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鼠猫王道】缔情刀(21)
西边不知何时涌上雨云,很快封严天空,墨色翻卷。
白玉堂死盯着展华章的轮椅,仿佛要用眼神重塑出一个活生生有温度的展华章。
他不敢,不愿,不能相信,这转瞬之间发生的震天撼地的一切。改写死生,无论可不可能,展华章,斩钉截铁地走了。
银白的轮椅,在三千烛光里反射柔和的光辉,像洗彻人心的月色,像展华章在柯尔特枪口后的眼睛。
展华章的声音,在闪耀的烛火间回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却可以。
照儿,若是明儿有难,需要你打死自己来换他的命,你能做到么?
为了你,明儿能,我也能!
白帅!跪下!
你继位只在数日之内,你肩上是金华,浙江,九州家国!
你继位只在数日之内——
白玉堂浑身陡震,展华章,早就明了一切。...
西边不知何时涌上雨云,很快封严天空,墨色翻卷。
白玉堂死盯着展华章的轮椅,仿佛要用眼神重塑出一个活生生有温度的展华章。
他不敢,不愿,不能相信,这转瞬之间发生的震天撼地的一切。改写死生,无论可不可能,展华章,斩钉截铁地走了。
银白的轮椅,在三千烛光里反射柔和的光辉,像洗彻人心的月色,像展华章在柯尔特枪口后的眼睛。
展华章的声音,在闪耀的烛火间回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却可以。
照儿,若是明儿有难,需要你打死自己来换他的命,你能做到么?
为了你,明儿能,我也能!
白帅!跪下!
你继位只在数日之内,你肩上是金华,浙江,九州家国!
你继位只在数日之内——
白玉堂浑身陡震,展华章,早就明了一切。
而刚刚从后堂出来时,展昭也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这么多人,用心,用命,擎着他护着他走上煌煌帅位,一步一血,一誓一生!
可是他,直到这一切锥心刺骨地发生在眼前,才知道,才知道啊。
白玉堂跪下,对着后堂的门,重重叩首。
堂里所有亲兵家将,齐齐跟着白玉堂跪下,俯伏叩拜。
白刀跪在地上,滚烫的热泪,浸透他执念如铁的眼睛。
白雪秋十八年前在归燕堂发的话,白刀一直放在心里:
“既然你对他这样死心塌地,就跟着他罢。他在一日,你活一日,他若不在了,你也跟他去。”
今天,展大侠不在了。
我跟他去。
祠堂外,一道厉闪撕开墨云。
白刀对准咽喉,闪电般出刀。
一道疾风比电光还快,倏地掠过眼前,刀落到地上,白刀从手肘到指尖失去知觉。
惊雷在天顶炸开。
展昭收回封住白刀手臂穴道的手,半跪下来,拾起地上的反刃刀。
他认得这把刀,去不记斋为展华章施针的时候,展华章给他看过。
他默默地捧起它,站起来,看着展华章的轮椅,眼睛深处聚着泪光。
白刀愣愣地跪着,仰望展昭。
展昭开口,声音极低,尽管如此,白刀还是能听出展昭强抑在心腑里的颤抖:
“刀,活下去——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位亲人离去了。”
展昭说完,把反刃刀收进轮椅扶手,转向白福:
“福总管,新帅继位礼,小殓后立即进行。大爷未到前,我暂担长子之责,入殓守灵。后堂血光不吉,新帅礼成以前,禁入。”
说完,展昭转身,迈步向后堂走去。
白玉堂站起身,突火迸泪的锐眸看着展昭的背影,想跟过去,又硬生生停下。
白刀眼眶通红,跟展昭进了后堂。
堂外大雨如注。
不知过了多久,白刀低头出来,关上门,来到白玉堂面前行礼:
“大帅,先帅和展大侠,殓毕。”
声音很轻,但是每个字都重得像一柄巨锤,砸着耳鼓,砸着心脏。
昨夜张灯结彩的喜宴,今晨天证地载的拜礼,瞬间烟消火灭,像一场迷梦。
梦醒了,留下的是丧礼,是冰冷的权柄,冰冷的帅位。在不胜寒的高处,再也没有父亲的温度。
白福到供桌前,取出白雪秋的手令,高声宣布继位礼开始。
白玉堂跪拜,接印,宣誓,受礼,腰身挺拔如枪,整个人像一块冻在冰里的铸铁。
他要镇着地,扛着天,向前走。连一滴眼泪,对他而言,都是不可望的奢侈。他不能动念,一点也不能。现在他是金华大帅,整个浙系握在他手中,有一丝一毫闪失,他就是罪人。
仪式结束,大雨之中,山上山下一片肃穆。
白喜悄悄过来行礼,低声对白玉堂说道:“大帅,大爷上午在北平接到电报,就安排好军务往回赶,飞机遇到雷电,迫降在途中。大爷正开车往金华来,好几个地方山洪拦路,明早先帅下山回家,大爷怕是赶不上时辰了。”
白喜还是熟悉的白喜,但这些称呼让白玉堂感到莫名的陌生。
白玉堂咬一咬牙,说道:“知道了。预备晚上守灵。”
白喜悄悄退下。
后堂门突然打开,白刀脚步零乱地跑出来,跪到白玉堂脚下。
“大帅,大帅!”
白玉堂诧异,刚刚白刀要殉主的时候,也没这样慌张。
白刀仰起脸,眼睛里闪着奇亮的火苗:
“先帅,不,老帅,心口热了!”
闪电的光芒盖过堂内的烛火,炸雷从屋顶上轰过,像打在房瓦上。
白玉堂整个胸腔怦地一缩,紧紧盯着白刀,等他说下去。
白刀哆嗦着嘴唇:“我们开始以为是看错了,虽然没有脉,但是心口越来越热,脸色,脸色也不那么白了!明二爷做主,让我们把老帅抬到内室去,不准见风……”
白玉堂一把拽起白刀:“我父亲呢?”
白刀低下头,反应过来白玉堂说的是展华章:
“……停着。”
白玉堂满腔撞击着火星四迸的悲喜,踏着扯地连天的雨声,大步来到后堂门口。
后堂里没有一点动静。
白玉堂推开堂门。
堂里白幔低垂,并排摆着白雪秋和展华章的灵床供桌,前面放着两个阴阳盆。枪剑戟跪守在旁边。
白雪秋的灵床,是空的。
展昭跪在展华章的阴阳盆前,低头看着淡蓝的火苗慢慢吞化黄钱纸。他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有盆里的纸快烧完时,才取了纸添进去,继续看着。
他的手掌还在渗血,但是他十分小心地不弄到纸上。每一张纸都烧得干干净净。
压在地上的麻布孝服,膝盖浸着越来越重的红晕。
白玉堂走过去,和展昭并肩跪下,给展华章叩了三个响头。
琉璃药师指剑的誓言,化作白雪秋身上的血,心口的热,来日的命。
而他自己,躺在冰冷的灵床上,与牵念十四年却刚刚见面十几天的明儿,阴阳两隔。
白玉堂直起身,默默地看着展昭。
展昭头上的孝带裹得很低,垂落的部分挡着表情,只能看见下半张脸,苍白得惊心,似乎轻轻一触,就要碎了,拼不上,捧不起,留不住。
白玉堂扫一眼刀枪剑戟,四个人立刻悄悄地退出去。
白玉堂拿起纸,放进盆里。
火光亮起来,把展昭的脸庞肩臂映得更加线条分明。
展昭整个人沉静得像没有感情,添纸续香的手都极度稳定。可是就在这沉静稳定里,透出浓烈得难以承担的哀痛。
即将到来的汹汹海啸,摧毁一切之前,远远退潮的海滩,才是这样绷肝扯肺的寂静。
白玉堂从心里向外寒上来。展昭这样的神情,他只见过一次,在东南巡阅使吞枪之后,平城深夜静寂的月光里,那种没顶的悲伤。
那时白玉堂还可以拥紧展昭,贴体暖心地去安慰,但这次,他不敢碰,不敢问。
然而白玉堂看不下去,他被变故与悲恸压得硬比钻石金钢的一颗心里,展昭所在的地方,激灵灵地疼。
白玉堂伸出手,低唤了一声:
“展昭……”
展昭徐徐转过脸,素白孝布下,黑眸深不见底。他的一半脸庞被灵前的长明灯照亮,像冬夜空中半轮下弦月,减却清辉,强撑憔悴,遥望人间。
白玉堂一时唤不出第二声,沉默地望着他。
展昭似乎想握一握白玉堂的手,看看白玉堂包扎好的手掌,意识到自己手上有血,又缩了回去。
“大帅,我,无妨。”
白玉堂的心被重重一撞,一把抢过展昭的手,又怕碰痛展昭的伤口,往上错了错,攥住手腕,对着灵床砰地磕下头去。
“父亲!白家欠父亲的大恩,担不动!还不起!常州展照,金华白玉堂,永生永世,拿性命爱重展昭!”
无边无际的暴雨,延伸到天边。
白锦堂的车队再一次停下。
前方桥梁冲断,打前站的亲兵出发去找路。
狂风暴雨撕去了车上的孝纱白花,黑色双排车队,被雨水冲刷得纤尘不染,如一柄黑色宽剑,遥望金华。
雨,漫天漫地。一声接一声的炸雷,好像直接打在车顶上。
副驾驶上的白甲,戴着耳机,面对着车载电台收到的消息,神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白锦堂看着外面的雨,靠到座位上,点燃一支白金龙,深深吸了一口。
白甲飞快地记录下电报,递到白锦堂面前。
白锦堂一看之下,利眼陡闪,定一定神,又仔细看了两遍,用力把烟拧灭,放下电文,望向茫茫雨雾,
他的眼神,穿过漫长的十八年时光,聚到九月十五的月夜。
冰盘似的月亮,照着父亲的孤寂神色。
父亲身边的那个蓝色身影,向十九岁的锦堂转过脸,投来平静的目光。
多少次白锦堂回想起这一幕,印象最深的,都是这清冷的一眼。
而今天,此时,在震彻天地的雷电里,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人朝他微笑。
他向副驾驶伸出手去,握住白甲的手。
白甲吃了一惊:“大爷?”
白锦堂摇一摇头,深热地望着白甲:
“月华。”
白甲愣了愣,摘下耳机,回握住白锦堂的手,眼中透出清婉的温柔:
“锦堂。”
白甲的声音明艳动听,不复是他平常的低沉腹语。
白锦堂伸开臂膀,把丁月华揽到身边:
“月华,我从不信天命鬼神,但是有两件事,让我看到,九天之上神佛睁眼。”
丁月华偎依在白锦堂肩头,静静地听。
白锦堂握紧她的手:
“一件事是,这雷霆暴雨中,有人,为父亲逆天换命。”
他充满敬畏地停了停,缓缓转向丁月华,深邃目光笼罩着她的脸庞:
“另一件事是,十二年前,上苍把你,送到我面前。”
一阵轰雷滚过,白锦堂散发着淡淡烟草气息的胸膛裹住丁月华。
丁月华心里一阵火热,正隐隐担心白锦堂越礼,白锦堂已经松开手,握起方向盘:
“出发。”
前站车灯不停闪烁,雨越下越大,地平线上一片茫茫。
【鼠猫王道】缔情刀(20)
炽烈的阳光底下,浩荡山风里,漫长的对拜,像漫长的追逐与等待,穿过风雨,穿过岁月,穿过生死,穿过险厄,终于相逢。
白玉堂起身,和展昭站在同一级石阶上。
展昭的手和膝盖,和他一样,血渍模糊。
白玉堂伸出手,把流血的灼热手掌合在展昭手上,紧紧握住,像长在一起,心心相照,同气连枝。
分不出是谁的血,顺着相扣的指缝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石阶上。
雪亮的阳光里,白玉堂的锐眸,燃着火,迸着电,挡不住的深情直透出来,牢牢地锲进展昭的黑瞳:
“展昭,你我,这就是,血脉相连了罢。”
展昭郑重点头。
他没有回答白玉堂的话,可他的眼神抵过千言万语:
还有什么比你更可贵,在这个并不清...
炽烈的阳光底下,浩荡山风里,漫长的对拜,像漫长的追逐与等待,穿过风雨,穿过岁月,穿过生死,穿过险厄,终于相逢。
白玉堂起身,和展昭站在同一级石阶上。
展昭的手和膝盖,和他一样,血渍模糊。
白玉堂伸出手,把流血的灼热手掌合在展昭手上,紧紧握住,像长在一起,心心相照,同气连枝。
分不出是谁的血,顺着相扣的指缝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石阶上。
雪亮的阳光里,白玉堂的锐眸,燃着火,迸着电,挡不住的深情直透出来,牢牢地锲进展昭的黑瞳:
“展昭,你我,这就是,血脉相连了罢。”
展昭郑重点头。
他没有回答白玉堂的话,可他的眼神抵过千言万语:
还有什么比你更可贵,在这个并不清平的世上,你的璀璨真心,胜过万顷星河。
白玉堂握着展昭的双手,身体忽然向下沉去。
展昭吃了一惊,想把他扶住,可是抽不出手来。
白玉堂牢牢扣住展昭的手,定定地望着展昭,透血的膝盖轰然撞地:
“二哥!”
福禄寿喜、卢韩徐蒋霎时惊呆。白玉堂,那么骄傲的白玉堂,这声二哥,竟然叫出口了。
上面不远的台阶上,白雪秋静静地站着,面带微笑。
白刀从白雪秋身后小跑过来,向白玉堂行礼:
“副司令,大帅准了二少爷的请示,一罪不加两罚。剩下的路,三少爷和二少爷一起走罢。”
白玉堂叩谢,抬起头来时,白雪秋正转开身,向山上走去。
惊鸿般的一瞥,白玉堂锐眼陡闪。
他握住展昭的手,发现展昭也若有所思地望着白雪秋的背影。
白玉堂神色沉郁,“大帅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展昭湛黑的眼瞳里是深深的担忧:“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见过父帅。我刚刚求见,父帅也没有见我,是白刀出来传的话。”
白玉堂擦了一把头上的血,深吸一口气:
“走罢。”
正午的阳光从高空倾泻而下,燃亮金华山野、白家祠堂。
展华章坐着轮椅,在祠堂门里等待。
明亮的视野里,出现了白雪秋笔直的身影。
因为是家事,白雪秋没有穿军装。一件白色长衫,衬得五十九岁的金华大帅腰身更加挺拔。
他缓缓行来,拾阶而上,走到祠堂门前。
白雪秋灰白的鬓角,锋利的眉目,线条峻利的脸庞,在阳光里燃烧——发着光,发着热,潇洒飒沓,从容如划过天际的流星。
他深深地凝视着门里的展华章,一世的倾慕,十八年的缘分,化作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华章,我回来了。”
展华章回望着白雪秋,伸出手:
“兄长,我一直在等你。”
白雪秋走上前来,跨过门槛,握住展华章的手,等展华章转过轮椅,一同向祠堂行去。
在他身后,福禄寿喜刀枪剑戟引着展昭和白玉堂进了大门,一路跟上。
祠堂里供奉的一层层祖先牌位前点着红亮的高香,供桌上摆着锦囊玉轴的家谱,旁边是纸笔。
展华章是外姓,到了正堂门外就停下了。白雪秋带着白家众人进入正堂,按照辈分,拜祭先祖。
钟鼓齐鸣中,担任礼官的白福,走到供桌边唱念祝祷。
白雪秋在拜垫上端端正正地跪下,凝望着层层叠叠的灵牌。
荧烛辉煌中,最下面的一个灵牌是空着的,黑檀金边,像一扇等待他的大门。
他微笑,秉香三次叩拜,起身,把香插在香炉上,站到一旁。
白家众人都依次拜祭完了,最后一个是展昭。
白福高声念起祝词,在场的众人屏息静气听着。
悠长的钟磬之音,仿佛透过千百年时光,袅袅而至,祖先的目光从无限高处抚下,微笑着观看后世子孙的际会因缘。
展昭行礼后仍然跪在拜垫上,按道理他不应该抬头,可是他没有办法不去看白雪秋。强烈的担忧在心中回旋,白雪秋,一定有事瞒着他和白玉堂。
白福打开修谱师重制的家谱,白雪秋亲自拿起笔,在白玉堂名字前的空位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白玉明的名字。
白雪秋写得很慢,慢到倾注了全部气力。
他在写,不像是用墨,而像是用心血;不像是用力,而像是用眼神,不像是用手,而像是用魂魄;不像是写三个字的一挥弹指,而像是转瞬之间书尽全部余生。
他的锐目中闪耀着灵牌前三千烛火的光辉,随着书写,随着陨灭。
写完最后一横,白雪秋轻轻搁笔,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白玉堂站在人群最前面,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白雪秋。
阳光下匆匆一眼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
自从那夜,白雪秋倾尽心力救醒了展华章,就再也没有给白玉堂仔细看自己的机会,甚至连日常请安,也不准了。
昏晦的敬慎斋,黑暗的其微阁,雪亮的金华路卡,都不是平常的光线。在这些地方,看不清脸色,看不到苍白,看不出西山日薄,看不透油尽灯枯!
然而今天,一切大白于阳光之下,白玉堂看到,父亲是前所未有的憔悴凋零!
这一切,都是父亲算好的!
父亲还算到了什么?父亲还隐瞒了什么?
白雪秋抬起双眼,目光温暖地抚过白玉堂和展昭的脸,恋恋地看了一番,眼神徐徐越过正堂内的人群,殷殷望向门外的展华章。
他无声唇语:
燕子,我这一生的愿心,今日圆了。
燕子,我唯一对不住的,还是你啊。
一阵山风从门外刮进,灯烛得了清气,飙起几寸高的光焰,瞬间满堂光明。
在辉煌的烛火照耀中,白雪秋仰倒下去。
刀枪剑戟早有准备,箭步冲上来扶白雪秋。
在他们到白雪秋身边之前,白玉堂和展昭就把白雪秋接到怀里。
白雪秋无声无息地仰在展昭臂弯里,喷出的鲜血淋淋漓漓洒满前襟。
白玉堂跪在白雪秋身边,按上他的脉搏,可是无论怎么用力,也摸不到半点跳动,试试呼吸,已经停了。
窒爆心腑的疼痛,把白玉堂整个扯进虚空。
先将帅后父子的二十七年人生里,他对于白雪秋的记忆,虽然也有温暖,但更多的是家法之下敢怒不敢言的忌惮。有时,他确实也意识到白雪秋期望听他亲热地叫父亲,但他总是赌气似地回应一声响亮恭敬的“大帅”。他从不曾想过,司命地藏一样的白雪秋,有一天也会倒下,而他,竟然来不及真心实意地叫一声父亲!
他想哭,可是怎样狠命用劲,也出不来声,一口热血哽在胸口,发黑的眼前一阵雪点漫过,空白的头脑里只回荡着一个他在此之前从不曾意识到的事实:
他爱白雪秋啊,血肉扎根的爱!
而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告诉父亲。
白雪秋离开人世,白玉堂的根也从此断开,举目四望,九天十地再无这样一个人,能够威严地看他一眼,同他说一句话。
展昭抱着白雪秋,眼泪滴落到白雪秋宽展的肩头。
月下崖头的护持,归燕堂里的拥慰,南京的舍死一行,都像是昨天的事。然而,还不容他稍作报答,这父子缘分竟然断了!
众人一片哗然。
福禄寿喜强忍着眼泪,捧着孝服,跪到白玉堂身后。
白福一个头重重磕到地上,带着哭音对白玉堂喊道:
“大帅!节哀!没到您哭的时候!您的心不能乱!金华白家不能乱!您要主持大局,不辜负先帅的遗愿!”
白玉堂钢浇铁铸般地跪着,像没听到白福的喊声。
白福伏地痛哭。
片刻之后,白玉堂回手,从白寿手里拿过孝布,慢慢裹在头上,裹得端端正正,又整理了一下。
然后,他膝盖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叩头。
一下,两下,三下,厚厚的白色粗布洇出鲜红的血迹。
叩拜完毕,他站起来,徐徐转身,面向满堂亲族。
转过身来的白玉堂,一双锐眼寒光烁烁,有如剑锋发硎,风雷隐动。
在场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这是白雪秋的眼睛!
白玉堂低沉开口:
“换装,举哀。”
福禄起身给白玉堂换孝服,寿喜指挥亲兵封锁祠堂,十八般兵器各司其职,撤了红彩,挂上白幔。
顷刻之间,整个山顶银龙压地,白幡遮天,哭声一片。
白雪秋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木停在后堂,福禄寿喜亲自抬来寿板,准备停床。
哭声中,突然响起展华章清越的声音:
“等等!”
众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背着门外的阳光,笔墨纸砚分开人群,抬着展华章的轮椅,越过门槛,走了进来。
白玉堂一身重孝,默默向展华章跪下。
展华章伸手携起白玉堂,微微摇头:
“白帅,你父亲,并不一定没有希望。”
白玉堂震惊地站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展华章抚一抚他的手,驱着轮椅,领他来到展昭和白雪秋身边。
“把先帅抬进去,不要让人打扰。”
福禄寿喜还半信半疑,刀枪剑戟见识过当年展华章的本领,齐刷刷拜到展华章面前,起来抬起白雪秋,就往后堂去。
进了后堂,展华章指挥着刀枪剑戟把白雪秋在床上放好,对展昭和白玉堂说道:
“明儿,照儿,先帅既然已经安排好了后事,发丧还是照常。你们出去操持,这里交给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先帅必须停满七七,才能下葬。”
白玉堂看一眼展昭,展昭轻轻拍一拍他肩背,说道:“玉堂,你肩负重任,先去忙。我和父亲说一句话就来。”
白玉堂跪下,给白雪秋和展华章各叩了三个头,默默退出。
昏暗的后堂里,展昭在轮椅前跪下,望着展华章。
“父亲,我,知道您要怎样做。”
展华章微笑着抚上展昭头顶:“明儿,你既然知道,一定好好安抚照儿,让他不要急躁。”
烛火在展昭清湛的黑眸中跃动,聚成满眼清光,顺着脸颊落下。
“父亲……”
展华章把展昭肩膀揽到膝上,温蔼地说道:
“明儿,世事无常,人心有愿,父子兄弟,各有因缘。你白家父亲身上有我的誓言,我要去践了这个承诺。其余的事,好好地交给因果苍天罢。七七之期,不过是个估量,或许到不了那么远。如果真到了那时,白家父亲还没有醒来,就是天意如此,我也不必留在金华,你把我送回常州,和你母亲合葬。”
展昭把头深深地埋在展华章腿上,胸中狠狠地闷着一腔血泪,说不出一个字,甚至不能看展华章一眼。
展华章抚摩着展昭的肩背,柔声说道:“明儿,生与死,我在十八年前就看开了。我这一生,欠你和你母亲太多。如今我能去陪她,也是好事。只是,明儿,我须求你原谅,我错失你的十四年时光,再也补不回了。”
展昭抬起脸,握住展华章的手:
“父亲,我本来没有想到,今生还能与您见面。父亲教我,天下侠道,一诺,重过死生。我相信因果不虚,仁心有报,我相信琉璃光照,灾厄终消。我在这里陪伴父亲,把父帅,救回来。”
展华章微笑摇头:
“明儿,你在这里我会分心。你出去,在门口护法。这里有刀枪剑戟就足够了。我也相信,你我既然能重逢,即是缘法未尽,我未必一定会走,但是白家父亲,一定会回来。”
展昭望着展华章,向后退了半步,叩下头去。
额头触到地面,久久不愿抬起。
一抬,就是别离。
他听到展华章的声音,春风一般拂下:
“明儿,此后秋水春山,日暖月照,是我抚你望你,伴你拥你,载你平安。”
展昭重重叩首,泪流满面。
白玉堂站在正堂里,福禄寿喜侍立在身后。
后堂的门打开,展昭默默出来,关门。
后堂里,展华章命刀枪抬过供香的炉鼎,放在床边。
白雪秋躺在床上,毫无声息。
展华章托起白雪秋的手,从轮椅扶手上掣出白雪秋亲手打造的反刃刀,把白雪秋的手臂牵到鼎边,在白雪秋腕上深深划下。
血流如注。
白刀瞪大了眼睛。白雪秋已经过世了,虽然身体未凉,但血也绝不会是这个流法!
展华章微笑:“刀,白帅这些天按时服药,昨夜又饮了足够多的酒,所以血会久久不凝。准备绷带药棉针线,一会把伤口处理好,七七之内切莫见风。”
眼看着香鼎渐满,白雪秋本来苍白的面色更加冰似的冷。
展华章反手一刀,切开自己的腕脉,压上白雪秋的伤口。
刀枪剑戟猛地跪下,伏首无声饮泣。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天来白锏掐着时候来送药,分秒不敢有差;为什么白雪秋天天吃着琉璃药师亲手配的药,却全然不见好。
白雪秋吃的,从来都是半副药!
另外半副,在展华章这里。
琉璃药师给金华大帅的绝世续命方,最有效的一味药材,就是他自己。
展华章吃了另外半副药,一次一次,一碗一碗,一天一天,把自己变成药。白雪秋油尽灯枯之日,就是展华章为他更生续命之时!
室内并没有血气,而是流转着淡淡的药香。
展华章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唇角含着宁静的微笑,深深凝望着白雪秋的脸庞。
从十八年前的雨夜,到十八年后的祠堂,之间多少往事,刻骨铭心,无须再记。
兄长,你醒来的时候,一切就都过去了。
你最后一句话说,唯一对不住的是我。
兄长,你英明神武一世,可是这句话,你说错了。
情义所至,何论亏欠。
指剑为誓,若不得践,我到地下也无颜见你。
我的明儿,就交给你了。
展华章湛黑的眼瞳里,白雪秋的容颜渐渐模糊,又渐渐回复成十八年前的风发意气,如日中天。
他端着一碗热热的参汤,在燕子华展身边蹲下来,递到对方面前,锐眸温暖:
“燕子,定有来日。”
燕子华展接过来,一饮而尽,眉目温朗含笑,不再有当年的满眼戒备:
“兄长,定有来日。”
展华章的手,垂落到轮椅扶手旁。
伤口不再出血,他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玉像。
剑戟扑过去缝合白雪秋的伤口,刀枪扶住无声无息的展华章。
他们同时死死地咬住牙,视野瞬间蒙上一层热雾。
后堂的门终于打开。
白刀推着空荡荡的轮椅,缓慢地走出来。
展昭和白玉堂眼神同时一震,僵立在当场。
白刀把轮椅交给展昭,后退一步,跪下。
“展大侠,去了。”
展昭猛然发现,白刀右手袖管里,别着展华章轮椅上的反刃刀。
【鼠猫王道】缔情刀(19)
展昭看白玉堂醉了,想起身帮他倒杯水,可是手腕牢牢被白玉堂把住,要强行抽出来,这醉了的人肯定不让。
无奈之下,只好先把他稳住再说。
按白玉堂以往的套路,大概就要来解他的衣服了。
展昭忖度一下,现在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至于承受不住白玉堂的情好。
何况今夜,值得特别纪念。
于是安静等着。
白玉堂的锐眸里醉意陶然,笑盈盈地看着展昭,把他的手牵过来,贴在自己火热的面颊上。
温温凉凉,真是舒服。
白玉堂索性往展昭手心里蹭了蹭,幸福得眯起眼睛。
他这一脸满足的样子,让展昭心中也暖暖软软,于是垂下眼睫,静静等着白玉堂来亲热。
等了一会,白玉堂没有动静,再一听,响起微微的鼾声。
展昭睁眼看,白玉堂脸贴着自己的手睡着了。
展昭心里一甜...
