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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甘颦

【Samyu】出戏

*BGM:李想Evelyn《泪痣》

        未知音素/张一乔《大雾》

*4k+情绪流现实刀向摸鱼


  “我太爱高仕德,一时走不出而已。”

  “一直走的话,一定出的去。”


 


 


LESSON 1


 


  杨宇腾人生中第一次拍戏,与林子闳搭伙。他很幸运,被命运垂怜照顾,眼角一颗浅淡的泪痣把他妆点得太像戏剧里的人。导演见他第一面就说他像他。他怔愣,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导演耳提面命的“他”是哪位,于是只是轻笑。笑意从他眉下蔓延,在空气里落脚沉默,温软得足以...

*BGM:李想Evelyn《泪痣》

        未知音素/张一乔《大雾》

*4k+情绪流现实刀向摸鱼


  “我太爱高仕德,一时走不出而已。”

  “一直走的话,一定出的去。”


 


 


LESSON 1



 


  杨宇腾人生中第一次拍戏,与林子闳搭伙。他很幸运,被命运垂怜照顾,眼角一颗浅淡的泪痣把他妆点得太像戏剧里的人。导演见他第一面就说他像他。他怔愣,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导演耳提面命的“他”是哪位,于是只是轻笑。笑意从他眉下蔓延,在空气里落脚沉默,温软得足以融化一冬悬冰。导演忽然不再说话。停住半秒,他说:“就你。来做周书逸,好吗?”


 


  原来他叫周书逸。杨宇腾思绪慢半拍,再回神时已经端坐在剧组的布景里。像梦一样,没有一点着力的根蒂。演戏吗?他念台词时常缓滞呼吸,听不出错漏,可是有黏绵的语气;着急时念的日文发音最最好听。拿着剧本勾勾画画,中文不难懂,最怕的是剧情太生涩,太生冷,他看七遍看不懂“高仕德”的起笔怎么发音。

  那么难。要演爱意,那么难啊。

  

 

  要原谅他。原谅宇腾并不知该如何假扮爱一个人的眼神。原谅他未见林子闳前,有这样多虑的论断。







LESSON 2



  杨宇腾擅瘦。好瘦。瘦得潮白、瘦得嶙峋。瘦得眼角泪痣泛单薄的光,深深望一眼,就像在流泪,流只对高仕德的泪。


  他在戏里常会红眼眶。被吻得幻错关头,眼角有一珠生冷的水无声滑落。林子闳演戏时作弊,灌三大杯威士忌借力,在醉里爱惨了周书逸。打板。杨宇腾就这样把自己嵌在门框里,空气里安静得有灰尘下跌至死的声音。“高仕德。”他的台本刚出口就成空白。呼吸被醉气笼成浓烈情绪,他看林子闳时,心脏好疼。

 


  “高仕德。你到底要不要说啊?”


 


  门框里背光的高仕德一句话不说。他颌线好锋利,眼角被微醺倒逼走爱河。杨宇腾看怔住。等林子闳的指在他眼下摩挲,他的眼泪轻易成灾。


  好疼。

 

  杨宇腾在戏里走神。醒来时,被疼醒。

 

  好疼。

 

  他感觉胸腔烧起晦涩的火,不敢看林子闳的多情眼,怕从此被他眉眼困缚,一生都要做不清醒的梦。

  冷风滴滴答答,卷成徘徊不定的锋面气旋,在杨宇腾眼睫以上翻腾成雨。他听到林子闳一言不发。嶙峋的呼吸刺在他唇峰上,像瓷骨刀倒割出细细瘦瘦的痕,泛极浅淡的血色。


  像掉进深海。被鲸浪吞没。


  他的思绪被粉饰成灰白。回忆杀出重围,杨宇腾摇摇晃晃走到这路上,见到第一个姓名是林子闳,见到第一处好梦是林子闳的眼。他初见林子闳时,只知他眼睛好看,却不知他多情眼最要命,多望一次就好沦陷。他凑在他耳边的絮语。吻他的泪痣。念一句中文给他听时,会认真等他咀嚼句义。林子闳站在光里向他伸手,唇瓣启阖、单单讲“周书逸”三个字都那么自然,那么动听。

 

  那么动听喔。像是真的爱他。





  杨宇腾后来好怕看他眼睛。怕从他眼里捕捉到倒影,是彻头彻尾的“周书逸”。做梦那么久,他的戏本好像刻进骨髓,轻易割不开来;可是有些人万万不能爱。他是聪明的人,知道记忆里留存一个季节就好。有些感情只能肤浅在表面上,从任何角度深刻下去,都俗气肉麻到不可观。

