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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宣行琮琮世CP向生贺24h|12:00】云胡不夷
步六孤冰星 2023-12-03

阅前预警:第一至七小节是纯爱甜宠,怕虐勿看第八节(剜心高虐警告)


            《云胡不夷》(又名南塘王与沐安郡王喜当爹)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先秦·《风雨》 

                    (一)

孟冬,沐安郡王府。

花柿披上厚厚的鹤氅,掀帘下轿。

“南塘王来了!”

“收到大哥的信就赶来啦。不过,萧大哥,这次我是以私人名义来的,你唤我大名就行,不用那么正式。”

“下官岂敢冒犯南塘王!”

“萧大哥,再这么见外,我可就不配合你信中所求之事了哦?”

说罢,花柿回身上轿,摆出一副打道回府的架势。

“南......不,是花家主,花家主请留步!今日是王爷生辰,还请花家主为王爷庆生。”

这还差不多。

“说吧,他人现在在哪?”

萧策松了一口气:

“王爷此刻正在院中,花家主里边请。”

沿着熟悉的石砌碎步快走,空廊肃寂,寒风凛凛。花柿与萧策时不时搭话,防范他又像上次那般突然失踪。

“萧大哥,我们筹划之事,他应该还不知情吧?”

[望南塘王能百忙抽闲,以亲友之名,与下官独女萧宁乐一同,为王爷庆生。]萧策急信来求,花柿欣然应允,于是日夜兼程、不顾风雪,再访沐安郡王府。

不闻应答,花柿回头,才发现人不知何时又消失了。此刻,他觉得自己又上了萧策的当。

廊道尽头,小院清寂依旧,疏林枯叶落尽,装点霜雪,更显禅幽。

浅池覆冰,倒映那人单薄孤廖的背影。

他依旧没有戴冠,只身一人静静伫立在院中的树桩前,纷飞絮雪飘落他的发顶与双肩,衬得他如名匠塑成的玉雕。

花柿立于廊下,打量着此刻的宣行琮。寒风轻拂,沉香与雪香融为一体,宁人心境。

许是担忧那人受寒,花柿踩入及踝深的雪地,欲去清他身上的雪,却不慎踩中埋在雪里的一小截枯枝,发出闷响。

“谁?”

蓦然回首,那人赤金色的双眸里映入一抹心念的莲青。

“是我。”

“你......怎么来了?”

花柿顺势上前,抬手轻轻扫去宣行琮肩上残雪,不紧不慢回应:

“怎么,不欢迎我?”

“没有,我没有不欢迎你......萧策,又给你写了信?”

“阿嚏!”呼啸官道上,萧策策马疾驰,狂风迎面直灌。他裹紧身前的黑貂厚氅,朝内里安眠的婴孩温慈低语,“宁儿,今日王爷能否得偿所愿,全靠你了。”

院内。

“不然呢?要不是萧大哥,我都不知今日是你生辰。宣行琮,祝你生辰快乐!”

鹤氅少年笑得诚挚灿烂,融化了宣行琮冰封的心。

“原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日子,难为你费心大老远跑一趟......取姜汤来。”

侍从们垂首恭谨递上热腾腾的姜汤。一碗下肚,只觉寒气都被驱散殆尽。

“上次来时,院中这棵朱果花开得正茂,怎么现在只剩一截树桩了,看着怪可惜的。”

宣行琮微微垂眸,似是回忆起什么,半晌,他只是将空碗递给侍从,淡淡回应,像是在说一桩再寻常不过的旧事。

“没什么,它老了而已。”

“既是过生辰,傻站在这看树桩算什么?宣行琮,我们来堆雪人吧。”

须臾,一个及腰高的雪人便伫立在院中雪地之上,花柿盯着雪人素白的脑袋,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怎么把它变成你的模样......有了!借你额饰一用。”

花柿起身欲解宣行琮额饰,不料蹲太久又起太猛,挣得眼前一黑,脚下趔趄,径直失去平衡。幸而宣行琮眼疾手快,顺势扶住他的双臂,但还是没能拦阻花柿栽入他的肩怀。

“......宣行琮,你心跳好快。”

若有似无的荷香自心念之人发梢散出,随风渡入宣行琮鼻息,愈发鼓噪他的心音。

“......你,可有伤着?”

“雪这么厚,冻着我还差不多。你且先松手,我给你解额饰。”

宣行琮依言,任凭鹤氅少年动作。雪晴之时的冬阳照在他们身上,照入宣行琮赤金的眸中,似溺溢冬蜜的琥珀。

他看着他的少年摘下自己歪斜的额饰,绑到雪人素白的脑袋上,笑得那么纯真,那么美好。他也不由得跟着笑,鹤氅少年却被这刹那的明媚惊艳得怔住了。

“宣行琮,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真的。我画给你看。”

花柿交代侍从取来些许物什,认真雕凿起雪人的五官,期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宣行琮闲聊。

他们从明雍风月录聊到莫刀先生的新作,从无心苑的新装聊到云梦奇术团的杂耍,一个兴致盎然,一个倾心聆听。

峭寒趋暖,沉香萦萦。院中万物静眠,唯人声欢欣,共享凡尘闲乐。

 

                     (二)

林晖渐短,池冰消融。雪人眉目成型,已得几分神韵。

花柿将一颗枸杞按入雪人左眼下方,歪头端详少许,心觉满意后,这才放下器具,搓了搓有些僵直的十指。

“冻着了?”

