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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着你"

"不肯后退的眼睛" "走投无路的眼睛"

      "也不确定 自己代表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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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图/奈费勒】荆棘与尸骸

*【伯劳的森林】结局衍生的“一千零一夜”故事,屠龙者终成为龙,然而再也没有勇士能够杀死这条龙。

打引号是因为引用了一千零一夜的时间概念,和讲故事没有关系。

*2.2w+

*……被奈老师的剧情触动到了,“但直到今天,他依旧在疲惫而执着地劝说着你”,遂写。

*观前须知:这个结局的特殊分支比较少,部分角色剧情是我自由发挥的。



Summary:从来就没有什么希望。




第二十一天。


看呐,你的脚下白骨森森,

看呐,你的头顶死尸累累……

奈费勒听见歌声稚嫩的童谣,眉头紧锁。他要随从拿几张烤饼给那些饥肠辘辘的孩子,并且希望他们不要再继续唱这种可怖的、血腥的歌谣。

前...

*【伯劳的森林】结局衍生的“一千零一夜”故事,屠龙者终成为龙,然而再也没有勇士能够杀死这条龙。

打引号是因为引用了一千零一夜的时间概念,和讲故事没有关系。

*2.2w+

*……被奈老师的剧情触动到了,“但直到今天,他依旧在疲惫而执着地劝说着你”,遂写。

*观前须知:这个结局的特殊分支比较少,部分角色剧情是我自由发挥的。



Summary:从来就没有什么希望。




第二十一天。


看呐,你的脚下白骨森森,

看呐,你的头顶死尸累累……

奈费勒听见歌声稚嫩的童谣,眉头紧锁。他要随从拿几张烤饼给那些饥肠辘辘的孩子,并且希望他们不要再继续唱这种可怖的、血腥的歌谣。

前往王宫的路上多了两座绞刑架,被处刑的是先前豢养私兵和私自征税的贵族,尸体的血顺着木杆的纹路流淌下来,将绳索和土地都染成暗红色。孩子们就在新绞架的下面唱歌玩耍。

尽管奈费勒已经见惯林立在王国各处的木架,当他看见新死的尸体时,仍然会深深地叹息。

所有的死者都被挂在架子上,有的人眼睛半睁,有的人面容扭曲,有的人在临死前拼命挣扎,随处可见的尸体将王都变作露天刑场,每场死亡都在传达着屠龙苏丹的威名不可违抗。

马车缓缓停在青金石宫殿的入口,这里同样支起木桩,数月前被处死的贵族在秃鹫的啄食和时间的风化下变作干枯白骨,风一吹来,便发出嘎哒嘎哒的轻响,如同亡魂絮絮低语。

在无数的尸骸之下,奈费勒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宫殿大门。


随着前一位苏丹陨落,新的苏丹取代那名暴君坐上他曾经盘踞的王座。

屠龙苏丹命令工匠把他带回来的龙头镶嵌在宝座上方,这是他此生最得意的战利品。经过工匠们日夜无歇的努力,巨大的龙头最终成功地高悬在王座上,即便龙早已死去多时,它的龙眼依然散发着烁亮的金辉,比世间任何宝石都要璀璨夺目,也更摄人心魄。

群臣每日都在龙的注视中敬拜他们的苏丹,日日不改。

大臣们战战兢兢地叩首,以充满畏惧的目光望向端坐在金王座上的男人,无人敢开口,无人想开口,谁都害怕下一个被挂上处刑架的是自己。

屠龙苏丹的早朝寂静无声,无数臣子缄默不语,有人慢慢转过头,选择将视线投向苏丹的维齐尔,这个国家的宰相。

奈费勒穿过人群,准确来说,是人群给他让出一条路、通往御座前的路。

耸立的石柱,垂落的纱幔,群聚的人们——王宫也像是森林,而森林有着它的统治者。头戴黄金冠冕的男人高坐于上,就连巨龙都为他俯首,他的周身和眼中金光流转,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到近前的维齐尔。

不等奈费勒开口进谏,屠龙苏丹便抢先发话。他以指尖轻敲着纯金铸成的扶手、传出规律的音调,亦如鸟儿以喙尖啄击着树干,他问道。

“奈费勒卿,今天是第……二十天?”

奈费勒挺直脊背,直视着苏丹和他背后的龙头,不卑不亢地回答,“回陛下,是第二十一天。”

“哦,第二十一天。”

屠龙苏丹随性地答应着,并不在意这一天的差距。他仍然坐在属于他的王座上,看起来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在那顶镶嵌着华贵珠宝的王冠下,是一双冷淡的、潜藏着疯狂的、仿佛不似人类又如深潭般的漆黑眼瞳。

“才过去二十一天呢。”

苏丹像是为他的维齐尔感慨道。

“还有九百多天——爱卿,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啊。”

苏丹笑着说出剩余的天数。


距离第一千天,还有九百七十九天。

奈费勒比他的君王更清楚,如今每过去一天、他都会在房间的墙面刻下一道划痕,当痕迹布满墙体时,当再也没法刻下更多刀痕时,当第一千天真正到来时——这场荒诞的,儿戏的却也决定了这个国家未来的赌局,就将迎来结果。


二十一天前。

屠龙苏丹阿尔图听完侍卫的报告,面不改色地下令,要求将参与制作“屠龙苏丹之像”画册的人们全都处死。

听闻此言,奈费勒几乎是拍案而起,大声斥责他的残暴。

“他们不过是民间的诗人,作家,画家……将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事物表达出来,您竟然要因为这样一本薄薄的册子就处以他们死刑?”

“您可知道,现在的您在民众眼中是什么模样?”

奈费勒气得浑身颤抖,他捡起被阿尔图随手扔在地上的画册,翻开其中一页,纸上赫然画着一条长着翅膀、口吐烈焰的恶龙,恶龙有着深黑的鳞片和灿金的眼睛,龙眼中倒映出生灵涂炭的惨状,但它视若无睹。

“在人民的眼中,您已经变成这条恶龙了。”

奈费勒一口气说完,手腕仍是有些发颤,他冷着脸把揉皱的画册放到桌上,尽管知道等他离开后、这些画作还是会被丢进火堆烧成灰烬。

阿尔图对奈费勒的责骂置若罔闻。

在谈及这件事的同时,他们其实在一张餐桌上共进午餐,奈费勒吃得很少,每次都说胃口不佳,而屠龙英雄的食量可是很大的,宫廷的主厨不得不在每餐都端上丰盛的食物,避免因为君王的失望被挂上绞刑架。

阿尔图面前摆满各式各样的美味菜肴,鲜嫩多汁的羊排,喷香扑鼻的手抓饭以及代表着宫廷用餐礼仪的摆盘精致的国王烤肉……跪在旁侧的侍女还会为他们的王切开无花果,淋上刚刚采收的蜂蜜。

阿尔图不以为意地切开一片烤肉,对奈费勒的怒火充耳不闻。他动作娴熟地给肉片裹上酱汁,用红酒和莓果制成的酱汁仿佛鲜血般淋过刀叉。

他云淡风轻地表示,“好好,奈费勒卿,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么倒胃口的话题。”

而后他略微抬起头,远远看向维齐尔的餐盘,里面的食物根本没动几口。

“再来点蛋饼吗?你连一块羊羔肉都没吃掉。”

得到苏丹的授意,候在一旁的侍从立刻给宰相的杯中添酒,她倒酒的时候不停地发抖,葡萄酒从杯口洒出来、于纯白的桌布上晕开湿痕。

奈费勒示意已经够了,侍从如获大赦地退了下去。

一时,餐桌上只有阿尔图吃饭的声音。屠龙苏丹的胃口很好,好到能一人吃完面前的一整盘烤肉,奈费勒缄默地看着他大快朵颐,看着他满不在乎地大口吃肉和喝酒,抵住桌沿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奈费勒发出一声长长的、满含怒意的叹息。

他近乎是咬着牙开口,倘若语言能化作武器,或许拉满弓弦的箭矢早已飞向阿尔图。他一字一句地说。

“……您与之前的那位苏丹,简直毫无差别。”

“甚至比他更可恶。”

“暴虐。”

“不仁。”

奈费勒话音刚落,用来割肉的长刀就掠过宴会桌、重重钉在他手边的桌面上。浸过鲜血和油脂的刀面映照出他不改的神情,他完全没有被这样恐怖的威慑吓到。

阿尔图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苏丹站起身,粗暴地推开旁边的侍从,盘中的无花果和蜂蜜罐掉落在地,后者摔得粉碎,其间夹杂着压低声音的、恐慌的啜泣。

他们愤怒地对视着,沉默着,没有谁敢上前阻拦……这位可是屠杀了火龙的苏丹!甚至可以说整个国家都无人能与他为敌。

他终于要动手杀他了。

奈费勒想着。他应当有几百,几千,乃至无数次地想要杀死自己,因为他从当上维齐尔的第一天起就反对他的暴政,他几乎每天都在劝他、骂他,只要他们共处之际,他无时无刻不在言说,试图唤回那个曾经的阿尔图。

如今,他再也忍受不了他的聒噪,他的执着,他随时都可以杀了他。杀死他比屠戮一条巨龙容易太多,就像碾死蚂蚁那样轻松。

奈费勒静默地等待着苏丹做出决定,等待着即将降临的死亡。已经变成刽子手的阿尔图会用什么方式杀死他?餐桌上有许多趁手的工具,餐刀,割肉刀,剔骨刀,再或是要求铁卫献上自己的佩剑……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惧怕或者后悔,他唯一觉得可悲的,是他终究没能帮他找回本心。

正当他以为自己这无能的维齐尔也将被挂上绞架时,苏丹熊熊燃烧的怒焰却如潮水般褪去了。

骤然响起的拍掌声打破了一直萦绕在两人之间的寂静。

“奈费勒。”

自从当上苏丹后,阿尔图就很少对他直呼其名,这声久违的唤名令他迟疑一瞬,他不明白他想对他说什么。

“我们来打个赌吧。”

“……打赌?”

