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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星(六)
L1ghtBoB 2025-03-29

祖父的枝子长出了新芽,孱弱的嫩绿靠在老朽的木质层上。在昏暗朽败的天里春天来临了。残酷的三月没有什么生命诞生,水搅扰着泥土,把大地也变成一汪湖水,把钢铁也化作凝胶,清爽的风吹来北国的亡言。多么陌生,有人讲着我们不熟悉的语言出没在市井街头,电灯照亮着他们,没有阳光,恍然间已是异世异客。雨夜里莱特先生的背影好似一轮暗日越发地烧蚀在我闭上眼后那一片灰色的无穷幕布里,他和浴室天花板的白炽灯混合在一起,和母亲纤细的指触一块儿搅扰着夜晚。我想念他们。

 

现在加西亚出门了,他像往常一样地溜出去。两个老人和两位成人不知道他的动向。在那件透光却不透气的斗篷下面,他才能自如地在雨的世界里伸展四肢。从低垂的布沿下射出的目光帮助他顺畅地呼吸。呼——赫,这个声音就不对,拉破风箱一样,呼——吸——呼——吸,潮湿的空气。那把插在布篮里的红色大伞是他姐姐的,他感到自己永远都不会去去用它,甚至摸一摸它。她的东西,不是他的,而是她的。被留下了属于她的印记,一股淡淡的香气,沐浴露、洗发水、精油,抚过她年经紧致的皮肤,抚过毛孔与褶皱。

下午一点半,加西亚踏上月台,黄绿色的瓷砖墙壁脏得映不出灯光。这里比外面干燥,几个维修工在轨道另一端工作着,在那个浅灰色的笼子下面,通用源石电路在运转,是抽湿器。秋天里就有人带着水泵和抽湿器往来于大街小巷,抽着永远抽不完的水,被城市自己记录下来的水,微微发着橙色的磷光,人类工业现代化的基石,浸润着一切。空气弥散着水臭,苍蝇,它的复眼能看到橙色,它们聚集着,翻飞着,嗡嗡嗡,落在流浪汉的头顶,搓着手,干燥而温暖。

到站,两点零七。加西亚五分钟之前就应该站在这里,误了一班车,又等三分钟,换乘走错一个口。他饿了,脚步再加快点,站台封闭的空间让他窒息、焦虑。管线的这一头依然遍布流浪汉,他们已不屑于对着过路人呻吟,安静地坐着,低垂着眼,一动不动,坐着,坐在自己的排泄物里,尿液浸透了衣物,飘入鼻孔、呼吸道,肺泡,站在耳朵上、尾巴上、脸上细微的绒毛上。粪便之乡。有小孩抓起秽物把玩,母亲一巴掌把他扇得跪在地上,啪!加西亚跟着呆滞的人群流向2号口,拉紧身上的斗篷。不说话的人,皱着眉头,一腔怒火呀,呼赫呼赫地出气。一个乌萨斯在问路——蛮子——刚从港口坐接驳船碾过几百里冻土上来,被问的那人径直走开了,撇一撇嘴。人们正恐怖着,恐怖到愤怒,他们感到自己虚弱而无力,感到被侵犯了。冬天来了,有人被冰雹砸死,开了瓢了,脑浆血水到处乱溅。他们长得和乌萨斯人和卡西米尔人越来越像,异乡人,入侵者,异质物,皮肤粗粝,面色赭红,粗脖子,浑身长毛。孤身一个,穿过喀尔巴山脉,沿着第聂伯河,这无人的无产物的单纯陌生的辽远的无味的孑然死地,瞪视着,回望着。拉法叶将军高地之战,歼敌三千,全军覆没。是银枪的天马还是黑盔的禁军?全死求啦!伯艮堡遗址收费一人十个兹罗提,老人小孩免费。

现在加西亚踏上了规整的石板路面,马路和人行道上雨水反射着灯管的光芒,水珠泛起细碎涟漪。过马路,钻过低矮的立交桥,他来晚了。马蒂尔达和克里斯滕坐在一起,她的男朋友坐在对面,他们找了加快餐店开吃了。克里斯滕把他拉到座位上,塞给他一份炸羽卷,一杯可乐。没放冰,挺好。他和凯文坐在一起,不久他们要一起办一件大事了。许多人一生里也不会去办一件大事。这事要有多大,所有人都会知道,也要看到,就是这么大。百灵鸟对他歌唱:你将来要赚大钱,加西亚,带着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姐妹一起,住在高层住宅楼里,透过落地窗俯瞰全城。你要出人头地,你是多梅克的明星,阿雷基帕所见最纯洁的天使,你是妈的希望。我爱你,小野猪,我爱你。让他们看看。只欠一缕东风……

“究竟,谁,怎么给议会大楼炸了?山地人,还是驹儿。”塞雷亚说,突然抬头望了一眼克里斯滕的眼睛。

“不知道,还能有谁。”

眼皮沉重,震荡,震荡,生气了,无来由的。

“真的吗。”

“谁知道呢,一个人既可能是部长的狗腿子,也可能是上校的狗腿子,还有可能两个都是。他还能是反政府人士呢。”

“那是。”

“要我说你肯定知道点儿,说呗。多少年了,总算见过一点。”

“我说了,他什么也不让我接触。”

“得了。你那个好喝么。”让我喝一口。

他们又吃了沙拉,加酸奶油的面,凯文要来一条炸肘子,油汪汪的,配上两杯啤酒,马蒂尔达也喝。他们面色红润,眼神挑逗又闪躲,无所适从的手在餐具上摸来摸去,嘴角牵动些微。好像灌醉了待宰的牲口,宁静的一刻,摇头晃脑魂飞天外。这个女人,加西亚想,穿着花纹连衣裙,丰满的身材从衣物中显现出来,那个每日每日坐在洒满阳光的走廊上做女红的一言不发的恬静的女人;对面的男人,他常常在工厂门口见到叼着根烟的人,下班了三五成群结伴去酒吧的人,长脸,眼眶深陷,褐色皮肤,卷发,裤裆里藏了把刀的男人,他们结合在一起了。某种成熟,他觉得,因为他父亲从不允许他去酒吧,以及另一些场所,比如丝绒街,女人,男人,混杂在烟气、脂粉和酒精里,热力十足的地方。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会结合在一起吗,还有克里斯滕这样的女孩,男人和女人模糊了长得相似了趋同了,干的事也一样嘛。克里斯滕,她的拳头撑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着,叼着根骨头,淡金色的头发反射着珠色宝气,闪烁着。年轻的蜂鸟和狐狸倒映在她的眼里,她在走神,迷离的视线聚焦在远处的柜台上,德拉克与瓦伊凡,雨林与荒漠,莫名其妙。加西亚觉得她有时候坐在那儿,人却在另一个隐秘的世界,她在做梦,好似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游魂。

接下来,走出门去。买票,等半小时。电影院全是人,所有游手好闲的人都在这了。他们四个坐在一起,两个男性坐在外侧。克里斯滕在捏他的腿,一到情节紧张的时刻她就在拧他的大腿,而且越捏越用力。他只好把她的手抓住,然而她又把另一只手伸过来掐他的手臂,于是四只手扭打了起来。后来克里斯滕捏住了他的脸,他抓住了她的狗耳朵,结果克里斯滕安静了下来,任由他抓着。她转头去捏马蒂尔达的大腿,结果被一把抱住。现在加西亚清净了,电影很无聊,他很想出去,淡淡的清洁剂味道指向下方的两条通道,门没关紧,一条细细的光线打在地毯上。他越是想出去,腿就越迈不动。失焦了,荧光的幕布好像被蒙上了一层奇特的雾气,色块扩大出来,充溢着视域,直射出眼底蓝色的血管。克里斯滕又在掐他,他摸索到她的手,紧紧地控制住了它。

他们走上流光溢彩的步行街,树上的灯条和店铺的灯光打亮了泥泞的路面,玻璃天棚映着乌泱泱人群的头顶。马蒂尔达和克里斯滕在逛服装店。她爸妈给她寄钱了,邮局代收的,一整包现金,油纸包包好了贴上漂亮的邮票送来。很厚,很厚一包。她还住在家里,她爸妈好像消失了一样。新年里就要添新衣,哪家小女孩不要打扮得光鲜亮丽,给人看了直夸的。他加西亚就不要,他是个男人,他不需要,他姐说要,她懂什么,他不想进去试衣服。他就坐在椅子上等着女士们,凯文去上厕所了。要办大事,他转进一条小巷子了,办大事。

人流涌动,摩肩接踵。

 

凯文跟在黑猫后边,努力和她保持一样的步频。他们从老会议室出来,吃了午饭,坐车到索姆街,走街串巷,东拐西拐,终于停在了一扇气派的大铁门前面。一个学生模样的黎博利给他们开了门,是个山区人,文质彬彬的,看来是个二代,三代也说不准。他和他们都握了手,都以同志相称。阿达米诺先生,您日安。您也是,欢迎。那么他和玻利瓦尔来的是同志了,也没什么,这年头他还能和议员、老板们当同志呢。小公寓里头还有更多学生,油头粉面的,一个个都精神焕发,好像雏鸟见到母亲归巢,叽叽喳喳个没完,青年们,穿着笔挺的好莱坞裤,锃亮的牛津鞋,领带打的是丝绸带格纹的,好不精神。郊狼、幼狼、狗崽子们,一落地就会跑会跳,一口气能跑出十里地,没见过祖辈,没有死过,没有杀过。哥伦比亚的拜科学教信徒。没吹过盐风的羽兽、没见过黄沙的斐迪亚、没碰过骑枪的库兰塔和不出身在乌萨斯的乌萨斯齐聚一堂,看来是要闹革命啦。密西西比平原的子女,吮吸她翠绿乳房金黄的乳汁,落基山脉以东的和风抚慰他们稚嫩的胸膛,