展昭看白玉堂醉了,想起身帮他倒杯水,可是手腕牢牢被白玉堂把住,要强行抽出来,这醉了的人肯定不让。
无奈之下,只好先把他稳住再说。
按白玉堂以往的套路,大概就要来解他的衣服了。
展昭忖度一下,现在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至于承受不住白玉堂的情好。
何况今夜,值得特别纪念。
于是安静等着。
白玉堂的锐眸里醉意陶然,笑盈盈地看着展昭,把他的手牵过来,贴在自己火热的面颊上。
温温凉凉,真是舒服。
白玉堂索性往展昭手心里蹭了蹭,幸福得眯起眼睛。
他这一脸满足的样子,让展昭心中也暖暖软软,于是垂下眼睫,静静等着白玉堂来亲热。
等了一会,白玉堂没有动静,再一听,响起微微的鼾声。
展昭睁眼看,白玉堂脸贴着自己的手睡着了。
展昭心里一甜又一涩。白玉堂睡觉警醒,从来是没声的。今晚他睡得这样香,是醉了,更是心安了,
不忍心把手抽回来,索性由白玉堂贴着。不过这样一来,就更加睡不着。
床头的小灯,照着白玉堂的睡颜,白天的嚣张锋芒都沉到最底层,浮现出来的是孩童一般的纯真无防。
白玉堂确实喝得不少,天气又热,前额鬓角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不仅如此,领口高紧的缂丝云龙纹白礼服,前胸后背也透出汗湿的痕迹。
这样就睡,肯定不舒服得很。
喝醉的人,硬被叫醒是很难受的。展昭靠近一些,轻轻在白玉堂眉心上吻了吻。
白玉堂没醒。
虽然没醒,白玉堂好像也感觉到被吻了,嘴角向上弯,眼睫向下簇,露出无意识的笑容来,又往展昭手心里贴了贴,不动了。
这一副醉实了的样子,展昭还是第一次见。心想既然白玉堂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反倒好办。于是轻轻抽出手来,解开白玉堂的领扣,替他脱礼服。
这中西结合的礼服,是白福特地从上海租界请来最好的法国裁缝,给白玉堂量身现做的。热情的法国人极口称赞白玉堂的身材,一口一个“太阳神阿波罗”“东方的大卫”。设计衣服的时候,各部分的肌肉线条都舍不得影响一丁点儿。还特意叮嘱白玉堂,顶级的礼服,里面绝对不能穿内衣,才能显出最好的效果。
白玉堂一向不惮于标新立异,今晚空心上场,礼服穿得确实拉风。法国人看着自己光芒万丈的作品,高兴得喝了整整一瓶波尔多,一面遗憾地慨叹,白副司令身边那么帅的明二公子,为什么坚决不穿自己设计的礼服。
然而,这艺术作品穿上去的步骤已经很繁琐,现在沾湿绷在身上,就极其不好脱了。
人醉了,身体格外沉。展昭把白玉堂放平在枕上,一个一个纽袢挨着解,解到一半,白玉堂结实有力的胸肌就弹了出来。
柔和的灯光下,白玉堂的胸膛,布着一层亮晶晶的汗水,随着散发酒香的呼吸微微起伏。
饶是展昭性情沉稳,看着这样的白玉堂,不由得想起曾经被裹在这胸膛里各种对待,也禁不住心里发跳。
展昭定定神,暗暗责备自己怎么对一个喝醉的人心猿意马。一边继续轻轻解开其余的纽袢,尽量无视紧实温暖的腹肌。
上衣敞开,白玉堂透了一口长气,像是舒服得很。
展昭抿一抿嘴角,解开白玉堂的腰带——不由得一闭眼。
白玉堂里面什么都没穿。
展昭从小谨慎守礼,知道自己和白玉堂之间有违常理,几乎没有直视过白玉堂的身体。只有上次在礼王府麻翻白玉堂时,脱过他的衣服,但那时一心惦念着白玉堂的伤,又刚被他一顿“刑罚”,哪里还有别的绮念。
展昭摇摇头,移开目光,默默向下拉白玉堂的裤脚。可是包裹双腿的白色裤管流畅紧括,到了膝盖上,就很难再硬拽下来。
白家副司令现在呼呼大睡的模样,不好直视了。敞着上衣,露着肩膀胸腹,裤子褪到膝盖,中间……寸缕没有。
展昭不由得看了一眼房门,心想这时候要是有人进来,真是尴尬至极。
心头一动,起身下床进了浴间。
白玉堂三天前命令白福换了订做的双人浴缸,特意挑展昭没在澄怀轩的时候安上。展昭回来看到颇为无奈。这个浴缸不仅大,还有好几个龙头和水口,不知道白玉堂做这么复杂的浴缸干什么。好在展昭习惯了白玉堂爱琢磨机巧物件的脾气,也就随他去了。
展昭在浴缸里放上热水,又回到床边,想把白玉堂抱到浴间去脱。
以展昭的气力,就是伤没全好,抱白玉堂也是小事一件。然而他很快发现,抱不起来。
白玉堂睡得正香,展昭一抱,他就往反方向一翻。抱起肩背,他就蹬腿,迷迷糊糊地发现裤子在膝盖上绊着,蹭了几下没蹬掉,索性不管了,伸直腿继续睡。
展昭看出白玉堂实在是成心,叹了口气,说道:“玉堂,起来罢,好好地睡。”
话音未落,白玉堂飕地坐起来,笑道:“猫儿,我还等你多抱一会呢。”
展昭无奈地微笑:“我所知道的白玉堂,要是被人这么折腾还不醒,只能是故意的。”
白玉堂三两下蹬了裤子,甩下衣服,握起展昭的手:“猫儿,我这一身汗,正要去洗洗。后背有几个地方有点杀得疼,辛苦你帮我看看?”
展昭借着灯光一看,白玉堂背上最后两道没长平的皮带印迹和指挥鞭重合的地方,结的痂起边渗了血。法国人只顾礼服站着好看,没顾着活动方便,白玉堂气势汹汹地陪自己磕头,起起跪跪地把伤处磨着了。
展昭点点头,到床头柜里拿了药,跟着白玉堂进了浴间。
浴间水气萦绕,浴缸里的水快要满了。白玉堂舒服地泡进浴缸,把后背给了展昭。
展昭拿起浸湿的毛巾,伸出手来,刚要帮他擦背,白玉堂回手,把展昭手腕握住。
展昭黑眸微讶。
白玉堂的眼睛在水雾里显得格外闪亮,毫无醉意:
“猫儿,一起吧。”
展昭把手腕往回收了收。和白玉堂一起洗澡,不是没有过,但想到要泡在一个浴缸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满屋发热的水气一样,让他耳尖透红。
白玉堂手上使了点劲,把展昭拉近,低低地劝说道:“宗亲长辈面前,也过了明路,你我现在是千真万真。一生中,这一夜,只有一次。”
他戴着扳指的手揽起展昭头颈,在展昭唇上轻轻吻着,话音像夏日傍晚的荷风,清新而温柔:
“我想要让你,忘不了今天。”
展昭一怔的工夫,白玉堂伸出臂膀圈住他胸肋,略使了把劲。
水声一响,白玉堂把展昭揽到身旁。
在外面,和在水里,是完全不一样的。热水里,展昭被白玉堂的身躯有力地贴合着,水面上的热气冲得头脑一阵发空,外界的声音尽数淡去,只有白玉堂的心跳,战鼓一样响在耳边。
早就当了睡衣的清水杭棉白衫,被水一浸,薄薄地贴在展昭身上,水下的部分仿佛不存在,水上的肩膀脖颈又微微地有些发凉。
白玉堂翻了个身,把展昭擒在胸前,一臂护着他肩后刚长拢的枪伤,让他枕在浴缸边上。
“猫儿……”他俯下脸来,轻轻地唤,“相逢恨晚,而终能自在,总算不负此生。”
他滚烫的嘴唇,覆盖上展昭的呼吸,感觉着传回来的温润清新。
展昭被白玉堂拥吻着,白玉堂的呼吸里有女儿红的醇厚芬芳,热热地包围着他。他渐渐分不清周围是白玉堂的体温和抚摩,还是热水的环抱与浸没,只觉得白玉堂无处不在,无处不热,无处不深情,无处不温柔。
他一向温凉的身体,不可避免地随着热了起来。
他垂下眼睫,不去看白玉堂,心想也许这样能让自己清醒些。可是他立刻发觉自己错了。闭上眼睛,白玉堂的轮廓反而更清晰,刚刚在小灯底下,白玉堂发着光的胸膛,汗湿的腰腹,脱不下来的礼服,都被放大无数倍,在展昭胸中激荡出十倍百倍的火热。
白玉堂把展昭往怀里拥紧些,一边在他的耳垂喉结上亲吻吮咬,一边充分展开他的腰身,腾出一只手,拧开了旁边的开关。
浴缸壁上的阀门,涌出微烫的热水,准准地冲刷上展昭腰后的弹痕。
展昭在白玉堂怀里猛地一颤,沾满水珠的郁秀眼睫簌簌发抖,腰身绷紧,似乎想要躲开那致命的水柱。
然而完全没有用。
向前,是白玉堂钢铁一样的胸肩怀抱,向后,是无边无际的酥甜雷电。缠结着四肢百脉的弹痕在热水的冲击下战栗到融化,展昭的命脉被白玉堂从外到内拿住,几乎要失去控制。
弹痕上的冲刷正难耐难当,浸在水里的白衫前胸又被白玉堂绷紧。
白玉堂的手掌,隔着白衫,贴到鞭痕覆盖的碎玉印记上。
鲜明的疼痛,顺着掌纹延伸到白玉堂心里,无论什么时候碰触到这些痕迹,都鲜灵灵地疼,绕不过去地疼。
猫儿……
白玉堂低头,吻上展昭的脖颈。
我曾经给过你多少痛苦,一定要成倍地还给你快乐。
胸前因为激动而不知不觉突起的点,被湿透的白衫一磨,展昭眼前顿时白光晃动,不由自主地向后微仰,离要命的水柱又近了些。
发颤的身体吃了一惊,连忙本能地避让,可是白玉堂的手就在这时,隔着绷在他胸膛上的白衫,爱抚上来。
濡热紧绷的杭棉纤维,从一点,连成片,把白玉堂的动作无限放大。展昭觉得他简直是在自己的心腑胸腔里揉旋。周围的水,都被白玉堂变成火,从头顶烧到脚趾,烧得他无处遁逃,只能任凭处置。
然而,白玉堂又是这样温柔,这样小心,折磨着他也爱抚着他,激动着他也安慰着他。安全和信任,崩溃与空荡,同时存在着,这种复杂的感觉,竟然令人泫然欲泣。
他习惯地握住手上戴着的扳指,忽然想起,连这滚烫的扳指也是白玉堂的。
白玉堂的呼吸,深深地响在耳边:
“猫儿,看看我。”他殷切地低语,“明儿,我白家的明儿,这是你我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花烛之夜,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展昭浓秀的眼睫簇动着,努力地张开。
白玉堂,有尊长的祝福,众人的见证,是余生都要在一起的、永结同心的爱人。
但是,生命中不是仅仅有爱,还有波谲云诡。南京,不知何时就要下调令的南京,正虎伺于后,这样静好安宁的夜晚,真是千金难得。
展昭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白玉堂,明净湿润的黑眸因为激动而隐隐闪烁,清清楚楚地映着白玉堂的眉眼,照着他的一颗真心。
白玉堂深吸口气,望着展昭的眼睛,拥紧他的身体,缓缓地抵进。
一时间,水雾迷离,水声潺湲;惊鸿宛转,惊涛拍岸;云垂雨立,电掣雷鸣。
微风拂过窗棂,透进阵阵花香。
源源不断的热水仍然温柔地在身边流淌着。白玉堂撩了一把热水,抚上展昭前额,轻轻拍了拍。
展昭望着他,黑眸里是微微的甜倦与暖暖的喜悦。
白玉堂用力拥紧展昭,在他耳边说道:“猫儿,要不是心疼你天亮还要去爬山,我……”
他放低声音说完,展昭热度未散的脖颈又烧了起来,没法回答,又不好说他,只得低眉不语。
白玉堂笑着吻了吻展昭,握起他的手,跨出浴缸,摘下浴袍帮他披上,自己大大方方地站在镜子前面擦头发。
后背那两处伤上的渗血,是早就被热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擦干身体出了浴室,白玉堂仍然不肯松开展昭的手,躺到床上也仍然牵着,等待天亮。
静静的黑暗中,白玉堂忽然听见展昭开口说道:
“玉堂,天亮去祠堂,我陪你拜。”
白玉堂的一颗心立刻滚热,支起肩膀,在展昭脸上亲了一口,笑道:
“我磕头,是大帅罚我欺负过你,也是迎你进家谱,对你看重的意思。你陪我磕头,像什么样子。咱们白家添了儿子,如此好事,还要让你先受一番罪不成?”
展昭听白玉堂的语气十分坚决,就不说话了。白玉堂终究又恋恋不舍地在他脖颈耳侧亲昵了一番,才又躺下。
白府祠堂坐落在后山顶上,背后是藏风聚气的祖茔。
清早四点,白家的众位宗亲就都到了山下。白家家规极严,无论多高的官职,上祠堂都不准乘轿坐滑竿,只能步行。大家一边往山上去,一边四处张望着金华大帅的身影。
宗亲们自认来得很早,这一路上也没看到白雪秋,不由得心生诧异。
一到祠堂门口才发现,白雪秋早已来了。
祠堂大门敞开,院内香烟缭绕。白雪秋站在正堂前面,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整齐侍立在白雪秋身后。笔墨纸砚陪着坐轮椅的展华章,端端正正地在东厢廊前等待。
昨天的主角都来了,唯独没看见白玉明少爷。
太阳还没冒红,从山脚到山顶祠堂门前,就聚起无数百姓。金华大帅要开祠堂收儿子,还让少帅从府门前一步一拜,拜上山顶,这个热闹可是难得一见。
白府门口,白玉堂一身灿白衣装,迎着晨风,神色庄重地站在阶前。
别人拜山,都准备护膝护手,甚至还有用胶皮做护具的。但是白玉堂穿这一身白,摆明了是徒手上阵,诚心到十二分。
福禄寿喜拿着怀表,谨慎小心地盯着时间。
陷空四鼠不放心,远远地看着。
道路两旁的百姓嘁嚓议论:
“真要一步一拜?到底是为什么呀?”
“听说是因为少帅曾经对不起大帅今天要收的明二少爷……”
“天!那得是多对不起,才能这样!”
“嘘——其实少帅和他二哥,是……”
“莫非是因为少帅给大帅断了香火?”
“可别乱造口孽!白家人丁兴旺,哪里就断香火了。听昨天来府里喝酒的白八爷手下说,那位明二少爷,简直是神仙下凡,他爹也了不得,是一百多年前的武林盟主!”
“一……一百多年前?那他爹比白老爷子岁数还大?”
“唉呀,管它多少年,反正就是厉害!一会你上山就看见了,那爹,面相比大少爷还年轻,这样的人哪,都是神仙托生的,你要有那个福气,能多看几眼,病厄全消!”
白福看看天色,又看看怀表,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三少爷,时辰到了。”
白玉堂双手朝天合十,之后双膝跪下,叩拜。
一步一拜,不是说着玩的。也有虔诚的佛家弟子发愿拜山,中途晕倒是常事。白玉堂仗着一身功夫,钢筋铁骨,晕倒是不至于,但要一直拜上山顶,也是足够艰难。
天色大亮,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快拜到城门的时候,连城墙上都挤满了人。
金华少帅,白家副司令,在黑压压的人群背景里格外引人注目,一起一跪,毫不敷衍。
初升的阳光照在白玉堂身上,他的前心后背都被汗打透,手掌膝盖磨破,拜过的青石路面上血汗斑斑。
白玉堂再次跪下。
猫儿。
原谅我。
他叩下头去,留下一斑血痕。
站起来,迈出一步,再拜。
他叩拜。
为那些剑鞘。
他叩拜。
为那些药水。
他叩拜。
为通天窟的皮鞭。
他叩拜。
为碎在你胸前的玉。
他叩拜。
为午夜的杀心。
他叩拜。
为你受的电刑。
他叩拜。
感与你自在相逢,苍天恩重。
他叩拜。
感和你肝胆相照,风雨并行。
他叩拜。
祈同你长长久久,共度余生。
他叩拜。
祈护你前路平安,天下愿成!
福禄寿喜,卢徐韩蒋,跟在后面早心疼得不行,但一点办法没有,只能看着。
白玉堂再次站直,迈出一步,正要下拜,忽然停住。
围观他的人群,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都是一愣。
城头上,展昭一身白衣,卓然而立。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被这个年轻人身上清风明月般的气度镇了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
阳光里打起一道白闪,展昭从城头掠下,燕子一般,栖落到白玉堂面前。
目光相撞,心血相撞,都是一热。
展昭伸出手,托起白玉堂磨破的手掌,握住。
“玉堂,我陪你。”
白玉堂锐眸炽亮:“不准。”
展昭目光笃定地注视着他:“你是请罪,我也有罪。”
白玉堂摇头:“你有何罪?”
展昭松开手,转身和白玉堂并肩:
“既然同心共命,理应同进共退。再说,你我在一起,明知没有后代,该向白家列祖列宗请罪。”
白玉堂眼神灼闪,展昭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是毫不顾忌世人的眼光。
他携起展昭的手,朗声说道:
“没有后代,并不是罪。你说过天下有白家,你为天下,就是为白家!天下在你心中,你护下的苍生百姓,他们都有儿女!看世间安乐,生生不息,就是你的大愿福德!拜迎你进我白家家谱,是我的一份真心,你若不受,我这心,何处安放?”
展昭思忖了一下,点头微笑:
“既然如此,我必不负你。”
他紧握了一下白玉堂的手,转身离去。
白玉堂跪下,再拜。
阳光越来越毒辣。白玉堂向山脚一路拜去,血顺着额头流下,福禄寿喜轮着擦,才勉强不至于挡住眼睛。
明亮的阳光里,白玉堂抬起头,擦了擦螫进眼里的汗水。
他的目光突然定住。
宽缓的山路石阶上,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拜,向他,迎了过来。
苍天厚土间,千万人面前,他的猫儿,他的展昭,他的白玉明,合十向天,优雅俯拜,一起一落,都叫做,誓言。
【鼠猫王道】缔情刀(18)
行馆里,智化听着外面巡逻的军靴声,脚跟磕了磕床下的行李箱。
被拆分成若干零件的干扰器,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行李箱外壁的夹层里。
他手心握着一把冷汗,电话里白玉堂的声音犹在耳旁,冷冽如刀:
无论你是谁,好自为之。
智化赶在真正的干扰到来之前,切进展昭的线路,直接和白玉堂对话,让对方知道,危险已经直指眉心。然而这也把智化推到了离风口最近的地方,一旦暴露,将死无葬身之地。
归燕堂里,展昭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能亲自到南京,查清日本人的阴谋,是最好不过的事。
然而,通往南京的道路,叫做风波亭。
入夜,阴云涨天,无星无月。
南京和金华之间,路途不过八百里,车程不过几小时,可是约定时间前的每分每秒,都像在生...
行馆里,智化听着外面巡逻的军靴声,脚跟磕了磕床下的行李箱。
被拆分成若干零件的干扰器,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行李箱外壁的夹层里。
他手心握着一把冷汗,电话里白玉堂的声音犹在耳旁,冷冽如刀:
无论你是谁,好自为之。
智化赶在真正的干扰到来之前,切进展昭的线路,直接和白玉堂对话,让对方知道,危险已经直指眉心。然而这也把智化推到了离风口最近的地方,一旦暴露,将死无葬身之地。
归燕堂里,展昭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能亲自到南京,查清日本人的阴谋,是最好不过的事。
然而,通往南京的道路,叫做风波亭。
入夜,阴云涨天,无星无月。
南京和金华之间,路途不过八百里,车程不过几小时,可是约定时间前的每分每秒,都像在生死之间的无限茫茫中跋涉。
零点之前,白雪秋应该回到金华。
通往南京的路卡外空空荡荡,一片静寂。整个金华刀枪林立,空气紧绷得微微一动就要爆出火花。
路卡内外灯火通明,静得心脏发沉。卷过山野的风是唯一的声音。
白玉堂全副武装,雪亮锐眸盯着远方的黑暗。
展华章坐在轮椅上,深黑的眼睛静若寒潭。
距离零点,还有十分钟。
远远出现了一列车灯。
白玉堂胸中嗵地一跳。
黑色的车队,冷亮的车灯,汽车仿佛是浮在虚空之中。
金华车队一进浙江界,每过一个路卡,就多两辆车护卫。但是,没有人敢问白雪秋在哪辆车里,或者,在不在车里。
忽然,黑暗的道路上,所有的车灯开始此起彼伏地闪烁。
路卡这边的所有眼睛同时亮起。
长长的车队,洒珠烁玉般的灯光,组成一句灯语:
感君相随,定有来日。
车队开到面前停下。
车门打开,白雪秋下车。雪亮的探照灯光里,他单薄锋利得像一把剑。
宽而平的路上,这边是白雪秋,另一边是展华章。
从展华章的角度来看,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线,都聚在白雪秋身上。
四野黑暗,只有白雪秋所在的地方是亮的。
这黑夜中的亮,不是光芒万丈的永恒,却是倾尽所能的余生。
他身后的车灯,仍然在闪烁着灯语。
定有来日。
白雪秋望着展华章,微笑。
展华章驱动轮椅,迎上前来。
白雪秋伸出手,展华章握住。
手心愈合的刀痕合在一起,四面风静,山野无声。
白雪秋温热的手指,在展华章手上按出一串电码。
太平待诏归来日,先生与我解战袍。
展华章深黑的眼眸透出微笑,在白雪秋手上轻轻回应:
功名未疗湖山癖,却著袈裟替战袍。
白玉堂欣喜地看着,眼睛突然又一亮。
第二辆车上,下来两个人。
白喜和白卯。
他们因为庞吉的事被押在南京,终于被带回来了!
白喜白卯快步来到白玉堂面前,刚要跪下,白玉堂一把拉住。
刚要说话,白玉堂觉得白卯的手腕在自己手里一抖。
白玉堂心里顿时发紧,放开手,问道:“他们为难你了?”
白卯低下头:“副司令,不该说出去的事,我一个字也没有说。”
白玉堂眼底火光一闪:“谁问的?”
白卯摇头:“副司令,不要追究了。我不过是个下人。”
“下人?”白玉堂拍拍他的肩膀,“职有高低,心无上下。小卯,姓白的都是亲人。我白家的人,外人敢碰一下,早晚须十倍血偿。你不说,莫非是要袒护外人不成?”
白卯犹豫地抬起头,白玉堂的目光烫得他肩膀一震。
“……是……季处长。”
白玉堂眉锋陡横,看着白喜,指指自己的车:“喜哥,一会你带着小卯跟我坐。”
白家诸人众星捧月地把白雪秋迎上车,白玉堂来到自己的车旁边,白喜和白卯正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
白玉堂坐进后排座位,眼神一指白喜,白喜坐进副驾驶,剩下白卯没地方坐,战战兢兢地站在车边。
白玉堂伸出手,把白卯拉到后座上,关了车门。
引擎发动,淹没了后座上的声音。
车队一路开回白府,下车的时候,白玉堂面沉似水,白卯哆哆嗦嗦。
白玉堂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白喜轻轻拍一拍白卯肩膀,说道:“卯,二少爷赏你两个月假期,你好好养着,等你好了,二少爷一定提拔你。”
天明时分,福大总管召集阖府亲兵杂役一干人等,高声宣布,明少爷的案子结了,白府要大办喜事,三天后开祠堂,明少爷认祖归宗。
金华白府张灯结彩,广发请帖,在朝在野的亲友,本地外地的弟兄,统统请来见证。一时之间整个金华热闹非凡。来的人里,资历深的都说,简直比白雪秋当年继位和大婚都要隆重。
澄怀轩一楼静室旁边的屋子被打通,成了连着餐厅的厨房。白玉堂把展昭从归燕堂接出来,亲手做了蛋糕来安抚。
开祠堂的前一天傍晚,白府大摆筵宴,流水席面,往来道贺的宾客满堂满院,水月灯照得亮如白昼。
正厅里高张着流光溢彩的大红锦屏,白雪秋坐在正中。展华章本来要找张靠边的桌子坐,白雪秋非把他让过来和自己并肩,不然就抓着他不放。展华章也就含笑在上面坐了。
白雪秋虽然兴致很高,但是有人过来敬酒时,他却没有立刻端杯,先看了一眼展华章,像是问他让不让喝。
展华章居然也端起酒,陪了一杯。
这下白雪秋就喝开了,来者不拒。酒过三巡,白福高声喊道:“有请二少爷白玉明!”
厅里哗地一声议论开了:
“二少爷不是白玉堂么?改名字了?”
“少帅现在行三啦!大帅给他收了个二哥!”
“说是二哥,还不是……那个。”
“啧啧,金华白家是要脸面的旧礼人家,在这种事上大张旗鼓,就是留过洋的新派也做不出来。大帅竟然纵容少帅这么胡闹?”
“你看,跟大帅一起坐着的,明着是金兰兄弟,其实就是亲家公!”
“这么年轻!怕是还没有大少爷岁数大呢!听说,十四年前白夫人去世以后,大帅就把他养在府里……”
飕地一声,一支燕尾镖钉碎了酒杯。
说话的人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对面一个华服中年人面带笑容:“对不住各位,大喜的日子,我是不想说什么,可是它忍不住。”
他伸手,从桌上拔下燕尾镖:
“对心弦九爷不敬者,跟它出去喝一杯!”
说话的人也不是好惹的,拔枪就要往外走。白喜眼尖,看见这边要打起来,赶紧过来调停。好在双方都够给面子,这才一拍两散,重又喝起酒来。
外面的回廊里,从松江陷空岛赶来的蒋平扯了扯展昭的衣襟。
四鼠昨天到的金华,来了就一个劲地拉着展昭说话。尤其是蒋四哥,要不是白玉堂拦着,能和展昭说到天亮,把五弟小时候在姥姥家尿床的事都抖落出来。
蒋平眨着锃亮的小黑眼睛,跷起脚,咬着展昭的耳朵说道:“展兄弟,四哥跟你说这话,你可别让五弟听见。我们五弟哪都好,就是混账脾气难缠。你这么温良的性子,日子长了难保不受欺负。一会拜堂的时候,你得比他抢先跪,还得往前跪。老话说啊,谁跪得往前,以后过日子谁就能压着对方,不受气。四哥叮嘱你的话,你可得记住了啊!”
