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厅的内部会议室气氛有些凝重。窗外的阳光明媚,却驱不散室内的低气压。奥伦的声音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他一贯强硬的语气。
他抑扬顿挫地复述了蕾缪安不久前在枢机会议上的部分陈词:“……拉特兰的神圣性都正在消失。诸位是否可以想象,就在此刻,远在莱塔尼亚的传令官正高声禀报,因信仰而纯洁的萨科塔,其实与萨卡兹一脉同源?诸位又是否设想过,在梅兰德的会议室,呈给基金会负责人的有关‘律法’军事价值的报告,已经更新到了第几个版本?”
奥伦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同僚,最后定格在主位上的蕾缪安身上,露出近似赞许却又带着挑衅的表情:“这是蕾缪安枢机自己说过的话,没错吧?基于此,你得出了‘重新启用以兰登为首的雇佣制卫队’这个结论,并且不认为这是拉特兰的倒退——对于这一点,我完全认同。”
哦?今天倒是难得地没有一上来就唱反调。蕾缪安端坐在轮椅上,神色平静,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扶手上的两个涂鸦。
“我原本都以为,”奥伦话锋一转,语气中的赞许迅速被一种居高临下的失望取代,“你总算从那种不切实际的、迂腐的博爱和温良恭俭让的‘人设’里走出来了,不再是那个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讨人喜欢就能万事大吉的幼稚女人。没想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慵懒却带着明显警告意味的声音插了进来——菲亚梅塔的眉毛已经竖了起来,眼看就要爆发,但莫斯提马的语速比她的怒火更快一步。
“奥伦,蕾缪安还是枢机辅佐官的时候,你对她出言不逊,或许还可以美其名曰‘为人直率’,”莫斯提马依旧是那副斜倚在椅背上的悠闲姿态,但湛蓝双瞳里却闪烁着肉眼可见的冷漠,“不过现在,当着第七厅全体核心成员的面,这么旗帜鲜明地指责你的顶头上司……你大概已经做好了去电子告解车里忏悔一整周的准备了?需要我借你点钱续年卡吗?”
会议室内的气氛因莫斯提马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而瞬间降至冰点。蕾缪安抬起一只手,对莫斯提马和菲亚梅塔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转向奥伦,声音依旧平稳:“请继续说下去。我很想听听你‘没想到’的是什么。”
奥伦似乎完全没把莫斯提马的揶揄放在心上,只是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没想到,你们的天真程度,简直让我怀疑萨科塔引以为傲的‘共感’能力若是丢失了,是不是会连带损失大部分智力——在这个天使与魔鬼的定义都需要被重新审视、信仰的基石都在动摇的年代,居然还有人满脑子想着‘维护甚至挽回拉特兰那可笑的国际形象’?”
他提高了音量,带着近乎怜悯的嘲讽:“醒醒吧!失去了对信仰唯一释经权的拉特兰,在泰拉诸国的眼中,充其量只是一个被五大区域势力包围环绕的、稍微有点军事实力的小城邦而已!都已经到了火烧眉毛、危急存亡的关头了,你们还在乎过去那种高高在上的、不容亵渎的虚假形象?”
蕾缪安的眸色微沉。她听出了奥伦话语中那股熟悉的、急功近利的焦躁感,以及那份……对拉特兰现状的深刻忧虑。虽然表达方式令人不快,但他所指出的某些困境,确实是存在的。她保持着沉默,示意他继续。
果然,奥伦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他的核心论点:“我与萨尔贡的几位部落首领、维多利亚的部分开明贵族以及哥伦比亚的一些新兴政治家都有些私交,能够提前得知他们未来的一些外交动向和区域战略,其他万国信使自然有比我更多的渠道。蕾缪安,如果你愿意借用你私人的政治资源,维多利亚、塔拉、谢拉格、叙拉古,甚至龙门和大炎,都有机会对我们保持友善的态度。我认为,拉特兰应该积极利用这些‘优势’——”
“先不提刚才那番列举刻意忽略了卡兹戴尔,你的意思是,让拉特兰放弃中立和普世的立场,趁早开始和某些特定的国家、地区或阵营势力选边站队,搞小圈子,甚至不惜出卖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利益,来换取或长或短的苟安,对吗?”蕾缪安直接点破了他未尽的潜台词,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
她继续说道:“诸位,拉特兰的神圣性受到挑战,不等于我们就此失去了信仰的根基。如果我们向所有不信者证明自身清白、重塑信仰价值之前,就先急于否定拉特兰仍有救赎存在的可能性,否定我们一直以来所坚持的道路,像这片大地上任何一个普通国家那样,沉沦于勾心斗角、阴谋算计,热衷于侵略扩张、党同伐异……那我们追求的,究竟是自保,还是在加速自毁?
“当拉特兰人自己都不再相信自己所守护的价值,当别有用心之人可以轻易地将烧杀抢掠矫饰为‘伸张正义’的契机,或者冠冕堂皇地辩解为‘为求自保’的先机时,你觉得,拉特兰的公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快乐地品尝甜点,安稳地享受生活,无所顾忌地在庆典上鸣铳爆破,庆祝每一个值得铭记的时刻吗?那样的拉特兰,即使存在,也早已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家园了。它赖以存在的基石——那种纯粹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律法’的朴素信仰——将会被彻底摧毁。”
奥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想到蕾缪安会如此直接地反驳,并且将问题上升到这种高度。他冷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讽刺:“说得真是冠冕堂皇。我再说一遍,你没跟着流离失所的维多利亚难民四处逃难过,也没尝过忍饥挨饿的滋味,从骨子里就不会有‘拉特兰万一步了伦蒂尼姆后尘’,这种如坐针毡的忧患感!我看,肯定是因为堂堂第七厅枢机,屈尊于去一家小小的医疗企业当一名‘普通干员’的缘故吧?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了一股理想主义者的香甜气息。”
他向前探了探身,挑衅地问道:“要不然下一届万国峰会,干脆就放在你们罗德岛上举办好了?反正据我所知,那边调停过的国际争端和处理过的烂摊子,好像也不比教皇厅少吧。”
菲亚梅塔的拳头当场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她知道,如果自己此刻发作,蕾缪安一定会为了维护她而立刻做出更强硬的回应,那样反而会激化矛盾,让场面更难收拾。而且……奥伦的某些担忧并非全无道理,他也是真心为了拉特兰的未来着想,只是脑子太轴,手段也太极端了。不管怎样,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让蕾缪安在这种正式场合,为了她而失态。
蕾缪安果然没有流露出丝毫怒意,甚至还轻轻地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的脸上重新绽放出那种温和的、带着疏离感的微笑:“好了,各位,关于战略方向的讨论,我们可以稍后再议。今天会议的另一个议题,是关于我们第七厅下一次年会的筹备。”
她环视一周,语气轻松地说,“我最近恰好参加了罗德岛的周年庆典,他们的很多环节都很有新意,也很有凝聚力。所以,我想向大家征集一下意见和建议,看看我们第七厅的年会,能不能也增加一些有趣的、大家都能参与进来的新环节,让气氛更活泼一些?”
(罗德岛的庆典……那种所有人都能暂时放下隔阂,单纯地为共同的目标而欢呼雀跃的氛围,确实很令人触动。或许,拉特兰也需要更多这样的时刻。)蕾缪安在心中想。
会议室内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转换而松弛了不少。然而,奥伦冷笑一声,丢下一句:“要增加新环节?我看,干脆就办一场盛大的舞会好了,让大家都好好‘活动’一下。”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席,将满室的错愕和尴尬抛在了身后。
蕾缪安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只是,那双粉色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
(舞会吗……我根本,没法跳舞啊……)
她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道:“感谢奥伦‘富有创意’的提议。各位如果还有其他想法,欢迎随时投入中庭休息区的意见箱里。今天的会议就到这,散会。”
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很快便只剩下她们三人。
“蕾缪安……”菲亚梅塔担忧地看着她。
“所以那家伙没什么朋友。”莫斯提马懒洋洋地说。
蕾缪安却对着她们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甚至还调皮地眨了眨眼:“好啦,两位。如果大家真的都想办舞会,我就抓紧时间,好好练习一下……怎么用轮椅跳出最华丽的舞步,惊艳全场?”
蕾缪安操控着轮椅,在几位同僚或同情或带着些微探究的目光中,平和地驶离了会议室。她脸上的微笑依旧得体,甚至比平时更温和了一些,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交锋并未在她心湖中投下任何涟漪。
推开自己办公室沉重的橡木门,预想中的空无一人并未出现。或者说,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造型极其抽象、用几个歪歪扭扭的长条形气球捆扎而成的人形物体,正以一种诡异而欢脱的姿势,被固定在她的办公桌旁,随着从窗口涌入的气流狂舞。那气球人戴着一顶同样用气球拗出来的、勉强能看出是萨科塔光环的“帽子”,手里还抓着两根更细的、模拟铳械的条状气球,身上甚至用马克笔画上了歪歪扭扭的苹果派图案和几个潦草的“砰砰砰”拟声词。
任何一个熟悉蕾缪乐的人,看到这个灵魂画手级别的“能天使限定版气球人偶”,恐怕都无法忍住不笑出声来——因为那副搞怪又充满活力的样子,实在是太传神了。
蕾缪安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差点维持不住平日的冷静。
就在这时——
“老姐!”
伴随着一声清脆响亮的呼喊,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像一枚小型炮弹一般,从办公室的沙发后猛地窜了出来,带着一阵香甜的苹果派气息,直直扑进了她的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呜——”蕾缪安被这结结实实的冲击撞得轮椅都向后滑行了一小段距离,才勉强稳住。
“小乐?”她有些惊奇,但更多的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所带来的安心感。
“老姐!你回来啦!”怀里的小脑袋抬了起来,露出一张如同盛夏艳阳般灿烂夺目的笑脸,那双虎眼石般的眼眸里闪烁着纯粹的喜悦和一点点小小的得意,“你刚才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啦?是不是有人惹你生气了?”
蕾缪安看着妹妹那活力四射、能照亮一切阴霾的眼神,心中的那点因职场而起的郁结,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了大半,“瞒不过你,以后真得注意下自己的喜怒哀乐才行呢……那个‘艺术品’,是你弄的?”