“从明天开始,你必须每天都来上朝,并且对我说刚才的那些话。”

说着,阿尔图伸出一根手指、是右手的食指,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是他曾经挥剑斩杀恶龙留下的。他的手指竖得笔直。

“——一千天。”

“你必须坚持一千天,不管中途发生什么都不能停下、也不能放弃,倘若你真的做到了,我就考虑你的建议。”

乍听起来,感觉像是君主的戏言。

但阿尔图给予承诺时流露出的神情……堪称认真,诚恳,坚定。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他曾经熟悉的,与他共商谋反计划,与他共建苗圃收留孩童,与他畅谈理想和未来的人又回来了,而不是面前这位以暴虐手段统治着国家的屠龙苏丹。

奈费勒似乎从阿尔图如夜般深黑的眼底,重新看到了一些仍存的、微渺的希望。

一千天,一千幕日夜轮转,将近三年的光阴……他早在前位苏丹的朝廷上等待五年之久,一千天的时间对他而言,也并不算太过久远。

奈费勒振了振心神,他谨慎地确认,“我需要您立誓。”

听到奈费勒的要求,阿尔图笑了一下,他的政敌果然不会轻信他给出的诺言。上位苏丹从不离身的万逝戒已经在那场战斗中碎裂,阿尔图没能得到那枚权力和魔力的双重象征,于是他以屠龙时留在掌心的一道伤疤、以高悬在王座顶上的龙头、以自己的灵魂起誓。

“我所说的话绝无虚言。”

“如果你做到了,第一千零一天,我将兑现承诺。”

古往今来,从苏丹口中道出的誓言自有效力,甚至无需神官赋予。

他们在红酒,刀刃和长桌前起誓,亦如在鲜血,权柄和帝国前起誓,在场的铁卫和侍从见证了这场荒唐的,虚妄的,好似一时兴起的却也理性的,真实的,在一千天后决定国家未来的赌约。


第三十五天。


奈费勒准备出门时,遇到了一点麻烦。

给他备马的仆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外面有个人在挂尸体,仆人尝试描述亲眼所见的画面,忍不住干呕起来。

奈费勒让他待在屋里,自己出去看看。

他孤身一人走向大门,越是靠近,越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果不其然,门外的土地里插着一支新立的木架,上面绑着一具仍有余温的尸体,血液从尸体胸前狰狞的伤口涌出、滴滴答答地如雨般落下。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死者是谁,就有人从木架顶端跳下,稳稳当当地落地。

即使是鲜少和黑市有来往的奈费勒,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个蛮族人:女人留着散乱的白色长发,皮肤上布满利爪似的黑色纹身,手里握着一把沉重的砍刀、刀锋反射冰冷的银光。

她的嘴角沾染鲜血,以及……柔软的深红色的肉块。她舔舔嘴唇,用舌头把碎肉卷进嘴里。

奈费勒看得直皱眉头。

她注意到他,或许是想起城里人的餐桌礼仪,她煞有介事地抹了抹嘴角、结果让情况变得更糟了。

女人朝着奈费勒走来,脸上挂着野性十足的笑,她说,“喂,城市民!我记得你,你是一直在阿尔图身边的那家伙,他们叫你,宰……什么来着……”

“宰相。”

“对,宰相!”

女人站在奈费勒的跟前,使得他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悚然,但他仍然没有后退半步,反倒思索起对方的身份。

“我不太懂你们城市民那一套。”她大大咧咧地说,握成拳的手向后一指,以大拇指对着刚刚立起来的绞刑架,砸吧两下嘴,“对不住啦,是阿尔图要我插在你家门口的,是不是挡着你的马了,要不我帮你挪开点?”

“……不必了,就这样吧。”

想来也是他们的屠龙苏丹的“杰作”。

“瞧瞧这条刀伤,和月牙一样弯,肯定是阿尔图亲手砍的。他的刀法又精进了。”

就算完全没法苟同蛮族女人略带兴奋的称赞,奈费勒也不得不仰头望去,他的视线越过血肉翻卷的伤口,停留在死尸的脸上。他终于认出了死者,是一位曾在朝上抗议量刑过重的大臣,因为难以忍受屠龙苏丹的暴政打算逃往国外,看来是被铁卫抓了回来,再被苏丹亲自处死。

谁都没法从“恶龙”的尖牙和利爪下逃脱。

奈费勒沉默地、简短地悼念了下死去的大臣,死的人太多太多,连他都不清楚这究竟是第几个亡魂。

……既然这是君王的“赏赐”,他就好好接受吧。

仅仅如此,是无法阻挡他的步伐的,单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是没法吓退他的;阿尔图肯定也知道,他已经在那座青金石宫殿里等他了,今天是第三十五天。

奈费勒正欲转身离去,他必须要去上朝,必须在这场赌局里获得胜利。未料蛮族女人在身后叫住他。

“等一下,宰相!”

她放下手里的砍刀,放下手中武器是蛮族对外人表达友好的最浅显易懂的方式。她等着他看向自己,再认真地问,“你要去见阿尔图吧?”

奈费勒点头,“是的。”

尽管他并不清楚这位蛮族的战士究竟要对自己说什么,他还是洗耳恭听。

女人挠挠头发,她手腕处断裂的镣铐碰撞出金属的鸣响,她想了想,听起来十分真诚地说,“如果可以的话,能让他少杀点人吗?”

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愣了片刻,只听她接着说,“我是很喜欢这份工作,有钱拿,有肝吃,还能帮上他的忙。但是,他杀太多人了。”

显而易见的是她并没有留意奈费勒在听到有肝吃的时候凝滞在脸上的震惊,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他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我能看出来。他变得越来越奇怪,变得……”

越来越不像他自己。

奈费勒在心中接上这句话。

“我不像你们城市民会说话,总之,如果你能帮忙,我会感谢你。我的兄弟姐妹们都会。”

最后,她注视着奈费勒的眼睛,算是郑重地说出这话。

然后她拔出处刑架、重新插在远一点的位置,尸血滴落在她身上,而她毫不在意,倒是惊飞一群乌鸦。

做完这一切,她才拍拍手走回来,拿起自己的刀。

当朝宰相和蛮族战士,本该是毫无交际的两人,却在这刻殊途同归。这回轮到奈费勒叫住将要走开的对方,他庄重地问,“你是?”

“芮尔。”蛮族女人笑着报上自己的名字,“有需要我做的工作可以到城外找我。”

奈费勒默默记住名字,芮尔没有问他的名字,或许是直接把宰相当做他的真名。这并不重要,他的职位、他的名姓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国家的现况和未来。

没有任何告别,他们就这样分道扬镳。芮尔提着刀赶往下一处要设立绞架的地方,她今天还有五个人要挂、有五块肝可以吃;而奈费勒的马车顺利地驶出大门,义无反顾地前往苏丹的宫殿。


第七十九天。


宫廷上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它们被运进来时,群臣惶恐地后退,胆小的甚至捂住了眼睛。

要知道,几十名铁卫合力才将这些庞然巨物送进青金石殿堂的宫门!它们光是被放置在地砖上,就源源不断地散发出远超人类所想的、不详的气息,亦如那颗镶嵌在黄金王座上的火龙头颅。

应苏丹的要求,维齐尔拆开一同寄来的亲笔信,奈费勒读信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里回荡着。

他依照着信中所写的内容,一一介绍着这些点名献给伟大苏丹的战利品。

那沉重的,尖锐的,由无数螺旋盘绕而成,表面还凝结着盐粒和砂石的巨大犄角,正是巨海兽的独角,比攻城车更好用,能够轻易地穿透城墙。

反射着比黄金更加耀眼的光辉,仿佛有着太阳般的金橙色,一片紧贴着一片,细密地排布,倘若不是秘银铸造的宝剑就无法贯穿的,则是金羽蛇的鳞片,据传披戴上就不再惧怕烈焰的焚烧。