展昭被他说得耳尖一热,正不知说什么好,身后忽然响起白玉堂的笑语:
“四哥!大哥到处找你,只找不见。快进去,时辰要到了!”
蒋平坏笑着转身就走,好像再多留一秒钟就要被白玉堂吃了似的。展昭没法跟着走,心想四哥刚才那些话,机敏过人的白玉堂肯定听见了,还不知道要借题发挥出些什么话来打趣自己。
他定定神,转回身,面对着白玉堂。
白玉堂却是一脸全然不觉的微笑,风度翩翩地伸手来请:
“走罢,到咱们了。”
展昭心想白玉堂没听见是最好,于是跟着他到了厅门外。
说话的工夫,已经鼓乐齐奏,众人知道主角要上场了,都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门外,白玉堂握紧展昭的手,低声笑道:“猫儿,今天起,你就正式是我白家的人了。咱们白家,祖辈都是战场上杀出来的,脾气暴躁,好歹是尊亲长辈,你就略委屈一下。过了明天,咱们爱理他们就理,不爱理他们,我陪你出去散心。”
展昭清湛的眼睛里蕴着笑意,回握了一下,就要松开。
哪知白玉堂把他的手牵得更紧,迈开大步,径直走进厅门。
各种各样的目光迎面聚焦过来,在空气中撞得飕飕直响。
展昭饶是身经百战,世面见遍,这种主角还是没有当过,好在拿出顶级职业特工的潇洒风度,估计也顶得住。
让他几乎顶不住的,居然是白玉堂的神色。
大红的新毡,从厅口一直铺到白雪秋和展华章的正位面前,两边席面上坐满了人。
白玉堂昂首阔步,展昭余光只能看到他侧面的神情。
这神情,不仅深深刻进了展昭心底,也留在整个金华白家的记忆里。
白玉堂一身亮白的缂丝云龙纹礼服,衬得一双锐眼更加朗利明亮,眉目间的喜悦光彩,晃得全场的人睁不开眼睛,像是整个世界都握在他手中,藏不住的欣喜骄傲。
被他紧握着手的年轻人,一袭毫无纹饰的蓝衫,别有一番风雅蕴藉,在光芒四射的白家少帅身旁,沉敛庄重得像无云的蓝天。
白雪秋看着,盈满心胸的喜悦,挡也挡不住地从眼神里溢了出来。
白福白禄捧着大红金丝拜垫,放在白雪秋跟前。
白玉堂握握展昭的手,使个眼色:
“你先跪。”
展昭怔了一下,心里霎时甜热涨满。蒋四哥的话,白玉堂根本是听见了。这种小小的迷信,自己和白玉堂自然是不信,但白玉堂这样做,明明是一句无声的温柔誓言。
于是他也回了一眼,意思是让白玉堂先跪。
白雪秋看他俩虽然不说话,眉目有意,不知在商量什么,略一琢磨,恍然大悟,倒是不急不催,意味深长地等着看。
眼看着再不跪就显得不自然了,展昭紧一紧手指,拉着白玉堂一同跪下。
展昭在长辈面前是诚心恭敬到十二分的,双膝跪得结结实实。可是白玉堂终究藏了个心眼,先跪了一个膝盖,另一边才落下。
展昭虽然跪了,也得等白玉堂跪稳了才好一起磕头。这样一来,终归被白玉堂磨蹭得算是展昭先跪。
白玉堂跪稳当了,白福赶紧高声喊了一整套宗祧有继、枝叶繁茂的吉祥话,看着明少爷和二少爷给大帅和展大侠行过了礼,又捧起拜垫,引着明少爷去拜家中长辈。
白寿琢磨,按道理,白家收明少爷,二少爷是不用陪着磕头的。可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是明少爷一个人的事,分明是大帅让明少爷跟二少爷上明路。可是说实话,二少爷傲气得很,让他陪着磕一大圈,不知道他乐不乐意。
正想偷瞄一眼二少爷的脸色,二少爷一眼盯过来,白寿立刻乖乖捧起二少爷的拜垫,跟到福总管身边。
在场的人,都颇有身份,尤其是白家亲族,颇有些傲到天上去的。原本对白雪秋的做法就不太满意,碍着面子不能不来。见到这位白玉明少爷,也确实觉得气韵不俗,不过想到他和白家少帅是那种关系,终归存着几分不以为然,想在他过来行礼的时候刁难一番。
谁知这位锋眉利目的少帅,亲自陪着过来磕头。这回他可不让白玉明先跪了,白福白寿刚摆上拜垫,白玉堂就推金山倒玉柱哐当一跪,肩膀带起的风都能把高高上坐的叔伯迎面扑倒。
看他那气吞山河的架势,哪里还有人敢为难展昭,连忙笑脸相扶,还要送上见面礼。
好容易快要拜见完亲族,展昭还没怎么样,白玉堂先心疼了。
虽然过了六天,展昭经脉还是偶尔有隐隐的疼痛流窜,何况他的枪伤也是封口没多久。白玉堂一直千般小心万般照顾,只不曾把他拿蛋壳扣了孵进窝里。这一大通起起跪跪,可是把猫儿累坏了。
白玉堂正想着拜完就赶紧让猫儿回去躺着,前面轮到了最后一位十八叔。
十八叔白雪皑,只比白玉堂大两岁,平时最不好惹。他自幼丧父,白雪秋把他养大。金华大帅不惯儿子,却极宠爱这个小兄弟,白雪皑从小简直比白玉堂还嚣张,和锦堂玉堂闹在一起,分不清楚叔侄兄弟。长大以后敢做敢为,是一员虎将。
白雪皑年纪轻轻就娶了三房姨太太,平时最看不惯这类事情。展昭刚一跪下,还没磕头,白雪皑掏出手枪,哐当一声,撂到桌上。
展昭这头,就磕不下去了。
白玉堂扬起眉锋,眼底冷光隐隐。
展昭跪在白玉堂身边,不露痕迹地用肩臂碰了碰他。
白雪皑盯着展昭,开口问道:“你姓什么?”
展昭犹豫一下,低眉答道:“常州姓展,金华姓白。”
白雪皑冷冷说道:“姓白的爷们,都是汉子!”
白玉堂刚要发作,展昭从容地望着白雪皑的脸说道:“十八叔说得是。金华白家,世代书礼阀阅,自然都是堂堂丈夫。”
白雪皑哼了一声,说道:“你倒会说话。你这样的,也配姓白?”
白玉堂霍地站起来,问道:“白十八,他哪里不配姓白?”
白雪秋皱眉,刚要说话,展华章一眼拦住了他。
白雪皑一拍桌案,手枪直跳起来。他扬手抄住,背转身反手连发六响,打空弹夹。
这里离厅门颇远,门上六盏电灯,应声熄灭。
全场掌声雷动。
白雪皑转回身,把枪向展昭一甩,说道:“你能做到,我就承认你姓白。”
展昭接枪在手,低头说道:
“蒙十八叔抬爱,玉明遵命。”
白玉堂横了白雪皑一眼,从展昭手里拿过白雪皑的枪,上满子弹,递还给展昭。
厅门那边,早有人登着梯子,换了灯泡。
展昭站起身来,向白雪皑说道:“玉明手拙,敢请十八叔再赐一把枪。”
白雪皑得意地看看展昭,满眼占了上风的傲气。
白雪皑用的是英国韦伯利左轮,后座力特别大,十分不好控制。白雪皑想,这个文文静静的年轻人,既然能被白老二相中,一定有点能耐,但绝不可能有这样大的本领。看白老二对他情深若此,必定是丢不开手了,不如当着众人给白玉明来个下马威,收拾服帖了,日后也省心。
白雪皑看看左右,都没带枪。不禁同情地看看展昭,摇头:“没有别的枪。换不了。”
展昭谦谨一礼:“回十八叔话,枪很好,玉明不是要换枪。”
白玉堂掏出自己的鲁格炮兵递给展昭,说道:“白十八,他要两把枪。”
白雪皑眼神跳了跳,鲁格炮兵,三十二发弹鼓,在手枪里要算实打实的重武器。白家敢使的人多,能使好的没几个。
展昭右手握住韦伯利,左手提起鲁格炮兵,背向门厅,朝前走了几步。
这样一来,他的射击距离,比白雪皑还要远了几米。
满厅鸦雀无声。连白雪秋也饶有兴味地盯着这场面。
展华章目光沉静,心里也替展昭捏着一把汗。
展昭垂下眼睫,静静地站着。
众人屏着呼吸,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开枪的瞬间。
只听展昭说道:“十八叔,玉明斗胆开枪,不为自己,是为这百年望族姓氏,白家的荣光!”
他回手出枪,背对目标砰砰连射。右手打空韦伯利,左手打空鲁格炮兵,顷刻之间,三十八响!
六盏电灯,光芒四射,一盏未灭!
满场哗然。
只有离门最近的护兵,目瞪口呆,一口气滞在胸膛里,半晌透不过来。
白寿最先反应过来,快步冲向白雪秋,扑通跪倒,大声喊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明少爷神枪,神枪啊!”
他这赫然一声喊,满厅的议论立刻停了。
白雪秋大步过来,后面跟着一众好奇的眼睛。
六盏电灯,灯下的墙壁上垂直对应着六个开花的弹孔。
三十八枪,只有六个弹孔!
厅里的人群沸腾起来。都是刀山血海里杀过来的行家,硬是没见过这样俊的枪法。一时间吃惊的也有,赞叹的也有,替白雪秋高兴也有,甚至羡慕嫉妒的也有。
白雪皑过来搂住展昭肩膀,哈哈大笑:
“明儿,枪送你了!我白家的爷们,果然都是汉子!果然也只有你,配得起我家二侄!”
他这狠狠一搂,正压到展昭肩后的枪伤上。虽然封了口,到底没长结实,何况展昭本来疼痛敏感,禁不住暗暗咬牙。
展昭一咬牙,别人看不出来,唯独瞒不过白玉堂的锐眼。看到展昭疼了,白玉堂过来一把推开白雪皑,狠狠剜他一眼,回头向白雪秋行礼:
“大帅,酒也敬过了,头也磕过了,玉明伤还没全好,让他回去休息,各位尊长亲友,我陪好就是。”
白雪秋笑道:“自然是该让他去休息,你再敬一巡酒,也就去罢。明天开祠堂,莫误了时辰。”
展昭本想推辞说不累,无奈白雪秋一个眼色,福禄寿喜带着笔墨纸砚上来,打躬作揖,连哄带劝,把明少爷簇拥回澄怀轩去了。
夜深了,天边隐隐涌起雨云。
客人散去,白雪秋亲自把展华章送回不记斋,回到住处,召齐了福禄寿喜刀枪剑戟。
白雪秋喝了不少酒,脸色少有的红润有光,一双锐目格外炽亮,亮得刀枪剑戟心惊胆战。
大帅这样的神态,让他们同时想起四个字:
回光返照。
白雪秋目光缓缓移过众人的脸,徐徐说道:
“明天,我就不下山了。”
福禄寿喜不明白缘由,刀枪剑戟已经跪成一片。
白雪秋微笑:“该看的,我都看到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完了。今夜,福禄寿喜把一应预备的东西都送到山顶祠堂去,我走了,立刻发丧,玉堂继帅位。南京一定会借机发难,所以我告诉锦堂按兵不动,雪皑伏兵会稽与浦江,若有人敢犯浙江,定是有去无回。”
他忽然捂住胸口,一口接一口地吐出鲜血。刀枪剑戟连忙过来抚胸揉背。
好容易止住吐血,白雪秋脸色纸白,两只眼睛深得像喷着炽焰的枪口,灼热悚人。
“刀……”
白刀赶快应声,紧紧抓住白雪秋的手。
白雪秋笑了一下:“刀,十棵独参,熬成三碗,两个时辰灌一碗,我,要睡一会了。”
他握一握白刀的手:“好好跟着新帅,刀,这些年,多谢你。”
他的手松开来,陷入昏睡。
福禄寿喜死死握拳,才能不哭出声。指缝里汪着鲜血,像掐着自己的心。
展昭被笔墨纸砚跪求着,躺在澄怀轩二楼卧室的云纹大床上,耳边却还回响着正厅里的鼓乐声。
他从没见过白玉堂这么高兴。
在众人齐聚的正厅里,白玉堂闪亮的双眼迸发异彩,像是把整颗真心,全部生命都放在眼神里交给他,在整个白家面前,在天下人面前,握起他的手,与他同进,铁心不退。
面对这样的白玉堂,展昭既感念他的情意,不忍心扰了他的喜悦,又担心他知道自己要被召回南京,再生事端,一时间,心里酸甜苦热俱全。
笔墨纸砚计算着欠二少爷的账,寸步不离地守着明少爷,还怕明少爷嫌烦,一声不敢出。
展昭睡觉一向警醒,这么一来,更睡不着。闭上眼睛,连笔墨纸砚小心翼翼压着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想到是自己家照儿威胁他们一千皮鞭,展昭也只得在心里叹口气,默默地包容了。
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里,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响,居然有点醉后的深浅不一。
笔墨纸砚弹跳起来,站到门边。
门开了,白玉堂醉眼朦胧地迈进来。笔墨纸砚趁着门缝卷起的风溜出门去,还不忘把门关上。
白玉堂和衣往床上一倒,握住展昭的手腕,双眼热热地望着他,呼吸里带着酒香:
“猫儿,猫儿,展昭,你,终于是,我的了。”
【鼠猫王道】缔情刀(17)
展昭握着电文,脑中飞转。
白雪秋离开金华去南京,南京的暗线已经向展昭报告。展昭知道,是为了自己。
钧座目前确实处于困境,白家一直苦心等待的时机到了。但是,堂堂金华大帅,怎么可能一到南京就被扣留?是江东来做的,还是其他人?
或者,是圈套?
太阳穴突然轰响,玉堂!
他叫了一声白笔,白笔见明少爷眼神不对,早就提着精神等着差遣。
展昭:“电话,接副司令。”
军部里,白玉堂的专线响起。这条线路,只有白家少数几个关系最密切的人在用。
白玉堂微微一怔,接起电话,展昭的声音让他心里发热:
“玉堂。”
白玉堂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
他满心想问:猫儿,你还疼么?
他说出来的却是:
“展昭,何事?”...
展昭握着电文,脑中飞转。
白雪秋离开金华去南京,南京的暗线已经向展昭报告。展昭知道,是为了自己。
钧座目前确实处于困境,白家一直苦心等待的时机到了。但是,堂堂金华大帅,怎么可能一到南京就被扣留?是江东来做的,还是其他人?
或者,是圈套?
太阳穴突然轰响,玉堂!
他叫了一声白笔,白笔见明少爷眼神不对,早就提着精神等着差遣。
展昭:“电话,接副司令。”
军部里,白玉堂的专线响起。这条线路,只有白家少数几个关系最密切的人在用。
白玉堂微微一怔,接起电话,展昭的声音让他心里发热:
“玉堂。”
白玉堂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
他满心想问:猫儿,你还疼么?
他说出来的却是:
“展昭,何事?”
听筒里,展昭声音发沉:“玉堂,你也接到扣留父帅的电报了。”
白玉堂应声:“接到了,我在查。”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钟,说道:“玉堂,再不发兵,就晚了。”
归燕堂里,展昭的听筒传来嘶嘶的电流声,完全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展昭猛地放下电话。
“笔,马上去军部,你亲自去,告诉副司令,为保稳妥,半小时内禁用电话电报,全线警戒,改用旗语灯语。封锁保护接线台,严查各个信号源,行馆周围一级布控!”
军部里,白玉堂握着电话,眼里火星四迸。
刚才同他说话的人,绝不是展昭。
白雪秋离开金华,所有的人都走在刀刃上。有人要趁这个时候扰乱他,稍有不慎,就要天翻地覆。
金华已经全面戒备,接线台是必保的联络枢纽,不可能有人潜入。阴森的暗流源头,究竟在哪里?
白笔刚出白府,就看到各处树起了信号旗,白午带着白玉堂的贴身卫队封锁了接线台。
他长出一口气,明少爷想做的事,二少爷已经做了。
白玉堂放下话筒,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白巳几乎是冲进来的。
“副司令!展大侠到!”
白玉堂霍地起身,迎向门口。
展华章的轮椅出现在院门前。
阳光雪亮的背景下,展华章湛黑的眼睛里是极夜般的深静:
“副司令,展华章受白帅之托,暂代参谋总长,辅佐副司令,守土定心。”
白玉堂挺直胸肩,庄重敬礼。
阳光从天空中照下,照着金华,也照着八百里外的南京。
江东来独自坐在会客室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桌面上。
对面是一杯没动过的茶,已经凉了。
一张赦令摆在他面前,一切条目都已经写好,只等他签字。
房间里还留着若有若无的苦香,是白雪秋身上的药气。
一年没见,金华大帅竟然憔悴得判若两人。白雪秋身材本来挺削如剑,今天更没有血色。江东来和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对方随时会栽倒的感觉。
但是白雪秋身上的锋芒戾气,有增无减。
江东来揉揉太阳穴,试图驱散脑海里白雪秋的声音:
东来,天道好还,你打压别人,别人也在架空你。你若还对我这兄长有一分信任,我愿意助你一步。
你只知道玉堂和展昭情切,你知道展昭和白家的关系么?
我从前和你一样,以为玉堂是一时冲动。
但现在我告诉你,展昭是我的儿子,他叫白玉明。
你认为我也是一时冲动?
不要跟我说公私分明,我是最公私分明的人。
公事上,你我可以商量;私事上,我金华白家,只有一个玉明!
我白雪秋,从来做事公道。你签了玉明的赦令,我送你一份礼物。
江东来闭上眼睛,无论在脑海中重复多少次,他还是难以抑制看到这份“礼物”时的惊讶和激动。
坐在轮椅上的、活着的庞吉,眼睛里闪着恐惧的光,被注射了药物,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胆大包天的白雪秋,居然扣留了庞吉,而现在肯为了展昭,把庞吉吐出来给他!
白雪秋幽幽地冷笑,顺手翻出一支掌心雷,顶上庞吉的太阳穴:
“东来,按公开的说法,庞吉已经自尽身亡。我的明儿照儿,也为此领了处罚。现在我多开这一枪,不会有任何影响。这份礼物,纯粹是你个人多得的。”
他勾开保险,子弹顶上撞针。
“要,还是不要?”
江东来心里火炽炽地想要。庞家在庞祐的带领下归顺了白家,白家势力日见煊赫,成了心腹大患。可是现在白雪秋交出庞吉,这意味着庞家的力量要改变方向,南京的时局要向他倾斜!
外人是皮毛之疾,自己人是膏肓之险。剿灭白家是迟早的事,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扎稳根基。以白家的傲气,轻易不会跟任何一派联手,万一逼急了白家,跟其他派系合作,自己就危在旦夕。
江东来点头:“兄长厚情,东来谨领。展侄的事,好说。”
“不是好说。”白雪秋仍然擎着枪,“是好好做,抓紧做,现在做。”
江东来叹息:“兄长一向不是这样心急的人。”
白雪秋一声长叹:“东来,你难道还没看出来,我时日无多了。我有一口气在,锦堂玉堂还能有个收敛,我倘若死在南京,我担心这两个孽障误会了东来贤弟,恐怕要天下大乱。”
他向身后的白刀使个眼色,白刀拿出一张电文,双手递给江东来的机要秘书。
江东来从机要秘书手中接过电文一看,精光内聚的眼睛顿时睁大。
纸上赫然写着:白雪秋进南京界后即被扣留入狱。
白雪秋放下枪,淡淡一笑:“我也在查这消息是哪路神仙设的迷局。但是东来,玉明的事若不快办,这纸电文,不真也变真——就是你不扣我,我这样的身体,也不知回不回得去了。”
江东来拱手:“兄长,立刻办。兄长在行馆休息一天,我安排相关事宜,明天中午之前,我把一切手续差人给兄长送去。”
白剑白戟押着庞吉,和刀枪一起陪着白雪秋出了会客厅。
阳光从天空倾泻下来,照得白雪秋的脸刀锋一样薄白。
从昨天出发时起,他就不再喝独参汤了。
白刀从怀里掏出参片,哀求地望着白雪秋。白雪秋笑了笑,接过来含进嘴里,带着这一行人,昂首阔步地出了大门。
回到行馆,押好庞吉,白刀陪着白雪秋去歇息。到明月东升时,白锏又掐着时候送药来了。
白雪秋接过药,看着怀表的指针一格一格地划过,疲惫的眼睛里泛起暖意。
八百里外的金华,不记斋里,华章也端着一碗药,等着和他一起吃。
白雪秋端起药碗,自嘲地微笑。
果然是上了年岁,什么都是家里的最好。连一只不记斋的药碗,都觉得这样亲切。
孔雀黑釉药碗,泛着柔和的光泽,像展华章的眼睛,静而暖地凝视着他。
白雪秋望着碗,心里念着,此时此刻,华章也端着碗,准备要喝罢。
白雪秋闭上眼睛,嘴唇触到光滑细腻的碗边,药的苦香热热地在唇齿之间流连。
华章,华章。
温暖的血,刚硬的骨,柔和的眼睛,光明的心地,他的燕子,他的华章。
白雪秋喉结滑动,把药慢慢喝进去。
华章……我不知道还有多少福气,够喝你的几碗药。不过,哪怕是只这样喝一碗,我都很知足了。何况我已经喝了这么多碗,赚了啊。
白雪秋刚喝了一半,气血突然上涌,一口鲜血喷出来,手一滑,药碗倾落,洒得雪白的芝地纱长衫前襟上一片怵目惊心。
白刀白锏连忙扶住白雪秋,漱口擦脸,换了衣裳,安顿到床上。
白雪秋恋恋不舍地看着空了的药碗,叹息。
戎马多年,他早已看淡生死。家中诸事放心,只是华章好容易醒来,他却不能再陪。
他闭目养了一会神,开口问道:“刀,那条电文哪里来的,追查出结果了么?”
白刀摇头:“大帅,有人在干扰电台。我们发出的消息,没有回音。”
白雪秋淡淡冷笑:“我离开金华,自然有人要伺机生事。副司令虽然暴躁,心里是有数的。何况,要论沉得住气,莫若华章第一。”
白刀双膝跪下,低声说道:“有句话,大帅赦白刀的死罪,白刀才敢说。”
白雪秋拍拍白刀肩膀,笑道:“十八年前我就说,他活一日,你活一日。他既然好好的,你为自己担什么心。”
白刀把头垂得更低:“大帅,战场上的沉得住气,是拿人命铺的。所谓诱敌,所谓饵兵,所谓佯败,都是如此。展大侠对于自己的生死,最沉得住气。可是,大帅的命,展大侠是沉不住气的。他当初是怎样在绝境里救了您,这次怕是还要豁命去做啊。”
白雪秋忽然打个寒颤,说道:“关窗。”
白刀刚到窗边,突然听到金风不善,起手拔刀,一声爆响,火星四迸。
一支穿窗而入的钢镖,被白刀一刀磕飞,钉在墙上。假如白刀没有接住,这一镖就要伤到床上的白雪秋!
行馆戒备森严,竟然有刺客!
白刀扑过去关灯,喝令枪剑戟调人手护卫搜查。不到五分钟,在对面的岗楼底下找到一具带着弩镖的黑衣尸体,咽喉上被勒了一刀。
灯光重又亮起,白刀小心地拔起墙上的钢镖,灯光在镖尖上闪耀出惨碧的色泽。
白枪奉上一只黑油纸折的燕子:“大帅,这是在刺客尸体旁边找到的。”
白雪秋心头一动,接过来仔细检视,这只燕子,和十八年前心弦会众用过的标志,一模一样。
华章确实能沉住气,但绝不是无作为的等待。他早已张开心弦羽翼,保护着白雪秋。
燕子华展,尽管沉睡十四年,一朝归来,江湖仍是他的江湖!
月光栖落在归燕堂窗前。展昭靠在床头,望着月影静谧的窗外。
白墨侍立在展昭身边,小声说道:“明少爷,歇着罢。二少爷在天音戏园搜出一箱电磁设备,相关的人都抓了,正在严审。通信恢复以后,所有的涉密电文,都改用您新编的密码。二少爷派人来传了三次话,问您睡下没有,疼得怎样,让您放心。”
电台忽然有了动静,是埋在南京的暗线:
南侠已赦,不日召回南京听用。
召回南京听用。
短短六个字,像阴寒的冰锥,扎在心头,一锥一洞,透亮清楚。
不是让他回南苑,是让他,回南京。
【鼠猫王道】缔情刀(16)
月光被低垂的窗幔挡住,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
白玉堂摘下自己的扳指,握起展昭的手,戴上。
扳指带着白玉堂火热的体温,烫着展昭冰凉的手指。展昭无意识地握紧,似乎安静了一些。
白玉堂轻轻把展昭翻过身来,让他伏在枕上。
展昭脊背腰身满布冷汗,一阵一阵微抖。他早已没有了忍痛的气力,只剩下本能的悸栗。
白玉堂拥住展昭清瘦的侧腰,俯下脸来,暖热的嘴唇吻上那处疼痛叫嚣的弹痕。
展昭昏眩地一震,似乎想要逃离,但被一双有力的手牢牢梏住。
纷乱的记忆里,他被庞祐下令按在地上。
每次甄审用刑,他其实从来没有...
