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冬天来临之前
1.
下课以后有学生过来交流问题,前后排了五六个人。郑在玹耐心地一一回答完,和最后一位男生互道再见后饿意又爬上来,闹得肚子咕噜作响,他低下头加快收拾东西的速度,暗自庆幸还好这里没有其他人。
拎起包转身的时候看见中本悠太在门外抬头看教室号,确认之后脸上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一回头就和站在讲台上目睹了全程的郑在玹对视了。他笑了笑,站在原地等郑在玹走出来。
“你怎么会来?”郑在玹跟着笑起来,然后带着他往电梯那边走。
“来找你们学校建筑系的老师拿资料。”
郑在玹低头看他两手空空,正要再问什么,中本悠太反...
1.
下课以后有学生过来交流问题,前后排了五六个人。郑在玹耐心地一一回答完,和最后一位男生互道再见后饿意又爬上来,闹得肚子咕噜作响,他低下头加快收拾东西的速度,暗自庆幸还好这里没有其他人。
拎起包转身的时候看见中本悠太在门外抬头看教室号,确认之后脸上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一回头就和站在讲台上目睹了全程的郑在玹对视了。他笑了笑,站在原地等郑在玹走出来。
“你怎么会来?”郑在玹跟着笑起来,然后带着他往电梯那边走。
“来找你们学校建筑系的老师拿资料。”
郑在玹低头看他两手空空,正要再问什么,中本悠太反应过来,解释道:“同事带回去了。”
“那就好,我怕你白跑一趟。”他摁下电梯下行键。
“不会白跑啊,你不是在这里么。”
郑在玹转头看他,中本悠太却一副理所当然、不以为意地盯着显示电梯楼层的屏幕。于是郑在玹回过头自己笑了,电梯门这时候打开,里面人不少,他咳嗽一声敛起笑,和中本悠太一前一后走进去。
还有五层楼。郑在玹偷偷地去牵中本悠太垂在身侧的手。他的手半握着藏在衣袖里,微凉,郑在玹用了点力整个包住,想尽可能多地分几度暖给他。
走出电梯前他们分开手,去学校对面的街区吃晚饭。两个人都饿了,饥不择食般地走进一家连名字都没看清的面馆,各要了一碗面。本来没抱任何期待,结果意外的味道不错,热气裹着香味在他们之间升腾。
中本悠太问郑在玹周六有没有事,没有的话可以来看展览。
郑在玹想了想,面露难色地说他后天要去外地参加医学研讨会,为期一周。
“这样啊,那可真是太不巧了。”中本悠太喃喃道,“这个展览很有名的,之前只在纽约公开展出过,我们馆好不容易才谈成这项合作。但它周六开幕,只展出七天,你刚好错过了。”他很惋惜地耸了耸肩。
“关于什么的?”
“主题是Back to summer,植物的室内展。”中本悠太夹起一筷面条,汤汁不小心溅在脸颊上,他正要去抽纸,结果瞥见郑在玹拿着纸巾的手先伸了过来,好像早有准备似的,他便顺从地侧过脸给他擦。
郑在玹的手刚收回去,中本悠太就很快速地吃一口面,随便嚼两下就咽了,然后迫不及待地和他继续讲这次展览。
每次像这样谈起展览,中本悠太的兴致都很高,眼睛在灯下亮晶晶的,讲到精彩的地方甚至有点眉飞色舞。郑在玹想他是真的很热爱在艺术,连同在别人眼里苦不堪言的工作也乐在其中。而他在认识中本悠太之前可以说是对此一窍不通,连基本的艺术流派都分不清,更别说时下代表先锋前沿的那些新风格了。但是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交流,他不懂艺术,中本悠太不懂医学,所以他们在一起时总会互相提问,有问有答,借此探求更多,也为了走进对方的世界,因此就有说不完的话了。
这和上一段感情生活很不一样。郑在玹的前任也是医生,和他经常同台做手术,自然有很多共同话题,但或许正是因为总能说到一起想到一起,慢慢地培养出了默契,到后来有些话不用说彼此也心知肚明。话少了,爱也就淡了。去年郑在玹从医院辞职回学校任教,他们之间唯一联系的地理空间也断裂了。最后是郑在玹提的分手,对方没挽留,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回归了单身状态。
那之后没多久,他就遇见了中本悠太。
准确地说是重逢,因为他们其实在往前数好多年的高中时期就认识了,只不过那段时间很短暂,他那时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忘记他。校服领带总是不安分系着的中本悠太在郑在玹的青春时代里停留了好久,记忆里他总是奔跑,于是那条飞在空中的深灰色领带就像一面旗帜,成为郑在玹整个高中的注脚。
但是没有永远这回事。很多当时想着不要忘记、绝对不要忘记的事情,随着岁月推移,被经年累月源源不断的新记忆压着,很容易就在忽略的空隙里淡了,远了,模糊了。中本悠太就是这样。郑在玹的青春时代落幕以后,那条飞舞的领带也悄无声息地降落了。
他后来再想起时甚至不确定究竟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直到中本悠太重新出现。他第一眼觉得陌生,第二眼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忍不住看第三眼的时候才记起,原来在自己久远的只剩下零星混乱光影的高中三年里,有过这样一个人。
好像什么被打开了,那条领带又一次飞扬起来。
2.
郑在玹在展览开放的最后一天回来,回家洗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匆匆赶去艺术馆找中本悠太。出门时已经下午三点半了,他必须要在四点之前到达才不会因为错过最后入场时间而被拦在门外。因此他把车开得很快,甚至差点闯了两次红灯。
站在入场处排队的时候离四点还差5分钟,郑在玹松一口气,心想好险,幸亏中本悠太带他走过小路,要是按导航开过来肯定会迟到。
他想告诉中本悠太自己过来了,但是看到上一条还没有被回复的消息时猜想他现在应该很忙。想了想,郑在玹把手机放回口袋,漫无目的地开始参观。
展馆很大,植物覆满空间,到处都是一样的绿。他心不在焉,以为是顺着线路走,其实一直在同一个展区里打转。过一会儿终于发现不对劲,环视一周,开始跟着地上的指示箭头往其他展区走。没想到误打误撞地走进了中本悠太负责的区域,他停下来,注视着远处人群外的中本悠太。
他微微俯身微笑着正和面前的小男孩说话,看上去是在做讲解。
郑在玹看着站在丛丛绿叶里的中本悠太,这一幕和许多年前的场景交叠重合。高二那年学校新建了一座玻璃温室,里面栽着每个班悉心照料的植物。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清晨,他去给自己班级的玫瑰浇水时,第一次遇见躲在温室里看漫画书的中本悠太。
彼时他坐在离他很近的角落里,书包垫在屁股下面,很随意的样子。郑在玹一边浇水一边时不时地用余光扫他,但怕被他发现,所以总是心虚地眨眼睛,把视线收回到面前的玫瑰花苞上。
过一会儿他听见中本悠太轻轻笑出了声,他想这种情况光明正大地看一眼也是情理之中吧,于是鼓起勇气看他。那瞬间中本悠太还笑着,眼睛弯起来,睫毛上闪烁着穿过玻璃的阳光。
但是他没想到中本悠太会在这时候抬起头,毫无意外的,四目相对。郑在玹若无其事地避开那道混合阳光的明亮视线,咳嗽一声低下头继续浇花。几乎同时,他听见中本悠太翻动书页的声音。
那天花没浇完他就匆匆逃走了,跑到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刚好响起来,他想差一点,差一点就迟到了。
之后他在温室又见过中本悠太几次,他每次都坐在同一个地方,垫着同一个书包,只有手里的漫画书频繁更换。再之后他好像加入了足球队,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都能看见他跟在其他队员后面,先是围着操场跑步,跑很多圈,然后做热身运动,接着开始训练,练习颠球、传球、运球等等。
更多时候是看见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奔跑的他,冒着压不住的少年气,偶尔不小心撞到人后会回头冲那人喊一句抱歉,然而话音还飘在空气里,人却已经跑远了。
郑在玹有点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是那个藏在温室里安静看漫画的他,还是足球队训练时严肃认真的他,又或者是走廊里莽撞得可爱的他。郑在玹想问他,但总是犹豫。结果不等他想明白,中本悠太就转学了,在冬天来临之前。
温室里的玫瑰开了又谢,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馆内响起轻柔的提示闭馆的广播声。郑在玹回过神,抓紧时间朝中本悠太走过去。
中本悠太看见他时很惊讶,眼睛圆鼓鼓的,嘴巴半张着讲不出话。郑在玹得逞地笑起来,邀功似的,说我可是订了最早一班飞机回来看你呢。
中本悠太明明很开心,但面上不领情,忍着笑嘁一声,“谁知道你回来是看谁呢。”
郑在玹又要逗他,却看见他的神情瞬间变得很不自然,视线盯着他身后的一处,但又很迅速地撤回来,像在躲避什么。他顺着中本悠太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微笑着朝他们走过来,英俊挺拔,从容得体。
郑在玹以为他是中本悠太的上司,怕影响他工作,正要离开时男人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先是看看中本悠太,然后飞快地打量一眼他身边的郑在玹,接着又把视线落回到中本悠太,明白过来什么,轻轻笑了,“你果然还在这里工作。”
气氛尴尬。郑在玹转头去看中本悠太,对方匆匆飞过来的眼神闪烁,没藏好局促和紧张。他忽然就懂了,沉下眼睛想了想,对他说我在外面等你,然后就径直走了出去。
车停在艺术馆对面,郑在玹坐在车里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一会儿中本悠太打电话过来,声音怯生生的,说还有一些收尾工作,问他还会不会等自己。
他抬头,才发现艺术馆已经结束参观了,工作人员正在撤掉馆外墙上挂着的巨幅海报,一整片绿色在落日时分被从白墙上剥落,秋风裹着黄叶席卷过去。
他没来由地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结尾令他影响深刻的电影,于是握着手机答非所问地说:“入秋了。”
中本悠太停顿一下,然后嗯一声回应他。
“既然夏天已经结束,就不要想着再回去了。”
中本悠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了,很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来。
“不用道歉,谁没有几个前任呢,这没什么大不了。”郑在玹笑了笑,好像真的不在乎刚才出现的那个人,“不过人总归还是要向前看,你说是不是?”
“……嗯,是。”
听见中本悠太的回答后郑在玹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不打扰你了,我在停车场等你,一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
3.
秋天的傍晚很短暂,不经意间就从视线里滑走了。最后一点天光消失前中本悠太伸了一个懒腰,说想吃牛排了,然后整个人倒在郑在玹身上,心思不言而喻。郑在玹无奈地笑,轻轻刮一下他的鼻子,然后走去冰箱,找出最后两份生牛排和一些其他食材,钻进厨房开始做晚饭。
他做菜很快,没一会儿就都做好端上桌了。喊中本悠太过来吃饭的时候忽然停电了,房子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郑在玹从桌上摸到手机打开手电筒,大声喊着中本悠太的名字找他。“我在这。”他看见中本悠太举着手电筒从卧室走出来,莫名紧张的心才踏实下来。
“蜡烛在哪儿?”他问中本悠太。
“可能在书柜的抽屉里,也可能在鞋柜上面的盒子里。”中本悠太一边说着一边往书柜方向走,郑在玹见状自觉走去门口。鞋柜上本来只有一只储物盒,没注意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小纸箱。他没多想,把储物盒拿下来以后顺手先打开了底下的纸箱,却并没有在里面放着的一堆杂物里找到蜡烛。正要合上盖子时郑在玹发现其中的几张相片似乎不太寻常,拿起来翻正一看,是撕碎以后又被拼凑着粘在一起的照片。粘它们的人显然技术不熟练,碎片七扭八歪的不合缝,但照片里的人还是可以分辨的,郑在玹凑近光源仔细看了看,然后把照片放回去,沉默着合上纸盖物归原位。
“找到了!”客厅传来中本悠太欣喜的声音,接着是穿拖鞋小跑的啪嗒声。郑在玹从玄关外探出头,看见他站在餐桌边点蜡烛,很认真。点亮以后烛光映着他的鼻尖,他伸手在光前晃了晃,然后去看投在墙面上的影子,感到新奇地笑起来,像涉世未深的小孩,天真未凿。
郑在玹的叹息落在黑暗里微不可闻。他抬起头盯着虚浮摇曳的影子,看中本悠太反复抓住光又放开的手,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情问题真是没意思透顶却烦得要命。
但他舍不得中本悠太,舍不得啊。
周六下午郑在玹去参见医学讲座。出门前中本悠太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宣传单上写的时间是五点结束,之后还有交流环节,估计散场就要六点了。
中本悠太哦一声没再说话,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换鞋。
“你下午有什么安排?”郑在玹问他。
“我?”中本悠太愣一下,好像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就……在家里待着吧。”
郑在玹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你应该出去走走。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听讲座?”
“不要不要,”中本悠太使劲摇头,“我肯定会听睡着的,还是不去给你丢人了。”
郑在玹笑笑,转身搂住他吻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冰箱里有青提,记得吃。”他说完以后又飞快地亲了一下中本悠太的脸颊,然后像阵风似的开门出去。
讲座有点无聊,郑在玹没怎么认真听,但考虑到是自己大学导师组织的,也不好意思中途离场,只能耐着性子听完。好在结束的时间比计划提前了半小时,他编了个理由没再参加后续活动,和导师告别后就离开了。开车回家的时候阳光依然明亮,落在身上暖融融的,电台正在放他很喜欢的歌手的新歌,无聊被一扫而空,心情跟着好起来。
中途想起来家里的早餐吃完了,于是绕路开去中本悠太爱吃的那家面包店给他买。以往店门口总是排着很长的队伍,但是今天竟然只有两三个人排队,郑在玹觉得运气好极了。
结账后他提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面包往停车的方向走,心里想着晚上要和中本悠太一起吃海鲜意面,吃完饭以后再和他窝在沙发里一边吃新鲜水果一边看最新一期的综艺,忍不住低下头轻轻笑起来。再抬头时不小心被反射过来的阳光晃了眼,他走快几步避开,下意识去找来源,却看见坐在马路对面咖啡馆里的中本悠太,以及那天在艺术馆遇见的男人,亦是那几张破碎照片里的另一个人。
很意外地。
郑在玹停下脚步,平静地望着对面的中本悠太。他给中本悠太打电话,但他一直没接。电话自动断了,郑在玹没有再打第二遍。
他开车回到他们一起住的小区,没上楼,坐在楼下小园里的秋千上。太阳被云团挡住了,不见阳光,秋风趁机变本加厉地阴冷,毫不留情地扫过来。
郑在玹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会变天,他穿少了,在风里冷得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中本悠太回来了。
看见他时他是想笑一笑的,但是脸被冻僵了怎么也笑不出,只能朝中本悠太招招手。中本悠太没想到他会提前回来,愣怔一下,接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走过来坐在另一只秋千上。
郑在玹问他要不要吃面包,中本悠太摇摇头,他就从纸袋里拿出一个打开自己吃起来。中本悠太盯着他看,过一会儿伸出手,说让我尝尝吧。
郑在玹把剩下的一半递给他。中本悠太低下头咬一口,发现面包早就凉透了,里面的奶油都凝固了,吃起来像同时嚼着泡沫和蜡,很不好吃。但他还是咽下去了,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快要吃完的时候他停下来,头埋得很低,声音闷闷的传过来,“我今天去见了一个人。”
郑在玹说我知道,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中本悠太紧张地看过来,眼神很乱。
郑在玹和他对视,没什么表情,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波动,“你们坐在咖啡馆里,还有纸盒里的照片,我都看见了。”
中本悠太看着郑在玹,眼圈微微泛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了。他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似乎是想解释,但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只是又低下头,不再看他。
两人跌入沉默,一起坐在秋千上受冷风吹。很久之后,郑在玹觉得自己快被冻僵了,他吸一下鼻子,站起身,对中本悠太说回去吧,别感冒了。
中本悠太好像没听见似的坐着没动,郑在玹没有力气再说一遍,于是就站着等他,不近不远的距离。
“你会和我一起回去么?”中本悠太小心翼翼地问他。
郑在玹避而不答,说降温了,你要记得添衣。接着想到什么,又说厨房里没有吃完的菜要包好保鲜膜放进冰箱,保鲜膜在第一列橱柜的第三格抽屉里,阳台的绿植要早晚各浇一次水……都是些生活琐事,他还没说完就被中本悠太打断,“所以你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
他的脸被风吹得苍白,轻薄薄的,更显瘦削。眼里铺着一层清凉的泪,整个人看上去脆弱至极,但这样的神情同时还透出一丝坚决,支撑着他的坚强和骄傲,不允许他露怯逃避。
郑在玹看着眼前的中本悠太,眼睛也不受控制地发热发烫,心里发疼,像在满地冰渣里滚过似的。他忍着疼走到中本悠太身边,弯下腰去拉他的手。他们的手指都是冰凉入骨,碰在一起一点也不像人类的肌肤。郑在玹不好意思地笑了,收回手来回搓着,又放在嘴边哈热气,然后才用稍微暖和了点的手心去围中本悠太的手。
“这些事要常说你才记得,不然每次都打电话问我。我有时上课或者开会的话就会错过,等回办公室看到你的未接电话会紧张,总怕你出什么事。”
他的笑容因为冷而显得僵硬,中本悠太抬头望着郑在玹,听他这样说,再也忍不住地掉下眼泪。郑在玹蹲下来帮他擦掉,然后轻轻抚他的头发,“走吧,我们回家。”
4.
