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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喻]美食、疆屍、愛？（上）
維多利亞開膛手式刑偵+魔物在人間PARO
因為是萬聖節，含一點驚悚血腥的吃播搞笑辦案群像小甜文。
0.
十九世紀末
榮耀鎮
儘管氣溫並不特別低，但潮濕的城鎮在暴雨過後的夜，總是寒氣刺骨，冰涼的空氣中瀰漫著灰霧，它們穿梭在榮耀教堂附近髒亂的巷弄，遊走在夜間工作的應召女郎或醉漢之間，偶爾有匆匆行經掩鼻皺眉的夜歸人，被這股迷霧擾得心神緊繃，深怕迷失在這個沒有月亮的潮濕夜晚。
忽地，一聲來自女性的拔高尖叫劃破星光稀疏的午夜，幾盞煤油燈亮起伴隨一些推窗的聲音，再來就是狗吠與酒瓶砸破的聲響與髒話，直到巡邏人的哨聲由遠而近，正式喚醒這個寧靜小鎮的下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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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探長，如您所見屍體的狀況相當慘不忍睹，根據目擊證人──她是隔壁酒吧的老闆娘，昨晚午夜過後從廚房出來發現的，陳屍在這個巷子裡，她被嚇得精神未定，能提供的資訊不是很多，但好在巡警馬上就趕來，現場並沒有遭到太多破壞……」天空剛剛魚肚白，年輕探員宋奇英站在充滿酒臭尿味的巷子內，十分板正地向上司會報案情。
探長韓文清是個高大威嚴的男人，儘管並沒有真的動怒，但只消看一眼巷外探頭探腦七嘴八舌的群眾，他們便立刻收斂地不再擠壓封鎖線。
不怒自威的探長走近血肉模糊的陳屍點，此時蹲在地上察看屍體的巡佐張新杰開口了：「根據牙齒狀況，死者為三十至四十歲的女性，刀傷主要集中在臉部與胸部，而下腹遭垂直剖開腸子與內臟被扯出來，初步判斷，腎臟遺失了一個。」
「腎臟遺失一個是什麼意思？」韓文清問。
「字面上的意思，不是兇手帶走就是被附近野狗叼走了。」張新杰站起身，意示可以打包屍體。
「……兇手是故意把她的屍體……破壞成這樣嗎？」宋奇英有些惻隱地望著死者的慘狀。
張新杰帶著眼鏡，氣質十分斯文卻也相當嚴肅，他安靜地看了過來，沒有接話。
「從她的服裝推斷應該是附近的妓女，奇英帶言飛去附近找皮條客指認，每一個嫖客我都要知道昨晚的去向，牧雲擴大詢問左鄰右舍的目擊證言。」韓文清開始吩咐任務，「新杰，馬上把屍體送去皇家學院解剖，日落前我要看到報告。」
「是的。」
裹屍袋被抬出去時，群眾們的喧嘩聲中不乏都是驚恐與咒罵。
「這麼殘忍，這是人幹的嗎？」
「兇手就不是人，是惡魔吧！」
「一定是魔鬼！」
韓文清頓了一下，似乎有點厭煩：「順便把葉修那傢伙叫來我辦公室。」
1.
吳羽策不喜歡上早班，而且今天早上咖啡豆用完了，所以他煞白的臉比平時更凍人，蓋章的手與例行問訊都顯得十分冷漠而公事公辦。
「……種族：獸人族哺乳鋼狼人科，持有人類屬地第十區商務九十天簽證，這邊注意事項，一不可攜帶非人類新鮮植物與動物，乾燥類需要申請額外表格，二不得在人類面前展示任何非人類身體特徵部位，百分之二十以內特徵可用繃帶或服裝遮蓋，超過百分之二十則違反魔物對人類交流辦理法案，將強制驅逐並罰鍰。三居住地登記過後需向該區域管理人定期回報，並且同意進行非約定時間家訪……違禁品與警告規則清單在這裡，閱讀完畢請簽名。
「下一位──種族：惡魔族巫魔科女性魅魔，持有人類屬地第十區學術簽證十一個月，榮耀皇家大學與克露露魔女學院姐妹交流會研究項目發行，所屬科系：解剖學與音樂雙主修……了不起。請注意，學生簽證的停留期間只可用於學術交流，禁止為人類或任何當地魔物工作，未成年魔物需一週一次向校園管理人報到，你的監護人同意書呢？我需要副本……下一位──
「種族：精靈族地精科花園精靈夫妻，持有人類屬地第十、六、二區觀光簽證十四天，新婚旅行？地精科魔物需要維持最低身高，男性一百六十公分，女性一百五十公分，等一下去旁邊丈量，並且要通過人類擬態測試並且取得九分以上才能通過，觀光簽證只發放人類暫時偽裝職業與身份證件，過期無效，超過逗留時間將會被驅逐出境並且再也不能進入人類屬地……」
「第十區在地魔物月結統計，半獸人族共五十二位，惡魔族二十三位、亡靈族十八位、精靈族十一位、其他分類九位。其中沒有定期向管理人報到的長居在地魔物有五位，分別是亡靈族靈騷科無頭騎士、半獸人族哺乳鋼獵狗科雌性鬣狗──」
《魔物在人類屬地第十區大使館》座落於第十區（人類用名：榮耀鎮）中央大街街尾。
招牌上寫著『虛空舶來品/紀念品/香料』，一樓是高級雜貨店，販賣人類製作的各種小玩物，提供魔物們在出入關時方便採購日用品或挑伴手禮，二樓辦公室則是大使館本體，儘管現在簽證發放數量有限，鎮內的魔物數量也受到嚴格把管，但這種工作量還是讓亡靈族幽靈科男性鬼吳羽策這個小職員有些吃不消。
掛上午休的牌子，吳羽策正想休息一下免得他等等魂散了又要花時間吸回來得不償失，就又有人敲門了。
實習生蓋才捷探頭，「前輩，那個……葉修來了。」
「……」吳羽策臉垮了下來，但還是振奮了一下，「讓他進來。」
「哇……你這臉色趕上疆屍科了，你們魔物政府也那麼壓榨公務員的嗎？」葉修打趣，他單手撂著西裝外套扣在肩後，馬甲裡的襯衫有點皺，領帶也沒有打，一進來就把帽子放在桌上相當熟門熟路一屁股坐下開始點煙斗。
「請問葉修閣下有事嗎？」吳羽策不理會垃圾話，就看到葉修帽子旁邊放了一份《榮耀今日報》自然也是今天的日期，版頭大字寫著『來自地獄的兇手？榮耀開膛手二度……』儘管後面的字被摺疊起來，但資訊也完整地表達了。
「你也看了報紙吧？」葉修開門見山。
「我看了……」吳羽策謹慎地點頭，「因為這件事李軒早上被叫去開會，只剩我一個人值班。」
「我又被老韓喊去，短短一個月連續兩次分屍案，他氣得不輕。」
「確定是同一個兇手？」
「八九不離十。」
吳羽策也不傻，了當地開口：「人類高層懷疑是……在地魔物做的嗎？」
「畢竟……你懂我們人類就是這樣，喜歡把責任推給怪力亂神的事，不過確實不是無稽之談。」葉修點了點桌子，壓低聲音道，「不僅分屍，而且兩次都遺失了屍塊。」
「這……」
「上次是腎臟跟膀胱與部分腸子，這次是耳朵跟胃。」
「……」
「我需要一份名單。」葉修也很敞亮地說明來意。
「需要用到屍塊的魔物其實並不多，而且我也不覺得他們會為了這個去殺害人類……」說歸說，吳羽策還是打開抽屜翻找歸檔夾，「喏，很薄一疊。」
「那更好，我少跑幾個地方。」葉修把文件夾在腋下，又說，「等等李軒回來估計會說，但咱們的上頭協商後，決定暫時停發簽證，直到確認兇手為止。」
「儘管減少工作量挺好的，但還是不太高興人類政府如此刻板印象。」吳羽策聲音冷漠。
「就是說啊。」人類葉修厚著臉皮歪嘴一笑，「太不負責任了是吧。」
「總之，我們會加強十區在地魔物的管控，並請管理人們密集巡邏與回報，有可疑的魔物會第一時間通報，入夜後我也會親自加入抽查，這樣總可以了吧，中間人閣下。」
「嗨，還是你們男鬼女鬼好說話，比人類公家機關效率高多了。」
「不送了。」
---
中間人故名思義，就是作為人類這方負責與魔物機構交流的角色，由於《人類對魔物交流法案》是十年前才通過的，中間人大多由早年的魔物獵人轉任，除了要有制服各種魔物們的武力與知識外，也要有強大的心臟，能承受各種奇形怪狀血腥獵奇的場合。
他們需要負責看管自己區域活動的所有魔物動向，甚至協助魔物使館們尋找黑戶、偷渡客、違法者等雜項，不是一般人類能勝任的。
葉修離開魔物使館立刻前往榮耀皇家學院，尋找名單上第一人，而校園那麼大，以為會多花點時間，但沒想到相當順利，彷彿學院裡每個人都知道他在哪似的。
「你就是周澤楷？」葉修在第五宿舍樓門外堵到了嫌疑人，跟檔案中的照片一樣，長得很英俊，但更為憔悴蒼白一些。
「誰啊你熟人？」周澤楷旁邊的人類學生也是個帥哥，看著葉修明明沒下雨還帶著一把全黑大傘而感到不解，「看上去怪可疑的。」
「……」周澤楷不吭聲，只是也打量起來。
「借一步說話，同學。」葉修說。
「孫翔，不等我。」周澤楷對同伴道。
「我等一會，你去吧，別走遠了。」
把人拉到了花圃外，葉修確定附近沒有人才掏出證件：「我是中間人葉修。」
周澤楷點頭。
