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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灵 · 狼
Mancy 2017-02-28

放假回家,听说老房子要拆了。一个拆字说了四五年才动土,政府划出去的规划区域,拖这么久也很不容易。

我们老房子那片居民区,对整个小镇而言是有些偏的,东西两边整齐分布的巷子,加起来二十多条,每条巷子十户左右的人家,独门独院。

整个居民区建在一条自北向南的大斜坡上,沿着中间的主干道往上走,是被简易篱笆门隔开来的种植区,是住在这里的人们种果树,养家禽的地方。还有大片无主的土地,被自然生长的叫不上名字的绿色植物密密麻麻覆盖。

再往上,是一道因地震形成的沟壑,我小时候被灌输的思想是——那是“禁地”,不能轻易踏足。

当然,我们小孩子才不会把这种话放在心上,但也难免会在靠近的时候生出敬畏又忍不住好奇的矛盾心情。

说起来那里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在靠近山沟的边缘,有个开口极大,又深不见底的黑洞。有人说是战时避难用,也有人说是为了人们冬天储存生菜。

山沟更没什么奇怪的了,大地被戳得凹进地面,经年日久过去,长出层层叠叠扭曲而茂盛的林木,自上而下看去,又美丽,又无名地恐惧。

我们去的多了,发现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久而久之,也失去了最初的热情。

关于禁地的说法里,最多的是关于狼。

“闹饥荒的年代,狼就从那山下爬上来找吃的,半夜三更,把我们养在篱笆圈里的鸡羊兔子都叼走,有的啊,还直接溜进家门里,谁家有刚出生的娃娃就糟了,狼一口咬住娃娃脖子就逃,再没影儿了!”

我相信后者纯属眼前疯子的恐吓,尽管我在不同的地方听不同的人杜撰过雷同的故事。

疯子住在哪个巷子里,我不知道。平日里我们小孩子看到他都会一哄而散,大半是因为几乎每个父母都对自家孩子叮嘱过:“离那个疯子远一点。”

神奇的是,在我们童年的那个年代,似乎每个村子里都会有这么个人,穿又脏又破的衣服,蓬头垢面,言辞混乱,独自惶惶远去的身影,又可怜,又隐秘。

疯子年纪应该很大了,一头白发里夹杂屈指可数的几根灰色,半张脸被杂乱肮脏的胡子盖住,只深陷的眼眶里一双灰白瞳仁,惊人的明亮。

中午的时候,午睡到一半的我忽然迷迷糊糊坐起来,穿了小衣小袄就晃悠悠往外跑,穿过门廊小院,外面日光明晃晃照在大地上,我想找人出来玩,猛然看到坐在邻居家台阶上的疯子。

我看到一截灰影在疯子身后转瞬即逝。以为自己没睡醒,眨了眨眼,面前只有日光和疯子。

我们在大太阳下说了很久的话。疯子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我像只兔子蹲在他脚下不远的地方。

“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是疯子?”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那狼真的会从山下爬上来吃娃娃吗?”

“狼不仅吃娃娃,遇到你这么大的小丫头也吃,一口就咬断你的脖子,等血流光了,就把你拖到他的洞里去慢慢吃。”

我脊背发凉,努力忍住撒腿就跑的冲动,气呼呼地说:“狼要是吃小孩,大人一定会打死它。”

疯子哈哈大笑,又忽地盯住我的眼睛,我一下子被那森冷的目光钉在地上,脊背渗出了冷汗。

疯子凉飕飕的声音道:“小丫头,你可不知道,狼是群居动物,死了一个,它们一群都会报复到底。”

“到时候你们娃娃,娃娃的父母,都要被狼咬死,这里就都成了空宅子喽。”

我的脚麻了,像无数枚针在扎,我努力的不去看疯子的脸,低着头抠棉鞋上的带子,半晌才有力气站起来。

我丢下一句:“我让我大伯拿枪打它们!”转身就跑。

身后似乎远远传来一声轻柔的叹息。而我已紧张到心智全崩,还没进门就嚎啕大哭,被闻声赶来的妈妈抱在怀里。

据我妈后来回忆,那天我哭到差点抽噎过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又开始发烧咳嗽,又哭又笑,嘴唇都开始发紫。

