春景正浓,南越知府凌晏如正于民间寻访,我正巧事务稍毕,于是便邀他来南塘一叙。
“云心先生,在南越若有不习惯的地方,可要说与我听。”
“一切都好。”
我二人一路赏景至亭中稍歇。亭下湖水清澈,几只鱼儿悄无声息地从廊桥下浮起,又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
“先生你看,那条黑底带白花的鲤鱼,是我六岁那年亲自放生于此地,如今也十余年了。长得这样肥,可见这些年来它吃得有多好。”
“我记得。我于花府任西席时,你时常带我来投食,还总是指着那条鲤鱼说......”
“头顶白雪,像先生一样。当年童言童语,先生竟然记得。”
“虽是童言,却也是故人之语,常常想起,从无忘怀。”
“当真?先生可别都记得那些关于学生的糗事吧。”
“两年不算短,足够你犯下许多糗事了。”
“我不信,先生这就说一件出来,说不出就是诓我了。”
“有一日你连吃了两串糖葫芦,吃得牙痛了还不肯停下,拿着第三串,被你兄长到处追着跑,一路跑到我房前了。”
“见兄长紧追不舍,你一着急,就将糖葫芦藏在我的袖子里。”
“......”
“还有一次......”
“停,别说了。”
凌晏如的眼中染上笑意,到底没再说下去。
“先生既然对往事如此清楚,可还记得你我的旧约?”
我抬指示意,遥望湖畔的一处芳草稀疏之地。
“人约成双对,红尘百数丰。百数最圆满,你觉得湖深鱼少,就拉着我每日寻一条来此处放生。放到第九十九条的时候,我便离开南塘了。”
“现如今,仍是九十九。”
“前几日微霜为我整理房间时,翻出了我幼时的旧物。有些东西我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有的却是幼时常常把玩的。”
“里面还有一张泛黄上了年头的纸,是我幼时的字迹。”
我从怀里取出那张满是稚嫩笔迹的纸张,递给凌晏如。
“是你与我做过的约定,你竟都记着。”
“虽说孩童戏言常有,并不需要时时当真,可我觉着先生一言九鼎,若你能记着旧约,那就还作数的。”
“自然。”
他将纸妥善地折好,放入怀中,偏头笑看我。
“你许下的愿望,与我的约定,都该成真了。”
(一)束发
承永四年夏。
[云心先生给我梳了好漂亮的发髻,将来我也要给他束发!]
自从那日,我和云心先生寻见了那张记录了旧约的泛黄信笺后,我心上便有了惦念的事。恰好今日,先生有了闲暇。
“云心先生还记得吗?承永四年的盛夏,我午睡时弄散了发,恰好府中无人,先生便亲手为我梳了个发髻。”
“嗯,那时我并不擅女子发髻,梳了许久......”
“好像有足足两炷香的功夫呢!”
“我小的时候,还没见云心先生为什么事犯过难呢!那可是第一次!印象极为深刻。”
“第一个发髻,梳得并不成功。”
“但从第二个开始,云心先生你梳得一个比一个好看!所以后来啊,我日日缠着先生你为我梳发髻。”
我边说边看向凌晏如,唇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
“为何这般看我?莫非你今日,还想我为你梳孩童发髻?”
“不!白纸......咳咳,黄纸黑字为证——今日,该轮到我为先生束发了!”
我一边说,一边拉着云心先生坐在铜镜前,拿起了木梳。
“天生白发,福祸难定,故而鲜少有人为我束发,多谢了。以此梳梳发,偶有光咤伤手,小心些,别弄疼自己。”
“云心先生,束好发了,你看!”
“嗯,多谢。”
“先生感觉如何?”
“你的手艺,比我那时好。”
“那先生喜欢吗?”
我举着梳子凑上前,期待地眨了眨眼睛。凌晏如望着我期待的目光,轻笑着叹了口气。
“我平日并不谙衣食之道,你喜欢,开心便好。”
“当真?若我能日日为先生束发,我定心生欢喜。”
音未落,凌晏如的神情肉眼可见地严肃了起来。不过只是片刻,他半开玩笑半认真接道。
“我倒不知南塘王竟如此闲暇?也好,这南越府衙积累了数十年的旧案,下官正愁找不到人一起翻查,不若......?”