「我看看啊，惡魔族疆屍科的吸血鬼周澤楷，持有榮耀皇家理工學院簽證三年，今年研一對吧？」
「吸血疆屍。」
「嗯？」
「不是吸血鬼，是吸血疆屍。」周澤楷指正。
葉修知道魔物們也有不少身份認同跟物種之間的複雜政治文化挪用問題，他立刻改口：「喔抱歉，我刻板印象了。吸血疆屍周澤楷。冒昧地問一下你昨天傍晚直到午夜在什麼地方？」
「……圖書館。」周澤楷看上去很困惑但很老實，「今天考試。」
「有證人嗎？人類或魔物都可以。」
「孫翔。」周澤楷指了指不遠處的同伴，「人類。」
「有其他人嗎？」
「圖書館有人。」
「一整晚？」
「對。」
「我會去圖書館劾實，肯定會有人記得你待了多久有沒有離開喔，不要說謊啊。」
「沒說謊。」
「行，那麼個月十號到十一號午夜你在哪？」
「……」這次英俊的吸血疆屍想了比較久，然後翻開了小本子，才道，「宿舍，睡覺。」
「室友可以證明？」
「有，孫翔，跟江波濤──同伴，人魚族。」
「他們睡了還是醒著？」
周澤楷搖頭：「寫報告。」
「那麼拼啊，行我會去確認，話說你看上去臉色很蒼白啊，不會要昏倒了吧？」
「餓……」周澤楷簡短但有點委屈，「血荒。」
「啊是了，你需要喝血……這就回到了我們的主題，你除了吸血之外，人類的屍體也可以作為糧食嗎？」葉修瞇眼，「在飢不擇食的狀況下。」
周澤楷一聽瞪大了眼睛，「不吃屍體。」
「你確定？」
「很臭。」
「那你餓得慌了怎麼辦？」葉修打趣，「你不會啃你室友吧？那孩子看上去倒是……氣血很足。」
「……」周澤楷嘆氣，「是……餓，想喝孫翔。」
「……」
「會忍住。」
「行吧，你去黑市買血包時如果看到來路不明的人類器官，可以聯絡我。」
「好的。」
「……話說你看起來真的很虛，你真不會半夜喝你人類室友吧？」葉修看了一眼不遠處高大又精神的人類孫翔，跟眼前這個蒼白又虛弱的吸血疆屍，不免操心，「如果你真的餓得不行，我也可以抽五百毫升給你救急一下，我是志願者。」
周澤楷感激地點頭。
「最近別亂跑啊，隨傳隨到。」
「好。」
除了工作簽證，隱匿在人類屬地的魔物第一大宗還是學術簽證。
這也是葉修第一站選擇這的原因，跑了一下午，不僅嫌疑人都有不在場證明，線索也問不出一點，自己還白賠上一包血，葉修在離開校園前順道去了一趟醫學院，畢竟以韓文清的性子，驗屍報告也應該要催出來了。
葉修推開醫學院解剖學第三實驗室的門，「我找王杰希。」
裡頭只有兩個學生在裡頭清潔器具，架子上放滿了泡著福馬林的各種器官與乾燥的不知名內臟，並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向。
「教授出門用餐了，葉修閣下有急事嗎？」高英杰解開手套走過來打招呼。
「我等等要去警局一趟，想說幫他捎報告給老韓。」葉修知道高英杰也是魔物，剛剛成年的雄性栗鳶，他駕輕就熟地說，「既然他去用餐，代表報告已經完成了？」
「是的，天還沒全亮屍體就送來了，驗屍剛剛才完成，已經送去警局，閣下與他前後腳錯過了。」高英杰看似正在善後命案屍體解剖現場。
「他在學校餐廳嗎？」
「不……他在外面用餐。」
「那是去對街的咖啡廳嗎？」
「不是餐廳……比較像是，去朋友家用餐？」高英杰表情有些窘迫。
「啊？他一個禿……我說他一個大忙人那麼有閒情逸致，一工作完立刻赴宴？」
「畢竟為了這具屍體連續忙了十個小時，並且……」高英杰用一副『您懂得』的神情看了眼手術台道，「體諒一下我們教授吧，葉修閣下。」
「……那確實。行吧，我自己跑一趟警察廳。」
2.
王杰希敲門前，特意用轉角的銅鏡整理儀容，鏡裡反射的是一位高大挺拔的迷人紳士，他確認自己身上大衣筆挺領結優雅禮帽端正皮鞋蹭鋥亮，一切都妥貼得體，看上去完全不像大半夜被挖起來上工並且熬了一整天的模樣後，這才拾起手仗輕輕地敲了敲門。
「你一向準時。」木門打開，屋主親切地打招呼，「王教授，請進。」
「打擾了，喻文州閣下。」
相較於客人的衣冠楚楚，屋主人就顯得邋遢許多。
喻文州只穿著皺巴巴的白襯衫，外頭披著絨布浴袍，頭髮也沒有上膠梳理，甚至還穿著室內便鞋，作為一個有教養的紳士來說，著實有違待客之道。
屋子並不是太亂，只是異常寒冷，爐灶不生火，角落裡堆了許多已經塞不進書櫃的書籍以及稿紙，起居室裡最大的桌子靠著窗戶，上頭是更多的圖紙與辭典修辭書還有一台精美的打字機。
但王杰希卻一點也不介意甚至習以為常地進屋，並且把懷中的一束花遞給喻文州，「路上經過花店。」
「你太周到了，不用帶東西來也沒關係。」
「我只是想入鄉隨俗，遵照人類的社交禮儀。」王杰希脫下風衣與帽子，熟門熟路地掛起來，十分篤定地說，「作為一位知識分子，有教養的人類紳士赴約都是要送花的。」
喻文州聽了沒說什麼，只是把花放進瓶裡，並招呼王杰希坐下。
「稿子寫得如何，截稿日在什麼時候？」王杰希問。
「有點懸，勉勉強強能趕上吧。」喻文州開始燒水泡茶，他與王杰希的人類外型年紀相仿，皆為三十上下相貌尚優的男性，只是臉色與皮膚是病入膏肓的死白，與這種沒一點氣血模樣相違背的是，這人神態十分慧黠且從容，舉手投足也幹練得不像病殃子，若普通人類看到肯定會被矛盾得不知所以然。
「還是別關心我這無足輕重的小事。倒是你，還以為今天不會過來了，要加班到半夜。」喻文州倒茶時道，「我看了報紙。」
「年度暢銷作家的每月連載怎麼會是無足輕重的小事？」王杰希第一時間糾正了他，「通訊社就指望當天的報紙銷售了。」
「我相信今天的報紙銷售也突破了紀錄。」喻文州道，「真沒想到，還有第二具屍體。」
「嗯，我剛把解剖報告交出去。」王杰希擺了擺手。
「今日報刊登了照片……你辛苦了吧，王杰希教授。」
「是啊，大清晨的送屍體來，稀碎得不行，復原那些內臟就有得受，忙得一口水沒喝。」王杰希看著他，卻輕輕笑了一下。
「那麼推斷兇手是同一個人了吧，你有新發現？」儘管在講分屍案，但喻文州也忍不住彎起嘴角，「說起來，這種辦案細節你能透露給我嗎？」
「不能。」
「人類的規矩是這樣沒錯。」對於人類的風土民情，作為撰寫人類偵探小說並且大為暢銷的喻文州不敢自滿，但肯定比王杰希懂得多了，「還是聊聊別的吧，最近校園還好嗎？」
「人類的規矩是一回事，主要是吧……」王杰希自顧自說著，主動湊近了些，握起喻文州白得發青的手腕，「你好香，我其實一進屋就沒辦法思考別的了……」
說完就低頭親了一下喻文州的手背，然後抬起眼睛看了過來，同時張開嘴。
「這裡不行，我的手……還要趕稿呢。」喻文州被王杰希這一眼看得有些恍惚，這才來得及收回手。
王杰希倒是沒有在意，投來一個算是詢問但莫名強勢的眼神。
「這裡吧。」喻文州把左側頭髮往後一梳，露出蒼白瘦弱的脖子跟微微發青的耳朵。
王杰希似乎更期待了，他捧起喻文州的臉彎腰去親吻他的他耳廓，手掌整個陷入這人的髮絲中，一口一口吸吮起冰涼的頸線，甚至因為過於享受，整個人連帶膝蓋也扣了上來，小小的木凳子發出咿壓咿壓的聲響。
喻文州有些擔心自己的古董家具，但王杰希心有靈犀似地一把抱他直接往桌上扔，木桌發出了一聲無法承受的聲響與晃動，但那人充耳不聞俯身壓了上來。
喻文州躺在客人一口沒喝已經冷去的茶杯旁，被身上王杰希如鷹般直白的眼神盯得自己也有些口躁舌乾了，就見那人扯開了領結，舒展了一下脖子，露出底下正不斷滾動的銳利喉節，不知為何喻文州也忍不住嚥了嚥口水，卻動也不敢動。
王杰希精確地咬住喻文州的喉嚨時，他還是忍不住發出了聲音，喻文州推著對方燙線筆挺的肩膀，「只有耳朵可以……那裡不行──」
「好吧……」王杰希發出失望的低音，轉而側頭去咬他的耳垂，喉嚨上徒留一個青黑的齒痕。
吸吮的聲音逐漸失控了起來，喻文州忍不住伸手攀住那人的肩膀，而王教授似乎並不介意，甚至在他耳邊輕語，讓喻文州將自己抱緊一些，「你真的好香……」
「王……杰希……」
此時門外傳一陣敲門聲。
「喻文州，我知道你在裡面，別跟我擺爛，還是你真的爛掉了，再不出來我就直接開門啦！」
桌上兩個人忽地一頓，還來不及分開，門就被強行打開了。
葉修一進門就看到這種難分難捨的露骨畫面……老實說他不在乎，但撲面而來的冷空氣與陣陣血腥腐敗味就有點吃不消了。
「王杰希你怎麼在這……」葉修很快地抓住了重點，然後捏著鼻子發現了異味的來源──喻文州血肉模糊的脖子跟一嘴血的王杰希──所謂露骨不是形容詞，而是客觀事實，「啊，等一下不許吃了，這是證據，耳朵……你這禿鷲立刻鬆口，王杰希你還咬！」
稍作修整，喻文州用毛巾堪堪摀著被啃得亂起八糟的脖子，而王杰希擦乾淨了嘴上的肉屑，並且拿出消毒水為人類脆弱的呼吸系統清除一下屋內的腐蝕氣息。
