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它们又来了!别管我,快zou——”
“这群(拉特兰俚语)比灾异的怪物还邪门,一波接一波,我的落脚点快被淹了!”
“主啊,救救我们——”
“妈妈、妈妈!它、它们在吃我……”
“费德里科,最后一个弹匣我打光了……甜品券在办公室右手第三个抽屉里,替我用完……”
“里凯莱,从你的位置撤离,我已抵达,现在接替后续拦截任务。”
“……”
“里凯莱?……重新评估,里凯莱昏迷,蕾缪安枢机等人失去联络。现状评级:危;存活概率:中低。执行者决定:继续任务。”
海风中,咸涩的铁锈味混杂着一种更深沉、令人不安的腥臭。两个光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惨白的光斑,照亮了从黑暗海水中不断涌出的、扭曲滑腻的身影。费德里科扣动手中双铳的扳机,却没有一声铳响回应他——弹药耗尽的不止他的同事,从午夜起厮杀至现在,费德里科早已留下一路弹壳铺成的地毯。退一步说,即使还有些许补给,在他们头顶飞行的海嗣也并非他武器射程能命中的目标。
一连串刺耳的喷吐声从空中传来,费德里科侧身躲开坠向他的未知体细胞团,回旋着踹倒扑来的海嗣,甩动铳托砸碎了它们的外置脏器,效率高得像在处理流水线上的次品。那些生物在他脚下的土地上扭动挣扎,蓝色的体液四处飞溅——但比起眼前的攻击,在视野范围内更遥远的距离,一堵十米高的水墙正席卷而来,那是纯粹由前仆后继的海嗣堆叠而成的奔浪,随着沿途海嗣的加入,迅速变得越来越高,高到足以碾过里凯莱和费德里科苦苦坚守到现在的建筑掩体。
“……准备迎接冲击,进入水幕后从内部攻击瓦解。”
完成状况判断后,费德里科迅速登上高台,站在不省人事的里凯莱面前做出防御姿态,只不过在那滔天巨浪的面前显得毫无意义。数秒之后,这十几平方米都将成为新的海域。
就在这时,一声难以捕捉的“滴”从通讯器中响起。
“ZOOT指挥系统已接入。欢迎回来,干员送葬人。”
伴随着这声无机质感的系统语音,一道光明从大海中迸发,紧接着,某种如同朝霞般火红的存在燃烧着膨胀开,从内部撕碎了海浪,携卷着滚烫的气流和一声闷响——
“BANG!”
连带空中盘旋着的个体,海嗣们的残肢像浪花一样溅得到处都是,在墙壁上、地上、里凯莱的身上抽搐。
“瞧瞧这一地鳞不鳞羽不羽的东西,啧,炸烂了还要恶心我的眼睛。你说,再赏它们一发如何?”
“维什戴尔,节约弹药,你的任务是掩护送葬人和隐现撤离,”博士的声音适时响起,“久等了,费德里科,这片防线由罗德岛接管,你立刻带隐现和被海嗣攻击过的难民回‘坏家伙号’接受治疗和补给,再单独前往9点钟方向支援第七厅剿灭投嗣育母集群——切断增援,海水就会退潮。”
费德里科连一次呼吸的停顿都没有,
“了解,指令更新,即刻执行。”
博士立于集装箱构成的临时掩体后,战术光屏的冷光映着兜帽面罩。事发突然,海嗣并非没有袭扰过荒野中的移动修道院,但出现在距离拉特兰这么近的地块还是头一遭。如果不是铳骑被集中调离到北部应对莱塔尼亚的试探性军事演习,这个规模的海潮本该由密集火力彻底歼灭,而不需要这种……罗德岛临时介入的战术行动。
博士的手指划过指挥终端,深吸了一口气:
“能天使,自由射击。”
“好嘞老板,福音摇滚!正宗天意!”
瞬间,战场被枪火点亮。弹幕风暴迎面撞上了铺天卷地的海蓝色族群,弹壳、碎裂的生物组织和神经毒素在夜幕下爆发四散。
“艾雅法拉,干员们的解毒拜托了。菲亚梅塔,带队瞄准十秒后空投下去的‘轰隆隆先生’,击昏先头部队,打断它们的协同性。莫斯提马,我们需要截停后方海嗣,孤立阵列中央的投嗣育母。”
“我知道了,前辈!”
“可以,但我不会等跟不上的人。”
“来了。虽说无冤无仇,不过这就是生活呢。”
只过了几次眨眼的间隙,延绵不绝的浪潮被硬生生划出几道分割线,好像被钝刀劈成了歪歪斜斜的几段,海嗣行军的势头如同被踩了一脚急刹车。不过,在这个级别的数量下,漏网之鳞总是没法避免的。
“捡漏我就没输给谁过,瞧好了……呜啊,老板,漏了一只,朝你那边过去了!”
能天使的话让博士的动作顿了顿,细微的颤抖被面罩掩盖。随后,他握紧指挥终端,主动打开集装箱的门,与狂奔的海嗣对上了视线,它猩红的复眼立刻锁定了面前唯一的活物。所有干员都部署在远离自己的位置上,刚刚撤退的里凯莱和费德里科距离这里还有相当的距离,而原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那只海嗣,现在目标无比明确地奔袭而来,两次心跳之后,博士就将被扑倒在地——
“砰!”
铳声响起,地上只剩下一滩蓝色的碎肉,泛着无害的气泡。
“击杀,确认,”蕾缪安的声音切入通讯,随后又恢复了平时的语调,甚至带上了一点轻松的调侃,“你对其他干员也会这么自然地把命托付到对方手上吗,‘博士’?”
透过通讯,博士几乎能想象到她说这话时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回到指挥舱,不动声色地回答:
“只是帮狙击手固定一下目标的行动轨迹而已,我从不质疑拉特兰竞速射击第一名的含金量。”
铳林弹雨中,蕾缪安除了刚才迫不得已的那一击之外,始终以松弛的姿势瞄准着战场中央,没再发出过一声铳鸣。她游刃有余地关注着众人的位置,暗自记下每一个人的行动顺序和表现,并等待着属于她的那个时机。
终于,数十只投嗣育母迟缓地爬进了她的射程。多亏阵型切割得好,它们紧紧相依,几乎挤成一团难以分清彼此的器官。
“真是毫无美感的登场方式。那么,退场就由我来设计一下吧?”
她侧了侧头,喃喃自语。海风肆意地掠过她,粉色的长发随风飘荡。
就在这时,通讯频道恰到好处地传来博士的全频指令:
“全员,封锁海岸线的所有缺口,拦住所有集群,现在开始5秒内不允许任何投嗣育母以外的敌方个体出现在蕾缪安的射程范围内!”
和聪明人共事确实是件愉快的事,蕾缪安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进入专注状态后,她会平等地锁定每一个会移动的目标;要是有乱七八糟的家伙们闯进来,那就没法好好招待为首的几位客人了。
3.5秒……
她的手很稳,她的眼中只剩标靶。
2秒……
“前辈!战场上弥漫的神经毒素已经过饱和了!”
“瞧我这老家伙,漏过去几个……”
“博士,帕特里奇昂阁下失手了。”
莫斯提马沉着的声线难以掩盖事态失控的现状,但蕾缪安全然没有在意,毕竟,交付信任与收获信任同样是她擅长的事。
1秒……
“博士,我已就位,任务继续,逃逸目标已歼灭。蕾缪安枢机,请完成狙击。”
“时机正好,费德里科。干得不错。”蕾缪安简单地回复了一句,随后扣动扳机。
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又似一瞬即逝——七声铳响,几乎连成一声闷雷。子弹撕裂夜空,每一发都反复穿透命中那些投嗣育母头部同一处极其微小的结构薄弱点,巨大的冲击力让它们身体骤然一僵,厚重的甲壳自命中点开始龟裂、崩解,最终庞大的身躯重重砸在浅水区,激起大片浑浊的浪花,彻底没了声息。
失去了源源不断被创造出的子嗣,海嗣逐渐朝大海的方向溃散。终于,零散的铳鸣声也随之停止,海岸线缺口前只余下硝烟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除了里凯莱和几位难民之外,没有出现受伤人员,也无人死亡。
“收队,清点战损,准备撤离。”博士下达了最后的指令,目光扫过远处那个依旧在高处、沉稳如初的身影。预期中的点对点通讯如约而至,
“了不起哦,这次的战斗录像够第七厅的调查员们学上一整天啦。”
博士走出临时掩体,强忍住突然袭来的困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蕾缪安聊了起来,
“如果是你作为队长来调度,今晚也能取得同样的战果。”
“但效率就不会有这么高了呀,茶点一定已经凉了。说起来,我看过排班表了,明天是我第一次担任你的助理?”
罗德岛的助理排班表更新频率很高,博士自己从未有余裕关注过,第二天会是哪个干员陪自己处理工作。不过,他的确设想过轮到蕾缪安的那天会怎么样。
“……明天请务必手下留情,蕾缪安……干员。”
二
博士的办公室里,文件几乎要淹没桌面,空气中漂浮着咖啡因和纸张混合的味道。阳光透过舷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带,但似乎无法驱散堆积如山的公务带来的阴影。
“病患安置方面的条款请你再考虑一下,药物合作研发的文件请你先签署,移动地块交接的事宜麻烦你重新审视我的提议……” 蕾缪安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她的目光甚至不需要离开手头的光屏,指尖就能在另一块屏幕上精准调出相应条款。
“欸,我笑得很可怕?” 她似乎察觉到了博士的目光,终于短暂地回望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无辜,“那你加油把公事快点办完,好不好?”
好或不好的预感都应验了。眼下,博士正亲身体会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对他提起过,蕾缪安充满特色的“高要求工作狂”属性。两人面前的光屏不断刷新着数据流,她偶尔会用指尖在某个节点上轻点,发出清脆的确认音。
博士几乎是把脸埋进了文件堆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要是太快做完,阿米娅明天起就会丢给我更多文件,可能有三个苹果派那么厚……”明明上午才过去不到一半的时光,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向她求饶了。
“你第二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给阿米娅小姐发过短讯确认过了哦,她又不是什么大魔王——何况三个苹果派很厚吗?和枢机的工作章程差不多嘛。早点办完事,晚上7点有《圣戒终结者3》……”
蕾缪安略作停顿,语调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一起去看吧?我查过了,你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呢。”
博士博士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试图缓解开始隐隐作痛的神经,苦笑着看向那个似乎不知疲倦的身影,许久才憋出一句作用不大的抗议:“我没看过1和2,要紧吗?”