过分地扑打着翅膀翻越大地之痕。

迈尔斯·布特给他领到屋后头寻了个座位,最后排,就他一个,这书记员陪他坐一起。听说您是干卧底工作的?先来点小小的话题:你是那个组织里干脏活的,我们都知道,也没啥嘛,讲一讲。你是那个跟事情有点关系又不太有关系的人,坐在所有人的背后,感到抽离在世界之外,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一样乖巧地坐在你的位置上。他们在调试设备,搬把梯子上去把投影器整顺溜了。现在她开始讲话了,感谢各位拨冗参会,感谢你们。她肃穆地站着,下巴微微抬起来,整张脸紧绷。眉头低沉,慈悲与愤怒流转。对,书记员先生。您呢,学校里的课业还好吧。一个人罚站很难受,两个人一起,那就是享受了。找到你的伙伴,人啊,立即去,你的邻人里,和你讲一样的话的,一样肤色的,一个性别的,你要像铁器被磁铁吸引一样找到他。

——我们计划发动罢课,您知道吗,我们几个学校要联合起来,都搞这个。

——哦,那么书是暂时不读了。

——对,我们都联络好了。

——那很好啊,书记员先生,你肯定经手许多文件。

——就像潮水一样,流而复归。

——你早上吃了吗。

——吃了,早市里卖了二两肝,煎着吃。

——配驼兽奶。

——很腥。喝了准上厕所。跟你说,我们这一代人买的最多的东西就是卷纸,我上超市里一次卖二十卷,花了我两天饭钱。

黑猫的演讲:

“许多人以为我们现在是一个进攻的阶段了,我今天就是要来批驳这个观点的,亲爱的同志们,同学们。第一点,我讲过许多遍了,但看来我还要再重申一次,整合运动在许多地方都失败了,这是事实,但是也在许多地方胜利了,在英迪港,在乌尔雪平,在切尔诺伯格。那些得了胜利的人后来去了龙门,他们怎么就失败了?为什么乌萨斯的极寒没有打垮他们,但是另一座异域城市却可以?这片大地的感染者,没有一个是自己选择成为感染者的,感染是普遍的,不分地域、不分贫贱、不论男女老少,更不管谁是谁。感染是盲目的,同志们,但我们不是。我们的根本目标就是消灭对感染者的压迫,消灭对感染者的歧视,这里面有时候要采用对抗的形式,有时候要采用怀柔的手段,不一而足。这就要求我们的工作需是分地域的,是要论条件的,是救人而不是害人。有人看到人家在乌萨斯搞坚决的武装斗争,虽然要死人,要牺牲许许多多的同胞,但是能取得极大的成果,于是他就要说我们哥伦比亚也要搞一样的行动,甚至是全盘照搬,要把所有的力量调集起来在这个大城市里来个决战,攫取地方的控制。这是不对的,是罔顾事实的生搬硬套。坚持这种速胜论的多是此类狂热分子,吃着碗里的就看着锅里的,非噎死不可。”

什么什么的,一直一直讲下去,直到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朽烂成灰,直到海枯石烂。

窗户外面的源石缆线上,看,两只长臂猿正并排从上面荡过。

——你看到吗。

电线杆上还停着一排灰褐色的羽兽。

——我这有根香蕉,你吃吗?我早餐也吃了,切片直接吃。

——我每天早上吃完东西都会想象我的死状。

——还没结婚吗。

他们都沾湿了,淋成落汤鸡了。凯文期待他们再挪一挪脚,或许就会啪的一声,落下烫熟的猿猴。他想象着一只羽兽飞过黑猫的头顶,然后啪的一声,啪的一声就落在她的演讲稿上。羽毛四散,瞳孔扩大,

——四肢僵直。手里捏着一张税表,半截没啃完的芹菜,那死相准有意思。

——你死不了,同志,你这么久都活过来了。

——谁都活过来了嘛,但是原理上来说,我们都还会死,你把时间尺度拉长点,那么我和你死的点儿也没什么区别了。你看看,你做过表的吧,拉长,两个点就重合起来了,对不,有啥区别。

——对,但是你很少能把尺度拉长到那个地步。

——不需要的嘛,明天就可以死,没两样。

——那么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那二两肝,同志。什么为什么,我反正就想想,你也想想,没坏处。

“另一点,我们现阶段的首要一个大任务就是反对战争。依然是要坚持的,不坚持不行。要是开打了,首当其冲的,除了我们的兄弟姐妹,没有其他人。我要同你们分享一些情况:鹰派已经占领了议院,占领了军队,占领了政府,但是他们不是铁板一块。现在是敌强我弱,敌在明我在暗。这样的形势就要求我们的工作暂时性的转入地下,我们的指挥中心已经开始转移了,我们的学生运动也必须组织转入冬眠。”

砰!砰砰砰!砰!

不,不,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互相看向彼此。一群沙鼠在他们炽热的砂土洞穴张望着,张望着晴空中掠过的阴影。腮帮子不断地咀嚼,耳朵竖起来,双手垂下,随时准备飞奔或者缩头。但是再嚼一下,再吃一口。怎么?

书记员先生,迈尔斯不讲话了。看来他的罢课泡汤了。他发出一阵急促的喘息,好像要被掐死了。书记员先生,迈尔斯·布特先生,您明天还不会死呢,后天也不会。特里蒙州立的同学们,请你们继续回到无趣的学院生活里去,因为啥呢,因为啥呢,因为你还不能死,还没轮到你,现在你不愿意不死,等轮到你了你又不愿意去死了,死也不成不死也不成反正不合心意。所以多想想,多想想你就不会不愿意了,为啥呢,卧底先生,凯文·哈特曼,您为什么讲这话,因为你死不死跟你自己也没多大关系,你想一想那副情景,那么死亡就会离你近一点,你自己把它拉近一点,你感觉到某种线性关系,感觉到自己好像在一个刚刚意识到的联系里模糊地掌控了死亡,自己的,那么说不定你就会得到自己想象的死法。那时候,亲爱的同学,那就不太坏了,一匹死狼,他自己走到自己的墓地里去,是因为他打从一出生起就知道自己要怎么死,当他从母亲的身体里诞下的时候他就只是在走着那条选中的路,为了死在那个墓地里,因为死亡之后就没有别的了,因此他也就安宁了。那是你想要的吗书记员先生。但是没必要想多。蠢人坚持他的愚蠢就变得智慧。

Ed ecco, quasi al cominciar de l'erta,

阿米尼奥拉着他穿过巨型仓库里集装箱之间的缝隙。黯淡的雨夜。凯文记得自己的嗓子大喊着:把你那破棒子扔了,狗日的,把你那棒子扔了!他在惊声尖叫,那个佝偻的身影,罩着铁丝网的钨丝灯泡照不亮他披着斗篷的脸,大喘着气,颤抖着。我头晕,我上不来气了。没事,我干倒好几个,是不,凯文小子。你狗日的,你怎么,你把你那玩意扔那啊,赶紧扔了,别给人看到了,别等来不及。橙色的磷光,黑色的玛瑙,犬牙,那玩意还闪着光。他的眼神和老头深邃的黑眼睛对上,阿米尼奥似乎很困惑,怎么了……怎么,扔什么,他甩两下头,挪开了视线。没事儿啊,咱上去就得了,有那个谁,什么尉官的嘛。他两手说着在腰际一阵摸索,扯了两下,随后放出一股滚烫的液体,冒着热气,渐渐在地上积出一个水潭。凯文呆住了,睁大眼睛看着老头面对着他排泄,这一泡尿好像尿了十分钟,他简直是复活了,跟那魔族佬一样,跟魔族佬一样。尿液滋在冬夜的甲板上射灯下面两人的面前地面弹跳起来,哇,你小号的时候一定不把马桶圈拉起来。

una lonza leggera epresta molto,

che di pel macolato era coverta.

她还在讲。她站在台上大声地讲话,她讲话时我们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人头攒动,一百把塑料座椅摆满会场,悉悉索索的交头接耳,鬼鬼祟祟的人影。工厂的射灯直直笼罩着他,有笔记本,有钢笔,也有钳子,有钻头。老头大吼一声: ……联邦!