「所以你說的去朋友家用餐，實際上是去『吃』朋友本人嗎？」葉修無力吐槽。
「不行嗎。」王杰希被打斷進食心情不是太好，「我辛苦工作一整天，不能吃點好的犒賞自己？」
「……忘了你這傢伙是什麼，說起來你解剖屍體時不會流口水偷吃吧？」葉修嘲諷道。
其實王杰希也在該魔物嫌疑名單上，但發現第一具屍體時整個城鎮只有他能協助警局解剖，於是魔物使館與中間人第一時間先確認了這人的不在場證明，給了他清白。
王杰希，半獸人族鳥綱鷹科雄性禿鷲，持有人類屬地長居證，任職於人類榮耀皇家學院醫學院，解剖科主任，同時為榮耀學院所有魔物交流生的管理人。
順便一提，禿鷲以腐肉為食。
「如果要報告的話，我已經交了。」王杰希不理會他的調侃。
「我知道，我不是來找你的。」葉修打開資料，看向喻文州，後者莫名有點心虛。
「我已經安分很久了，葉修。」喻文州說。
「作為鎮上唯一一個活死人，你的前科不是很樂觀啊。」葉修咧嘴，「惡魔族死靈綱疆屍科的男性活死人，喻文州。你的簽證點數都快被扣完了，破壞人類屍體、暴露超過百分之二十的違規部位、購買途徑不正當的屍塊──真是在遣返的邊緣極限試探啊，還差一個點數就要被吊銷簽證了。」
「……首先，我想強調第一點，破壞人類的屍體這件事──」喻文州不慌不忙開口，但卻被葉修毫不留情打斷。
「說過多少次了，就算死者同意你也不能挪用人家的器官或四肢，完整下葬對我們人類來說還是很重要的。」葉修用喻文州的資料拍了拍桌子。
「好吧，我承認以前確實出格了些。」喻文州心平氣和地說，「但也是迫於無奈，那一年天氣太熱了，身上的肉爛得比較快，黑市也沒有貨，我只能……在墓地碰碰運氣了，好心人還是不少的。」
「……」說到這裡葉修心理作用覺得屋內更難聞了，他搧了搧鼻子又道，「那這次呢？別跟我裝傻啊，王杰希你沒透露案情給他吧。」
「沒，我餓壞了，只顧得上吃。」王杰希坦然，「再說，屍體是我剖的，而喻文州全身上下每一塊肉我都聞過，你這是質疑我們禿鷲的味覺？」
葉修不太想回憶那個畫面，強硬道：「不行，你們這些魔物在人間餓太久什麼鬼話都說得出口，我要檢查，耳朵給我看看。」
喻文州很乾脆地把左耳給扯下來遞給葉修。
「……我說要看看，沒有要你給我，我不想碰。」葉修摀住臉。
「屍體是女性，看……沒有耳洞，而且這耳朵一看就是男人的，真與我無關。」喻文州拿著耳朵湊近讓他檢查。
「我要檢查你囤的屍塊。」
「我現在已經不囤了。」喻文州指了一下王杰希，「自從有了新鮮的貨源後。」
王杰希開口解釋：「醫學院設立了無名屍回收所，提供教學用，用剩下的，一般直接進入魔物市場或墓地，但我無償為魔物使館與你們人類警局幫忙那麼多次，總該有些回扣吧。」
「所以你向喻文州提供更換身體的新鮮屍塊，作為交換，他把快爛掉的肉給你吃？」葉修說完發出了讚嘆，忍不住鼓掌起來，「你們倆也太精打細算不給黑市賺一點中間差價啊，一禿鷲跟一活死人，怎麼想到這種互惠互利的交易模式，佩服得令人無語。」
「說得你很在乎這個一樣，總之，可以證明這活死人的清白了吧。」王杰希肚子還餓著，很想趕客。
「不行我還沒檢查完。」葉修卻沒買單，「而且作為一個驚悚推理小說家，這傢伙怎麼看都是我這疊名單上最有嫌疑的傢伙了。」
「隨你，我身正不怕影斜，請自便。」喻文州攤手。
「你身體都要爛了，還身正……」葉修嘀咕著裡裡外外把喻文州家探了一遍。
看到葉修進臥室了，王杰希又有點坐不住，他摟住椅子上的活死人，把喻文州摀著脖子的毛巾給移開，湊上去咬，「趁他不在，給我吃一口。」
「……老葉馬上要出來了，等他離開了再說吧。」喻文州無奈，「被人類看到多奇怪。」
「我不覺得，他愛看就看。」
「我怕他吐在我家。」喻文州嘴上說著，但歪著腦袋讓王杰希啃脖子也沒有抵抗，「真的很難聞嗎？」
「我覺得你很香，別聽他亂說，人類懂什麼。」王杰希舔了一下嘴唇，抬頭親了一下喻文州的臉頰。
「……」喻文州感覺臉上有點濕濕的，斟酌了一下才說，「不是說好只有脖子跟耳朵，你別動其他部位啊。」
「嗯……為什麼？」
「對人類來說，不合禮儀。」喻文州委婉地提示。
「那對活死人來說呢？」王杰希一邊啃著發出了笑聲。
「……沒有其他活死人有這種先例，無法參考。」
「那我就是你的先例，喻文州。」王杰希抬眼一笑，「我也不吃其他活死人啊。」
「……總之，請你遵守紳士的餐桌禮儀，王杰希教授。」喻文州說著，伸手去揉了揉王杰希的頭髮。
「遵命。」王杰希瞇起眼睛愉快地去咬喻文州的下巴。
「喂喂喂，怎麼才離開一下你們又吃上了，王杰希，起來！我還沒問完話呢。」葉修對他們嚷聲。
「我真的是清白的。」喻文州說。
雖然沒搜出任何東西，但葉修還是沒放棄：「喻文州，作為一個大部分時間都無法出門的活死人，你這兩次案發都沒有不在場證明吧？」
「大部分時間出門就違法了，也不能怪我吧。」喻文州比了比自己煞白的手臂，「保持八成以上的新鮮身體，對我來說不是容易的事啊。」
「嗯哼，所以你們族人大多不會選擇來人類屬地，除了你之外，自己作的自己受囉。」葉修油鹽不進。
「老實說，你不會真的懷疑我是兇手吧，葉修？」喻文州很無奈。
「……我是不覺得你會那麼大費周章啦，但人類有一句話，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你身體裡的是不是好東西？」
「你怕不是就為了用這句雙關嘲笑我才鋪陳那麼多……」喻文州翻白眼，「是挺好笑的，滿意了？」
「倒是沒有。」葉修瞥瞥嘴，確實也找不出一點破綻，只好道，「看來你這邊也沒有結果了。」
「我一開始就說了。」喻文州無辜一笑，隨後換上嚴肅些的口氣，「原來人類那邊認為是魔物做的嗎？」
「有這個猜測，警察廳那邊自然也在負責人類嫌疑的排查，我負責魔物的，雙線併行。」
「希望可以盡快破案了。」喻文州由衷說。
「所以，你可以離開了嗎？葉修。」王杰希說。
「你不要以為我喜歡留在這邊看你吃飯，不舒服。」葉修齜了一個鬼臉，拎起文件夾起身，「保持隨傳隨到啊，喻文州。」
「趕稿日到了，我哪兒都去不了。」喻文州攤手。
「那你快寫吧，我還等著下個月的連載，滿屋子劇透我都不敢亂看。」葉修沒好氣道，對這倆魔物指指點點，「當然這個我也不想亂看，走了。」
人類前腳剛關門離開，王杰希迫不及待把喻文州拎起來放到桌上坐著，「衣服脫了，我們繼續。」
喻文州配合地點頭。
如果不是王杰希饞得六親不認，他必然能發現懷裡的活死人本該慘白發青的臉頰奇蹟似地升溫了幾度，甚至仔細一看，還有些紅暈。
這人進食的動作亂無章法，吃到哪算哪，這裡一口肩膀那裡一口頸肉，喻文州常被他吃得一驚一乍，本能地想縮躲。只是儘管王杰希有多順應人類行為，並且擁有完美的人類餐桌禮儀，但作為猛禽的本能在進食的時候，還是相當兇殘的。
畢竟世上除了活死人，也沒見其他死肉會閃躲。
碰地一聲，喻文州的腦袋被按在桌上動彈不得，王杰希掰開這人的脖子時有些粗魯，頸窩肉就這樣硬生生被扯斷了，深色的血濺得到處都是，化身為人的禿鷲一邊舔一邊吸吮，一口一口直到見骨──
當王杰希的舌頭捲過喻文州的骨頭時，身下的活死人忍不住發出悶哼，為了避免失態，喻文州立刻閉上嘴了──畢竟一塊腐屍應該不會發出聲音。
喻文州想保持他的疆屍素養，那就是即便身上的肉全都腐敗甚至變成屍水都應該面不改色。
俗話說換身如換衣，皮囊不過身外之物不足掛齒……但被王杰希這隻嘴饞的禿鷲上嘴啃這件事，越發讓活死人感到困惑與困擾。
困惑的是莫名感到難為情的自己。
困擾的是很多人認為活死人身上的肉是死的所以並沒有痛覺，那是錯誤的刻板印象──那還是很有感覺的，尤其是骨頭──他們活死人的本體。
「想起來葉修說的那句話。」王杰希吃到一半破天荒主動停下，突然抬頭用一大一小閃閃發光的綠眼睛看了過來。
「嗯？」
「知人知面不知心。」
「然後呢？」喻文州挑眉，無意識地用拇指抹去那人染血的嘴角。
「但你對我來說，可以算是我知道你認識你，包括全身上下的每一個地方的皮膚與血肉，當然還有心──」王杰希笑得很率性而坦然，又上前舔去喻文州臉頰上的血塊，「等我吃過就知心了，喻文州。」
「……」那顆心──儘管作為食材──但還是猛地跳動了一下，但擺死人臉是疆屍最擅長的，喻文州表面上還是維持著這種從容，若無其事地說，「你不會知道的，王杰希。」
「走著瞧。」王杰希不以為然，低頭咬掉了喻文州肩膀上的最後一絲肉。
困擾的事還有一件。
喻文州很確定王杰希這大禿鷲對自己只有單純的食慾，而作為行屍走肉般的活死人，他卻莫名有了一種人類稱之為心動的東西──
3.