蕾缪安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是一种突兀的静止。她抬起头,粉色的眸子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捕捉到博士的神情,里面没有丝毫疲惫,反而闪烁着……像是发现有趣现象时的光芒。她微微歪了歪头,用一种近似“怜悯”的语气说:“阅片量令人同情呢……那上午得抓紧咯,用午休时间把1和2补完——办公室里影音效果肯定差一些,凑合凑合吧?”嘴角似乎还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博士感觉自己的眼角似乎抽动了一下。更正,并非“作用不大”,而是反效果。他明智地决定不再争辩,以免午休时间真的被两部血浆片填满。
拉特兰的夜晚并不寂静。圣城的灯火彻夜通明,柔和的光芒勾勒出教堂的尖顶和圆拱,空气中隐约流淌着晚祷的唱诗声和远处广场传来的零星钟鸣。刚走出放映厅,喧闹的背景音效似乎还残留在耳膜上,与此刻的街区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到头来,冰瘤奶、眼罩耳塞和苹果嗅盐都没用上呢,你看得挺投入的呀,完全不像有什么不适感哦。”蕾缪安操控着轮椅,平稳地滑行在石板路上,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博士,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实验品。
博士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仿佛想甩掉屏幕上残留的、过于饱和的色彩和爆炸声。他轻轻舒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被“折磨”后的坦然:“暴力元素确实存在感极强,不过托某位喜欢拍烂片的干员的福,我还算吃得消,”想起之前被强行安利的经历,他的不由自主地浅笑起来,“而且,毕竟你只是嘴上说说,午休时没真让我补两部前作,所以今晚是我第一次看《圣戒终结者》系列的作品,怎么也得好好感受下。“
“怎么样,还符合你的预期么?”蕾缪安饶有兴致地问,轮椅稍微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她能更方便地观察博士的表情。
“不愧能成为经典。”博士给出了一个相对中肯,也略带外交辞令的评价。毕竟,对那血浆横飞的场面和简单粗暴的剧情逻辑,他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那真是太好了~” 蕾缪安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发自内心的愉快,她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轮椅的扶手,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会找时间陪你把1和2看掉哦,还有其他几部我珍藏的电影,都给你加进清单里去吧?”像变魔术一样,她手中突然多出了个人终端,作势就要开始编辑列表。
博士看着她那副兴致勃勃、像在规划什么重要项目的样子,只能苦笑着应下:“那就一言为定了。”
“意外的干脆呀……” 蕾缪安放下终端,指尖在轮椅扶手刻着的Q版涂鸦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随即又转向了一个她似乎早就想问的问题,“说起来,你很习惯和萨科塔一起看电影?同伴顶着一个明晃晃的光环,对观影体验影响应该不小吧。”
博士的目光短暂地掠过蕾缪安的脸。月光与灯火映衬下,她头顶那若隐若现的光环散发着柔和、并不刺眼的光晕。随即,他坦然地说:
“最开始企鹅物流拉着我看电影的时候,你妹妹的光环确实让我适应了好一阵子;不过前段时间,和帕特里奇昂阁下一起去放映厅时,就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无需多言的诚恳,“说到底,之前是我问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你才邀请我来的,我不会在这样那样的前提上犯难——”
所以不用再拐弯抹角地担心我了,博士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迎着蕾缪安探询的目光,简单地补充了一句:“我很享受今晚的电影。”
蕾缪安心领神会。夜风轻轻吹动她粉色的发梢,拂过她脸颊,她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温和地露出一个微笑,不同于白天那种带着锐利和戏谑的笑意,此刻只带着一种纯粹的、被理解后的释然。
博士从她脸上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眺望起南方的夜空,
“希望今晚别再有棘手事件出现了,伊比利亚方面还没回复我们海嗣活动范围扩大的近况——”
“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谈工作么?博-士-”蕾缪安换上一副微妙的表情,硬生生把博士的话堵了回去。紧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熬夜对皮肤很不好呢,睡个好觉对大家都很重要。所以你说得对,愿圣城保佑,今夜别再出乱子了就好。我们早点回本舰吧。”
三
圣城的灯火在夜幕中碎成星尘,晚祷的余韵裹挟着硝烟,在街巷间游荡如风,但罗德岛本舰的舰桥办公室里,灯光依旧明亮。博士送走了蕾缪安——在她那句“早点回本舰”的“温馨提示”下,他确实没法再在外面多待。
然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博士并没有立刻休息。他调出了一个加密通讯频道,屏幕上跳跃的数据流指向遥远而深邃的海底——阿戈尔。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措辞谨慎而坚定。
罗德岛庇护并悉心照料了诸位猎人已久,而后,又在弥利亚留姆与阿戈尔人并肩作战,这份情谊与投入,阿戈尔方始终视为理所当然……
他略微思索了片刻,继续输入他,或者说罗德岛的诉求。
……罗德岛所需并非常规的物资或技术援助,而是一些更特殊的请求,此事关乎……
这份交涉的敏感性,以及其中某些名字的特殊性,让他不希望被过多关注,尤其是……不希望被蕾缪安过早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夜色愈发浓重。博士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屏幕上的字符开始跳舞、模糊。办公室的舷窗不知何时被他自己稍稍推开了一条缝隙,夜风丝丝缕缕地吹拂进来,轻柔地撩动着桌角的纸张。终于,在又一次强撑着看完一行字后,博士的意识彻底被疲惫吞噬,他伏在冰凉的办公桌上,沉沉睡去。
寂静中,那条敞开的窗缝无声地扩大。
一个身影,或者说,一个“存在”,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般,从窗外滑了进来。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色,纤细、修长,表面光滑得仿佛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黏液,却又奇异地不反射任何光芒,像要将所有光线都吸收殆尽。数条手臂——远超人类的数目——从躯干上延伸出来,其中两只最前端的手臂,有些笨拙却又异常执着地举着一件……人类的宇航服,严严实实地挡在它的“身体”前方,像是一面脆弱的盾牌。
本该是头部的位置,只有一个巨大、滚圆的眼球,占据了所有空间。那眼球安静地转动着,倒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是纯粹地“凝视”。
它悄无声息地靠近办公桌,巨大的独眼凑近了沉睡的博士,仔细地、专注地观察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或者说是好奇。
“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狙击铳响骤然撕裂了办公室的寂静。
那蓝色的身影剧烈地一颤,仿佛被电流击穿。它高举的宇航服跌落在地,而它的身体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稀薄,最终像一缕青烟般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博士被这突如其来的铳声惊得猛然从睡梦中弹起,心脏狂跳,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声音的来源——窗外。随即,他看到了地上那件孤零零的宇航服,以及空气中最后一缕正在消散的蓝色痕迹。几乎是本能的,他调出了办公室的监控录像。
刚才那个……生物?它没有死,博士直觉地想到,更像是一种传送或回归。而且,从它刚才的举动来看,似乎并没有恶意,那种专注的观察,更像是一个孩子在打量新奇的事物。下次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又会是什么场景?这种体验与以往他在泰拉任何角落遇到过的情况都不相同,让他没由来地想起了一个人。
普瑞赛斯。
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那片熟悉的黑暗。夜空中,一点微弱的、属于金属的冷光一闪而过——那是狙击铳瞄准镜在特定角度下才会产生的反光。
博士的脑海中,瞬间回荡起蕾缪安初到罗德岛参观时,那句像在捉弄人的问话:
“博士,你选这里当办公室的时候调查过吗,这艘船上有一处能狙击到你的地方哦。在哪?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把那里设成我的专用房间吗?”
而他当时,在确认该地点闲置至今后,也确实同意了她将那个房间作为寝室兼“观察点”的要求。
博士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感激,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自己的这点小动作,根本瞒不过她的眼睛。
就在这时,个人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条新的短讯,发信人正是蕾缪安。
博士点开,简短的文字映入眼帘:
刚才那个不用算加班费。明天的下午茶,我要双球冰激凌。还有,现在,立刻,去、睡、觉。晚安,博士。
博士看着这条信息,先前因惊吓和复杂思绪而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奇异地放松下来。他几乎能想象到蕾缪安打出这条信息时,嘴角那抹带着“一切尽在掌握”意味的浅笑。
他失笑着摇了摇头,关掉了办公室的灯和加密通讯,决定听从这位“临时护卫”的安排。
拉特兰的光辉或许有时会暗淡,但罗德岛的灯火旁,总有天使在默默守护。
四
翌日上午,罗德岛舰桥办公室。阳光透过舷窗,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阿斯卡纶的身影如同融入墙角的阴影,仿佛在她开口时才凝固成型,声音是一贯的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情感波澜:
“博士,关于昨夜不明个体入侵事件,是我和S.W.E.E.P.的失职,抱歉,”她微微垂首,“铳响之后,全舰安保等级已提升至最高戒备状态,并对办公室及周边区域进行了彻底排查,目前未发现入侵者的其他踪迹或任何遗留物。”
博士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我的视力再差也能看见,昨晚如果不是蕾缪安反应迅速,下一秒你的袖剑也会刺穿那位‘访客’,我对此毫不担心。”
“感谢理解。”阿斯卡纶的声音依旧没有变化。
清晨的时候,阿米娅和Mon3tr曾慌慌张张地跑来找博士,一个担心得咬紧嘴唇,一个责怪他为什么封锁消息一整夜,害得她们事发六七个小时后才得知。最终,博士只能用“睡个好觉对大家都很重要”来搪塞。
无论如何,这件事该翻页了。
“今天剩下的都是一些重复性作业,就麻烦你代为处理,”博士将终端上的权限做了临时移交,“我要离舰一趟,去拉特兰城内。”
“明白。”阿斯卡纶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好像从未移动过。
拉特兰的街道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洁净,各式店铺已经开门营业,空气中飘散着新鲜烘焙点心的甜香和一种特有的、混合了熏香与大理石气息的城市味道。博士身着那套万年不变的带帽长袍,身边跟着一位红发紫瞳的萨卡兹少女。
“所以,你让我顶着拉特兰的大太阳出来逛街,就是为了帮你挑冰淇淋口味?”史尔特尔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起床气和不解,那柄巨大的魔剑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是‘咨询专业人士’,”博士纠正道,同时努力避开剑尖的敲击范围,“而且现在才上午九点,太阳不算大。”
史尔特尔翻了个白眼,但紧接着,她用复杂的眼神打量起周围的一切,“‘圣城’,想不到我这样的萨卡兹都能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了。”
“教宗阁下不是冥顽不灵的人,天使与恶魔同源这件事实由不得拉特兰停滞在过去,”博士随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尽管谈不上百分百友善,穿戴着斗篷、无法融入这个城市的人还是很多,但现在萨卡兹在拉特兰总比萨科塔在卡兹戴尔安全。更何况,你挂着罗德岛工牌,身旁还有个‘兜帽怪人’。”
紫色双瞳中的戒心逐渐放下,史尔特尔像只猫一样慵懒地伸了个腰,耐着性子听完了博士有些含糊的“任务简报”——为一位口味独特、品鉴能力极高的萨科塔女士挑选两球冰淇淋,要求搭配和谐且能带来惊喜。
“……麻烦的家伙。我说的是你,别误会,”史尔特尔撇了撇嘴,但还是指向街角一家招牌上画着巨大冰淇淋甜筒的店铺,“那家‘冰海冲浪’,拉特兰的老字号,用料扎实,口味也够多,以前‘闲逛部’的干员们给我外带过很多次。至于搭配……”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甜品会的时候,‘噤声的蕾缪安’——他们是这么叫她吧?她确实什么都敢往嘴里塞,除了仙人掌挞,她看了一眼就直接推给莫斯提马了。”
“所以你的建议是?”博士认真地问,无视了她为什么能猜到挑选冰激凌的对象。
“对于那种什么都尝过、什么都敢尝的类型,比起别人给的标准答案,她们更喜欢自己去‘冒险’,哪怕结果不一定完美。口味接受度那么高,你就大胆去试好了,别畏首畏尾的,说不定歪打正着呢?”她耸了耸肩,“反正又不是我吃。”
博士思考了一分钟,然后付钱给她买了一份冰激凌。
午后,罗德岛的露天茶座。阳光正好,微风和煦。蕾缪安已经坐在了小圆桌旁,面前摆着一壶红茶。
博士端着一个小巧的冰淇淋杯走过来,里面是两颗颜色对比鲜明的冰淇淋球,他选的是海盐巧克力,以及焦糖苹果派口味——为了不让它们化得太快,他还从可露希尔那借了台便携支援雾机。他将杯子轻轻放在蕾缪安面前,自己则在她对面坐下。整个过程中,蕾缪安全程带着浅笑看着窗外的风景,或是翻阅着手边的终端,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那两颗冰淇淋的口味,这让特意去“做功课”的博士感觉自己上午那番折腾……多少有点傻气。
“蕾缪安,”博士清了清嗓子,决定还是先为昨晚的事正式道谢,“昨晚……多谢了。如果不是你——”
“嗯?”蕾缪安终于将目光从终端移开,落在他脸上,那双粉色的眼睛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弯成了月牙,“只是碰巧结束工作,从窗外看到你办公室有点异动而已,想着万一是你又忘了关窗,吹感冒了就不好了。”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仿佛那精准的一射只是顺手为之,“我可没有偷窥你加班的兴趣哦,那也太失礼了。”
博士看着她一本正经解释的样子,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倒是你呀,”蕾缪安的语气转为关切,身体也微微前倾,“昨晚那个……是海嗣吗?虽然消失得很快,但色调有些相似。”
博士心中一动,知道她观察细致,但不想让她过多担心,也不想暴露与阿戈尔的秘密交涉,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嗯,一只落单的低阶海嗣,大概是上次行动遗漏的散兵游勇吧。”
“这样啊……”蕾缪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叮嘱道,“那以后加班也要记得关好窗户。本舰的防御系统虽然可靠,但自己多加小心总没错——你一个人的安全和健康和许多人息息相关,对么?”她的关心直接而坦然。
舒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片刻,博士主动转换了话题:“说起来,今天上午都在忙些什么?”