“短时间内我们的联络网将会进入静默,我的学生朋友们,兄弟姐妹们,这段时间你们就是孤身一人了。寒冬还没过去,熬到一月底,或许就会升温。那时候,特里蒙就会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要借着春风阵阵发雷霆之威。”

往14区开的专线,高架轨道,城市在脚下呼啸而过。你老家那儿爱吃奶酪吧,我们总挣不到好奶酪的,种不行。磨了奶酪碎搭面条吃,煮肉丸当浇头,切西芹、罗勒生着吃。把双手搭在温驯的母驼兽的乳房上,自上而下用力挤,也不用担心怎么伤着它,腥甜的奶汁流入圆形木盆里,埋入地下。二十寸深,半条腿伸得下去就行。叙拉古就不出太阳的。那也不是。南边还好。对。山上天气也好。是。反正不爱出,阴云同狼牙狼耳朵狼爪子狼崽子乳臭未干的嗜血的改不了吃屎的外来者闹事的打零工的天天游来逛去老鼠一样的叙拉古人遍布东西南北,现在也到了这儿来了。西西里不相信眼泪。

到底怎么,克里斯滕,他跟你说就是叙拉古人来了联邦才沾上晦气了。就这么着倒了霉了,是不是克里斯滕,因为他是个叙拉古人,多梅克家也倒了霉了。命不好,他就是。是不是当初他们别谈,那就好了,干脆就别谈。

后院里的春光笼罩着一切的一切,房子,蜂鸟与野猪之屋的墙面放出一个黑洞洞的口子,里面有叮咚作响的风铃、陶水壶、擀面杖和毛线团;那里面的凳子上,通向后院的走廊上坐着一位少女,越过院墙上一片突起的砾石,青色笼罩着她。女流之辈,女人,尚且年少,娇嫩的青苹果,清甜可口,那远方的清潭于天际的倒影,人之精粹产生的蜃景,还没有从她的乐园里彻底来到人世的早诞儿。填补她,用幻想;触碰她,你的镜子,你在那里构成。送她一朵矢车菊,送她一束蓝蔷薇,送她你家乡的薰衣草,普罗旺斯的迷迭香,再为她带一支丁香,紫色的胴体,深靛的花萼。让她给你打一条大围巾,带上她家族的草叶,戴上她花园的花环,在全城盛大游行。艾丽卡、玛丽、佩涅罗珀、喀秋莎与玛莎,在黄里带黑的雾气中搂住她的腰,跨过低矮的人行天桥,铁皮房子下边是绿色的运河。这是工厂传达室里的爱情,会计在她的出租屋里胡乱晾晒的内衣下面烘热双手时那窗户打开了发出一下沙哑的怪声那草叶爬墙虎秋色下的枯黄是她青春的坟墓她想到尸蜡锅上煮着午餐肉和土豆皮都不削,那么不穿衣服了,脱掉、褪去了,裸体,身无一物,只剩下一副皮囊阻隔在仙宫瀑布和她之间会计的去处所有的会计在死后都会去到瀑布底下所有的不论进没进去被浇透包裹,那向下的回归。

先是引起一阵嘈杂的讨论,然后一个人开口,其他人就闭嘴听着。

那个声音:

“去哪里?找谁,谁管事?”

“未定。”

“何时?活动经费怎么办,先前报批的活动经费怎么办?”阿达米诺同学,多么直达要害:他在要钱。我们的社会就是需要多几个他这样的人,不要废话,别装样子。——您知道这事吗。

哎呀,好书记员,他转头望过来,怀疑的眼神让他凹陷的脸颊更加枯槁了。

——我事先也不知道。

他还是盯着,半张着嘴,想说什么又没讲出来。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该讲什么呢。

——不是,这不对。

——我不知道对不对。

——就是不对啊。

——谁知道呢。你快闭了嘴的吧。

突袭,一下子的,你先生气,这叫做克敌机先。乱了套了。幼狼、郊狼、狗崽子们,呲牙咧嘴面露凶光。犬王,手长手短,斜眼咧嘴,却有无匹歌喉。我看着像叙拉古人么?亏您问,您那,纯血的,老西西里,那上厕所出恭的声响也蕴含金律乐章的神妙。扯什么,扯什么……说说而已,两个词儿不正经的,你就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不一样。嗯?对不上。你就是胡说八道搅乱我的脑子。老人转过头去,抿一抿嘴,若有所思。这诺大的城市,陆地上没有第二个。

沙鼠们四散奔逃,一个骑在另一个身上,一浪接一浪潮水一样涌过地道。蛾子闪过电灯,扑棱着。他以为那个就是月亮,许多昆虫都有趋光性,电视上讲的,探索频道,一月十个子儿,用光把虫子聚起来,用电蚊拍拍,噼噼啪啪的,反正也熬不过冬天,不如赶紧噼噼啪啪就全打死得了。审判就要降临了,剪开布袋子,打倒那个狱警。人家在大街上挖出一具尸体,整合运动的骏鹰,老头怀揣着老皇帝的破勋章,扒开手指废了好一阵力气,糜烂得好像菜市场上的烂叶子。骏鹰就要扑下来,张开双翼,一个月牙形的黑影掠向目的地,锋利的爪子嵌合进血肉里怎么也不会松开。学生们望着黑猫开门出去的背影,她去抽一支,吃的是带爆珠的女士烟。其他人也开始递烟,借个火,室内烟雾缭绕。舒缓一下,在柔软的双唇之间含个什么东西,呼——吸——呼——吸。您呢?我不抽烟,谢谢。没人愿意讲,怎么办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古老的石碑刻印着脑子里一下子窜上来的妙计,万王之王在麦哈山巅孤独的七七四十九天所得。血就要降临。天上的雨点落下来,地上的灵魂飘上去;好小伙们手挽手,好姑娘们步踩步。

他死前说到,躺在那肮脏的亚麻布床单上:可怕呀!可怕!

乌萨斯人、萨米人;叙拉古人、莱塔尼亚;炎国人,还有东国人,都比不上我的好女人。啊啦啦啦我的好女人。外面在下雨,屋里生着火,靛紫的夜作了灰蓝的夜,十枚伊比利亚金比索也换不来这样的夜。瀑布似的黑发,白玉般的后颈。彼时的阿斯兰亦复如此,孩子们的欢闹声。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凯文回过神来,人群或站或坐,有人已经出去了。该走了,披上雨衣就出发吧,告别又闷又热的室内。没人再大声说话,那几位身材丰满的小姐,一脸雀斑,红头发的菲林小姐,塔拉女人们,再见,我不会和你们一起过圣帕特里克节啦。山羊的淫欲是上苍的博爱,狮子的愤怒是上苍的智慧。街灯柱子刷了新漆亮晶晶的,现在心情舒畅一些。索姆街还有为数不多剩下来的几个霓虹灯牌,明艳又不刺眼的可爱玩意,又俗又大。阿比超市里玻璃球装着的彩虹软糖。光线柔和又饱满,低矮的米诺斯式民宅,不是西部山脚下的破木屋,而是口吃的菲林老头家边上的漂亮洋楼。特利蒙拖着它游走就好像皇家大道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拖着维多利亚最大的老子的一颗头颅游街一样,头不在它该在的地方,不禁让人思考事情是怎么会这样的,看着自己的名字却不认识它了,怎么拼的?K——E——V——I——N,什么意思呢?说到底菲林和阿斯兰又有什么区别呐,脖子上挨一刀照样是要掉头的。我们这就不一样,大木架在广场上一架,拿绳子给你吊起来,那脖子粗的瓦伊凡一下子还死不了。当初凯尔·丹穆若什就这么着,叫人又拿刀攮了几下才死,现场吼得可惨啦,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动静。大公爵来了咱哥伦比亚才爱用绞刑,这个就叫橘生淮北。话又说回来了,这一片大地上还有那个国家是跟着统治家族的姓命名的,人德拉克还没说什么呢,什么国祚什么什么的,什么先民之子。大鳄鱼,大蟒蛇,蝎子、蜥蜴、蜂子,还有那些地底下的短人,那些才是路加萨尔古斯的子民。

女人的裸体是上苍的作品,

让男人穿狮衣,让女人穿羊毛。

他们走过帕克的玻璃店,脏乱的小巷和纯净的玻璃高楼合到一处,两种浪潮共鸣,抵消,浪高浪低各有可爱。就让我此时此刻为了你粉身碎骨,没有半句谎言,浪潮不会消逝。诗人们,满口胡话,他们认为卡普里尼生来就具有女性性,这就是为什么莱塔尼亚专出娘炮。埃拉菲亚也一个样儿,啊,是不?现在你就明白为什么叙拉古跟音乐不沾边,西西里人,纯爷们。狼牙、狼爪、狼脑袋,先祖们教我们不要甘于宫殿的华美,宪章的威严。有些个鲁珀不在先祖们四足奔跑过的土地上过活,他们逃跑了。-

“您晓得我不是叙拉古本地人吗。”

“不晓得,怎么?”她白皙,瘦弱,瘦得像个饿死鬼,抽烟喝酒好像吃饭睡觉。眼神冷峻,虹膜是灰色的,眼白发黄。老处女身上的那种陈腐味儿,只有灰尘、沐浴露和细菌与她作伴。卡尔洛塔小姐,卡尔洛塔女士,卡尔洛塔淑女,喊哪个都不对。

同志。

Lucifer,dico,qui nescit accusum.

“那您是哪儿人?”