榮耀小鎮的魔物市集，也就是他們口中的黑市，是一個嚴格用精靈法陣阻隔人類的區域。
喻文州作為隻行單影來到人類屬地的活死人，又有嚴格的出行規定，剛來的時候他為了寫作需要實地接觸人類觀察他們的行為與文化，就必須勤快更換身上的肉，那些違規記錄多半也是這時留下的案底。
兩年前，跟王杰希是在黑市僅有的兩家屍攤前，為了一隻新鮮且年輕的右手互不相讓是他的第一次見面。
王杰希是來覓食的，對肉食魔物來說人類的肉確實滋味最好，剛剛發餉的王教授一下班直奔黑市買晚餐準備大快朵頤，而喻文州的右手實在爛得快要撐不住了，加上截稿日將近，需要一隻靈活強壯手來提高打字的速度，雙方說啥都不願意放棄，就在攤位前僵持許久。
倆魔物都是老顧客了，攤主林敬言是個跟肉攤格格不入戴著眼鏡的斯文男士，白天在人類世界經營當鋪晚上在黑市擺攤，人類魔物兩邊的錢都賺，並且──同樣看著不像，但他確實是半獸族的雄性黑熊。
「兩位，你們商量好了嗎？」林敬言笑瞇瞇地托著下顎，不急不慢催促攤位前的禿鷲與活死人。
「這隻手是我先看到的，希望閣下能人成之美。」禿鷲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
「首先成人之美不是這樣用的。」活死人環著胸也絲毫不退讓，「您是禿鷲吧，吃什麼部位都可以，這塊膝蓋看著也挺新鮮，我卻是非右手不可，而且急需，您就好心腸一次吧。」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為看到屍體就嚇得連刀都拿不好的人類上課，這隻手是我應得的餐食……再說，那塊膝蓋太粗糙我不想吃。」
「你們吃腐食的也講究這個嗎……」喻文州小聲嘀咕，實在沒辦法只好當場解開皮手套，露出大部分皮膚都壞死並開始腐敗的爛右手，「閣下您看，這天氣，真的撐不過今晚了，聞起來估計也是，人類鄰居若是起疑，我可不能拿簽證點數冒險。」
「……」高傲且板著臉的禿鷲愣了一下，突地一把抓住活死人快爛掉的手腕。
喻文州心下不妙，以為對方要動粗了，攤位另頭的林敬言也起身制止：「誒好好說話啊，王教授，別在市場裡鬧不愉快，大家都不好辦事。」儘管還是好聲好氣，但大有一種作為在場食物鏈頂端的黑熊，一掌撂倒一隻鳥一具骨架的自信大大有的。
「那塊新鮮的肉讓給您，我不要了。」沒想到王杰希十分乾脆地開口，但卻沒有放開喻文州反而拉得更近，「閣下您的手看起來美味多了，作為交換，把手給我吃吧。」
「……」從來沒聽過這種要求的活死人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說麼才好。
「可以嗎？」那禿鷲又勢在必得地問了一次，而喻文州感覺自己的手腕彷彿被鷹爪箝住一樣，動不了一點。
「您不介意的話，我沒問題……畢竟換下來後的肉我也不需要了。」喻文州維持風度地說著。
「太好了，結帳吧。」王杰希聽了後，原本略顯冷漠的臉上忽地露出明亮的笑意，也讓喻文州才注意到這人眼鏡後面的眼睛不但一大一小，而且綠得十分迷人。
「能達成共識就好，但呃……無論兩位要做什麼肉體交易，最好回家做吧。」林敬言看著是虛驚一場，幫喻文州打包了那隻新鮮的手後，溫溫一笑，「畢竟我這還是做正經生意的。」
那大禿鷲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點了點頭後十分客氣地放開活死人，並且比了一個請的動作：「既然如此，就有勞閣下帶路了。」
「……」你原來想當場吃嗎？喻文州心下震驚，但忍著沒有問出來，「那就一起走吧。」
走了沒兩步，喻文州忍不住對旁邊的人開口：「您主意改變得真快，謝謝。」
「沒辦法，您太好聞了。」王杰希倒是一臉理所當然，並且十分期待的模樣，「有那麼美味的佳餚，誰又會選無趣的鮮肉呢？」
這神采奕奕的表情跟稱讚，讓喻文州這個一生行屍走肉波瀾不驚只能算略微活著的疆屍活死人，莫名有點愉快。
就這樣，喻文州稀里糊塗地把王杰希請回了家裡。
畢竟是第一次『供餐』，活死人還是十分有儀式感地把拆下來的爛手放在餐盤上，並且附上刀叉端到禿鷲面前，王杰希拿起刀叉頓了一下，儘管迫不及待但還是禮貌地開口：「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半獸人族鳥綱鷹科禿鷲王杰希，在吃之前還是想知道閣下大名。」
「我是惡魔族死靈綱疆屍科活死人喻文州，您請自便，不用拘束。」
「那我就開動了，感激您給我吃。」
「您喜歡就好。」喻文州微笑。
---
作為一條蛇，黃少天一踏進這個活死人家裡差點被凍得當場冬眠。
「這天氣，你房間比外面還冷我的天啊──快快給我毯子跟圍巾，你就不能為了我燒一下暖爐嗎，還是不是好兄弟了你這活死人心真黑……」
「現在這顆心確實很黑。」喻文州看著黃少天瑟瑟發抖地把自己裹得像個球，嘴上說著但還是擦了根火柴點燃暖爐，「我開一次暖爐，身上的肉就少三天保鮮期，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我看你自從跟老王有了肉體交易後，身體基本上都維持七成新，有必要那麼摳摳搜搜嗎？」黃少天一邊蹲在爐邊取暖一邊碎唸，「我甚至覺得你爛掉的速度有點不夠那隻禿頭鳥吃勒，他昨天又來吃你了？」
「首先禿鷲其實不禿。」喻文州坐回打字機前說，「再來我這不是以前點數被扣太多怕了，謹慎一點總是好的。」
「所以你還沒回答我王杰希昨天來了？」
喻文州沒說什麼，黃少天快速地吐了吐舌頭，「你們這點貓膩我隨便聞聞就知道了，百合花還新鮮著，你左邊頭髮別耳後了，代表左耳朵也是新鮮的，我是最注重細節跟蛛絲馬跡的人。」黃少天嘿笑，「最後就是老葉全說了，話說雖然他那德行，你們可別不拿他當人類啊，人類是很脆弱的，很容易有心裡陰影的。」
聽著那人嘮嘮叨叨，喻文州敲打字機的速度一點也不受影響，頭都沒抬地道，「那他下次就知道要先敲門了。」
「對人類的小心靈來說，還不如讓他撞見你們在交配也好過在吃──」
「我跟王杰希只是純粹的肉體交易關係，別造謠啊。」喻文州不慌不忙。
「你這活死人有多少根骨頭我可一清二楚，明明被吃的時候那暗爽的，不是你們疆屍太變態就是你喜歡上那隻鳥了唄，就別嘴硬了……反正過幾天你嘴也該爛了。」
「……你們就那麼喜歡雙關梗？」活死人展示了已經不太新鮮的渙散眼白，但還是爽快地承認並且開始擺爛：「那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心裡清楚，王杰希只把我當朋友兼……口糧，所以啦，何必搞得太尷尬。」
「你心都不是你自己的還心裡清楚呢，說起來喻文州你作為一個微死略活的活死人，怎麼感情觀也那麼消極被動，真沒救了。」
「唉……都是個屍體了你讓讓我得了，我人都爛爛的不想連人生都那麼辛苦啊。」活死人看著自己已經有點發僵的手指故作憂傷，「所以截稿日也還沒到，少天你今天純粹過來炫耀一下新的雙關語然後奚落我一番？」
「你少裝可憐了，想也知道第二具屍體出現後我這兩天簡直忙得腳不沾地，老韓那邊可過份了一點線索都不給，還得我人脈魔脈都用上了才蒐羅出頭條素材，今天一早就忙著跑新聞，想說來你這吃點雞蛋餓死我了──」
黃少天跟喻文州一蛇一屍在魔物界時就是好友，兩人算是一起辦的簽證。
黃少天作為蛇最喜歡人聚集的地方，暖烘烘的又熱鬧，在通訊社當記者的偽裝工作他十分滿意，每天都有見不完的人問不完的話，也是跟人類關係最好的魔物。
喻文州儘管也喜歡人類，但物種限制關係，只能當投稿作家，但住所卻是鎮上最熱鬧的地段，平常閒著就透過二樓的窗戶觀察路上的車水馬龍，也算愜意。
「雞蛋在筐裡自己拿吧。」
黃少天已經很自動地噸噸噸生吞了十顆雞蛋。
「一個個的……我家可不是餐廳。」喻文州嘀咕。
「我可聽到了，你家長年施著寒冰魔法囤肉，雞蛋比較新鮮嘛。況且我吃你幾顆雞蛋就抱怨，王杰希把你人都吃了你還爽得要死，你們疆屍科就是見色忘友……」
「行，求你整筐全拿走可以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黃少天抱起雞蛋籃子，一口一個拋進嘴裡吞下去，「好啦午休要結束了，我得繼續幹活啦……文州你，好好鮮著吧，別讓自己爛掉了。」
「我盡量。」
嘮叨話多朝氣蓬勃一點也不陰暗爬行的蛇走了後，喻文州又敲了頁小說，此時窗外飛來一隻爪上有魔物使館圈環的信鴿，餵了鳥一點麵包屑，喻文州打開紙條，要求自己緊急去使館報到。
4.