月光被低垂的窗幔挡住,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
白玉堂摘下自己的扳指,握起展昭的手,戴上。
扳指带着白玉堂火热的体温,烫着展昭冰凉的手指。展昭无意识地握紧,似乎安静了一些。
白玉堂轻轻把展昭翻过身来,让他伏在枕上。
展昭脊背腰身满布冷汗,一阵一阵微抖。他早已没有了忍痛的气力,只剩下本能的悸栗。
白玉堂拥住展昭清瘦的侧腰,俯下脸来,暖热的嘴唇吻上那处疼痛叫嚣的弹痕。
展昭昏眩地一震,似乎想要逃离,但被一双有力的手牢牢梏住。
纷乱的记忆里,他被庞祐下令按在地上。
每次甄审用刑,他其实从来没有挣扎过。庞祐命令人按着他,只是为了震慑和羞辱。
铁刀木板又一次对准了他的弹痕。
他握住云雷琰扳指,等待着笞责。
然而,这次不是。
层层叠叠的幻象中,出现一线温柔坚定的光芒,缓缓扩大,把晦暗的虚空照亮。
敏感的弹痕上,落下轻轻的吻,从柔和的慰藉,到温热的抚爱。
这动作太熟悉,只有白玉堂这样对待过他。
展昭努力想要聚拢精神,可是眼前的这道光,越来越明亮,亮得让他游丝一样的思绪根本没有办法集中。
漫溢视野的光芒,照着他的眼,暖着他的心。
扳指上的云雷纹在发烫,展昭又把它握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更清楚地感知到白玉堂的存在。
白玉堂渐渐加深亲吻,吮吸着那块受伤的肌肤。这处绞在展昭浑身经脉上的疼痛源头,被白玉堂碾磨抵挑得阵阵发热,尖锐的疼痛慢慢变钝,变涩,变麻,变成一种和酷刑同样难以承受的、令展昭颤栗的感觉。
这颤栗,将展昭悬在半空。
体力耗尽唯余本能的时候,痛楚成了无可奈何的存在,只能承受。然而,这种要被吮去了心神魂魄的濡热与空虚,比痛楚还要鲜明,还要难忍,令他无法自处。
他在其中茫然地浮沉着,恍惚知道这又是梦境。
居然有这样的梦境。
接下来,会是可怕的贯透,沸腾的鞭挞,炽烈的冲击,是他此时此刻绝对无法承担的、摧毁天地的雷电。
但是,雷电也没有降临。
明亮的光芒拥吻着展昭,纾解痛楚之后,并没有丝毫掠夺,只是珍惜地、爱恋地陪伴在他身边。
虽然展昭已经疲乏得伸不出手指,可这无处不在的光芒,仿佛长在他心头,他稍一动念,对方就温暖地将他拥紧,为他隔开一切疼痛寒冷,忧苦惶怖。
寒光静夜,皓彩重煌。
万里展照,是吾玉堂。
展昭握住手上的扳指,安心睡去。
白玉堂静静拥抱着展昭,感觉着展昭渐渐平稳的脉搏。
展昭的头贴在白玉堂肩前,白玉堂低下头,吻上他湿透的眼睫。
春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吻干初生燕雏的茸毛,就是这样的温柔爱惜。
白玉堂一臂抱着展昭,腾出一只手,铺好干爽的白绢。等展昭呼吸深匀了,才轻而又轻地把他放回枕上,凝视着他的脸庞。
父亲说得对。猫儿,我扛起河清海晏,你自然不必再去搏命。
笔墨纸砚等在门外,只听里面一片安静,正提心吊胆地琢磨着明少爷被二少爷怎么样了,自己账上又多了多少皮鞭,门就毫无声息地开了。
急得发亮的四双眼睛,差点被二少爷迎面一眼盯得冻结。
笔墨纸砚赶紧躬身行礼。
白玉堂伸手:“明少爷的扳指,给我。”
白笔赶紧打开药箱,从最下面珍重地拿出一个纱布包,打开,捧在掌心里,奉给白玉堂。
洁白的纱布上躺着云雷琰扳指,像一份无声的期待。
白玉堂诧异:“怎么放在药箱里?”
白笔低头:“回二少爷话,从澄怀轩出来,明少爷派白纸找号衣,回头就对我说,犯人戴这个不成模样,让我收在药箱底里随身带着。”
白玉堂拿起扳指,端详许久,本来是他亲手磨的,他的眼神却像是第一次看见。
玉跟着人久了,随人的品性。明透的玉质,沁心清润,就像展昭给他的感觉。
但在展昭眼里,这仍然是跟了白玉堂二十三年的云雷琰,是雷霆之威,也是雨露柔情。
放在药箱里的,是药。
有资格放在白家药箱最底层的,是最难得的奇珍异药,结缘续命,起死回生。
白玉堂把扳指握在手心,大步出门。
晨光依稀,月色渐淡,白雪秋的车队开出金华路卡。
机宜处所有电台同时打开,无形的羽翼前呼后应,跟随金华大帅直指南京。
尽管天没大亮,江湖人出没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夜晚是他们的白天。
三教九流,遍覆江浙,他们之间,也都有隐秘的联系。
金华,武进,苏州,南京,无锡,扬州,无数微光闪烁。伏虎苏醒,盘龙抬头,都只为了一条用十四年前的密码写成的通电: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
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金华白府,不记斋里,展华章面前的电台传回此起彼伏的呼应:
江月白,江风清,千江映月江心明。
江潮静,江水平,万古无弦江畔听。
沉寂十四年的心弦鸣响,一呼百诺。
燕子华展,心弦舵主,重现江湖。
朝阳初升,映到归燕堂窗帘外。
笔墨纸砚围在床边,心急火燎地等待着,大气不敢喘,生怕吹到明少爷。
明少爷无声无息地躺着,脸上还是没有血色,但冷汗渐渐止住了。
笔墨纸砚都是从医官里拔出来的,看明少爷疼得轻多了,彼此交换眼神,都略松一口气。
展昭的意识缓缓聚拢,最先感知到的,是手指上云雷琰扳指的温润触觉。
他曲起手指握住它,回想着昨夜的纷乱梦境,和最后照彻天地的光芒。
他以为是幻觉,但云雷琰扳指明明在他手上。
他出透了冷汗,提不起一点力气,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笔墨纸砚围在床边。
笔墨纸砚寻思,明少爷醒来发现扳指,肯定要问是怎么回事。这可就让他们为了难。
二少爷天不亮就离开归燕堂,去了军部。临走时特地叮嘱,不许跟明少爷提起自己来看过他。
要不就说,是我们给明少爷戴着安枕的?明少爷能信么?
这十几天,笔墨纸砚算是领教了明少爷和展大侠。这家人,表面温和易处,其实深静难测,谁知道他们的微笑背后是什么。况且福总管早就教导过:惹了二少爷,等着扒皮;惹了明少爷,等着挫骨扬灰。
明少爷虽然疼了快十个时辰,黑色的眼睛里全是疲惫,但还是那么安静。他什么也没有问,动一动肩膀,似乎是要起来。
纸砚赶紧去拿枕头,垒在床头。笔墨小心地帮着明少爷靠起来,纸砚腾出手,端汤拿药。
白砚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在云雷琰扳指上透射出莹润的光泽。
十四年暗流,眼光何等锐利,展昭只一看,就发现扳指不是自己这一个。
身体是空了似的凉,心里的那团光芒却丝毫未散,被白玉堂的扳指一照,更加满胸溢暖。
看明少爷清湛的黑眸透出光彩,笔墨纸砚如释重负地回过味来:二少爷只是不想让下人多嘴,免得明少爷尴尬。其实二少爷和明少爷之间,哪里还有什么需要隐瞒。
展昭放下药碗,问白笔:“澄怀轩的电台,可以拿到这里么?”
白笔犹豫一下,二少爷只说不准明少爷出归燕堂,倒没有说电台不准用。
他向白纸白砚点点头,纸砚立刻赶去澄怀轩。
日影寸寸移动,凉风穿过树阴。
高速运转的白家情报网,不断汇总消息,送到白玉堂面前。
白巳敲门进来,面有难色地捧着一条电文。
白玉堂不耐地看他一眼,白巳硬着头皮开口:
“副司令,您的频道上收到一条消息,所有的译码员都译不出来……”
白玉堂止住白巳的话。
他的个人频道是绝密。有人发来不能破译的电文,分明是宣战。
白玉堂拿过电文,这条消息很短,不是白家的密码,也不是任何一套军用密码。可是,看着总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呼之欲出。
白玉堂晶亮的利眸微微眯起,如果是敌人,真是最可怕、最会抓他疏漏之处的敌人。
他把电文扣在桌面上,翻手压住。
阳光落在他的扳指上,叠叠的云雷纹荡漾开去,环环相击,分明是静止不动的雕刻,却像松风江浪,泠泠有声。
白玉堂眼眸骤然一亮,是它!
这样的编码,只能是猫儿写的!
他压抑着心头的震惊和狂喜,按照云雷纹的排列规律,译出了一句话:
“未能珍重,失罪于吾爱,祈谅。”
短短十一个字,像一重一重的山呼海啸,撼得白玉堂肺腑皆烫。如果展昭在面前,白玉堂一定要紧紧抱住他,亲吻他,彻彻底底地爱透他。
什么失罪!什么祈谅!猫儿,未能让你珍重,是我白玉堂的错。
白巳看副司令的神情忽冷忽热,又不敢问,只觉得英明神武的副司令肯定破译了密电,于是打叠着十二分小心问道:“副司令,回电么?”
白玉堂冷冷一眼横过来,白巳深深低下头,恨不得缝上嘴装作“我没说”。
白玉堂拿起笔,唰唰写了一张竹笺,递给白巳:“发。”
白巳一个字也看不懂,只知道听话准没错,捧着竹笺,一路小跑去了。
归燕堂里,厚厚一叠电文上,出现一条和展昭发出的同样编码的电文。
展昭看着它,一线笑意扩散开来,绽放成满眼粲然。
玲珑透彻的白玉堂,果然打眼就知道是他。回他的这些话,分明是不生气了。
白笔看明少爷笑了,自己心里也透亮得像开了朵花,十分好奇电文写的是什么,又不敢问。
展昭看出白笔好奇,随手把电文递给了他。
白笔估摸着明少爷是真心给看,双手接过来,研究半天,完全不懂。
白笔只得恭敬地把电文还回去,抬眼只见阳光在明少爷脸上勾勒出暖暖的笑影,真好看,真明亮,晃得他眯了眯眼,也实心实意地跟着笑了。
阳光落在记录电码的竹笺上,照亮白玉堂的回话:
知罪悔罪,徒牵心怀;
抵罪赎罪,须有命在。
心罪身罪,一并算来,
有罪无罪,展昭吾爱。
此世彼世,谅你不改,
今生来生,罚你姓白。
展昭收起电文,刚要稍歇口气,电台突然连续收到消息。
两条,五条,七条,来自不同位置的暗线,几乎同时,传来同样的消息:
白雪秋一进南京界即被扣留,锒铛入狱。
*出自唐代常建《江上琴兴》: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
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
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
【瞳耀】十年踪迹十年心(完结)
从月上中天到月落乌啼,深蓝色的夜空被一抹抹稀释成浅淡的水蓝,时光始终不紧不慢地一寸寸向前挪动。而白羽瞳记忆中的这一夜却因心底的疼痛而将每一个焦灼的时刻都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次呼吸都脉和着心悸与焦虑,每一次心跳都搏动着惶恐与痛苦。初时,每当护士们急匆匆地进进出出,绿色手术服上的点点血花总会唬得白羽瞳心惊肉跳,后来,便只剩麻木,他沉默地捏着手上厚厚的一沓病危通知单心如刀割,
『猫儿,你若就这么走了,也太委屈了些』...
从月上中天到月落乌啼,深蓝色的夜空被一抹抹稀释成浅淡的水蓝,时光始终不紧不慢地一寸寸向前挪动。而白羽瞳记忆中的这一夜却因心底的疼痛而将每一个焦灼的时刻都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次呼吸都脉和着心悸与焦虑,每一次心跳都搏动着惶恐与痛苦。初时,每当护士们急匆匆地进进出出,绿色手术服上的点点血花总会唬得白羽瞳心惊肉跳,后来,便只剩麻木,他沉默地捏着手上厚厚的一沓病危通知单心如刀割,
『猫儿,你若就这么走了,也太委屈了些』
『不如,你家白耗子陪你,你我今生,不过同船共命』
好在晨曦微露,展耀终是挺了过来,做了将近三十年坚定唯物主义论者的白羽瞳头一次如此感谢漫天神佛。尚未待他稍稍缓过心神,就被刚刚做完手术的大夫劈头盖脸地骂了个狗血喷头,“长期精神压力过大”、“疲劳过度”、“慢性胃溃疡”、“胃穿孔”、“急性胃出血”,“不排除有曾经大量酗酒的可能”等等从大夫口中接连不断地吐出的一大串短语硬邦邦地砸得他头脑发晕。直到浑浑噩噩地赶回展耀公寓为他收拾住院的东西时,他都不曾想明白,那只猫,才将将三十出头的年龄,怎么就能把自己的胃作成这般模样?他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把这只猫照顾成这样?
连着几天都吃住在办公室,展耀公寓的客厅已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当时那家伙骗他作模特时的狡黠笑容犹在眼前,如今想来,竟已恍如隔世。白羽瞳心底酸涩难言,只好拼命眨眼,想要忍住不断翻涌的泪意,似乎却并不是太成功,只好掩饰般地翻开了展耀的速写本。也许是工作太忙,崭新的速写本中只有一幅画——大片大片的深蓝自纸上流泻而出,笔意里徒添了数分末路穷途的狷介狂放,凌乱且压抑的笔锋,绝望而沉沦的色调中唯有自天际透射而下的一束白光引领着光明与希望的方向,看落款大概就是庞煜出事的那晚。
石——破——天——惊!
是他忽略了,庞煜意外身亡,最煎熬的那个其实从来都是展耀。那样视生命如信仰的一个人啊,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故,该是多大的打击,还是在他最钟爱的领域。白羽瞳甚至有些不敢想,那一晚,那个人到底是怎么熬过去的,窗外星月黯淡,窗内只剩自己一人苦苦挣扎,自责、无能为力的绝望、自我怀疑乃至自我厌弃的崩溃,不知何以为继的无力,哪一个不是能把人生生逼疯的精神折磨?那时候,他在哪儿?他把展耀扔给了这一室黑暗,任由他一个人摧心剖肝,求救无门。如果那一晚,展耀真的没能熬过来呢?白羽瞳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尚能记得多年前,他从警校毕业,第一次出任务,第一次开枪,犯人的脑浆混着鲜血贱了他满满一身,他洗了很多遍澡,却觉得怎么都洗不干净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后来他开始失眠、惊梦,从开始的夜夜梦魇发展到后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怀疑自己从警的意义。是展耀从美国连夜上了班机,连飞十几个小时赶了回来;是展耀紧紧握着他的手,目光清澈坦荡、慈悲宁和,直直注视着他时,仿若落下了漫天星辰;是展耀坚定而无畏地告诉他,小白,你没错,当善遇见恶,受伤的总是善,你若想惩恶扬善,守护光明,就要做恶的良善,善的修罗;是展耀温柔地将他揽于怀中,他终于被熟悉的温暖包裹,可以在久违的安心气息中沉沉睡去,醒来时,云开雾散、天朗气清。
可当同样的场景重现,自己本可以如同曾经展耀所做的那般,在他迷失于对错之辩的漩涡时,亲手将展耀拉出深渊,对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是你的错。可自己做了什么?字字锥心,句句如剑,刀刀可着展耀的肺管子捅,把人气进了医院,却连句道歉都没有。
他还能记得,八岁那年,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暴雨如瀑,二人将外套撑在头顶,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手牵着手一路冒雨跑回了家,对视的双眼里是纯粹地快乐与兴奋,还有对彼此全心全意地信任与依赖。回家后,同样地一碗姜汤下肚,自个儿继续活蹦乱跳地招猫逗狗,展耀却烧到将近40度。望着展耀因高烧而愈发晶亮的双眼,尚不知道心痛两个字怎么写的自己只觉得胸口闷闷得难受,随即蹬蹬甩开了鞋子,利索地爬上了床,手脚并用地将人连被子一起搂进怀里,像平时妈妈对生病的自己一般,“吧唧”一口亲在了展耀的额头,认认真真地道,
“小展哥哥,我亲亲你就不难受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的,你肯定不会再生病了。”
当时烧得满面通红的展耀努力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眼中漾起一汪春水,笑眯眯地点头。
年少时,他情真意切地许下承诺,会好好照顾展耀一辈子,不惹他难过,不让他委屈,相知两不疑,展耀也便就此真的深信不疑。可到头来,自己把人照顾进了ICU,自诩把人捧在了心尖,却让他一个人缩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借酒浇愁,让他一个人背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踽踽独行,他不愿说,自己便也不曾问。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啊,全心全意信重着,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捧给他的人,最终却被他以最痛的方式慢刀子割肉般伤了个彻底,伤到哪怕割肉剔骨,也要决然离开。
展耀的速写本上除了那幅画,还写着两首诗——诗经中的《柏舟》和《击鼓》,仍是飘逸潇洒的一笔灵飞经,笔锋张扬,却是难得的冷厉锋锐,纸上墨迹如新,一顿一折间似有伏笔万千,埋藏着无数因果纠缠,是缱绻旖旎的温柔眷念,是求而不得的遗憾寥落,也是含冤负屈的郁愤难言,却也是壮士断腕的决绝刚烈,那字字句句,似都在无声地喟叹,小白,你怎能不信我?
昨日赵富说展耀再也不愿信他时,他还满心地不服气,觉得是展耀小题大做,钻了牛角尖,可现在想想,展耀又凭什么再信他?是凭他动不动就随意质疑展耀的专业素养?是凭他在展耀最绝望的时刻雪上加霜?还是凭他一句又一句地慢慢推翻了自己曾许下的誓言?一次又一次地怀疑,一次又一次地不信任,展耀也便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一次又一次地一笑而过,可桩桩件件,终究爆发有时。他不是不愿,只是不敢,十年饮冰,终究凉透那满腔热血。
白羽瞳只觉透骨钻心、五内俱崩,双膝似是再也承受不住站立的力量,高大的身影倚着墙倏然间滑落在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似是被冰棱捅穿,痛入骨髓、寒彻肺腑,满溢的悔恨自责从心底的伤口缓慢地扩散,一步步蔓延至全身,他只觉得世界在一瞬寂静了下来,只剩风声呜咽在耳畔呼啸而过——
他知道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只是,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别放弃他。
他一直都愿意的啊,将满心的爱意交付,不离不弃,不移不易,能不能,能不能,再信他一回。
熬首煎心,痛断肝肠,不过如是。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只是,未到伤心处。
后来,展耀终是出了ICU,人却一直都没能醒过来,不知内心是怎样地翻江倒海、锥心泣血,白羽瞳面上却始终沉静笃定,旁人眼中的怨怼、怜悯抑或同情、悲伤似都已然影响不到他半分,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展耀,眼中是化不开的一派痴意,笑得温存且怀念,
“活着便有希望,我信他,总会醒来。”
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人,尾音轻悄悄地打了个旋儿,便悄无声息地飘散在了空气中。
白羽瞳向包sir请了长假,一手承包了展耀所有的贴身照料工作,擦洗翻身、按摩肌肉,天气好的时候还会把人抱出去晒晒太阳。更多的时候,白羽瞳会坐在床边,沉默地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爱人熟悉得宛如刻入骨髓的容颜。纵然精心照料着,展耀仍是一日日地瘦了下去,白羽瞳每日帮展耀翻身的时候,隔着衣服都能摸着展耀日益突出的肋骨。医生几次想要开口,可对着白羽瞳眼中日益浓郁的萧瑟与沧桑,硬是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白羽瞳也便佯作不知。只是会日日坐在展耀的床畔一遍又一遍地念《击鼓》,念着念着,有时便会侧过头,悄摸摸地红了眼眶。
在所有人都放弃希望的时刻,展耀醒了,醒在一个阳光晴好的早晨。白羽瞳怔忪了一瞬之后,死死地将人抱在了怀里,感受到肩头的温热潮湿,展耀犹豫了半晌之后,慢慢伸出手,回抱住了对面人劲瘦的腰身。
待一番检查完毕,二人终能好好对坐,白羽瞳抿了抿唇,抢先开了口,
“猫儿,对不起,庞煜的事情并不是你的错,图西的案子也是白羽瞳任性妄为。”
“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也是我背弃了曾经的诺言。”
“我不想找借口为自己开脱什么,错了就是错了。”
“但我仍想和你说一句,在我心底,白羽瞳一直都相信,展耀仍是展耀。”
“所以,你愿不愿意,再给白羽瞳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展耀终归了悟,纵然生气,纵然失望,可眼前之人仍是他的堪不破与放不下,这一段心事,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他甘愿承担的因果。其实他所求不多,不过是一句对不起,一句我信你就已然足矣。时光经年,所幸终究求得圆满。回头想想,那些撕心裂肺的过往,似乎,也不过如此。
展耀默然良久,终是轻轻握住了白羽瞳的手。
窗外,雨霁天青,风和景明。
----------------------正---------------文----------------结---------------束----------------
----------------------以---------------下----------------慎---------------入----------------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S.C.I成立原已整整八年。
城外近郊,山外重山,却是难得的清净。草木葳蕤,曲径通幽,故人旧冢,碑墓如新。
那墓前立着一人,素衣白衫,似明月洗就。
“猫儿,你不知道,除了白羽瞳这个傻得,有多少人心疼你。”
“要不是包叔拦着,赵爵怕是能分了我;赵富王韶洛天为了给你鸣不平,愣是来找我打了一架;我爸妈和我姐,差点把我揍得下不了床;你爸再也没让我进过门,你怎么舍得…舍得让他们这么难过。”
“你说说,平时让你注意身体,你还不听,不就是个急性胃出血,非要搞成多器官功能衰竭,就这么…这么…走了,连句话都…都没能留下……”
“你这只傻猫也真够小心眼的,五年了,才舍得给我托个梦。”
“梦里,你挺了过去,我给你道了歉,你这家伙,哪回不是嘴硬心软,后来,我表了白,我俩一起领了证,幸幸福福过了一辈子。”
“我再也没有气过你,惹你伤心失望,可我醒来,却怎么都找不着你。”
“猫儿,你家白耗子一点儿都不喜欢《柏舟》,所以,我给你念《击鼓》好不好?”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黄粱美梦,却终是一梦南柯,背灯和月就花阴,不过十年踪迹,十年心,当时只道是寻常,再回首,却已是百年身。--------------------------------------------END---------------------------------------------
P.S
删删改改了四日,总归不够尽如人意,但以我的笔力,这已是我唯一能给出的结局。
不知道是不是辜负了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辜负了你们,但愿不会。
最后,我由衷地感谢所有看完这篇文的小伙伴。
【展大人恋爱实录】北行见燕云25【完结】
翠微、卢师两山之间,无定河一脉支流潺潺而过。
已而星月在水,波光在天,万物颠倒失格。落花飞天,落石入水,万籁静谧失声。湍流裹挟着黑暗将一切感官抽离,唯余灵台一丝清明澄澈。
家国泰然,青天安康,夫复何求?结发同心,死生相携,情无怨尤。
无怒亦无怨,无悲亦无惧......唯有一念,未得宣之于口,终究心存不甘。
人世无常,唯见山间清风,天边明月,亘古流照至今。所谓行云流水,何其飘忽无定,却又何其永恒。
太上忘情,怎知我辈情钟?
杳杳冥冥之间,昏昏默默之际,幽幽一丝真气自丹田气海而生,缕缕拢聚,流转无声,如丝藤蔓绕般护住身畔那人的心脉。
“猫儿......展昭......”耳畔一声轻唤被...
翠微、卢师两山之间,无定河一脉支流潺潺而过。
已而星月在水,波光在天,万物颠倒失格。落花飞天,落石入水,万籁静谧失声。湍流裹挟着黑暗将一切感官抽离,唯余灵台一丝清明澄澈。
家国泰然,青天安康,夫复何求?结发同心,死生相携,情无怨尤。
无怒亦无怨,无悲亦无惧......唯有一念,未得宣之于口,终究心存不甘。
人世无常,唯见山间清风,天边明月,亘古流照至今。所谓行云流水,何其飘忽无定,却又何其永恒。
太上忘情,怎知我辈情钟?
杳杳冥冥之间,昏昏默默之际,幽幽一丝真气自丹田气海而生,缕缕拢聚,流转无声,如丝藤蔓绕般护住身畔那人的心脉。
“猫儿......展昭......”耳畔一声轻唤被风声扯碎,又随行云流水一声声漾来。
展昭悠悠苏醒时,仍觉眼前昏黑,整个人眩晕飘摇不定,如沉浮湍流之中,竟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不过他顾不上细想,因为白玉堂一张放大了的俊脸很快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将他的视线堵得严严实实。
“敢爱敢恨,方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偌大一只锦毛鼠头上靛青墨发仍湿哒哒滴着水,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容色竟分外光华照眼,“展昭,我只实打实问你一句话,这些年来,你心里是不是早就有我?”
展昭此时真元涣散、浑身虚脱无力,飘悠悠不知身在云端水上,一时间认定白玉堂是回光返照,一时间又疑心他二人已是在黄泉相见,心中反倒无悲无喜一片平宁,不觉痴痴望进他流光涌动的眼眸,含笑坦然道:“是。”
白玉堂眸中立刻荡漾起璀璨笑意,揽起展昭的脖颈,俯身将脸贴得离他更近了些,用一种明显心花怒放的语气道:“猫儿,以后你用不着偷偷亲我。五爷现在就准许你......准许你大大方方地亲一亲我!”
他将脸挨得太近,展昭只觉全部视线被小耗子的脸填满,连焦距都对不上了,索性轻轻一昂头,将双唇贴到了白玉堂近在咫尺的唇瓣上。
白玉堂似是浑身微微一颤,接着死命拥紧展昭如同要将他揉入骨血,耳鬓厮磨唇齿交缠,深切而发狠地研磨噬咬不休。
这耗子号称风流天下,接起吻来却是霸悍有余技巧不足,像是要用狠辣劲儿掩饰生硬青涩。两人笨拙地纠缠了半晌,展昭原觉如梦似幻,尝到他嘴里的血腥味才意识回笼,想要推开他却又软塌塌使不上力。
直到白玉堂自己也渐觉窒息,两人这才偏头分开,各自连喘几口大气。
展昭不禁用“我喜欢你,你却想要憋死我”的怨愤眼神看向白玉堂,心道这小耗子如此有精神头儿,委实不像是伤重垂死的形容。
这会儿白玉堂移开了他遮天蔽日的脸,展昭才得以抬眼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原来沉浮飘摇之感并非错觉,盖因他们正置身于一只小排子船上,依凭山峦与夜色的掩映顺流而下。
舟行迅疾,微可闻汩汩撑篙之声。展昭带了几分惊惶忙扭头一看,果见兀珍独立于船头撑篙,正撇开眼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展昭瞬间感觉脸上发烧,幸而夜色深沉掩饰了他双颊飞红。
但他一时顾不上跟白玉堂计较,心中急急转念,忙拉过鼠爪子搭上脉。这回饶是以他半瓶子都晃不动的粗劣医术,也能诊出白玉堂气脉虽虚弱,却已通畅无塞。
展昭犹不敢确认,试图调动真气运转白玉堂大小周天,却听兀珍开口道:“你已耗竭真元,眼下莫要再动内力。我替他诊过脉了,幸好你用抱元功竭力护住他的心脉化解了掌力震颤,是以那一掌虽险,却恰好借隆涛王爷十成功力逼出了蛛毒,而并未伤及白少侠根骨——如此险中求存,也是得了佛祖保佑。”
灵台澄澈,心无旁骛,寄神魂于行云流水,无怒亦无怨,无悲亦无惧,是而抱元守一,柔而至坚,不受万物侵扰损伤。
抱元功......确实不是一门用来解毒的功夫。
原来从上京到幽州这一路上,在展昭苦练抱元功而无暇照顾陪护白玉堂之时,穆老前辈已瞒着众人替白玉堂化开血脉淤塞,将蛛毒从脏腑要穴一一逼出,一并拢聚至心口膻中穴。
只是他毕竟年老力衰,尚不确定自己能否顺利完成从心口逼毒而出这最后最为凶险的一步,是以提前传授展昭抱元功,一则为掩人耳目,二则为备运功逼毒时之需。
怪道白玉堂遭长枪刺伤后本已性命垂危,却一路撑到今日都并未毒发;怪道他虽未毒发,却愈发心口闷痛烦恶欲呕不能;怪道穆老前辈这些日子迅速衰老,已然枯瘦憔悴。
展昭白玉堂前后一想哪还有不明白的,登时心潮翻涌。
“正所谓祸福相依,”兀珍却娓娓道,“两位权且放心,驸马虽大费元气,却并未至于灯尽油枯。此番他本已抱有死志,倒要谢展大人打乱了他的计划。”
二人这才知道,抵达幽州三日之后,穆易刚堪堪替白玉堂将万蛛掌之毒拢聚至膻中穴,本以为展昭会诈降后再作打算,正可赢得为白玉堂逼毒的时间,谁知还未及着手开始运功逼毒,就眼睁睁看着病势昏沉的白玉堂被耶律宗元带走,与展昭一并囚禁。
正因为展昭心知自己一旦诈降拖延时间,耶律宗元必定想要保住自己有用之身,会转而强令穆易为白玉堂解毒。他一心不愿连累穆老前辈,遂放弃了诈降这条路,选择了拖着受刑之躯与白玉堂借机突围。
穆易自然知道展昭无法替白玉堂解毒,遂亲身追至三山菴,却无奈功力衰减,没能甩掉跟梢的追兵。至于展白二人濒临绝境时借耶律隆涛掌力逼出毒素,又以抱元功护住心脉,则是九死一生的无可奈何之法,万钧凶险之下竟当真死里逃生,着实是不幸中之万幸。
展昭深觉大恩难以言谢,而白玉堂已急道:“我们这就想法子带老爷子回乡,回天波府杨家颐养天年......”