这件最为特殊,宛如水晶般的巨型骸骨,是女妖世代守护的宝藏,鹰身女妖会杀死任何擅闯森林的人,而蛇发女妖会将苟活下来的幸存者变成石头——如果不惧死亡的战士得到这块骸骨,那么说明他们已经在女妖之森里畅通无阻。

屠龙苏丹似乎对这些战利品很是满意,他哈哈大笑,将手一挥,“来人,把这些东西都搬进王宫的藏宝阁里。”

维齐尔却不要命似的在苏丹的兴头上插话,他的手里依然拿着信件,他说,“陛下,臣还没有念完。”

阿尔图挑起眉毛。

而奈费勒继续念道,他的声音依旧洪亮。

“‘我们一如既往地怀念曾和您屠龙的日子,可那段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落款是……”

“您昔日的战友,阿迪莱和哲巴尔。”

两位战士风格迥异的签名留在信的末尾,但奈费勒相信,他们都怀揣着同样的情感和期望。

期盼这些冒险历程中的战利品能够让阿尔图引起共鸣、让他想起往日的时光。

阿尔图欣悦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苏丹离开了他的宝座,一步一步地走下阶梯,青金石宫殿的陈设将他的身影衬得如巨龙般伟岸,而龙首也高悬在黄金王座的上方,不管是臣子还是奴仆都跪伏在地,唯独宰相仍然站立着、仅仅是微微地鞠躬。

屠龙苏丹好整以暇地在进献给自己的宝物中穿行,当他的手抚摸过粗糙的巨海兽犄角,当他捧起比金币更璀璨耀眼的黄金蛇鳞细细端详,当他无言地凝视着那块蕴含神秘之力的骸骨,他会想起曾经勇敢斩杀恶龙的自己吗?

奈费勒不知道。

等阿尔图优哉游哉地欣赏完这些宝贝,他停在奈费勒身前,竟然真的开始回忆自己屠戮火龙时的往事。

苏丹开了口,他的眼神飘忽,在头顶的帷幔之间来回游梭,“那是一条非常狡猾的龙,在铺设陷阱的时候不能发出半点声音,否则就会被它发现,功亏一篑。”

“那是一条身形巨大的龙,展开翅膀就能遮天蔽日,喷出的火焰能把大片土地焚作荒原,它的翼翅能够卷起飓风,它的利爪能够撕裂盔甲。”

“要杀死它可太不容易了。”

“可是,”苏丹的右手放在他随身佩戴的长刀的刀柄上,他的眼里逐渐染上疯狂和失望,“杀死它后,砍下它的头颅后,我发觉它不过也是一具死尸,与其他的尸体别无不同。”

刹那间,利刃出鞘——

银光一闪。

在半空中舞出转瞬即逝的月色。

刀尖准确无误地割开奈费勒手中的信纸,而后直指他的眉心。

他顺着光滑、弯曲的刀身向前看去,目光仿佛越过群山的山脊,最终落进山脉深处,那里藏着一条巨龙,巨龙的眼瞳锐利,深邃,也充满杀气。

“奈费勒卿。”

阿尔图慢慢地念出他的名字,将这词汇置于唇齿间碾磨,也像置于刀锋上震碎。他问他。

“你能够杀死一条龙吗?”

他做不到。他没有阿尔图的体魄,更没有他的勇武和决绝,即使如此,他也没有退却分毫,他迎着他递上前来的刀锋,实事求是地答:“臣做不到。但是……”

……是他的错觉吗?在听到他答案的瞬间,阿尔图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失落,眨眼间便飞快地消去了,再寻不见。

屠龙苏丹收回他的宝刀,几乎是粗暴地打断维齐尔想要说的话。他重复了一遍命令,跪伏在地的侍卫们赶忙上前来,费力地抬起属于苏丹的宝物,将它们运进王宫的藏宝阁。

苏丹拖着金饰,坐回了他的王座。

阿尔图居高临下地命令道,“奈费勒卿,无事退朝吧。”

他的指尖微动,意有所指地点点宰相脚旁的金砖,“记得把那封信带下去,我的宫殿上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奈费勒什么都没说。

维齐尔俯下身来——就连屠龙苏丹的威吓都没能让他跪地,如今他却为捡这一张张残片而弯下腰。

他拾起零散的信纸,它们被苏丹的刀刃分成几片,笔墨,文字,词句好似都被浸没龙血的利刃切成碎屑,他一言不发地将信件都收集起来,因为其间承载过一个以勇气为名的梦。梦早已破碎,只是有谁还在试图将之拼凑完整。


第一百四十六天。


今天是第一百四十六天。早朝结束后,奈费勒叹了口气。

阿尔图仍旧听不进他的劝诫,城市里每天都有新立的处刑架,自王宫的顶端远眺,仿若一片深红色的树海。他们差点在朝上吵起来,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宰相和大臣们相继走出殿门,除了奈费勒外,所有人都深深地低着头,像是惧怕死亡终有一日降临在自己身上。

奈费勒落在最后面。

他没有急着离开,是因为刚才经过王宫花园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一人的身影。他轻抚着鹦鹉的羽毛,思虑片刻,很快决定转身前去。

前位苏丹对花圃毫无兴致,称王伊始便全权交由专属于皇家的园艺师打理,现在这位苏丹也一样……倘若要说如今这座宫殿里还有谁会专心致志地照拂花卉,也只剩下那一位了。

奈费勒缓缓地走下台阶,从宫廷的长廊里步入植物的乐园。

这里种植着成片成片的玫瑰花,玫瑰的种子在帝国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抽枝长叶,绽放或红或白的娇艳花朵。得益于管理者的细心照料,植株与花簇的长势很好,它们是这座冰冷的青金石宫殿里仅存的暖意和生命力,或许也是阿尔图心底仅存的温柔的象征。

他走入玫瑰丛中,在深绿与鲜红的色彩里捕捉到人影,帝国的王后正拿着一把剪子,一心一意地修剪着花丛。她用的并非是苏丹赠予她的金剪子和银剪子,而是一把有着陈旧使用痕迹的、稍微磨了刃的铜剪子。

奈费勒看着她的脸,轻声唤道,“殿下。”

梅姬应声转过头,她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美丽的微笑,她说,“您不必这样称呼我。”

“您是陛下的王后,我不能对您不敬。”

梅姬放下剪刀,端庄地和奈费勒回了礼。

她没有多问,她一直是个聪慧的人,单看宰相的脸色就得知了早朝的结果。

她叹了口气,亦如她的丈夫曾深陷于苏丹卡的旋涡时,但现今的理由已然不同了。就连她都没法做出任何改变。

这位秀丽的,忧愁的却也坚强的女性凝视着奈费勒的眼睛,诚恳地说,“您辛苦了。”

他知道她的这句宽慰是指什么。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身为这个国家的维齐尔,他有义务辅佐他的君王并且将其引向正途,可他什么都没能做到。

“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再早一点察觉他的异样,如果我能在他杀第一个人时就阻止他……”事情可能就不会变成这样。

“不是您的错。”

梅姬坚定地说出这句话,尽管她的眼里也有懊悔,她的声音仍然铿锵有力。

“杀戮和权柄会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模样,你我都再清楚不过。”

“……他终究还是成为了同样的苏丹。”

梅姬眼眸眨动,她的目光如一只蝴蝶在花丛中飘飞,最后落在盛放的玫瑰上。她拿起剪刀,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剪下了那朵艳红的花儿。

她随手将花装饰在琉璃瓶里,但她的眼中全然没有沉浸于打理花园的喜悦。

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丈夫,他们曾经同生共死、携手度过最艰难的时光,因此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对他感到失望,她不愿再见他,不愿再与他攀谈,她选择把余下的时间都花在王宫的花园里,整日整日地与不会说话的植物相伴。

她早已对他失望,也早已放弃了劝说。

“只有您还在坚持。”

梅姬忽而看向奈费勒,两人的眼神再度于半空相触,刹那间,他仿佛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而实际上,那不过是风扫过玫瑰花丛的沙沙声响。唯有这一次,她恳切地询问他,盼望着得到他的回答,她说道,“请您告诉我。您有从他的身上……看到一丝希望吗?”