 

 

  他这样想时,林子闳正抚他侧颈。他指尖带一点浅薄的冷。春天好像要到了,杨宇腾想。暖锋过境之后,总会不再疼的。

 

 

  总会不再疼。




 


LESSON 3



  他惯作沉默的画,少生气,心事全当作遗物处理。杨宇腾合上台本时还在揣摩周书逸。杀青酒像一个耳光,在他泪痣以下剐蹭出血痕,但他最终只有一言不发地离开这一条路可以走。他翻过评论。最刺目一条戳疼视网膜:Yu一定要走出来。

 

  往哪里走都是死路,往哪里走都血肉模糊,因此无所谓往哪里走。

  他这样想,才有半分宽慰在心头。

 

  

 


  杨宇腾从宴会厅出走时,还没到名正言顺去告别的关头。他只是忽然倦怠,怠于用笑意妆扮眼底的逼仄,去逃避林子闳带黏绵的目光。他还记得那场足够醉的长戏。林子闳连串的泪降落在他胸口,一声啪嗒就是一个堂而皇之、不加掩饰的响吻。戏散幕时,只有他留在原地心悸。心跳声太轰动,像山崩。


  他扮演爱他一个月,是真的有被骗到的一刹。


 


  “Yu,你还好吗?”



  冷白的嗓音从他身后蔓延。他脚步顿住,不用认真分辨就猜透他眼神。他好吗?林子闳的声音被晦暗情绪修饰过,掺杂深深沉沉的屑粒。他问他好吗。他好吗?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叫好。


  “我没事。”他转头看向林子闳时,眼底晦涩不明的沉默忍不住熄张成水光。他的眼神穿过空气,落脚在林子闳的锋利颌线上,声音不带一点颤动,睫下却起雾。

  只好放任他眼泪夺眶而出。


 


  世人都知杨宇腾最擅流泪戏码,知他心事都作陈酿,不知他真正动情时面色依旧不作半分改动。他微笑着,声色平静,唯潮寂的、无言的泪珠滚落,打湿他缠绵泪痣,打湿他眼里暧昧人影,及至暗淡轮廓。


 


  他知自己失态。少辩解,垂眼时瘦声刺破冷风。

 

  “我是太爱高仕德,一时走不出而已。”


 

  他是太爱高仕德,连林子闳一起爱。



  他是入戏更多的。他是流泪更多的。他是爱更多的。他是攀附更多的。他是追寻更多的。


 


  他比周书逸还要爱高仕德。下意识看他,找他的眼睛,捉他的手,但不吻他。被他吻时,他心底潮动出悲怆。这出戏里,只要林子闳演好爱他的高仕德就算尽心。


 


  他要知足。


  一切都足够。


 


  可是他却看见林子闳定在风里,眼睫翕动时,足以贯穿结冰的空气。




  “我也只该爱书逸。”


  “可我不想骗你。”





LESSON 4



  林子闳对他太好。好在教他扮爱人,教他不深情。好在他情绪抑制不住时助他抽身,替他避讳动心的禁忌。杨宇腾只当他出道多年,出戏入戏都随意,最知道怎么明哲保身。他慷慨。把十年经验教给宇腾,不教他重蹈不爱的覆辙,生怕他终局时剩不住一颗完整的心。

 

 

  唯一不料连林子闳也破戒。原来他泪痣真的好杀人。

 

  杀一个高仕德不够,连林子闳都逃不过。






  林子闳无意爱世人。他磊落,一身不温不火的清白加镀,惯常拿捏假戏真做的分寸。可是周书逸偏偏眼下有清光,瘦白底色泛冷,垂眉无言时,像一只漆黑的猫。他不该笑,最不该对扮高仕德的林子闳笑。周书逸在夜色昏黄里侧脸,对高仕德比一枪,轻轻扣虚无的扳机,一枪抵在他喉头,毙命时不带响动。

 

  他称他真动心。不如说他好沦陷。


  不该沦陷的好。不该好的沦陷。


  通通隐去脉络和伏笔,在杨宇腾一个人身上生根发芽。


  





  杨宇腾仗着语言不通,在很多心知肚明的时刻故作不懂。可是他此时真的失忆。再回神时,林子闳的呼吸近在唇畔,他未多想就吻。


  就吻。


  好疼。真的好疼。


  疼到他觉得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自愈此沉疴。故事终局,他要遍体鳞伤才留得性命,唯一解药是那句虚无缥缈又无落脚的“珍惜当下”。他当然知道一切美梦是幻影。可是幻影随时要碎,每一瓣边缘都好锋利,都易于划出细长嶙峋的红痕。