“处理了一些第七厅积压的文书,然后去贸易站检查了一下近期的订单和物资调配情况,确保拉特兰的援助能顺利送达,”蕾缪安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回来的路上经过食堂,看后勤干员们正忙着准备下午茶,就顺手帮了点小忙,多做了几份点心。”
她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喜爱,“最后在生态温室待了很久。那里的植物种类特别丰富,调香师小姐她们都很友善,我在那里待上一整周都不会觉得腻。以前在病房里,莫斯提马她们匆匆忙忙带回来的那些花草,没有专业的养护条件,通常都养不太长久呢。”她的语气里多了点不露声色的惆怅,但很快便消散了。
“看来你对本舰的环境已经很熟悉了。”博士微笑着说。
“那当然,毕竟是最高指挥官亲自带着我,把‘小乐工作过的环境’上上下下都熟悉了一遍呢。”蕾缪安打趣道,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说起来,博士,我们初次见面时,你把我当做小乐的姐姐,而不是第七厅的枢机——现在想来,这真是个非常明智的选择。”
她看着博士,继续说道:“否则,我可能真要好好怀疑一下,我那个宝贝妹妹看人的眼光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博士闻言,背脊莫名一僵。对方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但他一时之间却完全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决定,这件事回头一定要找能天使好好问个清楚。
茶点时间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接近尾声。两人起身准备离开时,蕾缪安的目光忽然落在那已经空了的冰淇淋杯上。
“啊,对了,”她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评价天气,“从今天开始,海盐巧克力加焦糖苹果派,荣升为我最喜欢的口味组合之一。”
她顿了顿,转向博士微微一笑,温和且不设防。
博士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可能也僵住了。
五
与博士道别后,蕾缪安熟练地操控轮椅,平稳地滑过罗德岛舰桥的金属廊道,转向一条通往外部对接港的路径——第七厅的公务总是在拉特兰处理更为便捷。片刻后,在约定的临时联络点,她见到了早已等候的对象:几位神色肃然的调查员,以及一位身着厚重黑色装甲、气息凛冽如寒冬荒原的堕天使——雇佣兵奥罗拉。
(奥罗拉这家伙,光环黯淡得几乎看不见,脾气倒是比她那身盔甲还硬。不过,在某些“脏活”上,她的效率确实无人能及。)蕾缪安暗忖,脸上则是一贯的公事公办的平静。
“蕾缪安枢机,”为首的调查员率先开口,递上一份加密数据板,“初步排查了近期所有与拉特兰有过接触的移动修道院记录,以及部分本土可疑人员的活动报告。关于深海教会的渗透……有几条线索指向了伊比利亚边境的几个小型教团,它们近期与一些身份不明的‘赞助者’来往密切。”
蕾缪安接过数据板,快速浏览着,粉色的双瞳在数据流转中显得格外犀利,“远离大海的海嗣缺乏基本智力,它们若想跳过伊比利亚,长途跋涉来‘游览’拉特兰的著名景区,除非是有‘热情’的导游带领……奥罗拉女士,你那边呢?”
奥罗拉冷哼一声,不耐烦地从胸甲的夹层里抛出一本封面破损、边缘浸着水渍的笔记。蕾缪安伸出双手,灵巧而稳稳地接住了它。一股浓烈的腐烂海鲜与潮湿泥土混合的腥臭味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让周围的调查员们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从一个深海教徒的尸体上捡来的,应该是某种航海日志,或者祭祀手册?”奥罗拉的声音冷峻而不耐烦,“大多数都是看不懂的疯话,偶尔有几幅描绘着扭曲触须的阴湿涂鸦。我只能勉强辨认出里面反复提及的几个词,比如‘神圣的亵渎’,还有所谓‘主教’‘先生’的尊称。哼,你们这令人作呕的圣城,说不定又要丢一次大脸。我倒是很想看看,你把自己惹得一身骚以后,打算怎么收场。”说完这些话,奥罗拉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厚重的装甲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简直像在拉特兰多待一秒都是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蕾缪安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内心飞速盘算。“这些线索我会带回去整合分析,”她对调查员们说,“你们替我给辅佐官带句话,就说后续工作我会自己处理,请停止加班,今天早点回去多陪陪家人,否则……”
她略作思考,坏笑着说,“下次第七厅的下午茶,我会不小心‘忘掉’她喜欢的那几种口味。”
夜色已深,教皇厅外的广场上却依旧热闹非凡。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拉特兰公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饭后遛弯消食,有的则兴致勃勃地鸣铳欢闹,庆祝着又一个平和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和烤苹果的甜香。
蕾缪安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抬起头,将手中的文件夹仔细合拢,与其他资料一起归置得整整齐齐。她看了眼墙壁上的光影钟表,“唔,如果是本舰的话,已经过供餐时间了呢……还好和那两位约在城里。”
她没有片刻耽搁。轮椅的动力系统被无声地切换到最高档位,几乎是贴地飞行般,在空旷而光洁的大理石通道中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轻风,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日落归港”酒吧里,菲亚梅塔喝光了第三杯苏打水,第十次把目光从酒吧那扇吱呀作响的橡木大门收回,发出一声不耐的叹息。
“你就是张望得太勤快,目光太有压迫感,蕾缪安才迟迟不肯露面的,”莫斯提马斜倚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打个赌?只要你不再像盯梢一样盯着酒吧门口看,用不了三分钟,她就会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我们身边了,‘晨曦魔导师’。”
菲亚梅塔正不满地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闻言哼了一声:“我才不赌这种无聊的……就算你们也不至于合起伙来跟我开这种幼稚的玩笑——”
她的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身影宛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卡座旁。刚刚抵达酒吧的蕾缪安,正带着一脸“无辜”的微笑看着她。菲亚梅塔张开嘴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莫斯提马好笑地看着她,那表情像是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你们两个……为了逗我宁可饿肚子吗?”菲亚梅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好气地说,但眼底却多了几分轻松。
“抱歉抱歉,”蕾缪安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临时处理了点公务。光环给你摸一下,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哦?是处理像前天夜里那种,需要我们三个‘资深美少女’亲自出马解决的‘公务’吗?”莫斯提马好奇地开口,湛蓝的眼眸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芒,显然意有所指。
蕾缪安被她逗得噗嗤一笑:“那次确实是意外之喜,没想到又能和你们并肩作战,还有小乐……虽然闹出不小的动静,但大家配合那么默契,够我回忆很久啦。”
“哼,那种程度的对手,小菜一碟而已,”菲亚梅塔轻哼了一声,但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愉快的心情。她随即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妹妹呢?她昨天还说今天要带最新的苹果派口味给我尝尝,叫什么……‘韭菜盒子’?结果今天一早就没影了。”
“她啊,”蕾缪安端起侍者适时送上的果汁,用吸管浅啜一口,清甜微酸的滋味在舌尖散开,“连夜赶去叙拉古了,说是那边接了个订单,顺便看看好友……那孩子是叫德克萨斯?”
看到蕾缪安询问的目光,莫斯提马“嗯”了一声,“挺有个性的一位鲁珀姑娘,外冷内热,身手好又讲义气,是小乐在龙门时最要好的搭档。有一次她提着双剑追了我几条街,说要把我绑回去见小乐呢。”
蕾缪安听到莫斯提马少见地对一个人不吝夸赞,心情也跟着兴奋和期待起来,“真想早点见到企鹅物流的各位呀……我还在信里许诺小乐,说有朝一日去龙门看看她和她的朋友,结果反倒是她先回来看的我——”
“——顺带拯救了拉特兰,”菲亚梅塔与有荣焉地接过话,语气里满是骄傲,“而且‘苹果派物流公司’现在可真是生意兴隆,名声在外了呢!”
几杯特调的鸡尾酒和冰镇的蜂蜜啤酒在唇齿间不知不觉地滑入腹中。夜色渐浓,酒吧里的气氛也愈发热烈。三个拉特兰人,就像她们过去无数次聚在一起时那样,无所顾忌地欢笑着,调侃着教皇厅不近人情的上级,戍卫队刚入伍的新兵,万国信使里行事死板的同事,兴致勃勃地互相推荐着最近上映的电影和城中新开的甜品店……仿佛这样的时光可以永远没有烦恼,没有尽头。
酒过三巡,菲亚梅塔放下酒杯,看向蕾缪安的眼神中,那种惯常的、火焰般的直率少了些许,多了几分极力掩盖的试探与关心:“蕾缪安,你……在罗德岛登记为干员,也有一段时间了吧?在那边……还适应吗?”
蕾缪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中的细微变化,但没有点破。她笑着合上单眼,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俏皮的“耶”:
“已经是我第二喜欢的地方啦,仅次于我们伟大的拉特兰哦!”