宣行琮命人端来早已温好的汤婆子,倾身递与小荷君。

花柿迫不及待接过,任暖流从掌心传至心房。

“还差嘴巴,就能完工了。”

“不必着急,时辰还早,暖完手再继续也不迟。”

“雕雪人主打一个兵贵神速,时间长了雪人就会化掉的。”

“看来你经验颇丰了。”

“那可不,小时候,我一逮着下雪天就去堆雪人,比赛谁堆得更大更好看,我哥都比不过我!”

宣行琮被小荷君骄傲的小模样逗乐,十分自然地伸手帮他抚去身上的碎雪。

“宣行琮,你小时候也玩堆雪人吗?”

宣行琮正捂着自己的汤婆子,闻言轻轻抬眼。

“你想知道我的事?”

“我当然想知道,方才都是我在说,都快说干了,轮到你了。”

“你或许听过,我幼时曾住溪月宫。每至冬月,溪月宫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堆雪人,便成了我幼时不可多得的闲娱。”

“原来宫里的冬天跟南塘的冬天也没什么区别嘛。后来呢?”

“后来......”

放在汤婆子上的食指微微一动,宣行琮黯然垂眸,思绪被拖回几段久远的残忆......

靖安三十八年。

少年宣行琮满心欣喜地捧起一抔素白的晶莹初雪,在手中攒成一颗雪球,投向恭敬伺候在旁的宫人。

“你们快过来陪我玩!”

宫人们互使眼色,无人敢上前一步。

一随侍宫人温声规劝:

“小公子,一会胡先生便来教习了,我们还是先温习昨日的功课吧?”

“你们都退下,莫来打扰。”

少年隔绝外界,沉浸在自己的三寸天地中,平地堆起几个歪歪扭扭的小雪人。

“这是夷卜,这是琮儿,这是乳娘,这是徐阿姆,这是先生,还有这个,是小荷君!小荷君,宣京下雪了,南塘的雪也和宣京的一样大吗?你,也在堆雪人吗?”

......

是夜。

从睡梦中惊醒的少年宣行琮,看着溪月宫满地的血水扶墙干呕。

“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

宫人:“这最后一道旨意,老奴办妥了。孩子,别恨他。长大后,你会明白,是谁在为你筑道,你走的是谁的道......”

办完靖安帝最后一道旨意的大太监释然一笑,在少年惊惧的目光中,饮刀自尽,埋于血色雪夜......

......

数日后,南塘。

暖冰融雪,宣行琮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他也不知为何,执着地想要再见一面......

生离,死别。哪一个他都厌了。

久到少年快站不住时,一个轻快而敏捷的脚步声悄然向他而来。

小小的花柿抱紧了少年僵硬的腿。

“终于找到你啦!我们回家吧!”

听到“回家”二字,少年双眸震颤。“家”......可以回去的“家”......

“冷吧?回家就不冷了哦。”

少年低下头,轻轻摸了摸小花柿的髫发。他看着前方不远处走来的身影,待小花柿稍微松手的间隙,悄无声息地快步离开了。

......

“宣行琮?你还好吗?”

回神眼前,昔日给予自己一丝生念的孩童,此刻正担忧地看着自己,青衫依旧。

“后来,我年岁渐长,参与宗正寺事务,便鲜少再有机会这般偷闲。”

“我刻好雪人了,你瞧,是不是特别好看?”

原本眉眼已备三分神韵的雪人,在被添予流畅飞扬的唇部线条后,更是神似如真。

“好看,你画的,自然是好看的。”

“我发现了,只要是我做的东西,你都只会说好。不行,这不公平,得让萧大哥来点评点评。”

“王爷!花家主!”

说曹操,曹操到。

神秘失踪的萧策兀然现身,花柿循声望去,发现他怀里正紧抱着个约莫一岁出头的女童,这孩子,莫非就是......?

 

                     (三)

“小宁乐!”

花柿撒腿跑至廊道下,凑上前细看萧策怀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好可爱呀!看得我心都化了~”

乍受寒气,安睡中的小宁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宣行琮微微蹙眉:

“屋外天寒,先入内取暖吧。”

客厅。

沉香碳暖,茶沸待沏。

小宁乐正趴爬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好奇地研究摆在她身遭的几个玩具物什。

“你们觉得小宁乐会选哪个?我猜是拨浪鼓,没有哪个小孩子能抵挡拨浪鼓的诱惑!”

“在下觉得宁儿会选小木剑,抓周时她选的就是此物。”

“无论选哪个,只要宁乐喜欢便好。”

“每个玩具下可都压着一种游戏,你就不怕小宁乐选到你不擅长的?”

“王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区区游戏怎么可能难倒王爷?”

宣行琮不欲点破眼前二人的一唱一和,垂眸沏出三杯浓茶,命侍女分别递去。

花柿双手接过,仔细品味:

“此茶茶汤酽厚,香味浓郁,回味甘醇,饮后胃暖舒畅,颇适冬日。这应该是齐安的普洱吧?”

“你......知晓此茶?”

“去齐安游玩时喝过几次,印象挺深刻的。”

“花家主见多识广,在下佩服......看,宁儿果然选了小木剑!”

萧策打开小木剑下压着的折纸,上面写着[步步高升]四字。

这是一个比拼运气和脑力的“吹牛”游戏,每个玩家轮流叫出摇出来的骰子点数,输家会被贴上惩罚的小纸条。

三人于是试玩了几轮,除却宣行琮初玩时因不熟悉规则输过一轮外,余下都是花柿和萧策轮流挂彩,萧策尤甚。

小宁乐被抱在爹爹怀中,咯咯笑着扯爹爹身上的纸条。

萧策边哄女儿边试探:

“在下提议,不如加大筹码,输家需选择回答一次真心话或者做一次大冒险,如何?”

花柿玩得正起劲:

“加就加,谁怕谁啊!十二个六!”