  明明第一次吻他时还笨拙,还不知呼吸如何置放、如何整理。不知怎么把眷恋和盘托出,还不惊扰他生命。明明初识还近在上一秒,只是因为沾了心动二字,就不得不把告白快进到告别作结局。

 

 

  他无出路。就算真的相爱,真的敢渡苦海、杀万难、跨越山河来爱,也不会有半点善终。



  高仕德也好,林子闳也好,不过是杨宇腾用以盛放一段无解情绪的容器。换作谁来演都一样,换作谁都舍不得,毋须大费周章,搪塞过去,又是光明新生。

  他真的明白。



  


  而此刻林子闳唇山有极冷的冰在悬。他不用睁眼,知是宇腾一滴惊世骇俗的泪光。缠绵在无退路的吻里,连尾调都泛出淡淡的苦涩。


  但他捉得意识清明。指骨在宇腾肩岸踌躇,顿断一拍,最后轻轻推力。

 



  “抱歉。”

 

  子闳忽然心虚。不敢看他眼底,怕他了悟自己睫下那一段暗淡晦涩的犹疑。沉默从空气里生根发芽,渲涂出冷白的屑粒。情绪结成悬冰时,杨宇腾却忽然泛出够烂漫的微笑。

 

  像他第一次见林子闳时说“你好”,中文发音还有略微跑调。像他回头说“一起走啦”,昏黄的灯光就在他手心汪成一捧沉璧。像他被采访问到痛处,转头看一眼林子闳,再笑出弧度,权当最合宜的结尾。像他犹疑一下再摩挲他姓名。像他说:都结束了。就像他真的再也不回来一样。


  站在这老死不相往来的序幕转角,他的微笑下文与杨宇腾本人如出一辙。心事烂在心里就好,一切迎来送往皆以全身而退为要义。他不愿意麻烦任何人。

 

  包括林子闳。

 





  林子闳就是任何人。是anything。是すべて。是全部。


  杨宇腾的声音被敷陈得格外冷脆,好像每一个咬字都能轻易泛出灰白。“我是一时走不出而已。”

  他抬眼,泪痣软烂成苍蓝的月光。“一直走的话,就一定出的去。”




  所有幻梦在最后一秒凝结、下落、死灭。那些躲藏在目光交错、万人欢呼、台前幕后的真情假意,最终都成为回忆里不值一提的不谙世事。杨宇腾爱高仕德,林子闳也爱周书逸,但他们并未相爱过。站在这挥别的路口,只需搪塞过情绪的黏连,便又是两条背道而驰的康庄大道。

 

 

  他甘心的。


  “一定可以。”






  他最后说到。





LESSON 5

 

 

  杨宇腾最后一次见子闳,在一个酷似炎夏的春末。嘈热的温度把一切前因后果都淹没,记忆里那个阳光一直明媚、一直柔和的季节被模糊成洗坏的胶片,轻易不得还原。


  那时杨宇腾正从走廊这一头推门,不经意看见先行离去的林子闳被人潮簇拥,从他二十几岁的人生里短暂路过,然后安静离开。他停步,任由阳光从他身后穿来,把他又一次镶嵌在门框里。他不知道林子闳是有心还是无意,才能抽空借机调转眉眼方向,在众多口舌耳目的间隙里,捕捉到他漆光的喉骨。他不知道,也未及多想,只是看见他目光腾落在他呼吸之间,就忍不住笑起来。



  他分明看见他嘴角也上扬。

 

 

 


 

  其实本就不必拨开人潮谈恋慕二字。他无过重的病症,有时念想太深,迈入常人皆会至的死路,好睡过去,即不剩半点痛处。论嶙峋爱意,已有高仕德在此列拔得头筹,他想他一生不会再忘记,也不会想要再回忆起。除此之外,大雾已悉数散尽。那么纵容他做最委婉、最不知分寸的人,只到告别为止便算得体,此后都要闭口不提。


  恋慕是最俗气不可观的词。他还是只愿意谈那场幻梦一样的戏剧,称他为最合意的搭档。



  愿自此戏别后都两宽。若缘分到时,还能隔着人海相视一笑。

 

 

 

 


  就好。



 



THE END.