家里人乱成一团,奶奶坚信我是撞了邪了,我妈是医科出身,自然不信,奶奶独自去盛了碗水,放了根银针进去,将碗搁在大门口,一声一声唤我的名字。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这件事的结果当然是我被家人狠狠训斥一顿。过了几天,邻居家的爷爷从城里子女那儿回来,听说了我的事,忿忿直说:“这疯子可是又趁我们不在,来家里偷吃的了!”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到疯子,也没再去过山坡上的篱笆林。

 

春天的时候,我长了一岁,我们语文课讲到一篇春蚕的文章,我缠着我妈要养蚕,她让姑姑带了几只来给我,我趴在床上看那圆滚滚的一团白色一动一动地拱着爬,时不时用手戳一下,玩到睡过去也不知道。

蚕宝宝食量很大,每天都要吃很多桑叶。没过几天,姑姑带来的桑叶就被吃光了。

奇怪的是,我们这里的人有种苹果树的,有种梨树的,有种桃树的,还有种李子树的,石榴树的,那么多树,就是没有桑树。

“有哇,怎么没有,我们后山那沟边就长了一棵,不是种的,是自己长的。”有一天,我听邻居的邻居家的老奶奶说。

唯一一棵茂盛的桑树,却恰恰长在山沟边缘。

一整个冬天我都没去过篱笆林,事实上冬天的林子也没什么好玩的,到处是光秃秃的枝桠,下雪的时候入眼一片白茫茫,什么也没有。倒是在那山谷里远远见到过长在半山腰的梅树,在皑皑天地间显得惊人的美。

我戳了戳那几只饿瘦了的蚕宝宝,只是犹豫了一小下,就决定去找那棵桑树。

刚下过一场雨,地上还有些泥泞,我踮着脚,踩着干净的土地走得飞快。没一会儿,就见到了那棵桑树。

那样大而茂盛,没有经过人工修剪,枝叶密集,我站在树下,阳光都被挡了严实。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袋子和小剪刀,用力把小棵的枝干拉下来,再把桑叶一片片剪下,收到袋子里。

我正忙得认真,忽地眼角暼到一抹灰影一掠而过。惊得当下往后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

从月季和绍棠花的交相缠绕间伸出一个脑袋,接着一双手,接着一双脚。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站在我眼前,明亮又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看。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目光,我所有的小伙伴都没有。那仿佛萃取了大自然的灵气,又像沾染了冬天的雪的清凉,箭一样刺破我们之间的空气,凉飕飕钻进我眼睛里的目光。

有一瞬,我似乎又听到一声轻柔的叹息。而这一次我听出那藏在其中的无奈和遗憾。

我们互相打量了很久,我说:“你是谁?我都没见过你。”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的脸红了。他移开目光,看着旁边的一朵粉色月季,说:“你不认识我,但我见过你呢。”

小男孩的声音也很好听。几乎是立刻,我就对他有了好感。小孩子的喜憎总是那样直接。

虚惊一场,我这时才感到屁股下面冰冰凉凉,原来是一屁股坐到了一块还没干透的泥土上。

这时,他又转过头来看我,说:“你的手破了。”

我这才发现,刚才猛地后退那一下,小剪刀还被我紧紧握在手里,此刻划破了我的左手食指,伤口流出了血。

我对他笑了笑,轻松地说:“没关系,我常常弄破手指,一会儿就好了。”

但他仍认真盯着我的手指,像是有点担心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还咽了下口水,喉头动了动,才支支吾吾地说:“你……你先找个东西包起来。”

好一会儿,我才理解他让我把伤口包起来。我们在外面玩儿,常常会伤了这里伤了那里,没人当回事儿,这家伙倒是很像我妈妈,总是让我拿创可贴把伤口贴上。

我在兜里找出一块手帕,原本也是擦手用的,把手帕折成一条缠在手指上,但怎么都系不好。小男孩看了一会儿,走过来帮我缠好,又歪歪扭扭勉强打了个结。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很欣喜得一口回答我:“阿莫,我叫阿莫。”

我想,阿嬷吗,真有意思。

阿莫说,他见过我跟小伙伴在一起玩,见过很多次。

我说:“那下次你也跟我们一起玩啊。”