對活死人來說出門是大工程，首先他得確認身上的肉沒有太大的異味，僵化變色的部位要用繃帶包起來，並把消毒水跟香水噴好噴滿等等──喻文州很久沒出門了，領結怎麼打都不順手，又是梳頭又是上髮膠如此這般對著鏡子一陣忙活，總算是換上深色正裝，就顯得很有那麼回事了。
當然最後需要一頂稍微大一些的帽子，畢竟他臉色慘白發青人類會以為他有結核病什麼的，但……再優雅有教養的紳士也是會生病的，喻文州覺得人類會諒解他。
大白天出門，喻文州不敢在街上亂晃，門口叫了馬車直達虛空舶來品雜貨店門口，也就是他們魔物在榮耀鎮的大使館。
車伕替他開門，喻文州才下來就看到王杰希正好經過他的馬車，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打上了面照。
王杰希有些驚訝地看著喻文州，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眼，才道：「穿了那麼多衣服，差點沒認出你來，文州。」
活死人乾笑，由於不想讓屍水或血肉弄髒衣服，喻文州在家基本只穿浴袍或裏衣，王杰希畢竟大多時間都是去吃喻文州的，身上衣服只少不多。
「連你也笑話我啊？我們屍體出門是很辛苦的。」喻文州打趣。
「沒有笑你啊。」王杰希倒是很直白，「而且你今天看起來一點不像屍體。」
「是嗎？」喻文州眨了眨眼，「但對你來說，我還是腐爛一點更好吧。」
「沒有這回事。」王杰希與他並肩走進店門時道，「好看跟好吃都挺好的。」
活死人臉上微笑有些凝固，但對於屍體來說，僵住是常態，沒人會注意到。
「當然沒有說你爛掉的時候不好看的意思啊。」王杰希不忘補充。
喻文州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清了清喉嚨：「你也收到了使館的通知嗎？」
「是的，估計跟那件案子有關。」
「看來我也是同一件事了，我路上還想不會是點數被扣光要強制遣返了，有點不安呢。」喻文州笑。
「我覺得你多慮了，再說你被遣返了我怎麼辦？」
「放心，不會餓著你的。」喻文州想這饞鳥估計在擔心往後的餐食，畢竟自己走了，鎮上就沒有其他活死人了。
通往二樓的樓梯施『你看不到我咒語』，人類無法發現也注意不到，但魔物卻一目了然，辦公室裡兩個男鬼李軒與吳羽策桌前已經坐著一人，正是葉修。
「辛苦你們跑一趟，話說難得啊，喻文州你今天怎麼那麼新鮮。」李軒雖然是表達出善意，但還是忍不住調侃了出來。
「如果不新鮮我還敢出門？」喻文州挑眉。
「畢竟是我們請你來的，會通融一下的。」李軒抓了抓後腦杓，看向王杰希，「你也是，學校忙吧，請坐。」
葉修難得沒有加入奚落喻文州的行列，估計昨晚看到的場面讓他心有餘悸，而這屍體新鮮的原因呢，他也算是知道了。
「相信三位都猜到了，就是為了人類那兩起兇殺案。」李軒指著桌上的報紙頭條。
「不好意思一開始就打斷你，但……葉修跟王杰希就算了，這件事跟我沒關係吧，我還沒洗刷嫌疑？」喻文州說完看向葉修，「你不會吧老葉。」
「喔這件事啊──」李軒面露尷尬，朝吳羽策使了個眼神。
吳羽策嘆氣，然後站起身開始面無表情發表了一大段解碼過的官方說法：
「簡單來說，這兩起兇殺案的犯案手法過於殘暴，十分罕見，人類那邊又恐慌得不行，謠傳著是惡魔……魔鬼降臨諸如此類，部分人類高層受到影響，怕真的是魔物犯的案，給了魔物政府不少壓力。
「兩方擔心醞釀下去造成人魔交流分裂的後果，向全體人類公開魔物存在就更為渺茫了。總之希望除了人類警察外，魔物這邊也要協助破案，我們希望擅長人類解剖的王杰希教授能加入，至於喻文州先生……」說到這裡吳羽策也面露一些難色，但還是繼續道。
「由於你的推理小說在魔物界也很出名，高層覺得你肯定對人類犯罪細節瞭若指掌，特別指定你作為案件顧問，協助緝拿真兇。」
「……」饒是心如屍水的喻文州都沒有掩蓋臉上的無語。
「我知道您想說什麼，但我們只是公務員，上頭說什麼，我們也只能照做了。」吳羽策看上去魂魄都渙散了，同樣也很無語。
喻文州搖頭，想直接婉拒：「上頭也太輕率了吧，而且不提小說跟現實的差距有多大，這不代表我得出門……」
「送你五次簽證點數。」李軒早有準備。
「好的，義不容辭。」喻文州積極響應。
「這是死馬當活馬醫了吧，這什麼破法子。」葉修吐槽道，「看來你們魔物高層也是被逼急了。」
「那就是壓力給下來了啦，有什麼辦法。」李軒嘆氣，「你們人類高層可是翻臉不認人，挺一口咬定是魔物做的，要是不破案估計第十區簽證都要收回，在地魔物全數遣返了。」
「？！」
喻文州與王杰希都是一驚。
「所以啦，您兩位加把勁吧。」李軒誠懇，「榮耀鎮的簽證就指望你們了。」
TBC
就讓讓我吧（
健全的肉體關係！
【双鬼】今日无战事（end）
* 写完了，前篇在这里。想写的片段其实前面都写了，就只是补个结尾，随便看看吧兄弟们
* 是《破晓》外篇，so有一丢丢喻王（在心里x）
——
吴羽策最后是被阵仗相当大的一队人“请”出去的。
看护室骤然响起的警报中，两个军部特殊事件处理小组的A级哨兵端着强效麻醉枪指着他，后面总医院的医疗向导和十几个维护秩序的安保哨兵严阵以待。
在他面前，李轩已经又半昏半醒，好一阵没动静了。
而吴羽策只是在众人谨慎地观察中沉默着为李轩掖好了白色医用被单的被角，而后举了下双手示意自己精神很正常，轮椅将他带出门时还顺手解除了暗阵，向那位惊魂未定的医生说了声抱歉。
之后的几天吴羽...
* 写完了，前篇在这里。想写的片段其实前面都写了，就只是补个结尾，随便看看吧兄弟们
* 是《破晓》外篇，so有一丢丢喻王（在心里x）
——
吴羽策最后是被阵仗相当大的一队人“请”出去的。
看护室骤然响起的警报中，两个军部特殊事件处理小组的A级哨兵端着强效麻醉枪指着他，后面总医院的医疗向导和十几个维护秩序的安保哨兵严阵以待。
在他面前，李轩已经又半昏半醒，好一阵没动静了。
而吴羽策只是在众人谨慎地观察中沉默着为李轩掖好了白色医用被单的被角，而后举了下双手示意自己精神很正常，轮椅将他带出门时还顺手解除了暗阵，向那位惊魂未定的医生说了声抱歉。
之后的几天吴羽策非常安分地在总医院接受治疗，没再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吴羽策的新通讯器很快到了，他向军区报了平安，而后马不停蹄地开始处理各种事务。他受伤的双腿连着做了两场手术，这次骨伤程度以哨兵来说不算严重，处理了一些碎骨又拼合了折断处后，靠强大自愈力又过一周就能撑着双拐站立了。
出院回到X区之前，吴羽策又去看了一次李轩，这次彻底只被允许隔着两层玻璃探视。那人又在深度昏迷中，人造器官与肉体到底有所不同，再成熟的科技也得与生物本能交锋，何况李轩经过这一次重伤都快被改造成半个机器人了，总是得熬过几次凶险的排异。
陪吴羽策探视的还是上次的医生，吴羽策原本以为这位总部后线的战友恐怕要对自己有阴影了，没想到那人还是详细告知了李轩这几日的情况，甚至宽慰了他。
“……排异反应虽然很严重，但一直在可控范围内。李军长的精神力通路恢复得很好……您要相信他，也……请相信我们吧。”医生送吴羽策离开时说。
吴羽策想他当然是相信着李轩的，这份相信时常近乎盲目，这也许是联盟各军区副手的通病，更也许是在类似的这种艰难境地里，他们只有彼此相信才能再向前走。
吴羽策没等到联盟军功表彰下来就已经回到了X区，地区政要来打听李轩的伤情都被他闭门谢客。微草在X区属地边缘已经整备完毕，专门等到吴羽策归来就要再向东行军，吴羽策赶到前线同王杰希和方士谦见了一面，站在军用运输卡车外互相交代了几句话也就作别。不远处他们拼死守下的田地正在紧急秋收，麦穗在阳光下金光灿灿，有些刺眼。
微草撤军后边境压力骤增，吴羽策带着虚空主力在这段多事之地没日没夜的巡逻，小规模战斗也从未停止，他也就只能拖着没完全好的身体应付作战，好在一直没再有大的对抗。
吴羽策的腿伤好得算快，他们这些哨兵的身体仿佛已经被战争捶打异化，一个月就能从粉碎的骨折到恢复完全，这完全在吴羽策的预估之内。
可超出他预估的是，李轩很快也回到了X区，虽然依旧是是固定在专门的病床上且带着全套的监护设备，但意识已经基本恢复了。
吴羽策靠在虚空军区最高级的加护病房门口，看唐礼升和总医院来的人对接看护细节，李轩像被钉住的木乃伊一样只能转头，却朝他眨了眨眼睛。
吴羽策觉得他自己应当五味杂陈，拥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或心疼，可这些感情太奢侈了，等到唐礼升离开并贴心关门将这空间留给李轩和他两个人时，他也只能问出些“你感觉如何”的废话，并在得到“还行吧”这个答案后陷入沉默。
他们之后的话题都只与虚空有关了，吴羽策能做的所有出于情感的放纵就仅是尽量每日都从前线奔波回来，和李轩面对面讲讲今日战事。偶尔李轩状态好点的时候，他可以趴在他的病床边、在向导虚弱的精神力安抚下浅眠一阵，而后再匆匆离开。
直到李轩终于熬过身体重建的重重关卡，可以缓缓坐起、走动、控制精神力。
直到他重新拿起四轮天舞，再上前线。
——
“是感觉死过一次。”李轩悠悠说着，装作不在意道，“……当时有好一阵都挺难接受的。”
深秋的X区夜晚已经相当热闹，几个街口挤着卖夜宵的商贩，不少路人从他们二人身边经过，却一时无人认出此时相视的两人就是这片地区长久以来最重要的守护者。
吴羽策还握着李轩的手腕，向导的脉搏就在他手心跳动。
吴羽策稍微张口，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好像没和你讲过这些……”李轩补充，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我能感觉得到。”吴羽策说。
“什么？”
“你心里不好受，那段时间。”吴羽策说。
“但你也没关心一下我。”
吴羽策盯着他，李轩想这眼神的意思是“关心有用吗”。
“那还是很重要的。”李轩好像自问自答，而后拍了拍吴羽策的肩膀。
“我是真没有……觉得你有什么变化。”吴羽策慢慢说，李轩的表情变了变。
“即使是肝肾和一大半肠子都换成了金属的？”他自嘲笑笑。
“是。而且比起这个……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你是在别扭腰上伤疤太丑。”吴羽策淡道。