同学聚会结束后已经是深夜,郑在玹打电话叫了代驾,人来之前他坐在路边的花圃边等,顺便吹吹风醒酒。
路灯下有背书包的大学生情侣搂在一起亲热,他远远看着,然后轻轻笑起来,心想年轻真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真好。于是他很自然地想到中本悠太,想到那天冷到心里的秋风,酒精作祟,他忍不住又红了眼睛,也不管已经几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就拨出中本悠太的号码。电话刚接通,听见中本悠太睡梦间黏黏糊糊的一声喂,他就立刻挂断了。如此反复,接连打了好几通。在他又一次拨过去的时候中本悠太有点不高兴了,喊他全名,问他要干嘛。
郑在玹终于开口,声音却是颤抖的,带着卑微的恳切的语气说:“你不要跟他走好不好?”
这下换中本悠太沉默了,握着手机哑口无言,只有深深浅浅的呼吸传过来。郑在玹也不说话,手机贴着耳朵的地方逐渐变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知道也许代驾司机正在打他的电话,但他一直不肯挂断,他怕自己摁下结束键之后,他和中本悠太就真的结束了。
最后是中本悠太先说的话,问他在哪儿,需不需要过去接他。郑在玹摇摇头,说你在家里等我,我很快就回去。
中本悠太答应了,但郑在玹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他:“你一定要记得等我。”
中本悠太说好,我一定等你。
郑在玹回家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中本悠太替他盖好被子,又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然后才回到床上接着睡觉。第二天没人提起那通电话,他们也没有就此多说任何的话。
郑在玹下晚课从教室出来后看见坐在走廊长椅上的中本悠太,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中本悠太很沮丧地站起来,一边跟他走一边压低声音说我为了装学生特意戴了帽子穿了卫衣,怎么还是被你一眼看出来。
郑在玹笑笑,说学生们都在自习,只有你低头看手机,不明显才怪。说完凑近中本悠太仔细闻了闻,“你喝酒了?”
“一点点。”中本悠太眨一下眼,用指尖比划着,“馆长辞职创业去了,我们就组织了送别会,大家都喝,我总要意思一下吧。”
郑在玹知道他有分寸,所以也不唠叨了,只问他还饿不饿,想不想去吃点宵夜。
中本悠太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上次我们一起吃的那家面条不错,再去吃一次吧。
郑在玹带他过去,要了两碗和上次不一样的面。明明他才是没吃晚饭的那个人,结果中本悠太却吃得比他还香,一副饿急了的样子。吃完以后他们往学校走去开车。走到等红灯的人群外围的时候,中本悠太忽然开口,说他那天去咖啡馆的原因。
“他是想重新在一起的,但是我拒绝了。我说我男朋友会不高兴的,我不想他难过。”
郑在玹回头看他,中本悠太很坦然地与他对视,眼底霓虹灯光流转,映着澄澈。他接着说:“那些照片是他拍的,还有纸盒里的其他东西,都是分手以后我陆续从家里找出来的属于他的物品,那天我也全部交给他了。其实我和你刚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他就联系过我,说实话我起初确实犹豫过,但觉得如果就这样和他又走到一起的话好像很没出息,而且你又待我太好,所以就想走一步看一步,过段时间再说,于是没同意也没拒绝。”
“现在想想,我应该第一次就果断一点拒绝他,那样的话就不会有后来这些问题了。”中本悠太轻轻拉住郑在玹的手,很疼惜的,“对不起,还是让你难过了。”
郑在玹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他开车载着中本悠太回到高中后门,小巷路窄,车开不进去,他们就下车打着手电筒往里走。后门是两扇大铁门,从未开过,几乎全生了锈无法移动。中本悠太问他来这儿做什么,郑在玹抬起头,指着校内的一处光亮,对他说你还记得那个温室么。
中本悠太仰起头仔细瞧了瞧,随即恍然,露出明亮的笑容,“想起来了,我以前经常在这儿看漫画书呢。”
郑在玹又问他记不记得温室里种的玫瑰。
中本悠太皱起眉,似乎回忆起来有点困难。郑在玹笑着说没关系,不记得也不要紧。
“我小时候觉得玫瑰很庸俗,不喜欢。但是后来我们班在温室里种了玫瑰,我不得不去浇水。可能慢慢地有了感情吧,我开始不那么讨厌玫瑰了。那些玫瑰里有一朵是最特别的,它的花苞最饱满,颜色最好看,是我最喜欢的一朵。”
“后来我在温室里遇见你,是的,就是那时候在温室里看漫画的你,然后我想,等那朵玫瑰开了,我一定要把它送给你。”
中本悠太很害羞地笑起来,右手握起来挡在嘴边,然后眨着眼睛,很调皮地说可是我不喜欢花。
郑在玹说是啊,和你在一起以后才知道的。所以当时的后悔和遗憾好像减轻很多,开始想要给你更多你喜欢的东西。
中本悠太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神情认真了点,说:“虽然我不喜欢花,但是我还挺喜欢你的。”
郑在玹愣一下,然后也笑起来,笑得傻乎乎的,不怎么好看。两个人在黑暗里互相看着对方笑,像两个傻瓜。
郑在玹笑得眼泪跑出来,又哭又笑,很滑稽。他对中本悠太说长大以后我发现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会走向庸俗,因为所有人都会找到爱。
他注视着中本悠太,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像那天迎着冷风一样,坚定地走向他,然后张开双臂,珍而重之地抱住他,“我也找到了。”
在冬天来临之前。
END.
生日快乐,秋天最温暖的男孩。
【玹悠】最大的隐瞒就是我对你的爱情-(上)
花吐症设定
郑在玹甚少在早上七点起来,他一向睡得晚,又贪恋被窝的干燥温暖,总是磨磨蹭蹭到十点才爬起来。可是最近不知怎的心里特别慌乱,在床上怎么也躺不住,所以尽管是凌晨两点睡的,郑在玹还是在接近七点的时候起了床,蹒跚到客厅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中本悠太在七点整准时推开了自己的房门,走到客厅看见郑在玹瘫成“大”字靠在沙发上,意外道:“怎么这么早?今天有行程吗?”
郑在玹虽然精神上清醒了,但身体还是疲乏地无力动弹,他转了转不甚清明的眼眸,一副想说却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的懵懂姿态。
中本悠太见他这幅样子宠溺地笑了一笑,心想:毫无防备的样子倒真的是像小香猪一般的可爱。刚想叮嘱他没休息好就回房...
花吐症设定
郑在玹甚少在早上七点起来,他一向睡得晚,又贪恋被窝的干燥温暖,总是磨磨蹭蹭到十点才爬起来。可是最近不知怎的心里特别慌乱,在床上怎么也躺不住,所以尽管是凌晨两点睡的,郑在玹还是在接近七点的时候起了床,蹒跚到客厅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中本悠太在七点整准时推开了自己的房门,走到客厅看见郑在玹瘫成“大”字靠在沙发上,意外道:“怎么这么早?今天有行程吗?”
郑在玹虽然精神上清醒了,但身体还是疲乏地无力动弹,他转了转不甚清明的眼眸,一副想说却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的懵懂姿态。
中本悠太见他这幅样子宠溺地笑了一笑,心想:毫无防备的样子倒真的是像小香猪一般的可爱。刚想叮嘱他没休息好就回房间继续睡,喉间却突然涌出一股痒意,随后无法自抑地猛烈咳嗽起来。中本悠太痛苦地掐住自己的喉咙,整个人疼地慢慢蜷缩起来。
而一旁想要赶紧上前帮中本悠太拍背顺气的郑在玹却突然僵住,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中本悠太,咳出了一朵血色的樱花。他难以置信地偏了偏头,再次凝聚目光向中本悠太看去。没有错,血色的樱花,正在源源不断地从中本悠太的口中涌出。中本悠太每咳嗽一次,就会有好几朵从他紧捂嘴巴的指缝间漏出,且颜色愈发鲜红。
中本悠太无法面对郑在玹错愕的表情,随手把地上那些花一拢就往自己房间里逃。郑在玹惶惶然,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念头,心里隐隐有了定论。他勉强稳住自己,先把这堆花包到黑色垃圾袋里扔了,再向中本悠太的房间走去。
郑在玹轻轻推开门,发现中本悠太把自己埋在被子下面,整个人在微微发抖。这几天公司给文泰一安排了一个自制综艺项目,作为MC,文泰一经常要和PD讨论节目流程和创意想法,已经早出晚归一个星期了,所以此刻,房间里只有郑在玹和中本悠太两个人。郑在玹走到床边,慢慢坐下,他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摸中本悠太,思虑良久,又将手放下,轻声问:“悠太,哥,是花吐症吗?”
中本悠太猛然把被子掀开,定定得看了郑在玹几秒后扯出来一丝勉强的微笑:“在玹在说什么呢?少女漫画看太多入迷了吗?现实里怎么会有花吐症的存在呢?”郑在玹表情肃然,一丝开玩笑的意味也没有:“那哥怎么了?”
中本悠太有些累了,倚靠在床头,蔫蔫的:“哥只是得了小毛病,而已。很快就会好的。”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一样,飘落在郑在玹的心上,却让郑在玹的心开始剧烈抽痛。
郑在玹双目赤红,回忆起这段时间中本悠太从未出过门,便一把抓过他的手,说:“跟我去医院。”中本悠太则听到“医院”两个字后开始疯狂挣扎起来,他甩开郑在玹的手,整个人又躲回被窝裹了起来。郑在玹看到中本悠太对他不信任的防备模样,心中酸楚愈甚,终于压抑不住自己,起身跨上了床,隔着被子抱住中本悠太,潸然落下泪来。
中本悠太隐隐听着房间里回荡的抽泣声,缓缓将头伸出被子外,看见郑在玹恶狠狠地注视着他:“为什么不去医院?哥你咳血了你知道吗!是血!为什么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成员们这件事?你想要去死吗?”
面对瞬时间郑在玹狂风暴雨般的关心,中本悠太呐呐得显得不太好意思:“不是的,在玹。嗐,哥没有想去死……”
郑在玹擦干眼泪,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他把中本悠太抱坐在自己腿上,说:“好,先不去医院也没有关系。只是如果哥不想再让我担心,不想再让我哭的话,就如实地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
中本悠太看到郑在玹伤心成这样也是心疼不已,马上作发誓状,道:“哥一定知无不言!”
郑在玹沉默了会,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中本悠太顿了顿,道:“记不清了……开始只是喉咙痒痒的,并没有在意,直到某一天早上起来喝咖啡的时候,突然咳出几片樱花花瓣来……”
郑在玹用力地闭了闭眼:“今天这样,咳出血色的樱花,多久了?”
“……昨天开始的。咳出来的花瓣渐渐变成全花,喉咙也越来越痛,直到昨天,声带突然有一股撕裂般的疼痛,疼到我短暂性失明,等视力逐渐恢复时,就看到了,咳出的血色樱花。”
“为什么不去医院?”
中本悠太在光洁的被单上画着圈圈,犹豫良久后终于开口:“……我们好歹是有名有姓的男团,要是被人知道我去看这种病可怎么得了,组合的前途还要不要了?再说了这种奇怪的吐花现象一点都不像是一个正经的病症,去看医生也太好笑了吧。医生肯定看不好的,小毛病而已,我自己养养就好了……”
郑在玹听着中本悠太颠三倒四的回答,直觉他没有说实话,又觉得现在逼问肯定问不出什么,便接着问:“为什么不跟我说?有成员知道吗?”
“……没有。我不想让大家担心。”
“泰一哥都不知道?”
“嗯。这几天泰一哥很忙,我睡着后才回来,睡醒前又出门了。睡着之后我一般不会咳嗽。”
“如果不是今早我恰好发现,哥是不是……”
“我也怕你担心!”中本悠太抢答,心想:最不能让你知道了,“哥真的没事!偶尔咳偶尔咳,不太影响生活。在玹别小题大做了,好好的人哪个被你这样哭丧都跟命不久矣了似的。”
郑在玹摸了摸中本悠太的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那哥今天就乖乖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我去跟泰一哥商量下换房间,这几天我先照顾你。”说完就朝外走去。
中本悠太嘱咐他:“别跟其他成员说嗷!”
郑在玹停了停,没回头,继续往外走:“好。我先去给你做早餐。”
中本悠太嘻嘻哈哈地回复他:“在玹真是我的好弟弟。”
看着郑在玹出去后,中本悠太脸上轻松的神色瞬间消失,他龇牙咧嘴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好像只能用疼痛去覆盖疼痛。他又忍不住咳了起来,怕郑在玹没走远听见,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血色的樱花落到白色的床单上,像是某种神圣的祭奠。
而门外,郑在玹并未离开,他听着中本悠太的咳嗽声,神情凝重。中本悠太为什么不跟自己说实话?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为什么不肯去医院?为什么不跟成员们说?为什么否认这是花吐症?花吐症真的存在吗?这又真的是那个传说中的花吐症吗?真的是靠单恋对象的吻来治愈的吗?中本悠太暗恋谁?为什么不去找他?那个人会拯救中本悠太吗?还是已经拒绝了?所以中本悠太这么消极?那,中本悠太,还能活吗?