“云心先生!学生我就是开个玩笑!莫要当真!莫要当真!”
(二)讲故事
承永四年冬。
[我喜欢听云心先生讲故事!以后我也要讲故事给他听!]
夜深,云心先生总算从繁重的公务中脱身,差人叫上我一起出去游夜景。
“本以为先生不在内阁,这身上总能清净些,谁道却像是更忙了。”
“离百姓越近,琐事就越多,马虎不得。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看看人间冷暖,也是好的。”
“先生这么想得开,都不用我多嘴宽慰了。”
凌晏如带着笑意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先生可还记得,你在南国公府上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有稍许阴沉的夜里,你我在湖边坐着。我央你给我讲个故事,你想不出来,我就拉你去哥哥的房间里偷了两个话本来看。”
“我还得那时候你讲的故事,叫《龙王公主》。不过,就可惜了没能讲完,以后也再没有听先生讲故事的机会了。”
“我不记得还随你一起偷话本这事。”
“说偷也不见得,左右是趁哥哥不在的时候进去的,不过后来哥哥知道此事也没怪我就是了。”
“话本可还在?今夜,我就把这故事讲完,免得你一直念起。”
“偏就可惜了没有话本在,不过我又想到一个新招。”
“又有歪点子。”
“就按当初讲了一半的故事,你我各自往下续个新的如何?”
“那你起个头吧。”
看来云心先生今日颇有兴致,竟然没有回绝,未免错过这个机会,我忙回忆了一番故事原文,徐徐讲道。
“就说有一日,一个穷小伙子上山砍柴,到了一片小湖边,他砍柴砍累了,就坐在湖边休息。正休息着,便看到这湖面上哗啦一声,冒出一只大乌龟来,大乌龟左右看了一番便沉到水里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湖水又是哗啦一声,蹦出一个美丽的少女,便是龙宫的公主了。打柴郎惊于公主的美貌,不觉出了声。”
“这一出声,就惊到了公主,少女立刻就缩回了水里。打柴郎哪里肯,也跟着跳下水,一路落到湖底,入了龙宫。”
“龙宫豪华无比,门口有两条大黑龙守着,一见打柴郎,黑龙立即去禀报公主,公主就唤他进来,问他打哪儿来,看见了什么,打柴郎也详细回报了。”
“公主听罢满脸通红,因为她曾许诺过,她将与第一个瞧见她面貌的人成亲,这打柴郎也就成了她的未婚夫。”
“后面的我记不清了,就由先生来续讲吧。”
凌晏如驻足在湖边,手指在衣袖上点了两下,便开口往下讲去。
“于民间来说。婚姻是终身大事。在这传说里,龙宫的公主如此尊贵,婚姻大事更加要紧。她的事便被她的父亲老龙王知晓了。老龙王打听了打柴郎的身份,心里不同意这门婚事。”
“但他并未干涉女儿的选择,只说让打柴郎先留在龙宫,与女儿相处一段时间,若两人仍是恩爱如常,再谈婚姻之事。”
“打柴郎喜不自胜,自然同意,公主也没意见。两人相处了半个月,打柴郎变着法儿地讨她欢心,这感情自然越发好了。”
“这一日,打柴郎不慎打碎了一个瓷碟,那是龙宫里应有尽有的东西,他本不在意。老龙王就派人故意说给他听,这瓷碟是民间千金难寻的古物。”
“打柴郎这才知道龙宫是何等的尊贵,连最普通的东西都是民间难得一见的宝贝,于是便起了贪念。”
“原来他一生砍柴为生,不曾见过什么好物,自然也就对奢侈没什么概念。这半月里仿佛是个视俗物为无物的模样,眼下知道了它们的价值,就一心想要据为己有了。”
“......这故事怎么从情爱走到盗窃上了?”