“那还能有谁!”蕾缪乐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我刚才突然感觉到你的心情一下变得好低落好低落,就像……就像是吃到了一整盘的仙人掌挞那么难受!所以我就想着一定要在你回来之前,准备一个能让你开心起来的惊喜!”
她说着,又鬼鬼祟祟地凑近了些,小声问道:“老姐,快告诉我,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惹到你了?我这就去把他家里的承重柱炸了!”她一边起身说道,还一边挥舞着拳头,做出了几个标准的拳击闪避和左右勾拳的动作,虎虎生风。
看着宝贝妹妹这副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就去“替天行道”的活泼模样,蕾缪安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最后一点不快也彻底烟消云散。
“嘿嘿!”蕾缪乐敏锐地共感到姐姐情绪的变化,又立刻得意地俯身蹭了蹭蕾缪安的颈窝,邀功似的说,“我就知道!老姐你一看到我,心情就‘噌’地好起来了,什么烦恼都没有啦!”
蕾缪安失笑,宠溺地捏了捏妹妹的脸颊,声音也变得格外轻松:“是是是,小乐是我的万能灵药,烦恼见了你都得绕道。刚才只是工作上遇到了一点小小的……嗯,‘理念冲突’,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顺手拿起散落在妹妹肩上的发绳,重新帮她把有些凌乱的辫子扎紧,一边梳理着那柔软顺滑的红发,一边又像是自言自语般,用极轻的声音喃喃道:“以后扎好头发,可不许再像上次那样,突然从姐姐怀里消失不见了哦。”
蕾缪乐一下就想起了灾变时梦境中的情景,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乖巧地任由姐姐摆弄着头发。等蕾缪安帮她扎好后,她狡黠地眨了眨眼:“老姐,那我现在可以在你的办公室里尽情捣乱了吗?比如把你的文件堆成苹果派的形状?”
“你尽管试试看,”蕾缪安坐回办公桌后,拿起一份文件,头也不抬地回应,语气平淡无波,仿佛真的不在意,“我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被干扰到呢。”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蕾缪安的办公室就上演了一出“背景音丰富”的默剧。蕾缪安专注地处理着公务,指尖在光屏上飞速滑动,偶尔发出轻微的指令或批注;蕾缪乐则一会儿像只好奇的菲林一样,探头探脑地研究着姐姐办公桌上那些她看不懂的仪器和文件;一会儿又捧着一大杯冰瘤奶,“咕嘟咕嘟”喝得不亦乐乎,同时在个人终端上玩着最新款的射击游戏,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据说是日落即逝乐队新专辑的歌曲片段。
蕾缪安的表情始终平静无波,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直到某个工作间隙,她会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精准地指出:
“刚才哼的那句,跑调了三个音节哦。”
“那个潜行路线,简直是在给敌人通风报信嘛。”
“冰瘤奶不要喝那么快,对胃不好呀。”
“对了,你左边桌子里有新口味的曲奇,自己拿吧?”
每当这时,蕾缪乐都会先是一愣,随即发出夸张的惊呼,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办公室里便充满了短暂而纯粹的快乐。
与此同时。
“奥伦,日安。打扰您处理繁忙的公务,实在抱歉。不过,有一个‘好消息’,我觉得有必要第一时间通知您。”
“有话直说,薇尔丽芙。我没时间陪你绕圈子。”奥伦对着个人终端另一头没耐心地说,语气很不客气。
“呵呵,还是这么直来直去,”薇尔丽芙轻笑一声,随即切入正题,“是这样的,关于下周第五厅第六厅联合举办的拉特兰轮椅竞速射击大赛,闭幕式前增加了表演赛环节,经过我们的‘慎重考虑’,并征得了教宗阁下的同意,决定特别邀请您作为参赛嘉宾之一,出席本次盛会。”
奥伦闻言,手中的触控笔“啪”地一声掉在了桌上,他惊愕地抬起头:“你说什么?!轮椅竞速射击大赛?表演赛?邀请我?薇尔丽芙,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个腿脚健全的人!你让我去跟一群……一群瘸子和残疾人比赛?这是什么意思?!”
“奥伦阁下,请注意您的措辞,”薇尔丽芙的笑声不变,但语气却添了几分嘲弄,“而且,谁告诉你你的对手是‘一群’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你这次表演赛的对手,只有一位——那就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噤声的蕾缪安’,你说巧不巧?是我的后辈,也是你的上司本人。”
奥伦的瞳孔骤然一缩。蕾缪安?!
“现在明白了吧?”薇尔丽芙的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你也知道,在轮椅竞速射击这个项目上,整个拉特兰,哦不,或许是整个泰拉,都根本没有能坐在轮椅上赢过蕾缪安枢机的人。那样比赛,也太没有悬念,太缺乏观赏性了。所以呢,第五厅的同僚们集思广益,就想出了这么一个‘绝妙’的点子——既然轮椅组没有对手,那就干脆找一位四肢健全的、实力强劲的萨科塔精英,去和她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跨组别’对抗,这样才更有趣,不是吗?”
奥伦的脸色铁青,他咬着牙说道:“我拒绝!费德里科呢,里凯莱呢,中庭公正所是没人了吗?我不欺负女人,更不欺负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大不了你们叫第六厅的斯普莉雅去啊!而且,这种比赛,我打赢了就是胜之不武,以强凌弱;要是输了,还有什么脸面在拉特兰继续待下去?!”
“哎呀呀,奥伦,话可不能这么说。”薇尔丽芙慢悠悠地说道,“到时候,究竟是谁‘欺负’谁,谁‘以强凌弱’,你我心里应该都清楚得很吧?蕾缪安枢机的实力,我想你和你的腰应该还没忘记,毕竟安布罗休修道院那一戳挺疼的,对不对?我劝你还是全力以赴比较好,毕竟,那可是‘无限制立体空间模拟战’,任何手段都可以使用哦。”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玩味:“而且,奥伦,长久以来大家都知道,你对蕾缪安其人颇有微词,觉得她的行事风格过于‘温和’,缺乏‘魄力’?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让你可以在万众瞩目之下,光明正大地‘打压’一下她的风头,让她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魄力’,如何?”
奥伦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怒火正在被薇尔丽芙刻意挑拨。
薇尔丽芙仿佛嫌不够似的,又轻飘飘地补上了一刀:“说句不中听的,奥伦。放眼整个教皇厅,在这种明显是去当‘陪衬’,甚至可能是去‘挨揍’的场合,能够被大家如此‘心安理得’地推举出去,并且在事后还不会抱有任何歉意和愧疚之心的对象……恐怕,也就只有你了吧?”
通讯被单方面切断了。奥伦死死地盯着已经暗下去的光屏,胸口剧烈起伏。薇尔丽芙那带着嘲讽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
欺人太甚!这群家伙……摆明了是想看我出丑!
他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文件一震。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那股被羞辱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偏执的狠厉所取代。
好……很好。既然你们都想看戏,那我就演给你们看。
他站起身,走到训练室的入口,调出了自己最常用的那套作战服和守护铳的参数。
万国会展中心附属的巨型综合竞技馆内,此刻正人声鼎沸,一年一度的“漂移骑射杯”轮椅竞速射击大赛已进入白热化阶段。炫目的灯光在赛道上追逐着那些经过特殊改装、造型各异的轮椅,它们载着主人在复杂的障碍间风驰电掣,每一次精准的射击都能引爆观众席上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铳响,时不时夹杂着几次爆炸,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引擎预热的焦香以及各种拉特兰特色小吃的混合气味。
博士与莫斯提马、菲亚梅塔以及兴高采烈的能天使一同坐在视野绝佳的贵宾席上。能天使正激动地为场上某位她支持的选手大声加油,不时还拉着莫斯提马和菲亚梅塔分析选手的战术和装备。
“看到没看到没!那个7号选手!他的轮椅侧翼加装了小型源石推进器,过弯的时候简直酷毙了!”
“我快耳鸣了……”菲亚梅塔无奈地揉了揉耳羽,“而且那种程度的改装,在正式比赛里是会被判违规的。”
“哎呀,气氛都到这儿了,就别那么较真了嘛。”莫斯提马依旧是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比赛的间隙,激昂的音乐稍歇,观众们正热烈地讨论着方才的精彩瞬间。就在这时,一个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轻轻响起:
“总算找到你们了。我还以为你们会迷失在琳琅满目的甜品摊位里呢。”
博士下意识地回过头,微微一怔。
坐他们身后的是蕾缪安。但此刻的她,与平日里那副飒爽中透着甜酷风格的装扮截然不同。
她上半身穿着一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洁净白衬衫,领口整齐地系着一条纯黑色的窄领带,领带下端,用幽蓝色的丝线精心绣着一朵小巧的苹果花图案,若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那件皮外套和束腰裙都不见了踪影,变为款式落落大方的黑色热裤,左耳佩戴的也不再是那枚带着危险气息的金色子弹形耳钉,而是一副轻便的通讯耳麦,一根细细的、卷曲的黑色电话线从耳麦连接下来,一直延伸到她腰间通讯包上挂着的多频道对讲机上。
下半身,那双标志性的过膝皮靴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裁剪合体的黑色西裤式腿套,一直覆盖到大腿约三分之一处,下方则踩着一双简约而干练的黑色亮面皮鞋。
——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利落飒爽的英气,如同即将奔赴重要会议的精英职场人士,沉静而专业。
“老姐!”能天使惊喜地叫了一声。
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蕾缪安的目光则落在了博士身上,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怎么,看到我穿得这么‘正经’,是感到失望呢,还是惊喜?”