宣行琮亦兴致颇佳,默许了二人的胡闹。

“不信,开。”

“二、四、六......十一个六。啊!怎么又是我?可恶......”

“世子,愿赌服输啊。”

“我选真心话!谁来提问?”

“王爷开的世子你,自然是王爷提问。”

“行,宣行琮,来吧!”

宣行琮难得面有豫色。机会罕有,他不忍浪费。只是小荷君的过往,他都一清二楚,一时间竟不知该问什么。

“王爷若是为难,可由下官代劳......”

宣行琮冷冷瞥了一眼萧策,萧策立马识趣地闭嘴。

日光融融,斜照入里。褪去鹤氅的少年青袖支颌,好奇又坦荡地望向对面之人。

迎着那人的目光,宣行琮装若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你觉得我...如何?”

“嘎?”

花柿有些意外。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不曾料到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眼前人看似漫不经心,花柿却敏锐捕捉到他手中茶汤微微泛出的波澜,一如逸都小亭初见时,他刻意盖住的微抖的左手。

明明就很在意嘛,骗子。

于是花柿敛下玩笑,对上宣行琮那双藏不住期冀的金眸。

“逸都小亭,是你我的初见。当时你不尚知我底细,便放心将马车交由我驾驭,允许我同行,我心中很是感激。中途你摘下帷帽,坐在我身侧,那是我头一次见识到何谓‘神情散朗,林下风气’的悠然之姿。如果风仪如画只能指代一个人,在我心里,那个人只会是你。”

宣行琮无意识地饮下一口茶汤。茶汤早已凉却,却抚不平震如擂鼓的心音。

“逸都之后的种种,譬如城门口的马车解围、又比如阻止徐圜对我的追捕,这些点点滴滴,我都铭记于心,不曾忘怀......咦?你怎么脸红了?该不会是着了风寒吧?我看看。”

花柿起身便要去探宣行琮额头,不料却被那人轻扣住手腕,生生冻了个激灵。

“我......无事,许是碳炉烘燥的缘故。”

一旁抱娃吃瓜看得正起兴的萧策适时给自家主子打圆场。

“对对对,王爷从前便是这样,过一会就好了......我们来开下一局吧?”

“开就开,本世子就不信还能连输第三把!”

一局后。

“花家主,承让了,这回该轮到大冒险了。”

“都怪早上出门前没看黄历!”花柿咬牙切齿,又不得不认栽,“说吧,什么大冒险?”

萧策脸上闪过一丝得逞的憋笑。

“在下的大冒险是——请花家主代在下看顾宁儿。”

花柿原本都已做好跑门口大喊三声[我是傻帽]的心理准备,结果被萧策打了个措手不及。

“现在是流行不按常理出牌吗?”

萧策没有搭话,利落将爱女送入花柿怀中。小宁儿疑惑地看了看自家爹爹,又好奇地看了看眼前这个香香的漂亮哥哥。

“咿呀~咿呀~”

小宁儿咧开粉嘟嘟的小嘴巴,伸出双手努力地抓空气。花柿有些不明所以,眼神询问萧策。

“花家主,宁儿说,她很喜欢你,想让你抱抱她。”

花柿闻言喜出望外,一把将小宁乐高高举起。小宁乐不仅不怯生,反而咯咯直笑。

玩闹一番后,花柿将小宁乐放到桌上,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宣行琮。

“小宁乐,你是更喜欢花哥哥,还是更喜欢郡王哥哥呀?”

小宁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来回看两个漂亮哥哥,最后同时伸手,抓住一青一白两只袖子。

“哎呀,看不出来,咱们小宁乐还是个小贪心鬼呢!你说是不是,宣行琮?”

午阳正暖,肆意洒在小荷君与宁乐身上,似披上一层朦胧的白纱,至纯至洁,如梦似幻。

宣行琮不由得看入了迷。

“既然小宁乐这么喜欢我们,干脆咱俩当她干爹吧!不过,都喊干爹的话,该怎么区分好呢?”

午阳柔和了白袍贵公子的英朗眉眼:

“随你。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

“既然如此,在前面加上姓氏就可以了!小宁儿,看,这个笑起来很好看的金色眼睛的大哥哥,以后就是你干爹,而我,比他更好看的哥哥,以后就是你的花干爹啦~来,喊干爹~”

“阿...耶...”

“不是阿耶,是干~爹~”

“阿...耶...”

侍从垂首入内:

“王爷,萧家仆人来报,萧夫人抱恙,欲请萧大人回去一趟。”

“什么?柳娘她怎么了?”萧策蹭地站起,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失态,惶恐下跪请罪。

“王爷,卑职失仪,请王爷惩罚!”

花柿愣了一下。不对啊,萧策没说有这安排啊?难不成柳娘真的生病了?

宣行琮不着痕迹地观察了眼对坐之人的神色,心下了然。

“事出突然,此乃人之常情,本王不会怪罪,你去吧。”

“谢王爷洪恩!只是宁儿......”

“放心,我们会帮你照顾好宁儿的,萧大哥你快回去吧,给柳娘看病要紧。”

“下官谢过花家主!宁儿能认王爷与南塘王为干爹,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萧策简单交代几句注意事项后,便匆匆离去,只留下花柿与宣行琮对着一岁大的小娃娃犯愁。

 

                     (四)

“呜哇...呜哇...”

宁乐无端大哭,愁坏了不曾体会养育之辛的二人。花柿先后尝试逗玩与哄抱之法,都无济于事。

“宣行琮,小宁乐之前来你这时有这样哭过吗?”