奈费勒哽住了。

他没法欺骗她、他不想对她说谎,谎话是毫无用处的,无法给现况带来任何转变。

他的喉间突然被塞入烧红的烙铁,沉重的顽石亦或是锋锐的刀刃,真相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他也是如此地期盼着他们的君主并未彻底地堕落,但那些处刑架如千针般扎进他的心口。

如今他能抓握住的唯一希望,就是他们之间的赌约。

面对梅姬的质询,奈费勒先是痛苦地摇头,后又不甘地点头。

“我从他那挣来一线希望。他答应我,只要我能坚持一千天……”第一千天后,他们的苏丹就会履行承诺。

不过是一千天而已。仅仅是一千天而已。他绝对不会弃下这好似星火微渺的希望,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不会放弃。

梅姬的神情逐渐松缓下来,她发觉奈费勒握紧手杖的手不住地颤抖。贵为王后,她不能做出某些越界的举动,她不能触碰他,不能请他喝杯茶、也不能送他一枝花,所以她疲惫而温和地笑了,她笑着说,“宰相大人,请闻一闻花园里的香气、摸一摸玫瑰的叶瓣吧,这是我唯独能给您的报偿了。”

奈费勒理解她的意思。

他也打从心底尊敬这位温柔又坚强的王后。

玫瑰的清香随风飘入他的鼻腔,细细地滋养着他的脏腑。一时间,他只能感受到微风,花香和清新的泥土气息,当他抬头仰望之际,却不偏不倚地在宫殿窗前瞧见阿尔图的身影。

屠龙苏丹倚靠在窗边,以睥睨众生的姿态俯瞰着整座王宫花园。被奈费勒发现后,阿尔图就离开了窗旁,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第二百八十八天。


不敌这段时间的操劳,奈费勒生了一场病。

他坚持带病上朝,险些在捂住嘴的手帕里咳出血来,屠龙苏丹仍旧表现得漠不关心,直到第三天,他真的呕出血来,阿尔图才大发慈悲地要萨米尔给他看病,让维齐尔别死在自己的宫殿里了。毕竟死在这的人已经够多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奈费勒病得不重,只需按时服药、好好休息几天就能康复。

当然,他不会这么“乖乖就范”。

他依然准时准点地出现在朝上,带着剧烈的咳嗽,带着病弱的躯体,带着他执着且坚韧的目光。

就算有仆人劝他休息,他也摇摇头,他时刻牢记着一千天的约定,少一天都不行。


等他终于病好,才有精力处理这些时日搁置的公务。

他的追随者带回消息,说有位曾经是苏丹麾下的年轻贵族因为极力反对君王的滥杀恶行而被打入地牢,直至现在也没有被释放出来。

奈费勒听完,立马带着随从赶往监牢,但为时已晚——那名年轻人已经死在了牢狱中。

据看守的狱卒说,他在死前仍然大声地斥责屠龙苏丹的暴行,他愤怒的,悔恨的,绝望的喊声在地牢里回荡着,等到不知第几次太阳升起,终究没了生息。

奈费勒皱眉看着斜靠在墙上的尸体,凭借尸骸的相貌和衣着打扮,他认出了这位名叫盖斯的年轻人……他们曾在前位苏丹的宫廷上对峙,而盖斯不遗余力地反驳他打压阿尔图的进言,并且敬重地称其为“阿尔图大人”。

没想到……

屠龙苏丹居然毫不犹豫地将昔日的拥护者投入地牢,甚至任由他在这般肮脏简陋的囚室里失去性命。

奈费勒沉痛地合上眼睛。

他嘱咐随从给这位可悲的年轻贵族收了尸,再安排人手将盖斯的尸身送回了他生前的封地,希望他年迈的母亲能把儿子好好安葬。


临近傍晚,在外忙碌的奈费勒才回到自家宅邸。

不知为何,车夫在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唤停马儿,他原本以为前方有卫兵或是乞丐,然而车夫摇头,告诉他,前面停着一辆自己从未见过的马车。

他不记得今天有客人要来。

随从前去查看,很快跑回来汇报,说是有一位年轻的少女想要求见宰相。

奈费勒随即走下马车。他并不觉得这是陷阱,倘若有人要谋害他,在他家门口动手也太明目张胆;虽然不清楚来者是谁,但直接造访家中,想必是迫切地想要见面,他也正好去会会来客。

——在看清拜访者的瞬间,奈费勒愣住了。

随从说得没错,那确实是一位少女。绿发的少女头戴薄纱,身穿丝绸质地的长裙,有着双清澈的浅灰色的眼睛,以不容辩驳的坚定望向他,其中亦流露出深深的悲哀。

奈费勒难以置信地说出少女的名字。

“鲁梅拉?”

他认得她,他记得她,她是阿尔图收养的女儿,虽说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也如待亲女儿般待她,在鲁梅拉出嫁的几天后,阿尔图还带着瓶酒来找自己,边喝边哭,完全没有在苏丹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游刃有余。

即便是杀死前位苏丹,坐上黄金王座,以杀戮的暴虐手段统治国家的阿尔图,也没有对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出手。绞刑架并未蔓延到他们的领地里,也许算是他最后的仁慈。

鲁梅拉站在奈费勒面前。

比起上次相见,她又长大了一些,逐渐褪去女孩的稚气。

她平静也无奈地开口。

“维齐尔大人……”

“他不肯见我。我只能来找您。”

奈费勒的神色随之沉了下去。

造访他的府邸前,想必他们已经去青金石宫殿求见过苏丹,但苏丹、也是她的父亲阿尔图,将他们拒之宫门外。

他们从遥远的领地来到王都,马车还未驶入城门便看到挂在处刑架上的尸体。越往城中走,绞架越多……法尔达克想捂住鲁梅拉的眼睛,而她坚持要看,她看到了信使送来的信中所写的炼狱,看到了如处刑场般的都城,看到了埋没在一片血色里的街道,看到了沉寂的青金石殿堂。

她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最敬爱的人会变成恶龙?为什么曾经绝不屈服的人会以滥杀来排除异己?为什么在推翻暴君后这个国家没有变得更好?

她走到那扇沉重的,高耸的,宛如巨兽之口的大门前,想要见一见被民众称作恶龙的人。

然而那扇大门始终都没有为她敞开,只是沉默地紧闭着。

他不肯见她,不肯回答她的问题,甚至没有派出任何人来迎接她或是驱赶她。

听到这里,奈费勒在心里叹气。即使是杀生成性的阿尔图,也不想让鲁梅拉见到这副模样,他曾是那么喜欢她,善待她,给她买书,将她认作自己的女儿,恨不得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给她,如今的他却变成自己都不齿的存在。

他能做的,也只有不见她。

否则他自己都难以忍受这样的折磨。

夕阳的余晖照耀过来。奈费勒的视线越过鲁梅拉,他看见帝国的太阳悬在王宫上方,赤色掩盖了金辉,渐渐地往地平线沉落而去。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你们在这里不安全。”

“日落前我们就会回去——”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身后。

她仍然锲而不舍地追问,“我想问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管是身为苏丹的维齐尔,还是身为阿尔图昔日的政敌,在面对这个曾造访过他们共建的苗圃的少女时,奈费勒怎样都有义务回答她的问题。

他不得不提起那血腥的,残忍的,同样也悲伤的,错误的往事。

“新王朝开始时,有的贵族借屠龙苏丹的名义为自己牟利,他们的行径越来越猖狂,越来越放肆,终于,陛下……杀死了他们中的一个。”


刚才还在大谈特谈自己蓄养私兵是为帮助新苏丹征服伟业的贵族的脑袋砰然坠地,在金砖上滚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奈费勒震惊地看着永远留在那人脸上的谄媚笑容。

伴随着尸体轰然倒地,他猛地扭头看向苏丹——拿着刀的苏丹。

阿尔图的胸膛起伏,汗水顺着他裸露的皮肤滑落,和贵族的鲜血融为一体。他手中握着的长刀的刀尖沾满新血,血淋淋漓漓地淌落下来,在他的脚边溅开妖冶的花。

就连一向口齿伶俐的奈费勒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震得说不出话,他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不敢置信,不管是横尸的贵族,还是突然拔刀杀人的苏丹。

宫殿里鸦雀无声。目睹杀人现场的大臣们都和宰相一样,短暂地失去语言能力,他们都被这样残暴的、恐怖的场景震慑住了,甚至没有人敢尖叫。

奈费勒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在惊诧之余,唯有他有胆量大喊:“您怎么能……?!”

“您怎么能在朝上杀人?!这样做与私刑无异!而且他所犯的罪也绝不至于处死……”

“奈费勒卿,你的外袍溅上血了。”阿尔图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随意地擦了擦脸颊和脖颈处的血渍;他似乎已经恢复了杀人后的冷静,他注视着他,淡淡地说道,“你应该站远点的。”

“谁叫他是他们中最肆无忌惮的那个,我只好把他处理掉了。”

他熟练地收刀入鞘,眼中仿佛有斩首恶龙时的果决。

“把尸体拖下去,丢进王宫的水渠里。”

不敢违抗苏丹命令的奴仆们手忙脚乱地搬走身躯和头颅,当他们即将跑出殿门之际,又被坐回王座的苏丹叫住。

“不,不要丢到水渠里。”

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霎时便有了更好的处理方法。

既然他们不把他这位屠龙苏丹放在眼里,还要借着他的名号、在他的国家作恶,那他有的是手段惩治他们,杀戮或许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找两根结实的木杆,一捆够粗的麻绳,就像立在田间的稻草人那样……没错,就像稻草人那样!

“把尸体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让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们看看他的下场!”

