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里雨势渐缓,特里蒙在哥伦比亚东北国际线以北一百公里停了下来。自从老祖父死去,他的尸体就被留在原地一动未动,我和玛蒂尔达常去看望他,检查他嘴里的枝子究竟长成什么样了。我们去到那个房间里的频率较之老头生前高得多。他的身上冒出一股木质的馨香,被那味道浸染的地方全都保持了干燥,也没有虫蛀的痕迹了。见那枝子越长越长,还发出了许多芽,玛蒂尔达非常高兴。当枝头的嫩叶终于伸出窗户,在后院的天空之上一展身姿时,玛蒂尔达就不再上楼,而是坐在通向后院的走廊的门口,检查着微微细雨是否落在叶片上,顺着枝子滑入屋内。随着枝子长长,我们看到永远笼罩在头顶的乌云显出了它的边际,在南方的天边,一缕阳光远远地照在地面上。在国与国之间,小小的村庄雨过天晴,一片片农田铺满大地。农田几乎是灰色的,从这个距离上看,它们好像一片片怪疤,正在被光线炙烤。后来我是在在市立图书馆里看到的,那年田都被泡坏了,没坏的也被虫吃了。
在房子的另一边,加西亚依旧透过装着兰花螳螂的玻璃瓶眺望着远方城市的天际线,看着他们在玻璃和雨滴里歪曲变形,好像一排排牙齿。有些夜晚加西亚确定所有人都入睡后,会歇斯底里地吼叫,哭泣。他这样做是为了缓解心头的木然,鲁多维科他们在雨中从没有出现,而学校则像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他已不知道有多少时日,他的脚没有接触过地面,他的肌肤没有感受过风与雨了。一天晚上,他大喊着掀开被子,找到根棒球棍对着垃圾篓就是一顿砸。他上蹿下跳,审视着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比较耐打。最后他把沙发用被子裹起来,充当了沙包。他不断地击打,不断地挥拳,在热情之中,一丝凉风吹上肩头。原来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加西亚愣愣地看了一小会,等到一口气喘上来时,他才回过味来:他既不咳嗽,也不打喷嚏,鼻子通畅,呼吸也是正常的。
另一日中午,玛蒂尔达一如既往地坐在后院门口,她正开着灯缝制围巾,所有人都睡下了,只有祖父的枝子照看着她。秋意渐浓,特里蒙从来没有偏离航线如此之远,虽然加西亚奇迹般地痊愈了,玛蒂尔达还是必须为弟弟准备好御冬物件。一朵花落在她的面前,飘落在水塘里,几滴雨把它打得晃来晃去。头顶的那个枝子已经长到了屋外一米的地方,枝头还留着一个花萼。那朵花在水塘里晃来晃去,塘子里映出了许多蕨类和灰暗的天空。在一片沙沙声里,冒出来了一个敲打砖墙的声音。在老祖父的枝子指着的方向,有人在一下一下地敲门。墙外是一个淋湿了的沃尔珀小伙。玛蒂尔达见到他,激动得哭了出来,随后又感到害怕,原先迎上去的臂膀又往后瑟缩了。
“玛蒂尔达?”凯文犹豫着,进了一步,随后也缩了回来。
“你又是来逼我?要真是这样,那你以后还是别来见我了。”玛蒂尔达把怒气充了勇气大声说道。
“不是的,我是来和你讲和的。”
“上头把我调走了,所以我才这么长时间不能来见你。”
玛蒂尔达观察着凯文的脸,他似乎很真诚。
“你说真的?”他肯定把什么事都瞒着自己,玛蒂尔达想着。
“对,只是工作上的变动,怀亚特让我去城外干。把我弄到了个荒郊野岭,我没有办法。”
玛蒂尔达沉默了一会,说:“好吧”
“你还是不信我,唉,算了,你爱信不信吧。”
“我信你,凯文。只要你别再这么让我担心,好吗?”玛蒂尔达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神色,她安下心了。
“不会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凯文说。
“不再提那事了,你答应我。”玛蒂尔达小心翼翼地问。
“我答应你。”凯文没有迟疑地回答。
细雨里人们逐渐又开始走上街头,补给舰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码头之后,这是特利蒙第一次靠岸补给。城里一时间又充满了活跃的气氛,餐馆和酒吧重新点亮了灯光,在特里蒙的宵禁里,人们尽量享受着为时不多的消遣。莱特夫妇寄回了一封信,上面写着他们的工作进展顺利,不日就将完成工作,回到家中。信上没有寄件地址,我还是没法同他们联系。
第二天凯文再来的时候,他开着一辆黑色的车在多梅克一家门前停了下来。玛蒂尔达来应门时吓坏了,赶紧把他推出去:你在这干什么?凯文不应她的悄声惊叫,顺势拉住了她的手:我是来找你的。玛蒂尔达把手挣脱出来,感到她的尊严被侵犯了。
“你不是答应我不提那事了?”玛蒂尔达眼光闪躲着,这叙拉古人居然敢径直跑到她家门口了,简直是胆大包天。
“不,我不提了,我是来找你出去的。”沃尔珀的红尾巴一晃一晃的,他的心情很好。
“出去?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你出去?”
“别这样,美人儿,我们经常见见面,不好吗?”凯文说,现在他手挠挠头,脚上动来动去,也没有拘谨的态度了。
“你别这样到我家门口来,要是我家人看见怎么办?”
“那我们明天在诺森车站见面?”