“不必了,驸马早已下定决心,百年之后与公主同穴而葬,待那时肉身消弭魂魄轻盈,正可悠哉返乡。”兀珍慈蔼笑道,“老爷子说了,只消知道世上还有这等侠义英雄,他残生余年也能过得心安了。”
飘摇一只孤舟,悄然穿过溶溶夜幕,撞碎了满河泠泠月色,在燕云大地划过一个不为人知的弧度。
两日后,国境白沟河畔望眼欲穿的公孙策,终于等来了两个风尘仆仆的归客。
去国离乡千里,终究是回家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尚且不定死生。
此时包拯业已离开雄州,一则为押解顾修和孟钧二人先行回京请罪,二则为尽快面见皇上,为所谓展昭叛国之事早做周旋。
“无论那起子小人说些什么闲话,你二人只不理会,安心养伤便罢了。”返京的一路上,公孙策不知把这话殷殷嘱咐了多少遍,尤其是格外告诫白玉堂不要轻举妄动,尽管把这桩事交由娘家人处理。
白玉堂竟当真消消停停,裹伤时配合得格外乖巧,吃药时一顿不落出奇的认真,展昭不由疑心他是打算早日养好伤,为劫狱劫法场什么的做准备。
好容易赶回汴梁,展昭应召入宫,却未能得见天颜,而是被带到了一间偏殿,四面落锁被关了个严实。
独个儿枯坐半日,直到天色渐晚时,竟是陈伴伴亲自碰了个匣子来见他,肃然道:“展大人,皇上今日不见你了......只教老奴将这个拿给你。”
展昭温声问了陈琳安好,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霎时间心神一阵震颤。
里头自然不是白绫也不是毒酒,却是一卷血污浸染、绣线残损的画绣。
想不到,《千里莺啼图》还留存于世。
“展大人该知道,朝中有多少嫉贤妒能之辈,一心盼着瞧你的下场。”陈琳叹道,“包大人返京上朝那日,你叛国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被多少人揪住了不放。有人道你是不满我大宋重文轻武,因而卖国求荣以期在契丹得到重用,亦有人消息灵通探得了白少侠的病,道你是耽于私情坏了大义;有人猜测你会留在契丹练兵备战,甚至替契丹侵略我大宋江山,亦有人猜测你会替契丹做个暗探,使个苦肉计回国刺探我大宋机密。”
展昭手捧那幅浸透了他与白玉堂二人鲜血的绣图,垂眸默不作声。
“彼时包大人尚不能确定,他能否盼到你归国的这一天。”陈琳接着道,“他当着满朝文武呈上了这副残损的《千里莺啼图》,禀明了雄州地下战道的来龙去脉与此图失而复得的经历,道是无论皇上如何论处顾大人和孟将军的功过、如何判定展大人的忠奸,莫忘了雄州地下战道所含的几代人满腔忧愤和血汗,莫忘了《千里莺啼图》所染的正是展昭和白玉堂二人的鲜血。”
这回展昭终于抬起头,恳切开口道:“既然《千里莺啼图》并未销毁,请圣上一定严加保管,莫让战道图被有异心者所利用。”
“到这地步,展大人还是只有一片公忠体国之心。”陈琳不禁感慨道,“放心,包大人和公孙先生未免《千里莺啼图》在路上被契丹人所获,将此图涂满了生石灰,遇水即会生热自燃。此图被浸湿方能显现出战道图纹路,因此眼下就连皇上也无法亲眼一睹,只得令孟将军另行呈上战道图图纸,才得以瞧见咱们这道不为人知的边关防线。”
展昭遂放下心来,默然等待对自己的判处,却只听陈琳和蔼道:“耗了这半日功夫,展大人也该回去换药歇息了。”说着便阖门离开了偏殿。
见状展昭也觉得没必要继续给自己关禁闭,遂自行推门而出,见殿外花木寂寂、悄无人声,宫人守卫似是都被清退了。没走出两步,忽听身后风声微动,猛然回眼看时,果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皇宫飞檐潇洒而落。
“嗳,爷的轻功当真退步了,可得赶紧练回来......”那人懊丧咕哝道,身穿黑衣短打十分简洁利索,一头墨发编了蝎子辫整整齐齐束起,倒不复当年大闹东京时纵情恣意、白衣夜行的做派。
“玉堂,你不好好在府中养伤,也太胡闹了。”展昭无奈道,却跟他生不起气来。
“你安然无事,爷才不会胡闹。”白玉堂挑眉笑道,一双桃花眼中映出了璀璨星河,“但凡你有丝毫闪失,五爷拼了一死,定要闹他个天翻地覆!”
他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窜天入地的白玉堂,却因心有挂碍之故,而生出了某些不同。
很快,朝间坊间都传遍了消息,说是展昭被皇上晾在偏殿罚跪了半日,到底未能得见龙颜,看来是已经彻底失了圣眷,连面圣自辩的机会都得不到了。如此一来,多少双盯在他身上的眼睛,倒没初时那么兴奋热切了。
又几日,赵祯的旨意终于传了下来。雄州地下战道维持现有规模,不予拆除也不再扩建,专拨一批经费作为维护此边关防线之用。孟钧和顾修暗筑战道功在社稷,但欺君之罪和失职泄密之罪不可不罚,功过相抵之下,贬官罚俸以示小惩大诫。
孟顾二人领罪之后倒颇为欢喜,一来他二人虽降了品级,但仍被派回边关任职,二来雄州防御使之位空缺,皇上经此一事后力排众议,将此前遭受排挤的杨宗保夫妇从澶州调回了雄州,仍由杨家将镇守三关。
至于展昭,尚未排除叛国之嫌,暂不宜御前任职。
皇上降旨下来,暂停展昭一切公务,将其发配往松江府停职思过,无召不得返京。
展昭心情复杂地领旨谢恩,而白玉堂顿时眉开眼笑地跳了起来,向包括宣旨太监在内的所有人无差别释放他光华夺目的笑容,将那个忐忑不安的小太监吓得差点昏过去。
陷空五鼠并闵秀秀早些天已闻讯赶至开封府,当下听了旨意唯有徐庆尚在愤愤不平,而蒋平已笑道:“这下官家尽可放心,我们松江府陷空岛四面环水,定将展小猫牢牢困在岛上停职思过,想跑都跑不了。”
倒是包拯和公孙策,虽欣慰展昭能够被迫消消停停养伤,但对于要把他交给婆家人带走,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风雨如晦后,终至风光月霁、雨过天青。
哥几个热闹闹商议了一番接江宁婆婆回岛团聚的事,对于五弟险些教干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此番肯定免不了一顿好骂达成了共识。一时闵秀秀去了小厨房,张罗着熬黑芝麻糊给大病初愈的没毛鼠补养头发,众人则说说笑笑各自回房不提,。
一回到猫窝,白玉堂便忽从背后环臂抱住了他,展昭一惊,本能地试图挣脱,却听身后小耗子摩挲着自己的耳垂轻声道:“别乱动,我身上可还有伤呢。”
温热气息暖酥酥扑在耳畔,展昭不由心中一软,缓缓放松下来,轻轻握住白玉堂搭在自己腰际的指尖。
“展昭,我曾想过,这辈子与你相知相伴也算无憾。”白玉堂紧挨挨把他搂个满怀,将脑袋枕在他肩膀上,认认真真说道,“可我总还是不能自抑、不能甘心,我终究还是想教你知道——我喜欢你,深爱你入骨,不仅今生想要与你彼此身心相属,生生世世都想与你纠缠不休。”
展昭垂眸掩过眼底渐渐漫延开来的笑意,温声开口道:“玉堂,谢谢你。”
“不客气!”白玉堂立刻接茬,又抬了头笑道,“......谢我作什么?喜欢你是我自个儿乐意的。”
“多谢你是只贪得无厌的混蛋耗子。”展昭揶揄含笑道,在白玉堂臂弯中转过脸来,任由自己眸中漾开的烂漫光彩尽数映入他的眼帘。
多亏你贪得无厌,又半分藏不住心事,非得逼着我戳破这层窗户纸才肯罢休。
“是了,猫儿,”白玉堂一双桃花眼中荡漾起得意洋洋的神采,“如今你想亲我便能亲我了,心里不知道有多快活!”
话音未落,他额上便挨了一记暴栗。
正委屈而不忿地瞪眼看向这白眼猫时,他感到胸前衣襟被轻轻一扯,紧接着双唇贴上了一个温软的物事。
汴梁花事已尽,夏荫渐浓,窗纸上辉映着枝叶横斜,隐隐绰绰可见两人相拥而吻的身影。
【全文完】
【鼠猫王道】缔情刀(14)
展华章何等机敏,听展昭的前言后语,心里顿时雪亮。
他的金兰兄长,为雪他的仇恨,竟然筹划了这么多年。
可是,兄长自己也一清二楚,以目前的身体,已经做不到了。
展华章轻拍一下展昭的手背,拿起枕边的软绢,搌去展昭额上的汗水。
床头的小灯,照着展华章眉间隐痛的微笑:
“明儿,你要做的,不是见白帅,是见照儿。”
展昭惊异地望着展华章,欲问又止。
展华章把手放在展昭跳动的心口上,缓缓安抚着。
“白帅那边,有我就够了。你纵然见到白帅,也未必能动摇他的决心。你只是不要去伤照儿的心,照儿心静下来,自然就能看清世界本该有的模样。”
上弦月清光遍洒,白玉堂踩着月光,站在归燕堂大门前。
把展昭送来的时候是下午,现在已...
展华章何等机敏,听展昭的前言后语,心里顿时雪亮。
他的金兰兄长,为雪他的仇恨,竟然筹划了这么多年。
可是,兄长自己也一清二楚,以目前的身体,已经做不到了。
展华章轻拍一下展昭的手背,拿起枕边的软绢,搌去展昭额上的汗水。
床头的小灯,照着展华章眉间隐痛的微笑:
“明儿,你要做的,不是见白帅,是见照儿。”
展昭惊异地望着展华章,欲问又止。
展华章把手放在展昭跳动的心口上,缓缓安抚着。
“白帅那边,有我就够了。你纵然见到白帅,也未必能动摇他的决心。你只是不要去伤照儿的心,照儿心静下来,自然就能看清世界本该有的模样。”
上弦月清光遍洒,白玉堂踩着月光,站在归燕堂大门前。
把展昭送来的时候是下午,现在已经是凌晨。
虽然笔墨纸砚没断了报信,没有亲眼看到展昭,白玉堂还是不放心。
可是,他又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进去。
展昭,他的猫儿,离他这样远,好容易以为走到了面前,狂喜地紧紧拥在怀中,眼睛对着眼睛,真真切切地看进心里,可是眨眨眼的工夫,就远得只剩一个血里火里的影子,追捉不住。
他转过身问白寿:“大帅休息了么?”
白寿行礼:“白刀传过大帅的话,无论什么时候二少爷求见,都立刻见。”
白玉堂眼睛一亮:“为什么不早说?”
白寿缩缩脖颈:“白刀传话的时候,我看他脸色不太对,特意问了一句,要不要立刻告诉二少爷。白刀说,二少爷不提见大帅就算了,提起这话再回。”
白玉堂利眸一黯,心想这果然是白雪秋的考验。
这次回家,白雪秋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话。之前对他几乎拒而不见,连请安也只是匆匆一面。
今天对他来者不拒,是因为他去不记斋冒犯了展华章,白雪秋在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来请罪。
白玉堂:“去敬慎斋。”
白寿低头:“大帅在其微阁。”
白玉堂抬头看去,整座其微阁没有一点灯光。
他怀疑地看一眼白寿,白寿认真地点头:“二少爷,大帅真的在其微阁。”
白玉堂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白雪秋来到其微阁守株待兔,分明是怒了,自己更要罪加一等。
他看着其微阁的楼窗,对白寿说道:“去澄怀轩,把家法请来。”
白寿默默行礼离开。
临着归燕堂的楼窗边,书桌旁,白雪秋静静地坐着。
天气虽热,白雪秋空虚的底子,尽管有独参汤吊着,还是浑身发冷,在芝地纱长衫外面披着一件嘉绢上衣。
室内一片幽暗,归燕堂窗口的灯光透出来,在白雪秋眼中映出两个远远的亮点。
木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白玉堂赤着肩背,捧着铜头绞丝皮带,出现在门口。
白雪秋转过脸,看着儿子威武的剪影。
那个剪影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前,双膝跪下,奉上皮带。
白雪秋没有接。
“你不应该到我这里请罚,应该去不记斋。”
白玉堂低头:“大帅,我没有错。我来这里,是您认为我有错。”
幽暗里,看不清白雪秋的表情。
白玉堂等待着。
白雪秋的震怒却迟迟没有降临。
沉默片刻,白雪秋说道:“你错了。和我错得一样。在展家人面前,拍枪是没有用的。他们说话的本事,抵得千军万马。你从小到大也算能说,但是和他们说理,你不是对手。”
白玉堂听白雪秋难辨情绪的声音,手里的皮带,一时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举着。
白雪秋拿过皮带,就手把住白玉堂的手腕,把他拧到膝前。
白玉堂胸膛压在白雪秋腿上,心里嗵嗵直撞。倒不是怕挨打,而是很久没和白雪秋这样亲近过了,不要说身体接触,就是话都说不上几句。
白雪秋握着白玉堂的手腕,冰凉的皮带铜头在他背后拍了拍:
“你一直在忙的事,我都看到了。说你的想法。”
白玉堂知道一句话说得不合白雪秋的心,就要有一顿好打。可是要说的还是得说。他横下心,开口说道:
“我浙系铁网,张而成伞,聚而化剑,剑锋所指之处,是八百里外的南京。展昭,他要力保南京,但是我,不能不做两方面准备。大哥在北平,根基纵深到华北,我在浙江遥相呼应。庞家势力归附了白家,打破内部制衡,这些天来,各方势力倾轧,愈演愈烈,加上日本人暗中扰乱,钧座面临下野,自顾不暇。我要兵发南京,不只是为了展昭的自由,更是为了控制江苏,北上靖定济南。浙江多山,易守难攻,你来打,尽管打,未见金华一千,先损南京八百。我押上人头,赌南京现在不敢打!”
重重一皮带抽到白玉堂背后。尽管早有准备,白玉堂还是疼得倒吸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往白雪秋怀里缩了一缩。缩完觉得不对,又赶紧撑起来,等着继续挨抽。
白雪秋却没接着打,拧着白玉堂手腕的手略松了松,问道:
“为什么打你?”
白玉堂心想肯定是哪句话说戗了白雪秋,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找不出哪里不对。心道随便说个原因肯定还得挨打,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大帅,玉堂愚钝,实在不知道。”
白雪秋淡淡说道:
“天大的事情,也不值得押上我儿子的人头。”
白玉堂愣住,一阵电流似的暖热,顺着皮带抽出来的宽痕铺开去,不知触着了哪根神经,眼眶竟然也跟着热了。
白雪秋放下皮带,拍拍白玉堂的肩膀:“玉堂,倒退两年,我会这样做。但是现在,我不希望你动刀兵。”
白玉堂抬起头,望向白雪秋的脸。背对着窗外的月光,白雪秋清瘦的脸庞上,一双锐目灼灼闪亮:
“玉堂,如果南京赦免了明儿,你还会兵谏么?”
白玉堂惊讶:“怎么可能?”
白雪秋一笑:“十几天前不可能。如今,未必。”
他把一叠针孔密电递到白玉堂手里。白玉堂直起身,手指一行行读过去,眼神越来越复杂。
白雪秋:“江东来的处境越来越难,我倒愿意在这个关头,半真半假地帮他一把,这个人情,换回明儿还有余。这场仗要打,必须打,迟早打,但不是现在。我已经整理好行装,见过了你,我就出发去南京见他。”
白玉堂蓦地睁大眼睛:“大帅!南京是龙潭虎穴,您不能去!要去也是该我去!”
白雪秋抚摸一下白玉堂的肩背:“这事,你办不了。况且你肩上的分量,绝不仅仅是一个金华。我后天就回来,在此之前,无论什么人给你什么消息,哪怕是我亲自打给你的电话,你都不要相信。如果我后天午夜还不到,福禄寿会把一切交接明白,你,继帅位,兵发南京。”
白雪秋的手掌很热,烫在肩上,沉甸甸的。
白玉堂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见白雪秋继续说道:“守好金华,护住展家。展家的人,出为良将,入为良相,他们给你的是一生的真心,你要接稳捧住。再想拿枪对着他们时,先给自己一枪再说话。”
他牵起白玉堂,指了指窗外。
在这里看归燕堂的窗口,清清楚楚。
展华章正驱着轮椅,从床边离开。
展昭望着展华章的背影,看不清表情,但凝望的姿势充满诚敬。
小灯的柔光映出展昭的轮廓,像水墨挥出的一带月夜远山。
白玉堂看在眼里,久久移不开目光。
“华章见过了明儿,一定要来劝我了。”白雪秋叹息,“明儿也忒一意孤行。你把明儿押起来,倒是没有什么不对。只是你把他放出来的时候,一定好好安抚,莫冷了他的心。”
白玉堂默默低下头,白雪秋的声音继续响在耳边:“你闲的时候,也冲着没人的地方,练练叫他二哥。七天之后,六月初四,我为明儿开祠堂时,当着全族长辈,你若是叫不出口,我也没法替你周全。”
说完,白雪秋脱下白色嘉绢外衣,披在白玉堂赤裸的肩头,起身离开。
嘉绢外衣带着白雪秋的体温,覆着背后未平的隐痛,像幼时闯祸受过家法的夜里,白雪秋推门进来,不由分说,直接把他擒到怀里上药看伤时的拥抱。
前胸衣襟上有什么东西发沉,白玉堂伸手一摸,是一枚玉徽。
微微凹凸的九层云雷纹,是白家传代的身份象征,白雪秋把它留给他,是留下了全部期望!
他握紧这枚玉徽,看着归燕堂的窗口。
窗里的灯光下,躺在枕上的展昭忽然胸肩绷紧,倾向一旁。
笔墨纸砚拥到床边,拭汗端水,揉腿扇风,慌作一团。
白玉堂眉锋压低,闭了一闭眼。
无论多么恨这只独断专行、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猫儿,眼睁睁看着猫儿这样疼,他还是做不到。
笔墨纸砚徒劳无功地忙活着,眼看明少爷的意识又渐渐模糊,正愁得心里没缝,忽听窗外风响不善,转头一看,一道白影大鸟似的从其微阁楼上劈空而来,穿窗而入,从笔墨纸砚头上掠过,无声栖落在房间中央。
笔墨纸砚急忙齐刷刷地跪下。都是府里的家生小兵,可从没见过二少爷这么杀气腾腾地进屋。莫非是等不及要来算账了?本来一心都在明少爷身上,这会才想起二少爷的账,心里着急,越急越乱,四七三十六,二六四十二,怎么也算不清欠二少爷多少皮鞭。
白玉堂看着瑟瑟发抖的笔墨纸砚,摇了摇头:
“下去罢。”
—————接下来的一半,乐乎吃了。我已经努力了几十次,看看明天的运气罢—————
【鼠猫王道】缔情刀(15)
看二少爷不像是来问罪的,笔墨纸砚偷偷松了口气,起来悄悄退出门去。
白玉堂来到床边,搭上展昭腕脉。这次疼痛发作得尤其凶猛,可是看展昭脉象,也是最后一次全身的发作。
白玉堂看看对面黑幽幽的其微阁,拉上窗帘,脱了白雪秋的嘉绢上衣,倚到展昭身边。
展昭混沌的意识里,闪过许许多多破碎的画面。浑身的新伤旧创,被激得极其敏锐的经脉带着突突直跳,像是从小到大所有的伤,都活生生地又受了一遍。
水泼一样的弹雨里,一颗跳弹打中他的脊椎,庞祐的铁刀木板来来回回抽打他的弹痕,胸前碎玉的痕迹在流血,数不清的鞭影在眼前呼啸,唯一逃生的依靠是伤口里的银镊,它,就连它,也...
看二少爷不像是来问罪的,笔墨纸砚偷偷松了口气,起来悄悄退出门去。
白玉堂来到床边,搭上展昭腕脉。这次疼痛发作得尤其凶猛,可是看展昭脉象,也是最后一次全身的发作。
白玉堂看看对面黑幽幽的其微阁,拉上窗帘,脱了白雪秋的嘉绢上衣,倚到展昭身边。
展昭混沌的意识里,闪过许许多多破碎的画面。浑身的新伤旧创,被激得极其敏锐的经脉带着突突直跳,像是从小到大所有的伤,都活生生地又受了一遍。
水泼一样的弹雨里,一颗跳弹打中他的脊椎,庞祐的铁刀木板来来回回抽打他的弹痕,胸前碎玉的痕迹在流血,数不清的鞭影在眼前呼啸,唯一逃生的依靠是伤口里的银镊,它,就连它,也反反复复地在纱布下折磨着他。
还有多久?
或是没有尽头?
他想握紧手上的扳指,才发觉它不在。
他突然无比想念它的微烫,每一次它套上他的手指,都代表着那个从心到身的强烈存在:白玉堂,白玉堂,吾友吾侣,吾室吾家,吾英雄知己,吾岁月余生。
玉堂,吾爱。
可是,白玉堂也不在。
自己伤了他的心,他不想见面。
无止境的深疼里,展昭冷汗淋漓地抿紧唇角。这一切都是自己选的,虽然痛苦,但即使重来一次,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变化。那时那地,那情那境,没有第二个选择。
玉堂,等我撑过这一阵,再去请求你原谅罢。
玉堂……
悬空的痛楚里,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把他拥在怀里。
不同于展华章的温凉,这只手掌滚烫而熟悉,像是能够燃烧,确实能够燃烧,曾经让他燃烧——白玉堂的手。
展昭心中一暖,又茫然地记起白玉堂说了不见面。白玉堂一向言出必行,和自己一样。所以,是幻觉罢。
展昭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好像睁开了,其实没有。他在一片虚空里努力看着,看到的还是一片虚空。
可是那只手,已经暖在了他腰后的弹痕上,安慰地贴在那里。
有轻轻的亲吻,落在展昭冷汗打透的黑发上,到眉宇,太阳穴,脸颊,小心得像在亲近一个梦境,动作稍重就要惊散一般。
此起彼伏的疼痛,在温柔的触碰中,似乎淡了下去。
白玉堂看着展昭在他怀抱里安静下来,肌骨也不像刚才那样紧绷,稍微松下心来。
可是,舍不得把展昭放下。
展昭忽然在他胸口动了一动,浑身再次绷紧,唇齿间响起微微的声音,几乎无法辨别他在说什么。幸亏白玉堂足够了解他,而且他说的两个字,也实在太熟悉:
“玉堂……”
白玉堂以为他醒了,连忙应声,抚摩他的脸颊。
展昭眼睫簌动,像是沉在梦魇里,浮不上来。他的体力和承受能力,被剧烈的疼痛堪堪耗尽。
胸前碎玉的痕迹剧烈地疼着,仿佛抽在那里所有的皮鞭,又同时降临。
苍白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山河破碎……肝肠寸断……”
白玉堂眼角和心腔一起抽紧,展昭在另一个世界里,在过去的白玉堂手中受着折磨。
清醒的时候,展昭原谅了他,但这些记忆仍然不可磨灭地存在,在展昭失去意识无法自控的时候,凶猛反噬。
白玉堂忽然想起不记斋的牌匾。
不记,最简单的事情,最艰辛的道理;
不记,怎样才能不记,血泪过往,刻骨铭心!
白玉堂把展昭满拥在怀里,低下头,吻着他胸前的伤痕:
“猫儿,醒醒,过去了,都过去了……看看我,你看看我。”
嵌在血肉里的云雷纹下,展昭的心跳怦怦地撞着白玉堂的嘴唇,他像是吻着展昭的心。
展昭的心跳渐渐平缓。
白玉堂知道展昭现在每处筋骨肌肤都极其敏感,担心碰痛了他,一面用亲吻安慰着他的伤痕,一面轻柔地在他肩前背后抚摩。
他听见展昭使尽全身力气说道:
“玉堂,住手……好么?”
白玉堂一惊,停了手,静静地抱着展昭。
展昭昔时明净清澈的黑色眼睛,微微张开着,里面有潮湿的光影在闪烁。
“我……一定爱惜自己……”
白玉堂震惊,这些话,他一生也忘不了。不久前,在北平,展昭从刑场上回来,他不知道展昭受过一夜电刑,自以为是地惩罚展昭的时候,在最难耐的关头,展昭对他轻轻的央告。
自己此时的爱抚和安慰,在展昭模糊的意识中,仍然是那时的刑罚。
然而,难道不是?展昭改了脉象,自己明明心痛心碎,给他的却不是理解与照料,而是拘禁和威胁。
白玉堂把头埋到展昭颈间,久久地贴着他汗湿的脸颊。
猫儿,猫儿。
我该怎么待你,才能不再让你这么痛?