“打柴郎见色起意,能不管不顾地追到龙宫去,毫不犹豫地要成全自己和公主,如此心性,若说他见财起意,也无不可。”
“云心先生要谈人的恶性,那我偏要将故事讲到善性去。”
“打柴郎明里暗里地跟公主要宝贝,想带回凡间去卖。公主察觉出了他的心思,劝他说这些东西再珍贵,也贵不过他本身。这些俗物已是应有尽有,何必在意?若他的心性就此坏了,得了两个瓷碟回家去,哪里就值得喜悦了呢?”
“公主却不知,人的本性最是难移。打柴郎在凡间本就有一群刻薄的亲戚,平日里拿他开玩笑。今时今日,打柴郎得了公主的情意,好像自己也不再是风餐露宿、砍柴为生的贫民了似的,腰杆也挺直了。”
“他穿着公主为他制的衣,踩着公主请人定制的鞋,一路被虾兵蟹将护送到凡间,大摇大摆地回了家。”
“......又斗穷亲戚了是吧!”
“这逢年过节的,打柴郎就会想念自己的亲友,趁这次回来,他也给自己家人置办了许多新物件。”
“打柴郎的亲戚见他如今享受了荣华富贵,都来巴结他。打柴郎满心虚荣,直觉有钱便是天下最好的事情。”
“此时,却有几个他的狐朋狗友来道贺,说他没有娶了公主,龙宫的一切富贵都不算他的,若哪日他老了,公主厌弃他,把他赶出来,就算是打回原形了。”
“打柴郎听了害怕。他朋友说,有本书上说,如果吃了龙心,就可成仙,不光长生不死,还能做龙王。打柴郎心一横,决定杀了老龙王,吃龙心夺龙宫,然后将公主据为己有,才算彻底把荣华富贵都握在手里。”
“怎么已经开始犯罪了!打柴郎啊打柴郎,我这下可救不了你了,希望你能有个善终吧,就算是悬崖勒马也好啊。”
“这件事先让公主知道了,公主不忍见他走上歧途,便拦住他好生劝说,又知道他受人蛊惑,不该再和损友来往,于是也惩治了那些损友。”
“公主原是龙宫的公主,出身尊贵,眼界广阔,因为当初的诺言才对打柴郎种下情根。眼下却明白,如果她真的和满心贪嗔痴的打柴郎成婚了,才是辜负自己。”
“老龙王问公主是否看清了人,公主点头,一挥手,就让跪地求饶的打柴郎回到凡间,与龙女的情缘,就似一场梦般,他再也记不得半点。”
“到头来,一无所有的人得了一场造化,可惜他没有悟性,抓不住。高高在上的公主渡了一次劫,往后便是天高海阔。”
“若说打柴郎没有收获,却也不然,不过芸芸众生耳,何苦分三六九等,命由天定,最后只感慨一句他是他罢了。”
“这些故事,原是说民间对男女之情的美好愿望,我们讲的发展,实在是有些现实了。”
“美好吗?公主如果真的能跟打柴郎幸福一生,那叫傻。并非说生于底层就配不上好,而是这故事里的打柴郎心本不净。”
“男女之情说的是情,说的是爱,他见色起意,能不顾性命地追到湖底去,分明就是欲,何来的爱?何来的情?”
“所幸公主并未与他一生,及时醒转了。何况她贵为公主,天高海阔的,未必真的需要一个未婚夫。”
“不论公主还是打柴郎,贵在自知,自知者知也。”
(三)过节
承永四年秋。
[和云心先生一起过节好开心!今后还要一起过节!]
今夜,月明星稀,云心先生与我难得处理完了劳形的案牍,一道闲庭信步。
恰逢十四,天边的月将圆不圆,透着一层朦胧且醉人的光。
“待到月圆时......”
望月思故人。我没来由地想起了哥哥幼时曾对我说的话,竟不自觉地呢喃出了声。
“你兄长,迟早会回来的。”
“云心先生?”
“回到花家,回到你身边。”
我转头去看身侧的凌晏如,对于他竟能猜到我心中所想之事颇为诧异。
“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每次想哥哥,总是这副神情,并不难猜的。”
凌晏如也坦然回望我的目光,淡淡一笑。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那年的中秋前夜。
清秋月圆,中秋之夜。
[小妹,尝尝哥今日垂钓的螃蟹!这季节啊,吃蟹正好!]