“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好奇嘛,我们有些人从乌萨斯来,有些人从玻利瓦尔来,那谁,路易斯·什么什么,赫伯特,谁来着,还是史蒂文。我不知道,他们都讲维多利亚官话嘛。我挺讨厌他的,臭乔洛一个,他老是从经费里拿钱买酒。山地人就是没脊梁的,你说啥他就是啥。讲啥都一口应承,完事了就拖着不办。你就不会这样。”我是我爹的儿子,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又是你爷的儿子。结巴王是乌萨斯皇帝的外甥,他们是一家子,所以问题就是你爹是谁。“说不出来自己是谁可不好。”

“你是我们的同志,我们是感染者。”

“哦,哦,整合运动嘛。”

“咋了?

“没有,就是这回事呗。咱是同志”

“以前我在开拓队干活,给牛仔打下手。我十二岁就站在驼兽栏里拿个鞭子赶牲口,因为我腿上长了块石头。接生的时候,小驼兽只要头出来了,四肢一着地,马上就会走。他要自己跑,自己找奶喝,因为牧场就在那,乳头就在那。那时我以为我也是驼兽生出来的,哥伦比亚人都是。阔大的草原,雪山下的青甸,每个人都在这里出生,人和兽,交媾在一起,不分彼此。”

“好像狼母喂养的佩洛一样。”

都一样的,谁都得这样。

“我不是在跟你讲什么神话故事。不管你是从哪个子宫里出来的,大地的子宫始终滋养着你。这些黑色的石头,黄色的石头,就是我唯一的母亲给我留下的印记。它告诉我,我一生下来就要受苦,要付清债务,然后才能合眼。”黑猫说着掏出一只烟,凯文给她点上了。她抬起眼,扬一扬头,深吸一口随后对着雨夜吐出烟雾。若是你的脑袋也随着黑暗的预兆炸开,那我就在月亮的暗面等你。“没有什么山地人,没有什么膻佬,什么黄皮子。只有感染者和非感染者。源石是上苍的杰作,它告诉我们,谁应该劳作,谁又应该安逸。源石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就好像它流淌在每一座城市的血液里一样。种族不过是一场骗局,教你以为世界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冲突,教你看到五光十色,百态万象。其实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事情是真正重要的,活着还是没命,都没有关系(那永恒的运动,凯文想到,拉特兰人爱讲的)。”

“他们说,曾几何时,亿万斯年,天地晦暝。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茹毛饮血,除了那些魔族佬“卡兹戴尔的杂种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神话,因为你的老母就在都灵的近郊趴在地上啃别人的内脏。

“不过是一个片段而已。”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过林荫大道,步履徐徐。细小的女人,卡其色风衣,衣摆和腰带拖在地上。还有其他女人,高目数的黑丝袜,皮夹克,大波浪卷发,哥伦比亚甜心们。除了男人的那活什么也骑不好的大小姐们,拿手好戏是拉皮条儿。只有下城区的阔佬和议会的老爷们能一起打个炉子的高级货。你那个大腿真叫美,你那个小腿真可爱,肉色丝绸,泛着珠光,影影绰绰。还有劳苦的没精打采的女人,哪家的黄脸婆,兴奋的小孩。他也是个雏鸡儿,谁也不笑谁。他们一起去过那条街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最可爱的红灯区里,南方大道的阑尾,穿着俗艳的女人,倚在路灯上。她们像芦苇一样摇摆着。芦苇荡,蝗虫,水蛭,下雪一样的蜉蝣。她们摇晃着,烛火一般地曳动,只等着被掐灭。或许黑猫也是她们中的一员,生而劳苦的人。

他们走到了居民区里,房子与房子之间留着二车道的窄小马路。偶尔有一辆车子开着近光灯路过,打破没有路灯的路面的阒寂。低矮的树冠滴下来的大滴水珠下落的频率不输舞曲钢琴师的指尖,打在凯文的雨衣上叫他耳鸣,隆隆的鼓点铺满了音域。他知道他在街上待得太久了,因为阿米尼奥那张人神共弃的鬼脸越发萦绕在他的心头了,简直倒胃口。

他们在饭店里坐下来,叫了一瓶葡萄酒,一份肉排。电视上播着周六夜现场,黑白搭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在追悼会

塞雷亚:我还好,这种场合应付应付,完了也没什么

对,然后,菅原说:我们在外面放放风,马上回来。里面传来模糊的应答,野猪和蜂鸟被围在重重人海里。

我们一人又再点一支,再衔一颗酸糖。

“他爸说要打仗了,老人在桌上决断性的发言,他直直地看着我们每一个人,然后说:要打仗了。我不知道,可能没一个人听进去了。后来加西亚犯病了,然后好了,然后又犯了狂躁。小孩子在家里憋上几天都要受不了,他整整憋了一个月。还有他姐,那个,对,你知道是吧,美人儿玛蒂尔达,她那个混蛋男友,他给小孩的影响可坏了。那天晚上我们出去,主要是他们两个约会,我们两个就是凑热闹的,我们都以为家长们不晓得,其实又有点模模糊糊地感觉没什么藏得住,至少出门玩的时候心里放的轻轻松松的,你把东西烤糊之前也不会一直焦虑,只是一下子突然的心悸然后事就坏了(懵懂的麻木,大声地喊叫以掩盖自己的羞愧,认真地处理狼藉,无非这些步骤)。我们吃的很多,嘴里塞的鼓鼓囊囊的。你可能觉得,啊,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多索雷斯来的阔老板移民的家里,这些玻利瓦尔人家里做饭跟给厂房做饭一样,一锅一锅杵在地上,然后就是一大家子,三辈人,每一层次都有三到六个,兄弟姐妹、公婆姨舅,全坐在桌上,为什么出门了还要吃这么多。你可能会想象,泥巴墙围起的庭院里,大家都露天吃,小孩蹲在地上。但是不是,在那栋生机勃勃的屋子里,我家空无一人的客厅对面,只有懒倦的生活。没有三姑四姨站在厨房里料理午饭顺便聊家常里短,没有哥哥姐姐带着小孩子们在炉灶上煎玉米饼吃,没有男人们聚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打牌,没人吵闹,没有。多梅克的家主已经凋零了,枯枝败叶,只剩一缕新芽。早先我父母也会带我去老威廉·莱特的家里,人工湖边的小木屋,自己往里面扔的鳞苗儿,来年秋天爷俩就自己在那儿钓。周六去,中午到,晚上留下来吃一顿就走,联系联系。莱特夫人天天和老莱特夫人吵架,莱特先生有时候也要和他爸干一架。去了五六年,老两口先是先生走了,肾衰竭,高血压加上肺结核,第二年朱迪斯·莱特在自己的卧室里吞了一整瓶安眠药去了。那天我们去参加别人的追悼会,主人招待了晚饭,父亲又和人家玩了一个半小时扑克,输了钱回家,到地方十二点。我躺在床上,医院就打电话进来,黑洞洞的房间门口父亲站在灯光里听电话:好,好,好,没事,马上,好,好。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奶奶健康安适,还要撑很久,但是我没觉得她还活着。老人家,去了一个就跟桌子腿断了一根没差,早晚撑不住。半夜三更开了车往医院赶。联系殡仪馆,拿上死亡证明,把人拉出去,两人熬一夜安排大小事项,我在车里睡了一晚。我只感觉很麻木,心里清楚以后再也去不了湖边的小屋了,吵架拌嘴结束了,可是后面呢,后面会怎样。我问我爸你以后不去钓鳞了吗,于是他看向我。那时候是葬礼,他们把两个人葬在一起:威廉与朱迪斯·莱特,伟大的工程师安眠于此。天知道他看着我的时候楞了那十几秒到底想了什么,眼睛无神地大张着,挑起一边眉毛,一脸的麻木,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看着我。那栋房子给你舅舅了,他说,你没见过的,爸爸以后去别的地方钓。还有湖上那艘小游艇,一并给我查尔斯舅舅了,他长着一对猫耳朵,但是老两口都是佩洛,我爸妈也都是佩洛,我们家就他一个不是。有人说他是私生子,因为这一层关系一个人骑着一匹驼兽生生挑着一个担子二十岁那年离开家门口就去了拓荒队。他以后再没钓过鳞。