结果玛蒂尔达去了,她常常愁眉苦脸地打车到车站去,看见穿着一身皱巴巴西装的凯文时又喜笑颜开。一边气的想要甩手走人,一边又开心得不想回家。他们往往先去看一场电影,然后去市内最繁华的地段晃几圈,边走边想要吃什么,就像之前一样,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了。玛蒂尔达一开始忍不住要问凯文,每次都来市中心的餐馆,你花费得起吗。凯文从来不回答,结果她也就不再记得去提这茬了。开始的几周里,恢复活力的加西亚总是在玛蒂尔达出门的时候故意坐到门口旁边的位子上,盯着她看。我觉得好玩,也一道坐在旁边,看着加西亚如何摆出一副知道点什么,为此感到悲伤又渴望的表情。而玛蒂尔达只好莫名其妙地回一回头,又皱紧眉头出去。这么着几回,豪尔赫也注意到了,出门上班之前也喜欢从报纸后面飘两眼。他倒是不在意女儿出门,只是感觉很奇怪,不知道姐弟俩又在搞什么名堂了。终于有一次,加西亚在豪尔赫下来之前对着玛蒂尔达说:“他叫凯文,对不对?”
玛蒂尔达假装不知,说:“谁?”
“你男朋友啊。”加西亚双手背在后面,神气地看着她。
“你别乱说!”玛蒂尔达气急了,脸上涨得通红。
“你答应带我出去玩,让我认识认识他,我就不说出去。”加西亚说。
“还有我,也让我见见他。”我觉得这事我必须凑热闹。
结果玛蒂尔达答应了,每周六我们都借口去体育馆玩足球,让玛蒂尔达和凯文带着我们出去玩。没有学上的日子里,豪尔赫常常感到担忧,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女长大之后还是文盲。因此下班之后常常还为我们安排一些课业,读几本书:说的就是你,克里斯滕,你爸妈叫我看好你。而自从我们不断地找机会从他的眼前消失以后,豪尔赫反而变得平静了。我猜他其实是对于我们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感到烦心罢了。莱蒂西亚对此则感到无所谓,她总是在慵懒之中保持着她那粗野的优雅,每一天都同前一天一样,维持着她曾经在炮火之下抱有的态度:过好自己的日子。每天中午玛蒂尔达坐在通向院子的大门前时,老祖父都会把他的枝子伸出来一些,与她一起等候着持续不断的雨声中冒出来的几声敲击。没有阳光,但是祖父的枝子上依旧发出了油绿的嫩叶,并且伴随着凯文的到来,枝子上照例丢下一朵红色的花。有时候玛蒂尔达会接住它,把它戴在自己的头发上或者塞在凯文皱巴巴西服的胸前,有时候她就看着它飘荡到水池里,遨游在被雨打碎的天空中。有时候花也会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吹出去,避开雨点与风中飘零的其它物件,飞到城市的上空,看到一些事情发生。
玛蒂尔达的房间和她弟弟一样,开向马路一侧。虽说住在几乎是郊区的奇怪街区上,这里依旧是核心城区的郊区,车次总是往来不断。到了夜里,时不时就会有一阵碾过水坑的声响出现,伴随着驶过坎的咚咚声,一道白光扫过窗户上方的天花板。这些车子在无规律的到访中使人不得不感到一种莫名的往复不息的规律性,就像一个摇摆着的怀表一样催人陷入沉思,随后则会进入美妙的无意识,在睡梦中继续思想。在这样的夜晚里,玛蒂尔达就常常想凯文,想他一定在骗她,下一个周末是他将再次消失不见,想象他干着一些坏事,某一天他就将锒铛入狱,或是被人打死在巷子里,想象着野猪与蜂鸟见到他时将会出现的尴尬局面,想象着死亡、分离、审判、牺牲以及殉情,她最终不可能得到同凯文一起的幸福生活,但是那又有什么所谓,因为同她自己在家庭中的生活相比,同她照顾家人的神圣天职相比,自己的情欲又算得了什么,是的,她其实并不渴望凯文的爱,她完全可以放弃他,放弃他松软的红色尾巴,放弃他刀般尖锐的下颚,放弃他的笑容,放弃他漆黑的眼睛,她无所谓,若是命运注定不让她得到这些,那么她也无所谓,或许会感到伤痛,或许现在想什么也无济于事,未来怯懦的自己还是会同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堕入无药可救的摇摆不定的无知无能之中,但是现在,在这漆黑的雨夜,在这文明的腹地,她无所谓。每夜如此,玛蒂尔达下定决心,她无所谓。
一辆大巴停在院子的门口,十几个沃尔珀蹲在铁皮雨棚下面,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他们把一个脏兮兮的酒壶传来传去,接到的人喝一口,又传给下一个人,喝了酒的就开始胡侃。凯文把手伸进雨里,感受着雨滴打在肌肤上的触感。领头的人还没来,他们就在这干等着。事情进行的还好,现在太阳还没能透过黑云从头顶上射出一点光线照亮他的头脑。在组织里办事的时候,糊涂一点没有坏处,大家来了就办事,完事就拿钱,就是这么简单。
“哥们,站那干什么呢,过来坐坐,来点酒暖暖身子。”一个沃尔珀对凯文说。
“我不喝酒,我就爱清清醒醒地受这折磨。“凯文回他。
“喂,你是本地人吗?”众人间的老人发话了,他叫阿米尼奥。老沃尔珀眼眶深陷,几乎很难从里面看到可以称之为眼睛的东西,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显现出一种几乎是酒糟一般的红棕色。他全身所有的毛发都纠缠在一起,透过他衣服外的一小节尾巴那层灰黑的结节可以勉强看出,他的毛色原来是橙色的。“只有玻利瓦尔来的没毛鸟才不喝酒。”
“不是,我是沃尔西尼人。”凯文头也不回地说,远处云朵稍微裂开了一点,露出小小的彩虹。
沃尔珀们一阵哄笑,老头也大笑着站起来,掸掸屁股上的灰,把酒壶递出去,道:“原来是叙拉古出生的公子爷,就是比我们这些本地的腌臜狐狸有点教养。哈嘿!您贵安沃尔西尼爷。”
凯文嘴上也笑开了:“老爷子,您还挺健硕!一口气站起来就算了,还能讲这么多话,了不起!”