[我还烤了羊肉,做了莲藕月饼,酿了桂花......]
话音未落,凌云心那一袭身影步入凉亭。花忱见状,迅速吞咽了一口口水,话锋一转道。
[酿了桂花酒失败,泡了桂花茶,一会带你尝尝!]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花学子,不若同享。]
[云心先生好!]
[咳咳,我记得先生是喝不惯桂花茶的,等过两日——不,等过几年,我去了宣京读书,再给先生带好茶。]
[今夜中秋家宴,总要有些水酒作辅。也罢,难得过节,拿出来吧。]
[还是云心先生通情达理!]
[毕竟过节——我少罚你抄几卷书便是了。]
那一瞬,哥哥刚取出桂花酿的手似乎有些颤抖。
我在一旁有些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却记得边咬莲藕月饼边看哥哥与先生,笑得不亦乐乎。
末了,我还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下——和哥哥、云心先生一起过节真好玩!将来!我还要一起过!一起看大月亮!
写完了心愿,我才后知后觉抬起头。
[可是哥哥要去宣京读书了......那我们以后还能一起过节吗?还有云心先生,你也总有一天会离开南塘吧?]
[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但只要待到月亮圆时,只要小妹你需要,为兄我啊,一定会陪在你身边——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月亮又快要圆了,也不知哥哥如今在寒江过得如何了。”
“花忱自小聪慧,不必担心。”
“嗯。只是今岁中秋,大抵是不能一起过了......这旧时心愿,终究是少了些什么,不够圆满。”
“不过还好,云心先生你还在。”
“人生不必事事求圆满。”
凌晏如垂眸看我,眸底似盛满了今夜的皎皎月色。
“月盈则亏,倒不如此时此刻,欠一点圆满,有所退路,亦有所期待。”
“先生说得是。”
我放下心中执念,抬首向西北方望去。
彼时,恰有风起,似乘月色目光远去千里。
“也好。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四)看日出
承永四年春。
[云心先生喜欢登高看日出,想跟他一起,可总赶不上。一定要赶上一次!]
日色一露,山雾尽除。剪瞳山山巅之上,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正望着天际。
[哎呀,又没赶上!这太阳怎么已经出来了呀!]
小郡主泄气般坐在石头上,手指在草丛里绞个不停。
[无妨,今日郡主也累了。等哪日我们早些出发,总会赶上的。]
[可是先生昨日便说了,今天是难得的晴天,更是赏日出的好时机,如今却因我人小腿短而失了赏景的机会。先生还是不要带我了!]
[眼下入了秋,这样的天气时常会有,不差这一天。何况这剪瞳山的山路也值得漫步,郡主多走几次也好。]
听到此处,小郡主掰着指头,皱起眉算计着。
[上次我在半山腰睡着了,是先生背我上来的,等我醒了天都大亮了。上上次,我在路上看大甲虫看入了迷,又没赶上。]
[上上上次,我贪黑背书,早上起晚了。上上上上次......]
[今天起得也早,天气也好,我精神也好,谁知道还是走得慢了一步。唉!这日出什么时候能看到啊。]
凌云心眼底染上几分笑意。
[古语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你我登高行万里路,而后才得光,世间万事,不过如此了。]
[那我们下次再来?]