仆人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之后,青金石宫殿内只有苏丹和宰相的争执声,以及偶尔吹过王宫长廊的,夹杂着血腥味的风。

……


“在那之后,他杀了很多人,更多、更多的人。有对他不忠的,有想要逃走的,也有仅仅是提出反对意见的人。”

站在离苏丹最近的位置,奈费勒被迫见了许多人的死亡,他却对这般残暴的现实感到无能为力,因此,他认为自己也是有罪的。

从阿尔图拔刀杀死第一个人开始,有什么东西就脱离了掌控,仿佛巨石般倾轧着这座国家,碾压过的地方徒留一片血迹。

随着奈费勒的讲述,鲁梅拉的眼睛微微睁大。她听得越多,越能感受到痛苦,她无比崇敬、无比爱戴的人成为了她读过的书中所写的暴君。

屠龙者终成恶龙。

她静静地听完两年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她没有哭,没有宣泄任何情感,奈费勒却看到她的手指绞紧裙子,再无力地、绝望地松开了。

她依然彬彬有礼地向他道谢,“谢谢您。”

“太阳快落山了,我们要回去了。”

“走吧,孩子,走吧。”

奈费勒目送鲁梅拉回到那辆马车旁,法尔达克远远地和他点头致意,而后带着自己的妻子走进车里。

车夫挥动皮鞭,拉车的马儿带动车轮旋转起来。车轮缓缓地碾过砂石,碾过草叶,碾过被鲜血浸染的土壤,坚定不移地驶向远方。奈费勒遥望着马车渐行渐远,铁蹄声渐轻,话语声消失,小小的马车仿若融进那抹即将消亡的、暗红色的晚霞里。

再也不要回来这里,这里早已不是故土。这是奈费勒仅能送出的祝福。


第四百七十二天。


今天注定是非同寻常的,因为宫廷中爆发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在朝堂上,在龙头下,在群臣的瞩目中,苏丹和宰相互不相让地争辩起来。宰相斥责他们的君王的滥杀暴政,苏丹则义正辞严地表明是为彻底铲除某些人的不忠和私心,他们争论许久也没有结果,直到苏丹不想争执,宰相仍然不愿放弃地恳请他收回已经颁布的法令,并且撤掉城市里的处刑架……维齐尔喋喋不休的进言终于惹恼了苏丹。

阿尔图蓦地站起,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和烦躁。

他一步步地逼近奈费勒,浑身散发出君王的威压,似乎是想以无形的压迫堵住对方的嘴。

奈费勒没有屈服,他依然顽强地表达抗议,无时无刻不在尽到维齐尔的责任,他恳切地说,“陛下,您不能再执迷不悟下去了。”

阿尔图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突然发难,伸出手抓住奈费勒的肩膀、再用力将人摔到地上——

黄金王座旁摆放着数只塞满羊毛的软垫,奈费勒并没有因为重重落地而受伤,但毫无征兆的袭击让他一时丢失了方向感和身体的控制权,当他努力地想要找回自己的手杖并且爬起来时,阿尔图进一步地压制住他的行动。

他跨坐在他的身上,仅用一只手就压下他半抬的肩胛,指间收缩的同时仿佛传来骨骼的挤压声。

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几乎是被迫地仰起脸去看他的君王,压在他身上的阿尔图目露凶光,缩成细线的瞳孔好似龙紧盯着猎物,苏丹以一只手限制了他的行为,用另一只手解开挂在腰间的长刀。

“奈费勒卿,”不同于先前争吵时的暴怒,阿尔图算是柔声细语地唤着他的名字,他像是在对情人倾诉爱语——可那双眼里没有分毫的温柔,他实则是在对仇人诉说,“杀你,连这个都用不上。”

他猛地把佩刀扔了出去。

长刀在空中划过短促的弧线,掷地有声地砸落在青金石台阶上,一节,两节,三节……刀刃最终掉在阶梯的底端,金光四溢。

奈费勒短暂地被脱手而出的长刃分走了注意,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阿尔图按住他肩膀的手就一路往上、掐住了他的脖子。

很快,他把空出来的两只手都用上了,十根手指紧紧扣住他苍白纤细的脖颈,更甚者在不断地用力,不断地向里收紧。

他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喉咙被掐住的现状使得他难以发声,甚至是难以呼吸。

大臣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幕凶残的暴行,连铁卫都被震得驻足在原地。有几位与奈费勒交好,并且曾表示过抗议的贵族想要上前去,其他人拦住了他们,要知道,这位可是杀死火龙的苏丹!没有人能敌过他,没有人敢违抗他!这无异于送死!

奈费勒艰难地想要发出声音,可阿尔图被龙血沐浴过、淬炼过的力量死死压制着他,他拼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两声沙哑的气音。

这回他是真真正正地要死了,死在他的苏丹手上,杀死他比杀死任何人都要容易,而他也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苏丹掐死在朝上的宰相。

因为缺氧,奈费勒的视野渐渐模糊,眼角开始泛起死亡将至的黑色,他感到所有事物都在离自己远去,也是在此时此刻,他隐约听见阿尔图的话,貌似是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

“奈费勒……”

“奈费勒,反抗吧。就像你以前做的那样。”

你不该死在这里,也不会死在这里。

奈费勒混浊的眼中能看到的唯有阿尔图,恍惚间,他像是重新看到数年前的记忆,那时他们还没有推翻苏丹,还在偏僻的宅邸谋划着革命,还在共饮一壶酒,畅谈着苗圃的孩子们的未来。

然而,成为屠龙苏丹后,阿尔图就抛弃了曾经的一切,他的外表还是人类,但他的灵魂已经变成龙……民众是这么认为的,权贵是这么认为的,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除了奈费勒。除了他自己。

他愿意去赌他的内心深处还留有一线的人性光辉,亦如他曾经铤而走险地用自身去赌他不会对他使用苏丹卡。

失败的代价很高昂,而他早已做好将之全部承受的准备。

宛如走马灯的回忆在他眼前褪尽,他的心神、他的灵魂得以重新回归残酷的现实。他竭尽全力地挣扎起来,身下人的抗争终于给苏丹的神色带来了一点改变。

奈费勒惨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抓住阿尔图的手腕,纵使他们的力量差距悬殊,纵使他的抵抗如同蚍蜉撼树,他也绝不坐以待毙,因为……第一千天还没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不该就此结束。

奈费勒的眼神再度聚焦,他狠狠地盯着阿尔图,盯着妄图杀死自己的火龙,以支离破碎的嗓音对抗龙在黑暗中的滔天咆哮,他一字一字地说着。

“阿尔……图……”

“我不会……放弃……”

就算是死,就算是被龙息烧成灰烬,他也坚决不屈服。

他直视着阿尔图的眼睛,好似直视着龙的双目——令他倍感意外的是,他在此前看出的狂怒,焦躁和暴戾于这瞬间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欣喜和宽慰……是感谢?

与数百日前他在阿尔图的脸上察觉的“失落”一样,情感转瞬即逝,像是难以抓握的流沙,滴答淌下的水珠,像是天边一晃而过的辰星。

这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会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没能想明白,在下一刻,牢牢钳制住他的手忽然松开了,新鲜的空气涌入他的体内,他又可以呼吸了。

劫后余生的奈费勒剧烈地呛咳起来,他捂住喉咙,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烙印在这副身躯上的痛楚。

而阿尔图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衣物,他仍然维持着苏丹的高傲,接过侍卫双手颤抖、奉上来的宝刀。

他的目光瞥向刚才差点死在自己手下的人,慢条斯理地发问,“奈费勒卿,今天是第几天?”

“哈……哈……”奈费勒刚刚重新获得自己的嗓音,说话不太流畅,但维齐尔仍旧是借着手杖站直身子,尽量气息平稳地、作出回答,他说,“……第四百七十二天。”

“还有五百多天。”

“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啊。”

阿尔图背对着他,奈费勒不清楚对方是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心绪说出这话的,在赌约规定的时间里,他不止一次收到过阿尔图的“鼓励”,他似是真心实意地劝他不能半途而废。

苏丹当众谋杀宰相,可谓是天大的事,今天的早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阶梯下的大臣们纷纷低垂着头,不敢再看。

当所有人都以为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可怖的宫殿时,苏丹的声音如鬼魂般缠住他们的脚踝,人们好似塑像僵立在原地,再也不敢往前踏出半步。

然而,苏丹想要唤住的唯有一人。

“奈费勒卿。”

今天确实不同寻常,他过于频繁地叫他的名字,而且每次都有坏事等待着他,这次也不例外。

“今晚到我的寝宫来。”

此言一出,其他臣子松了一口气,毕竟灾难并非降临到他们头上。有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维齐尔的脸色,要知道,他才差点被苏丹杀死,又要在晚上服侍他们的君王,他应当是这宫廷里最不幸的人了。

奈费勒并未表现出半点的愤懑或是凄苦,他只是默然无言地安抚着受到惊吓的鸟儿。而后,他抬起手杖,随着走动、手杖的杖尖点在地砖上,嗒,嗒,嗒,敲击声平静地、悠远地响彻在空寂的殿堂里。