“你吃外卖,吃剩饭,吃一片面包,你孤身一人,这是自然而然的。我现在早饭也不吃,晚饭也不怎么吃,这是自然而然,你没必要。但是哪家吃饭这样对付的,叫人看了要闹笑话的。所以我们出去是四个人,是两个半大不大的一对和两个小孩,那样子自然就会出现一个虚拟的第三自然,自动的就会有母性、有恋母,要在意其他人看向我们这个家庭的眼光。我们吃的很多。开始时是三个人先落座,是那一对若即若离的飘忽不定的情意飘散着,青涩的纯真的可爱可妒的氛围里挑逗又推开的男女玩着欲擒故纵的把戏坐在我对面。夏天里吵架,秋天里疏离,冬天里挽回,牵牵扯扯无外乎此。冬日保我们温暖,为大地覆上健忘的雪衣,用枯涩的根茎喂养小小生命。我坐在他们的对面扮演着可爱的伴娘的角色,做个招人喜爱的角色。因为我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本地中产家庭的大小姐,视他们为外来者的外来者,别人会跟你说这两家之间的攀附关系想必是根深蒂固的因为他们家的孩子住在他们家里吃着他们家的饭睡着他们家的床。可怜的,孩子还小,爸妈却不在身边,不知要收到多少欺辱和委屈,但是实际上不是这样所以邻里嘴里的闲话也先由豪尔赫听着但是他相当不在意因为实际上有一部分是那样,那片面的事实却构不成真相,他心里念着莱特先生的好,他在银行里恳切地工作着,他供养着,偿还着,有因就有果。但是十来岁的小孩看不出什么,你也不能要求她感觉到什么,因为小孩子坐在那里,她只听、只看、只嗅、只是听着,她只明白自己皮肤上的触感到底是潮湿还是干燥,到底闻到了炸羽兽的味道还是一包薯条,她只晓得一种暧昧的氛围,安适、恬静、缺乏压力的氛围,看到美人儿马蒂尔达的温柔的眼睛和凯文·哈特曼先生的微笑,模模糊糊地明白哥哥姐姐们与她正度过一个祥和之夜。她沉静在温柔的微暗暖光里,思绪里容不下外面的街道,那里加西亚正穿着他的雨衣,啪嗒、啪嗒、啪嗒,踩过水坑,冬日的黄色雾气,伦蒂尼姆大桥上满满的行人,一个小时里她都不再记得,外面的严冬里却下着瓢泼大雨,夹杂着伤人的冰雹,她以为严酷的四月才是那个可畏之物。纯粹感觉的神圣乐园,她拥有着。就在那时那个小男孩,她素来相识的少时的幽灵,披着他的雨衣走进来,那狂躁的眼睛扫视着他们。于是她记起来自己的日记本,记起桌上的那些昆虫,雨林的湿气萦绕在她的鼻尖,这是她的人际关系最重要的一段,人的组成部分,她的记忆与联想之支点。雨林,她想起,神游天外,手上拉着加西亚坐下来,心里已经飘到九霄云外了,那些混凝土支架(阴暗的,攀援的,枝条与五光十色的叶片,异域的气息,我不再多说一遍,刚才已阐明了)。

“高速路塞车,是这回事吧。连环撞车,一个接一个,全在十二车道的宽阔路面上抛锚。反光带、双闪灯、警灯扑朔着汇成一条长河,整个103道映射着天灾云层背后的星星点点,就好像从河里看天,天空在我们的脚底下了。那时好几件事一起来,先是水库泄漏,然后就是高速路上这一茬,然后就是大爆炸。许多人说事情只会越变越糟,但是我们却不知道,不是不明白而是不知道,我们在城市的底部,高架立交在我们的头顶。不仅是我们,而且是周围的人群都没有发觉噩兆的出现,一个宁静之夜。我们踩在砖面路上,转过包覆着铁皮烟囱的拐角,种满桃花心木的美食街,前面是购物中心。美丽的身躯庞大地压躺在你渺小的四肢与躯干上,她柔软的皮肉融化四溢填满五感:麻痹、欣悦。

“我早就跟你说了加西亚不愿意跟我说话,你却告诉我怎么会呢,他明明跟你那么亲近。相亲相爱就是你们看到的因为他不断想要找我,因为是我先感到一整莫名的恐怖,童年的襁褓被戳破一角的恐怖,那现世之光遮蔽了天空,因此我冷落了他,我感到憎恶感到害怕,是的,是我先的,于是在那个阳光洒下的树叶间露出天蓝碎片的澄空万里的下午你们见到他心不在焉眼神飘忽。就从那个时候起,那张多梅克家的褐色的面庞凝固在了那个下午,直到雨停,直到蓝色的碎片归复在清潭里。他被雨淋了,在那片雨里,那是全不一样的另一幅光景,是他和那个冷峭的市侩面庞走过一个个小区一起干着某些勾当,那些扭曲的面庞与混乱的公寓给他一些家庭所不具有的冲击(铁栏杆,砖墙面,那些爬满藤蔓的墙面,锈蚀的水管,还有油腻的污渍满溢的白墙和涂鸦的外墙,叮叮当当作响的洗衣机那裸露的源石管线好像寄生虫一样扭曲摆动,他们是一样的,和青草地和树林和莓子灌木丛与羽兽栖息的树冠那泥土的气味,飘飞的蒲公英与那湿热的苇草丛是一个地方,是同一个事情的正反两面隐喻,根本同出一源(维多利亚人,TS所说,水泽仙子们分道扬镳了))。于是他病了,不是因为身体孱弱也不是因为那凄苦的雨水的致病天才。他的心中燃起了一团激情的火焰,他失去了学校,告别了朋友,整日躺在黢黑的房间里甚至吃穿洗漱全数依靠他的那位贤惠的姐姐来帮助。(呼——吸,呼——吸)呼吸过度,你喘得太快,太短,但是停不下来。我问他了,我坚定地向他问了,但是他一定向我隐瞒了至少一部分的情况,他乔洛的天性教他不要向我敞开心胸,那顽固的血脉里的难移本性,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像是从草丛里窥视。他一辈子都凭着他野兽般的直觉来活着,那二十年间的持续的不信任,辐射出的感知的触角。他是感性的动物,他的爷爷从拉特兰走的那一晚教宗就在无尽庞大的圣堂里微声口述了他们家庭的命运,不在他手上拿着要去蛮荒之地也就是玻利瓦尔传导的书卷里,而是刻在他的命运里:你去那野兽之地,便要自己成野兽,若非如此事情不能成,于是他还照读他的书照抄他的经文,他二十年间日复一日地干着他的脑子告诉他要做的事情,精准地操纵着自己的身体,他不记得那番话了,直到他在野兽之地诞下子嗣,那孩子的耳羽自出生起就翕动着命运的波纹出生,他发现自己的孩子好像一头野猪一样进食,他的嘴张大了可以包住父亲的头颅,里面长着两根异常长的犬牙,他在泥地里打滚,踩进每一个集水坑溅起水花,那时多梅克还不晓得教宗究竟和他嘱咐了什么,直到一天晚上他怀着惶恐的心情来到自家南面的棚子边上晃动的草丛边,那里两块模糊的肉体疯狂地碰撞在一起,粘稠的液体四溅着,那以后他的儿子每晚每晚都像野兽一样野合在潘帕斯的高草丛里,他的妻子告诉他这就是命但是他不信自己的儿子竟然会是这样的,他为自己准备了一把铳,他用了两个月来回专门到公证所问人讨来的。妻子问到他这玩意是干什么用的,他说:打猎。激情,灼心的激情。每晚每晚的耗尽所有精力的想象,冒险生活的刺激召唤着他,没人晓得他在自己的黢黑的小屋子里望着雨滴落下那一天二十四小时整整三十天里想到了什么,终于有一天他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于是那一个瞬间从窗户里吹来的潮湿空气清新了加西亚的萎缩的肺部,把它充盈把它滋润,他的肺痨就结束了。

“后来他说要走的那一天上午,他爹,豪尔赫从他的覆着一层层纱幕的巢穴里走出来,只穿着一条内裤,手上拿着可怕的东西就那么下来了。他看起来颓丧而可悲,但是极端的清醒,那是从未入眠的清醒,没有酒精也没有咖啡因的影响,那悲怆的挺立。我害怕地窝在沙发上恨不得立马从这里消失,怔怔地盯着他就那么走下来好像四十年前他的父亲从楼梯上走下来时一样拿着同样的一把长长的铳神情木然地向前,他就那么站定在楼梯的中间面对着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也面对着他两个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就好像话早就讲完了或者根本就没话可说,说了也没用的场景话语实在是太苍白了。他就只是缓慢地把手臂抬起来带着那根长条形的东西也一并抬起来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的子嗣,而他的儿子看着那骇人的枪口里源石回路亮起的橘色光芒平静地呼吸着(呼——吸,好好地把气体吸入,呼——吸),他明白命运如此这就是他本来的面貌,而他必须去这么做,必须跟着那个叙拉古人远走高飞。对于豪尔赫来说他并不意外,一点都不意外他会在此情此景下面对他的儿子。或许三十年前年轻的豪尔赫坐在自家门前黄泥水井边上时看到一座移动城市(那是特里蒙,还是阿尔伯克基?或许我们的城市从来就有侵害人家领土的先例)缓慢地掠过屋顶时,他想到了城市生活,那个巨兽的蜃景从他野猪的眼眸中反射出来,交叠着林海,说道:

城里人来了。

哎,洋基佬来了,人家老洋气了。

人家去参加国王生日宴,想去看看?

为什么想去。

你不想去?