一些碎碎念:是一篇情绪流现实向刀。灵感大概是从第二季第二集开始,因为被戏中痛到了所以写了同样痛的戏外…

磕rps的经验告诉我刀文都要在营业期发…一篇摸鱼短打,但是正主超级甜美!

想要红红蓝蓝!



蔺甘颦

【原创】瑰春

*全文3.7k,架空百合,非典型叙事。

*文后后记即几种视角的解读。仁者见仁。


  “对不起。我从前误把哽在喉中的反骨咽了下去,现在呕不出来。遗憾汹涌。锦盟碎烂。喉骨以后都不再有。”


  “陈瑰第一次遇见我时,才堪堪二十一岁。”


1. 喉骨


  我第一次梦见她的时候春绿痴趣。绿杨烟,红蓼月,纷骇摔日光。她在丛丛的香海里任由流光缠绕。那时候青霭正拦山,她没有笑,眉眼掉落跌出啪嗒的响。我那时候不知道她会爱我。


  她没看见我眼底烂烂的惨白。我向她说我渴,青髓萎靡不振,天边炸出逼仄的轻雷。潮湿的水汽卷来絮子,我赤裸,只剩下魂魄。我听见我的呼声...


*全文3.7k,架空百合,非典型叙事。

*文后后记即几种视角的解读。仁者见仁。


  “对不起。我从前误把哽在喉中的反骨咽了下去,现在呕不出来。遗憾汹涌。锦盟碎烂。喉骨以后都不再有。”


  “陈瑰第一次遇见我时,才堪堪二十一岁。”





1. 喉骨


  我第一次梦见她的时候春绿痴趣。绿杨烟,红蓼月,纷骇摔日光。她在丛丛的香海里任由流光缠绕。那时候青霭正拦山,她没有笑,眉眼掉落跌出啪嗒的响。我那时候不知道她会爱我。


  她没看见我眼底烂烂的惨白。我向她说我渴,青髓萎靡不振,天边炸出逼仄的轻雷。潮湿的水汽卷来絮子,我赤裸,只剩下魂魄。我听见我的呼声被铺天盖地的游絮淹死:你等等我。你为什么不等我?


 


  我第二次见她的时候向她躬身低眉,但她不知道我清脊玉立,折断了就接不起。皴皱的裂隙会破碎。会溺毙。会烂朽。但我还是说好吧,祝你一杯酒。她不肯饮。磷磷茶波宕了几个转圜,她把冰海逼死到融化,笑着说承让你。


  她判我死刑。毒水灌口,就地正法,解药在白梦的末尾被她亲手烧化。我狂饮,发现滴水不漏还可以有第二种诠释:我滴水不漏地饮泣她艳冶的毒。我知道酒是陈藏的火锋,奔腾拥堵倒灌,鲜烈到肝脏可以轻易山崩。可我不怕醉酒。我本来是不怕的。


  我本来不怕醉的。肺里积聚春江翻浪,拍一次峭礁就是一次地动山摇。我本来不怕醉的。她眉尾向流霞伸曳,乌青的睫倒映出毵毵的枝。谁的凝脂掺雪?谁的红唇撞樱桃?谁挑唆人间还要饰演无辜?我本来不怕醉的。


  我在她唇峰覆灭时告诉她:对不起。我从前误把哽在喉中的反骨咽了下去,现在呕不出来。遗憾汹涌。锦盟碎烂。喉骨以后都不再有。


 


  我第三次受她宽宏的邀请,天火鸣缀,烟朵肆虐。我说:你的桃花痣太浓烈。她冷冷地看着月白弯弯款款。忘记说了,那是一个缠绵凄恻的春夜。裸露的宿蕤折下白露,鸟鹊呼恨。山寒眠翠。我凝睇她,香酒停留在她仙妆以外的人间。我问她:你不饮么?她灿烂地摇头,酒量却比我要好。


  我勾勒她的温热体魄,她的眼一半是汪洋,另一半是古井。我努力穿过她汪洋古井之间的眉心,攒起孤勇:要是我咽一朵花,哽出喉骨;接着挑破你红纱,看你泪眼滚烫烧穿几个孔洞,好么?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把浓媚的、甜腻的、冗长的花摘折成诗,敷陈在我刻意咽泪的微笑里。那时候香篝里能烧出碧绿的火,她跟我说那是杜鹃花的香。一点沁人。两点杀人。我信了。