都说天道好轮回,可是承受这一切的,不该是你啊。
月光在树影间摇曳,夜风凉爽。
展华章的轮椅无声地碾过平坦的青石板路,转过一个弯,前面就是敬慎斋。
一道白色的长影在转弯处出现,挡住去路。
展华章停下,看着站在淡淡月光里的白雪秋,抱拳:
“兄长。”
月光底下,展华章更显得眉清目静,让人一望而心底安宁。
白雪秋还礼,来到展华章面前:
“华章,一晃几天没见了。”
“五天。”展华章微笑,“兄长知道我今夜要来?”
白雪秋眼底隐隐生寒:“华章,我从昨天晚上到刚才,一直在其微阁。”
展华章低眉不语。
白雪秋迈近一步,眉目锋锐,剑芒冷烁:
“燕子,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对人,对己,甚至对明儿,都这样狠。我不忍心恨你,但是如果你承受得起,我真想再亲手重重抽你一顿——过了这么多年,你仍然不相信我。”
展华章抬眉望向白雪秋,满眼无悔的歉疚:
“兄长,我不是为了白家,是为了明儿对照儿的心。我愿意相信你,但是应该让我知道的事,你敢不敢说,对我毫无隐瞒?”
白雪秋利目倏地一闪:“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绝不隐瞒。”
展华章凝视白雪秋许久,摇摇头:
“……没有。”
白雪秋点点头,眼神缓和下来,仍然站在轮椅前望着展华章,像是有话要说。
展华章也就含笑回望着他,湛黑的眼睛里是安抚和鼓励。
白雪秋吸了口气,徐徐呼出来,说道:
“华章,这么多年,我确实有件很内疚的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展华章安静地等他说。
白雪秋:“十八年前,九月三十那天,我原本准备开枪。”
他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愧疚:我想开枪,想得肝胆欲裂,但不是杀你,我只想留住你。
展华章眼里忽然绽放出清澈的笑意:
“兄长,如果是这件事,你没有任何需要抱歉的地方。我也想告诉你,那天,我带了一支袖箭。”
白雪秋心头隐寒。那天展华章没有戴箭匣,就是有箭匣,也绝比不上步枪的射程。
如果他开了枪,除非当场击毙展华章,否则,他强留下的,将同样是一具尸体。
展华章向白雪秋伸出手,纱布早已拆去,月光积聚在手心的刀痕上,像一个微笑。
“兄长,现在我在这里,不会离开了。”
白雪秋把手合在展华章掌心上,握住:
“华章,我有句话,一直想要问你。”
展华章眼里盛着静静月色,等着白雪秋说下去。
拂面的夜风里,他听见金兰兄长低沉地问道:
“十八年过去了,你愿意为我,出将入相么?”
天地间忽然极静。
青石路旁泉水琤琮,兰丛中露珠滴落,远远近近虫声鸣唱,都消失了。
明镜似的黑眸,映着钻石般的锐眼,目光相接之间,是响晴白日的高天,渐行渐远的蓝衫,不曾回头的决绝;也是暗夜中的湛黑闪电,指剑为誓的殷红热血,死生可托唯独志不可改的金兰。
静,落雪之声大如雷的静。
展华章握紧白雪秋的手,点头。
“好。”
白雪秋浑身热血嘶鸣,伸开手臂,用力抱了抱展华章,放开,意犹未尽地把着他的肩头,喜悦地注视着他:
“华章,我要出门,明儿和照儿,就交给你了。照儿有什么不好,你好好管教他就是。只是你倘若又拿明儿换照儿的命,我回来必定不能饶你。”
展华章刚要开口发问,白雪秋就一五一十地说道:“你担心我起兵,放心,我不会。我要去南京,现在去,后天回。白锏和药,我都带着,分秒不差地按时吃。开祠堂的日子,我已经择好,就是七天之后,旧历六月初四,祈福求嗣、嫁娶开光都最吉祥。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受他们的礼,此生心愿也就足了。”
展华章微笑点头:
“七天,够了。甚好。兄长放心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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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置顶
(2021.1.7)
【此篇推文皆因耳雅而起,此处禁耳雅,也决不推她一字,耳雅粉请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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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某些人的话说,我不能代表鼠猫圈,但我总可以说我想说的话,推荐我认为值得推荐的文。
今天有人掐我,认为我说了我看不惯的,就是不尊重他人看文的自由。但在我看来,这样的人,就算再怎么掐我,也只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所谓的海纳百川的圣母情怀。
这世界上最不缺圣母,而缺的是执着。我只是不想平白爱他们一场,只想尽力维护展白二人今时今日在鼠猫这个tag里仅存的那么可怜一点点的侠义形象,仅仅是因为看不得他们从前最被看重的傲骨侠气,被人踩在脚下随意设定随意践踏。
他们源于三五,成于三五,他们在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里惩恶扬善,除暴安良。如果人人都只因为看了一些不伦不类的同人而数典忘祖,那风华如何传世,焉还有今日你所熟知的展昭和白玉堂?
那么白玉堂舍身取义万箭穿身死在冲霄楼里,岂非轻于一片鸿毛?
今天要推的一篇文里有一句话,我自读后,一直难忘——
“曾几何时那个肆无忌惮的少年,笑如无可羁系的风,让观者也心神俱醉,似能直上九天揽明月浑忘今昔是何年。眼前这笑似穿越那漫漫时间傲然而来,扬眉展眼间活脱脱一段少年气象触手可及。”
这方是我心中他们最原本的模样。
话不多说了,上干货要紧。
这次推荐的文,都是从前圈子里公认的、首屈一指的经典。双手奉予所有真心爱惜鼠猫、尊重鼠猫以及三观端正的姑娘们,希望能略拾鼠猫旧日风姿。
实在没有精力每篇写点评,所以只做摘抄,个中精彩请诸位亲自品评。
多HE,少BE,希望看过的能会心一笑,不嫌弃我炒冷饭,没看过的请尽情食用。
推荐方法:按作者,排名不分先后。
一、玄衣君
1、汴京异话之一《豆腐脑》 古代短篇
节选:
他既然就住在潘楼街上,那“一钱一碗”的邪乎名声这几日自然听的耳朵茧子也出来,说来那高家的小儿子前些天终于下了葬,那钟鼓铙钹的声响也终于归静,今日早上他白五爷心情一好便想去“一钱一碗”尝个鲜了。
他是个喜好新鲜有趣事物的人,他喜欢汴京的理由之一便是这地方每日都有新鲜有趣的事。
今日他第一回进“一钱一碗”,倒就把两位掌柜的见了齐全。
那两人笑呵呵的自来熟的过来见礼,两人称是兄弟可看着却没有半分的像处——一个矮胖如猪,一个瘦削如羊,偏还留把山羊胡子,都是生意人的活络眉眼。说话倒是一应的客套,立时叫堂倌端了碗豆腐脑放在白玉堂的面前。
节选:
公子可见那条合欢小道么?就是通北婆台寺的。
大约一个时辰前展昭走过的那条小路上,此刻白玉堂也正走过,只是他比休假中的四品护卫更悠闲了许多,边走边看风景,又想起方才那个指路的脚夫说的话。
合欢小道——名字说的这样风流,却是通去和尚庙的。
汴梁百姓于“四大皆空”这句话的理解,果然比别处深刻许多——这般想着,陷空岛五当家只觉得额角筋突突的跳。
3、汴京异话之三《仲秋桂》 古代短篇
节选:
往香炉里插了残香,展昭正要离去,却听暗处软绵绵的一声唤,“官差——哥哥。”细细软软的声音是个孩子的,他惊了转身看过去,却见个小孩儿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到了月光亮处,仰了小脸看他。
月光下展昭见他黄衣绿裤,眉间的朱砂痣衬的小脸如满月一般,杏核样的眼睛扑扇扑扇的好生讨喜,只是这般的一个孩子,怎么独自在这里?
他皱了眉过去蹲下身,才要说话,冷不防那小娃儿伸手抽了他腰间别着的桂枝。
他看着那桂枝在小娃儿手中转眼枯萎下去。
4、汴京异话之四《鹤影》 古代短篇
节选:
契丹人想了想,摇了摇头,“你不会武功,打不过我,这里的人都像你,大辽的男人都像我……”
“你是说宋人比辽人文弱,是不是?打仗不是比武,胜负不是只靠武力。”年轻人冷冰冰的笑容在看到契丹人迷惑不解的神情后又逐渐化开了,但复又扬眉勾唇神色间意气昂扬,“石头,别说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书生,就算我只是个躬耕农桑的庄稼人也好,我必尽力,让此地永属大宋。”
一旁白五爷听了这番话心道你个酸儒说的这么文绉绉这个蛮子哪里听的明白。
可这一番话,却又不经意引动他胸中豪气——
此地,永属大宋。
5、汴京异话之五《鬼母》 古代短篇
节选:
丁月华眼望长街,忽然眨了眨眼,转过脸来向他一笑,“虽不知他往日是‘南侠’的时候怎样,但如今这畏手缩脚的样子,可是比小五哥你都差的远。”
这话若是白玉堂一年前听见,必然答复“那是自然”等等等等。
但此时听闻,不知怎么……
一点也不高兴。
沉吟了半晌,到底理不开心绪,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懂什么,就这样胡说。
你……未曾见他尽心尽力……
你也未曾见他隐忍不发。
你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说这个人不怎么样……
夏虫岂可语冰,你我这般恣意妄为的人,又哪里懂得他的辛苦与坚忍了。
6、汴京异话之六《剑胆琴心》 古代短篇
节选:
只见那女子动了动眼皮,起了身,面无表情的福了一福,复又坐下,调弄怀抱中琵琶,转轴拨弦,试准了音便合着琵琶曲乐曼声开唱,声音倒也娇柔动听,一时间四下路人都驻了足,仔细听去原来是前朝遗篇《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倒有些意思。
人群中那白衣锦绣的少年客这样想。
白玉堂再仔细看那女子,目光落在她鬓边那一溜白蔓郎上,想到近日汴梁传诵王琪的诗句:“开到荼蘼花事了。”不由得想,所谓劝君惜取少年时一说,这风尘中人,恐怕更得其中三味。
“小五哥。”忽然身侧作少年装扮的青衫人轻推了他一把——
丁月华只道他在看那棚子里的少年女子,于是取笑,“好一班野草闲花,小五哥你可要把持住。”
7、《碧落黄泉》 古代短篇
节选:
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今宵虽则半满也是撩人。
让她想起多年前,仿佛梦一般的时光。那时她未脱乐籍,还与亚仙一样从江家姑姑的姓氏,艺名称做惜惜,那天她和亚仙一同去雅坊华三娘那里学曲子,一曲《八声甘州》才学到一半,只听窗外一阵吵嚷,华三娘眉头一紧,沉着个脸向外侧目看了看,冷笑一声:“祸事来了。”
那是个白衣的青年,正在院子里那株碧桃下头打开泥金的折扇承住落花。吵嚷声自别处小楼里来,是行院中的女子都忍不住开了窗来看人,细声言语。
那真是极好一个人,怨不得人看。
8、《纵使相逢应不识》 (又名《淮南乱》) 古代长篇
节选:
昔人蓝影,巨阙寒光。
他不是去了么?他不是任凭自己喊破了喉咙痛断了肝肠也不肯回一回头么?他不是纵使他不眠不休三日三夜十指染血的也不再透露蓝衣哪怕一片消息么?
如何他又在这里了?
依旧清明俊朗,依旧温文儒雅,甚至那笑容,也是一般模样的清浅。
本以为是再也瞧不见那笑了,如何老天又开了恩情,让他再见着了呢?
“猫……猫儿……”从牙缝里挤出的字是压下了几许哽咽,几许狂喜?
只见那蓝衣的青年渐渐去了惊讶的神色,对着他淡淡一笑,“这位兄台,可好些了么?可要在下去通知你的家人?”
9、《鹊桥仙》 古代短篇
节选:
白玉堂看了看那布幅,略一沉吟,竟扯开白云瑞,径自去卦摊旁坐了。
五爷这是做什么哪?!白福瞠目结舌,卖卦卖卦,转回说话,五爷是从来不信这一路的,道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今个儿怎么转了性了?
白云瑞也是不知就里,上去又扯着不放手,“爹——!”
白玉堂这番再不理会他,那测字的也归位坐定,“这测字前,先请问公子,所问何事?”
“问个故人,如今他身在千里之外……”
10、六艺系列 《礼.天子事》 古代短篇
节选:
推门出去,庭院里白玉堂站的挺直,也不知在看哪里,嘴角有点笑意。
想什么想的这样高兴,赵祯只觉得一阵气闷。
好象人人都挺快活,就他这个天子怎的就没个顺心的事。
他奶奶的。
说起来这句话,还是当年他在王府时,和王府的下人学的。
一句粗话一吊钱。
蚀本生意来的。
11、《古风乐府》 古代中篇
节选:
消息传到汴梁,惹动天子脚下皇城,一时间歌场酒肆,市井坊间,无尽议论。
那白玉堂三探冲霄楼,捐躯铜网阵之事,也就此闹得了天下皆知,汴京中多人识得那锦毛鼠,尽知他风流天下,常惧他高强手段,却不想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去法,于是但凡提起,便称英年早夭,万般唏嘘。
只是天下人都知从此开封府失了白护卫,五义中失了锦毛鼠,却无人知道——
展昭,失了白玉堂。
从此后,只道英雄绝代,国士无双。
12、《夜夜减清辉》 古代短篇
节选:
待黑影蹿入客厢已是深入府内,悄无声息地在院中落了地,快步到了门前,正要推门而入,只听一阵呼哨,身影一惊之下一个后翻,不想厢中蹿出一条人影,一剑刺来乱了他身法,未曾脱身,又落回院中。
转瞬间各处的灯都亮起来,“深夜客访,丁氏双雄岂能不迎!”
院中两处出口,只见丁氏兄弟一持长枪一持双刀,双双现身。
那客厢中出来的却是展昭,他一击未中便退开数尺,立个势,长剑直指眼前不速之客。
二、酷RARA(酷拉拉)
1、包青天系列 《包青天之一 无头冤》 古代长篇
节选:
程阕宗飞身跃起,“啪!”的一声将茶壶踢个粉碎,反手从身后军校腰间抽出一柄长刀,神形如电直逼白玉堂的面门而去!白玉堂出来得匆忙,画影并未带在身上,手中只有一把纸扇。他飞身闪开程阕宗的一刀,在店堂中的几张板桌上腾挪纵跃几下,来到一名军卒面前,不待他反应过来手中折扇已然抽了过去。他内力强劲,一抽之下这名军卒登时晕了过去!白玉堂将手中纸扇一扔,拔出他腰间佩刀,以刀作剑迎了上去。
程阕宗将他上下打量几番,冷笑道,“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竟然也敢来管本将军的闲事?”
白玉堂见他买凶杀人后竟然还如此飞扬跋扈,不由得心头怒火上撞,将手中空茶壶狠狠向程阕宗掷了过去,骂道,“我是你祖宗!”
2、包青天系列 《包青天之二 井中骨》 古代长篇
节选:
老仆心中慌乱,张皇失措中转身欲逃。谁想人老力衰,又是吃了些惊吓,抬腿落足十分的不灵便,才跑出几步便给脚下突出的青石一绊,狠狠地摔在那里,动弹不得。那半旧的灯笼也滚落一边,顿时熄了火光。
阴风一阵,吹得那乌云撕开道裂缝,一线幽幽月光撒落下来。恰巧照在那森森枯井之上,井边砖石破败残旧,发出青白色幽光。更令人可怖的是:那井沿之上竟侧身端坐一红衣绝色女子,芙蓉如面,柳叶似眉。巧笑倩兮,笑得人魂灵颠倒;美目盼兮,盼得你心痴意迷。即非倾国倾城色,自是超群出众人。
老仆翻身而起,直吓得面如死灰,手中点指,张口结舌道:“你是、你是……”
3、包青天系列 《包青天之三 金错刀》 古代长篇
节选:
“展昭!?”
那蒙面杀手听闻对方乃是开封府展昭,心中不由一惊,哪堪剑法更非展昭敌手,勉强斗得几招便已章法大乱,不出片刻便被展昭手中剑尖扫中胸膛,好在他应变极是迅速,眼见长剑锋芒着身便施展轻功纵跃出几丈之遥,这才免开膛破肚之危。展昭亦不愿制他死命,意欲捉拿活口以助案情,因而剑到中途已撤了内力,伤口虽深却无性命之忧。那人中了展昭一剑,已知绝非敌手,不敢再次上前缠斗,见展昭欲上来擒他,忙从百宝囊中摸出一颗烟雾火弹狠命掷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左右烟雾四起,展昭忙退步闪避。待烟雾散尽,那蒙面之人早已踪迹不见。展昭长剑还鞘,纵身跃上屋脊,施展绝世轻功一路追去。
节选:
片刻只闻对面三声响箭,一艘小船从对面如箭而来,陈云正吩咐放下麻绳悬梯,请展昭、白玉堂换到此小船之上。那小船之上亦有七八名划船水手,为首的青衫头领过来恭谨道:“陈爷路途辛苦!小人葛彪奉堡主之命前来迎接展大人、白五爷。”
陈云正从怀中掏出令牌递过,道:“时候不早,莫要堡主久候,快些开船罢!”
葛彪看罢将令牌双手奉还,忙道:“是!开船!”
众划船汉子听命挥桨如飞,对面船阵之中已将一艘大船解缆撑开,这小船从中穿行而过,如飞箭般朝乾坤堡方向而去,那船阵早又闭合得森严不透,白玉堂悄声对展昭道:“想不到这乾坤堡防守如此严密,怪不得连堡主肯定盗像为堡内之人……”
这小船顺风顺水,行驶甚速,不多久已见远方天地之间似有大片阴云陡然耸出,正是乾坤堡所在之岛。白玉堂仰首细瞧,见这岛比之自家陷空岛方圆更阔,遥望去山势崎岖,遍山叠翠,隐在片片淡白薄雾之间,映衬着海水湛蓝如碧,甚是清幽宜人。
节选:
展昭缓缓撤步,长剑圈转,退为守势,金阳晨晖映照中,剑身如秋水寒波,发出极夺目的光芒。
众豪奴也已收起横霸狂恶,目光紧盯着展昭,徐徐拔刀出鞘。
那锦衣公子点头笑笑,陡然变色,厉声喝道:“杀——!”
杀声未止,霎时间刀光如网,若轰雷袭顶,直劈展昭!
刀风凌厉,将展昭衣鬓激扬而起,他心中却在期盼——白玉堂能将唐圆圆带离险地,千万莫要回来!
白玉堂拉着唐圆圆,纵身闪入街角一条破败的幽巷,满目尽是些残砖败瓦,荒废的院落,似是贫苦人家及沿街乞丐的栖身之所,只有几个衣衫破落、神色愚讷的穷苦百姓,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满是污垢的手掌在破衫中来回抓搔,偶尔捏出只虱子来,瞧见他们突然闯入,都似乎吃了一惊,呆愣愣的侧目相望。
注:包青天系列应有六篇,每篇独立一个故事,全系列又有主线贯穿。只可惜第六部《冲霄楼》始终没有问世。主线虽不完整,但不影响阅读。
6、《壮志凌云之劫机事件》 现代长篇
节选:
展昭悄悄回头望了一眼,见劫机者难以忍受高空颠簸,无暇顾及他们,忙盯住前舱壁的隐藏警报开关,朝白玉堂使个眼色。这是客机的电信报警装置,专为飞行员在遇到特殊情况而设计,它可以按照操作指令,不间断地自动发出规定的电码信号。许多飞行员在飞行生涯中从未按动过这红色的按钮,连试验性的监测都是由机械师完成。一旦扳动这红色的警报按钮,就是通告地面所有飞行控制塔:我的飞机遭到劫持!
白玉堂心领神会,他双手控制住加油杆,趁劫机者不备,抬脚在那警报按钮上踹了下去,心中默默祈祷:关键时刻这玩意儿可千万别失灵!
7、《狱警纪事》 现代长篇
节选:
郝斌正心烦意乱,掏肠刮肚地找词,偏老黑那破锣嗓像高音喇叭,越嚷声越壮,恨得一蹦三尺高,嚷道:“再不闭上你那张臭嘴,信不信老子废了你!”
老黑吓得一激灵,随后却似笑非笑地望着郝斌,好像他脑袋上生出朵花,郝斌还想喊两句豪言壮语,就感觉背后被人轻轻一拍,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淡淡地在身后响起:“郝斌,你想废了谁?”展昭站在监舍门口,微笑沉静地看着他。
“监……监区长?!”郝斌攥着手里的白纸,一头碰死的心都有,“您别说了,我知道……我写三千字。”
8、《寂寥汴河渊》 前世今生 长篇
节选:
白桀静静地看着,然后泪流满面。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但眼泪还是一直模糊了视线。像是生命中被尘封、被掩埋的一段漫长的思念被突然划开了口子,那些柔软伤感的情绪霎那间流淌了出来,仿佛他躺在冲霄楼的铜网阵里,遥望着漆黑无边的楼顶时那种遗憾与不甘。
——白玉堂刀砍不动铜网,已知此次生还无望,不由想起了大人在衙内无人保护,想起了包相爷恩重如山尚未报还,想起四位哥哥平素多番包容,从此兄弟再想重逢只有魂梦之中……想起星光下波光淋漓的汴梁河,梨花白的酒香随风飘缈,还有那人如沐春风般笑意吟吟的面容。
他真想此时此刻再见一见,哪怕只有短短一瞬的光阴。
罢了,罢了……
三、千水离
《江湖不可饮》十分经典,一直是鼠猫圈公认的镇圈之作。作者水水水,又名千水离,虽然前两年被爆涉嫌抄袭,但由于《江湖》一文并没有发现有抄袭的情况,所以仍选择在此推荐。
1、《江湖不可饮》 现代长篇
节选:
他轻轻拈起书页里的照片,仙人飞升后留下的古老遗迹,远山葱笼,殿门半敞,眉宇间仍残留一丝青涩的青年倚着朱红廊柱沉沉睡去,嘴边依稀有个微笑的影子。金色阳光斜斜落上乌黑头发与长长眼睫,恍惚间天长地久的温存与安宁。
阳光把影子拉的长长的,另一个人的影子,举着相机的姿式,光与影一个美妙的接触,就仿佛他正靠着他肩头安静小憩。照片背后再一个简短签名,Tom and Jerry。2005.5.15。
和扉页肆意凌厉的笔锋不同,一个一个,柔软写下,日期中的间隔点圆圆的,一点再一转,停顿,再提笔,打通小小时空隧道,五年前的时光缓缓落到另一天,他和他再次告别的这一天。
2、《以爱之名》(江湖不可饮平行时空番外) 现代中篇
节选:
走到路中,正与刚才那女孩对了面,想必生性差涩胆小,这么点儿事居然眼里含了泪,看上去委委屈屈的好不可怜,白玉堂微微一晒,心里算了下时间,再晚怕电子城关门,来不及收拾小混混们。
正转念时冥冥中若有感应,游目一顾,却见好死不死,路边转过一名警察,跟他身高差不多,一般的挺拔,没他那种浪荡不羁的味道,是另外一种阳光利落的韵致,边走边好奇往这边看过来。
白玉堂微一思忖停了步子,朝那小警察颐指气使伸手一点,“喂……”警察应声望过来,两人四目一对,白玉堂微抬下巴反手一指冷冷道,“人民警察同志,交通拥堵不管管么?”
说完便迈开步子扬长而去。
四、一月
注:作者一月曾有部分文章涉嫌抄袭,此次推荐的是没有被发现抄袭的文。不喜者可跳过。如果有已知抄袭仍被我推荐的,请务必提醒,我会马上删除。
1、《盟未了》 古代中篇
节选:
武士疾奔,追到车首,一左一右挥刀向兮五手臂劈下。刀触到衣袖,兮五忽然一扭,游鱼一般从双刀夹击中溜走,弹到半空。武士脸色大变,来不及收刀变招,头顶便遭重重一踢,仰面跌倒。兮五又一扭,原样坐回车辕。
“兮五,你什么时候学得这种身法?”软帘一晃,兮五身边多了个人。
“回五爷,四年前爷不是因救属下被划伤了手背?回府后展爷就把我叫去,教了五式身法。”兮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资质驽钝,让展爷教了半个月才学会点儿模样儿,没敢拿出来见人,这几年没事就练,才领略到其中妙处,日后再遇上那种情形,我绝不拖爷后腿了!”
白玉堂翻转手背,被海上骄阳晒成浅麦色的肌肤光滑平整,连他自己都找不到四年前那道浅浅的伤疤。他叹口气:“兮五,你若真是驽钝,他再教你半个月你也学不会。你可知,这便是‘鱼龙百变’的前五式。”
2、六艺系列《射天狼》 古代短篇
节选:
东边缓缓来了一艘船,船头蹲着个老头在修桨,行到离展昭不远处船里出来个人,叫道:“那下粘网的,有新鲜黄河鲤鱼没?有就卖给我们一条!”
展昭拽起网,道:“这位大哥您运气好,刚有两条入网,我一并给你送过去。”
船上人连声说好,叫船往河边靠靠,并支起跳板,展昭提着鱼赤脚走上去。修桨的老头瞥瞥展昭极白的腿肚子上的河泥,说:“二爷要吃鱼咱们要多少不能自己打?何必花钱买他的。”
二爷没理他,待展昭走近一拉他手,带舱里去了。
3、《非礼勿动》 古代短篇
节选:
这次进来的只有一人,白衣颀长,黑发披肩,没有拿灯,熟门熟路走到橱柜边,找了只碗,拿了双筷,扭身要出去。飞天虎哪里还忍得住,馒头一扔,伸双臂往下跳,如鹰扑兔般抱住就叫“美人儿……”余下的话被一口冷气憋回肚子里, 他手下摸到的胸膛结实平坦,衣料光滑柔软,哪里会是厨娘!
他大惊失色,还没收回手胸口就挨一肘子,一口血差点喷出。误惹上高手了!他毫不迟疑,倒蹿出门。
“给白爷爷站住!”
4、《不打自招》 古代短篇
节选:
红烟般的帐子隔断郎中视线,他只隐隐看得见水红被上绣的团团百合,只听到展昭说话声更温柔。
“夫人胃中还不舒服?我给你倒杯酸梅喝可好?郎中说怀了孩子都得二三个月吃不下饭,如是身体壮还好过些。夫人你素日吃饭挑剔,我说你多少次你不听,看今日受罪的是自己吧。”忽然展昭“哎吆”一声:“夫人!不要掐这么重!轻点轻点!为夫知道错了,我们就要这一个孩子,以后再不让你受这苦,看着你茶饭不思,我心里疼啊!”