郑在玹思绪万千,手渐渐收紧握成拳头。他深呼一口气,向厨房走去。
TBC.
悠长假期
中本悠太见完客户回公司的路上走进一家便利店。他穿行在陌生的货架之间,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费力搜寻自己常喝的那款咖啡。
走到最后一排货架的尽头,他忽然停下来,不敢向前也忘了后退,一时毫无防备地愣在原地。
不远处,郑在玹站在冷柜前神情认真地挑选三明治。转身要去收银台时撞见盯着自己表情复杂的中本悠太,虽然有点意外,但他很快就坦然接受了又一次的不期而遇,率先笑起来和对方打招呼。
中本悠太这下是真的进退两难了。冷柜的冷气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向他这边蔓延,迫近的寒冷让他想起两年前在大阪扫的雪。那天雪一直下,他不停歇地扫,扫得手脚冰凉,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清亮...
中本悠太见完客户回公司的路上走进一家便利店。他穿行在陌生的货架之间,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费力搜寻自己常喝的那款咖啡。
走到最后一排货架的尽头,他忽然停下来,不敢向前也忘了后退,一时毫无防备地愣在原地。
不远处,郑在玹站在冷柜前神情认真地挑选三明治。转身要去收银台时撞见盯着自己表情复杂的中本悠太,虽然有点意外,但他很快就坦然接受了又一次的不期而遇,率先笑起来和对方打招呼。
中本悠太这下是真的进退两难了。冷柜的冷气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向他这边蔓延,迫近的寒冷让他想起两年前在大阪扫的雪。那天雪一直下,他不停歇地扫,扫得手脚冰凉,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清亮的霜。傍晚时分雪终于停了,他精疲力竭地倒在雪地里,眼角流出的热泪被风吹着滑过冰冷的肌肤,像刀子刮过去一样生疼,恍惚间他以为那不是眼泪,而是大颗殷红的血珠。
那一刻他想明白了:天上的雪会停止、消融,可是自己心里的雪却会无边无尽地下下去,怎么也扫不完。
他是永远被困在冰天雪地里了。
01.
中本悠太的人生和郑在玹有关的所有故事,全部开始于一年前的那场相遇。
那是六月的仲夏,太阳炙烤大地,靠近柏油马路的空气中悬浮着非洲草原上一般的热浪。中本悠太在暑气最盛的下午三点走进徐英浩的咖啡店,面颊被晒得红扑扑的。
他照旧点一杯冰美式,然后便伏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像一只被热蔫儿了的猫咪,无精打采地趴着休息。这时候他原本应该在参加同事的乔迁宴,察觉到徐英浩探究的目光时意识到自己需要解释一下。
“很无聊,所以我随便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
徐英浩点头哦一声,一边开始制作咖啡一边和他聊天。他说不知道你要来,我安排了咖啡课,到时候可能没时间陪你了。
中本悠太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说完他伸手在刷卡机旁的糖盒里随手取出一颗糖,心不在焉地剥着糖纸。
徐英浩搅拌咖啡的动作没有停,忙碌间隙抬头看一眼对面墙上的时钟,对他说晚上一起吃饭吧。看见中本悠太像孩子一样乖巧地点头以后,他很安心地笑笑没有再说话。
郑在玹推门走进来的时候中本悠太正喝下第一口咖啡,弥漫整个口腔的苦完全掩盖了糖的甜度。他越过肩头望过去,第一眼先是看见覆在郑在玹头顶的对面高楼反射的阳光,明亮却柔和的笼着他,然后才是那双春风化成的眼睛,那对脸颊上若隐若现的酒窝。
桃子味。
咖啡的苦涩散尽,他重新尝到糖果的口味。看见郑在玹的那瞬间,中本悠太的唇齿间充盈的满是蜜桃甜味,所以他心里也飘飘落落只浮着这几个字,和郑在玹有几分联系,但又好像全无关系。
因为要和中本悠太一起吃晚饭,所以徐英浩早早地就在门口挂上了停止营业的木牌。最后一位客人离开的时候太阳也正缓慢西落,天空被云霞勾染得绚烂一片。他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笑得轻松自在。金道英刚才来电话说他已经预定了餐厅,愉悦的心情通过电波传输过来也丝毫未减——
“一家新开的日本料理,悠太哥也许会喜欢的。”
中本悠太不知道什么时候窝在吧台对面的单人沙发里睡着了,怀里搂着这一天的最后一束夕光。郑在玹留下来帮忙整理,一边擦拭玻璃杯,一边偷偷观察他。看见中本悠太很不舒服地蹙眉时,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起了褶皱,如同原本平静的湖面被风吹起了涟漪。
徐英浩轻手轻脚地摆放好桌椅后走过来,压低声音问他之后有没有安排,不介意的话可以和他们一起吃晚餐。
郑在玹看着眼前亲切又和善的徐英浩,想了想空荡荡的家和独自一人吃饭的场景,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一顿晚餐拉近了他和中本悠太的距离。结账前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徐英浩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要常联系哦,郑在玹笑笑没说话,不去想他的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心。
徐英浩开车送他们回家,他和中本悠太坐在后排座位上。等红灯的时候中本悠太按下车窗的按钮,夏日夜晚的风立刻蜂拥而入,吹动了他们每个人的头发。他装作看窗外那样转过头去,看见中本悠太微微朝外偏头,眯着眼睛,扬起点下巴。路灯的暖光落下来,把他存在的那一小片世界照得静谧又朦胧。
郑在玹忽然觉得他好像认识中本悠太很久了,久得数不清年月,时间边界也变得模糊,仿佛从很遥远的过去以来,他们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注视着浑然不知的另一个人。
车子重新行驶起来以后对流风强烈,从耳边飞过去的时候带着点呼啸。白日明明很燥热,可是天黑以后气温就很快降下来,夏风吹久了也隐隐感觉到凉意。
郑在玹从作祟的风里清醒过来,意识到他和中本悠太之间并没有什么过去可言。
那么未来呢,他的未来,会有他么?
隧道里的光刺目,令人晕眩,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02.
郑在玹开车路过超市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去买点新鲜水果的时候,看见中本悠太提着一只满满当当的购物袋站在路边艰难地打车。他把车靠过去,降下副驾的车窗探过头笑着打招呼:“我送你回去吧。”
中本悠太微微欠身看过来,发现是他后愣怔几秒,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想到临近晚高峰的路况,他在继续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出租车和接受郑在玹的好意之间选择了后者,于是客气地回以微笑,“那麻烦你了。”
他走过去开后侧的车门,郑在玹险些以为他要坐在后面,提醒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结果看见他只是把购物袋放在后排的座椅上,然后关上门朝副驾驶走过来。
他暗暗松一口气,耐心地等他坐进来系好安全带以后才脚踩油门驶出去。握方向盘的手心里冒出一点细汗,他忽然觉得热,伸手调低了空调的温度。
他不是新手司机,也载过很多人送他们回家,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仿佛身边坐着的不是中本悠太,而是曾经学车时驾校里最严厉的那位老师,稍有失误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记为不合格。
郑在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说点什么来缓解目前的尴尬和沉闷。他在心里把可说的话题挑了又挑,反复斟酌字句,拿捏语气,又透过后视镜偷偷打量几眼中本悠太,然后才鼓起点勇气开口,问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学咖啡的时候不见他来店里。
中本悠太撇撇嘴,说新客户很挑剔,提很多琐碎的要求,不得不加班修改企划案。
隔行如隔山,郑在玹不太懂中本悠太的具体工作,但听他的描述想起了自己写毕业论文时被导师持续折磨的状态。他问中本悠太是不是同样的感觉,对方亮着眼睛点头,“没错没错,就是那种痛苦。”
“非常讨厌。”他苦着脸抱怨道。
郑在玹笑笑,感觉这一点通过类比得来的体验又把他往中本悠太的身边推近了一些。他由此生出一丝得寸进尺的贪婪,赶在沉默又一次降临之前抓住机会,顺势而为般自然地对中本悠太说:“既然这么巧遇见了,不如一起吃晚饭吧。”
中本悠太迟疑一下,想了想说:“今天不行,我七点有一场视频会议。”
郑在玹飞快地看一眼他,眼底有点失落,心里闪过直觉的怀疑。但面上只表现出一点惊讶,“晚上还要开会?”
中本悠太轻轻叹息一声,“客户那边是早上八点。”
郑在玹哦一声没再多言,看着前面车辆陆续亮起的尾灯放缓了车速。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他就从刚刚到达的新位置又回到了原点,像过山车缓慢攀行好不容易到达最高点,却在短短一瞬急速落回地面。
他们到底还是没有逃过晚高峰,和其他要回家的人一起被困在商业区拥塞的车流里。
他关掉释放冷气的空调,打开自己这边的车窗,臂肘倚着窗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下颌,扫到那里新冒出来几根胡茬。
“明天怎么样?”中本悠太转过头看着他,“为了感谢你送我回来,我请客吧。”
郑在玹盯着他看,那双眼睛包含的情绪太多,在一天之中最暧昧的光线下悉数朝他这里倾泻过来。中本悠太感到惶然,想掉转头避开却无法动弹,只能束手就范地让他一直注视下去。
“这可怎么办。”
郑在玹眨一下眼睛,那些情绪就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蒙着苦恼的笑意。
“我明天要飞伦敦出差。”他很惋惜地说。
“那下次吧,下次见面的时候。”
“下次是什么时候?”他狠了狠心,不怀好意地打定主意追问到底。
中本悠太无奈地妥协,说出那个会让郑在玹满意的答案,“你从伦敦回来。”
郑在玹得偿所愿地笑起来,两道酒窝在傍晚淡薄的霞光里舒朗地漾开。他其实看出来中本悠太的勉为其难,但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先迈出第一步,既然中本悠太不肯离开原地,那么就由他来做那个主动但不讨好的人,首先走向他吧。
“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餐厅,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过去。”
十字路口的绿灯亮起来,中本悠太轻扯嘴角笑一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过身子心事沉沉地望着前方。
原来不是过山车。他想。是海盗船,忽远忽近、忽起忽落的海盗船。
03.
得逞一次之后,郑在玹开始千方百计地找理由约中本悠太一起吃饭,可是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婉拒了。
该还的人情还回去,他不想和郑在玹有过多牵扯。
后来慢慢地,郑在玹不再提吃饭的事了,发过来的消息也比以往少,中本悠太想他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他原本还担心郑在玹执着,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但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郑在玹和之前追求过他的那些人没什么不同,都是擅长审时度势又极其懂得分寸的人,在安全线以内点到为止,得不到回应就及时止损,从不越界、不纠缠、不失礼。
金道英曾经对此愤愤不平地发表过意见,认为他们是见色起意,三分钟热度,渔场管理式恋爱。“这种人根本配不上你。”他气鼓鼓地说。
中本悠太却从不怪他们这么快就放弃,因为他知道问题在于他自己,是他没有办法再和陌生人建立新的亲密关系,不想再和任何人走向所谓的爱情成为恋人,所以亲手把送到眼前的温暖和爱全部拒之于外。他把心门紧闭,又怎么能怪无辜的人走不进去。
中本悠太是困在过去的人。他把过去看得太沉太重,任由往事一直拉着他下坠,坠向长满荆棘的深渊。三年前他画地为牢把一颗心关在上了锁的房间里,从此不再照拂,不再珍视,只日日夜夜地等尘埃落满,寂寂枯萎。
八月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他熬夜加班赶完了企划案,第二天睡到中午才醒。迷迷糊糊地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看时间,却被满屏的消息通知和未接来电吓了一跳,揉揉眼睛仔细看时发现全部来自徐英浩和金道英。
他点进屏幕最上方和徐英浩的对话框,从上往下翻看未读消息。
[今天有时间么?要不要来店里尝尝新品?]
[又在加班?]
[忙完记得回复消息]
中本悠太还没看完就又收到徐英浩的来电,他清清嗓子,接通后却听见金道英的声音,对方用不确定地语气叫了一声悠太哥。中本悠太嗯一声,问他有什么事,结果听见他在电话另一端激动地冲徐英浩大呼小叫:“悠太哥接电话了!”
中本悠太把手机拿远一点,想象着他那双兔子一样圆鼓鼓的眼睛忍不住笑起来,等他降低音量重新唤他悠太哥的时候才把手机又靠回耳边。
“今天要加班么?”他很小心地问。
中本悠太说不用,今天休息。然后顿了顿,补充着解释说不小心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了,所以没能及时回复消息。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金道英的声音软下来,“哥你下午有什么安排?不忙的话来店里坐坐吧,我们很久没见了。”
中本悠太想起来上一次见面还是两个月前和郑在玹一起吃饭那天。他前段时间因为工作忙昏了头,几乎没有空闲和他们联系,一到休息日则是累得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有时甚至能在床上躺一整天,看着窗外的天空和偶尔闪过的飞鸟发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这样的日子里他心里反而很平和,平和得像一潭死水,风从胸膛穿过去,吹不起涟漪,只留下旷野一般的回响。
他都不觉得自己在好好活着,难怪他们联系不上他时会担惊受怕地以为他会死。可是中本悠太想他连最可悲的时期都度过了,现在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作为活下来的人必须要承担的罪责罢了。
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赎罪。
他去咖啡店的时候客人不多。徐英浩听见推门的声音时从书里抬起头,换上惯常迎接顾客的笑容,却在看见是他后笑得更开心了些,眼睛温柔地弯起来。
中本悠太在离他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视线搜寻一圈没发现金道英的身影,于是问徐英浩他去哪儿了。
徐英浩伸手指指楼上,说道英昨晚写稿到凌晨,现在在休息室补眠。
“我昨晚倒是睡了一个好觉,道英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才醒。”中本悠太说。
“那很好啊。”徐英浩替他感到高兴,说完歪着头盯着他看了看,很心疼的眼神,“但你还是瘦了。”
中本悠太耸耸肩,说很多客户都在海外,忙起来昼夜颠倒,不瘦才怪。
徐英浩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让他等一下,然后自己朝楼上走去。下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个中等规格的纸箱,走过来放在中本悠太面前的吧台上打开。
“这是什么?”中本悠太不明所以地凑过去,看见里面放着很多个大小不一但是包装精美的礼物之类的东西。
“在玹让我转交给你的。”
中本悠太听到郑在玹的名字愣怔一下,惊讶地看着徐英浩,确认般问道:“我?”
“嗯,这些是他从国外出差回来带给你的礼物。”
中本悠太直觉不妙,收回手臂撤回身体坐直,本能地远离那一箱赤裸裸的示好。他久违地紧张起来,喉咙干涩,眼神躲闪,不敢面对徐英浩意味深长的笑。
“他每次学咖啡的时候带过来一两件,但是因为我也没有机会见到你,所以陆陆续续地就积攒了这么多。他说你愿意接受就拿走,如果不想要,他也不会强迫你,这些东西随你处置。”
“为什么给我?”