听闻自家老爷差点被苏丹掐死的消息,仆人们大惊失色。奈费勒却对此事淡然置之,仆人只得简单地给他敷了草药、再缠上绷带。

今早走得匆忙,他没来得及在墙面留下新的刻痕,于是,他从抽屉里取出那把每天都要磨亮的匕首,细致地在墙上刻下新的痕迹,代表新的一天。

刀尖撬开坚硬的砖石,凿出深深的凹痕。

今天是第四百七十二天,用来记录天数的划痕几乎布满半面墙壁,他的手指抚过昨天的,前天的,上个月的,甚至更早的刀痕,感受着石壁的粗糙和刻痕的深邃,于心里默数剩下的天数。

还有五百二十八天。

做完这些,他本该默默地将匕首收进抽屉,但这次,他出神地凝望着宛如银月的刀面,平滑的表面映照出他憔悴的眉眼,抿紧的嘴角以及……脖子上缠绕的绷带。

他试探性地碰了碰白布,不出意料地传来一阵钝痛,被掐出来的瘀伤估计要半个月才能好转。

他所遭受的疼痛不过如此。

在这片国度,还有民众承受着更多的痛苦和压迫,活在屠龙苏丹的阴影下。

注视着匕首,奈费勒的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他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霎时,与阿尔图约定的赌局盖过他的妄念,他把匕首放回抽屉里,走出房间。


夜晚来得很快。耀阳坠落后,原本藏匿其中的群星便显现出来,宛如河流里的银沙般闪烁发亮,那轮巨大的圆月也伴着月桂树的摇曳攀上天幕,月辉洒落在沉睡的帝国,这里是一座静悄悄的墓园。

护卫队长给奈费勒搜了身,确认无误后,就收起长枪,放维齐尔进去。

奈费勒走过寂静无声的王宫长廊,夜深时分,就连夜莺都不再啼鸣,连婴孩都不再嚎哭,连爱侣都不再低语,宫殿里静得可怕,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踏进苏丹的寝宫,路上甚至没有遇到一名侍女或者阉奴,君王似乎将所有侍从都遣走,整座寝宫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他看见了苏丹、看见了阿尔图,他正百无聊赖地等着自己,拨弄着金托盘里的一串葡萄。

瞧见奈费勒缓缓走近的身影,阿尔图停止了手上的小动作,像是摒弃了苏丹的威信,兴高采烈地和他招手,“奈费勒,过来坐这!”搞得和在剧院里帮他占了位置一样。

奈费勒看着苏丹身边花花绿绿的软垫……即便不想承认,还是有点心有余悸。半天前,他差点被他掐死在这些垫子里。

别无他法,他仍是亦步亦趋地走了过去,在他的身旁坐下。

他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地问,“您想做什么?”

命人深夜来到寝宫,思来想去,也只有侍寝这一种结果……很难说他有没有做好准备,因此,在既定的命运来临前,他不躲也不避,只是向他确认。

奈费勒能感觉到,阿尔图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从他抿成一线的嘴唇,到缠绕着绷带的脖颈,再到被衣物覆盖着的身躯……他好似审视着什么般审视着他的身体,与他同样不置一语。

尽管他清楚知道他接下来要羞辱他,作践他,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他把自己武装成一块礁石,任凭潮水冲刷,巍然不动。

当奈费勒等待着阿尔图解开自己的衣服,或是粗暴地将自己按进垫子里,继续在朝廷上未能完成的杀戮时,他的苏丹毫无征兆地躺倒下来,不偏不倚地躺在他的腿上。

……?

奈费勒的心里只剩下困惑。

阿尔图枕在他的腿上,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嘴上还不忘抱怨,“你吃得太少了,身上一点肉都没有,啊,硌得慌。”

等到在膝上翻来覆去的男人终于找到舒服的睡姿,奈费勒也没有动弹半分,阿尔图睁开眼睛,他们在灯火中对上目光。

“您到底想做什么?”奈费勒再次问道。

阿尔图的手缓慢伸向他的脖子,那里还残留着他亲手造成的伤痕,在他的指尖将要触碰绷带的刹那,他的手悬停在半空、又慢慢地收了回去。

“别那么紧张,只是聊天而已。”阿尔图语气轻松地说。

奈费勒的神情依然充满怀疑,苏丹迎着维齐尔并不信任的眼神,选择将两只手都放下,表示自己没有加害他的意思。

“真的就是聊天。你也知道,梅姬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说过话了,我找不到人倾诉。”

“那是您咎由自取。”

阿尔图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看来这话正中靶心。

“你有时候说的话真是让我很想杀了你。”

“那您为何不动手呢?机会不就在您的眼前吗?”

“不行,我不能——”

话语被截断,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不能杀了他?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一个宰相又何妨呢。

奈费勒的直言不讳直接把话题封死了,阿尔图只得以苏丹的名义命令维齐尔——不得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奈费勒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要求。


“今天是第几天来着?”

“您已经问过一回了。是第四百七十二天,还有五百二十八天。”

“不知不觉都过去一年多了……当上苏丹后,对时间完全没有感觉。”

……

“你之前见过鲁梅拉吧,她还好吗?”

“……她很好。您不必挂念。”

“奈费勒,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对我的女儿动手的。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立誓。”

“不用了,我不需要您更多的誓言。”

“我只希望您能够遵守约定。”

……

“奈费勒,我睡不着,唱首歌给我听。”

“我不会唱歌。”

“那讲个故事。”

“您都多大了,还想听为孩子们写的童话?”

“我们刚刚约定好的,你不可以再攻击我。”

“……我没有与您相配的故事。要我来说,先前倒是看过一个国王化作口吐火焰的恶龙,残暴地统治国民,举国都痛苦不堪的悲惨故事。”

“我要在梦里杀了你。”

“悉听尊便。”

……


不知何时,盏中的灯光都熄灭了。

他们聊了很久很久,一直聊到午夜,那轮硕大的明月已然行至天幕中央,毫不吝啬地洒下辉光,宛如一地晶亮的细沙。

阿尔图的话语声停了,似乎是在闲谈中睡去了,而奈费勒仍然醒着,他以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夜晚、注视着黑暗。

躺在腿上的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胸膛微微起伏,仿佛真的沉入梦乡。

他居然就这么睡着了,他感到难以相信,奈何事实摆在眼前,此时此刻,这个国家的君王、屠龙苏丹,正毫无防备地躺在宰相的腿弯里,闭着眼睛,呼呼大睡。

面对熟睡的阿尔图,奈费勒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他还压住他的双腿,让他的下半身没法动弹。

他只得抬手扶住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夜晚的宁静是宝贵的,唯有在龙沉睡之时,他才不会杀人。

可是奈费勒睡不着。他分明已经非常疲惫,经年累月的工作和操劳使得他的身体逐渐不堪重负,他的仆人总说,他才是那个最需要休息的人,但这些年来、他没有一天能好好合眼,每当他闭起眼睛,他就想到那些死尸,那些处刑架,那些生活在巨龙阴影下的百姓。

他的梦里都是被龙息焚烧的焦土。

他看着睡着的阿尔图,回想起自己曾见过的人们。

梅姬,鲁梅拉,芮尔,盖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追随者们……每个人或是尸体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表情,瞳孔里都倒映着龙的影子。

他必须做点什么。

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做到的事。

只有他能做的,也必须去做的事。

夜风拂动纱帘,月光轻手轻脚地闯进室内,它飘摇地落在花纹繁复的挂毯上,落在晶莹剔透的水果上,落在相互堆叠的衣物上,落在……阿尔图随身携带的匕首上。

……匕首?

水珠状的银光嵌在刀柄的末端,仿若一颗价值不菲的宝石。

他没有记错,上朝的时候,阿尔图带的明明是那把长刀,他将前位苏丹斩首的长刀。为什么换成了匕首?

是刻意为之?是突发奇想?是早已布下的陷阱?

是为试探他、故意留出的破绽?