“……有一小部分是吧，但我一个在前线出生入死的男的，对这些外伤还算看得开。”李轩道，“我那时候只是觉得……一半的机体都在靠机器运转了，真是挺怪异的。”
“我听说医疗署的最强技术可以只冻存大脑，在躯体全毁的情况下也能维持生命……甚至所有的思维都还能靠脑机接口展示。”吴羽策说，“……挺不人道，但有几位特殊人才靠这样‘保存’过。”
李轩吸了口凉气，“你觉得这还算是活着的吗？”
“看怎样定义吧。”吴羽策摊手，又向前走去，完全像闲聊一样说，“你总之是离这种情况差远了。”
“你是安慰我吗？”李轩没好气说，“……我很庆幸就算遭遇那种不测，自己也没有特殊到需要这样保存。”
“可我想过很多比现在糟糕的情况，你知道的。”吴羽策说，“当年我离开总医院时，有位医生告诉我，如果你熬不过排异反应，按照S级向导的管理条例。就会考虑永久阻断胸部以下的感知和精神力通路。那比起只保留大脑，不也就多了两只手吗？”
“嗯。”李轩应了声，他自己也清楚。
“如果这种情况，你会回来吗？”吴羽策问。
“当然。”李轩毫不犹豫，“你也说了按照联盟标准……”
“就别说那些官话了吧。”吴羽策打断了他，“我指的是什么你清楚。”
“好吧。”李轩笑了起来。联盟不会允许他死，他也不能死，他还有一整个虚空军区和X区的居民，还有吴羽策。他在那些不愿回忆的、沉重而庞大的疼痛中，唯一能够调动的头脑中只有一个信念——哪怕被分解到只有意识存在，变成执念化作的厉鬼，他也不得不回到虚空、回到吴羽策的身边去。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李轩突然说。
吴羽策愣住，忍俊不禁吐槽他：“……你强行转换话题的水平还是这么烂。”
“我真心的。”李轩左右环顾一圈，耸了耸肩膀。今天确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既不是节日也不是假日，只是X区战后最普通的一天，甚至因为前些日子的寒潮而显得越发冷了。人行道两边X区常栽种的梧桐树光秃秃的，大片大片的黄叶已经落了又扫好几天，没来得及清运的落叶就堆在树根边上。月色见缝插针在那些杂乱的枝条间，和当年映照着战场的冷辉并无差别。但李轩就是觉得很舒适，微凉的空气吸入腹腔，他基本完好的肺忠实的汲取着充沛的氧气，送向肢体的每个角落。
人心轻飘飘的，就觉得月色也是如此。
“其实我都不太知道，我们的级别能交申请吗？”李轩忽然喃喃自语，没头没尾问着，“是要我退役才可以吗？还是要我们都退役才行？”
“原来是不行的，这两年军部做了些调整，都可以申请了。”吴羽策回答，“你写之前不查一下制度吗？”
“我想着被驳回了再说。”李轩理所应当道，“反正已经做了这个决定，驳回了我也要争取的……只是没想到你还真清楚。”
“原来是要试一下我啊，轩哥。”吴羽策淡笑道，“我可是一直都盯着呢，这个答案满意吗？”
“马马虎虎吧。”李轩说。
“所以，回去继续写你的申请吧。”吴羽策说，“需要我站在旁边监工吗？”
“喂……”李轩说，笑了起来挠了挠后脑，“这东西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你看我也没用，我更应付不了联盟那些文本格式。”吴羽策耸耸肩道。
“其实……结合申请这种东西，应该没那么多要求吧。”李轩道，而后颇有底气道，“何况是我和你的申请。就算只写两个名字在上面，流程上的各个部门也得批啊！”
但李轩不会真的在“荣耀联盟特殊重点人员结合申请书”下面写“我和吴羽策，懂？”这种挑衅组织规范性的话。
他和吴羽策慢慢走回军区之后，就又坐回自己的那张椅子，开始绞尽脑汁字斟句酌，废话写了又删掉，加加减减还是从配合作战开始简要交代了感情发展史，一封申请书写得像检讨书，最后说自己已经有意退役，希望组织看在他们多年合作小有贡献的份上，允许他们结为伴侣。
吴羽策在这期间就待在李轩办公室里，他在这个属于虚空军区长的空间中也有一张自己的桌子，离李轩的位置不远，能供他们分开做事的同时随时可以讨论几句话。吴羽策当然也有自己的办公室，但虚空人似乎也习惯了在那个办公室没人时也到军区长的大房间门口瞄一眼，常常就能看到他们正在一起办公。
李轩挤牙膏的期间吴羽策给两个人泡了茶，端到李轩桌边时那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吴羽策无奈说自己不看他写的东西，让他别紧张。但之后吴羽策几度抬头去看李轩时，却见那人正襟危坐又神情严肃，甚至连自己走到身边了都像是没发现一样。
因此吴羽策就站在李轩身后，看他流畅地、好像早已经酝酿多年地一字一字敲上了最后那行——
“……历经多年并肩作战，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再难互相分离。由此特向联盟相关部门申请解除结合限制，缔结哨向永久联结，请予批准。”
键盘声停下来后，李轩呼了口气，也没回头就只是说：“我发了哦。”
“好。”吴羽策回答他，原来他知道他在那里。
李轩觉得自己可能也挺有毛病的。要说他和吴羽策“情投意合”了这么多年，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那些“名分”。李轩还一度想，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结合匹配的命令一定要把他或吴羽策分给别人，那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或者等真的哪次擦枪走火了，再补交一份“永久结合申请”也就是了。
可这种事就是不能惦记上，李轩在有了退役打算后，正式申请和吴羽策结合这件事就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好像再也不能像他过去所想的那样随遇而安。
而至于已经发出申请之后，李轩更是忽然就变得很急非常急，好像连联盟重要人事申请审批的那几天工作时效都忍不了了，必须即刻马上得到批复，让这件事铁板钉钉再不会有任何差池。
“嗯……”
李轩在虚空军区长的大办公室为他量身定做的舒适办公椅上如坐针毡，打开通讯查看了申请进度又关上，终于忍不住直接发起了与如今的联盟主席的通讯要求。
那边接通很快。
“好少见你直接联系我，有什么要紧事需要效劳啊？”喻文州一贯轻快的声音传来，一点没有被繁重政务折磨过的疲惫感。
李轩听着这声音都打从心底佩服。
“大忙人，你之前说过会帮大家加急审批结合申请的话，还算数吗？”李轩开门见山，干巴巴说。
“呦，终于！你怎么突然想开了？”喻文州调侃，“当然算数。我知道了，即刻就催办。”
“……是拖挺久的……”李轩承认，“就是突然不想这么糊弄过去了。”
“放心吧，本来就不会卡你们俩吧，没理由的。”喻文州说。
“……我知道。”李轩想，而且全联盟都知道，“那就这事……下次来虚空再一起吃饭。”
“好哦。”喻文州笑，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看在我催流程的份上，让我好奇一件事呗。”
“什么？你问。”
“你和吴羽策测过哨向匹配度吗？有多少？”喻文州问。
“这个啊……”李轩觉得这实在是个非常剑走偏锋的八卦问题，老实道，“联盟用于匹配的准确数据只能是总部医疗署出具，那个都是特殊用途才会测，我们没测过。只有当年第一次战时临时结合前测过军营用的那种粗略的，好像不到百分之九十，这几年配合久了可能再高一点，也就普通吧？”
“哦……”喻文州应了声，听不出语气。
“有什么事吗？”李轩摸不着头脑。
“没有没有，纯属好奇。”喻文州笑说，“我会去催你的申请的，那就这样？”
“好的，你忙吧，挂了。”李轩道。
有了联盟主席的亲自督促，那封申请书的流程审批果然加快了不少，只是在最后喻文州本人的环节上卡了两三天还没动静。李轩不明就里，但想着估计是人太忙，加上到这一步已经算得上尘埃落定，他也就没再去催促。
之后几日X区边防有一处新的哨兵塔落成，李轩和吴羽策两个人亲自去巡视了一番。这片地区还没有什么经济上的发展，甚至因为被污染过暂时也难长起植被来，仍旧是黄沙漫天的沟壑高原，不少居民还生活在地下城镇中。
全新的哨兵塔就在这样的黄沙中矗立着，甚至颇为大手笔的一次建了两栋笔直入云的主塔，军备建设的负责人笑意盈盈说这用来纪念他们虚空军区正副军长在战后获得的最高双人功勋，被吴羽策冷着脸斥责了一句溜须拍马。
“别这么严格了。”李轩打了打圆场，“都用得上别荒废了就好。”
“军区长这个您放心……我们都规划好了的……除了新受训的哨兵向导外，还有一些工程队要暂住在这个基地里，咱们也想把这片区域建设起来……”那负责人有些汗颜，搓着手慌乱解释着。
之后的参观李轩不让人作陪了，自己跟吴羽策一起拾级而上，慢慢走到了尖塔的顶层。顶层有一处小小的用于警戒的瞭望台，吴羽策缓步上前，迎着高处猎猎的风站在那处岗哨上，身形笔挺，一贯的利如刀锋。
李轩笑了笑走到他身后，一度代表着虚空军区的黑灰两只凶狼很快出现在他们身边，抖动一番厚重的毛皮又对着被风卷起的黄沙长啸出声，声音穿透风沙，传得很远很远。
“我受训的时候，虚空可没这么好的条件。”吴羽策忽而道，“还挺羡慕的。”
“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当年为什么不走？”李轩转头看他，“不论是那有点寒酸的训练条件还是……”
他指了指自己。
“……不知道。”吴羽策只是说，轻轻回答或回避了这个问题，“可能我注定就是要当你的哨兵的。”
“现在还不是。”李轩立刻指出，相当没给面子。
可是人世间就是会有些刚刚好的人，也有些刚刚好的时刻，比如在这样的氛围和对话中，就是会刚刚好同时传来两声通讯的消息通知声。
吴羽策微微低头投出屏幕，只看了一眼消息的发件人就又收了回去，如有灵犀的，他们脚边原本桀骜相视的两只狼凑近蹭了蹭面颊。
“你看，现在就可以是了。”吴羽策说。
-END-
[葉王]王杰希的除役（你一無所知番外）
.黃喻《你一無所知》番外
.番外可獨立閱讀，正番紅白跟WP都有完整版本
.是個比較輕鬆歡樂的科幻小品
.人機注意
0.