徐英浩摊手,很真诚的,“我不知道。”
“但或许你知道。”他收起笑容,看向中本悠太的眼神宽容而笃定。
“我也不知道。”中本悠太摇头,表情冷漠,不容置否地反驳他。但同时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某一处在动摇,像地震前剧烈晃动的世界,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破裂了,不复以往。
不应该是这样。
不可以这样。
他烦躁地皱眉,心里却难过得发酸,像被浸泡在千百颗柠檬的汁液中,每一滴酸涩都拼了命地往心房最深处钻,硬是要把那里灼烧得面目全非。
徐英浩看着中本悠太把双手交握抵在额前,十指痛苦地交缠在一起,指甲陷进肌肤,刻出深深浅浅的印迹。他自认无法感同身受他的万分之一,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作为旁观者的他都不能真正理解中本悠太所经历的一切艰辛和悲难。但当他亲眼看着中本悠太难以逃出煎熬和折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他伸出手覆上他的,轻轻包裹住,想要借此抚慰一下那具疲惫的,血肉模糊的灵魂。
他放柔声音说:“悠太,以后的路还很长,你不要太苦了自己。”
“我们试着与过去和解,好么?”
04.
和解。
徐英浩不是第一个说出这个词语的人,第一个这样劝导他的人是文泰一,金道英介绍的心理医生。
彼时他们站在咨询室的窗前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本悠太和他说起大阪的那场雪,说他那时候每晚都睡不着,于是听了一夜雪落下的声音,簌簌的,很细微的声响。也说起第二天扫的雪,沿着家门口的那条长街一直扫下去,后来妈妈出来找他,像小时候怕他走丢那样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
中本悠太顾自轻悠悠地笑起来,对文泰一说你知道我小时候有多调皮么,我以为自己是奥特曼不会死,所以就在路上乱跑,每次这时候我妈妈就会吓得尖叫起来,很紧张地抓住我不放手。
“现在我长大了,不会再突然跑进车道里了。可是她却比小时候还要担心我,出门时总要拉着我的手,在家里隔一会儿就喊一声我的名字,问我在做什么,如果我没有立刻回应她,她就会来找我,看见我一切正常才会放心。”
“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他转过头问文泰一,带着自嘲的微笑,“快三十岁了,还让妈妈这么担心。”
文泰一和他对视几秒,然后错开视线看着窗外铺着一层白雪的花圃。“其实很多人都很担心你,你的家人,道英,英浩,还有我。不是作为医生,而是作为朋友的我。”
中本悠太的神情黯淡下去,低头看着手心里早已变凉的茶水。
“我有按时吃药。”
“药物只是辅助作用。”文泰一看向他,“你需要的是与自己和解。”
中本悠太看着那些郑在玹跨山越海特意为他带回来的礼物,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药,迫切地想要靠药物缓解这一刻的焦灼,却发现自己新换了一件卫衣,药瓶落在旧衣服里没有取出来。
徐英浩很及时地递过来一杯温水,他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却因为喝得太快而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面红耳赤,眼圈泛红。
“可以和解么?”他的眼角挂着几滴晶莹透亮的泪。
徐英浩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可以的,悠太。”
“可是我不想忘记他。”他用手掩面,脆弱又无助。
“和解不代表遗忘,没有人会忘记他。你需要做的只是不再自我惩罚,尝试去过一种轻松的,新的生活。”
中本悠太抱着那一箱礼物从徐英浩的店里出来走进夜色,感觉像是捧着郑在玹的珍贵心意,沉甸甸的,他不得不走得很小心。去地铁站要过一个十字路口,他随下班的行人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望着马路对面的红灯。
忽然,他看见对面人群里的郑在玹,瘦瘦高高的,被一身黑西装衬得越发挺拔端正。他心想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于是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郑在玹却依然站在那里,也发现了他,目不转睛地遥遥望过来。
夜晚拥挤喧闹,眼前车流不息。周围有人交谈,有人打电话,有人等红灯等得不耐烦,长吁短叹。而郑在玹神色从容,温柔带笑,站在霓虹灯下认认真真地看他。
灯亮起来,人潮汹涌。世界却在他们之间按下暂停键,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错开视线,就那样隔着熙攘的人群和汽车的鸣笛,在混乱中相望。
和解吧。
他心里响起这样的声音。
05.
中本悠太慢慢地接受了郑在玹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有时郑在玹会来公司接他一起去吃晚饭。他们在热气氤氲的饭桌上说很多话,一开始聊彼此这一天的工作,遇见的有趣或者郁闷的事,后来谈各自的兴趣、吃东西的口味,分享好听的歌、看过的电影、喜欢的书,再后来是更多日常的琐碎的话题,关于昨晚做的梦、休假的旅行计划、某个瞬间的想法。
周末空闲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商场,郑在玹陪他买衣服,他帮郑在玹挑选香烛的气味。或者去登山,去植物园这种贴近大自然的地方。总之全部由他来决定,吃什么做什么,郑在玹每次都迁就他。
他心里过意不去,说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自私。
郑在玹笑笑,宠溺里带着点无奈,没想到他会这样想。他说你真的看不出来么,我是在讨好你。
中本悠太的眼皮不安分地跳动起来。他的话猝不及防,像一股电流直直窜进心里去,所过之处都引起一阵颤栗。然而在这样的窘迫里,在事情偏离正常轨道的这一秒,他隐约感到心里那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通了电,咝咝啦啦地艰难亮起一盏微弱的小灯。
他这样骄傲的人,竟然会为了他,默默地卑微到这一步,谨慎小心地照顾着他的所有喜好。
“陪你做你喜欢的事情,是因为我想多制造一些和你相处的机会。”郑在玹接着说下去,“Johnny哥有时会讲起你们在大学里的生活,对他而言熟悉的记忆,对于我却是完全陌生的。说实话我很羡慕他,羡慕他可以那么早就认识你,留下那么多关于你的回忆。”
中本悠太沉下眼睛,说回忆不见得都是好的,也有坏了的,从根部溃烂了的。
郑在玹想了想,说也许吧,但我希望我们一起制造的回忆,都是好的,快乐的,幸福的。
他的语气坚定,流露出一种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做成、做好任何事情的自信。中本悠太苦笑着,自愧不如地低下头。
郑在玹问他:“你不相信我么。”
他摇摇头,有点力不从心的失落,说不是的,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一团糟。因为记错时间而错过和客户的重要会议,倒车时撞上后面的石柱,撕开零食包装袋的时候划伤手指,走在路上没带伞却偏偏遇上雷暴雨……这些说不清究竟是意外还是命中注定的倒霉事总落在他身上,中本悠太想这一切真是糟糕透顶,没有一件事来得如意,也没有一件事能圆满。
所以他是断然没有郑在玹那样的自信的。被生活折磨得如履薄冰,热情早就消耗殆尽,徒留一身无用的卑怯和自欺。为了不至于彻底沉沦他已经精疲力尽,哪里还敢有多余的心思去妄想快乐和幸福。
太累了。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几秒种后,他感觉到郑在玹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眉心。
他听见他的声音,温柔地徐徐道来:“第一次见你那天,你窝在沙发里睡觉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皱着眉,很不安宁的模样。我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但应该不会是愉快的事。然后我想,如果我和这个人在一起,我是不会让他这样皱眉的,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地笑,让他远离苦难、伤心和流浪,做这个世界上最无忧无虑的人。”
之后他沉默了,或许在等待回应,又或许不是。中本悠太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他想这样也好,他也不会发现自己眼睛里的无措。
他的指腹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热,一下又一下地从眉心抚至眉尾,缓慢地,轻柔地,抚平了凝结在那里的郁气,也安抚着一颗皱巴巴的心。
身后的电视播放着关于海洋的纪录片,海浪翻涌的声音让他想起两年前那场未遂的自杀。他整个人浸在海水里绝望地下沉,鼻腔、耳朵、四肢百骸都是腥咸的苦涩。他从来没有这样舒展过,也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痛到极致甚至生出了享受的快感。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看见那个人也在海里,四周黑寂一片,只有他是明亮的,全身散发着纯白近乎透明的光,笑着朝他伸出手,把他带向更深更冷的地方。
现在他又感到昏沉了,眼皮重重的抬不起来,耳边有水声,沉重的呼吸声,低回的船笛声,还有遥远的海浪撞在礁石上的巨大轰鸣。
“悠太。”
郑在玹的声音突然挤进这片混沌里,清亮有力,把他从深海里拉出来。
中本悠太睁开眼睛,好像大梦一场终于醒过来。他看着郑在玹平静却深情的眼睛,鼻尖发酸,忍了忍,对他说我有过一段五年的恋爱,我们感情很好。可是,三年前发生了一场车祸,他死了。
他哽咽着,终于还是哭了起来,像堤坝瞬间坍塌,凶猛洪水横冲直撞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掉下来,郑在玹伸手去抹,去接,却怎么也拢不住,只能任由他的泪水流进自己的掌心,很烫,恍如岩浆,烧得他心痛。
06.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过去怎样生活,恋人离开以后又是如何撑过最悲痛的日子熬过来的,这些中本悠太没有说,郑在玹也默契地没有问。
他去上最后一节咖啡课时,徐英浩正在更换店里挂在墙上的相片。大多是旅行时和朋友们的合照,他看见其中几张里的中本悠太,可爱的,傻笑的,发呆的,帅气的,每一个都是他喜欢的模样。视线落在最后一张黑白胶片质感的相片上,他认出中本悠太、徐英浩和金道英,却不认识坐在最左边的那个人。
“这位是……”他指着那个人问徐英浩。
徐英浩看一眼,了然地回答说这是文医生,道英的朋友。
郑在玹哦一声,低头看着相片,“我还以为是……”
“以为是谁?”
郑在玹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现在是探知中本悠太的过往的最佳机会,那些中本悠太没有告诉他的事情,或许徐英浩都能为他解答。但是他又怕万一中本悠太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呢,这样冒冒失失地从别人那里打听,如果他知道了,会误会自己不信任、不尊重他吧。
几番纠结,郑在玹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个问题马马虎虎掩盖过去。徐英浩倒没有在意,转身走回吧台。“对了,”他想起什么来,回头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庆祝一下?庆祝你的咖啡课结束。”
郑在玹抿一下嘴,酒窝却暴露出一点藏不住的得意和愉悦,“我今晚约了悠太一起吃饭。”
徐英浩眯起眼睛笑了,一个噢字拐出三四个音。郑在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微微红了耳朵。
徐英浩看着他少见的害羞模样,脑内却想起悠太和他曾经的恋人。回忆像一台老旧的电影放映机,画面与画面之间的转换略带卡顿,他只能零零散散地拼凑出几段过去的日子,有的快乐,有的幸福,有的却悲伤,不能轻易回首。
但他想,现在对悠太来说,过去终于快要结束了。从他发现郑在玹望向中本悠太的眼睛里总是染着深深浅浅的笑意时,他就相信这个春天出生的男孩,一定会带悠太走出他生命里最漫长的那个冬天。
他是如此相信着。于是他正色起来,语重心长地对郑在玹说:“悠太很擅长给予,却不怎么懂得接受。”
“希望你可以多给他一点时间。”
郑在玹挺直背脊看着徐英浩,很郑重地点头,“我会等他的。”
“真心,总会相通和触碰到的。”他这样说。
深夜十一点,郑在玹收到中本悠太发来的消息,他说加班到现在只能吃宵夜了,问他要不要出来一起吃点东西。
他思忖几秒,回复他:好啊,刚好我最近新学了一道日本菜,你来我家我做给你吃吧。
等待回复的过程很煎熬。郑在玹坐立不安,手机一黑屏就被他摁亮,生怕错过中本悠太的消息。终于,在他发出邀请的整整两分钟后,中本悠太发过来一个ok的手势表情,接着又跳出一条:把地址发给我吧。
郑在玹捧着手机笑起来,把地址发送过去以后赤脚跑进厨房,小声哼着歌开始准备食材。
中本悠太开车过来,很快就按响门铃。他快步走过去开门,看见中本悠太站在门外笑着朝他晃了晃手里的食品袋,“我买了炸鸡哦。”
他跟着笑起来,让开身子请他进来。
“需要帮忙么?”
“不是刚下班么?先去休息吧,我来做就好。”他从中本悠太的手里接过炸鸡袋。
郑在玹把做好的生姜烧端上桌,看见中本悠太坐在沙发上看书,在暖色灯光的烘托下,整个人显得安宁而平静。他把这一刻的温馨尽收眼底,心里柔软得不像话。
“在看什么?”他走过去,弯下腰问道。
中本悠太把书合起来,是那本他之前放在茶几上没有读完的诗集。
“吃饭吧。”他笑着说。
“第一次做生姜烧,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他有点忐忑地把盘子往他那边推近一点。
中本悠太夹起一片肉片放进嘴里,咀嚼两下,接着眼睛亮起来,闪过流星一样,“很好吃!”
郑在玹放心地笑起来,哄小孩般的语气对他说那就多吃一点。
“我会好好享用的。”中本悠太很配合地用日语说道。
郑在玹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是一种别样的浪漫。他曾经短暂地想象过这样的画面,甚至在那晚看见中本悠太穿过人群朝他走过来的时候,那短短的十几秒内,他已经把他们在一起的余生都想完了,但是这一瞬,在他正经历着的时候,还是感到轻微的眩晕,真实得令他恍惚,生出一丝在梦境中的错觉。
如果这是梦的话,拜托永远不要醒来。
07.
中本悠太走进那幢红色砖墙围起来的别墅。庭院的草地上落着几片黄色枯叶,墙边几丛粉紫色的波斯菊却在阳光下开得正好。通向建筑物的小路旁有一个石头堆砌的圆形水池,里面养着几尾悠然自在的锦鲤。
年轻的助手站在门口等他,笑容温暖。中本悠太跟着她穿过一道两侧都是落地玻璃的走廊,午后阳光毫不吝啬地填满每寸空间,浮尘在金色的光束里游荡。
那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轻盈,仿佛正在穿越时间的隧道,从过去飘向未来。
文泰一摘下眼镜放在书桌上,走过来和他面对面地坐在窗边的沙发里。“你很久没来了,但是看上去似乎很好。”他说。
中本悠太笑了笑,点着头说最近过得还不错。
“哦?”文泰一表现出明显的兴趣,“介意和我分享一下么,那些让你感觉还不错的事情。”
中本悠太靠向沙发背,很松弛的状态。他看着秋日浓厚的阳光,心里想起郑在玹,想起他眉目间的温情,酒窝里的笑意,于是轻轻开口,说我遇见了一个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很轻松。
文泰一微笑着,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他最近在学日本料理,也在学习日语。有几次去他家里吃饭,看着他在厨房里专注地按照记在纸上的步骤做菜,我很感动。还有他一字一句学日语的时候,遇到不会说的词语就会下意识地看向我求助。”他轻轻笑起来,“我原本以为他是很冷淡很强势的人,但是后来发现,他其实很温暖,也很有耐心。”
“看到他为我做很多事或者照顾我的时候,我会觉得,原来我也可以……是这么幸福的人。”然后他忽然不笑了,嘴角落下来,神情忧郁。停顿了一会儿,他说自己前几天梦见了曾经的恋人。
“我和他站在高台上,远处是大海,反射着耀眼的光。他忽然跳下去,沿着草地往海边跑。我很慌张地去追他,跟在他身后跑了很远、很久,可是他却离我越来越远,变得很模糊。这时候海朝我们倾斜过来,像一个平面在空中展开,我怕他被海水淹没,于是大声喊他的名字,但是没有任何回应。然后我意识到,他已经死了,没有任何预兆地死了。”
“所以我想,我这样幸福,是可以的么?”