博士迎上她那带着探询光芒的粉色双眼,轻松地回答:“这让我对你接下来的表现更加期待。”他能感觉到,这身装扮下的蕾缪安,似乎比平日里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专注与锋芒。
“那是自然,”蕾缪安肯定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一会儿一定得给大家带来一场精彩的表演才行。”
她说完,便自然地驱动轮椅停在博士身旁的空位上。
“说起来,刚才我打听到对手是谁了,竟然是奥~伦哦!”她笑眯眯地说出一个博士只在报告里瞥见过的名字。
“呜啊……算他倒霉……”
“第七厅的同僚们可别觉得你公报私仇……”
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换上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让能天使和博士不约而同地歪头问号。
蕾缪安整理了一下领带,一脸无辜地说:“大家真这么觉得也没办法啦,不过输赢第二,重在参与嘛,只要能带来一场热热闹闹的对决,观众们不会计较那么多的~”
四个女性很快就叽叽喳喳地围绕着即将开始的表演赛、蕾缪安的新造型以及罗德岛和教皇厅的各种八卦聊了起来,气氛热烈。
博士看着她们,微笑着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似乎有些多余,便悄悄起身,打算去附近的饮品台给她们买几杯冰淇淋回来。
竞技馆的结构非常宏伟,穹顶下方的高空有无数巨大的钢筋和特种玻璃构成的横梁。博士在返回贵宾席的路上,端着几杯颜色各异的冰淇淋,下意识地抬头仰望了一下这壮观的建筑。
然而,这一眼,却让他脸上的轻松笑意瞬间凝固。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那些看似坚固的横梁结构。在几处关键的节点——横梁与立柱的连接处、穹顶玻璃的支撑架、甚至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通风管道固定点——都存在着极其细微、但绝对不正常的破坏痕迹。那些痕迹不像是自然老化或意外损伤,更像是……被某种力量精准地“调整”过。有些地方的金属接口处有极细的裂纹,混凝土表面有几乎难以察觉的粉末状剥落,甚至在某些反射着灯光的玻璃边缘,他似乎看到了高温烧蚀后特有的熔融再凝固的微小痕迹。
这是……用精准当量的炸药,提前对关键结构进行了定点爆破处理?博士的心头剧震,这些地方现在恐怕已经处于‘一触即溃’的临界状态了,尽管目前看起来完全不会引发整个会场的坍塌,充其量只能让高空的几处装饰性横梁碎裂——
一股寒意从博士的背脊升起。他立刻转身,不顾手中几乎要倾倒的冰淇淋,以最快的速度向贵宾席跑去,他必须立刻警告蕾缪安!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冲回贵宾席区域时,表演赛开始的宣告声已经响彻整个场馆。炫目的追光灯聚焦在赛场中央,蕾缪安驾驶着那台招牌白色轮椅,已经就位。巨大的全息屏幕上开始播放起了激昂的开场动画。
(该死……已经开始了!)
博士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赛场中央那个穿着干练白衬衫、神情专注的粉发身影,紧紧握住了拳头。此刻,任何冒失的警告都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发更大的混乱。
博士强迫自己深呼吸。
(要相信我的干员。要相信……蕾缪安。)
炫目的灯光聚焦在场地中央,巨大的全息屏幕上打出了对战双方的名字和代号。当蕾缪安——“噤声的蕾缪安”——的名字出现时,整个综合竞技馆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掌声,其热烈程度几乎要掀翻穹顶。奥伦对此毫不意外,那个女人在拉特兰,尤其是第七厅和年轻一辈中,总是拥有着这种近乎盲目的拥戴。
而当他,“奥伦”,作为另一位参赛者的名字紧随其后出现时,场内先是诡异地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爆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却混杂着惊讶、不解乃至毫不掩饰的嘘声与口哨声。
哼,一群愚民。奥伦在心底冷笑,脸上却依旧维持着他那副标志性的、略带倨傲的平静。他早就料到会是这种反应。让他一个四肢健全的萨科塔精英,去和蕾缪安那种坐在轮椅上的……“病人”进行表演赛?无论教皇厅那些家伙的说辞多么冠冕堂皇,都掩盖不了这其中浓浓的恶意与羞辱。
“表演赛,现在开始!”
伴随着解说员激昂的宣告,比赛开始的信号灯骤然亮起!
奥伦没有丝毫犹豫。他猛一蹬地,利用自己远超常人的爆发力,直接舍弃了地面,身体像一只矫健的猎豹般高高跃起,精准地落在赛场边缘一根用于装饰的、高约十米的巨大金属横梁之上。
(利用高度差和机动性,先占据绝对的制高点,这是对付那种地面单位最简单有效的战术……)
他的念头还未转完——
“咻——啪!”
一发精准的橡胶弹头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狠狠地击中了他耳边的多频道对讲机!通讯器外壳炸裂,细小的零件四散飞溅,他的耳朵里只剩下一片刺耳的嗡鸣。
奥伦的瞳孔骤然一缩,一股火辣辣的刺痛感从耳廓传来。
(开局……就被打掉了通讯?!)
哪怕这个对讲机的实际功能只有突发情况出现,或行动不能时与主办方联络,这也是十足的下马威。他迅速侧身,紧贴在横梁的另一侧,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自己刚刚站立的位置。蕾缪安的狙击……果然名不虚传!这还是表演赛专用的橡胶弹,力道和穿透性都远逊于实弹,但即便如此,那种被锁定的窒息感和子弹擦过时带起的劲风,也足以让他不敢轻易尝试吃第二发。
(该死!必须拉开更有效的高度差,进入她的射击死角!)
奥伦不再犹豫,立刻借助横梁的掩护,开始快速地向上攀爬跳跃。他身手敏捷,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地踩在那些看似不规则分布、实则暗藏路径的装饰性结构和维修通道上,一步步向着更高处、接近穹顶的位置移动。
在他刚开始向高处逃窜时,就已经能清晰地听到观众席上传来的、毫不掩饰的冷嘲热讽和哄笑声。
“喂喂,他在干什么啊?怎么一开局就往上跑?”
“不会吧不会吧,他该不是想仗着自己能跳,就去欺负蕾缪安小姐只能在地上移动吧?”
“这也太没风度了!嘘——!”
“简直是抱头鼠窜啊!哈哈哈哈!”
奥伦气得脸颊涨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等着瞧!你们这群只知道看热闹的蠢货!
就在这时,解说员那激情四溢的声音也通过场馆内的扩音设备清晰地传了过来,仿佛是在为他的“战术”进行注解:
“——看来我们的奥伦选手,一开局就展现出了他独特的战斗风格!根据资料显示,相比起正面对抗,奥伦选手似乎更擅长利用复杂的环境进行游走闪击,也尤其擅长通过封锁对手的攻击方式和移动路径来‘戏耍’对手!这一次,他是打算快速抢占绝对的制高点,利用高度优势来针对只能在地面活动的蕾缪安选手吗——”
解说员的声音突然拔高,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呼:
“哦哆——!蕾缪安选手冲上了跑道!不对,冲上了立柱!她的轮椅……它、它居然能沿着垂直的竞技场立柱向上攀爬!就像是在平地上高速飙车一样!我的天!这种攀爬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奥伦选手在横梁间跳来跳去的速度了!这、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黑科技啊!”
啥?!
奥伦听到解说,心里一沉。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那台原本应该在地面活动的特制轮椅,此刻正如同拥有生命一般,两个特殊构造的轮毂和两个辅助轮紧紧吸附在竞技场一根数十米高的巨大金属立柱表面,以一种反重力般的姿态高速向上疾驰;那流畅而迅猛的姿态,甚至比他刚才的跳跃还要快上几分!粉色的长发在高速移动中向后飘扬,宛如一道逆流而上的彗星。
(虽然猜到她轮椅能爬墙,但速度有这么快?!)
奥伦的呼吸出现了那么一秒的凝滞。这种完全超乎常理的机动方式,确实让他感到棘手。
(不过……哼,这依然在我的预计范围之内!)
他继续向上,几个敏捷的纵跃,已经攀附到了接近巨蛋穹顶的最高一根装饰性钢架上。这里视野开阔,但也意味着……他彻底暴露在了蕾缪安可能的狙击角度之下。
然而,就在他刚刚稳住身形,准备寻找下一个掩体的瞬间——他突然从钢架上一跃而下,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消失在下方错综复杂的横梁与阴影之中。
“奥伦选手……他主动放弃了制高点?他跳下去了!我们暂时失去了他的踪影。”解说员的声音充满了困惑。观众席也爆发出一阵哗然。
(一群白痴,真以为我会傻到当活靶子。)奥伦心中冷笑。他并非胡乱跳下,而是精准地落入了一条事先勘察好的、伪装成实体支撑柱的空心维修管道内。这条垂直的管道能够让他悄无声息地一路滑降,直达竞技场地面——这是当年场馆建设时为了方便高空作业预留的通道,除了少数几个老建筑工,几乎无人知晓。
他屏息凝神,躲在立柱的阴影中,透过预留的观察孔,像潜伏的毒蛇那样,静静等待着猎物落网。
果然,不出他所料。失去了他的踪影,蕾缪安那台特制轮椅开始在竞技场上方的钢架间高速飞驰、漂移,似乎在四处搜寻他的位置。
奥伦的眼中闪过一线寒光。
“轰——咔嚓。”
蕾缪安的轮椅刚刚驶过一段看似坚固的横梁,那段横梁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断裂声,从中断为两截。
“呀——”蕾缪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连人带轮椅猛地向下方坠落。
“天啊!发生什么事了?!横梁突然断裂!蕾缪安选手正在急速下坠!”解说员的声音当即变得尖锐而急促,观众席更是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恐慌尖叫,许多人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奥伦的眼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些横梁,我早就计算好了它们的承重极限,并在关键节点上做过‘小小的’手脚,我一个人也就算了,她连人带轮椅的重量,那点横梁根本维持不住……)
蕾缪安的坠落并未停止。就在她摔在下一层横梁上时,那根横梁也应声而断。
“咔嚓。”
这一次的断裂更加彻底,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再也无法维持身下的轮椅。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轮椅的安全束缚带似乎松开了,那台造型独特的轮椅好比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脱离了她的身体,像个坏掉的大玩具,打着旋向着坚硬的地面砸去。
“哦不——!蕾缪安选手失去了她的载具!她本人呢?她还好吗?”解说员的声音带着颤抖。观众席上,哀嚎声、哭泣声、以及对奥伦卑鄙手段的愤怒咒骂声充满了整个竞技场。
混乱中,蕾缪安的身影却奇迹般地出现在了又低了一层的另一根钢架上。她似乎是幸运地在坠落过程中抓住了什么,然后狼狈地翻滚了上去,此刻正挣扎着用双手撑起身体,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明——她甚至还对着观众席的方向,有些吃力地比了个“耶”的手势。
“蕾缪安选手意识清醒!她没有放弃!而且,根据我们的监测,她依然没有通过紧急通讯系统发出求救信号。”解说员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
(还在故作坚强?)奥伦在立柱的阴影中暗自冷笑。(很好,每一次坠落的轨迹,每一个落点,都和我预想的丝毫不差。那么,接下来……也该准备彻底终结这场可笑的表演了。虽然,可能要委屈你这位枢机大人,重新回司提望区的医院里,好好躺上一段时间——)
他按下了藏在袖口的一个小型遥控装置。
就在蕾缪安刚刚撑起上半身,试图调整姿势的当口,她背后横梁连接处的阴影里,一个事先安装好的简易发射装置突然弹了出来:一把经过改装的训练用铳管悄悄伸出,对准了她的后心。
“小心!”解说员的惊呼声几乎被现场的嘈杂淹没。
蕾缪安的反应快得不可思议,几乎是在机关弹出的同时,她便迅猛地向一侧翻滚闪避,橡胶子弹擦着她的衣角飞过,打在远处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而,因为双腿无法像常人那样发力支撑,这一个迅猛的翻滚让她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滚了下去。
这一次,她没能抓住横梁边缘,身体便向着下方坠落。但就在即将彻底失控的瞬间,她用尽全力伸出手,一手握铳,一手死死地抓住了又一根冰凉的钢架,整个人悬吊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奥伦选手竟然算计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仅忠实地贯彻了自己最擅长的战斗风格,通过破坏场地来封锁对方擅长的机动战术,甚至还提前准备了如此关键的机关!”解说员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兴奋。
奥伦的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他再次启动了那个简易机关,这一次,铳口对准的是蕾缪安那只唯一支撑着全身重量、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
“砰。”
又是一发橡胶子弹。
蕾缪安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闷哼一声,紧抓着横梁的手指再也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被迫松开了。
她在空中坠落。
奥伦心中涌起一阵快意。
(半空中没有人能防御或者闪避,有本事你飞啊?)