我也不是不想去。

那去呗。

爸生着病,下周还要做透析。

去城里看洋大夫嘛。

去不了。

怎么去不了。

肯定去不了。

你不想去嘛。

你去把我们

他想到他的父亲拿着枪对着他,在他的小木屋里,他喝酒又喝酒,早上起来就开始喝到中午。只喝奇科,便宜货一箱一箱买。那对峙的场景,不是一个父亲和他的小儿子,不是一个家长在教育他的儿子。而是两个男人的对峙,一个男人知道另一个男人要干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而他绝不能让另一个人得逞,没有周旋余地,没有退让的可能。高卢哲人有言,儿子与其父亲乃是天生的敌人,其战斗跨越了人与兽的历史。他陷入了非生活的满溢的场景里,光芒四射的浑身颤抖的决定已经被做下。

豪尔赫。

他听到那个古旧的声音发声了,然而却不害怕也不疑惑了。他不必像个小孩子一样再说,不,父亲,我不是那个意思,然后祷告,跪下来对着墙——赞美福善教宗圣意万能——不,父亲,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早就想说这话了,早在他的父亲结束他为皇室的服务之前,早在真正玻利瓦尔人之前,甚至早于老多梅克牵着他的手把他推进学校的大门之前他就想说这句话了。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再也不用说什么了,他的女人抱着他们的孩子站在门外,而他的父亲。他的父亲,那个坐在书房里的背影,他一手炮制了玻利瓦尔的每一座教堂,从查胡安卡到双日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书记员,教宗阁下的笔与墨,那个一言不发好像把舌头割掉了的人物,每天回到家里时给他的妻子一个眼神互致点头礼,一身黑色棉布袍子好似死神来去无声,深邃的法令纹耷拉着的脸皮,早已死在自己岁月里的传教士,教授着蛮荒大地的国王帐下翩飞的一百零八只蝴蝶,众人之父,众王之师这辈子最后一次对着自己开口。他只是转头,老人颤抖的手握着枪杆,手指死死地贴在枪机上,声带延淌出:

啊……啊……!豪尔赫·多梅克,你踏出去家门吧。你记住

你的长子会死在你的前面,他要和你长着一样的獠牙和膨大的性器,像野兽而不是人一样行事

这就是你的命运,我说了,我告诉你了,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

啊……畜生,你和那个贱货不得善终……忏悔和赎罪……你一定……

他想起来咒骂,那时他听进去了,但是脑子里一点没把这些构不成什么意义的句子当回事。他不知道,哥伦比亚和玻利瓦尔是一个地方,城市里的水表和他手上的米尺是一个东西,而人与人的命运是相同的,就像过去与未来是相同的。但是他记得,记得父亲说的每一句话,而他的枝条伸出在他的后院里,他的舌头,传达着信息,那些话语越发清晰地浮现了。因此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父亲说了许多话而他平时却不说话,那些话叫他挺起肩膀,头也不回地搂住他的蜂鸟踏上沾着泥土的街道,而他的背后一片寂静,他走了出去,又走了十万公里,途中一次也没有后悔过,他这辈子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他的梦里只有带着自己的妻子将要过上的美好生活,他还是每夜每夜野兽一般地和他的蜂鸟交欢,不管是在小旅馆还是货车车厢还是帐篷里,他春天般的生命力在他的壮年里永不消退,他走了大半辈子走到了特里蒙,成了臭乔洛,外地人农村人,干着别人施舍的工作,终于扎了根,但他还是记得那些幽灵般的话语。为了这一席话他又告别即将远行的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子回到家里看到他的父亲依然如他离开时一般站在楼梯上看着他推门回来,他不敲门也没传讯或是写信通知,只是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家门口,回到泥土与木板中来。他父亲此时又重是父亲了,时光没有磨灭他的威权。他瞪着登门的豪尔赫·多梅克,干瘪的嘴角挤出几分微笑。豪尔赫开口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诅咒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叫他不得安宁,可是老人的嘴唇和脸部肌肉蠕动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激动得呼赫呼赫地出气,用力地柠动着他的脸,仿佛他拼了命也要训斥他的儿子:我跟你说过。于是豪尔赫把两个老人一起搬进了城市。他觉得,他唯一能做的是更加坚定地走向他的儿子,怀着更加无可撼动的决心扣动扳机。他看见了他的父亲看见的终局,终于明白了它的含义。他不管什么亲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加西亚,握着父辈的铳:走出去,我就打死你。”

 

现在马蒂尔达领着克里斯滕回家了,凯文说要领着他再转转,带他去大商场买点文具和零食。

“你千万别带他去什么危险的地方,明白吗?”马蒂尔达一边上出租车一边嘱咐。

“肯定不会,我知道度。”

于是两人一言不发地坐上环城轨道,他们的交流仅限于互相望一望,点点头。加西亚缩在他的罩子里,搓搓手,哈出一口暖气。呼——

 “所以那时候他就想,到底要不要做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做这件事,运用游移不定的考虑麻痹自己直到目的地就显现在他的面前,那个时候决定自动被做下了,他就下车,不想了。”

帕萨迪纳以西十公里,边沿地块,砂土地基平整地延生到了黑夜的碗沿。孤零零的铁丝网围着的汽车回收厂等着他们,生锈的汽车堆成小山。门口靠着柱子的人影招招手示意他们进去。许多其它的人影在湖绿色的墙面上摇曳着。

“快来,就差你一个。”

“你能不能别搞得像你们都在等我一样,组长难道没有告诉你们啥时候开拔?”

“好了。我们买了啤酒,还有小菜,快来坐坐吧。来玩玩牌,热热身子。”

“看看谁来了!绿宝石狐狸,我的小靓女!”

“要不你别去了,卢比孔,我现在给你放倒,你去医院过吧。”

“哈哈!别生气!你还带个小孩儿呐,没想到你还干这个行当。”

“这我小舅子。”

“哦。”

“加西亚。”

是,先生,我叫加西亚。裹在铁桶里燃起的焰火中的公羊卢比孔和他的其它魔神兄弟们窥伺着,唐哈特曼的亲戚加入了他们。

“那个西西里人还以为我不知道他和加西亚在干什么,其实我知道的一清二楚。好小子,身上沾了胭脂和香水还有酒气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就楞头冲进洗手间。她姐姐和我就那么坐在客厅里被他留给我们的真相牢牢压住,他还是男孩,不晓得女人们是如何的能洞察他的秘密,不晓得他实际上和裸身无异。玛蒂尔达先起身,她跟母亲告状去。野猪和他的蜂鸟懒散地躺在飘着大块纱布的卧室里,透过重重峦嶂,莱蒂西亚舒展开她的双翅,放声大笑。那是一顿一挫的豪爽笑声,我也跟着她笑出来,不知为何这件事突然变得极好笑了,哈!——哈!——哈!那以后她渐渐笑到没力气了,她喘息一阵,深呼吸之后,摇晃着一旁没有动静的豪尔赫,叫道:他爹,你儿子跟你一个混蛋样儿,他要长大啦!仿佛混蛋就是她莱蒂西亚,多梅克家的欣喜的特质,多么混蛋啊,就像夸你多么老实勤奋似的。她抱着她乔洛特有的狂热与热情的劲儿迎接她儿子最新的变化。二十岁出头的莱蒂西亚从她崔林特尔梅的学府的书桌上抬起头来,她肚子里的孩子使力踢击她的肚皮,她就抱着那一模一样永不褪色的热情,庄重地对那腹中胎儿说道:你要为你的母亲争气,要让你的母亲骄傲,我的宝贝,我的依靠,你便踢吧。豪尔赫保持了他的沉默,掀开帘子叫外头的我和玛蒂尔达看到一张沉思的脸。他拨开我们径直走了出去,双手抱胸站在洗手间门口,双眼透过门板望向他的长子。莱蒂西亚仍高声笑着,哈——哈——哈!她狂热地从帘子后头扔出一个枕头,正中走廊里豪尔赫阴沉的半谢顶的大头,然而他一动不动。大家伙,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要打扰你儿子的私人空间吗。里面水声依然响着,我和玛蒂尔达怔怔地站着,莱蒂西亚接着把另一个枕头也扔出来了。我感到从卧室到洗手间的走廊被拉长到了百米之长,豪尔赫站在远处,小得像一颗葡萄干。孤独地沉浸在回忆中,依然悲伤地望着他的儿子所在的浴室,双拳紧握。他的身后,莱蒂西亚终于停止了动作,不再搭理她站在两个枕头之间的男人,仿佛是认命了,理解了那父子两之间要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就像她和玛蒂尔达之间一定会发生的一样,任由他两个去了,因为不管怎样这个生活还是得过而这个宏大的任务与要求压在每个人身上,她泄气了,说:喂,你总要等他把澡洗完吧。终于浴室里也沉寂了下来,加西亚裹着浴巾走出来,困惑地看着他父亲,随后低下头去闪躲豪尔赫的视线。‘去院子里等我’豪尔赫说。‘外面还在下雨。’加西亚说,豪尔赫一动不动,他只好照做。莱蒂西亚看不下去,说:你注意点分寸。玛蒂尔达也开口了:爸,加西亚他以前从来都听话的,他是个好孩子,你就放过他这一次吧。远方的豪尔赫只是转头上楼,老祖母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并在豪尔赫横冲直撞的当儿又叫了几声,好像是要把他赶出去,但是蛮横的野猪还是从老祖父的枝干上折了一根泛绿的新枝子走。我和玛蒂尔达趴在窗台上看向院内,加西亚依然围着那条浴巾,除此之外浑身赤裸地站在院子里,受着雨淋。他转了过去,豪尔赫拿枝子狠命地抽了他一下,随后跟他说了些什么。加西亚摇摇头,豪尔赫转身回屋里去了。”