他有点焦躁,来回搓着手心。文泰一看着他挣扎、纠结、不安,被罪恶感和幸福感拉扯、撕裂,很不忍心,但不得不对他说:“悠太,陷在海水里的是你不是他,如果你不走出来,你会被吞噬的。”
“我们不能永远为过去所困。”文泰一劝解他,“你刚才谈论那位新朋友的时候,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种纯粹的快乐。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对的人,一个可以治愈你的人。”
治愈。中本悠太又想起郑在玹,想起他在晚风里笑着的模样,吃东西很香的模样,说不清是撒娇还是耍赖的模样。这样想着他的自己好像落在一团棉花里,被柔软托着、护着,不必再担心下坠时摔得粉身碎骨。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消息提示音,他拿出来一看,是郑在玹发来的,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他记起以前看过的一部日剧,里面有一句台词说,人们总是对喜欢的人不说我喜欢你,却说我想你,对想见的人不说我想你,却说要不要一起吃饭。*
他会愿意陪自己走这一程么?中本悠太闭上眼睛,不想猜测,也不敢猜测。
下着绵绵细雨的周日下午,徐英浩打电话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来看电影。中本悠太没事可做,于是答应过去。
咖啡店二层有一个小房间,本来是准备当作储存室的,后来金道英买了一台投影仪,他们就把那里重新装修了一下,布置成一间小型的电影放映室。金道英找出一部爱情电影,说感觉很适合这样的天气看。
他和徐英浩调试投影仪的时候郑在玹推门进来,头发潮湿,肩膀上落了几片水渍。“下雨了。”他对中本悠太说。
中本悠太点一下头没说话,给他让出一个位置。郑在玹在他旁边坐下,中本悠太闻见他带进来的雨水气息,湿润的,清淡的,混着草木香。
影片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会你来我往地分享观感,但是后面就渐渐地都沉默了,大概是预料到了不圆满的结局,没有人想要残忍地戳破可怜的温存。
回家的车上中本悠太兴致不高,裹着卫衣靠在车窗上,似乎还陷在电影的悲剧结尾里没有走出来。车停在他家楼下的时候郑在玹忽然叫住他,很认真地看过来,中本悠太觉得他有话要说,于是放下了准备开车门的手。
“悠太,我知道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有一个美满结局,有人爱对了,有人爱错了,有人胜利,有人惨败而归。”他停顿一下,似乎在鼓起勇气,“但即便是如此的不确定,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我是一个习惯权衡利弊得失的人,成本、收益、投资回报率,这些是我每天在做的事。可是对于和你在一起这件事,我不想那么理性,不想算计,也不想分析我们在一起对不对、好不好、合不合适,我只知道,我是爱你的。”
“所以,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么?和你在一起的机会。”
中本悠太低下头静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又开始下雨了,车外的雨声从淅沥到滂沱,把他们困在逼仄的车里。
心底的恐惧和担忧伴随窗户上的水汽氤氲,他在郑在玹不知情的地方自我斗争,拼命抓住那些情绪,扼住它们的喉咙,企图阻止一切叫嚣。
等待的过程中郑在玹也不好受,度秒如年地捱着。他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这么没有自信。他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表过演讲,登上过无数的领奖台,向行业内最厉害的前辈作过报告,但是都没有这一刻在中本悠太面前接受审判来得紧张。
他无法想象自己被中本悠太拒绝后的下场,光是设想这样一种前提,他都如坐针毡。而现在除了等待,别无他法,是死是活,全部掌握在中本悠太的手里。
良久,他终于听见他的声音。
“你看的那本诗集里,有这样一句:一个人的到来,其实是一件非常浩大的事情,因为他,是带着他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一同到来的。”*
他注视着郑在玹的眼睛,声音平静,“你准备好迎接我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了么?”
一颗心安全地降落了。郑在玹的眼里浮起笑意,温柔得仿佛四月春日的微风。他说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必将对它盛情款待。”
他停下来,看着自己溶在中本悠太那双透亮的眼睛里,与他合二为一。
“悠太,我必将对它盛情款待。”
08.
郑在玹把车停在路边,急匆匆地开门下去。他按照中本悠太发来的定位信息在深夜里搜寻他的身影,走过半条街,又转过两道弯,终于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旁找到了靠坐在花坛边的中本悠太。
中本悠太等他走近后便疲惫地朝他靠过去,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累得不想说话。郑在玹张开手臂把他轻轻圈在怀里,闻到了他身上混杂的酒气和烟味,想他又是才结束一场应酬。半晌,中本悠太都没有什么动静,夜晚风凉,他怕他不小心睡着感冒,所以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我们回家吧。
“郑在玹。”中本悠太忽然连名带姓地唤他,声音低哑,从胸口的位置闷闷地飘上来,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你听说过幸存者罪恶感么?”
郑在玹想到关于战争的电影。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士兵性情大变,余生都活在战争的阴影里。但是他不确定这和中本悠太说的是否相同,况且他很想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于是装作不懂的样子问他那是什么意思。
“作为幸存者活下来的人,出于对死者的愧疚,会怀有深刻的罪恶感。”中本悠太离开他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稳,笑容里有一种易碎的美,“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的。”
“我在接受心理治疗,一年多了。”
他站在夜风里单薄得好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不经意的翅翼翕动,却在郑在玹的心里卷起一股飓风,漫天铺地地吞噬一切。
“那天我们本来要去看画展。可是我在路上接到加班通知,于是中途下车了。他一个人开车去展馆的时候,发生了车祸。”
郑在玹听见他喉咙里被压抑着的呜咽,自己的心也跟着揪在一起,紧绷得发疼。
“我很后悔。我应该是和他一起死的人,可是我却独自活了下来。”
“所以后来我自杀过,但结果如你所见,没能死成。”他带着一抹苦涩的笑,眼神因为微醺有点失焦,在昏暗路灯下平添了几分迷离又脆弱的风情。
“这几年我活在悔恨和负罪感里,浑浑噩噩的,不期待生活出现转机,也不抱有任何希望。我以为我这一生就是如此了,不被原谅,得不到救赎。”
“他们都劝我要和自己和解,和过去和解,可是我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们遇见那么多次,一起吃饭、看电影,一起被堵在晚高峰的路上听歌。”
“所以你好像就成为了我的借口,逃避痛苦的借口,和解的借口,重新开始的借口。”
他的每一个字都精准无误地落在郑在玹心里最潮湿的地方。这是受过伤的小动物向人示好时露出的柔软肚皮,不设防的真心,每一秒都很难得。他要好好看着他,要把这些珍贵的瞬间刻在眼睛里,脑海里,血液里,骨骼里,心里,记一辈子。
中本悠太不好意思地笑笑,赖皮混着命令般的语气,“你知道我今天是因为喝了酒才这样说的吧,明天还有以后,不许拿这些话取笑我。”
郑在玹忽然很想哭。他的悠太,承受过那么多苦痛和悲伤的悠太,现在却天真无邪地冲他笑着,用那双全世界最纯净的眼睛看着他,对他说出“明天还有以后”这样带有承诺意味的字眼。他是何等的幸运可以被这样的人接纳进生命里,又是何等的荣光可以收获那颗满是伤痕的心,轻柔地爱抚。
他朝中本悠太走过去,珍而重之地抱住他,像抱住自己的全部,自己的一生,自己的明天和以后。
他说:“谢谢你,悠太。”
谢谢你信任我,谢谢你允许我爱你。
年后郑在玹去东京出差,临行前问中本悠太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他可以帮他带回来。中本悠太摇摇头,说妈妈寄过来的东西很全,不需要其他的了。郑在玹站在玄关处轻轻抱住他,很不舍地叮嘱他记得吃饭,好好睡觉。
“一路平安。”中本悠太说。
候机时他收到中本悠太发来的消息和两张食物的图片,他说突然想吃饼干和乌冬面了,如果时间方便的话可以买一些回来。
郑在玹笑起来,很开心地回复他说好。
并购谈判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双方都很满意。会议结束以后对方负责人带他们去附近的浅草寺游览,他说那是东京都最古老的寺庙,求签祈愿都十分灵验。
郑在玹没有求签,而是为中本悠太求了一枚厄除守,希望他以后可以避除厄运,顺遂平安。
返程航班在傍晚起飞,他坐在临窗的位置观看了一场延时日落。在云海翻腾,日光温柔的时刻,他想起中本悠太,漫无目的地猜测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一边抱怨加班一边点外卖订餐,还是被堵在晚高峰的车流里听日语歌,又或者是已经回到家里正在准备晚饭,电视里播放着最近在看的电视剧。
郑在玹因为工作的原因去过很多城市,看过许多雷同的日出和日落,也在不同的陌生人身边醒来过。他随身只带一只很小的行李箱,里面放着不多不少刚好够他一个人在外地过夜的衣物,然后便开始漫长的飞行,跨越国界,跨越时区,跨越陆地和海洋。过去他以为自己最终会在一个陌生或者熟悉的地方降落、老去、死去,像一只极乐鸟,一刻不停地飞翔,直到体力耗尽,将死之时才停下来。
可是后来遇见了中本悠太,他的行李箱里开始多出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之前的那些礼物,现在的熊猫饼干和年糕乌冬面,或者是短途旅行时中本悠太的一件T恤、一双袜子、一顶渔夫帽。行李这样慢慢变多变重,他对中本悠太的喜欢也日积月累得更深更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一个人的飞行感到厌倦,越来越想要尽早降落,而且只想落在中本悠太身边,想日复一日地和他一起醒来,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走大街小巷的路。
09.
中本悠太以前经常丢三落四,车钥匙随便扔在什么地方便不闻不问,需要的时候才急急忙忙地翻找。但自从把那枚承载着郑在玹心意的御守系在车钥匙上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乱扔过了,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怕压皱,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时也一定要平平整整地摆正。
郑在玹有一次轻轻摩挲着御守上绣着的花纹,喃喃说真想再去一次日本呢。
他听见了,从画纸上抬起头,对他说想去的话,夏天一起去吧。
郑在玹诧异地看过来,因为出乎意料而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妈妈打电话过来说今年的花火大会很盛大,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郑在玹依然愣怔着没说话,中本悠太笑笑,放下笔坐正身子,但不知为何也变得忐忑起来,心脏怦怦直跳,只能强装镇定地问他道:“你愿意,和我回大阪么?”
“你妈妈,会喜欢我么?”
郑在玹这些天幸福得昏了头,和中本悠太一起走在去家里的路上时,才想起这件严肃又令他紧张的事情。
中本悠太笑得轻松,宽慰他说我妈妈很温柔,你也很温柔,我想她会喜欢你的。
他的话没错。中本悠太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待他真诚、热情,却又完全没有过分亲密带来的压力,关心和照顾都是有节制的周全,这让他感觉很舒服,很自在。
有时他会在厨房里帮忙,跟中本悠太的妈妈学习怎么做日本料理。“我想,回去,悠太吃。”他一边比划一边用最简单的日语说明,说完以后不好意思地摸摸发红的脖颈。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很温和地笑起来,耐心又细致地为他演示每一道菜的步骤,在他动手尝试时站在一旁不放心地陪着,怕他被鱼刺扎到手,或者被热油溅伤。
中本悠太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单手托腮看着厨房里的妈妈和郑在玹。温热的风从庭园穿进来,挂在廊檐下的风铃清脆作响,装有梅子酒的玻璃瓶壁上冒出滴滴水珠,地面上掠过几只麻雀飞行的影子,落日熔金,倦鸟归巢。
夏天来了。
花火大会这天,中本悠太和郑在玹从妈妈那里收到两件灰蓝色的条纹浴衣。他们穿着走入傍晚的街道,行人如织,热闹非凡。
有小孩提着纸灯游街串巷,险些撞在中本悠太身上,郑在玹便顺势牵起他的手把他带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掌心相贴,被细汗濡湿了肌肤,但是没有人舍得松开。
他们在路上陆续买了章鱼烧、烤鸡串、糯米团子,边走边吃。在会场入口的屋台前又买了两杯刨冰,各自捧着跟随杂沓的人流往前走。最后停在堤岸边,在两岸的灯笼亮光里等待烟花。
中本悠太微微仰起头,带着期待的语气说我很久没有看过大阪的烟花了。
“这里一点儿也没变,和以前一样。”他朝桥边虚指一下,“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在那里看,爸爸抱着我。我记得那时候会买苹果糖吃,但因为不好咬所以就用两只手抓着,结果最后手指变得黏黏糊糊的,妈妈虽然一直唠叨,但还是会替我擦手。”
他笑起来,轻盈盈的笑容。郑在玹说我看了家里的影集,你小时候很可爱。
“我小时候很调皮的,还很幼稚。为了成为漫画里的主人公,一个人在房间里假装和坏人打斗,没想到妈妈突然开门进来,很担心地看着我。”时至今日,他的鼻尖依然挂着一点害羞。
郑在玹想象着那个画面,心里被他可爱得麻麻疼疼的。他忽然想在大阪留下来,每天去走中本悠太小时候走过的路,去吃他最喜欢的菜品,去找他出生、成长的痕迹,借此补回一些他未曾参与过的属于他的人生。
天黑后没多久,开始放烟花了。
烟花上升到达最高点,于刹那在夜空中盛放、扩散,然后又在瞬间下坠,星火纷纷向四周落下来,像数不尽的星星坠落人间,呈现一种浪漫的,破碎的,极致的美。
中本悠太仰望着头顶的烂漫烟花,心里跳出一期一会这个词,一生仅此一次的相会,在这一刻显得真实而令人心生敬畏。
他看向身边的郑在玹,他的脸在烟花照耀下忽明忽暗,嘴角挂着轻轻浅浅的笑容。他想一期一会,我要好好珍惜这个人。
中本悠太不由自主地紧紧回握住郑在玹的手,他似乎感受到了,转头笑着看过来,眼睛里映出烟花的璀璨,一朵又一朵,在夜幕里怦然绽放。
静默地注视过后,他们在夏夜的河岸边,在一朵灿烂的烟花下,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回家时已是深夜,热闹散尽,他们牵着手走在安静的石板路上,露出衣袖的细白手腕在空中晃呀晃。路边有高中生模样的少年独自弹唱米津玄师的《打上花火》,声音清朗干净,是这个年龄特有的眷顾。
他们在人群外驻足,认真听着。中本悠太没头没尾地提起一部叫做《悠长假期》的日剧,他问郑在玹:“你知道悠长假期的意思么?”
郑在玹摇头,不加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在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的时候,就当是上天赐予的一个长假。”他望着唱歌的少年向他解释道。
“所以我觉得,也许过去的那三年,对我而言,就是这样一个假期吧。”
“那现在呢?”郑在玹看着他问道。
“现在?”他微笑着,“现在假期结束了。”
他们继续朝前走去。中本悠太说这部剧还有一句很有名的台词,是Don't worry, be happy.