他从立柱后方一个隐蔽的活动门中钻了出来,手中的守护铳早已瞄准了正在空中无助下坠的粉色身影。
“原来奥伦选手一直躲在那里!他的铳口对准了正在坠落的蕾缪安选手!”观众和解说员同时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了。
奥伦透过瞄准镜,清晰地锁定了蕾缪安的头部。他甚至能看到她因急速下坠而在空中狂舞的粉色长发,黑色领带飘扬,风将她的刘海尽数吹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然而,她的脸上,根本没有他预想中的绝望、不甘,或是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
那双在瞄准镜中显得格外清晰的粉色眼眸,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是的,即便她在坠落,那眼神也在睥睨众生——透过他手中的瞄准镜,冷静而锐利地望着他。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带着一丝即将捕获猎物的浅笑。
奥伦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突然回忆起来,因为长久以来蕾缪安总是坐在轮椅上,他习惯了俯视她;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仰视她的滋味,究竟有多么令人胆寒。
就在这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的一刹那,他透过瞄准镜,清晰地看到,蕾缪安那形状优美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她在用口型对他说——
“找、到、你、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席卷了奥伦的全身。他下意识地扣动扳机。
太迟了。
就在他手指即将压下扳机的同一时刻,蕾缪安也开火了。她那把一直单手举着、铳口笔直指向天空的巨大狙击铳,发出了一声沉重而极具穿透力的轰鸣。
因为铳口朝上,那恐怖的后坐力当场化为一股强大的向下推力,使得她本就急速下坠的身体,加速度在刹那间暴增,整个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向下一掼。
奥伦仓促射出的橡胶子弹,险之又险地擦着她的头发飞了过去。
而蕾缪安在躲过这一击的同时,下坠的身影却如同最灵巧的雨燕,单手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探,精准地抓住了一根横向伸出的、作为场地装饰的金属横杆。
她没有丝毫停顿,借着下坠的冲力和手臂的力量,像顶级的体操运动员一样,在空中完成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回环。紧接着,在回到最高点时,她毫不犹豫地松开手,全身借由惯性再次向上跃起。
这一次,她在空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调整着姿态,双手稳稳地举起了那把与她身形不成比例的狙击铳,铳口在短暂的滞空间隙,牢牢地锁定了地面上目瞪口呆的奥伦。
奥伦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大事不妙。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跑,利用场地的复杂结构进行规避。
然而,他刚一低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个让他亡魂皆冒的景象——那个他以为早就摔得粉身碎骨、变成一堆废铁的轮椅,此刻不仅看上去毫发无损,竟然还以无人驾驶的模式,四个轮子闪烁着奇异的白光,像只发怒的驮兽般低吼着从侧面狠狠地向他撞了过来。
奥伦根本来不及反应。
“咕哇——”
他整个人被那台轮椅直直地撞倒在地,铳也脱手飞出老远。
而紧接着,不等他从剧痛和眩晕中挣扎起身——
“砰-砰-砰-砰-砰-”
数发精准无比的橡胶子弹,好像长了眼睛一般,连续命中了他那把掉落在不远处的守护铳。坚固的铳身被打得火星四溅,铳管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下去,彻底失去了作为武器的资格。
下一秒,蕾缪安的身影宛如羽毛般翩然落下,优雅地重新坐回到了那台不知何时已经停在她落点下方的轮椅之上。她甚至还从容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才举起手中那把长长的、依旧散发着硝烟味的狙击铳,用坚硬的铳管稳稳抵在了奥伦的心脏部位。
整个竞技场在经历了数秒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猛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尖叫声,声浪几乎要将场馆的穹顶掀翻。解说员更是语无伦次、激动到破音地疯狂描述着这最后一幕神乎其技的绝地反杀。
奥伦躺在光滑的地面上,感受着胸口带着凉意的金属触感,以及周围山崩海啸般的欢呼——那欢呼,没有一声是为他而响起的。他看到远处,莫斯提马、菲亚梅塔等人,正带着兴奋和关切的表情向这边跑来。
“别拦着我,老板!我非得踹他几脚不可!”不知道哪来的精神十足的小丫头这么喊着。
他屈辱地、气急败坏地闭上了眼睛。
无数的拉特兰公民,无论男女老少都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像决堤的潮水般不顾一切地涌向场地中央。最先冲到近前的几位顾不得蕾缪安还坐在轮椅上,便兴奋地七手八脚地将她高高举起。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哭笑不得,她连忙在被彻底淹没前,用尽力气举起手,高声笑着喊道:
“各位!小心别踩到奥伦——他还躺在那儿呢!”
然而,更多的人已经涌了上来,他们簇拥着,欢呼着,然后兴奋地将她一次又一次高高地抛起,又稳稳地接住。蕾缪安的笑声与观众的欢呼声融为一体,响彻整个场馆,粉色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绚丽的弧线。
那些在外围,因为人太多而暂时无法挤到蕾缪安身边的热心公民们,则将他们满腔的崇敬与激动,都倾注到了那台英雄般的轮椅之上。他们七嘴八舌地赞叹着这台轮椅精妙的设计和不可思议的性能,然后,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他们竟然也学着里面的人,把那台依旧完好无损的轮椅,也高高地抛了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接住,引得周围爆发出一阵阵善意的哄笑和更热烈的掌声。
博士站在人群稍外围一些的地方,看着眼前这片近乎失控的狂欢景象,那颗因为担忧蕾缪安安危而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实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微笑。
他的目光转向不远处,那个被胜利者和欢呼的人群彻底遗忘的角落。奥伦依旧双眼紧闭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那副模样,与其说是昏迷不醒,不如说更像是在努力把自己活活屏气憋死。
博士笑了笑,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走了过去。他弯下腰,在汹涌的人潮彻底将奥伦淹没踩踏之前,相当轻松地将他从地上拖了出来,暂且安置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障碍物后方。然后,他又捡起了那把被打得铳管都变了形的守护铳,轻轻地放在了奥伦的身旁。
做完这一切,博士看着场中被高高抛起的蕾缪安那灿烂的笑脸,听着耳边震耳欲聋的欢呼,他也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融入了这片欢乐的海洋之中,为这场精彩绝伦的表演赛献上了自己的掌声。
喧嚣渐渐散去,博士带着观赛后的余兴和隐隐的疲惫,回到了罗德岛本舰。下午的时光,他重新投入到堆积如山的公务中。无论是之前与阿戈尔方面悬而未决的交涉,还是各部门提交的关于泰拉各地新动向的分析报告,都需要他逐一审阅、批复。办公室里只剩下光屏刷新的微光和指尖敲击键盘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博士,是我,阿米娅。现在方便进来吗?”
“请进。”
阿米娅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份数据整合板。她的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但眼神中也透着属于领导者的干练与决断。
“博士,”她将数据板递了过去,“本舰在拉特兰区域的物资补给已经全部完成,各项系统整备也已就绪,随时可以启航。根据我们最新收集的情报,拉特兰及其周边区域在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需要我们介入处理的紧急事务了。”
博士接过数据板,快速浏览着上面的信息,点了点头。
阿米娅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些微凝重:“但是……关于普瑞赛斯,我们依然没有掌握到明确的下一步动向。这种未知,始终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利剑。”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所以,按照我们和凯尔希医生生前商定的预案,以及大部分核心干员的意见都认为,我们不应在此被动等待。罗德岛……应该重新启航,主动奔赴那些感染者最集聚、医疗资源最匮乏的地区,继续我们一直以来的使命。”
博士沉静地听完,目光从数据板上移开,望向舷窗外那片属于拉特兰的、平和而繁华的景象。片刻后,他开口道:“好的,阿米娅。通知各部门,做好启航前的最后准备。”
“是,博士。”阿米娅应道,见博士没有其他指示,便行礼后退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博士调出个人通讯录,找到了蕾缪安的名字。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停顿了片刻,最终化为一行简短的讯息:
“蕾缪安,罗德岛预计于明日下午启航,离开拉特兰。感谢你这段时间的协助与陪伴。祝未来一切顺利。”
讯息发送出去没多久,便收到了回复,同样简短而温暖:
“收到。也祝你和罗德岛前路平安,博士。愿你们找到追求的答案。”
博士看着那句祝福,脸上露出些许微笑。随即,他又找到了另一个头像——“信仰搅拌机”,那位可敬的铳骑老爷子。
“帕特里奇昂阁下,今晚是否有空?想请您看一场电影,轻松一些的,或许……一部经典的温情片?”