他接过递过来的酒壶,大灌一口,又把酒壶扔回去,说:“祝您长命百岁。”
“祝你死得其所。”阿米尼奥回敬。
阿米尼奥伸手来接酒壶,凯文发现他腋下有几块亮闪闪的结晶,不禁多看了两眼。老头感受到他的目光,马上凑上来:“你小子可别往外面捅,特别别让派活的知道了。我家里还有人等着我赚这点辛苦钱回去,你懂?”
“组织里也不嫌弃长石头的,你怕什么?”凯文说。
“不嫌弃,那你往后退啥?一个二个的都说什么感染者权力,什么平等的,真到招人了斜眼都不看你一下。”阿米尼奥说,脸上凶相毕现,“叫你小声点,你再这么咋咋呼呼的我就打你,听见没?”
“老爷子,你怎么弄的,这么大块石头。”凯文说,阿米尼奥沉默着转过了头去.
这当儿领队的佩洛终于来了,大喊:“都别闹了,上车!”于是一帮沃尔珀呜呜喳喳挤上了车。阿米尼奥跟着凯文,一双手挥舞着把其他人都拨开,坐到了他旁边。老头披着一件灰色的大衣,身形看起来够充胖子,但实际坐下来时,凯文发觉他非常瘦弱。他在座位上转头看向窗外,灰色的铁皮房子下面还有个汉子在蹲着喝那壶酒,大雨里地面上反而看起来不如前些月那么脏了。
“小子,我们叙拉古人得团结啊,”车子发动时,老头开口说。他见凯文不开口也不恼,只絮絮地继续讲,全没有了刚才的狠样儿,“咱这就你一个是正统的叙拉古人,我爷爷常常就念叨的,那个什么,对,西西里夫人。他老爷子总念叨西西里夫人,还有大法官。现在这一代都变啦,坐在前面那几个小孩,瓦列里奥,里卡多,都是白眼狼,早不记得夫人的恩情了。狼尾巴一个劲往外摇,施舍两个子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私下里跟你说,我最看不起他们这帮杂种的狼崽子,都是吃里扒外的玩意儿。”
凯文看着车的地板,感受着它的震动,发动机就在那下面呢。老头嘿嘿笑了两声,好像是因为刚才讲的话害臊了,又继续说:“嗳,沃尔西尼的,听说你们那是座刚刚搞起来的新城,那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呗,”凯文开口了,他感觉地板颠簸得越来越猛了,“跟哪儿都一样,一个月死一茬人。城里不修大路,专造暗巷,酒馆买壶酒都要二十大洋,街区被黑帮刮得通透。街上连个厕所都见不着,尸体倒是满地都有。”
“那也比哥伦比亚活得舒坦不是,好歹能被当个人看,真是没活法了。”阿米尼奥回答他,声音里有一点颓唐。“搁街上包个店面,就卖饼子,或者修头、修尾什么的,日子多滋润。”
“好啥啊,都盼着跑到这边来呢。”出了核心区块就没一片好路,凯文想着,揉揉腰,伸伸腿,全身都要给颠散架了。“我们俩都跟黑帮没沾点亲,带点故的,开甚鸟店。你是急着给人家盘剥是不,要不是我爹现在跑到这来了,我指不定还搁哪条阴沟里交保护费呢。”
“在叙拉古呆得好好的,来啥啊来,我想回还回不去呢。”这下阿米尼奥可来劲了,“你说说你,你果真不是哪个帮派的人?我听说他们给每个小弟都配个铳,蚀刻弹药还管够的。”
“我不是。”凯文说,“你都上哪听来的这些,是你爷爷的爷爷讲的?”
“他们都说,黑帮富可敌国。哥伦比亚这些企业跟他们一比都是小角色。”阿米尼奥兴奋地翘起了嘴角。
“或许是吧,反正黑帮就是国家,国家就是黑帮。”
“那敢情好,没人在上头瞎搞了,没有议院也没有条子。”阿米尼奥的视线涣散了,他的想象已经飘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好个屁,老头,你这样的到哪都没人要。”凯文呛声说。但是整合运动要,他们什么人都敢要,一个离死不远的老头自然也是要的。“你敢把这话跟怀亚特讲吗?”
“别别,你别跟部长他们将我说的话。”老头的眼里流出恐惧。“我们都是叙拉古人,要互帮互助。”
阿米尼奥自觉没趣,哼哼两声,靠上座椅靠背合上了眼。凯文当即惊奇于老头竟能倒头就睡,难道他到老了也会这样精力不支,魂游天外吗。车子又开了一个小时才停了下来,领头的大喊着叫懒鬼们赶紧下车,极不耐烦地站在门口把沃尔珀们一个一个推下去。阿米尼奥睡得跟趴田里的驼兽一样死,凯文不得不把他推到过道上,阿米尼奥才哼哼两声迈开了步子。车子停在了圣塔菲车站,众人换上了城际列车,挂在十几米的高的地方看着边缘的几个区块在脚下慢慢挪过。车厢里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凯文把脸伸出窗外,呼啸而过的狂风刮得他睁不开眼,把头抽回来了眼睛还痛得流泪。等到他抬起头时,车厢里立时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原来是他的头发、耳朵、嘴巴和脸皮都被吹歪了,活生生的一副蠢相。许多人似乎都是第一次坐原石轨道列车,新奇劲一时半会过不去,刚才喝的酒也还没醒,一路上就侃开了。
“看着前面驾驶舱里那个术士小妞没,现在管城际的都是会原石技艺的。”里卡多说,“想办事的也不知道给我们配一个,有个厉害的术士不就好办了!”