“Don't worry, be happy.”郑在玹重复一遍,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一点。
“嗯,Don't worry, be happy.”
少年的声音尾随在他们身后,跟着他们走进夜灯长明的道路中。
“手を伸ばせば触れた
あったかい未来は
ひそかに二人を見ていた”*
END.
* 日剧《四重奏》
* 郑玄宗《访客》
* 歌词译为:
触手可及的
那温暖的未来
在悄悄守候着两人
【玹悠】今夜扁舟来诀汝(二)
虽然没什么人看,还是放不下这文。
车见补档微博
我的病好的很快,可是中本悠太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需要好好休养,我们一时半会也没法下山。
中本悠太说这山里静得太枯燥,可我却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安静的日子,秋日的晴空一碧万里,在云雾遮盖下,繁华的金陵城寻不见一丝踪迹,梵呗声经常传来,我躺在松软的泥土中,蚂蚁从我身上爬过,心想就此死在这里也不错。
我问中本悠太,你说,这么久不见我们的踪影,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已经死了。
他摇摇头说,不会的,我让李泰容日日去山下寻我的尸首,若找不到,我们便还未死。
我又问他为何只让李泰容一个人去寻。他没说,我便没再问。
他的伤好的越来越快,天也深秋了,草也会结...
虽然没什么人看,还是放不下这文。
车见补档微博
我的病好的很快,可是中本悠太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需要好好休养,我们一时半会也没法下山。
中本悠太说这山里静得太枯燥,可我却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安静的日子,秋日的晴空一碧万里,在云雾遮盖下,繁华的金陵城寻不见一丝踪迹,梵呗声经常传来,我躺在松软的泥土中,蚂蚁从我身上爬过,心想就此死在这里也不错。
我问中本悠太,你说,这么久不见我们的踪影,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已经死了。
他摇摇头说,不会的,我让李泰容日日去山下寻我的尸首,若找不到,我们便还未死。
我又问他为何只让李泰容一个人去寻。他没说,我便没再问。
他的伤好的越来越快,天也深秋了,草也会结霜,林子也层层尽染,蝉的叫声一天比一天哀切,夏天马上要过去了,万物又开始凋敝,盛极而衰,乐往哀来,世间万物都是如此。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找老神仙要来了他珍藏的酒,一个人坐在屋顶上一边吹风一边喝,后来困了就这样睡去。半夜被冻醒,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件衣服,旁边的中本悠太默默喝着我剩下的酒。
他忽然问我,殿下今年多大了。
我说,你忘了吗,和董思成一般大。
他笑了笑,你们一样大吗,我总以为殿下还很小。
快到舞象之年了,都要束发了。我埋怨道,你从来没记住过我年龄吧,今天你可要记准了,到时候我回宫了,你就更记不住了。
他说,其实就是因为月月年年地见,才记不住。
那我还是情愿你记着我,有时候见不到比见到要好,当你总见不到一个人的时候,你就只会念着他的好了。就像你虽然现在每日和我在一起,心里记挂着的,却是山下的人。
他一时语塞。
我望向西北边,茫茫星河,不见长安,我说,旧都长安,真的很繁华吗?比金陵还好吗。你总是看着那边,怪不得人总说,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低下头再不说话,我知道有些话不能再说,再说便是讨人嫌。
我推了他一把,我寻你开心呢,我现在也会开玩笑了。我装糊涂喝酒,不再提方才的事。
他塞紧了盖在我身上的衣服淡道,殿下,别再多想了,你在臣心中,自然与旁人不同。
我翻了个身闭起眼说道,好好,我信,我睡了,最后一夜了,明日还要早起,你也早些睡。
我眼前一片黑,秋蝉又在哀哀地叫了,秋去冬来,它们也没几日可活了。
第二日,我们拜别老神仙,给他留了许多财物,他不但没收,还让小药童带我们下山,过了那一片在云海中的悬崖绝壁后,背着竹筐的小药童带我们来到下山的捷径,是在一片杂草掩映中的黑漆漆的洞口。小药童笑吟吟地说,就送两位到这了。我们也一一行礼向他拜别。
在入洞的时候,中本悠太回头对我说,殿下握紧臣的手。我照做了,任由他牵着我向出口小小的光亮走去,我那时想着要是那个山洞永远没有出口该多好,他和我一起,我们俩就这样一直走,永远不分开。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流水如松涛,声声渐响,洞口的光亮越来越大,终于一团炽热的白光将我包裹。他松开我的手说,到了,殿下。
我缓了好久才睁开刺痛的眼,这里可以直接看见几处村落和我们在山中的宅子,再远可望见金陵城。我一阵恍惚,如从仙境遁入人世,浑身都沉重了起来。中本悠太却在催促我快些走,他们都该等急了。
李泰容见到我们的时候,脸上一副见到鬼的表情。他一手一个搂住我们的脖子,大喊说,你们去哪了,再不回来,我连墓碑都给你俩立好了。我说,我们找到了老神仙,这几个月都在养病。
董思成出来看见我们两个的时候惊得书都掉了,他愣了一会笑道,回来就好。他不像李泰容,他捡起书,很快恢复了理智,看着我说,殿下,宫中已经派人来了好几次了,陛下病了,要您回宫去。
我旋即整理好衣冠,说,我知道了,这就回去。
李泰容说,不歇歇吗?天要黑了,明天再去也不迟。
我摇摇头看着他们笑道,耽误的够久了,南山之游,我会记一辈子。
他们三个人送我回去,没有乘车,骑的马,只因我想再看看这寂静的山林和繁华的市集。
李永钦那年也就十几岁,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是一团黑影,像天边暗下去的流云。那是黄昏,一天中人脸最模糊的的时候,我疲惫地坐在马上,远处山峦间涌来的晚风吹着我脸上的风尘,走过闹市,我看见高高的绳索上站了一个人,袖子很长,头发束得很高,低头吹着洞箫,乐声凄凉,身姿飘渺,恍若谪仙。我问他们,那人是谁,怎么吹的这样好听。他们摇摇头说不知道。正说着,他吹完了,可他并不离开,还是站在那里。天完全暗了下来,人们也渐渐散去,我好像在白色的星辰间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眼很亮,像流过泪一样。
接着那个披着星辰光芒的影子张开了双臂,随着身边的飞鸟一起坠了下去。我大叫一声想去接,但是有人先我一步,中本悠太飞身向前,可他抱不住那样重的人,只能又一次将自己垫在别人身下,他们从马上摔到地上,我急忙下马跑过去翻过中本悠太的身子,看见上面有几点血迹。我急声道,伤着没,你又来逞英雄,你要是旧伤复发了,我赔你一条命也不够。
他笑说,殿下又在说胡话了,命是能随便赔的吗。你别管我了,快去看看那个吹箫的伶人。接着不着痕迹得用袖子抹了抹嘴角。
我拉起那个伶人,他似乎毫发无伤,只是神情凄凉,那双狭长的眼似乎在质问我们为何要救他。
我问他为何要寻思。他只看着手中的箫说,那你为何不问我为何活着。
周围人说他喜欢的姑娘嫁给了远方的一个富商,已经很少听他吹箫了。
我说,你是为了这个才寻死?
他的头发和薄如蝉翼的衣袂被风吹起,好像随时要飞走一样,他在风中说,没人听我吹箫了,她不在,我既死。
我问他,你愿意来宫中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我愿意听你吹箫,我给你活着的理由。
我看着那箫上的名字:李永钦。那名字不久后被我写在了宫廷乐坊的名册上。
后来李永钦常问我为什么。我想了想说,其实世上不止你一人看着天孤独无望,我也在给自己找活下去的理由。
父皇病了,我也不再整日浪荡,日日去他的寝宫请安。
衰老的赵夫人仍化着艳丽的妆,可不知自己的脸已经干枯得连脂粉都挂不住,她倚在父皇床头,满眼倦意看着我给父皇读诗,父皇不便下床,由赵夫人和身边亲近的宦官传达旨意。
父皇看我的眼神时常生出怀念,他大概是想起了母亲和兄长。一日他忽然让我唱起那首《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为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父皇听到这里,那双混浊的眼忽然落下泪来,他对我说,若母兄还在,汝不至如此孤矣。
我想起我生病那晚,父皇在我宫中的诸多沉默,忽然觉得父皇怎样看我都无所谓了。
那年暮秋,冷雨下个不停,南楚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子与三皇子的尸体被发现在东宫,一个面容青紫,一个身上有斧伤。我的两个哥哥比我的父皇先一步死去。人们传言是三皇子杀了太子之后误食丹药两人一道薨了。
自那之后,宫中一片肃杀之气,南楚的天再没晴起来,连看门的侍卫都在哀叹。
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半月不曾出门,秋雨潮气重,我起了一身的疹子,我抓着出血的脖子,把那些书一本一本翻了好几遍,四书五经,没一个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终于,我看见在湿漉漉的雨中,一行人,哭哭啼啼又浩浩荡荡的冲我这边来了,头顶的乌鸦叫得粗哑,面前满身是雨的宦官声音像唱戏似的拖长,父皇他将皇位传给了我。
我不肯接旨,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唱戏似的宦官接着拖长着他的嗓子,丝毫没有畏惧地说,这旨不是殿下想不接就能不接的。我躺在母亲和兄长的画像旁,看见自己满手的血,我发疯似的将那些书一本本全都扔了出去,砸在雨中泥泞的地上。
后来,中本悠太来了,他站在门外劝说我,我不应答,他直接破门而入,中本悠太满身是雨,像那黛色的天,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用袖子擦去我脸上的泪和颈间的血,水在我们两人身下氤氲成一片深色的影子,我摸向他腰间那把匕首,而他将我按在他怀中,我仰起头看他,摸着匕首那只手被他按住。
认命吧,殿下。他说。
认命,这是我余生中,别人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两个字,我的命,似乎从来都由不得我自己。
我的手落了下去,兀自低声笑起来,我抓着中本悠太的袖子问他有没有骗过我。他说,臣没有,接旨吧,殿下。
我召来李永钦,让他吹起了那悲凉的《黍离》,我听着那乐曲,走到了雨中,冰冷的雨冲刷着溃烂的皮肤,我在那亡国之音中接下了圣旨,从今日起,我的生死,就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当日,父皇就驾崩了,他临走时将我叫到榻前,那时屋里已是熏香都掩盖不了的腐臭,他问我,南山的日子,是不是很快活。我点了点头,父皇说,我本想让你后半生都如此,但是,对不起了,玹儿,南楚现在只有你了。我知道你自母兄死后性情大变是为何,你不愿同室操戈,更早已对皇家失望透顶。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对一个儿子的喜爱也会为他招来祸端……
父皇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中本家的兵权一定要收,你记住,南楚的安定,大过你一个人的私情。
我怔怔听着,想起幼时见父皇和中本大将军一起围猎的画面,竟像是什么倒影一般。
父皇死的那天,南楚早已显出不可挽的颓势,外戚乱权,贵族把持朝政,而北方离国还虎视眈眈,加之五代积贫积弱,父皇留下的,是个烂摊子。即便如此,金陵和皇宫仍是浸淫在一片柔靡水气和浓词艳曲之中,不知城外饿死无数。那时的我,之前从未结交朝中任何势力,像极了赵夫人手中的傀儡。
赵夫人垂帘听政第一年,我再未出过一次皇宫,身边服侍的全部换成我不认识的人,而那时,我还曾幻想挽大厦于将倾。
朝中一些清流老臣也曾逼迫过赵夫人放帘还政,死谏者也不在少数,赵夫人不仅不在乎,我还要千方百计要保他们性命,李泰容曾暗地里和我说过,太后打算孝期过后,我大婚之时,让我亲政。
大婚。我念着这两个字,仿佛像是将要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我看了看李泰容身边的中本悠太,他只看着一池枯荷,什么反应也没有。我垂着头说道,不知是哪家的女儿。中本悠太仍是未回神,最近他总是来宫里,但不是找我,是太后召见。
在那些日子,我几乎是又拾起了我谱曲填词的那些闲情,据说我的词被印在各色花笺上,在坊间广为流传,尤其受那些勾栏里的歌儿舞女喜爱。我的风流多情似乎比我作为一个皇帝的身份更为人所知。
太后赐婚的懿旨下来了,我从未想过,是中本悠太的姐姐。
金陵城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婚礼的排场很大,据说是几十年最为奢华也毫不为过,金陵城里这三年未出嫁的女儿在那一天一同披上红装,大雪纷飞中,华盖下的人间却火热得烫人,死气沉沉的宫中也多了些快活的生气。
婚礼的前些日子,我曾在宫中见过中本悠太,他好像又长高了,下巴多了些青黑色,一身戎装,似乎是刚练完兵回来,我叫住了他,问他可愿与我共饮一杯。他依旧那样心事重重。
我亲自拿锄头在我还是皇子时的寝宫前挖出了一坛酒,那是我初见他那一年在这埋下的,我拍了拍上面的土,冲他笑了笑。
杯中的清液映着空中明月,俱是潋滟流光,就像对面人的眼睛一样。
他说,陛下已经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了。
我说,其实我经常偷偷地喝,酒是个好东西,再漫长的夜,都可让人无忧地安眠。私下里,在他面前,我从不称朕。
陛下总睡不着吗?他问,我摆摆手,只是入冬了感觉夜有些长,无妨,我都习惯了。
我看见他手上有伤,拉过来忙问他怎样,他抽出手说,昨天拉了一下午弓,小伤而已,臣早就习惯了。
我起身返回寝宫中,找出他曾经留下的那瓶药,在他手上一点一点细细涂抹,就像他曾经对我一样,那只手渐渐变得暖和起来,我好久没有握过这双手了,我看见那只布满伤痕的手微微颤抖,接着我听见他哑声道,陛下,我阿姐,你好好对她。
眼前忽的暗了下来,是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眼像有星辰,仍是那么明亮,但我在那双眼中看不到我,也许将来永远不会看到。
我强忍着喉间的热意笑道,当然,你的姐姐,我必定会视若珍宝。
陛下。他忽的跪在我面前,臣只有这一个姐姐,自小和臣一起长在沙场,不懂什么宫中规矩,还请陛下让她远离是非之地,臣定当为陛下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我急忙上去扶他,说道,你这又是做什么,我们之间也变得这样生分了。
头顶乌云迅速聚集起来,雨落在我们两人身上,我扶起他,只感到他身上又冷又潮。我看了看天,说道,今日留下罢,就在我这寝宫,就当陪我最后一天。
我叫人打扫了一通,这里很久没有人住了,门前的花草都枯了。我躺在床上,他却不来,仍是不卸甲得站在门口。他说,古代常有忠臣良将替皇帝守夜。先皇还在时,家父也曾持长枪站于帐前彻夜不眠,塞北严寒,蛮族的笛声总让人想起故乡。
可是……我说,现在已经无法再听到蛮族的笛声了。
南楚的版图曾经很大,像一只展翅的雄鹰,后来被离国咬的只剩一只翅膀。如今偏安江南,再也听不到草原上的笛声了。
我问他,会不会恨皇室的无能。
他却说,若旧都百姓都可安居,又何必在乎是哪国人。臣不敢妄自许诺收复失地,但臣已不愿看战争再起,田园荒废,百姓流离。
他在军中出生,随军数年,征伐之苦,他比我懂得多。离国还很年轻,总归未来多于现在,而南楚,总是在安逸中显出几丝凄凉的暮气,我知道天下未有不亡之国,改朝换代是顺应天命,终须有一人,会成为南楚的罪人。
窗外雨声渐渐响起来,秋雨湿寒,他身上的旧伤又该疼了,我叫宫人生起炭火,叫他过来,他不肯。我说,我又不会将你怎样,只此一晚,明日我们再做君臣好吗。
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顺了我的意,我为了驱他身上的湿寒,让他脱下厚重的盔甲,坐在床边烤了很久的火。房间里暖光盈盈,他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轻颤的睫毛扫下一片淡青色的阴影,我的脸颊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
我问他,你是不是以后就不常在金陵,总去豫州了。我看见他点了点头。豫州是南楚与离国的交界,是整个南楚离金陵最远的地方。
我解下束发的玉冠,将全部头发散了下来,我拿匕首割了一缕头发递到他面前,笑了笑说,留给卿做个念想。
我没想到他也解下发冠,将自己头发割下一缕放到一个香囊里,说,陛下看见它,就像看见臣在身边一样。
烛昏帐暖,我笑着说,你看,我们像不像夫妻。
大婚后太后履行承诺还政放权,回到后宫。我提拔了李泰容和董思成,拟新政革除弊病,那时候我还是想过做一个明君的。
新政的实施比想象中困难的多,它触及到朝中诸多利益,太祖是代前朝后主称帝的,名不正言不顺,为拉拢朝中大族及旧臣,将宗室都迁到封国,以家族地位为选官标准,寒门则一概不录用。而新政第一条就是废除太祖所立旧制,唯贤而任。新政刚刚草拟,还未公布,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朝中哗然,弹劾李泰容和董思成的折子快把我条几压塌,但我仍是将它们压了下来,不予理会,甚至有时候还拿到李泰容和董思成面前,每弹一笔,画一道正字。
他们却不以为然,甚至还和我一起数,我才知道原来他们草拟新政的同时,也一同交代好了后事,不成功,便成仁。
每次我批奏折批到深夜,都是瑾妃在一旁陪着我,为我研墨添衣,她那总是有些清冷孤高的脸此刻在昏黄的烛火下透出些许温暖,她总是坐得很直,身形似鹤,淡淡的目光总是有种疏离出世感。她看奏章的时间比看我的时间都长,她不似闺中女子不问世事,而是总对朝中的事物频发议论。譬如她就和我说过,革除弊病不可操之过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现在只倚靠着年轻臣子,而那些大族在百年来已与南楚同生同息,皆是朝中砥柱,手中又握有关乎南楚生计的诸多权利,那些老臣们,一半心在先帝那,一半在太后那,再加之陛下宗室都在封地,无半点实权,一时半会,陛下只能倚仗这些大族。
我笑着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说她是长女,自小父亲在外征伐,母亲多病,家中弟妹与府中事物都是她来打理,操心惯了。
我直白地问她,你这样劝我,是怕我收你们家的兵权吗?