“好啦,连菲亚梅塔说话都这么拐弯抹角下去,我可要怀疑这片大地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反而是莫斯提马看不下去,干脆利落地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她坐直了些,看向蕾缪安,湛蓝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蕾缪安,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以你的工作能力,处理第七厅的日常事务,从来都能准时下班才对。如果‘枢机’和‘干员’两头兼顾让你觉得有压力的话,尽管放心告诉阿米娅就是了,我相信她会为你安排好的。”
“呀,你们误会了,和枢机的本职工作相比,作为罗德岛干员参与任务的时候,对我来说反而更像是难得的放松时间呢,”蕾缪安马上笑着解释,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担心,“实在是最近正在追查的那个对手,有点狡猾,也有点……棘手。”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几分,眼神也随之变得深邃起来,穿透了酒吧喧嚣的灯光,望向了某个遥远而阴暗的所在。
“嗯,从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种种迹象里,我嗅到了一股……有些熟悉,但也让我非常讨厌的味道。”
蕾缪安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划过,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某种寒冷、扭曲,像要将一切光明与希望都拖入无尽深渊的腐臭感——那种感觉,和她在安布罗休修道院经历过的一切,如出一辙。
“深海教会的异常扩张,海嗣群近乎‘行军’般的意外迁徙……这些背后,都有着不止一个明确的引导者。今天,我意外拿到的一本笔记,更是让我明确了自己的猜想。这是根据那上面几张潦草涂鸦,勉强拼凑还原出来目标之一的画像,”她从个人终端里调出一张经过处理的三维图像,投射到两人面前的空气中,“笔记的原主人,画技实在是有些抽象,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它还原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画像上是一个留着三七分水蓝色短发、戴着金丝眼镜、神情温文尔雅的男人,手中却握着一把造型古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长剑。
“我记得他,”菲亚梅塔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跟我描述过,当初就是他害得你——”
“对,是他。真可惜啊,当时情况太混乱,我连他究竟叫什么名字都没能问出来……”蕾缪安打断了菲亚梅塔,语气却出乎意料地轻松,像只是在说一件无伤大雅的趣闻,“那时他还笑着说,他的某个学生,也和我一样难以说服呢。”
莫斯提马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画像:“哦?说不定他那个学生,现在也是罗德岛的干员呢,毕竟罗德岛什么怪人都有。”
“别开玩笑了!”菲亚梅塔瞪了莫斯提马一眼,有些急切地看向蕾缪安,“那家伙很危险!当初如果不是他逼得你不得不站起来……”
“好啦好啦,‘晨曦魔导师’,”蕾缪安笑着伸出手,握住了菲亚梅塔有些冰凉的手指,比以往更用力,停留的时间更长一些,语气轻柔地安抚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我现在不是有这台超级轮椅嘛,说不定比我站着的时候还灵活呢。”
“我建议你把这个信息和博士同步一下,”莫斯提马的语气依旧从容,所说的内容却格外认真,“无论在伊比利亚还是阿戈尔,罗德岛都比拉特兰官方机构更方便行动。你知道的,个别审判官和那些幸存的深海猎人,同时也是罗德岛的注册干员。”
“莫斯提马,你对我们以外的人这么信任,好像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耶?”蕾缪安故作惊讶地眨了眨眼,轻巧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她能感受到菲亚梅塔握着她的手依旧有些微微的颤抖;曾经那些年,她们已经为了她付出过太多,她不想再看着两位朋友为自己神经紧绷的样子了。
莫斯提马闻言,难得地露出一个菲亚梅塔般坦率的笑容。
“大概是因为,当我想到有博士这么一位朋友时,那股油然而生的喜悦并不虚假。所以,是的,我与他之间,确实建立起了不输我们三人组太多的友谊,并且我很期待他能带领大家走到什么地方——这个‘大家’,也包括我们三个。”
“那家伙?”菲亚梅塔听到莫斯提马如此直白的评价,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嗯……还算有点本事,至少命令下得清楚。就是有时候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老往危险的地方凑。”
“原来如此,那……提问环节!”蕾缪安见气氛又轻松了下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既然你们都对他有所了解,那猜猜看,博士对我们拉特兰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这还用说?甜品与爆炸,信仰和狂欢!”菲亚梅塔理所当然地说。
莫斯提马摇了摇头,“是无处不在的条律么?他很擅长利用规则。”
“都不对哦,”蕾缪安轻轻晃了晃手指,卖了个关子。她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博士当时那副一本正经却又让她忍俊不禁的神情,然后才用一种带着些许赞叹又有些好笑的语气说道:“他说,拉特兰最惊人的地方,在于它那深不可测的工业生产能力和堪称奇迹的城市建设能力。”
“……?”
菲亚梅塔且不论,连莫斯提马都罕见地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他的原话我还记得呢,是这么说的,”蕾缪安模仿着博士那种冷静分析的口吻,“一个全体公民都热衷于以‘爆破’自己引以为傲的城市建筑、并将这种行为视为某种日常娱乐和庆典习俗的地方,其背后必然需要一个超乎想象的、极其高效的循环体系——包括但不限于恐怖的贸易流通速度、庞大的原材料加工能力、惊人的建材生产效率以及无与伦比的基建修复能力——才能支撑和维持整个圣城,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烟花盛景’中,始终屹立不倒,并且还能不断翻新扩建。”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还真是个我们从未注意过的盲点,简直是‘房间里的大象’了。”莫斯提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些许顿悟。
“是啊,一般人提到拉特兰的产业经济,首先想到的都是特种加工和电子产品制造与出口吧,谁会关注那些城市基建?连我们自己都忽略这方面了,”菲亚梅塔也露出了有些后知后觉的表情,随即又有些不甘心地补充道,“不过,他难道就没注意到我们拉特兰的甜品有多好吃吗?!”
看着她们恍然大悟又有点不服气的样子,蕾缪安忍不住笑了:“博士这个人啊,就是这么不解风情。无论多么浪漫诗意、多么神圣庄严的外表,他都能一眼洞穿其下潜藏的、最冰冷也最真实的运作逻辑。”
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惊讶。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菲亚梅塔迟疑地说,“听着像是极高的评价了,蕾缪安。”
“没错,”莫斯提马也赞同地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揶揄,“能被你这么拐弯抹角地夸奖,可不容易。”
“算是吧?”蕾缪安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尽管我担任枢机的时间还不算长,但也从未想象过,会有人能当着我和整个第七厅的面,‘劫走’一名重要的‘嫌犯’——哪怕那名嫌犯是小乐。”
“灾变时梦境里那次?我好像听说过,博士飙着告解车闯入第七厅……”
“哟,蕾缪安的竞争意识起来了,我好像能预见到一场轮椅VS作业平台的竞速赛,这下某人能不能招架得住呢?”
在两人的煽风点火中,几杯酒精饮料和气泡果汁交替下肚,气氛变得越发热烈轻松。窗外的夜色更浓,酒吧里的客人也渐渐稀少。她们互相调侃着又道别了几句,刚要各自散去。
“啊,对了,蕾缪安!”菲亚梅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就是罗德岛的周年庆典了,一起去参加吗?”
蕾缪安停下轮椅,侧过头,酒吧门口旋转的霓虹灯光在她粉色的眸子里跳跃,映照出流转不定的光彩。
“再忙我也会去的。”她的语调柔和但坚定。
接着,她优雅地操控着轮椅,融入了拉特兰夜晚依旧喧嚣的灯火人流之中。
夜色更深,喧嚣渐远。在很快要被彻底拆除的老城区,一截因区块改组而被孤零零遗落在城市边缘的老城墙上,蕾缪安静静地坐着。她收起了轮椅,任由双腿如同两根干枯的树枝般,在带着凉意的夜风中轻轻摇摆。她身后,那台凝聚了她无数心血、造型独特而精密的轮椅,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泛着一层惨淡的白光。
一位提着空酒瓶、步履踉跄的陌生人摇摇晃晃地从墙角下经过,抬头时恰好看到了她。那人似乎吓了一跳,以为她是要想不开做什么傻事,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在终端通讯录里翻找着什么——大概是公证所的号码吧——一边又不敢移开视线,紧张地紧盯着她。
蕾缪安没有理会下方那人的惊慌,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目光平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夜色,也穿透人心。然后,她缓缓地将一根纤细的手指抬到唇边,对着下方那人,轻轻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做完这个动作,她便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遥远而深邃的夜空,长久地、专注地凝视着,像是在那片缀满星辰的画布之上,寻找着某个无人知晓的答案,抑或是……等待着某个不会到来的黎明。
六
甲板。结实的金属触感从脚下传来,但世界正在溶解。不,是龟裂。天空像一块被劣质胶水粘合的玻璃,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咔嚓”声。大地在震颤,那些裂缝深处并非黑暗,而是一种……虚无,一种吞噬光线和希望的绝对空白。博士沉默地站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看着这场宏大而绝望的落幕。
世界正在终结。再次。
他转过身。凯尔希就在不远处,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的那一瞬,构成她身体的物质正迅速转化为大片大片黯淡的源石结晶,随后轰然碎裂,模拟出亿万星辰的残骸,在空中闪烁着最后的光芒,最终彻底消散。只有那件熟悉的绿色外套,轻飘飘地落下,像一面褪色的旗帜。
它甚至没能保留完整的形态。
博士别过头,不忍再看。视线所及,是一座由废墟堆砌而成的王座。特雷西斯坐在上面,他仅存的半边躯体已被狰狞的黑色源石彻底侵蚀,那双曾燃烧着仇恨与怒火的眼眸此刻紧紧闭合,头颅无力地垂下,再无声息。
一切终将归于死寂,无论你曾掀起多大波澜。
他移开目光,望向甲板之下翻滚的黑色土地。伦蒂尼姆街区早已沦为废墟,成百上千的工人挥舞着扳手和铁锤,在腐烂的绿色瘴气与弥漫的血雾中挣扎、倒下,最终成为滋养这片死亡之地的养料。在那些模糊而痛苦的面容中,博士辨认出了一个穿着沾满血污的皮大衣、留着利落紫色短发的菲林身影。他记得,那是维娜和因陀罗常常挂在嘴边、热烈描述过的朋友——留守“揍歪下巴”拳馆的伙伴,贝尔德,那个据说心地善良、心思敏捷,总能巧妙化解矛盾的菲林。此刻,她正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扶着锈蚀的墙壁,眼神涣散,身体缓缓滑倒在污浊的地面上,再无动静。
你救不了所有人。你甚至救不了任何人。
他闭上了眼睛。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黑暗中只有无尽的坠落感。
但再次睁开眼时,世界并未结束,只是破碎得更加彻底。裂缝已经蔓延到无法弥合的程度,露出了背后那片深邃、冰冷、没有任何星辰的虚空。时间和空间都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他再一次转过身——这似乎是某种无法摆脱的轮回。Outcast的身影消散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之中,爱国者的身躯定格成一座沉默的石雕,霜星静静地躺在雪地上,ACE和Scout最后一次向博士行礼,身影便一同消失在爆炸的火光与烟尘里……
你知道接下来会看到谁。
兜帽与面罩下,两道滚烫的泪痕无声滑落。空气冷得像是要冻结肺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这破碎世界中仅存的勇气,然后,他转过身,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一双同样伸向他的手——那双手伤痕累累,沾满了凝固的血液,却依旧温暖。
特蕾西娅,对,特蕾西娅。
她身体摇摇欲坠,眼中却流淌着比他更多的泪水,她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眷恋:“去找到你自己吧……”
下一秒,所有的景象——破碎的天空、死寂的大地、牺牲的同伴、凋零的魔王……就像被打碎的镜子,同时碎裂成亿万片旋转的残像,被吸入那无尽的虚空,彻底消散。
宇宙。黯淡、死寂、虚无。他悬浮其中。远处,那十万座承载着最后希望的石棺,宛如熄灭的星辰,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归于永恒的沉寂。更远处,一个庞大的、纯粹由精密机械与黑色石质构成的巨大圆环,正以一种缓慢而规律的节奏搏动着红光,如同世界垂死的心跳。黑暗中的某处,一个白发女子的背影孑然而立,她似乎感受到了博士的注视,缓缓地回过头,用那双聪慧而温柔、却又像蕴藏着一切因果的鲜红双眼,深深地望了博士一眼。随后,她的身影开始变化、生长,最终化作一棵扎根于虚空的深蓝色巨树。
在这一切的尽头,无尽的源石洪流从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涌现,如涨潮的海水般迅速填满了每一寸空间,将一切都淹没在这片毁灭与新生交织的源石之海中。
就在这片金橙色的海洋里,普瑞赛斯的身影出现了。她的脸上混合着他所能想象的一切复杂情感——刻骨的思念、无法言说的痛苦、深入骨髓的孤独,却又偏偏带着一丝期待的、近乎天真的微笑。
最终的诱惑……还是救赎?