  我第四次吻她,她说她有了爱的人。如果是一句积沉万年的烂台词就好了。可惜不是。我还没有问她是谁,她告诉我檀郎好,桃花梦满,城北的戏伶反串了就像一个女人。什么女人?腰肢很细,吟哦风月,晃动时挑着眼。你就爱这样的人?他就爱我这样的人。


 


  她继续说,眼神黏到空气里。他是读书人。好,读书人。父母尊贵。父母尊贵,和你一样,没问题。他写诗时仰面,温八叉的另一种写法。雕虫小技。殿里鱼烛片来九微火,照得他喉骨盎然。


  喉骨盎然,你听听。我的声音开始发冷、发旧、变沉、变重,嫉妒扭成堆砌的烂藻泥,软懦在季风里惊慌失措。没下雨,天气晴好,但我唾京华乱飐雨时她没说话,看向我的眼神也开始发冷、发旧、变沉、变重。


  我眼底开始倦怠地翻涌起雾气。明明是雨却要硬说成是雾。李识春。哦,原来你的名字叫做李识春。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睡进梦里,一丝怜悯勉强咬出一丝不舍得,我发现我忘记告诉她我的名字。


  我醒来时没有见到第五个她。喉咙上痒痒的,痒到骨头里,涔涔密密的细汗洇出来,我抬手一碰就碎掉。是一朵花,比她还要丰腴的花,而且腌透了甜腻。她走之前在我喉咙上放了一朵花。什么意思呢?我摸索着把绿萼掐死,囫囵地塞进口里堵住反涌上来的瘀血,层层叠叠的薄瓣簇拥成坚硬的骨。真好,我开始明白她了。我用力把它吞下去,花哽在喉里,哽出越来越鲜红的皴裂。原来这就是她的意思。喉骨,花朵,血红,她期冀着娶她的人是我。


 


  我后来去看了她一眼。她气色很好,眉骨高高悬着,一双眼攥满炽热。檐外的人把着春火四五折,热切欣忭的眼神把我都烧化。满庭院的春芳盛灿,她跟人推说她自幼不饮酒,眉眼十分绮丽。我根本看不出她期冀过什么。


  好吧。当我会错意。我后来又梦见过她一次,第六次,雪冻寒山。她闭着眼,睡在一片人间白茫茫里,像死去一样沉寂。漫天的风剐出我的冷泪,她没有笑,眉眼掉落跌出啪嗒的响,那时候我喉咙只少了一块骨头。


  我本来不知道她会爱我。







2.给李识春



李识春:


 


  见字如晤。


 


  先贺你新婚燕尔,次贺你檀郎春好。


 


  我后来去见了你说的城北戏伶,他比艳冶本身要艳冶。那天戏散的早,他素面未膏脂,浑身萦着湿漉漉的水汽,挑着眉的时候确实很像一个女人。我问他: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眼尾点了乌青的桃花痣?他告诉我说他见过你,知道你的夫婿叫卫昀。大婚时长安春醒十万里,山雨退避,他受你邀去金馆里拢长袖,揉风醉了好多客。他追问我说难道那一日我在长安以外么?华城、盛宴、削鱼烛,天下人谁不知道百花魁出了嫁。我在他横波潋滟里狼狈成一团败絮。我说,是啊,天下人都知道百花魁出了嫁。所以长安人潮十万里,我去的迟了,没来得及看她。


  他了然。细长的眼扬成柳,走路的样子和你说的如出一辙。我没告诉他我要佩痛酒、按紫骝才敢见你金冠红锋。是啊,我本该去送送你的。可是你在前一夜灌我苦酒万杯,我醒来的时候青月都暗成乌黑色,被迫误了你的好时辰。我唯一见到的是天边滚出的火朵,把无月的夜都照成白昼。我那时候就知道,你大婚时气色应该很好。


 


  我后来离开了长安,去了人间很多地方。他们说江南是人间仙境,所以我独自去看了临安微霁、秦淮烟香、姑苏渔歌。我见了姑苏水夹绯雨红,可是桃花开得还不如你眉梢那粒痣香甜。你还记得吗?我们初遇,盎然在阆苑里,我说你很像我的一个不肯死的梦。你听了之后只是垂眼,缦立在香絮白露里头,细眉沉沉,展靥款款。人间竟然放逐过你这样的梦。