“上头说了,不准用铳,也不准用原石技艺。要不然雇你们这班混子来干什么?你们要是哪个原石适应性强的,都给我憋住,不准用,听到没?“领头的发话了。
“是,老爷喊我们来就是干脏活来的。干脏活,拿脏钱!”一个人起哄。
“里卡多,你是想要配个术士啊,还是想配个妹子啊?”另一个声音喊道,引得沃尔珀们又是一阵大笑。
他看到站在手术台前的中年卡普里尼男人正把手伸向工具推车,现在他已经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了,男人手上的银色器具在无影灯下闪着光,偶尔几个护士走进走出时,走廊的绿色墙面就会闪现一瞬间。几只手向他的头上探去,牵引着几根细细的橡胶管子。他看到它们消失在了视野的上方,心里平静地想着,自己的脑子不知道会被绞成什么样子。他想象着水刀正切开他的头皮,随后卡普里尼用银色的玩意撬开他的头盖骨,几根管子插进他粉色的大脑中,一层灰色的粘液覆在上面。男人从床尾走过来了,他的眼镜也反着光,显得好像戴了一副银色的墨镜似的,刚才的想象让他觉得这台手术越发的没有实感了,似乎自己正躺在家中的沙发上,享受午餐后的安宁时光。他晕过去了一段时间,再醒来时,男人已经不在手术室里了,几台巨大的仪器一刻不停地发出滴嘟的提示音,一下又一下地轻敲在他的脑海中,提醒他,他没有在发梦。两个护士靠在门边吃东西,他们闲聊着,咕哝着什么。在开向走廊的门的对面,还有一扇铁门,旁边的墙上镶了一面巨大的单面镜。他觉得适才的卡普里尼肯定就在黑色镜面的另一边,于是吃力地把头转过去,盯着镜子看,试图找出男人眼睛的位置。一番探寻无果后,他又把头转回去,他想那两个护士一定是发现他已经醒来,但还想拖一拖,又或者她们其实完全不在意他。他张大了嘴想引起她们的注意,却发出一阵刺耳的呻吟。一个护士见了,把嘴里的东西狠狠地嚼了两下,随后对着地板大喊,仿佛没在对谁讲话:“帕尔维斯博士,他醒了!”于是那个卡普里尼就出现在了门口,以他慢悠悠的步态,很难理解他到底是如何这么快速地出现在那里的。
“科西莫先生,你好。”帕尔维斯亲切地问好。他的白色大褂下面是一件灰色的背心,领口莫名其妙地打着个红底的白色斑点领结。“你现在感受如何?”
“我还好。”科西莫说,男人开口的同时,他就感到疲惫。
“科西莫先生,你脑袋里有异物感吗?”山羊的表情一成不变,脸上保持着一个浅浅的微笑,和善地看着他。
“没有。”我根本感觉不到脑袋,他想。
“那么科西莫先生,你是否有胸闷、头晕、肌无力或者恶心的情况?”帕尔维斯把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放到了他的大腿上,用力捏了两下。
“有,我哪都不舒服。”现在他发觉了,他连一根骨头都挪不动,更没办法把腿移走。
听到这句话,帕尔维斯开始在一个板子上勾勾画画,神情严肃。他写字的时候手一点都不抖。
“非常好,科西莫先生,看来你的术后状态暂时非常良好。”山羊低头盯着他的板子,“你可以动一下右脚的大脚趾吗。”
科西莫想了一会哪是右脚,哪是脚趾。帕尔维斯把头抬起来,透过细细眼镜框里的一片玻璃以一种奇怪的温柔看着他,在眼镜后面,他的眼睛一大一小。
“没问题,运动神经功能完好,我们可以放心了。”帕尔维斯说,语气里冒出刻意的甜蜜。
“科西莫先生,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与我们签订的协议上的内容吗?”山羊不笑了,现在他正襟危坐,把脸从上面凑近科西莫。
“记得,我做实验,你们给钱。”妻子还在救济站等着呢,他想。
“我还是要重申一遍,科西莫先生,你是否是自愿选择参加本项目?”帕尔维斯说。
“是。”他太累了。
“你是否理解,本实验可能对您的健康状况产生不可逆的后果,且,在极端条件下,可能导致死亡。而若发生此类事件,本试验基地,也即洛斯波罗斯军事试验基地,将不承担除了人道救援及赡养之外的任何责任及义务?”帕尔维斯说,他的头稍微倾斜,且随着语气一上一下地强调着。
“明白。”
“你是否认可,你在参与实验过程中所收受的一切款项,都属于本基地为您提供的基于与你建立的劳动合同的工资。基于此,实验后续产生的一切直接及派生收益、产品专利以及知识产权将全数归本试验基地、海顿制药及特里蒙理工大学物理学院三方所有?”