博士向她伸出了双手。看到博士的动作,普瑞赛斯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欣喜、宽慰,她提起裙角,像个孩子一样小跑着,想要握住他的手。
就在他们指尖即将触碰的前一刻——
博士的双手,毅然决然地向两边用力撕扯!
犹如拉开沉重的舞台帷幕,那片充斥着源石光芒和普瑞赛斯欣喜面容的幻境,被他硬生生撕裂、粉碎。
刺眼的晨光穿透眼皮。
博士大口喘着粗气。他正坐在寝床上,双手还保持着向前拉扯的姿态——而他面前,厚重的遮光窗帘,此刻已被他自己用力拉开。
又是这个梦。博士闭上眼,试图平复呼吸。额头和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好像要挣脱束缚。
他疲惫地闭上眼,靠坐在床板上。不知从何时起,这些破碎的、痛苦的记忆碎片就反复纠缠着他,每一次醒来都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死亡。而且,梦境中的牺牲者名单,似乎总是在无声无息地增加,从未有过例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曾经因长期沉睡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躯体,不知不觉间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轮廓分明的肌肉——腹肌、胸肌……尽管他清楚,作为一个“原始人”,自己的体质与那些能在泰拉大地上奔跑跳跃、对抗天灾的住民相比,依然脆弱得不值一提,但他能明确感受到身体的变化。铸铁等干员“半强制”的健身房拉练,芙蓉那严格到近乎苛刻的营养餐单,还有角峰、古米他们每天变着花样送来的、充满善意的额外加餐…………这一切,并非徒劳。
他抬手擦掉额角的汗珠,拿起个人终端,看了一眼时间:早上五点半。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来自能天使。
老板啊!之前在拉特兰那会儿,老姐其实只是问我我的‘同伴’在哪,我就告诉她啦,我说我真的没有学坏啦,背后支持我的人绝对可靠!毕竟事实就是这样嘛!
回见!(ゝ∀・)☆
看到能天使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活力,博士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极淡的笑意。
他放下终端,没有回复。穿上外套,戴好兜帽和面罩,想去这艘舰上最适合平复心情的地方——温室。
清晨的罗德岛舰桥格外安静。当博士走到生态温室区入口时,却意外地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里面出来——炎客。这位萨卡兹剑士看到博士,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没有任何表示,便径直擦肩而过,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仿佛只是出来透了口气。
博士的脚步顿了顿。他记得很清楚,上次炎客和见行者在温室的那场“冲突”,说是“对峙”都抬举了后者。炎客单方面将其压制,刀已出鞘,那位年轻萨科塔的性命,当时就悬于炎客一念之间——最终也只是在他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擦伤,作为“教育”的代价。那次事件后,一向温和的阿米娅罕见地在公开场合动了怒,并再次强调本舰内部绝对不允许任何形式的私斗。
炎客这种独来独往、对大部分人都不假辞色的性格,看起来心情一点都不好,还又是从温室里走出来……该不会他这次也把哪个萨科塔给放倒了?
博士不再犹豫,迈开步伐,推开了温室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泥土芬芳和植物清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梦境残留的阴冷。巨大的玻璃穹顶下,各种奇特的泰拉植物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晨曦透过穹顶,洒下万道金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在温室深处,一片沐浴在晨光中的花圃旁,一辆眼熟的轮椅停在一边,蕾缪安正安静地跪坐在一个柔软的垫子上,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巧的园艺剪,侍弄着一株开着淡粉色小花的植物。朝晖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粉色发丝有几缕垂落在脸颊旁,她专注的神情,让周身都笼罩上了一层宁静而温馨的光晕。
七
蕾缪安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过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博士,眼中闪过一些讶异。
“博士?这么早?”她放下手中的小花剪,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温婉,“不多休息一会儿吗?今天要是处理紧急事务的话,会觉得疲劳吧。”
博士摇了摇头,走到花圃边,与她隔着一片矮小的蕨类植物。
“还好。托杜林干员的福,我掌握了一点随时随地快速进入深度睡眠的小技巧,所以现在精力还算充沛,”他的目光扫过温室门口的方向,“倒是刚才,在门口遇到了炎客干员,他行色匆匆,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蕾缪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随即了然地笑了笑,一边小心地扶正一株有些歪斜的植物嫩芽,一边解释:“炎客阁下的话,不用太担心。根据我的观察呀,至少在这间温室里,他是不会主动释放敌意的。嗯……上次艾泽尔的事我也听说了,他确实是说了些过于天真、不成熟的话,把卡兹戴尔的残酷想得太简单了些。炎客阁下……大概只是用他自己理解的方式,提前给我们年轻的执行者上了一课吧,虽然方式激烈了点。”
她拿起旁边的小喷壶,给几盆需要湿润环境的植物喷了些水雾,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至于他刚才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冷淡嘛……”蕾缪安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忍俊不禁的笑意,“我们两个刚才在这里各自侍弄花草,互不相干。只不过,他养的那盆花,好像无论怎么照顾都没法健康地活下去,所以他不太开心地先走了。”
博士听到这个解释,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尽管如此,他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从头到脚快速扫视了一下蕾缪安,确认她身上没有任何可能被波及过的痕迹。
随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蕾缪安跪坐时的双腿上。晨曦洒落在她那双保养得极好的黑色过膝长靴上,反射出皮革特有的光泽。靴子设计简洁利落,衬托出她纤细修长的腿部曲线;方头方跟显得干练,但恰到好处的粉色系带从脚腕一直延伸到膝盖上方,为整体的飒爽风格增添了一抹跳跃的甜美。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靴口边缘,点缀着三朵用白、蓝、粉色丝线精心绣制的小花装饰,精致而可爱,绽放出些许少女心的巧思。
似乎是察觉到了博士的视线,蕾缪安侍弄花草的动作微微一顿。博士立刻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假装看向旁边一株长势奇特的蕨类植物。
温室里安静了片刻,只有植物叶片上水珠滴落的细微声响。
“眼神不用闪躲,博士,”蕾缪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清明,甚至还有点揶揄的味道,“我确实还离不开这架轮椅,有些伤也不会好得那么快......”她侧过头,目光坦诚地迎上博士的视线,嘴角弯起一个熟悉的、略带捉弄的弧度,“如果你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就把全体自律作业平台的调用权都批给我吧?”
这突如其来又似曾相识的“交易”口吻让博士一怔,随即失笑。他顺着她的话打趣道:“那么多平台,你到底是想要它们代步,还是想拉它们去跑竞速赛?”
“呵,”蕾缪安轻笑一声,眼波流转,“这你就别管了~”
博士想象了一下,弗里斯顿无可奈何地被蕾缪安以某种高超(且大概率不符合安全规范)的方式“骑”着,在罗德岛的通道里风驰电掣……那画面莫名地有些滑稽,又好像真的有可能会发生。
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之前的些许尴尬和沉重,都消散在了这轻松的玩笑和温室温暖湿润的空气里。两人没有再刻意寻找话题,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关于植物养护的趣事,或是罗德岛最近发生的无关紧要的小新闻。更多的时候,是蕾缪安安静而专注地照顾着那些花草,修剪枝叶,调整土壤,动作轻柔且熟练;而博士则在一旁静静地守候着,时不时为她递上水壶、剪刀,看着晨光在她身上、在她指尖、在她悉心照料的那些鲜活生命上,投下宁静的光影。
“对了,蕾缪安,”博士带着几分好奇开口,“我前几天在一本《植学综论》上看到了你的署名文章,写的是关于某种高地蕨类在特殊环境下的适应性研究?”