宣行琮轻抚宁乐额发,认真思索。

“宁乐每次来时,都很乖巧,不曾这般。”

“那现在该怎么办?”

花柿担忧不已,余光不经意间过角落里低垂脑袋欲言又止的大侍女。

“这位姐姐,你是不是知道缘由?”

大侍女将头垂得更低,大着胆子开口:

“回客人的话,小客人这是需换席子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花柿凑近一闻,险些被小宁乐身上的异味熏晕过去。

谜题破解,却迎来新的难题。很显然,花柿和宣行琮都不知该如何给婴孩换席子。

好在大侍女有经验,很快便取来方布,妥帖服侍好小客人。

只是小宁乐刚消停没一会儿,便又再次哭闹起来。

“难道是席子不合身?”

花柿仔细检查方布,可方布蓬松柔软,贴身无比,与哭泣并无关联。

宣行琮牵住宁乐不安分的小手,回想萧策临去前曾交代过的注意事项。

“萧策说,若宁乐双手挥舞,嚎哭不止,便说明她饿了。”

花柿抬头看了眼天光,才发觉已至晌午。而自己的肚子也在此时不争气地发出声响。

柔煦的笑意不加掩饰地盈满宣行琮的双眸,微微的眯起,更是令那熠熠光华流转不歇。

“走吧,我们去膳堂。”

“好啊,小宁乐,干爹带你吃饭去咯!”

暖阳融雪,疏影横斜,水墨天成。廊下三两剪影并肩漫走,逗趣谈笑,浑若人间至味。

待看到膳堂内桌上摆放的对比鲜明的菜肴时,花柿不由诧异。

桌面的一侧是荷花酥、莲藕汤等南塘名菜,以及逸都特色软溜鱼扇,颇合花柿的胃口;另一侧却只有淡菜两盘,白饭一碗,以及一小碗特制的婴儿稠粥。

“宣行琮,你就只吃这些吗?”

“我胃口素来清淡,能果腹即可。”

“今日可是你生辰,哪有寿星只吃清菜淡饭的道理。我从一位友人那学过一道异域美食,名为蛋糕,据说只有过生辰才能吃到。你先给小宁乐喂粥,我给你做蛋糕去!”

未及宣行琮开口,花柿便已不见人影。

说是做蛋糕,实则不然。花柿跑到膳堂后方,取出晨间刚到王府时就让府内侍从提前埋进雪里的一方食盒。随后他又提着食盒折返,在宣行琮的注目下,按住机关,小心拆解盒身,现出内里三层高塔状的描金黑边蛋糕。

饶是宣行琮自诩博学广识,也是头一次见识这传闻中的异邦特色。只是比起珍馐奇物,他更在乎的是眼前这抹为他而摇曳的莲影。

几千个日夜流转,十余载春秋轮回,他从来都是远远遥望,默默付出,不求回应。可今日,他却收到来自心念的回音,如山谷,如溪流,如冬阳,如此真切,如此纯粹,如此炽热。

“还没完呢。”

他的少年点燃一根彩烛,插在蛋糕的正上方,又绕道他的身后,双手蒙住他的双眼,在他耳边落下轻语。

“宣行琮,许个愿吧。”

许愿么......愿你平安,愿你顺遂,愿你......终得所爱。

“许好了吗?”

“嗯。”

“那我可要松开咯。”

“好。”

乍复光明,宣行琮被白光刺得眯起双眼。待他重新看清时,才发现膳堂里跪满了全府的婢仆。

众人恭谨垂首,齐声道贺:

“祝王爷生辰快乐!”

花柿半蹲在小宁乐身边,轻轻捏住她的小手,凹成恭贺的姿势,和小宁乐一起抬头,咧出一道明媚的灿笑。

“我们小宁乐也祝干爹生辰快乐,愿干爹忻欢常宁,和乐顺兴!”

沐阳生暖,宣行琮笑意漾至眼底,如玉生烟,衬得他格外温和良善。若能一直如此,该有多好......

“都起来吧,这道异域珍馐既是生辰之日可食之物,便分赏给你们,一道品尝。”

“多谢王爷!”

“等等,还差最后一步,吹蜡烛。”

“好,都听你的。”

大功告成,花柿与宣行琮一起,将蛋糕分成若干份,与众人同乐。众人纷纷夸赞蛋糕的极致美味,以至于吃完后都觉得意犹未尽。

舒惬午后,雅致厢房。

花柿抱着小宁乐摇弄书桌上的红豆玲珑骰,宣行琮放任二人胡闹,温声讲述双陆棋的游戏规则。

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侍从立于门口恭敬禀告:

“兵部尚书来访,请见王爷。”

 

                     (五)

宣行琮放下棋子,冷冷看向侍从,不悦道:

“本王今日谢绝旁人探望。”

侍从:“这......尚书大人说,有份薄礼,王爷必定会收。”

“新任兵部尚书牟攸想必是知道今日是你生辰,也特地给你送贺礼来了。只是之前并不曾听闻,这位牟大人竟也热衷官场结交之道。”

“我暂且离开一会,你与宁乐在书房等我回来,好吗?”

“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宁乐的。”

宣行琮从容起身,侍从们躬身上前,为他戴冠整装。

只是背对着花柿的眉眼,无声覆上一层紧皱的冷肃。

花柿无邪笑着目送宣行琮踏上廊道,待身影再看不见后,迫不及待从怀中掏出一瓶捂得温热的血色琉璃稠浆,笑嘻嘻朝宁乐凑近。

“小宁乐~干爹偷偷给你带了好吃的,要不要一起试试啊?”

......