做完这些,博士关闭了通讯界面。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办公室里只有仪器运作的轻微嗡鸣。自“拉特兰主机事件”以来,他在这片土地及其周边区域所经历的一幕幕,如同电影胶片般在脑海中缓缓回放:圣城的动荡与重建、与蕾缪安、帕特里奇昂等人从初识到并肩作战、周年庆典上那些或喜悦或悲伤的面孔、阿戈尔人的傲慢与偏见、还有……那个举着宇航服的神秘蓝色生物……
不知不觉间,沉沉的疲惫感像潮水般将他吞没。他静静地靠在座椅上,陷入了短暂而深沉的睡眠。
电影放映厅的暖光逐渐被拉特兰深夜的微凉空气所取代。博士与帕特里奇昂并肩从市区边缘的电影院走了出来,一部恰到好处的温情电影,让他们这两位经历过太多风雨的人眼眶都有些湿润。影院门口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咳……年纪大了,就是看不得这些生离死别的场面。”帕特里奇昂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那身洁白的教宗骑士重甲在夜色下依旧威严,但声音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沙哑。
他抬起戴着甲胄的手,似乎想擦拭眼角,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电影院真是个好地方……没有共感,但还有的是办法分享同一份喜怒哀乐,搞得我稀罕了一辈子的大光环,更像个笑话了——你这孩子,别强撑啦,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又没外人。”
博士微微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有些感慨。”
“哼,感慨?”帕特里奇昂瞥了他一眼,语气又恢复了几分平日的爽朗,带着点老小孩式的抱怨,“我看你最近是光顾着和蕾缪安一起看那些打打杀杀的血浆片,都快忘了我这个退休老干部了吧?总算还想得起约我出来看一场正经电影。”
博士不禁失笑:“菲亚梅塔小姐特意请了一个月的长假,专门回来在拉特兰陪您,我可不敢在这种时候不成器地打扰你们祖孙俩的天伦之乐。”
“小菲?……嗨呀!”提起孙女,帕特里奇昂的声音爽朗了许多,眼中充满了慈爱与欣慰。
几个月前,在《电锯侠》系列电影的放映会上,博士偶遇了这位铳骑元老,便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交。听到他这么怀念地笑着,博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爆米花香味和夸张音效的午后。
“这人呐,退休了还是忍不住管东管西的,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国际大事……”帕特里奇昂的声音不经意间带上了些许严肃,“乌萨斯的源石矿脉消失了,有种马上要变天的味道。”
博士点了点头,“原因还不知道,但结果很明确:对于这么一个尚武的国度,严冬到来之前如果不能填补上这块能源缺口,势必要采取某些行动。”
“开发新能源、把矿石病重症患者当柴火烧,或者装都不装了,直接对外扩张掠夺——”
“——对乌萨斯来说从来都不是选择题,而是排序题,我们都清楚什么会排在首要位置。”
博士和帕特里奇昂对话的内容越来越严峻,乌云也逐渐浓重起来。
“拉特兰……要何去何从呢……”老爷子坚硬的头盔盖住了他拧成一团的眉毛。
博士没有看他,双手十指交汇,边沉思边说,“外交方面的事,蕾缪安和第七厅一直没停下研究。虽然我和她没有就这方面沟通过,但我们的观点应该不会相差太远:拉特兰不需要与任何势力结盟。”
他顿了顿,用轻松的语气笑着说,“纵观拉特兰周边,伊比利亚忙于对付海嗣,叙拉古经历了局部革命,而且西西里夫人的左膀右臂阿格尼尔是名萨科塔,莱塔尼亚虽然在边境区域高调军演,可毕竟白女皇与教宗阁下有些交情,黑女皇也不知所踪,而维多利亚与塔拉的主要精力都还在内政上,乌萨斯又离拉特兰很远。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信仰的力量,大部分执政者还是忌惮的——一旦哪个国家地区对拉特兰意图不轨,只要教宗阁下一声令下,发动圣战,那些势力境内的移动修道院就会迅速变成狂热的战斗堡垒,让他们自顾不暇。”
“哈哈哈,你也太高看那些移动修道院里的信徒们了,我见识过,他们大多手无缚羽之力……”帕特里奇昂像听到一个笑话似的,被逗得乐不可支。
“但这种可能性依然存在,并且会被政治家和军事家们纳入考量,”博士也笑着回答,“教宗阁下从未这么做过,但不代表他做不到。”
夜风吹过,带来了远处钟楼整点的报时声。博士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也随之低沉下来:“帕特里奇昂阁下,罗德岛明天下午,就要结束在拉特兰的停靠补给了。我们将启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帕特里奇昂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愕然地看向博士:“这么突然?我还以为你们至少会待到……”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落,“这么说来,小菲的假期……也没几天了。唉,用不了多久,我就又要变回一个无聊又孤单的退休老头子,每天除了去教皇厅找伊万杰利斯塔那个老家伙抱怨几句,就只能一起分享他私藏的仙人掌挞了。”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但那份孤寂感却怎么也藏不住。
博士伸出手,轻轻地、郑重地拥抱了一下这位可敬的老人。帕特里奇昂也伸出覆盖着洁白甲胄的手臂,回抱了他。
“一切安好,老爷子。”
“你也是,博士,一路保重啊。”
松开拥抱,两人并肩站在街边,一同眺望着远方。那里是拉特兰即将进行区域改造的老城区,据说,最迟明天一早,那片承载了无数记忆的破旧街区就将被彻底拆除。夜色朦胧,只能依稀看到一些残破的轮廓。
就在这时,他们的目光同时被吸引到了一段破旧的、孤零零矗立在废墟边缘的矮墙之上。墙上坐着一个身影,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一位女性。而在墙下,有一个穿着不太合身的旧外套、头顶光环有些黯淡的萨科塔,正有些局促地、似乎在向她搭话。
那头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的粉色长发……博士的心剧烈地一跳,这个特征,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认错。尤其是,他非常确定,另一位有着相似发色的干员安比尔,此刻绝对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宿舍的床上,享受着难得的假期,绝无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帕特里奇昂显然也认出了墙上的身影。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微微眯起,随即又释然地笑了笑,体贴地拍了拍博士的肩膀:“唉,人老了,眼神就是不行,这么远,什么都看不清。夜深了,我也该回去啦;剩下的时间,就留给你们年轻人好好独处吧。”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转身向着家的方向缓缓走去,那身沉重的白色铠甲在夜色中逐渐远去,留下一个孤独而坚毅的背影。
博士目送着帕特里奇昂离开,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敬意。当他再次转过头,望向那段旧墙壁时,却惊讶地发现,本该停在墙下的那台熟悉的特制轮椅,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到了自己的身边。
而远处的旧墙壁上,那个粉色的身影动了。
蕾缪安,她从那并不算低的墙头,一跃而下。
她手中不知何时撑开了一把巨大的、近乎纯黑色的古典长柄雨伞。那伞面在夜风中鼓荡起来,宛如一个微型的滑翔翼,承载着她轻盈的身体,就那么在微凉的夜空下悠悠地飘了过来。
她在空中调整着姿态,一手优雅地举着伞,另一只手则向着地面上的博士伸了过来,带着一份不容拒绝的邀请。
博士下意识地伸出手,稳稳地牵住了她那只略带凉意的手。在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他引导着她的力道,让她如同羽兽般,精准而轻巧地飘然落下,稳稳地坐在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轮椅之上。
整个过程恰似一场精心编排的、带着奇幻色彩的默剧。
蕾缪安收起了雨伞,抬头看向博士。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双粉色的眸子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比平日里更加深邃,也更加……空洞。她的情绪看起来非常低落,与今天早上在温室里,以及下午在表演赛上那个神采飞扬、自信满满的她,判若两人。
“……你发现了我的秘密,要怎么补偿我?”蕾缪安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像隔着一层薄冰。
博士默然。他能感觉到,此刻的她,与他平日里认识的那个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第七厅枢机,判若两人。
蕾缪安轻轻叹了口气,操控着轮椅,与博士并肩缓缓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移动着,晚风吹拂着她的发梢。
保持沉默绝对不是个好主意,博士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直接问“你怎么在那里”,或者“你连失意的时候都这么酷吗”,还是聊些无关紧要的,比如刚看完的电影?博士心中迅速拿定了方案。
他没有看向蕾缪安,而是望着那片老旧的墙壁残垣,声音平静地开口,好像在自说自话,又好像在与身旁的她分享一个不经意的发现:
“帕特里奇昂阁下说,这片旧城区,明天一早就要开始拆除了,”他踌躇了一秒,语气里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慨叹,“拉特兰……总是在不断地新生与告别。有些风景,今晚不见,以后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我几乎每个夜晚,都会到那个地方去吹吹风,”她低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解释,“拉特兰的白天,属于那些喧闹的、欢乐的、沐浴在阳光下的人们。而它的夜晚,则属于那些没有身份的流民、那些因共感失调而被排斥的萨科塔,还有些戴着兜帽的萨卡兹——都是些不入流的、残缺的人。”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自嘲:“我又怎么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呢?”
博士暂时没有回答。几乎每个夜晚……她这样心思缜密的萨科塔,100%会在能天使和养父母入睡以后才允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的真实。
他一直都清楚,蕾缪安绝不是那种会因为自身残缺就轻易陷入自我否定的人,但同样,也没有人能无痛地吞下这份苦果。而且……她每晚的这份低落,一定还有更深层、更沉重的理由。
博士的脚步没有停,与她的轮椅保持着同步的缓慢,街道两旁古老的建筑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里略微带着探究的意味:
“有些时候,‘残缺’或许……也意味着能看到一些常人无法轻易察觉的风景,”他顿了顿,声线依旧平缓,“那些自认为‘完整’的人,往往更容易对所拥有的一切感到理所当然,不是吗?”