  临安微霁是你。秦淮烟香是你。姑苏渔歌是你。我去了人间所有你不在的地方,发现满目所望皆是你。剑门冷月是你眉骨,罗浮梅山是你唇峰。我发现长安里原来住了小乾坤。我去盗了未名酒庄的三十年陈酿,一口香波涌进喉,我想起你说你不饮这个,可是你灌我万杯苦酒时酒量明明比我都好。你不知道我望进酒坛沉波就像望进你的眼。我后悔了,识春。我悔到乱泪横涂。飞泉剑停在我手侧,日光把剑锋腐蚀到发锈。李识春,我真的后悔了。我摔酒狂泪的时候看见你了,你依然凝脂掺雪,红唇撞樱桃。你最擅长无辜冷笑。我其实比谁都不甘心可是你不知道。


 


  城北的那个戏伶姓倪。我离开长安之前去看过你,远远按辔望了一眼,你气色果然很好。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其实是一个不爱笑的人,直到我听你对来客笑推说不饮酒,我惊觉原来一直没有读懂你的人是我。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回头看风,风里站着倪公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腰肢很细。我那时候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再后来我回长安,倪公子三步并两步追上我的马,他依旧挑着眉,腰肢还是瘦。他对我说:陈姑娘,卫夫人说你还欠她一枝花。


 


 


  若我忽然梦呓、肝胆冰雪、摔酒狂泪。


 


  我都忘了。卫夫人,我还欠你一枝花。


 


  我那时感到喉咙里一口吊了十年的浊气忽然就吐了出去。我欲泪,觉得不应当,所以只是笑了笑。卫夫人,我还欠你一枝花,那你什么时候来取呢?你说真话和谎话的时候都带着笑,我那时候分不出来,于是把你的真话都当情话听。现在你托倪公子带给我一句絮语,我看不见你的笑了,所以我这一刻才明白你。


 


  我在江南里写这封信,写到我偷酒做梦的时候就断了笔,再也续不上去。我回到长安的次日从剑鞘里翻出泛黄的尺素,那一刻我很庆幸。要是我在江南轻信狂语,把信丢进水里,然后痴痴地祈它会顺流到它该去的地方,恐怕如今会追悔莫及。要是一切都来得及呢?李识春,我欠你的花今日和信一起送到府上。烦你备春月一轮、万盏甜醴。


 


  我会一直等你。


 


 


  陈瑰。


 



3.识春手记

 

 

  陈瑰死于贞徽三十七年逾春,那一年她三十四岁,死因不详。卫昀在陈瑰去世后的两年病故,享年三十七。我认识陈瑰第十四年时刚刚正满二十九,她寄给我一坛春花陈醴约我以月为盟,人却不知所向。春笺送到府上的第四个月,我才知道她已于六月十七日溘然长逝,去乡实远,经其旧友周令檀安葬于姑苏城郊一株桃花树下,终年未归长安。

 

  卫昀病逝后的第二年,我常常去双鱼谢桥请倪公子来唱折子,但是不敢常常。于是一年只让他来三回:我的生日。陈瑰的生日。四月廿一,我大婚的日子。倪公子长情,余生中每戏皆应,一共唱了二十四回。前十二回他亲自搭袖上妆开口,仙姿如旧。第五年的头一遭,倪公子捧来一坛桃花酒,向我轻轻一俯,腰肢还是瘦:“卫夫人,为倪某留个全名吧。”我笑着与他举盏,“罚公子一杯桃花春,再称我一句识春姑娘。”

 

  倪公子果真叫了我四年识春姑娘。他去世时我为他备了旧年雨水萃的梅花茶,盛以临安白瓷盏,在灵前供到头七。

  

  

 

  我至死都不知道倪公子原名什么,只知道他原籍临安。贞徽十一年初到长安城,十八年一鸣惊四座,从此满城都知倪公子。

  

  陈瑰第一次遇见我时,才刚刚二十一岁。

 

  ——李识春,贞徽五十四年一月八日。





THE END.






后记:喉骨就是喉结。女孩子没有喉骨,有个玩笑是说因为把它咽下去了。李识春大婚前送给陈瑰一朵花,要是她能吞花哽出喉骨该多好。


陈瑰到底有没有回长安,两个人是两种说法。陈瑰信里写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从她盗酒泣饮开始,一切都开始虚幻难辨,连她自己也不知真假。李识春就是一别两宽的意思。她终究是一个太薄情、太现实的人。我想现实的人都薄情,并不是她的错。


又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李识春。陈瑰睡在她梦里,遇见她,爱她,看她在雪冻寒山里不声不响,情景和贞徽五十四年一月八日的一切都很像。


倪公子太瘦了。瘦得像陈瑰的梦。

他后来也老。垂垂老矣,就老成李识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