他的父亲,他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但是他预料到了。凯文骑着摩托带他去了法戈,红红的灯管招牌。他说不他不能去这种地方,因为他还小,他绝对不能去沾染这些。凯文告诉他不,你知道为什么你还小,就是因为你不敢去这种地方,你细皮嫩肉的没有收到过什么伤痕,这就是为什么你还小。他还小,他想起克里斯滕看他的眼神,金发里掩藏的眼眸。不,他已经不小了。电音舞曲,留着光头的斐迪亚操弄着键盘,人群沸腾了上下翻飞。但是他父亲告诉他。你听你爸的,你就永远都是孩子,嗯?他说不,我爸是对的。但是他还是要跟着凯文走,上了他的摩托车后座,一起去了法戈。 他还记得,在多索雷斯,宏伟的雪白的独一无二的邮轮之下码头边夜晚的海湾千家万户亮起灯光,那里,那个赌场,蒙特丹娜,也挂着红红的灯管招牌,上面写着:奢华极致,蒙特丹娜。边上装饰着一颗椰树。许多漂亮的女人和富有的男人进出大理石拼接而成的大门。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加西亚还站在门外,莱蒂西亚想把他拉进来但是他不愿意,只说让他站着,让她别管。这时候一家人坐下来,莱蒂西亚就问丈夫为什么不让儿子进来,你跟他说了什么。但是豪尔赫不讲话,他埋头处理他那一块土豆泥。但是他是知道的,莱蒂西亚说儿子刚生病身体不好你怎么能让他在雨里站着呢肯定要发高烧这样,很危险,她怎么说豪尔赫也都不应她,他是明白的。他说:让他站着。莱蒂西亚闻声立即甩他一个耳光,头发随着发力甩过桌面,站了起来:你个老混蛋想害死我儿子吗!然而豪尔赫离她有几公里远,遥远的野猪他全然不理妻子的胡言乱语,不理会女人的聒噪,任由血从他的脸上流到嘴角。他们父子俩一齐对她说你别管这事,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情。莱蒂西亚只好先低头低头吃饭,她对坐在身边的玛蒂尔达使个眼色,让她给弟弟端份饭菜出去。她压低了声音端了点豆子和面包出去,豪尔赫也不做什么表示。但是加西亚根本不吃。”

他看见姐姐把那盘子东西放在她常坐着的那张走廊上的凳子上,她好像不很赞同又略带怜悯地对他摇摇头。

“你干什么去了?”豪尔赫说,和加西亚一起站在祖父的枝子下面,淋着雨。“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加西亚不发一言,长子只是怔怔地盯着地面,稍候片刻,他才开口:“跟朋友出去玩了。”

“跟朋友?跟哪个?”

“就他们啊。”

“他们是谁。上哪去了?”

男孩的胸口燃起一团无名火,他的眉毛拧起来,像是弓背伺机出动的云兽。

“不说话?是那对混混狼崽子兄弟,还是跟那个长角的?”

“你不能这么讲我的朋友。”他提高了音量,依然盯着脚尖的泥土。

豪尔赫攥紧了手里的枝子,缓缓地绕着儿子走动,审视这这个男孩,两人站定在雨中。“我想怎么讲就怎么讲,我供你,我养你,我就要教你做人的道理。”加西亚的视野被头发上滴下来的水模糊了,他只能盯着脚下唯一清晰的地方,他知道豪尔赫站在他的背后,但是他只是看着脚下的蚂蚁搬运一片鞘翅。 “你违背我的告诫,还对着你的父亲撒谎。你既是一个流氓,还是一个骗子。还有你那帮朋友,我们当初就不应该来这个街区住,要不然你也不会变成这个混账样子。还有什么是我没说到的,加西亚·多梅克?”

“不。”加西亚回话,“我没撒谎。”

“你没撒谎?”豪尔赫大吼一声,举起坚韧的枝条,沉重地抽在加西亚背上。他感觉另外的一个人扶着他的手用两个人的力量挥动了那根枝条,他感到另外的人代替他发动了这个惩罚。

加西亚被抽得一踉跄,小声闷哼了一下,痛得直喘,呼—吸—呼—吸—呼—吸,呼吸呼吸呼吸呼吸呼吸,这一下真疼,他大喊:“别打了!”

“我打不死你,你还敢撒谎?”

“不!我没撒谎,我没撒谎!”

“好。”豪尔赫说,他长出一口气,“你要是打心底觉得你没说谎,那你就进去,看着你母亲、你姐姐还有克里斯滕的眼睛,说你从来没有出去鬼混过。要不然你就站在这,等这雨水把你淋清醒了,你就进来,跪在圣像前面,告诉我你是怎么样的一个流氓。”

“吃完饭了加西亚还是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像。豪尔赫搬了张椅子坐在树底下,双手抱胸,静止在加西亚背后。我跟着莱蒂西亚去了后院里。你有什么话可以跟妈说,你爸脾气太大。加西亚只是摇摇头,莱蒂西亚转身回屋,找出了一件雨衣给加西亚罩上,她的母亲的本能要求她至少做这么点事情,但是她女性的本能又叫她没法洞悉儿子的思想,她能够足不出户而知晓儿子一天的行程动向,却不能让她的儿子现在开口和她说一句话。羽兽的脚掌停在泽国巨兽的身上衔出寄生虫,清除皮褶里的虫卵,升腾的雾气携着微薄的日光。加西亚站在后院里,许多的增生物围绕着他,那些我从城市的雨林里带回来的感染体,那些我的无眠的夜晚之外的梦境里靠着赤哞的少女的形态移植繁衍的植物的形态,那些多叶的肥大的攀附的生刺的多彩的根瘤膨大的形态。我在日记里写下,昆虫来了,我记下了许多事情:多梅克家的后院不一样了,我模糊地感受到我的梦里的东西通过我传播了,结合了乔洛的亚麻衬衣玻利瓦尔的粪臭源石虫熏香,山药汤的热气里映照着,那个生机勃勃的屋子的后院长出了阿卡胡拉的羊齿菜,这也就印证着街对面那两扇紧锁的大门的院子的变化,我明白,自那些来自遥远北国的湖畔的银屑覆盖的山林也就是特利蒙带我们来到的地点所采伐的白桦木构造的人的飞上天空的幻想的部分实体伊卡洛斯的遗憾在近故乡的潮湿空气里混杂出来了远方万王之王的各个部分存在的土地上所有的生物的形态正是由他们所催发甚至有可能在它们的木质的机翼和引擎和扇翼上也生长出了真菌的子实,而他们全部,一齐通过我的日记抛开的不眠的病毒留下的空隙我的梦境里传染到了现在的眼下的现实也就是多梅克的领域,那个后院里,豪尔赫坐在似乎是源头的树根上他的头顶上是凤梨它积聚的雨水里一些泥土被从别处带来积蓄在这里长出了一串吊兰,蒺藜从他的脚下伸出停在了加西亚脚后。少年站在雨里,多么孤独,让人心碎的蜷曲黑发淌着水。他看到我向他走过去了,依旧低着头,我向他走过去,越走越觉得他离豪尔赫越近,千里之外的庭院,每一步都无比吃力。我抓住他的脸,把眼睛调整到我的面前,感受他的眼睛游弋在我的面庞。他开口了,用手,用手把我的手打开了,眼神闪躲着若有所思:你干什么?”

“你喜欢他吗。”

“我爱他,我少年时最近的人。”

菅原把烟头踩灭了:“那是个什么意思?”

“所以你跟他一起长大,我也跟他一起长大。父亲责罚孩子的场景里,你看到黎博利男孩的脸庞,告诉自己你不想让他离开,组成生活的部分不能四散分离。是否感受到那自丹田而上的浊气,心智的毁灭者。你告诉自己,你一定不能恐惧,你不能让这小小死神穿越你的那一部分,你要你自己孑然存留。你必须让他进屋,不能让他去搅合什么整合运动因为那时候新闻报道了那次恐怖袭击,在我的家乡的隔壁那个国家的自由贸易港龙门,我曾经去过的好地方,他们许多人死在了那里,还杀了很多人。所以你这个小脑瓜,莱特夫妇生出来的聪明小脑瓜就说:不行,他这样会送命,会去坐牢,而你听说牢里面,那些穿着条条狱警服的家伙让人不好受;你想象到数十年地蹲在监狱里,然而你却不晓得那监狱里究竟是什么样子,你以为那里无光,极恐怖,光是想象加西亚或是任意一人呆在那里你都受不了。”

“他这样冒犯你,你却不吱声?”塞雷亚说,她有些不悦。“我要是你,我就叫他赶紧闭嘴。”

“你太儒雅了,塞雷亚。”

 

凯文带着加西亚进去,会议室里,依然烟雾缭绕,一个人把一筐子玩意一个布袋子甩到桌上。大家都不做声,直到那个枯槁的女人伸手把袋子打开,里面滴溜溜滚出来一块不可名状的东西,肠子和腿骨结伴插在一块混凝土里:黑猫,我们把他从地里挖出来的,最好就是这样了。一枚勋章在腐烂的尸体里闪闪发光。

“就是他”史蒂文·文特劳斯拨弄了两下尸体。

“确定吗?”

“这就是他。”

“你就这么确定?”

“难道还能作假?”

“确实是他。”黑猫发话了。

桌对面,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们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他们中间领头的男人,皮埃尔·雨果,和老骏鹰心意相通的旧帝国怀念者说:

“Si pareils。”

紧接着另一边大声地吵嚷:你能讲人话吗?什么意思?什么,他说什么?什么叫都一样,哪儿一样了 ?

他沉着而心平气和地说道:

“是不是他,都一样,我的同志们。”

“还真是这样。就这一次,他还没说错。”

“那次我说错了的?”