奈费勒不明白。挂在阿尔图腰间的那柄匕首分外醒目,对他反射着月亮的光辉。

他由此想起自己那把用来记录时间的短匕,每天他都把它磨得更利、更亮,即使深知除却凿刻外没有别的用途。

一直蛰伏在他心底的想法因触景生情复苏了,他偶尔会梦到那不可能到来的未来,在焦黑的土地上,倒着龙的尸骸。每次梦醒,都会惊出一身冷汗。

当他曾经梦见的场景真正变作现实,奈费勒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掌心开始渗出汗水,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情感做到的,等他缓过神来之际,已然不动声色地抽出那把匕首。

湿滑的手掌令他没法很好地握住刀刃,他努力了几次,才没有让它从掌中滑脱。

这把匕首比他的那把更好,更轻,更薄,也更锋利。月色如水般淌过弯钩形状的刀身,他似是将弯月握在手中。

奈费勒观察着沉沉睡去的人,阿尔图像是没有一点将要醒来的迹象,对即将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他想确认他是否真的入睡,但他实在没有胆量唤他的名字。弑君是重罪,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当场处死,然而他害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他可能亲手杀死他的事实。

龙阖上双瞳,收起翅膀,于月光的照耀下深眠。

而他认定、自己必须是杀死龙的勇者。

为了他见过的人,为了他看到的事物,为了他所处的国家,他将自己推上勇士之位。

奈费勒的右手抓住刀柄,然后是左手、五指慢慢地紧贴冰凉的金属,他紧紧地攥着这把匕首,银光闪烁的刀尖悬在阿尔图的正上方,亮得如同一颗将坠的星星。

他不受控制地喘息,甚至是抽气,在这之前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但这不一样,这与先前的不能同日而语,他要杀害的人对他意义非凡,他们曾是政敌,是对手,同时,也是挚友。

奈费勒啊。

你要做的应当是剖开龙的肚腹,将你的苏丹、不、将你昔日的盟友救出来。

在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里,在月光独照的青金石宫殿里,在帷幔遮掩的床榻上,他举起匕首、亦如当年阿尔图对着龙举起长剑,明月见证了这一幕可悲而苍凉的图景。

……奈费勒的眼角淌下一滴泪水。

他这滴眼泪,不为恶龙,只为一个叫阿尔图的人。

匕首的刀身倒影着他的泪水,如银线般断裂,坠在他挚友的发间。

他高举手中刀刃,在即将刺下的瞬间——骤然停驻在半空。

他竭力地喘息着,像是溺水的人,像是被火烤干的人,比对方更像濒死的人,仿佛死亡的手扼着他的咽喉;他的汗珠,他的咳喘,他双手的战栗都比阿尔图的血更早地蔓延开来,在将要杀死他的这刻,他发觉自己还是做不到。

他没法下定决心杀死一个曾与他共商谋反的人,一个在苏丹面前竭尽全力挣扎的人,一个在椰枣树的树荫下注视着孩子们露出微笑的人。

一个名为阿尔图的人。

他宁可让他杀死自己——却怎样也无法对他痛下杀手。

只要他杀死恶龙,这个国家就能从暴君手中解脱,即使他不停地以这点说服自己,也终究没法坠下刀尖。

他保持着举刀的姿势一动未动,好似过去成百上千年,他都维持着同样的动作,是一尊以华白石块雕刻的塑像。分明再刺下一点、再刺下一点,鲜血就会喷涌而出,被龙束缚着的人也会得到解脱。

奈费勒不知道过去多久,久到月亮渐渐沉去西方,久到满天星河不再耀眼,久到他的手臂都开始发麻,肌肉酸痛,再难握住手中的利刃,他终究是卸了力气,匕首从他的手中滑落,掉进满床的软垫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脱力似的垂下手,有水珠、混杂着什么的水珠代替本该将至的死亡滴落在阿尔图的脸上,亦如他流的泪般,顺着他脸颊的轮廓滑下去。

寝宫里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如水流,如缎带,如烟雾,如生与死,交缠在一起。

奈费勒抬起头,重新望向不再照耀己身的圆月。

等月亮坠往西边,太阳照常升起,新的一天依旧会来临。第四百七十三天,他在心里默念。

当新日的阳光照进寝宫的那刻,当阿尔图幽幽转醒的那刻,当巨龙睁开眼睛的那刻,奈费勒将更加明确地意识到:他无法成为屠龙勇者。


第五百三十八天。


挂在奈费勒家门前的贵族尸体已经完全化作白骨,芮尔没有来挂新的。奈费勒听说她回到了黑街,行踪成谜。


第六百一十一天。


在外冒险的阿迪莱和哲巴尔照例往帝国送回战利品,这次是猛兽利齿,昆虫翅膀和巨大的章鱼触须,不过他们没有再寄信来,大概是因为从没收到过回信。


第七百零四天。


王宫花园的玫瑰仍然茁壮成长,梅姬偶尔会把花朵装点在自己的卧室里,即便有清水浸泡,花儿也很快就凋谢了,活不过五天。


第八百九十一天。


鲁梅拉再也没有回到这片土地,奈费勒害怕阿尔图会对她做些什么,甚至都没去打听她的近况。王都书店里永远少了一个专心读书的身影。


……


第九百九十九天。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太阳底下无新事,在奈费勒坚持不懈地劝说阿尔图时,依然每天都有人死去。

新的尸体被挂上新的绞架,与旧的交错树立,这里是属于伯劳的森林。

好在——终于来到第九百九十九天,距离他们的赌局结束只剩下最后一天,好似走过黯淡无光的长夜后,终究窥见一缕微明的曙光。


第一千天。


第一千天。

自他们在餐桌旁打赌算起,已然过去一千天的时间、将近三年的光阴,如今,这短暂却也漫长的赌约终是迎来了结尾,今天是第一千天。

毋庸置疑的是,奈费勒胜利了,亦如先前的每一天,他依旧穿戴整齐,握着手杖,按时出现在宫廷里,对他的苏丹颔首。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日他的眼中多了些光彩,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伟大的事,仅仅是认为能给这个国家带来或多或少的改变,他的坚持,他的执着,他的抗争就是有意义的。

面对挺直背脊站在台阶下的宰相,苏丹先是露出玩味的神情,仿佛要撤回他曾对他有过的许诺般;不过他很快就转变表情,脸上浮现出似是真心真意的欣慰笑容。

“做得好啊,奈费勒卿。”

“这场赌局,是你赢得了胜利。”

阿尔图面带微笑地鼓了鼓掌,屠龙苏丹一人的掌声回荡在偌大的宫殿里。

除了君王外,不管是宰相还是大臣的脸上都没有笑意,甚至有人努力地想要隐藏惊讶和惶恐。没有人敢说话。

阿尔图拍掌的动作停住,座下之人的心跳跟着停了一拍。

“诸位也为他鼓掌吧,他做到了你们做不到的事。”

苏丹的目光堪堪扫过低头的大臣们,人们脊背发凉,好似那颗被砍下多时的龙头又活过来一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还是希望我把你们的手都砍下来?”

殿堂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完全没有祝贺的氛围,只觉得荒诞和诡异。

苏丹从容不迫地坐在黄金王座上,他仍然表现得像是丛林的独裁者,平静,傲慢,游刃有余,同时带着一点欣赏,他笑着对自己的维齐尔说:“奈费勒卿,明天一早来王宫领你的赏赐。”

“这是你应得的奖赏。”


第一千零一天。


天还蒙蒙亮,奈费勒就乘坐马车赶往宫殿。

他一宿没睡,对阿尔图即将兑现承诺感到欣喜和如释重负的同时,还有些惴惴不安。

他不知是在慌张什么。正如他曾对梅姬说过的,他从阿尔图手里挣来一线希望,如今是这枚种子生根发芽的时候,就像王宫花园里的玫瑰。

在前往宫殿的路上,奈费勒更是惊诧地发现,原本立在城市各处的处刑架已经被放倒不少,虽然尸体没来得及好好埋葬,但起码民众不会再看到那般骇人的图景。他心中的重压轻了一分。

他马不停蹄地赶到青金石宫殿,发觉这里的绞架还保留着。他匆匆步至宫廷,却没有在朝堂上见到自己的苏丹。

王座上空空如也,唯独火龙头颅的眼睛熠熠生辉,散发着慑人的精光。

自他出门至今都无法抹消的不安与惶恐更甚,他满宫殿地找他的王,他去过餐厅,去过寝宫,去过花园,去过王家图书馆,他甚至跑过王宫蜿蜒曲折的长廊——可哪里都没有他的苏丹。

奈费勒一时不知所措。

他只得停下漫无目的的寻找,仔细思索着阿尔图可能出现的地方。他太急着见他,以至于都没有想到:在踏进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时,他只遇见了极少的铁卫和侍从,亦如他在某个夜晚踏入他的寝宫、别无他人。

他整理好思绪,准备去询问看守宫门的侍卫,当他走出长廊、却意外地捕捉到一抹来自上方的金光。

他往上看去,光芒晃了他的眼睛,他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那是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苏丹的王冠。

没有时间通知铁卫,奈费勒便独自一人爬上宫殿的顶端,他不擅长运动,跑着找人已经让他气喘吁吁,等他好不容易来到屋顶,差点被高处的大风吹得睁不开眼。

他的苏丹,他的君王,他昔日的盟友,阿尔图就在这里。

看到奈费勒找来,男人并不觉得意外。他似乎早就在这里等他了。

等风渐止,奈费勒才在房顶站直身子,他高声呼唤他,“陛下,您在这里做什么——”

“奈费勒——”

这个平起平坐的称呼让奈费勒感到一瞬的讶异。阿尔图还头戴冠冕,佩戴长刀,皮肤上的金粉光彩熠熠,他很少以苏丹的身份叫他的本名,使得他更加忐忑起来。

阿尔图背对着太阳,也就是面朝着奈费勒,他淡淡地笑着,朝阳初升的辉光洒在他周身,令奈费勒有一刹的恍惚,他像是曾经的那个阿尔图、还没有屠杀巨龙还没有成为屠龙苏丹的阿尔图,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个阿尔图。

奈费勒朝阿尔图走去,他才察觉他居然站在建筑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想说,陛下,危险!但阿尔图先他一步开口。

“从这里眺望,能将整个国家尽收眼底。”

阿尔图语调平缓地说,他说得越多,越发不像那个残暴的无情的屠龙苏丹,仿佛就是以同僚的身份和奈费勒聊着天。

他凝视着他,却没有示意他来到旁边,与他一同远眺这幕旭日东升的美景。他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远也不近,但不是伸手就能触碰的程度。

“当上苏丹后,杀死第一个不听话的贵族后,或是听说王城被称作伯劳的森林后,我都会来到这里,远望着这个国家……属于我的国家。”

“就像巨龙看守着它的宝藏似的,对吧?”