郎中冷笑,这倒是个体贴丈夫,可惜……
“夫人,你也说句话。”展昭带笑说:“不能老让郎中等着。”
红罗帐中隐隐低喃两句。
“好,好,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去叫人买酸杏儿去。你乖乖让郎中把把脉,看看前日跌那一跤可动了胎气。” 展昭掀帘出来,满脸是笑:“先生好生给我夫人看看,她最怕吃苦药,你开方子时尽量多放些甘草。我去去就回。”
5、《金明盛会》 古代短篇
节选:
片刻,皇帝转回,依旧在龙椅上坐下,包拯、贤王这样的有心人就留心到他身边只余雷蒙一人,心知有事,奈何皇帝一脸平静,专心看武士对阵,并没有告诉他们的意思。这种时候,问也不便,他们二人互望一眼,不约而同朝龙椅前移了移,半挡在龙椅前面。
又一阵炸响,乐队改了《拜新月慢》,一群面漆青绿,眼珠微碧,手拿刀斧的“硬鬼”出现,他们脚步谨慎,东张西望。又是一声炸响,“钟馗”亮相。但见这“钟馗”假面长髯,红袍乌靴,目光灼亮,执剑边行边舞,神武中又有行云流水的洒脱。皇帝忽然击掌叫道“扮得好钟馗!”,众王公大臣见皇帝称赞,忙跟着纷纷叫好。包拯惊疑细看,黑面上露出丝无人察觉的恍然。
一人伴和舞步敲击铜锣,“钟馗”手中长剑与刀斧相撞,众“硬鬼”纷纷走避,“钟馗”步步紧逼,剑尖指处,“硬鬼”接二连三四仰八叉,倒在场边再爬不起来。
6、《汴梁轶事之祸从口出》 古代短篇
节选:
这个磨勒傀儡深目高鼻发卷色黑,乃张金线亲手操纵,配音颇有异族风味,行动间比崔生红绡更灵活,宛然真人。白玉堂也专注起来,看磨勒背崔生翻墙进来,又看磨勒背红绡和崔生出去,三个傀儡贴在一起窜上窜下,悬丝一根不乱,不得不说是奇技。直看到一品官命人抓磨勒,磨勒拿着匕首,飞出高墙,砍飞乱箭齐转眼消失,展昭方道:“这昆仑奴轻功如此高,不知因何甘愿为奴。这么走了也好,从此便自在逍遥。”
幕落下,白玉堂伸个懒腰说:“今晚我为昆仑奴,偷了你逍遥去!”杨南扑哧笑了,旁边也有人听到,不由多他们几眼。白玉堂不在意,展昭脸红了,站起来就走,瞬间挤出去。杨南道:“糟了五爷!”白玉堂瞪他:“是你糟了,笑什么笑,跟着爷该装聋的时候要装聋。”甩袖挤出去。
五、nacht
《相逢不识鬓如霜》 古代长篇
节选:
我日斯迈,而月斯征。
谁在舞台上念了一声“包龙图打坐开封府”,唱得是“我一点心怀社稷愁”?谁赚了灰阑断了乌盆斩了陈世美,判明了狸猫太子一段故事?听那快书说的是包龙图奎星下凡,评话里讲的是日间审阳夜里断阴。何时起了庙塑了像,任官录石碑上名字膜拜得光滑难辨。从那历史中翻出几柬汗青,不过得一句“关节不到有阎罗老包”。于是漫漫年代莽苍岁月化一句包青天铁口直断,掩了血肉人心徒留半爿神骨矗立丰碑。而那猫那鼠,襄阳一乱,早已风吹雨打折戟沉沙,再无半点锋刃寒芒。
那一日街上来了个跨着青驴的青衫女子,遥遥望见茶楼前大大一块招牌写着“津门石玉昆”。
六、嚣张麦
1、《喜红》 古代短篇
节选:
好五爷,有心卖弄艺业,显耀手段。那杯子不过是寻常青瓷,再无特殊,可他斟起酒来竟然是绵绵地只情往里倒,那酒满到边上,却往中间高高隆起,并不外溢,最后便如那宝塔尖尖,拱将起来,便似使了个“逼水法”一般。他一笑,伸手平平地便推到展昭面前道:“这一杯门面儿快快拿去!”这一手功夫显山露水,也不知是几载寒暑才练得,果是内外兼修的光景。
2、《昔有佳人公孙氏》 古代短篇
节选:
“阿错,你记得了,这三个字,念做白、玉、堂。”她念这名字的时候拉长了调子,如歌如咏。音颤如玄丝,叫人听不真切。
“什么是白玉堂?”阿错小心翼翼地学着那调子问。
“什么是白玉堂?”公孙辛蓝瞪着眼,随即哈哈大笑,一双手向床上一指。“那就是白玉堂。”
床上歪的,果然就是一个白玉堂。
七、逝雨
《京华梦》 民国短篇
节选:
“祖传的玩意儿,听不大懂?”
点点头,展昭苦笑,却酌量着急急补充:“说精彩,是感觉。”
林冲夜奔,奸佞当道逼得他生生反叛,这一份悲愤凄然,他听懂了。他们又何尝不如林冲一般,这样的世界总与当初的理想相去甚远。
“祖宗传下来博大精深的玩意儿,这才一出,赶明儿我一一唱来你一一听。听得懂戏,才是个地道的中国人。”白玉堂说着,脸上泛起点骄傲,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展昭才能分明从圆滑漠然的表情里读出鲜活的意趣。
“君子一言。”
相视而笑,这样的岁月里,明知难以兑现的承诺,没来由,分外真实起来。
“总有胜利的一天,到时,仔仔细细听你唱。”
八、guhong
《北望》 古代长篇
节选:
似是不习惯这样的环境,商客悄悄挪了挪位置,坐到蓝衫男子右手边,低声问着,"这位兄台,哪里人?"
男子对他突兀而来也不以为意,笑着回道:"京城。"
找到知己般的松了口气,偷瞄了那对老夫妇一眼,声音更低,"兄台,你说这北郡要反的事儿……"他顿了顿,凑得更近,"是真是……假?!"最后一个"假"字音方落下,猛地抬手按向男子右手,同时左掌一立,当胸直劈过去。
那问题若问别人尚不能怎样,只是偏问的是他。男子听到问题时明显的一愣,紧了紧眉峰,可未等他应变,商客便动了。
一动则变!
火炉旁的那对老妇人同时站起,挥手一撒,漫天的淬蓝针雨,直笼而下!
右边当胸一掌,左边暗器偷袭,生路尽被封死!
蓝衫男子左手一抬,微扣机璜,两枚袖箭穿破淡蓝,直射那对老夫妇;右手折腕一转,格了商客暗袭一式,运力一吐,将他震了开;脚一踢,整个木桌飞掠而起,迎着针锋,将暗器尽数拦住!身子微弓,斜身一避,从那商客身边飘然而过。
九、晴木槿/几多次枉痴心
注:载系列有着强悍的人设和庞大的格局,家国大义,望而不及的高度。
1、《载飞扬》 民国长篇
节选:
展昭没来得及回答,卢方已经摆手,“不要勉强展副官。白公子,行低人不低,挂柱有规矩。像你这样没人担保的外来人,不要说挂柱入帮,进山门都得过堂。白公子何必自找苦吃?还是好好在这养伤吧。”
白玉堂半眯起眼睛,问道:“大当家指教指教,贵帮怎样过堂?”
卢方看一眼蒋平,蒋平接口说道:“立风雪、脊杖、钉板、三刀六洞,一堂一堂来。要是当喽罗,过一堂就行了;要是想当粮台放线蓝把子一类的,还得加一堂。”
白玉堂似笑非笑地听着,指指展昭:“他过了几堂?”冷若冰霜的眼晴里明明写着:他什么堂都没过吧?不就是他来头大,你们得罪不起嘛!
展昭心里浮起一丝苦笑,余光扫了白玉堂一眼,转而望向地面的日影。
蒋平和卢方眼中同时出现敬慕之色,蒋平拱拱手,回答:“最后一堂三刀六洞,要不是大当家死也不让他再插第三刀,他现在就是陷空帮的五当家!”心里想的却是,要不是展昭死也不肯入陷空帮,再多插一刀做了五当家才好呢。现在这些罪倒是都白遭了,估计再养一个月都未必好利索……
2、《载浮沉》 民国长篇
节选:
一辆轿车停在茶楼前,身穿灰色竹布长衫的清瘦身形迈下车来,来人缓缓扬起目光,看向二楼的静室窗口。
伙计高声唱道:“新京体仁商会会长公孙策到!”一边深弯腰身,把公孙策让上二楼,然后退下。
都知道东条智化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他在茶室招待客人时,任何人不能打扰。风从静室敞开的窗口里吹进,挟进几朵杨花,沿着墙上“和敬清寂”的手书条幅,缓缓飘着。
条幅下,眼角秀翘的青年向公孙策郑重行礼。深蓝色纹付羽织和服潇洒稳重,却掩藏不住军人的风骨。
公孙策还礼,勘破世情的眼睛里含着笑:“蒙东条君如此隆重地接待,鄙人受宠若惊啊!”
“公孙会长大驾光临,本应在军部接待,非常时期多有不便,慢待会长了。”
智化再次行礼,把公孙策让到座上,自己端坐在茶几前,从腰里拿下白色的绢巾,仔细打量一番,折成三角形,再折小,开始擦拭茶具。
茶罐,茶勺,横擦一次竖擦两次,再擦清水罐,最后是茶碗,擦三圈半,将茶碗的正面转向自己一方。他的动作优雅有礼,眼角敛起的目光却冰冷得有些凄凉。
公孙策饶有兴味地看着智化完成一整套繁复动作,接过他敬的茶,才开口道:“这个时候,东条君家乡的樱花都已谢了。开得最好的时候没能回去看看,东条君不遗憾么?”
3、《载驱驰》 民国长篇
节选:
南京仍然按计划演完了处死替身的这场戏,一面命令继续追缉相关人犯,却一直无果。一个月后的某天,他处理完厚厚的情报,发现最下面放着一封不知何时发来的电文,没有署名,但他一眼看出那是展昭编过的一套密码,只是展昭走后,从未使用:
从一个江湖到另一个江湖,我相信人心至贵;
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我相信终有未来。
弹雨枪林,山河破碎,终将被史官定格于笔端;
风土不死,华夏永生,我心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敬上。
【缔情刀番外二】燕归来(终)
白禄震惊地缩缩眼睛。
白雪秋自视甚高,一向不与人称兄道弟,真喜真怒也从不示于人前,然而他说“他是我的兄弟”时,白禄感觉到白雪秋眼中与胸中震荡着压不下的热,收不回的冷,无处藏的痛,无处倾的心。
白禄打个冷颤,小心地问:“大帅……那,还要吊么?”
白雪秋没有回答。白禄揣摩着白雪秋的脸色,又试着说道:
“大帅,要不然,明天罢,让他缓一夜。刚才他进来,我搭过他的脉,不止是受伤体虚。他原本七情内伤,忧思过度,刚受完鞭刑,再要吊一个时辰,怕是要不好了。”
白雪秋从破碎的小窗里收回目光,点一点头,走出门去。
等在门口的白戟跟上来,陪着小心问:“大帅,回敬慎斋?”
白雪秋摇头:“去其微阁。”
白戟跟在白雪秋身...
白禄震惊地缩缩眼睛。
白雪秋自视甚高,一向不与人称兄道弟,真喜真怒也从不示于人前,然而他说“他是我的兄弟”时,白禄感觉到白雪秋眼中与胸中震荡着压不下的热,收不回的冷,无处藏的痛,无处倾的心。
白禄打个冷颤,小心地问:“大帅……那,还要吊么?”
白雪秋没有回答。白禄揣摩着白雪秋的脸色,又试着说道:
“大帅,要不然,明天罢,让他缓一夜。刚才他进来,我搭过他的脉,不止是受伤体虚。他原本七情内伤,忧思过度,刚受完鞭刑,再要吊一个时辰,怕是要不好了。”
白雪秋从破碎的小窗里收回目光,点一点头,走出门去。
等在门口的白戟跟上来,陪着小心问:“大帅,回敬慎斋?”
白雪秋摇头:“去其微阁。”
白戟跟在白雪秋身后,向其微阁走去。
其微阁靠着归燕堂,取“素处以默,妙机其微”的意思,是白府的藏书楼。白家尚武更崇文,白老爷子在的时候,贴身带的是笔墨纸砚,传到白雪秋,才改成刀枪剑戟。白雪秋幼时在归燕堂读书,他天资过人,又生性霸气,任性起来,读书也不用心。说也奇怪,就算他赶走所有的随从,一个人待着,只要读书有懈怠,白老爷子回到家,就派笔墨纸砚捧着家法来传他,次次不落。
白雪秋心里纳闷,倒是不敢不用功了,可也没断了琢磨。直到有一次,白老爷子让他去其微阁拿家传宝剑,他第一次上到二楼,才发现二楼虽然有花木掩映,但角度方位正好,居高临下,把归燕堂窗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展华章被拘禁在这里以后,虽然墙加高了,但还是看得见。白雪秋几乎每晚都来其微阁,一坐就是整夜。
每次展华章白天受了拷打,或是过完晚堂,夜里床边就会亮起一盏小灯。微弱柔和的光亮,用来疗伤显然不够,白雪秋心里雪亮,它是展华章唯一的安慰。
展华章的药方,白雪秋都亲自看过,化淤理气散结的药材都是最好的,只是抽走了全部止痛的成分。他一边希望藉此降服展华章,一边却又默许着这盏小灯的存在。如果哪天晚上小灯没有亮,白雪秋心里就似乎宽了一些。可是想到这意味着第二天应该继续审问了,这点宽松,又消失殆尽。
他站在其微阁楼上,俯视着归燕堂黑暗的窗口,等待。
白刀白枪根本没有离开西院刑堂,一直等在大门外。听说能把展华章接回去了,白刀几乎是冲进来的。
看到展华章双腿鞭伤累累地躺在地上,白刀扑通一声跪倒,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干净的白绢,加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裹起展华章的腿。
白禄何等聪明,福禄寿喜虽然是白家分量最重的大总管,白刀可是白雪秋贴身的第一人,是大帅的第二张脸。看白刀的架势,白禄更加明白了这个蒙脸乱党在大帅心头的分量,哪里还敢让别人在场,挥退了护兵,亲手帮白刀白枪抬上展华章,回到归燕堂。
白雪秋看到那扇熟悉的窗户亮起了灯光。
他思忖了一阵,向白戟说道:“传令,上枷。关灯。”
白戟呆了一呆,行礼,下楼。
归燕堂卧房里,展华章脸色苍白得惊心。白刀把他抱到床上,脱了衣服,看着一身的伤,竟然不知道扶他怎样躺才好。
门开了,白戟进来,满脸沉重。
白刀顾不上搭理白戟,提着一颗心,清理展华章腿上的血迹。
展华章一动不动,但是被重重鞭打过的双腿,从筋骨深处向外打着颤。白刀几次难过得擦不下去,可是怕伤势加重,只能停下让展华章歇息片刻,再继续清理。
白戟看着展华章的腿,为难地对白刀说道:“大帅有令,上枷。”
白刀肩膀僵住,瞪着白戟:
“你看,你给我看,打成这样,怎么枷,往哪里枷!杖刑的伤,一动不动地压了一天,现在你对我说,这些鞭伤还要压一夜!”
白戟窝着头,被白刀问得像一只寒雨里冻呆了的鹌鹑,半晌说道:
“刀,如果枷我有用,你就枷我罢。”
白刀怔怔地看了一眼白戟,跪在床边,把头埋在两只手中间。
他的后脑,被展华章轻轻抚摸了一下。
白刀眼底呼地发热,抬起脸。
灯光栖落在展华章眉宇间,可是白刀竟然看不清展华章的表情。
白刀抹了一把眼睛,视野里,展华章的黑眸清晰起来。
展华章收回手,对白刀说道:“上枷。”
白刀双手握住展华章的手,想要说话,才发觉喉头哽咽,出不来声。他拼命忍了忍,望着展华章说道:
“展大侠,您别和大帅这样对着磕下去了!您明明知道大帅只是要您服个软,您放过自己,也放过大帅罢……哪怕不降,您派我去求大帅,宽限几天,让您养一养,他会开恩,他不是冷血冷心的人!”
展华章唇角牵起一丝微笑:“刀,我不需要任何人开恩。你是刀,做刀就是你的道。如果走错了,你的刃会伤到你。”
他握住白刀的手,像临阵的武人握着刀柄——在生死未卜的时候,唯一能够握住的决心、力量、依靠。
这一握,是有形的信任,也是无声的命令。
“刀,你是多好的一把刀。安心在他手里,护一方水土罢。我和他之间,是个人之争,莫折了你。刀,听话。”
白刀低下头,不敢看展华章,直到那只温凉的手轻轻松开:
“上枷。”
白刀抹一抹眼睛,默默拿起裹伤的白绢,在展华章足踝手腕上尽可能多地包裹几层,枷上。
展华章安静地躺着,尽量控制着痛楚的呼吸。
白刀双手挪过小灯,压一压灯罩,让它既能照到展华章,又不至于直接对着他的眼睛。
白戟拉一下白刀:“关灯。”
白刀再次愣住:“为什么?”
白戟叹气:“大帅的命令。”
白刀一惊,浑身寒毛直竖。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展华章多么需要这盏小灯。
可是白雪秋竟然知道!
白刀悄悄看看展华章,展华章额上渗着汗珠,嘴唇毫无血色,像寒冬的青冰。
他怎么能被沉进黑暗,他会被压到窒息。白刀甚至不能想象展华章的感觉,可是白雪秋,在等。
白刀伸出手,咬咬牙,按灭了小灯。
黑暗没顶。
片刻静寂之后,他听见黑暗里传来展华章低微但坚决的语声:
“刀,你和戟都出去罢。我有事会叫你。”
白刀不敢违抗,和白戟默默退出门去。
展华章身下的床单,很快被冷汗浸透。
白雪秋断绝了他最后一点光亮,黑暗放大所有的感觉,每一处伤痛都在撕扯着神经。
黑暗,是白雪秋施加给他的酷刑。
被枷住的手腕无法挪动,只有手指能够陷入床缝里,摸到降香黄檀被磨得光滑的木纹。
四十五天,夜复一夜,分分秒秒,他枷着手脚,躺在伤痛里,数着木纹,冷汗涔涔地等天亮。
枪伤,杖责,夹棍,奔袭,鞭刑,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金华和武进之间,唯一的通路,也正是他绝不会走的路,名叫投降。
揣着满怀急切,静静地等待他回家的明儿,再也等不到他了。
明儿……
展华章的手指在黑暗里用了一点力,在床边的缝隙里刻下一道痕迹。
疼痛立刻顺着被枷住的手腕,尖锐地蔓延开来。
可是,和浑身上下的痛楚相比,似乎算不上什么。
他刻下第二道,歇了一歇,攒攒气力,又刻下一道。
厚重如砧的黑暗中,垫在枷缝里的白绢透出点点殷红。
一道道颤抖的痕迹,组成可译的文字:
“明儿如面。”
汗水顺着胸膛肩膊,一层一层铺出来,咬得伤处阵阵辣痛。
“我不惧前路漫漫,惟忧命休路断,相见无日。”
他刻刻停停,有好几次,伤痛让他眼前的黑暗里雪星乱迸,只得停下来,缓一阵,才能继续刻下去。
一道一道,写胸中期许;一声一声,诉恋恋别离。
行矣!念矣!
愧矣!别矣!
……此后秋水春山,日暖月照,是我抚你望你,伴你拥你,载你平安。
忍悲作此书,不欲你痛,不望你知。
明儿,珍重。
展华章长出一口气,指尖在最后一行上恋恋抚摩了一阵,艰难地收回,慢慢动着手指,尽量把床褥恢复原样。
头痛欲裂,嗓子干得冒火。可是心里似乎有了一线释然。
白雪秋看着归燕堂的窗口。里面的黑暗,和着扯地连天的雨声,直铺出来,淹没白雪秋的视野,像冻彻肺腑的极夜冰海,海底最深处,沉着遍体鳞伤的展华章。
多少个晚上,白雪秋看着小灯下的展华章,彻夜不眠。而此时此刻,他看着黑暗的窗户,越看越透不过气来,
他施加给展华章的一切,同时也在反噬着他。燕子身上,有一往无前的勇,百死无悔的信,宁折不弯的傲,明镜无尘的真。他看着燕子像是看着他自己,他知道燕子其实就是他自己。
如果和燕子易境而处,自己会投降么?
当然不会。
于是,失去自由,翅翼被折,纵然苟活,漫长的岁月怎样度过?
或许,杀了他,是成全。
可是,常州武进,还有一个无辜的明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白戟奔到白雪秋身后,双膝跪下:
“大帅!展大侠高热不退,白刀让我来请大帅示下……”
白雪秋迈步下楼。
黑暗,沉重地压着展华章。
孤独的黑暗,着火的黑暗,随着呼吸,一次又一次收紧,粗砺地磨擦炙烤浑身的刑伤。
周围忽然亮了。
哪里来的光?唯一的小灯,已经被白雪秋夺走。
展华章模糊的视线里,浮现出白雪秋的眼睛。
他似乎明白过来,现在应该是又被提去过晚堂,才能看见些光亮,看见白雪秋的这双锐眼。
可是我身上,没有地方还能够容刑。
你这样看着我,是准备要杀我了么?
白帅,你终于失去了耐心。
这对于我,也许是解脱。
白雪秋坐在床边,看着无力控制颤抖的展华章。
被枷住的手腕脚踝,包裹的白绢上洇出一层层淡红。展华章躺在汗水里,微微地张开眼睛,好像看见了白雪秋。
白雪秋开了展华章手脚上的枷,抽出枷板,扶着他的胸胁,帮他侧过身来,让开背后持续受压的杖伤。
展华章发着高烧,再也承受不住新伤旧创带来的疼痛。白雪秋每动一下他的身体,手上就传过一阵悸栗。
展华章几乎没有焦距的目光,一直停在白雪秋脸上。
“白帅……”
白雪秋立刻应声,握起展华章的手。
在他怀里发出最后一支袖箭,为他拒敌的手,颀长,滚热,烫着他的掌心。
为何救我?
为金华。
你心中有天下,却没有自己;你眼中有金华,却没有我。
你叫我,是想说什么?
白雪秋轻轻问了一声:“华章?”
展华章却又不说话了,继续看着他。
白雪秋意识到,这不是展华章清醒时的眼神。
他握紧展华章的手,默默地同他对视着。展华章看了他一阵,疲倦地合上眼睛。
白雪秋放下展华章的手,忽然发现,展华章指甲边缘有一些之前没有的破损,缝隙里还有细细的木粉,像是刚刻过木板。
白雪秋心中打过一道闪,比量着床边枷住展华章右手的位置,那里的床褥除了浸染着淡淡血迹,看不出什么异样,显然展华章有意隐藏,用仅能微微活动的手抹平了床褥。
一旦开了枷,甲缝里的木粉也会被展华章清理干净。谁也不会知道,他在床边的缝隙里留下过什么。
白雪秋把手指伸到床褥下面,指腹触到了光滑的木纹。
第一道刻痕刮过他的手指,随后接二连三地出现。
一字一刀,刀刀入心,不知不觉间鲜血淋漓。
这个至坚如玉的侠士,被折磨到了绝境。
绝境里的华章,依然不悔,不退。
即使真的杀了他,结果也不过如此!
罢了,罢了。
秋水春山,日暖月照,毕竟不能代替你知寒知热的胸膛怀抱。
白雪秋闭上眼睛,手指从刻痕上轻轻拂过,像是隔空的应答。
行矣,华章!你既然志坚若此,哪怕前头是死路,我能纵你一日,便纵一日。
念矣,华章!你是明月清风,终归不能久圆长停。遇见你只是弹指之间,不忍挥去的回忆,却是余生在念。
愧矣,华章!铁腕铁血,终抵不过你铁骨铁心。刑具森列,在你面前,不过是苇刀木剑,何等可笑,何等可怜。
别矣,华章!天高地远,江宽海阔,愿你能不落尘网,自在翱翔。
白雪秋的手指,回到第一道刻痕之前,在被展华章抚摸得光滑的木纹上,刻下几道新的印迹:
与明儿书。
他摩挲着展华章刻下的“明儿如面”,像在拥抱月夜山崖上那个叫过他一声父亲的孩子。
展华章似乎动了动,白雪秋定一定神,用枕头倚在展华章肩后,揭开他身上的白绢。
展华章感觉到凉意,不由自主地战抖了一下。
身上无遮无拦,是又在准备承刑了么。
可是,我真的累了。
他喘了几口气,闭一闭眼,张开汗水打透的眼睫,向着白雪秋,微微地一笑:
“白帅,不必再问。华章之志,不移,不渝。”
然后,他又闭上眼睛。
白雪秋看着等着受刑的展华章,肝肺如沸。伸手想要抚慰他,又强压着心潮收回。
白雪秋拉开床头的抽屉,用刑的第一天就准备好了的止痛西药,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拿出两粒,研碎溶在水里,揽起展华章肩膀,杯口轻触他的嘴唇。
干裂的嘴唇感觉到水意,本能地抿了抿,却没有张开。
白雪秋抚一抚他滚烫的脸庞,低低说道:“不移不渝,也须得有命在。”
发高烧的人,触到什么都觉得是清凉的,白雪秋的手掌似乎让展华章觉得舒服了些,竟然不自觉地向手心里靠了靠。
白雪秋胸中一掀,低下头来,抵着展华章火热的前额,用自己的温凉中和着他的灼热,一面把水杯缓缓倾斜,让药润进他口中。
一阵清凉顿时在唇齿间化开。
顽强的求生本能,显出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白雪秋的坚持和安抚下,半杯药水喂了进去。
白雪秋一手移走展华章身下浸透汗水的白绢,把他放回床上,拧干一块温热的手巾,蘸着伤药,轻柔地搌拭他的脖颈胸肩。擦完之后,又小心地翻过身来,
药很快起了效用,展华章渐渐清醒。
一双既轻且稳的手,在擦拭他背后杖伤上的汗水和血渍。药的凉凉苦香,随着这双手扩散开来,锐利的疼痛渐渐变钝,退下去,变成时起时落的背景。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白刀的手。
高烧时的缭乱印象里,蓦然聚起白雪秋关切的眼神。
不仅是眼神,自己竟然还躺在白雪秋臂弯里,额头抵着额头,被他劝说安慰着,喂了药。
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幻觉?
我怎么会产生这种幻觉?
可是,这双手,是千真万确存在的。
——难道这是白雪秋的手?