“是。”
对……是……是……是……
他感到自己的嘴皮子隔一段时间就开合一下,从嗓子里发出声音,一些他搞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正从那些声音之间流失。眼前的卡普里尼一会笑一会拉着脸,活像个演话剧的。
“科西莫先生,稍后会有人安排您去住宿区,我就不多叨扰了。”终于在许久之后,帕尔维斯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起身走向了走廊。他转身时动作利落,脸上的表情在转过去的一瞬间消失了,既不笑,也不板着脸,那是一张人死后才有的没有表情的脸。老山羊走到门口时,顿了一下朝着左边去了,科西莫在恍惚中感到他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的这个房间里停留过。
两个护士推了架担架进来,把他抬上去,推出了手术室。经过一个狭长的走廊,左转之后有一个运货电梯,乳白色的光线交替照在他脸上。护士拿了张卡刷了一下,电梯才开动,科西莫感觉它一直走了五分钟才开门。从电梯出去,一个圆顶玻璃罩盖住了一片花园,花园很大,四周的墙壁上开了好些扇门,看来这里是某种中枢。护士把他推进了一扇写着“7”的门里,又穿过了一长条错综复杂的狭窄走廊,最后进入了一片开阔的区域。刚进去时,他以为来到了室外,但是仔细一看,高处只是一片发着光的白色屋顶。几排木屋规整的排列在这个空间里,地上有一条小溪,有草坪,有花圃,一切看起来都很温馨。护士把他留在了一间编号“24”的木屋的床上,转生离开了。木屋很小,除了主体的房间,只隔开一间卫生间。里面摆着寥寥的几件家具:一张床、一张圆桌、两把凳子、一个灶台、一个书桌和一个沙发。圆桌上摆着一本书,绿色封皮,小小一本。科西莫百无聊赖,想要把书拿来看看,但是却没法起身,只好沉沉睡去。
列车在十号区块停了下来,雨也跟着一起到了。下车时凯文跺了跺脚,想把脚上的泥甩掉,却发现站台的灰色地面其实是白色的,厚厚的一层泥浆把瓷砖都盖住了。他溅起来的水珠飞到了几个人的裤管上,引来几声谩骂。凯文没理会,只是跟着领头的往前走。进了站,旅人还是稀稀拉拉的,基本全是中年男女,脸上露出麻木的神情。有人盯着脚下看,有人朝着铁轨延伸过来的方向望,视线都空洞而无焦点。期间偶尔有几个围着维多利亚皇室爱用的那样式的头巾的老妇,还有几个佝偻的瘦小人物,把头全罩在几件破布下面。在场许多人中的几个,用一种仇恨而害怕的眼神蹬视着他们这一队叙拉古人,当凯文的视线扫过去时,他们又迅速地挪开眼睛。沃尔珀们一下车就好像进了高级会场的乡巴佬,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全都在沉闷的气氛中行走。空荡的巨大车站里,数十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地回响在四处,几个工作人员向领头的点头示意,售票处里面,一排八九个位子,只有四个还有人坐着。凯文抬头看向上方的穹顶,那下面,二层的建筑物也离它有十几米距离,均匀分布的天窗微微透着光,雨水流过玻璃,印下来一层迷蒙的波光。
终于出了站,众人又顶着雨走向停车场里停着的唯一一辆大巴。引擎开动的轰鸣声好像把大家带回了人间,一时间街道上小贩的叫喊声、黑车司机聚作一群在路边讨价还价的声音、远处工厂微微的噪音以及雨声同时响起。阿米尼奥又左冲右撞地坐到了凯文身边,他的大衣湿哒哒的,还在往下滴水。车子开上高速路,离开了庞大的车站后,架在高处的道路上,凯文远远地眺望着中心区块的高楼。在他脚下,是一片片野蛮生长的平房,全然挡不住视线,大概看去,就像一片灰色的原野舒展开来。再开得远一些,楼与楼之间就出现了大片裸露的地基。不远处就是特里蒙为数不多的农业区域,玉米田之外还有几片盐田,现在都不运转了。
“你知道他们把十号叫什么吗,”阿米尼奥说,不怀好意地笑着,“青果。”
“为什么?”凯文决定顺了他的意,沉声问道。
“青果成熟的时候,会引来虫子,有一种会把青果树的树皮咬破。”阿米尼奥脸上显出的笑容变得飘忽不定,似是嘲讽,似是愤怒,嘴角抽动着,“咬坏的地方,树液流出来,金黄色的,很粘稠。过一小段时间就会凝固,变成外面是暗褐色,里面金黄的半透明玩意。”
“我知道了,我到了农村里的时候见过。”凯文说,“那儿就叫树果,起来有一点酸,口感是脆的,对不对?”
“对,对,就是那个。反正我们管他叫青果。”阿米尼奥怯嚅道,随后嘴巴一横,又不讲了。
“所以为什么管十区叫青果?”凯文问。
“那感染者多。”老头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着凯文。
“这有什么关联吗?”
“就是……”阿米尼奥犹豫了,“那个,长得很像嘛。”
“像原石是吧,从枝桠下面长出来的。”凯文说。
“是……是,对,就是那个,对。”阿米尼奥啧啧两声,皱起了眉头。“好些人上电视的时候都这么讲的,青果。“
凯文决定不为难这小老头了,从兜里掏了一颗糖给他:吃颗糖,能缓解压力。车子下了高速,越来越抖了。边缘区块全是些烂路,特别是他们在的这条路,路面好些地方都给压塌了,尘土飞扬的路面上水泥板基本都是碎的。一路无话,阿米尼奥照样沾上椅背就睡着了,凯文把脸凑在玻璃窗上,车体上传来的震动大得让他的嘴发麻。当龙门吊的影子出现的时候,他们的目的地也就一同出现了。前方是边境陆地港,城市的泥土地基在这附近结束了,钢铁甲板露出了它们的真面目。它们逐次向下落了几百米,层层叠叠地构成了特里蒙的外表皮,甲板与甲板之间,城市的动脉隐约浮现。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渺小人影在铁的森林之间闪动,为她消化着港口吞吐的物质。车子在一个哨站里停了下来,门口站岗的军人对着车子行礼,凯文见状笑了出来,弄得阿米尼奥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几个军人从哨站里走出来,杂七杂八地给沃尔珀们拿出来些武器,棍子、指虎、锤子,什么都有,大家都躲在屋檐下面挑选家伙。另一个军人拿了几瓶酒出来,全是黄的,大喊着让狼崽子们都来喝点。有个长官模样的黎博利和领头的扯着嗓子大喊着什么,凯文撇开几个劝他喝酒的人,往那两人旁边靠了靠。
“什么情况,埃德加,部长说的是调五十个能打的好小伙。”黎博利说。
“这些都是我们最好的人手,中尉,部长亲自选的人。”埃德加尽力给他解释着。
“下面闹事的有几百个,全部都是码头工人,还有人带头。你这十几个人有什么用,还全是些散漫的西西里沃尔珀。”中尉说,同时转头看看他们,“还有个老头,靠谱吗?”