[好。]
当年我虽与先生相约要登高看一场日出,一心只为先生口中的山峦起伏间朝阳如火的景象。
“那时我的脚程慢,怎样都赶不上,要么便是天公不作美,想想心里总有许多遗憾。”
对尚且七岁的我来说,这剪瞳山上三百七十多阶,是极为艰难的一条路。
而如今,我竟能和先生赶在日出前就到了山巅。
“现下的日出,你我不会辜负。”
“也是。”
我与他席地而坐。天边吐白,隐约能看到初阳红色的轮廓。
大约是太早了,周围的一切都还没有醒来。我难得和先生在这样的静谧中共处,便分外珍惜这一刻。
“先生,其实我也曾自己登高看过日出,总会因此想起与你的这份约定,能完成它真好。”
红色的光并未铺满整个世间,只是染红了周围的碎云。但那抹殷红却印在了凌晏如的瞳孔里,宛若火焰。
“先生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他偏头看我,眸中的火焰化作了星光。
“不可说。”
我思索片刻,又仔细打量他。伴着渐渐升起的红日,他的银发与衣袂融为一体,反衬得目色灼然。
“偶尔,让我想到了禅。”
“原本的先生一心变法,难免有些不近人情。就如正午的烈日,势要除尽一切阴暗。现在嘛,就如初阳一样,是一种更新的姿态,一种求知的状态,一种太平的禅定。”
“先生总说要以身建太平,如今终于能回到自身,仿佛......和光同尘,我觉得甚好。”
凌晏如听罢,轻轻勾起唇角,神色柔和。这般神情在以往他的身上,的确很难看到。
“佛经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日出何尝不是电光朝露,转瞬即逝......”
“但是日出后的景色也很美啊!”
“......”
他凝视着我,叫我莫名有几分紧张。接着他抬手取下我肩头的落叶,带着笑意转过头去,指着天边。
“看,远处山的轮廓和朝霞混在一起了。虽是电光朝露,却该‘应作如是观’。而今日之景,亦会铭记我心。”
听琴
这么晚了,云心先生还没睡吗?好像有古琴声......
今夜月色甚好,云心先生独奏在此,是有心事?
都说闻音识人,听琴音,云心先生今夜似乎有些......
“好神秘的曲子啊。”
曲终之时,我走近凌晏如,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而他亦是没料到我会出现在此,回望我的目光疑惑且错愕。
“你何时来的?又为何说这古琴曲神秘?”
“云心先生你初奏此曲时,我便在了,不欲叨扰先生,遂未现身。先生许是弹得过于专注了,未察觉到我罢。”
“至于神秘......是因为这古琴曲我过去是听过的,曲调安宁平和如修禅,但在先生指下,却莫名多了许多重情绪,不似精心修禅,倒好似神明临世,沾染因果......”
一时间,凌晏如面色悲喜难辨。
“说下去,你都听出了什么?”
“或喜或悲,或愁或怨,或爱或恨......一时难以言明,但我斗胆一猜,这些错综复杂的情绪,万象归一,皆为新法?”
“嗯,长进不少。”
“先生谬赞,侥幸而已。也是先生不欲在我面前隐藏太多,不然若云心先生你有心藏,我只怕什么也听不出,猜不透。”
“不过,若为新法,先生倒不必太过忧虑。”
“为何?”
“实不相瞒,变法一事,我曾寻蝶谷天算算过一卦——此途千里风霜,莫困一时得失。行过夏荣冬败,终得福佑溯雪。”
“如今,这千里风霜和一时得失我们已尝过,夏荣冬败亦已经历过,只差福佑溯雪,再临夏荣!”
“卜筮之词,岂可当真?”
我言笑晏晏,走至凌晏如身侧,轻轻挑起一根弦。
都说琴音可识人,今夜,我便也用我的琴音,让云心先生知我心意。
“卜筮之词的确不可尽信,但这不是还有云心先生你吗?我信先生变法的赤诚之心,信先生九策十四疏之能,也信这景朝未来将有千千万万人,与我们同行此路。”
言谈间,我指下琴音缓缓倾斜而出。约是读懂了我曲中意,云心先生亦会心一笑,与我合奏了一曲。
“嗯,此路同行,幸而有你。无论风雪,皆不辜负。”
梦呓
“唔......陛下......变法,万不能....止......”
“整肃朝堂,还百姓......世世清明。”
“法治,当一视同仁......不,不对。切莫苛待......百姓......”
“云心先生,方才你小憩时,说了些话,叫我听到了。”
“......梦到了些事情。你可听到我说什么了?”
“好像是在说变法的事。先生还在对法下容情一事心有疑虑?”