蕾缪安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掉一株植物的枯叶,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哦,原来你看那个?”的表情,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态:“我的署名?啊,是的,我确实给那本《植学综论》供过稿。”
她放下镊子,拍了拍手套上的浮土,没有给博士留下可以暗自得意“我们都关注这个冷门领域”的机会,主动解释起来,“不是工作需要,只是卧床期间被送过太多种花了,莫斯提马最匆忙的一次,连开花的土豆都带来过。它们总陪着我,我怎么好不认识它们呢。”
(开花的土豆……莫斯提马还真是……)博士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随即被蕾缪安接下来的话拉回了思绪。
“说起来,”蕾缪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身体微微转向博士,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不易察觉的试探,“我听说罗德岛上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精英化仪式’?听菲亚梅塔说,那大概就相当于‘晋升’吧。我看小乐的档案,她好像早就是精英化二阶干员了哦?进度这么快,让我这个当姐姐的都有点嫉妒呢。”她轻轻歪了歪头,语气轻松,宛如在闲聊家常。
博士听到后,神色却变得认真起来。他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的,我理解很多干员把精英化看作是一种荣誉或者职阶的提升,但……至少对我来说,事实并非如此。”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这个仪式,其实只代表了我对这位干员综合能力达到了一个全新、且我已能充分理解的层面的‘确认’。只有彻底熟悉、了解了一个干员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在何种情况下能爆发出最强的潜力,又在何种情境下可能存在致命的短板……只有掌握了这些,我才有底气、有资格将那枚精英证章交到他们手上。有些人觉得精英化仪式后自己变强了,但……其实是在此之前,我都没能很好地发挥出他们本来应有的实力而已。”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温室的玻璃,望向了更遥远的战场:“那并不仅仅是晋升,更是我对他们付出的一种感谢,以及一份双向的信任契约。从那一刻起,我便有勇气在最艰难的险境中,将最关键的任务托付给他们,并且有自信能够通过我的指挥,发挥出他们全部的本领……”他微微叹了口气,随即又露出一点苦笑,“虽然……也依旧会因为我的判断失误而‘翻车’就是。有一次,我就错误地估算了敌方的火力覆盖范围,让维什戴尔部署在了对方迫击炮的射程里,害得她被炸得像只受惊的羽兽一样,上蹿下跳。”
蕾缪安听完博士的解释,随即又被他最后那个例子逗乐了。她用指尖轻点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博士话语中的深意,然后才用一种“我懂的”眼神看着博士,促狭地问:“那一定是你故意在捉弄她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博士顺势接下了这个台阶,“不管真相是什么,我就当你是在替我开脱吧。”
蕾缪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博士,语气又带上了那种特有的、理直气壮的“讨要”意味:
“可是,上次清缴海嗣集群的时候,你对我的战斗风格、射击精度、战场决策……应该已经观察得很详细,了解得很透彻了呀?我的精英化奖章……在哪儿呢,嗯?”她轻轻歪了歪头,粉色的眸子眨了眨,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容拒绝的期待。
看着博士变得有些窘迫、目光开始不自觉游移的样子,蕾缪安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前那点“步步紧逼”的气势也随之消散了。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她笑着摆摆手,语气恢复了轻松,“我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对吧?我会努力表现,好好挣得它的。”
博士没有说出口,他确实认为那枚证章和它所代表的意义非常重要,绝不能如此随随便便地在温室角落里就授予她。他想找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一个双方都足够空闲、或许还有其他一些重要干员——比如她的朋友们——在场的场合,再为她举办这个小小的、但意义非凡的仪式。这不仅是对她能力的认可,也是对那份逐渐建立起来的、珍贵的信任,最好的证明。
八
温室里的谈话在一种轻松而略带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蕾缪安看了看时间,将手中最后整理好的一小束带着露水的鲜切花,插在旁边预备好的营养液瓶里。
“好~植物们得到了滋润,我也该去补充点能量了,”她说着,准备操控轮椅离开,“早餐时间应该还没过,希望古米小姐他们今天有提供现烤的苹果派……”
话说到一半,她像是突然被什么念头击中,动作不由自主地一顿,甚至懊恼地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呀,瞧我这记性……”她用一种责怪自己的语气轻声说道,转过头看向博士,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恍然,“光想着跟你讨要奖章了,自己却忘了‘礼尚往来’。当初小乐兴奋地写信给我,说她把亲手制作的‘无敌绝世老板奖章’送给你时,我还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该准备一份信物才对……结果到现在都还没付诸行动。”
博士心中微微一动。罗德岛的每一位干员在不同的时机,都会将某种象征着他们自身、承载着独特意义的信物交给他。那些物品,无论是一枚徽章、一本便携迷你经书,甚至只是一颗乳牙,他都一一妥善保管着。这是他们交付信任的方式,而他从未想过主动去索要。
“稍等我一下。”蕾缪安说着,灵巧地操控轮椅来到温室角落的一棵果树旁。那是一株经过精心培育、正值结果期的苹果树,枝头挂着几颗饱满圆润、色泽诱人的红苹果。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摘下其中最大最红的一颗。随后,她又取来旁边工作台上一个装着疏松营养土的小花盆。
她回到博士面前,双手捧着那颗鲜亮的苹果和那盆土,微微躬身,动作郑重得像是在行礼,将它们一起递了过去,眼神认真而清澈:
“吃掉它,种下它,”她的声音清晰而柔和,“等到它开花的时候,希望你能亲手摘下一朵花,送还给我。”
说完,她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对博士点了点头,便启动轮椅,如同一道粉色的影子般,迅速而安静地离开了温室。
博士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手拿着散发着果香的苹果,一手捧着那盆沉甸甸的、带着湿润气息的泥土,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是……她的信物?
就在这时——
“唉……”
“唉——”
两声如出一辙、饱含着过来人沧桑(?)的叹息声,同时从博士左右两边响起。下一秒,两条手臂也同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月见夜和极境不知何时如背后灵一样出现在了他身边。
“博士啊……”月见夜用他那标志性的、好似带着无数故事的磁性嗓音感叹道,手掌还同情地拍了拍博士的肩膀,“蕾缪安小姐这‘段位’,实在太高了点。”
“是啊是啊,”极境立刻接口,语气里充满了对他这位“迟钝”上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说博士,你这……根本hold不住啊!”
“……?”
博士一脸状况外地看着左右两边突然冒出来的“吃瓜群众”。
月见夜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在夜店里为顶级VIP客户分析限量版香槟般专业的口吻说道:“博士,您想想,蕾缪安小姐这样心思缜密的女士,刚才那个举动是何等‘四两拨千斤’?她没有直接给您一个冷冰冰的物件,而是给了一颗苹果,一盆土,一个关乎‘未来’和‘约定’的期许。这不仅仅是信物了,这简直是在邀请您共同‘培育’一份独一无二的信任啊!其中的浪漫与巧思,啧啧,魅力,这不正是成熟女性的极致魅力?”
“没错!”极境立刻表示赞同,随即又用他那略带自恋的语气(像是在说‘像我这么懂的人才能看出来’)开始分析,“博士你看你,刚才人家那么温柔地一笑,你就直接僵住了吧?简直木讷得可以写进教科书!对待女士怎么能这么粗糙呢?蕾缪安小姐这一手高明就高明在,她给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这是对你耐心和诚意的考验,还带着点天使般的浪漫感!啊,教科书级的‘小心思’!”
他看着博士,却只是在借着博士反光的面罩欣赏自己英俊的脸庞,
“对了月见夜,你给博士的信物是什么来着?”
“一个精美的高脚酒杯,正如我刚才所言,乃是冷冰冰的俗物而已,与蕾缪安小姐相比自然落了下乘……你呢?”
“一张手绘的线路地形图,因为博士和大家一样,宁可看地图也不愿意找我问路……输了啊。”
“输的体无完肤,甘拜下风。”
“对啊博士,下次再有这种情况……”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表情都无比投入,完全沉浸在对刚才那一幕的“深度解读”和对博士的“线下教学”中,兴高采烈地吃瓜起哄,丝毫没注意到博士越来越茫然的表情。
“我说……两位大帅哥在这里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不是有点太闲了?”
一个温柔的女声带着几分无奈和揶揄,突然从不远处传来。调香师捧着一个洒水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附近。
“哎呀,调香师小姐~”月见夜立刻换上营业笑容。
“我们只是在为博士的即将踏上的修罗之路……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建议嘛。”极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刘海。
调香师轻轻眯起双眼:“建议?听着倒像是在添乱嘛。还有,博士的事情,你们俩可得帮忙保守秘密哦。”
她说着,目光转向博士手中的苹果和土,眼中闪过些微了然和笑意,“不过啊,博士,蕾缪安小姐这个信物确实很特别……从园艺学的角度来说,苹果种子是需要经过沙藏处理才能打破休眠的,直接这么种进土里,最后能成功发芽成苗的可能性……非常小呀。”
博士终于从之前的震惊和被围观的懵懂中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苹果和土,然后用一种异常理性的语气补充道:“而且,苹果是典型的异花授粉植物。就算这颗种子运气极好,真的能顺利发芽长大,它也需要其他的苹果树进行授粉才能结果。就算能自花授粉或者有合适的授粉树,从实生苗到第一次开花结果,顺利的话,通常也需要五到八年。更重要的是,实生苗结出的果实,其果肉口感和味道,会因为基因分离的原因,和母体相差甚远,大概率会变得又小又酸。”
温室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月见夜和极境脸上的表情,从刚才的激动瞬间变成了呆滞。
“五……八年?”月见夜喃喃道。
“又小又酸?”极境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然后用一种更加充满同情,甚至可以说是怜悯的目光看向博士。
博士看着他们俩变得“生无可恋”的表情,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容轻松而释然:“没事。”
他掂了掂手中的苹果,语气轻快地说:
“真到了那一天,我会摘下枝头最酸的那个,然后请能天使替她姐姐好好品尝一下的。”
话音刚落,博士便转向左右两边这两个从刚才起就没安分过的身影,挑了挑眉:“说起来,你们两位可不像是有闲情逸致来温室欣赏花草的人,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梓兰让我帮她留意一下有没有……呃,‘适合新款礼服概念稿的装饰性花朵造型’。”
“棘刺那家伙让我来试验什么激素,你知道的,这哥们儿最近常年在海上,回不了本舰。”
两个大帅哥老老实实地交代,下一秒,他们才仿佛刚刚意识到还肩负着任务,乖乖去忙自己受人之托的工作了。
见两人离去,调香师也欠了欠身向博士道别。临走前,她贴心地说:
“博士,如果你真的打算种下它,就像我刚才说的,苹果种子需要模拟冬天的环境才能打破休眠,”她朝温室的某处角落一指,“那边角落的工作台上有处理好的湿沙和恒温箱,你或许用得上。”
博士心领神会。他走到那个地方,徒手掰开手中的苹果,仔细地对种子做起低温层积处理,将它们放在湿润的沙子中,设置好温度恒定在0-5℃。他吃着苹果,一边在心里盘算过1到3个月再来看看,一边在全体自律作业平台的调用权限名单上新增了一个人。
“一会儿碰到可露希尔的时候和她解释一下吧。”他自顾自地呢喃。
至于棘刺的“生长激素试验剂III号”被极境不小心打破,导致某些温室里的植物疯长到灾难片的程度,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九
罗德岛的周年庆典,与其说是一场严格意义上的庆功宴,不如说是一次难得的、属于全体成员的集体喘息。主舰桥被临时改造,原本紧张忙碌的指挥中心,此刻被暖色的灯光、飘扬的彩带以及象征着各个部门和合作势力的旗帜装点一新。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来自食堂精心准备的自助餐点,混合着消毒水无法完全掩盖的、属于这移动地块本身的金属与源石引擎的独特味道。
宽敞的场地上,平日里散布在泰拉各地执行任务的干员们难得地聚集在一起。他们来自不同的种族、不同的国度,带着不同的经历和创伤。有人围着长桌开怀畅饮,分享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或是惊险任务的见闻;有人安静地坐在角落,目光投向舷窗外流动的云层或远方的星辰,默默缅怀着那些未能一同走到今天的同伴;穿着莱茵生命或喀兰贸易工服的干员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日落即逝乐队的新专辑……喧闹与宁静,欢笑与沉默,希望与哀伤,在这艘承载着无数命运的方舟之上奇异地交织融合。
“学者,”爱布拉娜在博士面前停下脚步,浅笑着说,“我在晚会名单里看到了拉芙希尼的代号,我那亲爱的妹妹一定也看到了‘死芒’,想必你已经准备好了让我们无法相见的措施。”
“那份名单里还有‘琴柳’‘风笛’‘号角’,更不用说‘维娜·维多利亚’——知情干员都不会忘记你带来过什么,”博士对此回应道,“我们给你安排了特别活动区域,和弦干员会引导你过去。罗德岛的立场且不论,我个人从未怀疑过你配合的态度。”
“领袖……”和弦像一只普通的、战战兢兢的菲林那样走到爱布拉娜身边,全然没了往常那种聪明、喜欢取乐的样子。“死芒”保持着从容的微笑,跟随从前的部下离开了。
庆典仪式即将开始,场内的灯光稍稍暗淡下来,人群也逐渐安静,纷纷在前排预留好的座位区就坐。就在这时,三道身影略显匆忙地从侧门进入会场。
“都怪你,莫斯提马,非要绕路去买那家新开的限量版甜甜圈!”菲亚梅塔一边整理着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角,一边低声抱怨着。
“哎呀,难得回来一次嘛,总要尝尝拉特兰最近流行什么。”莫斯提马依旧是那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好了好了,两位,”蕾缪安操控着轮椅,灵活地避开人群,“我们好像还没迟到太久。”这是她第一次参加罗德岛的周年庆典,看着眼前这盛大而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场面,她的眼中也闪过毫不遮掩的好奇与兴趣。
“对了,蕾缪乐呢?”菲亚梅塔四下张望起来,“啊,在那边!”