阿尔图笑了一下,奈费勒没有笑。

“治理一个国家可比杀死一条火龙要难得多……抱歉,这句就当没听到吧。”

“您不是孤身一人,我会站在您的身边。”

阿尔图仍然看着奈费勒,他的神色十分复杂,奈费勒似乎又从他的眼中读到那种一直萦绕在心底的异样感,难以言说的焦躁和恐慌驱使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

他没有直接命令他停下,却依旧明显地抗拒他的靠近。

他拔出腰间长刀,精准地立在他们之间,如同最后的警告,他告诫他不可越过刀锋。

太阳升得更高了,晨光照耀在这片逐渐苏醒的土地上,几乎要将阿尔图的身影完全吞没。

这时,奈费勒听见阿尔图说。

“奈费勒。”

“已经变成龙的灵魂,是无法变回人的。”


——这句话令奈费勒茅塞顿开。

像是一把钥匙,像是一块最后的拼图,像是一位屠龙勇者、一条龙的自述。

他猛然明白了先前阿尔图有过的一切不合理行为,为什么要在他说无法屠龙时感到失落,为什么要在他不肯放弃时表现厨喜悦和感谢,为什么要把长刀换成匕首并且毫无防备地睡去——

一切一切的,都是因为他想要杀死自己。

他给了他机会,给了他动机,甚至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和破绽,在那天晚上,他其实没有睡着,他和自己一样醒着,他在等着他杀死他,等了整整一夜。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因有且只有一个。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已经无法挽回了。

想要平息杀戮,只能用越来越多的杀戮去填补,当他愤而杀死第一个人时,他的灵魂就已染上黑暗,他比任何人都深知这点。

他忽而想起那位蛮族战士曾希望自己带去的话,“杀人太多的话,早晚也会想杀掉自己的”,他已经想了很久这件事,他和他同样度过了永无止境的一千零一夜。

杀死我吧,奈费勒。

他不止一次地,身体力行地对他低语。

可他做不到。他没法杀死他。他终究成为不了屠龙勇士。

阿尔图的灵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恶龙的,奈费勒也不得而知。但他想的没错,他认为的没错,在他的心底,仍然存有些许人性,身为屠龙勇者、也是真正屠龙苏丹的阿尔图把刀递到他的手上,希望他能够杀死他,他想作为一个人类死去。

杀死我吧,奈费勒。

他是这么期望的,可他没能回应他的祈愿。


——第四百七三天,晨曦降临,没能成功死在奈费勒手上的阿尔图明白了一件事。

“我不应该把死亡的罪责推给你的。”

“但我能托付的人只有你了。”

阿尔图轻巧地跃起,站在摇摇欲坠的边界,他哼唱起那首在民间广为流传的、鲜血淋漓的歌谣,看呐,你的脚下白骨森森,看呐,你的头顶死尸累累……

几乎是同一时间,奈费勒丢下手杖,越过作为警戒的长刃,猛地向阿尔图狂奔而去,他要跑得快点,再快一点,比风更快,比阳光更快——

“看呐,奈费勒。”

“太阳升起来了。”

看呐,太阳出来了,是这首童谣的最后一句歌词。

阿尔图从楼顶一跃而下。

奈费勒还是晚了一步,他拼命地伸出手,可指尖堪堪擦过阿尔图的衣袖,他在他的面前坠落下去,重重地落在王宫周围的绞刑架上,锋利的尖刺贯穿他的胸膛、亦如他曾经将龙血淬炼的银剑刺入龙的心脏。


太阳完全地升上了天幕。

屠龙苏丹也履行他的诺言,将这个国家的未来交给了他的维齐尔。

阿尔图没有立刻死去,剧痛侵袭了他的感官,失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清眼前的景象,他看见奈费勒无力地跪在宫殿的边缘,脸上满是震惊和绝望,面无血色。

他勉强抬起染血的嘴角,想着,真是奢侈的陪葬品啊……

宛如血般艳红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这是第一千零一天,平平无奇的一天,孩子们仍旧会唱着歌谣,不过再也不会在处刑架下面玩耍。光芒平等地照亮每一个角落,照亮这片充满荆棘与尸骸的森林。




END.


作者闲话:

*还挺喜欢【伯劳的森林】这个名字的,感觉意象很美,实际上内容血淋淋的……呜哇

*本文又名《奈费勒无法成为屠龙勇者》,相信看到这里的你已经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无法成为屠龙勇者的奈费勒,和希望他能够杀死自己的龙……算是坏结局中的坏结局吧


*下次会写个好结局的!再见!



无限非循环小数

正在工事的图梅本其中的4p

预计全本15-20p左右,助力循师傅滑铲cd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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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麦酒

哈哈本来想给个金征服的没想到给成金纵欲了,你看这事闹的,再来一次

(主角哥1得不可方物总之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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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水橘子syrup🍊🍸

总之进行了一些神兄弟成长期的造谣。

我知道这个设定漏洞百出但。。。都神话生物了我爽一下怎么了

PS:这是哥哥不是爸爸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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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个设定漏洞百出但。。。都神话生物了我爽一下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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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切糕稿了

有这样的仁鸣教师进入酥油……
我流学pa出现了……(大概无差?
还在想npc们都适合教什么课!
大人们想到什么梗可以塞评论合适俺会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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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想npc们都适合教什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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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油酥(发评前看置顶)

还是酥油au,血皇的游戏里的造蒙

阿蒙的头冠不算真正的主教冠,融合一部分俄罗斯传统头冠Kokoshnik(?)

十年前

太阳正教的上一任大祭司自从因为私利卷入政治斗争被神罚处死后,大祭司的位置空悬了快有五年。

在神殿的大家都已经惶惶不安到极限的时候,某天日落时神殿前来了个黑发的男孩,自称自己是爸爸派来当大祭司的,神殿门卫觉得不过是孩子的胡言乱语,准备把孩子赶走时,神官急匆匆赶到,表示确实接到了“给你们选了新的大祭司,今后他的命令即是我的命令”这种神谕。

太阳正教大祭司阿蒙:十年前就任的大祭司,在教廷内长大,接受了最优秀的教育(教师亚当这么说),性格微妙的恶劣,但是除了生活有点奢侈和性...

还是酥油au,血皇的游戏里的造蒙

阿蒙的头冠不算真正的主教冠,融合一部分俄罗斯传统头冠Kokoshnik(?)

十年前

太阳正教的上一任大祭司自从因为私利卷入政治斗争被神罚处死后,大祭司的位置空悬了快有五年。

在神殿的大家都已经惶惶不安到极限的时候,某天日落时神殿前来了个黑发的男孩,自称自己是爸爸派来当大祭司的,神殿门卫觉得不过是孩子的胡言乱语,准备把孩子赶走时,神官急匆匆赶到,表示确实接到了“给你们选了新的大祭司,今后他的命令即是我的命令”这种神谕。

太阳正教大祭司阿蒙:十年前就任的大祭司,在教廷内长大,接受了最优秀的教育(教师亚当这么说),性格微妙的恶劣,但是除了生活有点奢侈和性格恶劣外,确实把本职工作执行得很好。某天阿蒙掏出了一盒游戏卡,和皇帝开始了这场血腥的游戏。

教师亚当:在阿蒙到来后的一个月左右,出现在了教廷里,没人能说清楚他是从哪来的,可是教廷文档里清晰记录了赋予他教导年幼大祭司的权力,神殿的人在讨论过后都觉得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所幸此人除了待在房间里研究奇奇怪怪的东西,大部分时候都对教廷事务漠不关心。

一切的根源是太阳神在连续处置了三任大祭司后很生气,产生了我找个鸟都比你们干得好这种念头,于是真的找了个鸟当大祭司,也真的干得很好

P.S.太阳神先生的神谕内容非常简单:我找到了新的大祭司,比你们都强

最后的最后,打算做点贝壳光透卡和浮雕色纸

Fatima Arturo
.مثل الشمس والق...

.مثل الشمس والقم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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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茶汪✨

为什么有个叫阿尔图的一直在发丈夫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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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猫打哈欠,设定参考了kd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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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日喰
每次一上朝看到奈老师那个反对三...

每次一上朝看到奈老师那个反对三我拳头就握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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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霜之镜

The curse(诅咒)

The ghosts(鬼魂)


The determination(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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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新衣服怎么这么好看...

老婆…———新衣服怎么这么好看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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