“我们打伤两个,中尉,就逮住他们照死打,他们会害怕的,中尉。反正就是一班工人,看见血就撤了。”埃德加说。“多来几次,他们肯定顶不住,乖乖坐下来谈判。”
“我懒得跟你争,你带你的人下去吧,别真打死人就行。”说完中尉就转身进屋了。
一行人披上了黑色的雨衣,又等了一个小时,领头人在这期间消失在了哨站内。凯文感觉很冷,很困,其他的人也都横七竖八地坐在屋檐下。铁灰色的港口和铁灰色的天连在一起,雨点把它们混作一滩。凯文分辨不出时间,但是他的身体告诉他,已将近吃晚饭的时间了。不是什么准确的时间,可能夏天五点半吃饭,秋天就七点吃饭,但是现在他也分不清季节,不过时间就是那么一回事。总之现在很冷,他还很困,肚子里什么都没有。预感很坏,凯文感到有些害怕,或许会出岔子。他怕受伤,还怕把脸划破,毕竟脸上有道疤,许多时候事情就会不同,许多事就办不好。他想起玛蒂尔达有一次从电影院里出来时和他说的话:我第一次被刀弄伤时,脑子里老是思考一些让自己害怕的事。那伤口很深,就在食指上,切菜的时候弄伤的。一开始血怎么也止不住,贴上创口贴才好一些。我当时觉得,原来指头并不是无缘无故就在你手上的。有些人有手指,有些人没有,到了某一时刻,指头就会离你而去的,这就是受伤的感觉。凯文当时感到莫名其妙,但他现在觉得也是这样。眼下他还是完好无损的,虽然他以往没有少打架,但是他还感觉到自己的手是自己的手。他害怕真的有一天,脸也不是自己的脸,手也不是自己的手了。到那时候,或许把心脏掏出来,他也不会有不安的感觉。适才拿酒出来的人抱出来一个大桶,里面是杂菌汤,还有一袋面包以及一壶酒,这就是他们的晚餐。沃尔珀们坐在屋檐下狼吞虎咽,屋里的灯光照出来,他们像极了一群从卡兹戴尔的战场上游荡出来的鬼魂。
出发之前,领头人又强调了几遍不能打死人,也不准使用致命火力。我看见老头阿米尼奥借着哨站的灯光往他的棍子上绑了一样东西,微微泛着亮光。我问他棍子上的是啥。
“青果。”他说,看起来也很疲惫。
“地点在货物集散枢纽三号仓!他们纠集了两百人,有几个破坏分子讲话,你们三人一组,混进去,明白吗?”领头的扯开嗓子喊,“我一发令,你们就把他们冲散,记住,逮着一个往死打,明白?”
“口令是‘联邦政府万岁’,等我发号,你们尽量往里挤。”
于是沃尔珀们在昏暗的雨夜里离开了哨站,经过三人高的重型卡车的停车场,走过港口指挥中心的后门,又穿过干船坞,乘上了货运电梯。电梯下降到了第三层,在下面,凯文缓缓地走在甲板上,抬头看时只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座奇怪的峡谷之中。零星的探照灯光从上方百米处打亮了雨幕和机械。这下面的机库里泛着一股恶心的机油味,还有些黑得看不清的仓库里飘出浓重的铁锈味和蛋白质的味道,一些鬼祟的小动物不是冒出来,凯文想象每个这样的仓库里都躺着一具尸体。他觉得他们正在从港口的荒野中接近远处明亮的港口工人的文明世界,而他们是一些饥肠辘辘的野狼,正恐惧而又贪婪地呲着牙从暗影中觊觎着鲜血,这些黑暗里酝酿着自远处而来的暴力。左手边十几米处的护栏之外,真正的荒野正匍匐在特里蒙的巨脚之下,凯文似乎能瞥到草坪被发动机组发出的风浪吹得像河面一般泛起涟漪,那里,他觉得,才是真正平静的地方。但是他不敢去认真看,他怕自己顶不住诱惑,径直便投入了自然的怀抱中去。
“你来过港口吗,小少爷?”阿米尼奥走到他的声旁问到。
“没有。”凯文说。
“我也没来过,在城市里待了这么多年,还真没有见识过它是什么样儿。”阿米尼奥说,声音有点发抖。“我们家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出过自己住的区块。”
“是,没人见过城市长什么样,大伙都顾着往市中心挤呢。”凯文拉紧了他的雨衣,越来越冷了,有些地方渗进了雨水,只是一点点,但是放任不管的话,他就会湿透的。
“你来的地方,也有特里蒙这么大吗?”阿米尼奥说话时口中呼出的白气若隐若现,他自从下来之后,就一直在咳嗽。
“不记得,我小时候就来这边了。”凯文说着,打了个颤。
“好吧。”说着阿米尼奥又开始咳嗽。
“老伯,你没事吧!”一个人从前面喊道。
“没事,我就是老了。”阿米尼奥说。
“对!老伯!你老了!”