客厅。

牟攸稍一挥手,侍从献上上好的齐安茶饼,以及一柄毁成两半的没有监制的军械。牟敏儿则静静站在自家兄长身后,殷殷望着心念之人。

“听闻今日是王爷生辰,下官特地备了些薄礼,聊表心意。”

宣行琮不语,淡淡扫过一眼,视线停留在茶饼间微微露出的一角信笺。

“来人,给牟尚书与牟小姐上茶。”

“是。”

宣行琮取出信笺,无声阅毕,当着牟攸的面,折起信纸,烧毁在跳跃的烛火中。

其上记载的,是逸都黑市外泄的部分私库武器被兵部缴获,又被牟攸秘密转移销毁之事。

当真是好大的礼。

牟攸:“王爷素擅品茗,故下官遣人寻来这齐安普洱,送与王爷,聊表心意。”

宣行琮:“牟尚书有心了。”

牟敏儿轻轻扯了扯兄长的袖角,牟攸与她互换眼色。

“承蒙王爷不弃。家妹亦备有一物,送与王爷。”

牟敏儿自椅上站起,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交由侍从转递。

“王爷,这是敏儿做的香囊,内里放的是花瓣、茶叶与沉水香屑,有安神之效。王爷忙于宗正寺事务,不免劳神,若佩戴此香囊,便可缓解疲乏。”

宣行琮微微眯眼。上次登门恭贺牟攸新晋兵部尚书时,已与牟敏儿将话摊明,没想到......

“京中皆传,牟姑娘聪慧过人。”

“王爷明鉴。敏儿此番随兄拜访,仅为恭贺王爷生辰,绝无他意......礼已送至,王爷与兄长还有要事相商,敏儿闺阁之身,理当避嫌......”

“既如此,本王便收下这礼,请牟小姐到偏厅稍事歇息。”

“多谢王爷。兄长,小妹告退。”

“嗯,去吧。”

......

偏厅。

日光微斜,紫烟袅袅,枯枝倚轩,禅幽沉寂。

牟敏儿静静打量着这处费尽心思才进来的朝思暮想的所在,她曾无数次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迎那人归家、为那人掌灯、为那人磨墨。可她不曾料到,那人竟早已心如匪石,不可转变。

那日之后,她曾多次遣人送来婚贴,欲探听能让那人如此心念的,是何许佳人。

直到初春那次,小厮回报说,王爷不在府上,但家中却留有客人。直觉告诉她,这客人兴许便是那位佳人。

于是她又遣人去查,却无所收获。直至今日,她探听到王爷府上有客来访,王爷不仅不曾谢绝,甚至留客甚久。她便借送礼之口,央求兄长带她一同前来,这才得以坐在这偏厅之中。

那位客人此刻应尚在府中,只是不知身在何处......

思及此,牟敏儿浅抿茶水,茶水半凉,计上心来。

她看向门口的小侍女:

“劳问,府中更衣之处何在?”

“客人请随我来。”

更衣过后,牟敏儿沿廊赏雪,在抚过空无一物的耳垂时,微微一愣。

“我的耳饰,似乎落在更衣处了。可否劳烦你帮我回去找找?”

小侍女垂头惶恐:

“这......”

“我在此处等你,不会走远,去吧。”

支走侍女,牟敏儿沿着另一侧廊道走去,在尽头处,透过疏林,窥见院中一尊半融化的雪人。

虽已模糊,但凭借依稀可辨的五官、眼下红痣与额头金饰,足以断定,这是那位客人所作。

牟敏儿款步走下廊道,欲近前取额饰,身后却兀然传来侍女的警告。

“客人,此处是王爷书房,未得允许,不可擅近,客人请随我回去吧。”

“我本闲逛赏雪,不料误入此地,多亏你提醒,不然搅扰此处贵客,怕是要惹王爷怪罪。”

牟敏儿透过侍女看向她身后那间雅致清幽的厢房,她无比清楚,王爷的心念之人,此刻就在门后,若就此离去,她心有不甘......

“外边怎么了吗?”

书房内,少年的声音透窗而出,清脆悦耳。

“回客人的话,是王爷的客人迷路了,我这就带客人回去。”

“可是牟尚书的家眷?”

“回客人的话,是尚书大人之妹。”

“原来是牟小姐,恭贺贵兄新晋兵部尚书之职。”

“敏儿代家兄谢过贵人。敏儿不知贵人在此,扰了贵人清净,应向贵人赔个不是才对。只是敏儿不知贵人身份,恐失了礼数......”

“我出身南塘花家,本该现身与牟小姐一叙,只是我受王爷友人之托,暂留府中帮忙看顾一位小祖宗,不便见客。若论礼数,该是我失礼在先才对,还请牟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贵人竟是陛下亲封的南塘王,敏儿无知,冲撞王爷,还请王爷怪罪!”

“嘘——,轻点儿声,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小姑奶奶哄睡着,当心又把她吵醒了。”

“是,敏儿这就离开。”

大侍女:“客人,这边请。”

牟敏儿匆匆返回,心有余悸。

她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竟会碰上当朝新贵南塘王。

听说这位南塘王有从龙之功,深受陛下赏识,是万万招惹不起的。而南塘王与王爷皆是王爵贵胄,有所往来更是再正常不过,又怎会与王爷心念之人扯上关系?

牟敏儿啊牟敏儿,你机关算尽,到头来,却差点害惨牟家!究竟是哪一步算了差错......

书房内,花柿略开窗缝,瞄见牟敏儿彻底走远,彻底松了口气。花柿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脸上、胸前、双袖都被某位小祖宗糊上血色的朱果浆。得亏刚才没出门见人,不然明天就该登上大景邸报头条,被全天下人笑话了。

 

                     (六)

“王爷既已有安排,下官这就回去依命行事。”

牟攸抿下最后一口茶,起身行礼欲退,上座之人却似乎欲言又止。

“王爷?”

