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怀念5年前在罗马度过的那个夏天。不怎么搭理手机和电脑、邮件一律设置成自动回复。每天只是抱着那台老师送的双反相机在大街小巷乱走,看着南来北往的人或快或慢地从镜头前晃过。
也许是罗马年月够久,城又足够老,层层叠叠的故事和影像摞起来,裹得这城市如同一座庞大的剧场,不动声色、宠辱不惊,只是看着众多故事酝酿、生长和离散。任谁在其他的城市如何的骄横和不可一世,在罗马,也不过是庞大场景中,群戏的一员,鲜衣怒马、爱恨情仇,演着自己的角色罢了。多不修边幅的人,在罗马多少都会装点一下,无论是从Condotti大街的橱窗前匆匆而过,还是想学着当年的奥黛丽赫本,在西班牙阶梯上吃完一支冰淇淋,都不过是日久日新的戏份。
毕竟,罗马在意的,多是长久和永恒。即便是奥黛丽赫本被奉为经典,也不过几十年。所以所有的故事和风尚,都是浮世之浪,没有过时之说。
还有每晚在酒店的私人影院里不间断的费里尼。这都是我那时酒店的私人管家萨瓦利的安排。同样来自Rimini,萨瓦利和当年的费里尼一样,早早地来到了罗马。他最喜欢的,就是在这座古色古香的大宅里跑上跑下,做一个旧式的酒店管家。除了整理日常,萨瓦利最喜欢的,就是在私人影院为客人安排最少一场费里尼。
“你不觉得,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后,费里尼为全世界看罗马的眼光都装了一个滤镜吗?”
那部当年激起巨大争议的《甜蜜生活》,就是费里尼为罗马投射下的最大投影。戏剧化的叙事,夸张的表情和马戏团式的镜头放在其他的城市,可能会是个巨大的笑话,或者被当作轻微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梦呓,可唯独在罗马,这风格就像突然牢牢攥住了城市的魂灵。马斯楚安尼那张美到没有任何特点的脸,跟随着“新现实主义浪潮”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新罗马风格蔓延全球。
无论费里尼的本意是如何地反讽和嘲弄,惹得当年的右翼政客和宗教保守人士大发雷霆,他都是那场新罗马风格浪潮中的显眼标识。他之后的导演和摄影师,有意无意,都在用他的方式展现和诠释罗马,以及它的人和事,包括索菲亚罗兰慵懒的厚嘴唇,还有几乎同时开始自我革新的宝格丽。
直到坐在北京宝格丽酒店的大堂里,觉得又重新置身在当年费里尼创制的巨大的罗马“滤镜”里。早在本世纪初,宝格丽决定在米兰开设第一家品牌酒店之时,费里尼和《甜蜜生活》就成了构筑酒店视觉空间的灵感之源。几乎就在费里尼式的镜头一遍一遍地冲击着全世界对罗马观看方式的同时,宝格丽也正在接近一场激烈的自我革命的尾声: 放弃跟随主流法式珠宝设计的规则,彩色宝石,拼接技术和源自东方的圆凸面切割法的逐渐运用,让承接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化遗产,混合着文艺复兴气息的罗马,成为了这个从传统银器起家的珠宝家族永远的灵感之源。若干年后,美国东海岸还在为是否保护“装饰艺术”街区争吵的时候,宝格丽早已在指缝、耳垂和脖颈之间引来了全世界对装饰艺术的膜拜。也是那时候起,好莱坞的黄金年代,席卷欧陆的文化潮流,和宝格丽,在费里尼式的镜头和记录中合流了。
宝格丽的酒店系列,可以看作对那个艺术年代的另一场盛大颂扬。从米兰的第一家酒店,辗转巴厘岛、伦敦、迪拜,一直到北京,与宝格丽长年合作的意大利建筑师Antonio Citterio和Patricia Viel忠实地沿袭了米兰大堂中的视觉格局:意式大宅的壁炉从来都是整个空间的社交中心。壁炉之上,与围拥错落的沙发恰恰相对,四张巨幅的黑白摄影就压定了整座酒店的色调和气质。宝格丽最狂热的粉丝,最好的品牌代言人索菲亚罗兰如同罗马雕塑般的脸和慵懒丰厚的嘴唇,眼神微微一眯就能光芒万丈,只消一眼就能让人抽离此身所在,直接撞进那个年代的罗马去了。多亏那个年代的记录,丰盈、熙攘,又不失美感。与宝格丽息息相关的片断,被敏感的,费里尼式的海量镜头收集起来,为着不同的酒店重新选择、编辑,铺陈延伸到空间深处,就能撑起整座酒店的骨血。你能在餐厅里望见当年伊丽莎白泰勒的美颜,或者在私人酒廊见到吉娜·劳洛勃丽吉达在《金屋春宵》里的嫣然一笑。