凯文看见阿米尼奥笑了两声,随后立即把笑容收起来,在黑暗的掩护下怒了努嘴。他迈着细碎的脚步努力地跟着队伍,紧紧地攥着那条铁棍,凯文觉得他好像已经死了,但是还一直张口说话。队伍走近仓库时,一阵大风刮过来,雨几乎平着落进来,地上颇深的积水刮起了一个小小的浪头,他们已经走在了水池里了。仓库里传来喧闹声,有一些工人正向里面走去,他们都和沃尔珀们一样,披着黑色的雨衣。于是队伍在这里散开,大家分组混在人群中进去了。凯文和阿米尼奥以及里卡多一道,站到了集会台子下方。
吃了早餐,科西莫就坐在花园里的一条长凳上,回想着那本书上的内容。在这里无事可做,于是他就把那本书读了一遍。与其说是书,不如说它是一本手册,只是写得太繁复而厚的像本书罢了。一.受试者部分:1.如无特殊情况,请勿离开住处;他回想到:26.非工作人员请勿进出1-6及8、10、11、13、14号区域;15.1每日的三次餐点将会在7:15分、11:45分以及6:55分送至住所;50.4.1.请勿尝试进入区域内绿色涂色的门,若在9号区域则此条规定无效;25.请尽可能在本设施人员敲门时主动开门,并配合他们的行动;等等……那玩意写得细碎而绕口,他想,很像以前学到的几篇诗。花园里郁郁葱葱种着许多他不认识的植物,高高低低,有灌木也有书,甚至还有一片竹子,许多花正绽放,有红有白也有紫。但是非常安静,没有一点风吹过,也没有任何活物穿梭其间。偶尔有人走过外围的混凝土地板时才会发出几声踏踏的声音,他很快便觉得花园里的东西都变得无聊起来,开始关注人们从各个门里进进出出。他面前的八号门很少有人出现,偶尔有人从各个位置去到12号门,一号门从来没有打开过。这里来往的,大部分都是研究人员装束的人,其中又以佩洛居多,菲林次多,而保洁人员则大多数是黎博利。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眼睛只管盯着前面。有一次他试着拦下一个佩洛女人,可是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完全不回应。就这么一直坐到头顶上的钟显示时间到了十点五十的时候,一个高大的男人从他的背后走了过来。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褐色西装,看起来将近四十岁。他坐到了科西莫旁边,递了一支烟给他,自己也叼了一根,拿出火柴来帮两人点了烟。科西莫吸了一口,对他说:“我是感染者。”男人没理他,只是往他身上扫了一眼,把烟伸进嘴里深吸了一口,随后把烧掉一半的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
“手册里说烟头不能随便乱扔。” 科西莫起身把烟头捡起来扔到了垃圾桶里。“第二十条规定的。”
“你是受试者?”男人等着他坐回来,问道。
“对,科西莫,您呢,您是这里的研究人员?”科西莫说,慢慢地吸了一口烟。他发觉这烟很呛,一大股味儿。“这儿没什么享受的,谢谢您的烟。”
“我父亲那时为军方做事,”我说,“在某个实验室里干了一段时间,我一点都搞不清楚他到底去哪了。”
“萨缪尔·莱特,你就叫我莱特医生吧。你在哪个区域做实验?”莱特的手在外套上一阵摸索,似乎是想找点什么,结果又掏出一支烟点上了。
“为军方办事,为部长办事,总归是为了梅兰德办事。”塞雷亚说。
“我也不知道,”科西莫环视了一遍,发现自己没注意昨天是怎么被抬出来的,“我还没有搞明白我之后要做什么,没人来告诉我。”
“随便吧,反正都一样……他们夫妇俩在里面做了事出来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变得严肃而苛刻。”我说。
“给你做实验的是谁?”莱特吸烟好像喝水似的,一口气又抽了半支下去。“这个总知道吧。”
“那之后不久就是那场事故,大概隔了一年吧。”我喝了一口酒,疑惑自己为什么又要谈这件事。“他们回来的时候大概是二月份,次年四月……对,就是一年。”
“是一位帕尔维斯博士,是个卡普里尼。”科西莫回答。
“事情变得太快,克里斯,我也常常为此感到害怕。”塞雷亚说。
“帕尔维斯啊。”莱特又抽一口,把烟头扔进了远处的池子里,陷入了一段小小的沉思。28.请勿在不同科室之间交流有关工作情况的信息;科西莫等着莱特开口,许多职工正陆陆续续地从各处走出来,一股脑地涌入12号门中。“唉,你是怎么到这来的?我好久没有出去过了,给我讲讲?”
“对,变得太快。人也变得一样快。”我说。人变得太快,克里斯,每次你低头看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你还跟得上吗。是不是就因为什么观念想法到了实施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没什么能保持一致性,所以你才霉得没边?
“我是干港口的,体力活。”科西莫说,“平常情况还好,但是这段时间市政府把我们的收入都分走了,大家伙都干不下去了。打仗嘛,说是打仗。几个人来了工会,跟头头谈了一次,后来我们就开始阶段性罢工。”
仓库里非常温暖,凯文挤在一群人中间,感到闷热。众人身上的雨水蒸发起来,和汗水一起氤氲着盖在讲台上方。
“老头,我有点喘不过气。”里卡多说。“胃里直发烧,你呢,凯文,你不觉得?
“我不觉得,你酒喝太多了。”凯文说。
“**的,我们都进来将近二十分钟了,领头的人呢,他是不是给吓跑了?”阿米尼奥说,大颗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流下。“我也快顶不住了。”
凯文绕场看了一圈,台上的发言者中气十足,每讲一句话就引得台下的工人们连连叫好。提高工资待遇!取消歧视法案!取消强制劳动!工人万岁!他们喊叫着。领头的那一对长着白癜风的狗耳朵哪儿都寻不着。这时候上一个讲话的人下去了,又上来一个一身破布的乌萨斯,左臂上戴着个臂章,用沉稳的语气慢慢描述着工人们的困境以及目前政府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台下喝彩声依然此起彼伏:感染者自由!整合运动,凯文想,他们多么招人同情啊:工人同志们,感染者同胞们,你们必须坚决地把港口的抗争做下去!你们把守着特里蒙的命脉,你们的困难就是大家的困难!你们的罢工延长一日,政府里的坏蛋和肥猪们就少一块肉,让他们见识你们的厉害!他讲的真好,要是领头的一直不出现,或许凯文会一直听下去。
“我一直觉得这么搞下去不行的,莱特医生。城里到处都是军队,港口外面的景色一天一个样,全城都很紧张。”科西莫说着,莱特又给他塞了一支烟。他吸着烟,开始觉得头顶上的白光让人很厌烦。那光,就好像个铁坨子似的压在他的眉毛上,叫他感觉眼睛压力很大;科西莫先生,你脑袋里有异物感吗?不,不,我脑袋里没什么感觉。“但是那点工资也实在养不活一家人,我们欠了两个月租金了,我女儿还要钱治病。”
“喂,凯文,他们的情绪是不是太激动了。”阿米尼奥说,凯文看见他握紧了手里的棒子,尖端上的“青果”闪闪发亮。“不对劲啊,不是说就是些乌合之众吗?”