宣行琮......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开口询问:

“尚书大人与小公子,平日是如何相处的?”

“???”

牟攸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宣行琮攒拳抵唇,略一清嗓。

“早前一位来客有要事在身,将其独女暂托府中,本王听闻尚书大人之子现亦一岁有余,是以向尚书大人请教......尚书大人不能告诉本王?”

牟攸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没想到,王爷会突然有此一问。”

宣行琮赤眸微眯,面有不悦,牟攸连忙重新坐下,细细讲述起自己与儿子相处的日常......

日影渐长,茶汤渐淡。

谈及爱子的牟攸神色逐渐怜慈,分享之欲亦愈发不可停歇,大有彻夜畅谈之象。宣行琮听得差不多后,微微颔首,打断了眼前这位准备大谈特谈爱子是如何学会攀爬的老父亲。

“本王已有心得,牟尚书既爱子如命,不如早些回去享天伦之乐。来人,送客。”

“?这......是,下官告退。”

沐安郡王府的大门彻底关闭,兵部尚书牟攸和其妹牟敏儿站在厚雪中,无言仰视着门顶的牌匾,心中皆百思不得其解......

......

林影纤长,云卷云舒。

宣行琮快步穿过廊道石砌,原不欲与人费心周旋,但终究仍是周旋良久。

“今日的太阳,怎么落得这么快......”

待走到书房门口时,宣行琮停下了脚步。他抬手挥退侍从,闭目静思。等到呼吸恢复平稳,才轻轻推开咫尺之门......

可迎接他的,却是惊魂一幕。

棋盘与棋子散落一地,地上滩开大片血渍,而他的少年,正倒在血泊之中,双目紧闭,上身仍紧紧护住围栏中的婴孩......

血液似乎凝固住了宣行琮的全身,溪月宫血夜与眼前骇状重叠合一。

天地万物在宣行琮眼中皆逝去生机,只剩眼前那抹刺眼的血红、和凋零的莲青。

“为什么,又只留我一人......”

万念俱灰,宣行琮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移步到青衣少年身侧,颤抖着探去鼻息......

沉稳绵长,均匀有力,健康无比。

宣行琮仍有些不解地抹下花柿脸颊的一处“血渍”,试探着放入口中。舌尖方触,即沁入一股朱果与蜂蜜的醇甜......

天地万物又恢复了生气,宣行琮亦死而复生。他将他的少年轻轻拥入怀中,一点一点,为他擦拭脸上的果酱。

少年睡得正沉,斜阳透过窗纸,弥漫在他青涩的面庞。宣行琮垂下眸,就这般静静地看着他。从舒展的眉,到纤密的睫,从挺翘的鼻,到微张的唇......

喉结轻滚,宣行琮避开视线,似逃一般,抑去眸中几欲倾泻的光。

“地上凉,我送你回床上歇息。”

宣行琮缓缓起身,将小荷君稳稳横抱在怀中,越过屏风,将人轻轻放下。

一侧衣袖被压在身下,宣行琮弯下腰,小心抽出,不料却似乎惊动了床上人,微微蹙了蹙眉。

“别怕,我只是想把袖子抽出来而已。”

少年轻启双唇,似乎梦呓了句什么。宣行琮听得不真切,便凑近了几分。下一刻,少年毫无征兆地朝他侧过身来,惊得宣行琮急忙向后避去。可乌瀑终究来不及撤离,与衣袖一同,被少年压了个结实。

“嘶......”

宣行琮有些吃痛,可进退不得之下,他别无他法,只能顺势躺下,为小荷君盖上蓬软棉絮。

“睡吧,我会一直守着你。”

屏影朦胧,幔帐旖旎。青衫少年似困梦笼,眉心微皱,惶惶不安。

“做噩梦了么......”

宣行琮隔着棉被,轻拍安抚枕边人肩背,可少年眉头却越发紧锁,竟只手探出被外,胡乱游走,似乎在急切找寻着什么......

“!小荷君,别乱动,这里,不可以......”

 

                    (七)

渺渺雪景无涯,万籁阒静无声。花柿置身其中,茫然四顾。他记得自己许下承诺,要帮忙看顾一个于某人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存在。

[是谁,那个人是谁?这里是哪儿?我又为何在此?]

无数的谜团似无形的绳索,将他困在原地,他想挣脱,却像粘在蜘蛛网中般,越陷越深......

[做噩梦了么?]

一道声音自苍穹传来,花柿竖耳聆听,觉得莫名熟悉,可却总隔着一层屏障,怎么都想不起来。

[小荷君,别乱动,这里不可以。]

小荷君?这又是谁?好像在哪听过这个称呼......依稀记得是在一辆马车上,车轮咕噜噜地在转,身边有个人病得很重,抓着我的手不放,还把我当成小荷君......

小荷君......我想起来了!是宣行琮!我是来给他庆生的,萧策这不靠谱的家伙把小宁乐丢给我俩照顾。咦?小宁乐呢?

花柿四处寻找,可茫茫天地间却寻不见婴孩的身影,连一丝孩童的哭闹声都听不见......

坏了,小宁乐不会被我弄丢了吧?萧大哥会跟我拼命的!不行,快找找......

花柿四处探寻,可眼前这堵无形的阻隔总拦着他前行。这道阻隔很宽、很结实、甚至还有点暖,就是好像有什么纹路,凹凸不平的。花柿看不见阻隔的边缘,只得扩大范围摸索。

右边,不行,像是死胡同;下边,不行,有怪兽出没;上边,不行,震得跟要火山爆发一样;左边,咦?好像有边?顺着摸上去看看......软软的,温温的,像是肌肤的触感......