一切始於方舟移民計畫。
顧名思義，一部份科學家與宇宙探險者在三個世紀前于遙遠光年之外的星系發現了顆被視為可生存的星球，起初他們派送開荒機器人登陸，建設與改變環境，讓星球狀態更加適合居住。
一百年後，不計其數的方舟太空船於聯盟塔臺發射，開始長達一個世紀的旅途。他們進入冬眠艙，選擇不同的航線，獨自上路，並期盼在終點相會。
參與這項計畫的人並不多，它過於先鋒，也過於冒險。
當初並沒有太多人願意被凍成冰塊，睡在一艘隨時可能被隕...
.黃喻《你一無所知》番外
.番外可獨立閱讀，正番紅白跟WP都有完整版本
.是個比較輕鬆歡樂的科幻小品
.人機注意
0.
一切始於方舟移民計畫。
顧名思義，一部份科學家與宇宙探險者在三個世紀前于遙遠光年之外的星系發現了顆被視為可生存的星球，起初他們派送開荒機器人登陸，建設與改變環境，讓星球狀態更加適合居住。
一百年後，不計其數的方舟太空船於聯盟塔臺發射，開始長達一個世紀的旅途。他們進入冬眠艙，選擇不同的航線，獨自上路，並期盼在終點相會。
參與這項計畫的人並不多，它過於先鋒，也過於冒險。
當初並沒有太多人願意被凍成冰塊，睡在一艘隨時可能被隕石撞爛的太空船中航行一百年，到達一個不知是否適合居住的星球，客死他鄉，無根可依。
踏上旅程需要的勇氣遠遠超過跟養育整個人類生態系的地球同生共死的本性。
要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人類算是地球臨終前才出現的物種，他們詭譎又殘暴，甚至冷酷得不行，在發現母星有可能消耗殆盡時便開始另覓他鄉。
幸運或者不幸，他們找到了這顆星球，延續他們的物種，繼續毀滅另一個行星。
或許延續物還有些遙不可及，但毀滅一個世界從來都是他們的長處。
有時候葉修會覺得自己很恐怖……人類很恐怖。
但他依舊是方舟計畫的第一先鋒，他比其他人早了十年出發，不出意外也會是第一個到達的，仔細想想這是個差勁透底的決定。
1.
「下個月三號就是方舟首度登陸日的二十五週年，葉神想上來總結一下這個月的進報告嗎？」方舟基地的會議室裡，喻文州闔上筆記本，朝圓桌左側看去。
葉修咬著沒點上的菸：「你是主席我只是顧問，你不能把活推給我啊文州。」
「可這二十五週年紀念日的日期，是從葉修你登陸那一天開始計算的，你是開荒者，怎麼著也該讓你來講吧。」喻文州道，「主席只是輪流當的而已。」
「身為開荒者我自然有精心準備驚喜給大家，別急哈。」葉修擺擺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靠葉修，不是讓你刪了影片嗎？！」張佳樂第一個拍桌就差丟筆了。
「那可是值得紀念又感人的一瞬間，是我們後代子孫緬懷咱們豐功偉業的重要紀念品，怎麼可以銷毀呢張佳樂，說不定我們的後代會在電視牆上逢年過節播放一下，你們哭鼻子嗆海水的樣子會一刻永流傳啊。」
「幼稚。」韓文清難得副和。
「老葉你有沒有這樣缺德的啊，第一個來了不起啊！」孫翔怒道。
「話說葉修也該有影片的吧，你不能就不放你自己的吧？」
喻文州看著要葉修又拉了一堆仇恨，只能清了清喉嚨把注意力轉回來，「大家稍安勿躁，既然老葉不想報告，那我就代替他總結吧。王杰希，資料麻煩了。」
「好。」
光板亮了起來，喻文州嫻熟地開口：「第三浮島開墾計畫如期進展，預計明年第二夏季完竣，再來是學校的擴建，鑑於新生代人數這個月統計已經超過八百人，新校區的規劃也必須排上日程……剛剛各部門的人都也匯報過工作進度，海洋探索跟生物培育的負責隊伍，輪回跟煙雨，我會幫你們安排適合的AI輔助，彌補人手不足的部分。目前方舟計畫成員共有二十二人，倦鳥依舊有十人未歸巢，衷心期待迎接我們老朋友的那天到來，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北二洋的探索我覺得可以排進去了，現在人手充足，我老早就想畫新地圖。」葉修舉起手。
「好，這個可以安排。」喻文州點頭，想了下：「還需要一個助手，我看看……」
「我帶王杰希。」
「這……」喻文州還沒答話，本來站在一旁的王杰希倒是截斷了他：「我拒絕。」
葉修愣了一下：「你還有其他優先任務？」
「實際上，我本來想在下一節報告的，葉修。」喻文州眼神一凜，他看了一下王杰希又看了看葉修，口氣惋惜，「我很抱歉。」
葉修被喻文州搞得嚴肅了起來：「怎麼了老王？」
「我這個月結束就要除役了，無法跟你出任務，所以我拒絕你的請求。」王杰希道。
這下不只葉修，在場其他人都露出程度不一個吃驚樣貌，最後還是葉修先緩神過來，他眼裡若有所思，嘴角卻習慣先扯個笑：「你要除役？啊……是了，期限是該到了，畢竟你比我們早到了一百年。」
「總共是三百一十八年，其實已經超過期限了，為了安全跟效率考量，我必須除役，對吧，喻博士。」王杰希看了喻文州一眼，後者露出一個苦笑，他又說了一次：「我很抱歉。」
之後的會議氣氛降到了極點，葉修恍恍惚惚地托著下顎，直到他手中的香菸被抽走，一抬頭，王杰希在桌前，用帶著一些金屬光澤又淡漠的眼睛看著他：「會議室不能抽煙。」
葉修這才發現會議早就結束，所有人都離開只剩下自己，跟不知道什麼時候點燃的菸。
「你要除役了。」葉修感覺自己傻得很，竟然又重複了一次。
王杰希點頭。
「多久前知道？」葉修再度覺得自己是個傻逼，他就是跟喻文州那種搞機器人行為心裡學專業的不一樣，是那種『用人類思維去思考機器人』的麻瓜。
王杰希自然也沒有其他情緒，就是很普通地開口：「從我生成那天就知道了。」
看，是吧，傻問題。
2.