“上次你打包票讲我们去投资超市肯定不会亏,你啥时候把我们的本金还来?”

“你以为你还在跟高卢鸡做生意?”

“你们目光太短浅,稍安勿躁,我自然会把钱给大家赚来。”

“自然!”

“我们要时常敬畏那自然!”史蒂文高声朗诵道。

“的确是高深莫测的自然。”

“各位对高卢文学的了解却用作攻击同志的武器,我很痛心。”

“嗳,你怎么指控我们攻击你,可没人在攻击你呢。巴黎的忧郁叫你犯双相情感障碍了,动不动就要口诛笔伐。”

“随你们说,反正都一样。”

于是两边暂时安静下来,给大家抽一口烟,理一理领带,摸摸尾巴的时间。

接下来,史蒂文·文特劳斯开头:

“这绝对不能接受!”他一拍桌子。

“到底是谁做的!”

“我们要把他揪出来,把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揪出来,我们必须示威。”

“那么谁去做这件事情。”

“史蒂文去吧,他提的,他肯定知道怎么做。”

“你们还要想是谁会做这种事,这种脏活?肯定是炮王部长的手下干的,他那帮横行市巷的狗腿子干的。“

“但是最近部长和驻军走得很近。”

“军人肯定不会干这种事情,我见过上校,他母亲就是感染者,他本人很亲切。”

“狗日的,乔瑟夫,怎么有你这么蠢的人,他给你看到什么样子也能拿来分析他的倾向性?”

“你又知道什么了!你见过他吗?”

“现在见过压迫者的代表还能拿来炫耀了。”

“军人能一样吗。”

“看来我们中间出了一个民粹主义和军国主义的拥护者。”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感染者不能团结军队的弟兄吗,难道我们就应该孤身对抗?”

“你既然已经跟人家是弟兄了,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那人没有还嘴的当儿,雨果老头响亮地咳嗽一声,抬起头望向屋顶的一块水渍,长叹一声,于是所有人都望向他。

“说正事,说正事吧,唉......”

“怎么了,这不是正事吗,这还不严重吗。”

“维克多,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吧,你那个老腚一撅,我们都要好奇你该放什么味道的屁。”

皮埃尔·雨果睁大了他眼镜后的双眼,沉凝片刻,摇摇头。

“当下的问题是,有人把我们的重要成员谋杀了,而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那就成立调查组,乘着水还是混的抓紧查。”

“另一方面。”黑猫说,“我们必须要做出姿态。形势对我们不利,这样我们就更要抓住机会做事。”

“什么姿态?”

“要加压,手上的筹码太少了。我前些天去找了部长。”

“你去过了?”史蒂文·文特劳斯说。

“是的,他们还不把我们当回事,这不行。我还是觉得我们必须逼着他们坐下来谈,许多议员已经表示支持我们了。只要议院和街头一齐施压,我们就能站稳脚跟。”

“不见血,部长先生是不会把他的股份分给我们的,你明白的吧。”

“我不想再跟你多说一遍了,不能采用全面武装起义。而且我们也不想要他的股份,像马克叔叔这种企业赚的脏钱你也想要吗。史蒂文,你是玻利瓦尔人,你也不懂自家的事儿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为什么不让他们把脏钱吐出来?”

“因为部长真的和那个矮子走的很近。”凯文说。“你可以自己上街干一次游行试试,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或者没给逮到监狱里,我们再说这话吧。”

“你是哪个?你为什么能在这里讲话,卡尔洛塔同志,你为什么要把一个老鼠带进会场来?”史蒂文说,“我还没说你,你每天和政府的狗腿子混在一起,我看就数你嫌疑最大,是不是?你肯定泄露了不少消息吧,我们在港口的组织是怎么被打击的,没人觉得蹊跷吗?”

“说话放尊重点,史蒂文,凯文是我们唯一的内应,他在组织内部的位置至关重要。我把他带进来是符合章程,也符合事理的。”

“我说的都是真话。”

但是港口的组织到底怎么被打击的,凯文自己出现在了那个集结的地点。现场有多少人,坐几路城际,哪里集合,何时出发,他全部跟黑猫汇报了。阿米尼奥挥着的大棒子,哦,他喘着气,一个人抛开披着黑斗篷的怪物,站在无人的厕所里。他拨通电话,对着另一头大喊着,事情办完了,我们好像打死人了,嗯,有人被抬走了,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他们拿的武器上面有源石,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真的不好,真的出事了,你们人呢,你们人呢,不不不,快点,他们把人全抬走了,真的真的真的,现场有不对劲的人,有人在角落里盯着我们,人被他们抬走了。

 

“我不是在意他会不会入狱。”

“那么是什么呢。”菅原说。

“有时候你一看就知道这条路没好结果。”

“所以你就看着,看着事情发生。你想象着事情总有一天会结束,而你的父母,那时候的莱特夫妇依然困在那座设施里,你想象着,就好像现在莱茵生命的乳白色流线型的外立面构成的实验室大楼,玻璃门、安检机、往地下一百米通的电梯,混凝土的下面的下面的下面,你能期盼的东西在那里。”

“不是的。”不是的,我想,我还是想得太多了,我想到哪儿了,为什么不是?克里斯滕,你是不是就看着事情发生了,在许多个月之后阳光明媚的草坪上,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你就那么让事情发生,到底在多梅克家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期盼着真正的父母从远方,从不是人住的实验室,军人把他带走的那个地方回来,这样事情就好了,至少你能接受了,是不是的克里斯滕,你自找没趣。“听我说,先听我说。那天晚上两父子一个都没有动,他们只是静止着,通过内心的残酷恶意较劲。就是这样我听到他开口,固执而困惑的脸上扭动着:你干什么?所以我就那么听见那句话了,倔强的小男孩满心愤怒地大喊,他本不想也不必要说这句话,他不明白他对我的感情,也不明白我对他的想法。但是在那个生机盎然的花园里他的喷薄的生命力让他说出来那一句既与事实无关也与心声相悖的话,那黑漆漆的话语刀片一样割伤他自己也割伤了我。那里所包含的能量远比他用手所能释放的要多得多(瘦弱的男孩,他的力气其实也不一定就比我大,正常吧,因为发育的顶峰还未到来)所以实际上他是用一张嘴而不用手把我拨开的。那时我也恐慌了,那突如其来的推力带来了不小的惊吓,好像一阵狂风将我刮走,仿佛是从加西亚的背后,从那所有的攀附者,那棵大树,那树下的野兽身边吹来,雨点也斜着打过来了。那瞬间的慌乱促使我抓住我唯一可抓住的枝子,回身抱住了他,男孩柔软的肌肉传来的热量使得我浑身颤抖。我感到他驯服了,但却更加狂热,灼热的呼吸从我的耳边抚过,扇动着耳羽摩擦着我的脸颊。那是我记忆最清晰的一次与这个狂躁的生灵的接触,加西亚狂躁的呼吸让他的身躯上下浮动着,其急促似乎要将自己憋死。他终于把我推开了,这次力道大的让我跌坐在地上,然后就是那第二句话:我没有撒谎!他好像疯了一样,他脚下终于开始挪动,向着一片酢浆草去了,一边摆动拳头打击灌木一边用脚掀起草赖以生存的土壤。我没有撒谎!我没有撒谎!喊叫着,越来越洪亮地喊叫着。但是我早就明白了,他低垂的眼光在喊叫时却没有看向我。远处树下的豪尔赫缓步走来,他说:克里斯,进去吧,你别管他。于是黑夜里屋里放出的光芒照着他的背影庞大地小步跑向院子里四处乱窜的儿子。加西亚在树脚下被豪尔赫扑倒在地,小小的身影在父亲的身下疯狂地挣扎着,发出声声不甘的尖叫。他只是重复着,重复着,一直呼喊到嗓子哑了,瓮声瓮气地,断断续续地,淌着泪抽噎着也还在喊。我不明白这一幕究竟有什么意义,我只看到他渐渐的不动作了,那以后豪尔赫扶着他坐起来,父亲的声音依旧平稳而冷酷,他说

“我要你记住今天,儿子。既然你以为你已经大到不需要我管教了,那就不要做拖累家庭的事,不要让你的母亲和姐姐流泪。你记住你是多梅克家的男人。”

还有,如果你一定要当个流氓混混,那也不要跟长石头的接触。他就是那么说的,加西亚想,生平第一次,父亲不是笑着说:他就是那样,让他去吧。他也没有拍拍他的脑袋,他站起身,走开了,把他留在那里,黑暗潮湿的泥土里,孑然无依。他想起他回头看时,父亲已经无影无踪,踏踏的脚步声里他消隐了踪迹,而在他离开的方向,克里斯滕·莱特站在逸散着暖黄光芒的走廊里,大睁着的淡灰瞳孔冲着他却不知道在看哪里。他感到那是一道陌生的目光,多么恐怖的夜晚,这幢屋子唯一的外来者站在他进屋的道路上盯着他。她没必要假装安慰他,她没必要,他不需要她女性的本能给予的温柔,不需要她虚伪的温情。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他跟父亲之间的事情,她不应该在这里看着他出丑。现在事情掺杂着混成了莫名其妙的状态,她以为他就是个渴望从酒吧和舞厅里找到认同感的缺乏关照的小男孩,一个混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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