蕾缪安抬头看了看无星的夜空,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轮椅扶手冰冷的金属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更深的自我诘问:
“灾变之后,我常常想,曾经萨科塔彼此之间那份‘理所当然’的‘理解’,在他人眼中,会不会只是一种……被默许的傲慢? 又或者,这种自以为是的‘通透’与‘释怀’,是不是也曾在不经意间,灼伤了身边最炽热的那团火焰,任由它在不被理解的黑暗中,独自燃烧了太久,甚至……至今仍在燃烧?”
她转过头,那双粉色的眼睛在夜灯下显得格外幽深,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困惑望向博士:
“你们罗德岛……还有安多恩,都在追求‘公平’。可有些存在,从根源上就与‘公平’相悖,对吗?比如偏安一隅的拉特兰,比如……顾影自怜的蕾缪安。”
蕾缪安摩挲着守护铳上挂着的苹果挂件,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而某些人所承受的‘代价’,究竟是源于自身的过错,还是……仅仅因为,我们这些自诩清醒的人,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方式,给予了错误的‘答案’?”
她说完,便长久地沉默着,目光投向远方那片被城市灯光染成昏黄的夜空,仿佛在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答案;只有偶尔吹过的夜风,会撩起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博士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中隐藏于兜帽之下,难以看清。
许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平缓而理性:“既然你认同罗德岛在追求着‘公平’,那么,你也是罗德岛的一员,我们会确保你没有远离这条道路。”
博士并没有在斟酌字词,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声调和频率,不紧不慢地说:“你说的问题,600万拉特兰人中的绝大多数,可能一生都不会思考过。凯尔希曾和我说过,拉特兰就像一部舞台剧,天使们幸福地沉浸在舞台中央,享受着灯光和掌声——但据我所知,你主动从舞台上走到了观众席,成了鼓掌的一员。主机停止运行,律法不再神圣的当下,曾经无差别的共感变成了如今仅仅在亲友间强化共享的存在,拉特兰正在发生变化,而这一次,你依然走在圣城的前面。”
他顿了顿,看着她依旧低垂的眼帘,继续说道:“明天上午,希望你能抽空来一趟舰桥,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和你说。”
蕾缪安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像一片在夜风中微微颤动的花瓣。
博士陪着她,一路将她送回了她在拉特兰的住所。在门口,蕾缪安停下了轮椅。
“特意送我回来,麻烦你了。”
她的声音依旧有些低落,但多了几分平静,“今天我状态不太好。改日,再正式邀请你来家里做客吧。”
“嗯。晚安,蕾缪安。”
“晚安,博士。”
目送着蕾缪安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博士才转身,向着罗德岛本舰的方向走去。明天那个地块就会被拆除,今晚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那里了;然而,接下来的夜晚,那些无法融入拉特兰的流民与她又会去哪呢?
他撞上了她最不想被人看到的时刻。那个潇洒从容的蕾缪安,并非像在其他人面前时那样,对失去的五年和终身残疾的可能性完全接纳消化;而随着群体性共感衰退,萨科塔们被迫学着理解他人,哪怕早已迈出这一步的她,也越发察觉到自己对挚友造成过的伤害。更重要的是,她身为别人眼中可能“最能代表拉特兰的萨科塔”,对拉特兰这一泡影般梦幻的国度产生迷茫,这一事实本身恐怕也是她未曾设想过的。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这还是蕾缪安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安多恩”这个名字。
拉特兰的夜色,似乎比来时更加深沉了。
翌日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罗德岛本舰的舰桥却已是一片明亮。
尽管昨夜的思绪依旧沉重,但清晨的阳光,总会带来新的希望。蕾缪安依照博士昨夜的邀约,准时抵达。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宽阔的舰桥指挥中心此刻竟然……空无一人?只有各类仪器屏幕闪烁着规律的幽光,以及引擎核心传来的、几乎微不可闻的低沉共振。
蕾缪安微微蹙眉,正准备联络博士。
就在这时——
“嘭!嘭!”
左右两边同时响起了礼花铳被激发的声音,五彩斑斓的亮片与丝带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几片还挂在了蕾缪安的头发和轮椅扶手上。
紧接着,熟悉的身影们从隐藏的角落里笑着走了出来。小乐一马当先,后面跟着莫斯提马、菲亚梅塔、帕特里奇昂老爷子,甚至还有……费德里科和里凯莱?
他们热烈地鼓着掌,除了费德里科——这位执行者先生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动作精准而机械地拍着手,频率和其他人完全一致,仿佛在执行某个预设程序。
博士从人群后方微笑着走到她面前,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
“蕾缪安,”他开口,声音沉稳而温和,“今天请大家来,是想为你举办一个小小的仪式。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在上个月清剿海嗣集群行动中,与你并肩作战、并亲眼见证了你出色战斗技巧的干员们,同时也都是拉特兰人,所以我邀请大家到场举办这个小小的仪式。”
博士打开盒子,一枚象征着精英化一阶的金属奖章静静地躺在其中,闪烁着内敛的光泽。
“蕾缪安干员,祝贺你,”他郑重地说道,拿起奖章和挂绳,“正式‘晋升’为罗德岛精英化一阶干员。”
他上前一步,准备将奖章的挂绳系在蕾缪安的脖子上。
然而,就在挂绳即将触碰到她之前,蕾缪安突然抬手,轻轻按住了博士的动作。她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地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无意识的局促。
“我们共事了这么久,是什么让你拖到现在才办这次仪式?”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莫名的严肃,“如果你最近忙过头了,应该找我帮忙才是。”
话音落下,原本热烈的气氛马上冷却了下来,空气当场凝固了。
帕特里奇昂老爷子和里凯莱都有些错愕地看着她,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是何用意。菲亚梅塔则皱起了眉头,似乎想说什么。
“哇哦——”小乐小声惊呼,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火红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悄悄对身旁的莫斯提马耳语,“我、我从来没在老姐身上……共感到过这种情绪耶!她、她这是……不好意思?!”
莫斯提马露出了然的微笑,用一种恰好能让周围几人都听见的、带着她特有慵懒腔调的轻微声音说道:“嗯……这句话本身倒是很符合蕾缪安的一贯风范——只不过时机嘛……我以前从没想过,她也会用这种近乎逞强的方式,来掩盖内心的欣喜。”
简直像是为了印证莫斯提马的话,蕾缪安那努力维持的严肃表情,在听到亲友们毫不留情的“拆台”后,终于彻底绷不住了。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颊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紧接着,一个晨曦般灿烂、毫无保留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明媚得几乎要晃花人的眼。
博士看着她这难得一见的、卸下了所有伪装的纯粹,也放松地笑了。他不再多言,只是庄重地将那枚承载着认可与信任的奖章,轻轻挂在了她的脖颈上。
奖章冰凉的金属质感贴在皮肤上,蕾缪安嘴角的笑意却在下一秒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她那标志性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核善”表情。她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慢悠悠地开口:
“说起来,在场的各位……除了我之外,应该都已经是精英化二阶干员了吧?我记得,不说里凯莱,就连帕特里奇昂阁下,前段时间也刚刚完成了晋升?”
博士的额角立刻滑下了一滴冷汗。
“咦?咦???一般来说我这样的人不会被晋升,她是这个意思吧?啊?”里凯莱费解地瞪着费德里科。
“啊,那个啊……”帕特里奇昂老爷子倒是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解释道,“是有那么回事!前阵子看完电影,博士这小子非说有要事商议,结果就把我一路拽回了舰桥。然后,当着阿米娅和好几位精英干员的面,二话不说就把那枚精二奖章别在我胸口上了,我都来不及反应呢!还跟着念了好长一段誓词来着!”
一股微妙的气氛在舰桥弥漫开。
“博士,”费德里科那毫无起伏的声音突然响起,他微微侧头,看上去像在倾听什么,“侦测到阿尔图罗的琴声在三号训练室附近出现,失陪了。”说完,他如离弦之箭般,当场消失在了舰桥门口。
“喂!费德里科!别丢下我啊!”里凯莱惊呼一声,也手忙脚乱地匆忙跟了出去。
“唉,”莫斯提马伸了个懒腰,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这里气压好低哦。小乐,你陪我去甲板上透透气?”她说着,便拉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小乐,也悠哉地溜走了。
帕特里奇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茫然,完全没搞懂状况。菲亚梅塔无奈地扶额,走过去推着他的胳膊往外走:“走了走了,老爷子。年纪不小了,怎么读空气的能力还不如公正所的木头脑袋?”
转眼间,原本还算热闹的舰桥,便只剩下了博士和蕾缪安两人。
“噗……哈哈哈哈!”蕾缪安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畅快而开怀的大笑,那笑声清脆悦耳,驱散了先前所有的紧张和尴尬,“博士,谢谢你。这个小小的仪式……我很喜欢。”
她低头看着胸前的奖章,眼神温柔而珍视,“我会非常珍惜它的。也希望……下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能有机会从你手中,接过那枚代表着更高认可的奖章哦。”
博士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精英化二阶的仪式,比一阶要正规和严肃得多:按照罗德岛不成文的规定,必须有半数以上——也就是至少六名精英干员,与阿米娅本人同时在场见证,才能正式进行。今天能临时请到这些人,已经是极限了。可以的话,他也真想跳过精英化一阶,直接为她举办二阶仪式,但是……今天的人手,确实不齐啊。
他定了定神,决定问出那个从初见时就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蕾缪安,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那种……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神,和那几句压迫感十足的问询,究竟是什么意思?”
蕾缪安闻言,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带着几分狡黠:“呀,你觉得呢?”
博士心中一紧,试探性地问道:“……是因为拉特兰灾变时,我从你和第七厅的人手中,‘劫走’了能天使那个‘重要嫌犯’,让你们损失了颜面?”