“她在跟企鹅物流的搭档们聊得火热,我们别打扰她了,仪式结束后再去打招呼吧。”莫斯提马笑着拉住菲亚梅塔。
“蕾缪安小姐!菲亚梅塔小姐,莫斯提马小姐!”阿米娅带着亲切的笑容迎了上来,她刚刚结束了最后一遍流程的确认,“你们来了,快请坐。蕾缪安小姐,您是第一次参加,来,我带您到前面一些的位置,这样视野会更好。”
说着,阿米娅自然而然地走到蕾缪安身后,用一种带着敬意又不失熟稔的力道,轻巧地推着她的轮椅,穿过人群,来到了最前排靠近主讲台的位置。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也跟了过来,在旁边的空位坐下。
“阿米娅小姐,承蒙厚爱,谢谢你。”蕾缪安微笑着道谢。
“应该的,希望您能喜欢这里的气氛,”阿米娅回以一个乖巧的笑容,随即又匆匆说道,“抱歉,我得去后台准备一下演讲了,请自便。”说完,便小跑着离开了。
蕾缪安的目光落在邻座桌牌上——“博士”。
(这个位置……是不是太靠前、太显眼了点?)她作为拉特兰枢机,又是初次参加,总觉得坐在如此核心的位置有些不妥。她下意识地想要操控轮椅稍稍后退,融入后面的席位中。
恰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在她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是博士。他似乎也刚处理完什么事情,略带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
蕾缪安见状,便停下了想要挪动位置的念头,只是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博士的目光落在她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注意到她右手手背靠近指关节的地方,有一小片不太明显的擦伤,好像刚刚结痂的样子。
“蕾缪安,你的手……?”博士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自然的关切。
蕾缪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然后用一种仿佛在谈论天气般轻松随意的口吻说道:“嗯?没什么,只是揍了几个人而已。”
她抬起头,迎上博士询问的目光,解释道:“毕竟外出办事时遇到的家伙,可不是每一个都懂得该如何尊重‘病人’的。菲亚梅塔当时生了好大的气,简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菲林,”她说着,还朝旁边的菲亚梅塔递了个揶揄的眼神,后者立刻不满地瞪了回来,“我也就只好动手,‘适当地’教训了他们一下。就算我不在意,也不能把自己的释怀强加给朋友嘛。”
博士闻言,脑海中瞬间闪过菲亚梅塔提起安多恩时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他理解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主讲台的灯光聚焦,阿米娅娇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会场彻底安静下来。
阿米娅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话筒,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位神情各异的干员。她的声音透过扩音设备,清晰而沉稳地回荡在整个会场:
“各位干员们,大家晚上好。这里是阿米娅。
“又是一年……我们再次相聚于此。每年的今天,我们都会回顾罗德岛所走过的道路,铭记我们的初衷,也……悼念那些永远留在了过去,却为我们照亮了前路的同伴。”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似乎在平复情绪,然后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沉重:
“这一年,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异常艰难,也无比漫长。我们失去了一位可敬的先行者,一位严厉而充满智慧的导师,一位……长期以来,如同磐石般默默支撑着这艘方舟航行的重要存在。凯尔希医生……她的牺牲,是为了守护我们共同的理想,是为了让我们能够继续站在这里,是为了给这片大地带来更多微小的、却弥足珍贵的希望。这份牺牲的重量,这份情谊的深刻,将永远镌刻在罗德岛的历史中,也烙印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与此同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也夺走了我们曾经熟悉的那艘舰船——那艘承载了我们无数记忆、汗水、泪水与欢笑的旧舰。它的被迫搁浅,象征着我们过去的一部分,似乎也随之沉没了。”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有些干员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有些则低下了头。阿米娅停顿了一下,让大家有时间消化这份复杂的情绪,然后,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决有力:
“我明白,很多人或许会因此感到迷茫,甚至恐惧。失去了指引者,失去了家园,罗德岛的未来在哪里?我们还能继续前行吗?
“我的回答是——能!而且必须能!”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灼燃地扫视全场,“因为,罗德岛的真正核心,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也不是某艘实在的方舟,而是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是你们——是每一位干员的信念,你们的坚持、你们在绝望中依然不肯熄灭的意志之火!
“你们就是方舟的骑士!
“我们脚下这座新的舰桥,这艘更加庞大、更加坚固的‘新舰’,它的每一个房间都配备了更齐全的设备,它的每一个系统都凝聚了最新的技术!这不仅仅是超越过去陆行舰规模的移动地块,还是我们在废墟之上重新站起的证明,更是我们汇聚所有力量、不向任何困难低头的决心!它将承载着凯尔希医生的遗志,承载着所有牺牲同伴的期望,承载着我们共同的誓言,驶向更遥远、更光明的未来!我们,绝不会被轻易击倒!”
她的声音充满了力量,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是的,我们身处的这场战争,从未停歇,”阿米娅的语气再次沉静下来,但目光依旧坚定,“矿石病依然如阴影般笼罩着这片大地,剥夺着感染者的生命与尊严。而比疾病本身更可怕的,是层出不穷的歧视、仇恨、利用和压迫……这些针对弱者的不公,才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更为残酷和漫长的战争。
“所以,我们抗争顽疾,我们抗争不公,这从来都不只是一句简单的口号,这是我们每一次深入险境的任务,每一次不计代价的救援,每一次在实验室里昼夜不分的研发,每一次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时,所坚守的、最根本的道义!
“前方的道路,依旧布满荆棘,我们或许会再次面临失去,再次承受痛苦。但请大家记住,只要我们还站在一起,只要罗德岛的精神还在我们心中燃烧,我们就拥有对抗一切艰难险阻的力量!我们或许渺小,但我们从未放弃希望!我们或许会受伤,但我们永远彼此扶持!
“我们将一同铭记过往的牺牲与荣光,正视眼前的挑战与责任,并肩携手,走向那个充满未知、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明天!
“五年前我在切尔诺伯格说过的一句话,如今依旧是在座每一个人的写照:
“‘我可以是任何人,为所有人而战!’
“罗德岛,将继续前行!永不停歇!
“谢谢大家!”
阿米娅深深鞠躬,台下爆发出持久而热烈的掌声,掌声中夹杂着抽泣、呐喊和充满决心的低语。
博士看着台上那个娇小却无比坚强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转头看向蕾缪安,发现她也安静地听完了整场演讲。
似乎是察觉到了博士的注视,蕾缪安缓缓地转过头,与他对上了视线。她并没有回避,反而微微挑了挑眉,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带着她惯有的、略带审视意味的冷静评价道:
“抗争顽疾,抗争不公——嗯,这么正经的宣讲啊。我们第七厅的年会倒也有类似的环节,不过通常讲不了这么久,大家更期待后面的鸣铳庆祝时间呢……”她顿了顿,启动了轮椅。看到博士眼中似乎藏着笑意,蕾缪安又补充道,“嗯?别误会,我只是去那边拿颗糖,”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甜点台,“我知道你们不是走程序,会认真听完的。”
她驾驶轮椅离开座位,但在即将滑开的时候,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博士补充了一句,眼角带着笑意:
“而且,阿米娅讲完,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上台了吧?放心,我不会错过的。”
说完,她便熟练地操控着轮椅,灵巧地穿过席位间的空隙,向着摆满各色糖果点心的区域滑去,留下博士一人,看着她那从容而独特的背影,若有所思。
当博士讲话结束,雷鸣般的掌声逐渐平息后,庆典的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而热烈起来。丰盛的晚宴早已开始,干员们穿梭于自助餐台和圆桌之间,享受着这难得的欢聚时光。空、莱伊、松果、空弦、星极等人纷纷穿着偶像服登台亮相,载歌载舞,进一步增添了热闹的气氛。
“感谢你的关照,博士,”拉芙希尼对博士优雅地提裙屈膝,言谈举止依旧是博士记忆中那么有教养的模样,只不过多了几分成熟,“我都明白,你不仅说服伦蒂尼姆的那位议长维持中立以上的态度,还和她共同在大公爵们之间周旋。三年了,这对塔拉人的意义有多重大,我……无以为报。”
“我们从来没有约定过要按照别人制定的规则玩游戏,苇草,”博士朝她眨了眨眼,“刚才这句话我同样送给过维娜——看看这个大厅。”
博士与拉芙希尼一同环顾四周。
因陀罗在维什戴尔身后握紧了拳头,被摩根蛮横地拽走;
费斯特不顾奶奶的呵斥,逞强地和赫德雷斗酒;
斥罪警惕地盯着忍冬,后者则正被铃兰介绍给巫恋、慕斯、泡普卡;
柳德米拉无聊地吃着点心,在她的背后是几个咬牙切齿的年轻干员,而他们的背后,S.W.E.E.P.不同成员在轮班盯梢。
“罗德岛至今依旧无法做到像十年前那样,成为任何干员都能放下成见和仇恨,彼此携手共进的地方,”博士的声音里多了深深的惋惜与愧悔,“但这也是因为组织规模壮大程度远超曾经的巴别塔,阿米娅和可露希尔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拉芙希尼的脸上,“撇开宏大理念不谈,罗德岛永远是你们的家。家人之间不言谢,有什么矛盾都在家里解决就好——来自大炎的智慧。”
时间流逝,周年庆也渐渐进入尾声。巨大的舰桥空间里,灯光依旧明亮,但喧嚣的人声已逐渐化为三三两两的闲谈和道别。干员们带着满足的笑容或是沉思的表情,开始陆续离场。空气中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气泡饮料的甜味,以及一缕属于庆典落幕时的宁静感。
“说真的,阿米娅的演讲水平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我刚才哭成了温蒂干员的液氮大炮……”
“可不是嘛!还有今年的晚宴伙食,比上次周年庆正经多了!去年那个凉拌源石虫披萨是人能想出来的?”
“白铁,白铁,醒醒!这(维多利亚俚语)小子……洛洛,来搭把手!”