但他敛着眼皮,犹豫了一会儿,说:“还是算了,你以后来这边找我,我们一起玩就好。”

但是我也不会经常来呀。我想。这时候,云层慢慢变厚了,我知道又一场春雨即将到来。

我匆匆捡起地上的袋子,对阿莫挥手道别:“快下雨啦,我要回家啦。”

他有些急地问:“你还、还要不要桑叶,我再摘给你。”

我脚步停了下,回头对他一笑:“好哇,你帮我摘好了,我下次来找你拿哦。”

阿莫回我一个灿烂的笑,洁白明亮的牙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似乎还有小虎牙。

一场春雨一场暖。

但是回到家,我立刻忘记了阿莫这回事,直到喂蚕宝宝桑叶,看到被手帕裹着的受伤的手指,才忽然想起。

后来,我每周都去找阿莫,每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摘好了一堆桑叶放在树下,我只要装进袋子里就可以提回家。

我对阿莫没来由的喜欢,我带他摘苹果树花,梨花,没想到他都认得。我又带他看邻里养在这边的兔子,但阿莫有些抗拒,我以为他怕兔子,就很不客气的嘲笑他。没想到过了几次,他主动提出要和我看兔子。

白色和灰色的兔子被养在一个圈起来的笼子里,我们趴在外围的篱笆上探头往里瞧,奇怪的是,兔子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节节往后退,一直退到离我和阿莫最远的地方。

我啧啧称奇:“真是奇了怪,往常它们都不怕人的。”

阿莫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

我莫名其妙,看他的样子又不忍心,就拍拍他的肩膀:“你在乱说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嘛。”

 

清明后又下了几场雨,空气湿漉漉的,老爷爷老奶奶们自发搭起一个简易的放映台,请人来放电影。

用彩纸做得像模像样的牛郎织女放在一旁的台子上,小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跪在垫子上磕头,有模有样。

轮到我跪下时,从巷子的阴影深处冲过来一个人,直直冲向我,我被撞得凌空飞起,重重砸在地上,只觉全身上下哪儿都疼,躺在地上噎住好一会儿,才哇一声哭出来。

有人七手八脚把我抱起来,又有层层叠叠的咒骂声、拳脚相撞的闷声想起,恍惚间听到有人不断高声喊:“打死那个疯子,让他偷东西害人!”

混乱的人群中,我透过凌乱的人影看到一个身影孤独的站在巷子里。明明那么黑,我却一眼就看到他。阿莫。

阿莫直勾勾盯着被人群围在中央的人,面容模糊成一团。

我的头嗡嗡作响,阿莫怎么会在这里?可人声逐渐在耳边远去,我终是支撑不住,渐渐沉入黝黑的梦里。

 

那一晚,疯子被人们乱拳打成重伤,据说是从一户人家家里偷吃的被发现,仓皇逃走时一头撞到我身上,才被抓住。

重伤的疯子被送到医院,但是没人愿意付钱给他,后来,就没人再见过他了。

我仔细听他们议论,没有一个人提到与疯子同行的小男孩。

只有我看到了阿莫。

在家里躺了一个月,我的骨头长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往林子里跑。然而一天,两天,三天,十天,我再也没见过阿莫。

这个时候,我才惊奇的发现我记起了和阿莫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我们的每一次相遇,等我回家以后那段记忆都像是被凭空抽离,变成模糊的一团。我不去努力回想,就真的记不起这个人。

而当我开始回想的时候,我眼中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疯子真的是疯子吗?

他为什么偷东西?又为什么只偷吃的?

阿莫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跟疯子在一起?他们是父子吗?

为什么没有人给疯子吃的?为什么要打他?

林子后的山沟里真的有狼吗?

桑树下的脚印,是阿莫的,还是……狼的?

……

桑树叶子沙沙作响,春天的尾巴上,所有果树都开了花,从山坡下远远望去,是热热闹闹姹紫嫣红的一片。

我的蚕宝宝结了茧,又破茧而出,我把它们送给巷子里的小朋友。我再也不想养蚕了。

长大后,我也要告诉年纪小的孩子们,篱笆林子的后山有个禁地,不能轻易踏足哦。

有狼,会吃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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