“别急,老头子。我们再等二十分钟,要是领头的还不来,或者情况不对,我们就跑。”凯文说。
“他们回来之后,就好像有什么事情非常紧急,总是急急忙忙地推进各种事务。”我说,“就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坏了,他们必须赶紧去补救一样。老夫妻俩再也没去消遣过。”
“中间确实提了一次工资,就五个点,还不够买吃的。其它的什么也没有,我以为事情结束了,但是事其实还没完。”科西莫说,“大家都很愤怒,觉得政府在耍他们玩,于是给工会施压,一周之后又把协议撕毁了。”
凯文发现人群之外有几个人站在阴影中,他看不清他们的脸,觉得很奇怪。集会还在进行,有人举起了牌子,高喊着誓死罢工。
“他们老是低着头,就跟你现在一样。“我说,”塞雷亚,你也工作的太卖力了。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要垮掉的。”
“那天晚上的集会我原本打算不去的,结果鬼使神差的还是去了。莱特医生,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身不由己啊,奇怪极了。”科西莫说。“现场一片混乱,有人在打人,有几个被人推到地上起都起不来。”
“我懂,我就是这么着才坐到你旁边的。”莱特回他说。
“我们要不撤吧。”凯文吐了一口气,对另两个人说。里卡多转头看向凯文,作势欲走。但突然间会场上响起了一声“联邦政府万岁!”,人群被惊吓到了,气氛变得很怪异,会场的其它几处也冒出几句口号。
“我旁边的人突然抄起东西打我,我就倒了,我看到地上雨水里混着好多血。”科西莫说。
“有人破坏集会!”台上的乌萨斯一脸震惊,大喊到。“抓住闹事者!”凯文想要把身边的同伴拉走,但是里卡多已经不见了。而阿米尼奥脸上露出狰狞的神色,只见他把大衣一掀,高喊着联邦政府万岁亮出了武器。凯文喊道:“老头,他们人太多了!”但他看到阿米尼奥手里棍子上的原石已经没入了一个人的颅骨,鲜血四溅,那人没吭一声就倒下去了。他抽出武器跟上阿米尼奥,挥舞着棍子往台子上挤,想把那个乌萨斯拉下来,让他别叫了。那人还在喊:“来人啊!来人啊!杀人了!”刚开始凯文被扒拉了几下,脸上也挨了一拳,他反手把几个围上来的人揍倒了,堵住他的人却越来越多。阿米尼奥胡乱地挥舞着他的棍子,好些人被那块原石刮伤了,但是短短几分钟,他的脸上、肚子上已经挨了好几拳。凯文几乎力竭,被人踹到在地,有人扔了一颗催泪弹,工人们又立即捂着脸倒下了。混乱中被沃尔珀们冲散的集会者群龙无首,开始四散奔逃。凯文把一个菲林工人砸倒,起身时发现阴影里的几个人还在,他们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出闹剧。
“我醒来的时候几个人抬着我,有一个声音说跟我说,要不要签协议特殊治疗。我头晕的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科西莫说,“到处都是条子,还有很多穿着黑色大衣的人,还有血,全是血。那个人一直跟我说,什么我没有保险,参加集会是犯罪。一直不停地叫我签协议,就是不把我抬上急救车,说什么我这个情况治不了,到了医院也是死。我没法,寻思家里是真的没钱,而且要是给妻子知道了我又在参加这些东西,她准要哭了,就哼了两下。那人把我的手指在纸上一按,结果我就到这了。”
“我觉得挺奇怪的,他们两个到底在军事基地里看到什么了,居然变化这么大。”我说。
一群人在甲板上没命地奔逃,凯文感到手上还沾着黏糊糊的血,这会风又小了,雨只是平静地下。许多走廊亮起了灯,叫喊声在奇怪峡谷的两岸此起彼伏,人们被暴行惊醒了。无数双或恐慌或愤怒的眼睛正从各处审判着这一行黑色的东西,偶尔有一道光束照到凯文的眼睛时,他就会感到心脏被扭了一下,但是脚下又不能停,于是就滑稽地跳一大步出去。一班狼崽子就这么在莫名的黑夜中,借着雨与风的掩护,又像来时一样,浑身沾着他人的鲜血逃回了无边荒原里。回到哨站的时候,里面大开着照灯,惨白惨白的,就跟水仙花平原一样。凯文一屁股坐到了一张板凳上,试着把气喘匀,安抚暴跳的心脏。他看到一些军人和沃尔珀们正交头接耳,那个中尉和领头的黎博利埃德加也在。凯文看到埃德加嘴角上还流着血,却已经不停地开始喝酒了。雨水和其它不知名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耳朵上挨了一下,也听不太灵了,一群人的身影好像远古时代的萨卡兹参加仪式时一样的在他的眼里舞蹈着。他感到有些人在看他,那些军人,那些沃尔珀们都在看着他,那些幽灵似的人物正不怀好意地评判着他,但是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想到过两天还要同玛蒂尔达约会,还要让她保证把他介绍给她的父母。一个人,一个黑袍的幽灵走过来钳住了他,对他叫喊着什么,凯文希冀着自己的脸上千万别被划伤了,哪怕是别的什么地方,脖子也成。哦,玛蒂尔达,美人儿玛蒂尔达,你的碧蓝眼睛真漂亮。
“莱特医生,你的工资是不是很高啊。”科西莫抽完了第三支烟,他也把烟头扔到池塘里去了。115.医疗废物以及生活垃圾必须经过无菌处理后丢入安全箱,并由专人带出设施。也无所谓了,有什么所谓呢医生。“为什么你也会到这儿来呢,是因为打仗吗?”
“对,打仗了,是的。”莱特露出怅然的神情,若有所思。“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我学生也这么跟我说的。“说完莱特把剩下的一包烟都塞给了科西莫。
“你真的是个畜生啊,你是畜生吗,你真的是个畜生吧。”莱特说。“我觉得你是的,你是不是?”
“得了,萨缪尔,别说了。”帕尔维斯说。
“是是,你是迫不得已,我可不是。”莱特说。
“这事不能就这么着,我反正不能这么活下去。”
“你说什么还要为学界做贡献,你有资格说这话吗,你是畜生啊。”
“你不是畜生?或许你真不是。我是。”
“不行,不能这样。”
“好吧,你走吧。”
“我们来日再会吧,帕尔维斯,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