情怀定了基调,Antonio Citterio和Patricia Viel的设计其实已经功成一半。虽然每个宝格丽酒店都有自己的主题,也强调融合当地特色,但无论从布局,还是做派,左右不离传统的意式酒店八九。全世界大抵也只有罗马,声名灼灼的酒店,大部分都自传统私宅辗转改建而来。如果入住其间仍然清晰地觉得呆在酒店,就是酒店的失礼。即使远离罗马,事关意式酒店的骄傲,也不能割舍。
重要的不是身在罗马如何看罗马,而是在远离罗马的时候,如何看罗马。
这并不仅仅是把米开朗基罗在卡比多利奥广场上的八角芒星(也是宝格丽康多提大道旗舰店的象征)复制过来就大功告成。意式的风格与气质需要覆盖到所有的细节。来自意大利蒂沃利地区的石灰华岩,曾经是建造古罗马时的主要石材之一,如今也被用在酒店大多的墙面之上,哑光的特质笼住了光线,也笼出了私密感,单单让光线隔着塑有玛丽亚万神殿图案的金属屏风透下来,即使在日光暴烈的午后,那块脱胎于罗马破船温泉,由整片铜片手工敲制而成的吧台也只是有波光粼粼般的柔和之色。在舞台和闪光灯下风光无限的宝格丽无意将自己的酒店打造成另一个品牌旗舰店,或者米兰大秀场,一个更贴近家的空间才是更大的追求。
来自阿布鲁奇的米其林星级名厨Niko Romito掌管着酒店里唯一的餐厅Il Ristorante——未必能比得上其他酒店餐厅数量爆棚,左右逢缘——反而更像一个家中私厨。Niko对食材把控得极严,松露来自皮埃蒙特,黑醋来自摩德纳,面粉来自阿布鲁佐,一边又极其反感对菜品本身的过度矫饰。所以,一片低温烹烤的米兰小牛肉、一份需要将八种不同意面分类煮好再调配一起的混合意面,表面上稀松平常,功夫却在内里。当然,如果你因为那餐盘面包相貌平平就意兴阑珊那才是错过了极好的东西。这完全来自Niko的家传,实实在在地在挑剔的意大利人中间一点点攒起的名声。当然,让餐厅像私厨一样的运作可能让Niko和驻店的Diego Ottaviani更加忙碌,除了餐厅本身之外,他们还必须24小时为住店客人准备早餐,典型的欧式口味,或者一份透着京味儿的小馄饨和点心。
当然,24小时早餐并不是唯一可以“赖”在客房里的理由。一切的安排,都像当初在罗马一样托付给管家:预约Workshop Gymnasium私人教练的定制课程,预约水疗中心的传统水疗(可以顺便体在特别设计的卡尔卡拉浴池泡上一会儿),每日要求的烫嘴咖啡,临时的用车安排,每天的衣物换洗,还有临时转寄来的邮件……当一个意式管家可以稳妥地处理好所有的杂事时,在客房的时间会变得缓慢而且完整,用来阅读和写作都合适得很。入住的头一晚,晚餐前从书架上取下,稍微翻了几页的《白先勇谈红楼梦》,夜深回房间时都被细心地夹了书签,摆在床头。当年在罗马,萨瓦利也是这般,照顾起居只是粗粗线条,好的意式管家,甚至有时能不经意碰到一点客人的内心。
想要稍稍休息,可以透过落地窗俯瞰重新整理修葺过的亮马河段。最近的河岸和花园,都是出自瑞士景观建筑师Enzo Eneg之手。虽然河岸阔朗,Enzo依然顾着罗马花园的范式,规模收窄,但从大堂到餐厅,都可以借景入内,视野能到的地方,即使是微小的缝隙,都需要维护。
当然,一次致敬是远远不足以回复那个时代的。费里尼也难再有了,多年之后,索伦蒂诺的《绝美之城》被视作这个世代向《甜蜜生活》的致意,但无论故事和调度,仍然能看出些许勉力和苍白。费里尼太了解自己栖身的罗马,和自己曾经呆过的每一座罗马酒店。他可以轻松地把这城市,这酒店转化成他的舞台,再把人物和角色一个一个地放上去,让他们像马戏团一样流动起来。罗马还是那个罗马,甜蜜生活还是甜蜜生活。费里尼如果还活着,显然不大可能在现在的大多数酒店里面再来一部《甜蜜生活》或者《八又二分之一》,但或许在宝格丽酒店的屋檐下,他还能稍许继续思考些那个艺术年代才有的故事吧。
旅途漫漫,我们总会不期而遇,我们也总会久别重逢。
月亮先生《偏偏是旅人》,十年旅行汇集于此。我们一起寻找,世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