“理即是规律,是恒定不变的。任他天翻地覆,依旧存在于一个框架中。而情却是变数,是越理越乱的。”
“景朝人人都讲情面,固然有礼法的意思,长久以来未必没有留下些糟粕。”
“亲戚间讲了情面,有的话便不好说了;官宦之间讲了情面,时间久了便生党派之争,诸如此类。”
“情虽能引人向善,可一旦有从恶的,必会有他人为此付出代价。而法是基础,若连法都要容情,理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然而......”
“然而,我愿意一试。”
“先生不会觉得这太像个梦了吗?”
“天下大同的重量,是这四字的万万倍。”
“你我理想的天地,终是有的。看不到尽头,就不走了?”
“那我岂不是落了情的负面?有先生相扶,我不惧。”
春忙
卯时三刻,南越暮春。
今日是凌知府上任的第三十一日,是九策十四疏的星火在南越复燃的第三十日,亦是今春南方水稻播种的第一日!
“云心先生,快看!”
今日一早,院里的鸡还没叫呢,我便将凌晏如从那堆满文书的府衙里拉了出来。
“莫要胡闹。今日我还有不少文书要批......”
“哎呀,云心先生你整日案牍劳形,偶尔也当劳逸结合下!”
我一面笑言,一面将一把早准备好的水稻新苗交到凌晏如手中。
“凌知府,你看,今日可是春忙第一日,南越百姓都在忙着播种水稻呢!这是玉梁白家送来的新苗,据说可增产三成,百姓们听了,干劲更浓了。”
我拉着凌晏如上了水田,去望那一望无尽的春色与九策十四疏再行南越的盛况。
他似乎是读懂了我的心思,便再未阻拦。
“今日天朗气清,田野之上,忙着播种的农人数以百计,比之去年官府记录,多了一倍不止。”
昔日赋税严重,不少农户卖了田地入地主家为奴为婢,如今九策十四疏再行,减了税,农户有利可图,生活有了指望,纷纷赎身归田。
不仅仅是农户,此刻南越东北,那几处本闭塞不常与外人通的小村落,因九策十四疏有教无类一法,村民纷纷走出了大山,日子过得更好了。
还有这行走在阡陌交通上的小商贩,借扶商之东风而起,让南越无论城镇乡野,都更热闹喜庆了。
“云心先生,你看呀,此皆是九策十四疏上之功!”
“嗯。”
凌晏如这声应得极轻,可藏在唇角下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我明白,这亲眼所见文书上的一字一句真正利及万民,是足以心生无量欢喜的。
“甚好。”
曾经泯灭在宣京冬雪里的新法,接着南越朴实的民风、我与凌知府的努力,还有九策十四疏自身的与时俱进,终于再一次在南越的春朝里,生根发芽......
甚至,不久的将来,它还会开花结果,生生不息。
而我和凌晏如,都期待着那一日降临。
“走吧。”
“诶?这就走了?云心先生不再看看?我还想着咱们也下去插插秧,与民同乐呢!”
“你我皆不善农耕,有这闲暇麻烦百姓,倒不如多批几卷文书,实实在在为百姓多解些疾苦。”
“我突然有些理解步少卿了。云心先生你这一心公务的性子,还真是没变呢。”
凌晏如闻言一笑,转身折下一寸新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督促我和他一道朝官府衙门的方向去了。
归了府衙后,凌晏如将新柳插于花瓶中,继续伏案。彼时,惠风和畅,清风拂起凌晏如如旧的白发,亦拂起新柳。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觉到,在云心先生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
“真好!”
“嗯?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样挺好的。”
“哪样?”
“这样的南越、南塘,这样的九策十四疏新法,还有这样的云心先生,都挺好的。”
言罢,我堂堂南塘王飞速将头埋进批不完的文书里,提起一支笔,开启新的勤政爱民的一日!
乾德二年暮春
[自南越新知府上任至今,二月由余,知府凌晏如革新而治,南越四方敬服。
共开垦良田三千亩,所研新式农具十三,新种试种成苗七成,翻修道路八十余条。开商路往南塘、玉梁、越阳、寒江各府。南越周边不生匪患,百姓得以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