“我看上去有那么小气吗?”蕾缪安好笑地反问。随即,她一脸坏笑地说,“我真正好奇的是……那个能把我单纯可爱、心思像一张白纸一样的宝贝妹妹,教唆得都敢从她姐姐嘴里套话、甚至还敢用我们姐妹俩从小约定好的口令——‘蛋黄酱苹果派’——来当成与外人联络暗号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不是真像小乐说的那样,‘绝对可靠’。”
她微微鼓了鼓脸颊,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般,用极轻的声音补充道:“要知道,当我发现她喊出那个口令的对象不是‘亲爱的老姐’时,我啊……可是结结实实地、好好地伤心了好一会儿呢。”
博士的额角,汗如雨下。
蕾缪安看着他那副紧张又无措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再次轻笑出声,眼底却是一片释然:“不过,经过这几个月间的观察和相处……对于这件事,我竟然一点都不生气了。”
她凝视着博士的眼睛,淡然说道:
“我现在也完全能理解,为什么小乐会对你信任到这个地步。”
舰桥上的人群渐渐散去,热闹的余温尚未完全冷却,但一种属于离别前夕的宁静已悄然降临。博士叫住了正准备与其他人一同离开的蕾缪安,
“蕾缪安,稍等一下。”
她停下轮椅,有些疑惑地回过头。
博士走到她面前,从内袋里取出一个用柔软的白色细棉布精心包裹着的小物件,郑重地递向她。
“这个,我想交给你。”
蕾缪安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博士继续说道:“阿米娅说,拉特兰及其周边区域,目前已经没有需要罗德岛优先处理的紧急事务了。但……”他顿了顿,目光充满了疑虑和担忧,“上个月突然出现在拉特兰周边的海嗣活动成因,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我猜以第七厅的行事风格,一定没有放松过对这件事的追查。
“我们双方或许因为立场和保密原则,很多信息无法做到完全互通。但我希望,当你和第七厅在追查这些事件,亦或是拉特兰未来面临其他棘手状况,需要帮助的时候,能意识到,罗德岛一直与你同在。”
他将手中的小包轻轻放在蕾缪安的膝上。
“在任何情况下,对任意一位罗德岛的干员亮出它,他们都将拥有最高优先级的行动授权,可以被你立刻调遣,去执行你认为必要的所有行动。”
蕾缪安的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的布料,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解开了系绳。
布料散开,露出里面包裹着的物件——一枚入手微沉、闪烁着纯净银光的六边形徽记。徽记的正面,用精湛的工艺雕刻着罗德岛那标志性的、象征着希望与抗争的logo图案。
“‘博士银印’……”蕾缪安低声念出了这个物件的名字。她当然听说过它的存在。在所有罗德岛干员的行动手册中,都有着一条用醒目字体标注的规定:见银印如见博士,持印者指令等同博士亲授,需无条件优先执行。这是罗德岛最高指挥权的一种象征,也是博士对持印者极致信任的体现。
她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博士,轻轻将银印推了回去:“博士,这太贵重了,我恐怕受之有愧。”
博士没有收回,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我希望,我们很快还能有机会在泰拉的某个角落重逢。到时候,记得把它还给我就行。”
他眨了眨眼,语气中带上了她熟悉的、充满博士风格的打趣,“说起来,这枚银印在某些时候还挺‘灵验’的。有两次,我深陷一些……呃,比较尴尬的危机时,只是情急之下把它高高举过头顶,居然立刻就有一位恰好正在当地秘密执勤的高阶干员‘从天而降’,出现在我身边。虽然,他们当时的出现,并不一定对解决我遇到的那个危机有很大助力,”他摊了摊手,故作无奈,“但至少充分说明了,我们罗德岛的干员,的确是遍布这片天地的每个角落了。”
蕾缪安听着他这半真半假的调侃,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拒绝的真诚与信任,终于不再推辞。她收起了那枚银印,认真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那么……”博士伸出手。
蕾缪安也伸出手,与他交握。
“一路平安,博士。”
“也祝你一切顺利,蕾缪安干员。”
夕阳的余晖将拉特兰圣城的尖顶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蕾缪安独自停留在罗德岛本离港的空港边缘,目送着那座巨大的移动地块缓缓启动,带着低沉的引擎轰鸣声,逐渐驶离拉特兰的停泊区,向着远方无垠的荒野渐行渐远。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像是送别一位即将远行的老友,有不舍,有祝福,也有几分莫名的空落。
她回想起这几天的种种。帕特里奇昂阁下,那位可敬的老铳骑,在得知罗德岛即将启航的消息后,竟然真的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用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姿态,迅速收拾好了自己简单的行囊,吵着闹着要跟着罗德岛一起“去看看拉特兰外的这片大地”,说是要替小菲“提前考察一下自己未来的养老地点”。阿米娅和博士哭笑不得,最终欣然同意了他的“随行请求”。
而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则在她本人的授意与安排下,带着一些密信启程赶赴龙门,去与那里的某些“老朋友”进行信息传递与合作。
至于小乐,也早在前两天就精力充沛地接下了苹果派物流的新订单,带着她心爱的十把守护铳和满满一背包的点心,兴高采烈地前往哥伦比亚的某个新兴城市“开拓新市场”去了。
每个人,似乎都在向着各自认定的方向,坚定地前行着。
蕾缪安看着罗德岛那逐渐缩小的轮廓,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与天边的云霞融为一体。她轻轻地、无声地笑了笑,低下头,打开了自己的个人终端,熟练地调出通讯录,找到了一个许久未联系的名字。
一条简讯发送了出去:
“斯普莉雅,今晚有空吗?陪学姐一起吃顿晚饭吧。有一家新开的餐厅,甜品据说还不错哦。”
远方,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拉特兰的灯火次第亮起,好似灑落大地的繁星。
夜晚,罗德岛的喧嚣通常只属于训练场和工坊。但离开拉特兰的今夜,舰桥下层某个被临时征用的大型休息室里,却爆发出了一种别样的、充满汗水与荷尔蒙气息的热闹。
“喂,博士!你可算来了!我们‘罗德岛罗汉联盟’的第一次团建怎么少得了你?” 贾维不由分说地揽住博士的肩膀,强行把他往休息室里拖。他身后,布洛卡、奥斯塔双双抱着双臂,面无表情但眼神里透着“被迫营业”的无奈。
休息室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男性干员,空气中弥漫着酒精、零食和某种……绝望中寻求解放的狂热气息。被拖行着的博士徒劳地环顾四周,他意识到无论是谁组织的这次活动,还真叫来了目前几乎所有留驻本舰的男人:傀影、异客、龙舌兰、谜图、THRM-EX……以至于他好几次震惊地发出“怎么你也——”的声音。不意外的是,他没看见玛恩纳和帕特里奇昂,不管原因是什么。
博士没由来地想到,凯尔希还在的话,大概没人有胆量组织这种规模的活动。
贾维哭丧着一张脸,跳上一个临时搬来的补给箱,对着众人大声疾呼:“兄弟们!同胞们!我们必须正视一个严峻的问题!罗德岛的女人数量,自古以来就对我们男性群体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她们有自己的化妆沙龙,有专属的温室茶话会,甚至还有可以一起逛街买衣服的购物节!我们呢?我们除了训练就是任务,除了任务就是修装备!这不公平!”
他捶胸顿足:“小爷我不服!男人们必须团结起来!我们也要有属于自己的电竞赛!我们也要有自己的泳裤派对和枕头大战!今晚,就是我们罗德岛纯爷们儿,一个崭新的、伟大的开始!”
话音刚落,角落里一直默默擦拭着自己太刀的黑角,突然像得到了某种信号,拎着一瓶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烈酒就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往博士嘴里灌:“博士!今晚不醉不归!为俺们男子汉的友谊,干杯!”
博士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大口,呛得连连咳嗽。他眼角余光瞥见,休息室的另一头,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逻各斯,此刻正在墙上书写着什么——“此地已被咒言所笼罩,我可于此立誓,外人无从察觉帷幕内部声响,各位无需顾虑”,博士已经想象出了他十拿九稳的语气。
“盟友,”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博士耳边响起,银灰端着酒杯大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今天就彻底放松一下吧。卡西米尔的商业谈判,可比应对维多利亚士兵的冲锋要累人多了。”他不由分说地又给博士满上了一杯。
“应对维多利亚士兵冲锋的明明是锏……”博士无可奈何地一饮而尽。
于是一场充斥着酒精、汗水、不明所以的呐喊和各种奇怪游戏的大闹剧就此展开。不知过了多久,当喧嚣稍歇,贾维等人终于想起他们的“主要目标”时,博士已经彻底没了动静,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似乎连兜帽都歪了。
“嘿嘿,”极境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伊桑,“看博士醉成这副样子,现在问他什么,肯定都会老老实实招供的。”
伊桑保持着隐匿状态,只有一双眼睛在空气中滴溜溜地转,他怀疑地飘到博士耳边,用气声问道:“喂……博士……你老实交代,有没有……特别在意的女性啊?”
“咳,”赫拉格老爷子摸着胡子,有些无奈地清了清嗓子,“年轻人,还是给博士留一点体面吧。”
“一顿夜宵,我赌凯尔希医生。”Sharp突然开口,语气笃定。
“两顿,我赌特蕾西娅小姐。”StormEye也加入了讨论。
“特蕾西娅……”某个没有名字的锅炉工怅然若失地自言自语,一口饮下一整壶摩根队长佳酿。
“博士可不是那种会一直停留在过去的人哦,”水月晃动着他手中的游戏手柄,颇有深意地望了望其他人,“我觉得,阿米娅小姐就很好呀——”
话音未落,他就被旁边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捂住了嘴:“小孩子不会说话就别乱说!”“阿米娅小姐刚成年,博士才不是那种禽兽!”“话说你是男的啊?!”
“诺希斯,”银灰饶有兴致地看向一直冷眼旁观的灵知,“以你的智慧,你觉得呢?”
灵知推了推眼镜,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这种高中生水平的八卦话题,没兴趣。”
他顿了顿,又用一种像在阐述学术真理的语气补充道,“不过,莱茵生命的那位缪尔赛斯主任……在雪山发射井的时候,我见过她那种攻势,一般男人大概率招架不住。”
“嚯?”银灰的眼中闪过些微惊讶和揶揄,“你原来对恩雅的信心,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吗?”
“啧,”角落里传来弗里斯顿的机械运转声,随即一个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合成音响起,“还能有谁,不就是普瑞赛斯。”
“都别说话!”斑点的双耳竖了起来,突然紧张地大喊一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博士的嘴唇动了!”
休息室里万籁俱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紧张地盯着趴在桌上,似乎还在无意识呓语的博士。
只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的、含糊不清的呢喃,从博士的兜帽下逸出:
“……蕾缪……”
然后,博士的头彻底歪向一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彻底趴下不动了。
空气凝固了,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月见夜才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各位……你们刚才,都听到了吗?”