小宁乐,原来你个小调皮鬼躲在这啊,真是吓死干爹了!

花柿紧锁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他伸手环上“小宁乐”的脑后,又亲昵地凑上前蹭“小宁乐”的额头。

“小宁乐,等你长大,干爹带你去南塘吃好多好吃的,好不好......”

沉浸于失而复得的欣喜,花柿浑然不知,受他如此亲昵之举的宣行琮,此刻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双赤金凤眸似决堤的坝,溃不成军。眼底浪涛翻涌,随时能崩毁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小荷君......你可知,海岘两年的牢狱酷刑,都比不上此刻的万分之一......”

花柿的鼻息规律地喷薄在宣行琮的脖颈上,每呼吸一次,宣行琮便多染一分红,多磋磨一分危弦。

宣行琮袖中的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可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他怕眼前人不醒,更怕眼前人清醒。

......

天光郎朗,金轮悬半,霞色满庭。

离梦归元,花柿慵懒翻身,舒展四肢,迆迆然伸了个懒腰,悠悠转醒。

察觉身旁有人,花柿揉眼望去,宣行琮不知何时坐在床边,背对着他,看不清神色。

若花柿此刻上前,便能看见宣行琮眸间未消的烫灼,和如霞色般的颊红。它们是如此狭促,如此不安,如此慌乱。只稍戳破,便是决堤千里,溃不成形。

花柿低头看了看身上柔软的棉被,又摸了摸身侧残留的余温,似乎明白了什么。

“宣行琮,你该不会是被我踹下床了吧?”

“你......醒了便好。”

宣行琮没有回头,可花柿却敏锐地捕捉到些许异常。

“你声音怎么听起来怪哑的?”

“去备水供客人梳洗。”

宣行琮对门外的侍女吩咐道。

“是。”

花柿想起了什么,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糊满干涸的朱果浆的外袍,又隔着屏风瞅了瞅满地的狼藉,心虚地移目窗外。

“唔......那个啥,今天的晚霞还挺好看的,哈哈。”

花柿并没有带换洗衣物,于是临时罩了件宣行琮的家居闲服,对着窗边的铜镜顾影自赏。

“大是大了点,不过我感觉还挺好看的。”

“头发乱了。”

“是吗?那你帮我梳一下?”

“好。”

宣行琮拿起一柄自用的木梳,熟稔地站到眼前人身后,借天光打理他柔顺的及腰瀑发。

花柿时不时偷瞄宣行琮神色,宣行琮则眼观鼻鼻观心做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霞色漫天,笼罩庭院,窗沿垂长,壁影成双。荷簪穿孔,长发束成。

“感觉如何?”

“我觉得相当不错!”

花柿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想给宣行琮也梳一梳发。不知为何,宣行琮却像受惊的猫般,后避了半步。

“干嘛,又不是要吃了你。你帮我梳发,我怎么能不礼尚往来呢?”

“梳发一事,是我心甘,不图回报。”

“要我不做也行,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宣行琮心下一沉,袖中双掌暗攥。

“......什么事?”

“把你书房弄乱的事,不能怪我。”

花柿迎着绚灿的霞光仰头,看向宣行琮,直至明媚的笑意,重新浮现在他的面庞。

“好,都听你的。”

 

                    (八)

“王爷,萧大人回来了。”

“什么?萧大哥终于回来了!”

花柿闻言大喜过望,径直绕过宣行琮,抱起小木床中未醒的小宁乐就往廊道跑。

萧策迎面走来,与花柿撞个正着。萧策见到花柿和他抱着的宁乐,眼神下意识闪躲。花柿见状,二话不说,把小宁乐往他怀中一塞,头也不回朝府门走去。

从晨间廊道的萧策失踪,到午间急报的柳娘抱恙,再到方才的不敢对视......显然,这一整天,他都在别人的算计中度过,而他,却信以为真。寒风恼人,花柿不欲再留。

“花家主......王爷!王爷请留步!”

萧策抱着宁乐快步抢到花柿身前,扑通跪下。

“王爷,一切都是下官自作主张,绝无他人指使,请王爷责罚!”

“让开,我要走了。”

花柿绕开萧策,不想理会,却被一双小手拉住了衣摆。

“阿耶......阿耶.......阿嚏!”

月升星稀,寒气四起。已然睡醒的小宁乐看见干爹要走,着急得伸手乱抓。可冬夜严寒,小宁乐年幼体弱,哪里受得这风雪,立马便吹了凉。

亲爹有辜,小宁乐却无辜。花柿终究心软下来。

“快把氅子给宁乐裹上,别冻着了。”

萧策依言照做,姿态却依旧恭谦。

“王爷,下官是算计了王爷不假,但下官从始至终,都只想让王爷为我家王爷庆生,绝无他意,下官愿立誓,若下官所言有假,便叫下官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呸呸呸,谁让你说这些了......起来吧,带宁乐去屋里烤火,稠粥已经在厨房热着了。”

“下官替宁乐谢过王爷。”

萧策起身,见花柿身着自家主子的外袍,心生一念。

“王爷,天色既晚,不如留下用膳吧,待衣袍洗净,换上再走也不迟。”

花柿这才想起外袍脏污一事,这要直接出去,被人看到南塘王穿着沐安郡王的衣服,明天就该上大景邸报头条了。

进退踌躇之间,一道温润和朗的声音由远及近。

“你的鹤氅,我给你取来了。”

宣行琮走到花柿身后,为他披上鹤氅,又绕到他身前,为他系上丝绦。

花柿对上宣行琮那聚焦于丝绦的微垂金眸,有些好奇。

“你不留我?”