她淡淡地笑了,收兵权的事,自先帝在时就开始传,传了有十几年,可惜家父一根筋,不懂得退让,总觉得自己的赤胆忠心不会招来半分猜忌,总还以为自己和皇帝是一家,觉得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忠臣良将,可这天下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她握住我的手,说道,若陛下真要收,还请给我们一家人留给性命去归隐田园。
瑾妃总是这样,宠辱不惊,那淡淡的眼神却告诉我,她只当我是陛下,不会爱我,也笃定我心里没有她。我们俩就这样,永远客气礼貌,外人说这是相敬如宾,就像纱窗透出的倒影在宫人看来像极了一对璧人。
每到冬日,我的旧疾总要复发,入睡需高枕,夜里常常咳醒,我怕吵到身边的瑾妃睡觉,独自披了件衣服坐到了门外去。外面下了雪,天是粉红色的,豫州比金陵冷得多,不知道他有没有添衣,也不知道他在这样的雪夜会不会想起我,宫里的梅花开了,而我已经长到可以够得着梅花树的年纪了。
想到这里,一阵冷气吸了进去,我咳得更厉害了,瑾妃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给我披了件大氅,又把暖手的炉子放到我手里,看了看我手中的香囊说,陛下有思念的人吗,见你总看着它。
我摇了摇头,把香囊收了起来,她也没再问。
她说我这病最畏寒,要扶我去屋子里坐,反正自己也没了睡意,不如一起说说话。
我们摆了盘棋下了好久,最后她看我病中困乏,故意输给了我,说着,天也不早了,我也困了。
我也打算睡了,可是只能坐着睡,瑾妃在我身后和脖子后面垫了枕头,还拿过本诗集在我耳边轻声读着,她说幼时也是这样哄弟妹睡觉的。
那夜我竟在瑾妃的声音中没有咳着入睡,梦里我第一次梦见了我与瑾妃,冬日的雪中,她打着伞披着红色的斗篷站在门外,而我抱着孩子去摘那刚开的梅花,臂弯中那张白生生的脸上一双眼目似点漆,我回头看见瑾妃也在看着我,那张脸虽仍清冷如月,却笑得格外温柔。
我以为我和瑾妃会一起白头,如果她没有发现那些画,是的,中本悠太去了豫州,我像忘记他一样,不再和任何人提起,但思念不会骗人,只要一闲下来,总会想起他,之前我是从不信那些画舫歌女唱的相思之苦的。后来,我便偷偷地画他,不知画了多少张,我怕时间长了,连他长什么样也忘了,南山游戏,雪中摘梅,林中舞剑,甚至其中还有一张是那夜过后的清晨,中本悠太在罗帐中昏睡的场景,露着寸缕不着的后背,散在床上的头发旁是袅袅升起的龙涎香的烟雾,透着些艳情。
瑾妃翻到它们时,愣在原地很长时间什么也没说,月光入户寒人骨髓时,她问我,陛下是因为这个才娶的臣妾吗,陛下看着臣妾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我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放回去,我们还是夫妻。
瑾妃则全然不听我的,她只是眼含悲哀地抚摸着那些画,一边笑一边落泪,她对我说,陛下,臣妾的弟弟长得很漂亮吧……其实,你那香囊上面,是只有我才会绣的花样,我第一眼看就认出了……然后,她转身离开了。
没过多久惊慌的宫女跑过来告诉我,瑾妃拿簪子划伤了自己的脸。
我跑过去的时候,看见那清冷的脸上那一道惊心的血痕,她还想再划,被我死死抱住,我求她不要再作践自己,她却只是沉默。
瑾妃永远是倔强的,她在报复我,用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可是我不懂,她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爱的人如此。
从那之后,瑾妃退居后宫,再也没为我研墨,我在她面前烧了所有的画和那个香囊,只求她再与我说说话,我告诉她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从没为了别的理由娶你,曾经一切都是前尘旧梦,我已经决定忘了。可她看我的眼神,既不怨恨,也不轻蔑,只有怜悯,和中本悠太一样。她依旧端坐在那里,身后的窗外是棵枯死的树,其实我想告诉她我做过与她有关的梦,我希望她能永远为我研墨读诗,我还等着春天为她调香制胭脂,但我知道她不会信了。
瑾妃病了,给他看病的御医把出了喜脉。瑾妃每天要吃很多药,我日日去探望,每例药都亲自过问,可瑾妃的病仍是不见好转,后来知道,原来除了我命御医开的药外,每日送去瑾妃寝宫的,还有太后的药。我知晓后守在门外拦住从太后宫里来的送药宫女,告诉她从今日起不必再送了,宫女面露难色,我大声喝道,到底谁是这个皇宫的主人!宫女吓得后退半步,终于还是走了,第二天听说她被处死了,又换了一个宫女,她跪在我面前,颤颤巍巍举着药,带着哭腔说,太后说这药必须喝。
我拿起碗,看着那混浊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喝完将碗放回案上,擦了擦嘴说道,回去罢,就说瑾妃已经喝了。
次日药又送来,我接着饮,如此喝了七天,终于在第八天早朝的时候,我眼前一黑,一张口,吐出滩血,满朝文武大惊失色。
太后来了我寝宫,她好像更老了,比先皇都要老,她说,你也敢要挟我了。
我躺在床上笑了笑,说道,孩儿哪敢,等朕死了,你再扶一个傀儡便是,何须惊慌,还是怕他没朕听话。
她干瘪的手指缓缓划过我的脖子,如果那是一把刀,此刻我已经死了。
我抓住她的手说,瑾妃的孩子,必须生下来,不止生下,我还要亲自教导,将来还要把皇位传给他,太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这江山姓什么。
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胸腔疼得厉害,天知道太后给瑾妃喝的是什么药。我抹了抹嘴角的血,发现太后看我的眼神变了,那只手抚上我的脸,她生过两个儿子,皆是病死,死前咳的血染红了整个枕头,她看着我,似乎是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儿子,眼神忽的软了下去,但那也只是短暂地一瞬。她说,陛下年轻气盛,以为只要拼劲全力,就能得偿所愿,可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你们这些雄心壮志又自命不凡的年轻人,这世上,除了那檐上积雪,没有什么是一尘不染的,你们这些人,要是心不死,水淹火烤都有可能会活下来,但若夙愿一朝破灭,他自己可能就像那投江的屈原似的先自绝于你面前,陛下还是,太相信这时间有所谓的浩然正气了。
我知道我激怒了太后,也同样感到会因此付出代价,这一天迟早会来。太后走后,我将脸埋在枕头中,浑身都是冷气。
在我养病的这段时间,太后又重新干预朝政,先前那些被我打压的大族此刻似又是找到了依靠,我才知道,她先前的退让,可能只是对我的仁慈。并且太后声称瑾妃临盆的日子与她的寿辰相近,恐血光冲撞了她,要让瑾妃出宫生产,南楚最重孝道,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我也知道我再忤逆太后对我已是不利,只得答应。
我将瑾妃安置在了南山那座宅子,说那里有山林之气滋养,不似宫中污浊,山下还有市镇,是玩乐的好地方,我看着她脸颊那道疤,花容月貌是毁了,她这样的人,怎能忍受走在街上受人指指点点。说再多,我欠她的也都无法补偿了,我强颜欢笑,说你若不想出去就待在宅子里看看书,写写字,那里有我们留下的不少书卷,够你看一阵子了,还有些宫中不让看的市井俚俗,当初我还为那些被先生打过手板。
她的眼神已经比之前平静很多,她说,那时陛下曾与贵族清客游于南山,箫管琴筝响到深夜,宴乐场景引得人登墙而看,一时成为美谈,其实臣妾在入宫之前见过陛下的,在城郊那个桃花林,未敢接近,只是远远看着,那时的陛下,一掷千金,诗酒风流,笑起来是少年人的样子,其实臣妾想见的,只不过是那时的陛下而已,可惜,陛下不会对臣妾那样笑。
她深深向我行了礼,然后乘着马车在秋日的萧瑟中远去,在她出宫时我才明白,其实瑾妃并不恨我,相反,她对我的情意,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瑾妃寻了清净处,可我每日还要与那些大臣和太后勾心斗角,这朝堂之上的斧影刀光,一点不逊于沙场之上。
每至深夜,我累极时,再也看不见那一双平静的眼,我摸了摸腰间,香囊也毁了,这个皇帝,当的像个孤家寡人。
我找来李永钦给我吹曲子听,他还是那样,独立的侧影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鸟,他入宫后就再没能吹出初见时那样动听的曲子。他说,乐为心声,那日奴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站上那绳索的,这世间最美的乐曲,不过是死前的绝唱。
李永钦不仅会吹箫,还会演傀儡戏,我时常与他带着面具起舞,只有在那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不再是皇帝,而是金陵城上空飞得最高的那只鸟。
太后的寿辰一天比一天近,曾经太祖尚节俭,连死时也不树不封,只有一口薄棺,如今太后过一次寿竟将国库中的银子花去大半。南楚的人依旧爱歌舞爱享乐,沉浸在举国的欢庆中,没几个人看得见日薄西山时那夕阳有多缓慢和苍老
瑾妃临盆的日子和太后寿辰撞到了一天,偏偏那几日太后头疼病犯了,寿宴中将宫中所有御医都留在了身边,只派了一个年轻的御医去给瑾妃接生。
台上演着笙歌曼舞,台下文臣在作诗写赋,我却全然无心,只想着快些结束赶到瑾妃身边,太后时不时看我两眼,好像也并不在意,其实那天有侍卫不断上前想给我通报好几次城外的消息的,可是都被拦下了,于是我全然不知瑾妃在南山究竟怎样,而当我一身疲惫从宴上退下时,一轮明月已经升起来了,我才看见有宫女焦急地等候,我认识她,她是瑾妃的贴身侍女,她一见我就跪到了地上,她呈上一块带血的帕子,说,瑾妃想见我一面。
我带上御医快马加鞭感到南山时,只见空荡荡的院子落满了枯叶,一片孤寂,年轻的御医伏在我脚下颤抖,不远处宫女跪在门口哭,我好像什么也听不见,我推开门,只能看见那摇曳的烛火中瑾妃那张惨白的脸和她身旁那个没有一丝气息的孩子,我走过去叫着她,旁边的御医告诉我娘娘已薨,可是我还是在尘屑一样的月光下看见瑾妃冲我笑了,那笑容像月亮的一部分,我知道,她要走了,她回月宫做神仙去了,金陵留不住她的。
在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我悲哀地发现我最后一个亲人也死了,这世上再无怜我爱我之人了。
瑾妃葬礼过后我三日没有上朝,只待在南山那座宅子里,整理着她一件件遗物。
中本悠太从豫州回来了,最怕的那个人,终究是站到了我面前,他问我,为何瑾妃娘娘会在宫外生产,为何身边只有一位刚入宫的御医,为何……为何他的阿姐会划伤自己的脸。
他站在我面前,手按在刀上,像是几天几夜都没睡的样子,我抬起头,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到些什么,可是只有恨意,曾经携手共游,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我知道,从我大婚的那天起,所有歌与酒,就都是往事了。
我握住他的手抽出那把刀,将它放到我的脖子上,我说,朕知道自己失信于你,一切都是朕的错,卿再等等,这条命会赔给你,等朕办完了那件事……
他仍是用那种不信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当了皇帝就擅长撒谎一样。中本悠太忘了,今日不仅他死了姐姐,我还没了妻和子。
我浑身痛的发抖,从瑾妃的遗物中拿出自己那本文集,每页都有瑾妃用小楷写下的眉批,那字如人一般,端方秀丽。我把那书在中本悠太身上摊开问他,你说,瑾妃为何要看我的文集,为何要写这些,为何……我喉间一腥,一口血吐在了面前人身上,有人在扶着我,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唱着那一首歌,听我娘说那是个鳏夫写的: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玹悠/短篇】《想要触及你》
赠@樱井春夏 ,萱的第一视角。
和女儿在日本旅游的途中,我遇到了中本悠太。自从上一年久违的首尔大聚会,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手机里的聊天记录依然停留在圣诞节,那天我给他发了一句圣诞快乐,他回了我一句谢谢。
一个星期前,女儿结束了一个学期的课程,假期的家庭作业中有绘画作业,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画了富士山,大概是在哪一部动漫里看到的,画画有模有样,又不断撒娇跟我提议想看樱花。恰好我工作不忙,也受不了小公主的撒娇,便爽快答应了她。
在她兴高采烈地欢呼中,我订下了飞日本的机票。当然,我承认我除了带女儿看看世界以外还参杂了其他私心,我选择了先飞往大阪,带女儿去一个我最向往的城市逛逛...