“你们看到博士最后介绍的那个新干员Mon3tr了吗?小小一只跟在博士后面,还挺可爱的,完全想不到是之前凯尔希医生身边那个……呃,有点吓人的大家伙变的。”
“嘘……小声点,凯尔希医生的事……”
诸如此类的议论声在人群中低低地传递着。博士安静地站在一旁,目送着干员们离开,直到场地变得空旷了不少。时至今日,无论是他,阿米娅,还是Mon3tr,每一次提到或听到凯尔希时已经不会再黯然神伤,而是加倍确认各自的决意。
“你说,凯尔希回来后,看到我们在她不在时做到的这些事,会是什么反应?”Mon3tr临走前笑着问阿米娅,而后者的回答,他没能听清,不过她脸上像花朵般绽放的笑容,却清晰到令人目眩。
在这曲终人散之际,仍旧有一小节尾声尚未奏完。
企鹅物流的几位成员被热情的蕾缪乐一把拉住,带到了还未离席的蕾缪安、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面前。她像下定决心般深吸了一口气,甩动的红发像一团小小的火苗,仿照阿米娅和博士演讲一样郑重其事地开口:
“首先!今天的时机其实没我想象得那么酷!像我们这么棒的一群人,应该在热热闹闹大战黑帮的时候,德克萨斯开着飞车,空在车顶唱着歌,可颂和我唰地跳进人堆里,意外撞见正在处理同一批敌人的你们三个,边打边自我介绍!不过人生在世哪有事事称心如意呢,和平也很美好,和平万岁!所以,现在就让我们用和平的方式,进行一场最酷的友情大碰撞吧——”
不等眼前这些人收起惊讶又好笑的表情,她很快就面朝企鹅物流的几位伙伴快乐地介绍起来:
“大家!这是菲亚梅塔,别看她看上去一脸严肃,其实是个正宗的拉特兰人,她铁了心搞爆破的话我都想偷学几招!还有,这是我那个超——厉害的老姐,我生命中最最最重要的人,拉特兰教皇厅第七厅枢机,蕾缪安!”
蕾缪安优雅地向几人行了个礼,“这些年在龙门,感谢大家对小乐的关照——直接叫我蕾缪安就好。”
“来来来!老姐,菲亚梅塔,我给你们正式介绍一下我们光辉万丈,势不可挡,无论利用还是被利用都能以雷霆万钧之力解决一切的企鹅物流!”蕾缪乐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所有人,“这位是空!超——有名的偶像,你刚才已经见识过她的实力了!这位是可颂,我们企鹅物流最可靠的后勤大管家!还有这位,德克萨斯,我的最佳搭档,真正的车神!‘噤声的蕾缪安’和‘缄默德克萨斯’,你们说不定很聊得来哦!莫斯提马就不做介绍啦,在两边都是自己人!”
蕾缪安脸上带着温婉的表情,目光依次扫过眼前这几位风格迥异却同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她首先看向那位有着闪亮舞台气质的少女,明明是个卡特斯,却硬要伪装成鲁珀……她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空小姐,你的歌声很有感染力,人长得也非常可爱呀!”
空被这直接的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连忙摆手:“没、没有啦……姐姐您才真的非常漂亮!简直、简直就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天使一样!”
“噗……”蕾缪乐和莫斯提马同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小乐啊,”莫斯提马揶揄地开口,“我们跟她认识到现在,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当了那么多年的‘假天使’呢。”
菲亚梅塔也跟着起哄:“莫斯提马你听见没,以后得多学学真正的天使是什么样!”
“一次性给你起三个代号那样?”
“那个不算!”
蕾缪安嗔怪地看了两个损友一眼,目光转向那位看起来就很精明能干的丰蹄少女:“可颂小姐,久闻大名,企鹅物流的运作效率如此之高,想必离不开你的可靠支持。”
“哪里哪里,都是老板领导有方,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啦!”可颂爽朗地笑着回应,“姐,下次你来龙门,我们给你办派对!”
蕾缪安欣然点了点头。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位神情淡漠、气质凛然的鲁珀女性身上。她主动伸出手:“德克萨斯小姐,我听小乐提起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很高兴认识你。”
德克萨斯礼貌地握了握手,指尖微凉,她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彼此彼此,蕾缪安小姐。也欢迎你今后有机会,去叙拉古的新沃尔西尼区游玩。”
蕾缪安察觉到,对方的手上也有些新伤口,毫无疑问是锐器所伤。她用粉色的双瞳向德克萨斯投去一个问号,而德克萨斯出人意料地叹了口气,用头疼的语气回答:
“一段孽缘带来的一场切磋而已,多谢关心。”
看来,不少人都有点自己的小秘密呢……蕾缪安与德克萨斯相视一笑,惹得妹妹和空急忙追问她们发生了什么。
简单的问候之后,时间也不早了。
“好啦,那我们先走一步了!老姐、菲亚梅塔、莫斯提马,下次再聚!”蕾缪乐大大咧咧地挥手道别,正要跟着同伴离开,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一个转身,“捕获”到了正准备悄悄溜走的博士。
“老——板——!”蕾缪乐一把揽住博士的胳膊,眼睛亮晶晶地问道,“下周拉特兰不是要举办一年一度的轮椅竞速射击大赛嘛?超——热闹的!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老姐也会上场哦!”
被死死抱住的博士像提着一个沉重的行李一样寸步难行,但还是有些奇怪地看向蕾缪安:“我记得……你不是早就因为‘光是参赛就会打击其他选手进取心’而被禁赛了吗?”
他想起曾多次听拉特兰人提起过的那段“光辉历史”。
蕾缪安露出一个博士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正式比赛确实还是禁赛状态啦。不过,今年我会参加闭幕式前的表演赛哦,”她闭上双眼顿了顿,似乎对这个安排还挺有兴趣,“内容是新设计的‘无限制立体空间模拟战’,场地和规则都很有挑战性。”
“喔……”博士饶有兴趣地撑着下巴,“一对一吗,对手是谁?”
“还不知道呢,主办方说要保密到最后一刻……包括我参赛的消息也是,”蕾缪安说着,又轻轻笑了起来,“不过,可千万别是费德里科和他堂姐中的一位,那就太难缠了。”
十
深夜,刚刚结束了热闹欢快的周年庆典,博士并未回屋就寝,他端起温热的咖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到屏幕上跳出了一条来自阿戈尔的加密通讯,标记为“关于先前技术合作提案的正式答复”。
他点开,一份排版精致、措辞考究的函件展现在眼前。
致罗德岛制药公司执行顾问,博士阁下:
敬启。关于贵方先前提交的,希望阿戈尔方面提供特定领域深度医疗技术支援的合作提案,我方已收悉并进行了审慎评估。
首先,请允许我们对罗德岛在陆地诸国间为应对矿石病问题所付出的不懈努力,以及贵方在相关领域展现出的独特见解,致以有保留的敬意。
然而,关于此次提案中所提及的,希望我方提供包括但不限于神经再生、组织修复及深度激素干预等尖端医疗技术的请求,我方在经过内部多方研议后,不得不遗憾地告知阁下:目前阶段,我们尚无法完全满足贵方的期望。
此结论的得出,基于以下几点考量:
其一,贵方在提案中提及,罗德岛长期以来为数位阿戈尔裔干员提供了“周全的庇护与悉心的照料”。但我方记录显示,具体情况与此描述存在一定出入。例如,劳伦缇娜(干员代号“幽灵鲨”),在罗德岛任职期间,曾出现过极为严重的“人格解离”症状,其精神状态一度濒临崩溃,此状况是否得到了及时且恰当的干预,我方存有疑虑。
其二,另有情报表明,贵舰上的数位阿戈尔裔干员,除了承担其本职的战斗或专业任务外,似乎还被安排参与了某些与自身专长关联不大的基础生产作业。对于这种被外界解读为“压榨宝贵劳动力”的行为,阿戈尔深感遗憾,并对其是否符合贵方声称的“人道主义关怀”表示不解。
其三,也是我方认为最为关键的一点。众所周知,罗德岛的两位核心领导者——已故的凯尔希医生及博士阁下您本人,有时会以“前文明传承者”自居,并认为在弥利亚留姆保卫战中发挥过关键作用。这种立场本身无可厚非,但若因此对我阿戈尔文明独立发展,及对抗海嗣的辉煌成就流露出些许轻慢与不敬,则有悖于文明间平等交流的基本原则。更有甚者,据闻博士阁下在某些非正式场合,频频以破解我族“斗智场”——一种旨在锻炼思维、传承智慧的古老竞技——的诸多难题为乐,此举虽展现了阁下卓越的智识,但在某种程度上,也被部分族人视为对我阿戈尔整体智慧一种略显刻意的“羞辱”。
以上种种,皆为过往。阿戈尔向来以开放与包容的姿态审视全泰拉,对于上述因文化差异或信息不对称导致的误解,我方愿意既往不咎,并继续保持与罗德岛在现有框架下的、开放且平等的合作关系。我们依然珍视罗德岛作为一支独立陆地力量所展现出的潜力。
但,关于此次涉及核心技术的深度支援请求,鉴于当前互信基础尚需进一步巩固,我方认为,确实需要更长时间的审慎考量与多维度评估。
望阁下理解。
顺颂时祺。
阿戈尔社会行政监察所 及技术发展规划所
联合署
博士一字一句地读完了这份函件,全程面无表情。待最后一个字符从屏幕上消失,他端起咖啡杯,平静地喝了一口,温度已经有些凉了。
幽灵鲨的人格分裂是深海教会的人体实验所致,罗德岛只是在尽力控制和治疗;至于“压榨劳动力”,不过是部分干员在休整期按排班表参与后勤生产,各尽其能罢了——更何况博士不想说得太失礼,现阶段猎人们的生产力比不过卡西米尔骑士们或迷迭香小组,他早就不让他们参与基建工作了。前文明?斗智场?这也能成为拒绝的理由……
博士放下咖啡杯,没有在这些无谓的指责上浪费更多情绪。他直接调出了另一个通讯界面,找到了歌蕾蒂娅的头像。指尖在虚拟键盘上轻点,一条简短的留言发送了出去:
“歌蕾蒂娅,关于之前我向阿戈尔官方提出的某些医疗技术援助请求,他们的回复效率和内容不尽如人意。我想知道,你是否有办法能让我直接联系到赫拉提娅女士本人?有些事情,通过官方渠道和那些阿戈尔官员沟通,实在是太低效了。”
信息发送完毕。博士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舷窗外深邃的星空。公事公办的路子走不通,那就换一条路。为了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同伴,他不介意多费些周折,即使要面对一位可能更加难以捉摸的深海执政官。或者……把目光投向大炎?
“事先声明啊,‘炎医’治不好矿石病,也没法让你的记忆回来……什么,治个腿脚不变、手腕筋腱?只要请来那位大炎最好的大夫,假以时日好生调理,定能药到病除,我跟你打包票!”
回忆起年的这段话,博士摇了摇头。他对岁家情况还不甚了解,更何况年自己也无法掌握那位精通“炎医”的兄弟身在何方。
他合上缺了一页的日记,起身离去。
一张被揉成一团的废纸在办公桌上缓缓张开,露出里面的只言片语:
……我恳求他们为罗德岛的几名干员提供人道主义医疗援助……格劳克斯、火神、哈洛德他们已经习惯了依赖义肢或外骨骼的行动方式,那些组件对他们也有特殊意义,是否邀请他们参与治疗还需要进一步征询本人意见;鞭刃、夜莺、蕾缪安……以及许多其他人,都应该拥有缩短疗程或彻底康复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