展华章睁开眼睛,努力看向床边的人。
白雪秋见他清醒过来,放下药巾,探探额头,果然不那么热了。
展华章默默敛回目光。
冷雨中的怀抱,他不会忘记。短暂的热血相撞间,他触到过白雪秋的真心。
只是这真心,被太多挂碍束缚着,不能宣之于口,甚至不能承认它的存在。
白雪秋换下展华章肩上枪伤渗血的纱布,重新敷裹好,用一块干净的白绢盖住他,坐到床尾,把药倒到掌心暖匀,握住他的脚踝。
展华章浑身一震,冷汗又铺了满脸。
白雪秋柔和地按上受伤的踝骨,不知是药的作用还是手法高妙,缓缓推摩一番之后,疼痛竟然轻了不少。
“一天三次,两个月,腿会和原来一样。”
展华章苦笑:“原来我还有两个月。”
白雪秋摇摇头:“不止。如果你不试图逃跑,也许我可以让你好得快些。”
看展华章凝神不语,白雪秋淡淡说道:
“养好伤,不是为了受审。可能是为了享受自由,也可能是为了走上刑场。我原本想把你囚禁到愿意投降,但我觉得这样对你太不公平。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自己选择命运。”
他停下,意味深长地注视展华章:
“是为我出将入相,还是秋后问斩。”
展华章黑眸中升起一抹微笑:
“白帅,多谢。”
白雪秋听展华章道谢,郁结得乱石堆积的心底里,一点不敢奢求的期望,草芽般探出石缝,试着向高不可攀的阳光伸展过去。
晴空里飞翔着矫捷的燕子,追不上,只能仰望。
展华章:“在京城,白帅若是把我交给庞大人,我早已在菜市口被凌迟,哪里比得上秋后问斩的痛快。”
燕子掠过地面,一口啄掉草芽。
白雪秋把苦笑藏进眉宇,起身擦去手上的药,坐到展华章身边:
“你我相识一场,既然有了定论,也就不必再审。从今以后,白某以礼相待,你也莫再自苦。九月三十是你悬弧之日,喝过庆生酒,我就送你上路。”
展华章点点头。
白雪秋又说道:“华章,只要刀不曾落,你都可以回头。我在原地等你。”
展华章款款摇头:“白帅,你我现在不是敌人,只是因为还没有走到狭路相逢的时候。既然迟早要决生定死,倘若我是你,不会留下这样的隐患。”
白雪秋扬起锋利的眉目,语气稍寒:
“燕子,你竟然赞同我杀你?”
展华章微笑:“我不赞同,你就会改变心意么?”
白雪秋胸中在说,会的,燕子,我已经在准备让你飞走。
然而白雪秋说出来的只有两个字:
“不会。”
他还有着最后的期望,在九月三十之前,燕子能够回心转意。
卧室里静下来,只有雨丝扑打窗户的声音。
白雪秋斟了盏热热的参茶,端在手里:“华章,喝了这个,明天早上,你就能吃得下东西了。”
展华章根本坐不起来。白雪秋知道他不会眼睁睁地让自己喂,于是垒了两个软枕在床头,扶着展华章倚在上面,替他端着茶盏,把瓷匙递到他手里。
展华章努力喝完参茶,眼神透出疲惫困倦。白雪秋扶他躺下,关了顶灯,留下床头的小灯。
展华章望了望小灯,合上眼睛。
白刀坐在卧房门外,提心吊胆地听着里面的声音。大帅和展大侠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展大侠既伤且病,说话更是听不清。好在没有枪声和摔东西声,白刀的心才放下一点。后半夜大帅一会出来要水,两会出来要粥,三会出来要手巾要药要干净白绢要纱布要棉花要由虎子……白刀震惊,大帅亲自动手施刑已经绝无仅有,大帅亲自伺候抓来的犯人简直是天方夜谭,于是心里更加肯定展大侠是菩萨转世了。
据管刑具的斧钺说,归燕堂里的刑房,天亮后就锁上了。之后的四个半月里,只打开过三次。
没错,展大侠仍然试图逃跑。可是大帅太了解他,他又带着未愈的刑伤,根本没机会脱身,还是被绑回来。不过大帅没再传过指挥鞭夹棍刑杖,也没再传刀枪剑戟掌刑。
大帅传的,竟然是家法。
惩罚完了,大帅那晚肯定不会走。刀枪剑戟也得在门外陪着,时刻跳起来拿各种汤粥药绢,最不解的是,有一次大帅竟然要凡士林润滑膏,把白刀吓得心脏怦怦跳,大帅要这个,是想把展大侠怎么样?
第二天早上,大帅走了,白刀才敢进去。原来大帅把展大侠铐了一夜,又怕磨伤,拿凡士林在手腕上涂了厚厚一层。
后来听白刀说,九月三十那天,处决展大侠的时辰,定在午时三刻。大帅说展大侠是新派人物,鬼头刀辱没了他,一定要用最新的德械步枪。
展大侠没有反对,他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人。
那天响晴白日,天蓝得晃眼。庆生宴摆了一大桌,只有大帅和展大侠对坐。展大侠没吃几口,大帅敬的酒,他倒是都喝了。
刑场在西郊,四面都是山。大帅只带了刀枪剑戟,其他亲兵封锁了半月形的外围。
大帅让展大侠往前走,大帅端着上膛的步枪,瞄准展大侠的后心。
那天山风很大,展大侠穿了一身蓝衫,衣袂被风扬起,像生出了翅膀,真好看。
从大帅肩上看过去,展大侠像走在准星上。
展大侠一步一步走着,没有回头。
大帅手指扣在扳机上,也一直没有动。
变化的是大帅的眼神,从隐隐期待,到渐渐黯淡,到平静如高天。
大帅就这样看着展大侠走出射程,走进山野,他的蓝衫,像是融进了蓝天。
展大侠一直没有回头。
大帅枪口向天,连发。
展大侠,他听得懂罢。
别矣,华章!
你的来日,我还给你。
天高地远,江宽海阔,愿你能不落尘网,自在翱翔。
——————END ——————
一篇番外,写写停停,从春天写到夏天,终于在大家的念力凝聚下写完了。
耳机里循环的仍然是金牛推的童安格的《诀别》,长歌当哭,声声如诉。
虽然他们的故事还有很长,但敲出end 时,心里还是一空。
感谢爱他们的你们,感谢漫长的等待,感谢过去的时光,祝福未来的时光。
夏安。
【鼠猫】第二十四扇门
展昭手上抓着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被人一把推进了房间,门在他面前“啪”地关上,生怕不能拍扁他的鼻子似的。
展昭还沉浸在那个铺天盖地的吻里没反应过来,大脑因为缺氧有些微微放空,就听到身后一声轻哼,他猛然绷紧身体,又很快放松下来,回身看去,一个白衣人端端正正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上,见他转过身,盯着他有些红肿的嘴唇,又是冷笑一声。
展昭下意识觉得有些心虚,觉得自己的嘴唇在他灼灼的盯视下似乎又发起热来,却很快反应过来,在对方刀剑般锋利的盯视下大大方方地坐在房间里唯一还空着的那把椅子上,任由他的眼神在自己脸上逡巡。
他今天推开了二十三扇门,也看到了第二十三个白玉堂。
“你莫非在吃醋?”展昭忍了一...
展昭手上抓着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被人一把推进了房间,门在他面前“啪”地关上,生怕不能拍扁他的鼻子似的。
展昭还沉浸在那个铺天盖地的吻里没反应过来,大脑因为缺氧有些微微放空,就听到身后一声轻哼,他猛然绷紧身体,又很快放松下来,回身看去,一个白衣人端端正正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上,见他转过身,盯着他有些红肿的嘴唇,又是冷笑一声。
展昭下意识觉得有些心虚,觉得自己的嘴唇在他灼灼的盯视下似乎又发起热来,却很快反应过来,在对方刀剑般锋利的盯视下大大方方地坐在房间里唯一还空着的那把椅子上,任由他的眼神在自己脸上逡巡。
他今天推开了二十三扇门,也看到了第二十三个白玉堂。
“你莫非在吃醋?”展昭忍了一会儿,还是被他脸上的表情逗得笑起来,“和一个比你还小一岁的……白玉堂?”
白玉堂的脸又黑了一分,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揪过领子就吻了下去。
展昭被他扯得一愣,等回过神时白玉堂已经牢牢占据了主动,唇舌像烙铁一般滚烫得有些惊人,他心下不安,欲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他手里仍托着那坛子好酒,但这价值不菲的酒此刻实在显得有些多余了——两个人此刻吻得身躯恨不能紧紧贴在一起,白玉堂一边搂着展昭的脖子肆意舔舐啃吻,一边想把两人中间这个碍事的家伙丢到一旁,可惜展昭今天似乎也有些不解风情,被吻得晕晕乎乎,还不忘死死抱着那坛酒。
白玉堂终于停了下来,有些愤愤地瞪着那坛酒,冷笑道:“展大人今天怎么成了酒鬼,连这个时候还抱着酒坛子?”
展昭双颊泛红,倒是针锋相对地回道:“我知道玉堂不是酒鬼,展某也觉得不该抱着这酒坛子,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房间里的味道酸得很,展某也想看看,是不是这坛酒酸了!”他说到一半,自己也绷不住笑起来。
白玉堂听得登时跳起来,却见展昭笑意中带着一点促狭,展护卫的端方持重全然不见,露出些许飞扬狡黠的少年的影子,也不免呆了一瞬,顿时改了主意,突然出手袭向展昭胸前的酒坛。
展昭虽笑着,反应却丝毫不慢,另一只手立刻截断他的去路,想要扣住他的脉门,白玉堂手腕一扭,改抓为劈,两人身体不动,在方寸间交手片刻,白玉堂还是占了站着的便宜,抢过他手里的酒坛,拍开泥封,仰头豪饮一口。
展昭也不急,笑道:“玉堂,这酒是我带给朋友的,你这般喝了,我两手空空,见到他怎么说?”
白玉堂不耐烦挥手道:“你就说我白爷爷替他尝了尝,觉得二十年的女儿红不够好,另寻了其他更好的再送去!”
两人笑闹了一回,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白玉堂先开口:“猫儿,你见过他们了?”
他刚刚还嫌弃那坛酒年份不够,此时却拿着那坛酒有滋有味地慢慢喝起来。
“见过了。”展昭像是想起什么,又笑起来,“我刚进来时,看到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若知道那是玉堂,展某定要多留片刻,好好照顾才是。”
展昭初进屋时,看到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婴儿,不免吃惊,正想退出屋去,却发现进来的门也被瞬间封死,他怕是歹人设下的陷阱,未动胎儿,而是走向这间屋里的另一扇门,屏息闪进去后,却发现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儿,身后的门也再次被封死了。
接下来的几间房,他又见到了几个孩童,随着那些孩子一点点长大,他也终于从他们脸上看到了些许挚爱的影子。
展昭不得不承认,他遇到的这些孩子,是每一年生日时候的玉堂。
若说这是陷阱,世上也没有哪个人能大费周章地找来二十几个相差一岁的孩子,放在一个屋子里,就为了等他开门的时候吓一吓他。
展昭觉得自己的猜想有些荒谬,又觉得即使是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在这里,只怕也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解释了。
而现在,第二十三扇门后的白玉堂听到展昭没有照顾好第一扇门后的白玉堂的遗憾后,喝酒的动作猛得一滞,入口的酒差点喷到衣服上。
“你这猫儿,许久不见,越发黑心了!”白玉堂呛了几下,反问道:“不知你这猫儿长进不少,可有再次掉进十七扇门之后的通天窟?”
展昭也笑道:“展某有幸再见五弟的墨宝,只是猫没掉下去,耗子却快被气死了,那几个字实在有些不应景。”
白玉堂原意是想气气展昭,可听到展昭未被十七岁的自己困住,竟也笑得幸灾乐祸,仿佛扳回一城的不是展昭,而是自己一般。
再多的酒,也总会喝完,更遑提展昭带来的,也只是一坛酒罢了。
不多时,酒坛便见了底。
白玉堂抹了把嘴巴,笑道:“猫儿,你来这里这么久,就不想问问怎么出去?”
展昭点了点头,又道:“我问了前几个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我相信玉堂不会害我,只是这个地方实在太过诡异……而且前几个房间,我不过能留不到一刻钟,为什么这里能留这么久?”
白玉堂叹了口气,道:“猫儿,因为这是最后一扇门了,你自然能呆久一点,我知道的事情也会多一些。”
展昭心头一跳,手竟有些发抖,他按着眩晕的额头,下意识看向房间里的另一扇门,却被白玉堂侧身挡住了。
他摇了摇头:“猫儿,那扇门打不开。”
展昭一把攥住他的手,急问道:“玉堂,我已近而立之年,你不过小我三岁,怎么会只有……”
剩下的话像是被人生生扼在喉咙里一般,在他心头刀似地滚过几遍,展昭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紧紧咬着牙关,听着如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一下迸射痛苦。
白玉堂的气息突然靠近了。
展昭闭上眼睛,嘴唇却控制不住发抖,两个人像初次亲吻一般唇齿磕碰,全身战栗,狂风骤雨一般掠夺、追赶、争抢、侵占,掀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与腥甜彻底将两人吞没。
当他们分开时,两人俱已是湿汗涔涔了。
白玉堂微喘着,慢慢放开抓着衣服的手,催促道:“猫儿,时间不多了。你只要顺着原来的路线走,就能出去了。快走吧。”
“那些门打不开。”
“你见过了我,那些门就都能打开。”
“那房里的人呢……”
白玉堂摇了摇头道:“你离开之后,他们就消失了。”
他把展昭的手捉到胸前,珍而重之地说:“猫儿,我相信你必不至轻易颓丧,今日匆忙一见,亦了了我的心愿。你回去后,切记保重。”
语罢,他便把展昭往来时的门一推。
展昭面向他,一刻也不舍得眨眼,缓缓退向那扇门,似要转身推门出去时,却猛一提气,利箭般射向另一扇门。白玉堂猝不及防,伸手去拦,只捞到了一片虚影。
若那扇门真的打不开,白玉堂何必牢牢守着,甚至不愿他靠近一步?在那扇门后,他最害怕展昭看见的,也许,也许就是……
白玉堂惊慌的声音响起,似乎还带着些许悲哀:“猫儿,猫儿!展昭!别开!”
展昭恍若未闻,猛地撞开门。
门尚未完全打开,一股浓重的腥味便蹿进鼻腔,脚下似乎有粘稠的液体流淌,暗沉的血色只在他眼前略略一晃,他便被人突然捂住了眼睛。
身后似乎有人低低叹息了一声,良久,他被人轻轻推了一把。
莺啼燕语,花香草木瞬间迎上来,温熙的春光映得他眼前一片明媚。那些荒诞的,惨烈的往事和妄想,连带着那座奇怪的木屋,似乎也在这溶溶的暖意中一并消散不见了。
展昭茫然而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座旧坟。
他原是要来祭他的,那坛酒,原也是要带给他的。
展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轻声道:“玉堂,抱歉,这次没有带好酒来看你……”
他的声音顿了顿,笑道:“不过玉堂应该已经喝过了,你若是嫌二十年的女儿红不好,我下次再带别的酒来,要是还不满意,你便托梦告诉我一声。”
微风乍起,满山遍野都传来了涛声。
展昭侧耳细细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轻轻抚了抚那块石碑。
【展大人恋爱实录】北行见燕云19
本章:薛定谔的窗户纸,既是捅了也是没捅,处于一种破与未破的叠加态(e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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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后一个侍卫出了公主府大门,白玉堂才收了弓箭,冷哼一声,足尖踏上飞檐翘角,几个纵跃起落追至府门之外。
他落地时一个踉跄,被展昭眼疾手快扶住,索性把着展昭的手臂,强忍胸中气血翻涌,殷切道:“猫儿,我有句要紧话问你,再不问......只怕来不及了。”
展昭心中一紧,忽地隐隐猜到他想问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作答。
身处异国夜阑时分的大街上,近旁是亲友惊魂未定,不远处是强敌虎视眈眈,这委实不是一个说什么要紧话的好时机。
可是,何所谓好时机?
这些年来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展昭以为自己只要把一切交到时间就好,直至哪天死亡不请...
本章:薛定谔的窗户纸,既是捅了也是没捅,处于一种破与未破的叠加态(e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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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后一个侍卫出了公主府大门,白玉堂才收了弓箭,冷哼一声,足尖踏上飞檐翘角,几个纵跃起落追至府门之外。
他落地时一个踉跄,被展昭眼疾手快扶住,索性把着展昭的手臂,强忍胸中气血翻涌,殷切道:“猫儿,我有句要紧话问你,再不问......只怕来不及了。”
展昭心中一紧,忽地隐隐猜到他想问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作答。
身处异国夜阑时分的大街上,近旁是亲友惊魂未定,不远处是强敌虎视眈眈,这委实不是一个说什么要紧话的好时机。
可是,何所谓好时机?
这些年来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展昭以为自己只要把一切交到时间就好,直至哪天死亡不请而来,张开双臂容纳自己的一切,包括深埋心底无法宣之于口的那份情愫。
可当死亡真的咫尺在望时,他却发现自己无端生出一丝不甘。
展昭是惯于沉默的,惯于默默将不该启齿的话语吞咽在心底。他就是有那样的本事,能够用自己的隐忍与温和,将那份本该喧嚣热烈令人抓心挠肝的情愫驯化得安静服帖,让它成为自己行止顾盼时的一部分,如春雨润物一般不易教人察觉。
可情爱原本就是喧嚣热烈的啊。
在这个极其不合时宜的时分,他忽然朦朦胧胧意识到,对白玉堂的爱意根本就像白玉堂本人一样不羁又难缠,绝不是自己所能驯服的东西。
“白兄,我......”于是展昭近乎自弃地开口道。
“展昭,你别再想抵赖!”白玉堂却霸道蛮横地打断了他,“五爷问你什么,你只管答就是了!”
这耗子出言霸气,实则脸上泛着高热所带来的潮红,整个人摇摇欲坠,却固执地把着展昭的手臂不肯教人搀扶,一双桃花眼明亮得吓人。
大人先生众校尉都默不作声,巴巴地等着他们说完这句要紧话。而展昭只觉骤然加快的心跳让自己愈发头晕目眩,看着夜幕下的憧憧人影几乎有种不真实感。
众目睽睽之下,白玉堂殷殷切切问道:“那年咱们教娘用捆龙索捆在一起,你是不是其实并不想解开?”
在旁众人未曾料到他来势汹汹却问出这么一句不着边的话来,纷纷暗自翻了个白眼,唯有包拯自知在夜里翻白眼特别显眼,因此控制住了自己。
展昭也略显错愕,可心中一晃,唇边却扬起一抹笑意,微微点了点头道:“是......”
白玉堂顿时肉眼可见地神采飞扬起来,又急切问道:“当初你决意娶水姑娘,是不是只为了照顾她一世,弥补她那些年所受的苦?”
展昭垂下眼眸,低声沉吟道:“......是。”
白玉堂握着他小臂的手指握得更紧,直勾勾看着他泛起红晕的脸颊,沉声道:“去年咱们从雄州回京那晚,你趁我睡着时贴得那么近,是不是并非为了作弄我,而是想要偷偷......”
“白少侠,若没什么要紧事,不然你们回去再慢慢聊?”这未尽之言却被王朝壮着胆子打断,“展大人快撑不住了,你似乎也不大好......”
然而王朝也未能说完,就被张龙赵虎几人忙手忙脚拽退几步捂住了嘴,马汉还在他耳边嘶声惊道:“小老弟,你怎么回事?你不是展大人二十几年的兄弟吗?”
白玉堂如梦方醒,这才发觉这话问得有多么不是时候。可他甫一动作,却好像突然被抽干了所有气力,这股子精气神一断,立时一阵天旋地转。
周遭似乎骤然嘈杂起来,可在半昏半醒间,他真真切切听到展昭在自己耳畔轻声道:“是。”
哈哈哈,好个骚在骨里的臭猫!意识消散之前,白玉堂心花怒放地暗笑道。
——有的猫外表正经,却诚然是想要在黑暗中偷偷亲我。
第二日,大宋使团辞行归国,耶律隆涛、耶律宗元两位王爷亲自带领亲兵护送,穆易老驸马亦随团同行。
宋使归国竟动用三位王公贵胄千里相送,契丹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人道是此番国宴之上闹出好大乱子,皇上为免见罪于大宋这才做足姿态,亦有人道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盟约早已岌岌可危了,如今王爷护送是假伺机动手是真,两国战事一触即发。
使团卫队亦是人心惶惶,明知两个耶律必然有所图谋,只得日夜戒备。
包拯公孙策曾屡次问及那夜耶律宗元所说“幽州”之意,展昭只乖乖巧巧地温声答道:“大人先生难道还信不过我?秦王总不能带着兵跟到咱们边境,他打算将使团护送到幽州就两相别过而已。”
两人自是疑惑重重,可虑及展昭伤势仍未好转,精神也不济,总不忍十分紧着追问。
若是白玉堂使出他胡搅蛮缠的功夫来,或许能问出一二也未可知,可眼下却指望他不上。
一路南归,愈走气候愈渐和暖,时见杨柳依依荼靡委地,不觉已是人间春暮。可叹未见花开,今春花事便已尽了。
白玉堂的病却未随风和日丽而见好转,连日来伤病交加高热不退,竟是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每每咳时常带了血,眼见得整个人熬得迅速消瘦下去,已近形销骨立。
多亏有穆易同行,几乎不眠不休护持施治,不但勉力吊住了他的性命,竟还奇迹般地保得他多日也未曾毒发。众人颇觉意外,唯有暗自念佛庆幸罢了,公孙策这才分出精力,尽心照料展昭的伤势。
可展昭并顾不得养伤,甚至顾不得守在白玉堂身侧照料,每日只要能挣起身来,大多是在兀珍指点下苦修忘归门的秘传内功——抱元功。
兀珍原是穆易已故发妻铁镜公主的贴身侍女,公主逝世后穆易几乎将府中丫鬟仆妇乐姬尽数遣散,唯独听从妻子遗言留下兀珍照料内府,再后来,又委她兼顾起了忘归门诸般事宜。
那夜公主府受制,兀珍被耶律隆涛折断右臂击晕过去,索性并未受什么内伤,得以随穆易同行。是穆易言道,兀珍武功不过寻常,远不及展昭这年轻后辈,并不足以替白玉堂运功驱毒。但她毕竟修习抱元功多年,足以指点展昭入门,之后的事就要看展昭自己的功力和造化了。
展昭身上贯穿箭伤犹未愈合,此时运功打通经脉何其凶险,只是仗着功力底子深厚一味硬撑。
包拯公孙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都不忍多劝。白玉堂能否撑到展昭练成此功,展昭又能否撑得住为白玉堂运功解毒,这都是未知之数,可他们知道,若无这点子微渺希望支撑着,这孩子只怕早已倒下了。
对于展昭修习忘归门内功之事,耶律宗元似乎并非不知情,但却置若罔闻,不曾找任何麻烦。
好容易渐近幽州,一行人赶路心思更急,这日行至天色已晚,错过了宿头,只得在郊外扎营。
展昭少不得撑身下车,打点叮嘱一番夜间轮守事宜,又亲自看着小差役替白玉堂架锅熬上了药。
王朝本要扶他回去歇着,展昭却温声笑道:“成天憋闷坏了,我想自己走一走。”
已而暮色四合,冷月高悬,展昭默然独立任由黑暗将自己笼罩,心中千头万绪如笼中困兽挣脱不出。
“展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忽闻一声女子低语,展昭不自觉将手扶上巨阙剑柄,回身看时,见来者黑袄黑裙几乎融入夜色,撩开的黑纱帷帽之下,露出一张额间覆着可怖疤痕的脸。
“塔步烟夫人。”他微微颌首示意,手却没有离开剑柄,“夫人伤势未愈,不知为何要一路同行,受这颠簸之苦。”
塔步烟带着伤随侍耶律宗元之侧,这点展昭是知道的,只是毕竟男女有别,一路并未搭话。
暗探秦王府那夜,她被自己一掌打伤,晕倒在火场以致容貌烧伤毁损,只怕对自己怀恨之心不小。
塔步烟却绝口不提那段梁子,只苦笑道:“我和芸姐本是燕云之地流浪的孤女,当年王爷是在幽州城一家小酒楼捡到了卖艺维生的我们。此番王爷护送使团南行,我执意随行,是想借机看一看故土。我容貌已毁,今后留在王府也断不可能承宠了,王爷念在往日情分,自然会满足我这最后一个心愿。”
“伤损夫人容颜,是展昭之过。只是夫人一身好功夫,原不需以色事人,更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展昭心中含愧,不由和缓了颜色恳切道,“至于夫人所说“芸姐”,莫非就是顾大人之妻肖芸?”
塔步烟点头默认,又道:“你我各尽其职而已,展大人何过之有。况且我也偷袭刺伤了你,你难道毫不见怪?”
展昭微微一笑,温声道:“是展某疏于防范,将夫人当作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弱女子,正该为此吃个教训。”
“展大人果真是个君子。”塔步烟浅笑道,“妾身有桩小事相托,还望展大人成全。”
“倘若无损家国、不违道义,展昭愿勉力一试。”
“哪有如此严重,只是契丹安插在大宋的暗探被渐次拔除,我已经与芸姐失联许久了。”塔步烟平静道,“《千里莺啼图》之事既已败露,芸姐只怕难逃一死,还望展大人回国之后给她带句话,告诉她我一切都好。”
这确实是桩小事,可展昭却深施一礼,含愧道:“夫人见谅,展某只恐托付不效。”
一来她并不能称得上“一切都好”,二来他并不一定能回得去故国。
塔步烟正打算再说什么,忽听有人压低嗓子叫道:“展大人,你怎么在这里,可叫我好找!”
却是赵虎急匆匆跑来,警惕地打量了塔步烟一眼,口中忙不迭道:“白五爷忽然醒了,一睁眼就闹着要见你。”
展昭心中先是一喜,紧接着却生出几分怯意,遂故作沉静道:“他烧得说胡话时,不也常闹着找我吗?”
“这回是真的清醒了,”赵虎喜滋滋道,“展大人还不快些瞧瞧去?”
这些日子展昭同那病蔫蔫的耗子还没说上过几句囫囵话,可此时一想到要面对一个神志清醒的白玉堂,他还真感觉有些压力。
一来,那耗子必定憋了满肚子疑虑,势必要死缠烂打追问自己与耶律宗元谈了些什么。
二来,那夜自己一时心潮涌动,似乎对他承认了某些不得了的事......
展昭沉吟片刻,——
1觉得塔步烟似乎还有未尽之言,遂狠下心沉声道:“我同塔步烟夫人还有些事要谈,过会儿再去瞧他也不迟。”
2恐白玉堂会打乱自己的计划,此时相见争如不见,遂忍痛淡淡道:“就说我换过药刚睡下,他应该不会再闹。”
3想着或许看一眼少一眼了,自己究竟还是想多看他几眼、多与他说上几句话,遂别过塔步烟,跟随赵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