“你能来,已是满足。”

宣行琮系好丝绦,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去吧,明日我遣人将衣袍送去便是。天黑路滑,风雪将起,注意安全。”

宣行琮这么一说,花柿愣是半点脾气也没有了。

“这......要不我还是吃过饭再走吧。”

见南塘王回心转意,萧策急忙附和:

“是啊是啊,吃完再回去,身子也暖和,不易着凉。”

“不,你该走了。”

寒风骤起,微微拂乱宣行琮的乌瀑,他的眼神如逸都送别时那般决绝。彼时的花柿尚不明此间深意,眼下却可悲地读懂了几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今你我爵位枷身,若今日之事传出,不免招惹猜忌。我自不会与他人提及,只是白日里你与牟尚书谈话时,我曾与迷路的牟家小姐说过几句话,要不我去信一封,让牟家小姐不与人提起?”

“此事交予我善后,好吗?”

花柿想起逸都时曾见识过的宣行琮的手段,不免有些担心。

“牟家小姐应是无心之失,何况她知我身份后的惊慌之态也不似作假,你可别吓着人家。”

“放心,我自有分寸。”

“好,我信你。走了。”

“嗯,路上小心。”

目送马车消散于风雪寒夜,宣行琮的笑意逐渐冰凉。萧策认命地跪下待罪。

“王爷,一切都是属下自作主张!王爷即将远行,此去又是一年半载。属下只望临行前,王爷能无憾。”

宣行琮孤身伫立在风雪中,远远眺望着那道早已离去的身影。沉默良久。

“不能再露破绽了,你的前路已然布满荆棘,我迟早会害你跌落深渊,我决不能......”

萧策偷偷抬头看向自家主子,眼中充满了心疼。

“去,取烙铁来。”

密室。

四壁严密,碳盆火旺,宣行琮卸下外袍端坐上位,火光映照出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两年的海岘牢苦,在他身上留下无数道难以磨灭的印迹。

萧策双眼蒙着黑布,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王爷!王爷您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心!您不过是实现了一个念想而已。”

碳火熊熊,明心决绝。宣行琮一瞬不瞬盯着炭盆上烧得通红的烙铁,紧握手中的沉水木雕。那是初春花柿来府时,为他而制的思念之物。

“你若下不了手,本王便自己动手。”

有院中朱果树的前车之鉴,萧策深知王爷能对自己多么心狠。这一切都因他萧策自作主张而起,若是罚他,他心甘情愿,可眼下情形,逼得他不得不动手。

萧策颤抖地起身,挣扎着摸上烙铁的手柄,在黑暗中,颤颤巍巍伸向自家王爷的心口。

“王爷,算属下求您,别这么狠心......”

“再多说一句,就多烙一次。”

萧策痛心不已,却又别无他选。终究,他还是将那通红的烙铁,按上了自家主子的心口。

滋————

白烟滚滚,模糊了宣行琮狠咬下唇的痛苦面容。沉水木雕似是要被握出印来,却听不见分毫的嘶吼。

萧策眼前的黑布早已被泪水浸透,他狠狠抛掉仍在冒烟的烙铁,着急忙慌摸来旁侧的纱布,胡乱地给主子上药。

“王爷,不会再有下次了......属下再也不敢了......”

宣行琮面色惨白,唇下血珠如涌,额间大汗淋漓,可看向沉水木雕的双眸,却满是温柔。

......

翌日。

花柿刚晨练完花家长枪招式,便看到萧策带着包袱上门。

“萧大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没什么,昨晚没睡好而已。王爷,您的衣袍,已经洗净了。”

花柿接过,又将折有宣行琮衣袍的包袱交给萧策。

“萧大哥,昨天的事已经过去了,你还是像之前一样喊我就行。”

“是,王......花家主。另外,这是牟家小姐送到府上的信,王爷说,这信交给您处理。”

花柿拆开信笺,内里说她牟敏儿自愿禁足家中三月以表思过,并会将昨日之事当作未曾发生,即便是家兄问起也决不会提及,乞望南塘王切莫迁怒于家兄。

花柿无奈摇头,点燃一根烛台,将信笺一点点燃尽,作为回应。

若昨日他花柿只是寻常人家,这位牟小姐可还会做出如此姿态?说到底,不过是敬惧这身罗衣罢了。

花柿送萧策到客栈门口,瞧见他马背上的行李。

“你又要离京了?”

“是。王爷不在宣京,我也得回去了。”

“花诏宴上,他曾说过不久后要离开大景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动身了。他有说要去哪里吗?”

萧策摇头。他不敢答,也不能答。

花柿叹了口气,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枚尚有余温的花家环佩。

“这枚玉佩,本是昨日要送小宁乐的,结果忘了。萧大哥,你先代小宁乐保管吧,等她大一些,我带她去南塘玩,我们约好了的。”

萧策接过玉佩,摩挲其上精致的月下幽莲纹,沉默良久,最终,回了一句多谢。

......

京郊。

霜雪皑皑,粉妆玉砌。木亭檐下滴水成冰,挂锥成帘。

宣行琮收锋搁笔,又一封信笺新成。他将信笺仔细折起,放入随身携带的黑金书匣中,却不慎扯到心头的伤口。

细密的额汗瞬间冒了出来。

侍从急忙递上汗巾与药物,却被宣行琮冷冷挥退。

“如此,才能时时警醒,才能避免......抱憾终身。”

宣行琮随手抄起桌上翻开的古籍,忍着灼痛、迎着寒风,兀自沉浸于其中一篇佚名的旧朝诗歌。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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