赠@樱井春夏 ,萱的第一视角。
和女儿在日本旅游的途中,我遇到了中本悠太。自从上一年久违的首尔大聚会,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手机里的聊天记录依然停留在圣诞节,那天我给他发了一句圣诞快乐,他回了我一句谢谢。
一个星期前,女儿结束了一个学期的课程,假期的家庭作业中有绘画作业,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画了富士山,大概是在哪一部动漫里看到的,画画有模有样,又不断撒娇跟我提议想看樱花。恰好我工作不忙,也受不了小公主的撒娇,便爽快答应了她。
在她兴高采烈地欢呼中,我订下了飞日本的机票。当然,我承认我除了带女儿看看世界以外还参杂了其他私心,我选择了先飞往大阪,带女儿去一个我最向往的城市逛逛。
我不是第一次来大阪,准确来说大阪更像我的另一个家,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我全都了如指掌。我和女儿去了比较出名的景点,一天闲玩下来,说是心之所向,也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指引,我们走到了某条街道的路口。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中本悠太的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可能在看到一棵棵樱花树盛放的刹那,我动容了,甚至情不自禁走了过来,想感受过去的记忆,还有,希望能遇见他。
而意料之外,我竟然真的遇见了他,就在他最爱去的那间老牌咖啡厅。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喜欢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我发现他的头发变得更长了,有点遮住眼睛,但我想绝对不是他懒得去修理,反倒是更喜欢这种随心所欲的感觉。
我低头看看女儿,她今天玩累了,现在靠在我的怀抱里微微犯困。
我不忍心打扰她,重新抬头望向咖啡厅的瞬间,与中本悠太对上了视线,他一手托着腮,仿佛是不可思议地远远望着我,泄露出来的惊诧让我觉得他仍然那么可爱。
我向他挥了挥手,连忙过了马路走往咖啡厅。与此同时,中本悠太先一步出来了,他双手揣在兜里,冲我淡淡一笑,随后把目光投向了我怀里的小不点。
中本悠太伸手碰了碰她的小胖脸蛋,对我说:“来我家坐坐吧。”
我点了点头,和他并肩走去住宅区,其实他家不远,我也清楚在哪一栋的哪一户,可像今天这样正式的登门入室,是第一次。
中本悠太比我大两岁,年纪不小了,但偏偏是一群好兄弟里至今还没结婚的大龄单身汉。当年从首尔搬回日本后,他一直跟爸妈住在一起,说是不打算这么快结婚,既然姐姐搬了出去住,自己就想多一点时间陪在父母身边,补偿过去的遗憾。
我和他不一样,很早结了婚生了孩子,最后还闹了个离婚的结局。再回头看看肆意生活的中本悠太,真的很羡慕他做自己的性子。
到了中本悠太家里,我把女儿轻轻放在沙发上,这个小笨猪太能睡了,一碰到软乎乎的沙发垫便把自己缩成一团。中本悠太进房间找了张小毯子给她盖上,他刚刚还顺手绑起了头发,露出那张无论过多久也很好看的脸。
他坐到我对面,问我肚子饿不饿,要不要给我做点吃的?
我说好,想起以前在韩国都是我更擅长做饭,他连煎鸡蛋都做不好,而且为了身体管理特别严格饮食,没想到时过境迁,他学会了下厨,也不再克制自己,身体长了点肉,看起来健康多了。
大概是我的眼神表现出对他厨艺的震惊,中本悠太认真想了想,又道:“家里没什么吃的,爸妈这几天回老家了,我就做个蛋炒饭吧。”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他拿过围裙穿上,我主动抓住了他往后放的手,替他系好固定的绳子。他的手被我握在手里,微微发凉,手心还有手汗,这是他每一次紧张都会出现的小细节。
他转过身,靠在橱柜边上抬头问我:“是故意的吗?”
我不知道他是指我在他家楼下这事,亦或是我牵住他的手,总之这两样事情,我的答案都一模一样,我是故意的,我想他了。
我把我所想的回答说了出口。
中本悠太的表情变了,他无声地笑着,眼睛明亮有神,那笑容里藏不住对弟弟的宠溺。这种情绪我见过太多次,在他把我当做小孩子时才会浮现。
“我爱你。”
我说着走近了一步,不敢用力拥抱他,即使我心里的想法把我折磨得翻来覆去,我想要触及他,想要亲吻他,想跟他说我这么多年都忘不掉他,只是,我没有勇气。
中本悠太是了解我的,光是一个眼神,他都能明白我下一步想做什么。他慢慢抽回了被我牵紧的手,去捣鼓一碗客套的蛋炒饭。
“这里油烟大,你出去等吧。”
他打开了油烟机,用话语把我赶出去。这一刹那,我感叹中本悠太完完全全没有变化,他的经历造就他永远是那个为自己而活,不愿自己受一点点伤害,一点点关爱的人。
我回到客厅,看着熟睡中的女儿,突然就笑了。我是个好爸爸,但不会是个好丈夫,不会是个好恋人,不然也不会落到这么久以后和中本悠太相遇也尴尬的情况。
中本悠太给他自己建造的保护城,我花了十几年也没有成功走进去。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之前,真的是非常遥远的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中本悠太。他是来自异国的哥哥,初来乍到语言不通,坐在一众练习生里安安静静的,不博取眼球,更不擅长表达自己。正是这么低调的他,让我一眼隔着人群留意到,在心底留下了印象。
可惜我不是第一个踏出那一步的人,当我发现中本悠太身边有了朋友,我退缩了,我收起了那份过多的热情,做一个和他相处有分寸的弟弟。作为人群中的焦点我居然会懦弱,这说出去多令人发笑。
中本悠太是很帅气,青涩内敛,因为孤言少语而形成了冷淡的模样,尽管如此,在深入了解过后,才会知道他不仅长了一副精致的脸,性格也很是善良、低调、有主见。
他对任何一个人都能礼貌相待,却又仅限刚好触及底线的友善,一旦过了入门的朋友阶层,便自然而然地克制下来。实际上,他对允许走进他内心的朋友就不是那样了,他愿意揭露真实的自己,尽所能地对对方好。
我曾很羡慕其他哥哥,他们和中本悠太的年龄相近,认识得早,感情自然比别人要好上几倍。他们不像我,明明住在同一屋檐下,每回见到中本悠太时却都不知道该打招呼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我犹豫的结果总是打招呼,而在我打好草稿要开口时,中本悠太准会默默一抬头,盯着我慌乱瞥开的眼睛,翘起那礼貌的笑,不慌也不乱,直接安静地与我擦身而过。
那时我连中本悠太内心的入门关卡都进不去,他的态度扑朔迷离,总害我一次次回头看消失在房门口的他,心里不争气的苦涩像破漏的鱼胆,苦涩得我喉咙发疼。
明明我那么想打招呼,那么想跟他走进一点,没由来的紧张和拉不下面子却迫使我过了很久才跟中本悠太熟络起来。
年轻的我以为是拉不下面子,后来的我才深知,爱是小心翼翼不敢触碰。
长时间朝夕相处的练习生活促进了我们的关系,从中本悠太第一次主动叫出我的名字“在玹”起,我诡异的谨慎被打破了。我们渐渐地熟识,同时,我变得很奇怪,总爱时不时地往中本悠太身上望去,把他细微至极的动作纳入眼里,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很是变态,却让我戒不掉。
他是个很粗心的人,吃饭经常会把米饭和油渍弄到嘴边,穿过的衣服会随手扔在一边,连母语日语都时时会忘记了怎么讲。
如果说粗心是一个人的缺点,那么我成为了弥补中本悠太缺点的人,我忘了从何时开始,我习惯性替他擦掉嘴边的米饭,顺手折叠好他的衣物,帮他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更热情地投身于学习日语中。
在别人眼里我的种种行为可能是使自己变优秀,或者照顾队友,但不是那样的,因为渴望靠他更近一点,我的爱好,我的习惯都同他看齐了。
万幸,我所付出的一切是有回报的,在后来我和中本悠太一起出了道,当上了偶像。不再是十几岁时天天在练习室漫无止境地等待,我们在努力,希望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音乐。
那几年,中本悠太的性格变了很多,他不像旧时那么活泼了,对自身的要求也达到了一个将近苛刻的等级。我仍戒不掉注视他的癖好,只是这份爱,从见不得光的偷偷摸摸,转换成了光明正大。
我们的关系前所未有的达到了非常好,我还一度怀疑自己走进了中本悠太的心里。
我很喜欢这个哥哥,真的,我相信中本悠太也很喜欢我,所以表白了。然后,我们在一起了,没有男女之间矫情的我爱你你爱我,我用一个吻测试出了中本悠太的想法,他用回吻告诉了我同意。
被中本悠太亲吻的那一晚,我真的快激动疯了,我很不争气,回宿舍后藏在被子里喜极而泣。
和中本悠太在一起以后,我们肆无忌惮多了,我们在台上会收敛很多,私下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去依偎。中本悠太在我面前越来越小孩子气,果然啊,恋爱使人白痴。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我更了解中本悠太身上有多少颗痣,他的身体哪里最敏感,我还可以通过抱他来得知他的体重有多少变化。
我们一起逛街,外出吃饭,过两个人的单独时光,我很爱给他夹菜,多想他吃多点,他也很温柔,会避开不点我讨厌的食物。
我特别喜欢给他拍照,当他的专属摄影师,那些粉丝们和队友们所不能窥探到的时间碎片,全部被我藏在了相册里,中本悠太的笑颜,中本悠太的背影,以及中本悠太和我的无数合照。
太过爱他,就连他和队友的正常互动都耿耿于怀,我这该死的占有欲。
有一次,我问中本悠太没出道前是不是很讨厌我,为什么从来不主动跟我打招呼。
中本悠太思考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不耐烦了作势要亲他,他忙举手投降地说出实话:“讨厌,但我现在想想那肯定不是厌恶性的讨厌,是嫉妒。”
原来在中本悠太的印象中,他第一次见到我时,觉得是个没长开的小少年,稚气且毛手毛脚的。为什么说嫉妒,是因为他看得出来,我的潜力无穷。
但是在那个时候,大家都不过是刚进公司没多久的新人,尽管进展情况比很多练习生都要好,却始终没达到能够出道的水平。
中本悠太早就注意到我了,比我盯上他还早一些,他会因为我跳舞手脚乱摆的蠢样子而抿着嘴笑,待我转头看过去,他已经和身边的人聊了起来。最关键的是在他下了练习课后,他会去找练习生里的前辈帮忙指导我的舞蹈。
没办法,中本悠太他连韩语都说不好,更别提自作主张去教人跳舞了。听到这些岁月里的秘密,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中本悠太又说,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时他主动一点而不是叫前辈去给我指点,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应该就不会走发展得这么慢了。
慢又怎么样,中本悠太也喜欢我就行了,我不贪心。和中本悠太相爱,证明了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存在水到渠成。
有一次我们录制了双人对话的节目,那天中本悠太比平时失控多了,我之所以说他失控,是出于他很少袒露真实情感。他说得太多太多,让我深深明白了在他心里我是一个重要至极的角色。
中本悠太的声音是柔和的,字字句句落在我心里,我听着,哽咽了。
节目结束以后,我许了一个愿,祈望无论过了多久,过了多少年,中本悠太都要是我最好的哥哥,我们要久久保持着这份友好,即使四五十岁,即使各自成家。
我们可能不会长久,但一定要还是知心好友。
我的愿望成真了。
在确定谈恋爱时,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段感情不会长久,每一个明天的到来都带着未知性,我们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用最大的热情去相爱。
我们很多次分手,反反复复地和好,最终抵不过前程的各种分支,我在家人的催动下有了结婚的念头,中本悠太也决定回日本定居。
未来,未来,未来的事多么遥不可及。幸好我们做好了心理准备,唯有这样,当内心的不安真的来临,我们才会拥有共同的勇气去面对。
我的婚礼,中本悠太没有来,他托别人给我带来了一套天气预报瓶子。我认真地保管了,至今都不舍得用,而天气瓶子背后的寓意是——“不论阴晴冷暖,希望你们都能够相伴到永远。”
我的女儿出生那天,上了新闻,我回到家一打开手机,看见了他给我发来的祝福。
过了很久,我和妻子离了婚,中本悠太并不知情,随着时间流逝和我的联络减少了。离婚一事,他是在去年来首尔的聚会上听到大家提起,才知道的。
中本悠太表现得很意外,失魂落魄的,替我感到惋惜。他不一定还爱着我,但我心里藏着他,不管多少年,始终忘不掉,他就像一根刺长在了我的心底,没有办法拔掉。
也许在中本悠太的世界里,爱一个人就是希望他能幸福。
这一趟来大阪坦白了说纯粹是我对自己内心的验证,如果中本悠太放下了我,我会选择把这份感情永久地怀念着。今天看到了中本悠太的态度,我真的很难过。
他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蛋炒饭出来了,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猛地一回神,没想到自己发了那么久呆,灵魂都出窍了。
“吃吧,中本家的蛋炒饭。”
中本悠太把勺子递到我手上,我笑着接过,勺了一口金黄色的饭粒到嘴里,这饭咸香适中,很好吃。吃着吃着,我倏忽发现我的眼眶酸了,我的手一顿,马上捧着碗大口大口地扒饭。
一定是这碗饭太好吃了我才会想哭的。
中本悠太望着我,他起身装了一杯水放到我面前,努力改变尴尬:“你们要在日本待多久?打算去哪里玩?”
“不确定时间,明天和女儿去看富士山,她很喜欢画画,之前画了富士山,又闹着说想看樱花,人小鬼大的。”
我把饭碗放下,挪开视线,不敢和中本悠太对视,我怕这样的自己看起来会像被欺负了一样委屈。
中本悠太“哦”了一声,他的手微微一动,取过一张纸巾向我凑近,我转头看他,正巧被他碰了个准,他抹掉我下巴的饭粒,动作轻柔。
这样的他,我怎么能不喜欢。
“要和我们一起吗?”
他没有回应,沉默着走到我身边,捡起我女儿踢掉半边的毯子重新盖上。我盯着他看,放在桌下的拳头紧紧握住。
这是最后一次勇敢了,最后一次想要触及中本悠太的真心。
我听见中本悠太叹了一声气,他缓缓蹲下来,捧着我的脸小声说:“你知道今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内心做了多大挣扎吗?”
我摇了摇头。
他靠在我的肩膀,声线里掩饰不住颤意:“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了,郑在玹,太久了。”
“幸好你还在等我,中本悠太,我爱你,真的。”
我不会再放手了,这多少个年头里,我想他想得快疯掉。我伸手把中本悠太搂住,亏我还说他变健康了,不是这样的,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瘦。
没有第二个人能像我一样一抱他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