极境的表情也变得异常古怪,他摸着下巴,努力回忆着:“蕾缪……蕾缪……那不就只有蕾缪安小姐和能天使吗?”紧接着,温室里赠送信物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说起来……”迅使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我听说,博士和蕾缪安干员一起去看电影的次数,好像快把他和企鹅物流全员观影的总和都给超了。”
“蕾缪安枢机很知性,工作能力强,还高情商,情绪又稳定,老师倾慕那样的女性也不奇怪吧,虽然莫名有点火大。”芳汀低着头把玩着手杖,自顾自地说。
“他哪来那么多时间看电影的?”
“女干员怎么不找我看电影啊?”
“你们就这么把能天使排除掉会不会有点失礼?”
“嘶——”
羡慕、吐槽和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还以为博士一天到晚被姐姐性格的干员挑逗,早就麻木到免疫了……”一个声音难以置信地说。
“可是……”另一个声音带着迟疑,“我听说,蕾缪安干员她……好像有一段挺复杂的往事啊?就是……关于那个……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
“盟友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银灰斩钉截铁地说,目光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些许过往,岂能困扰住我等的判断?我相信盟友的眼光。”
“就是就是!”贾维也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三十多岁的优秀女性有一两个前男友,那能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吗?”
“贾维干员……”安德切尔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小声提醒道,“你下次说话还是小心一点吧……我听说那事情真的很复杂,万一这话被其他拉特兰来的女士们听见,你可能真的会被当场打进医疗部……”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场面又将失控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巡林者,终于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
“诸位。为了博士好,为了那位女士好,也为了某些不必要的麻烦,”他那双竖瞳平静而深沉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必须用你们的生命去捍卫,尽可能不要外传。能做到吗?”
休息室里爆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群情激奋的呐喊,特别是那些年轻的男性干员们,一个个热血上头,捶着胸口高呼:
“为了博士!”
“就算是被女干员用最残酷的酷刑拷问,我们也绝对不会对外泄露半个字!”
“守护这片大地最好的指挥官!”
角落里,12F默默地喝了一口杯中早已不知是什么成分的混合液体,眼神复杂地瞥了几个唾沫横飞、就差指天发誓的大嘴巴男生一眼:
“哎呀哎呀,某几个人说漏嘴,明摆着就是早晚的事。”
拉特兰教皇厅,一间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的静室。阳光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投下斑斓而柔和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羊皮卷和淡淡熏香的气息。蕾缪安的轮椅停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她正与一位身着朴素白袍的老人相对而坐。老人白发白须,面容慈祥,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能夹住拉特兰最甜的蜜饯——这便是拉特兰的最高领袖,教宗伊万杰利斯塔十一世。
“蕾缪安,”教宗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像邻家爷爷在闲话家常,“上次那场表演赛可真是精彩绝伦。说实话,我一开始还真捏了一把汗,就怕奥伦不知轻重,用了什么不该用的源石爆炸物。不过还好,他总算还讲点分寸,不然可就不仅仅是丢面子那么简单了。”
蕾缪安莞尔一笑,语气轻松地回应:“教宗阁下过誉了。奥伦实力强劲,我赢得也并不轻松。至于源石炸弹……我想,在那种万众瞩目的场合,即便是他也会顾及一下拉特兰的脸面和《公共场合安全条例》第三款补充细则的。”
“哈哈哈,说得也是!”教宗被她逗得开怀大笑,“不过话说回来,其他几个厅的枢机和我都一致认为,你接手第七厅以来做得比薇尔丽芙还要出色。”
他端起手边一杯热气腾腾的饮品,轻轻吹了吹:“当初你力排众议,坚持重新启用兰登为首的制卫队,虽然确实增加了一笔不小的财政支出,但不得不承认,这一步棋,对于拉特兰在灾变之后迅速站稳脚跟、安抚移动修道院的情绪,都起了不小的作用,也有利于恢复我们的国际形象。说句不中听的,像你这样的人才都不能胜任第七厅枢机的话,那说明我们需要设立第八厅了。”
“教宗阁下谬赞了,”蕾缪安谦虚地垂下眼睑,“第七厅能有今日的成绩,皆是仰仗厅内所有同僚的共同努力,以及其他六个厅和您在关键时刻给予的理解、支持与无私配合。至于兰登修道院的各位,她们本就无怨无悔地服务于拉特兰,教宗阁下要是能够想起,就多给予她们一些圣城的垂怜与眷顾吧。”
蕾缪安顿了顿,轻快地催促道,“好啦,场面话说完,您日理万机,还是直奔主题吧。今天召见我,究竟要交代些什么呢?”
“没什么特别的主题啦,”教宗摆了摆手,语气轻松,“硬要说的话,大概就只是……想找个年轻人聊聊天,解解闷儿。帕特里奇昂那个老东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抛下我这个孤寡老人跟着罗德岛远走高飞去了。呵呵,馋得我都想退休了。”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副“羡慕嫉妒恨”的复杂表情。
“还好你有枢机责任在身,轻易跑不掉,”教宗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又补充道,“为了把你留下来,我甚至考虑要不要给第七厅增设到两个辅佐官。我看第六厅的那个斯普莉雅就挺不错,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许多不满,“她好像也是罗德岛的注册干员?拉特兰可不能像谢拉格一样,高层都被罗德岛给挖干净了!”
蕾缪安看着他一边抱怨,一边又津津有味地吃着那盘颜色诡异的仙人掌挞,不由得微笑着摇了摇头:“放眼整个拉特兰,恐怕也找不出第三个像您这样,真心喜爱这种点心的人了。”
“哦?这不更显得我品味独特么?”教宗得意地扬了扬白花花的眉毛,随即又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蕾缪安,“而且,再不被人接受的存在,都有能接受、理解它的人,是不是也是一种你在追求的‘公平’呢?”
蕾缪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她沉默了片刻,轻声说:“这不一样,教宗阁下。”
“呵呵,是不一样,”教宗乐呵呵地摆了摆手,“你就当是一个老不正经的在故意抬杠好了。”
他放下手中的点心,神情飘忽起来,“我一直在想,拉特兰灾变的时候,凭借自身意志主动苏醒过来的萨科塔,撇开安多恩不谈就,只有费德里科、阿尔图罗和你了——他们两位都是圣徒。所以,我时常会感到困惑,律法怎么没给你安一个‘圣徒’的封号呢?”
蕾缪安歪了歪头,甚至还调皮地眨了眨眼:“那您现在就为我加封吧,我可不会拒绝哦?”
教宗看着她这副故作轻松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长辈式的关切:“你这孩子啊……总是这样。越坚强的人,在即将崩溃的那一天就越不堪一击。我不希望拉特兰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最优秀的第七厅枢机,因为逞强太多,而过早地燃尽自己。”
教宗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你在所有人的眼中,似乎都能轻易地消解一切痛苦、挫折、背叛与离别,将它们化为前进的动力——或许,实际上你也真这么坚不可摧。以前,如果律法告诉我,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我会打从心底里希望是它出错了:因为像我这样的老人家会心痛。”
“我没事,教宗阁下多虑了。”蕾缪安垂下眼睑,轻声回应。
“你没有否认我的前提,”教宗的目光和语气都很温和,“你只是说你‘没事’。”
蕾缪安避开了他的视线,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略带疏离的浅笑:“哪有那么多的爱恨,生活总得继续下去。”
“说得好,”教宗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指了指盘中剩下的最后一块仙人掌挞,脸上露出了老狐狸般的笑容,“既然如此,这盘外人眼中或许难以忍受的仙人掌挞,你也一定能够‘消解’,并且从中提炼出独特的滋味吧?”
蕾缪安本想像往常一样,用几句风趣的俏皮话打趣着拒绝掉这份“美意”,但当她对上教宗的视线时,却鬼使神差地犹豫了一下。
最终,她还是伸出手,拈起了那块看起来就口感粗糙的仙人掌挞,在教宗期待的目光中,缓缓放进了口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沙漠绿植的干涩与某种人工甜味剂的甜腻感,瞬间充满了她的口腔。紧接着,舌苔和上颚传来一阵阵被无数细密针尖同时刺中的酥麻感,那感觉越来越强烈,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皱起眉头。
“难以接受吗?”教宗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些飘渺的意味,“不要忘记这种感受,蕾缪安。无论何时何地,人总会需要一些……能让自己保持绝对清醒的体验。”
保持清醒……
那股强烈的酥麻感如电流般直冲脑海,蕾缪安的意识猛然一震,像被一盆雪水从头浇下。
在睁开眼睛之前,她条件反射般地扣动了守护铳的扳机,另一只手用力地从脖颈上拔出一根毒刺。
“砰!”
沉闷的铳声在潮湿的空气中炸响。
蕾缪安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剧烈地喘息着。眼前不再是教宗和蔼的笑容和舒适的会客厅,而是一片漆黑泥泞的、下着瓢泼大雨的荒野——几具刚刚被她击毙的、形态扭曲的海嗣尸体正冒着青烟,散发出浓烈的腥腐味。
“神经损伤毒素……”蕾缪安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声音因为之前的幻觉和此刻的虚弱而有些沙哑,“还好……清醒得够快。”
她环顾四周。之前第七厅几名侦查深海教会动向的调查员,应该就是在这附近失去联络的……果然有海嗣。
“我建议你把这个信息和博士同步一下。”莫斯提马一个月前的忠告,不合时宜地回响在耳边。
“我们双方或许因为立场和保密原则,很多信息无法做到完全互通。”博士临别前看破一切又递出台阶的样子,犹在眼前。
蕾缪安摇了摇头,把这些都抛在脑后。
(我也有自己的坚持呀,连拉特兰国土内的事都处理不好,还怎么守护爸爸妈妈和小乐……)
她深吸一口雨夜中冷冽而纯净的空气,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和袖口,眼神中的迷茫与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与锐利。
她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个在暴雨和闪电的映照下,若隐若现的、此前任何地形图上都未曾标记过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大海潮洞窟。
没有丝毫犹豫,蕾缪安启动了轮椅的动力系统,坚毅地驶向了那片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