王杰希推開AI實驗室的門時，喻文州正在整理光板的資料，待回過頭時他才開口：「喻文州，午安。」
「你也是。」
作為AI心理學家，喻文州一向不喜歡AI用系統設定的稱呼，那通常會是喻博士、喻長官、喻先生或喻閣下，聽上去很無趣。
喻文州一向開放自選系統，而他在大多數場合選擇喊全名。
「老規矩，請坐吧，盡量放鬆自己。」
就這樣，一人一機各自佔據一個沙發，喻文州忍不住打量著對方。
王杰希坐姿筆直但不僵硬，雙手交扣放在翹起的右邊膝蓋上，身體輕微向左傾斜，舒適而自在。
作為此專業權威，喻文州很恬不知恥地說，機器人行為學可謂是一門藝術，除了語言習慣，機器人的日常姿勢跟體態將製作者的美感與品味展露無遺。
王杰希身為三百多年前出廠的人工AI，最令人惋惜的便是自己無法親自跟他的製作者表達最高敬佩──王杰希端莊優雅，器宇軒昂，舉手投足多一分便不自然，少一分又略失氣質，喻文州看過他的粗略程式碼，無疑為天才之作。
而這樣一個完美又獨特的機器人，喻博士非常理解為什麼會將開荒大任交付於他。
三百多年前，部分榮耀聯盟的成員，組成秘密計畫『方舟』後，於地球機密性地發射了三百艘航艦，一百年後這艘只有AI機器的船艦降落在遙遠的荒蕪星球（也就是這裡）。
這是方舟移民計畫重中之重的一舉移棋，成千上百的開墾型機器人耗時一個世紀在這個星球上建立基地與人類生存必要設施。
開荒機器人需要高度的自主性跟自我修復能力，硬體設備的耐久在當時的科技反而不是最大的問題，而是這些機器人將脫離人類看管自行運作一整個世紀，他們必須有一個領導者AI，具有強大的核心進行高精度運算與自我學習能力去適應環境，排除萬難，同時要有面對未知世界的自我保護技能跟冒險性格，他必須堅不可摧、高效率又多功能。
令人驚奇的是在那個機器人核心性格構成尚未成熟的時代，竟能做出王杰希這麼一個，不單有基礎AI的嚴謹務實，更擁有跳躍性與散發性的學習核心，百年來的更新與建構讓他的數據越加龐大複雜，使他成為一個原始又奇妙的仿真人工智能。
他從人類最初也最微末的希望中誕生，是把零變成無限可能的希冀。
開墾計畫取名《微草》，正是「嶺嶠微草，淩冬不雕」，王杰希跟他的微草，這樣有跨時代意義的AI，必然可以在人類未來的歷史中，永垂不朽。
而且他還有一雙如此自然的大小眼，堪稱畫龍點睛之筆。
身為一個PR（Robopsychology），喻文州不得不承認，每次看到王杰希這種令人驚奇的經典作品時都不免有所沉迷，但越是這樣，也讓人為離別感到惋惜與哀傷。
「王杰希。」他卻不得不開啟這個話題：「也就是微草KING-0706，你的出廠時間是？」
「地球曆3125，七月六號，服役時間兩百九十八年。」王杰希接話，然後道，「這是方舟制訂的人工智能法令第三修正案裡在役時間的極限，我知道我今年必須除役。」
「今年是方舟登陸二十五週年紀念日，目前你的除役事宜還沒放入日程。」喻文州道，「我想，能在我們第一個紀念日兼國定假日上，舉行你的除役儀式，是個不錯的選擇。」
「雖然我不覺得除役需要什麼儀式，但你是負責人。」王杰希回答。
「下次晨會我把它加入排程裡。」喻文州快速地記錄了行事曆，多此一舉，因為榮耀基地所有大小行程例行非例行的事務都是經過榮耀中心處理器，也就是前微草處理器，也就是王杰希的主核運作的，所以王杰希已經把自己的除役安排進去了。
「那麼我們來聊聊吧。」喻文州比了一個請的動作。
作為高階仿真AI，除了服從人類的語氣命令之外，能讀懂人類手勢指令或肢體語言也是必須的能力，所以王杰希知道聊聊就代表自己需要報告的意思。
於是王杰希立刻開口：「我是KING-0706，在役名稱：王杰希，榮耀聯盟微草第三代陸地用綜合型全職人工智能，在役時間，兩百九十八年又三個月零三天。出產地於太陽系第三行星地球，喚醒於神域系第六行星，未命名。方舟計畫第一期任務，開墾星球，第二期任務協助抵達人類適應新環境。」
「你覺得你的任務完成得如何？」喻文州問。
「從我服役開始的任務日誌一天不漏都保存在中央處理器中，即便對人類來說也一目了然。」王杰希說。
「我明白，我想知道你的自我評價。」
「……」王杰希正要張口，喻文州猜到他要說什麼，立刻打斷了，「如你所說數據我都看過了，我希望你用自然一點的語意闡述給我聽。」
這個已經運作將近三百年的傳奇機器人依然面無表情，也可能作為機器人學家腦補就是多一些，喻文州感覺王杰希有點嫌麻煩。
「至少百分之六十八都算高效能達成任務。」王杰希道。
「不錯的表達，如果把數字換成適當的口語會更好。」喻文州說完眼睛在屏幕上停留得過久了，久到王杰希已經察覺反常，於是他問：「有什麼問題嗎？」
「這個評價比我想像中低，更是與數據評分有段差距。」喻文州興致上來了，「可以冒昧問一下，你覺得這百分之三十二，差在哪裡？」
「我很想報資料，但你應該不會滿意這個回答對吧？喻博士。」
「沒錯，學習得很快。」喻文州點頭，而王杰希選擇喊他博士時會像是在挖苦，很神奇。
「……」王杰希罕見地沒有接話，而喻文州對此有需多推斷，他在心裡過了幾種可能性後，決定不逼迫這個機器人。
「你有時間可以思考，在除役之前。」喻文州說，「你都可以修正這個答案，以及補充原因。」
對於AI來說，整理錯誤提供資料幫助人類總結歸納是刻在核心代碼中的本能，於是他很快地點頭，「我很樂意在除役前做最後的貢獻。」
「很好。」喻文州闔上平版，用微笑掩蓋嘆息。
3.
人類已經在半個世紀前就適應且習慣人工受孕與胚胎培育的繁衍工程了，當然自然受孕也是被鼓勵的，只是懷孕對女性身體的風險實在太高，在新世界裡，所有方舟成員都太重要了，他們實在無法冒險進行人體懷胎，或許再過一個世紀，這顆星球的人口增長起來，他們會選擇回歸最原始的繁衍方式，但……已經不是他們這些方舟執行人可以干涉的事了。
基地裡的基因倉庫是絕對重地，葉修作為主掌人時常得耗在裡面，當他忙完出來時，喻文州捧著兩個餐盒等著他。
機器人學家聳肩，打算開門見山：「王杰希除役的事情，想跟你談談。」
葉修先點煙，顯然在食慾跟煙癮中選擇了後者，「你是AI中心的負責人，你搞定吧。」
喻文州自顧坐下打開餐盒，今天吃酵母肉丸跟雜糧棒，溫室收成不錯，還有一份水煮蔬菜跟新鮮水果。
「說真的我挺捨不得的。」喻文州道。
葉修自己撿了個板凳坐下，有那麼一點點諷刺：「你也沒什麼好捨不得的吧。」
「這倒是，畢竟我算是最晚登陸的一批，跟王杰希相處也不過三年。」喻文州道，「但王杰希是很重要的機器人，他的除役會影響整個基地。」
「現在榮耀中央處理器已經正式上線取代微草了，等王杰希除役後就能把他的資料備份進去。」葉修說。
「所以我們不需要一個接任的人形AI了？」喻文州把肉丸分成四瓣，邊道，「我可以著手準備一個新的地面機器人，耗時不會很長。」
「我是無所謂，既然有我們監管，有沒有高階綜合人型AI已經不重要了，功能一樣不影響基地運作就好，明天晨會你可以問問他們的意見。」
「我已經排入行程裡了，我只是想確認你對此沒什麼特別的想法？」
「我能有啥想法？」葉修咧嘴，「我是務實派，跟你們這種浪漫派的機器人學家不同。」
「也是，但我想你是跟王杰希相處最久的人類，他的除役對你來說比較有份量。」喻文州沒有惱，只是從容地解釋。
「你是機器人心理學家，不是人類的，別跟哥搞這套啊。」葉修瞥了他一眼。
「在成為機器人心理學家前，我本身就得是人類心理行為學家，你忘了嗎？」喻文州悠晃著叉子指了指自己。
「我很好？謝謝你的關心。」葉修嘆氣，把煙碾了，他有察覺自己說話過於尖銳，應該是餓了需要補充血糖，於是這才打開飯盒，「我不能說完全無動於衷吧，那得多冷血無情，但還能怎麼辦？」
「……」喻文州古怪一笑，像是自嘲似地輕道，「那方法可多呢，不惜一切代價的話。」
「你這樣說有點嚇人啊喻文州。」葉修嘴裡有東西含糊地說。
「還有一點，王杰希一直沒有升級感情意識，我本來想進行的，被你駁回了。」
「沒那個必要，不用浪費資源。」葉修開口，「他也即將除役了。」
「是這樣嗎？」喻文州別有深意地說完，很快地吃完午餐起身，「我得走了，跟小周有約。」
「他還在折騰他那機器人？」
「用閒暇時間。」
喻文州稍微遲了一點，在周澤楷無期限租借的六號庫房中，男人正坐在黑暗且亂遭遭的倉庫裡，只有牆上的光屏跑著核心原始碼，他朝喻文州點頭至意：「不好意思，你那麼忙。」
「沒事，進度如何了？」喻文州跟他席地而坐，拿起了已經準備好的咖啡。
「覆寫失敗，找不到原因。」
「那我們重新來一次，退回第二階段，先不要建構語言跟行為，他是魔劍型號，我這邊又找到了一些核心數據給你參考。」
「這些是……聖劍型號的改寫？」周澤楷看了一眼便道。
喻文州點頭：「聖劍跟魔劍型號出廠時間相近核心也比較類似，你很幸運，還有一個魔劍核心可以建構，地球的型號現在已經沒有生產了。」
「謝謝。」
「然後根據你給的資料，這是我對於WAVA-1111江波濤的性格建構大綱，傳到你的板上。只是粗略的計畫，這是大工程，你有想起什麼隨時告訴我，可以加進去。」
「……謝謝你幫我。」
喻文州恍惚了會，才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放棄。」
「嗯？」
「我很佩服你的勇氣，小周。」
「不懂。」
喻文州看向屬於江波濤的核心槽，但很快移開視線，「你還有勇氣去面對他，與承受再度失去他的可能性。」
「不試試，不知道。」
「……」作為機器人學家，喻文州想告訴周澤楷，陪伴他們航行的機器人，或說所有仿真人型AI，每一個正子腦都是獨一無二的，損毀了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不可能做出一模一樣的，不管回憶多鮮明多鉅細靡遺，那都不會再是陪伴你跨越整個銀河來到新世界的那個機器人了。
除了葉修，他沒有帶機器人，而是獨自踏上旅途，經歷一百年的孤單，來到這顆無人星球，這點雖然大家嘴上不說，但心中都無比敬佩。
每一個方舟成員，都無比懷念船上的伙伴，也選擇用不同的方式悼念或記憶他們。
韓文清留著來自STONE-0111張新杰核心石做成的十字架，掛在脖子上片刻不離身。張佳樂造了一個溫室，種滿了飛船上曾經有的唯一的盆栽品種，喻文州作為心理學家是方舟成員談心的好對象，他還記得張佳樂笑著說其實帶了很多盆花上飛船，結果自己冷凍時孫哲平搞死了一大半，最後就剩這一盆，然後他帶那盆花的種子與他的狂劍機器人分別，來到新世界……同樣還有李軒、蘇沐橙、肖時欽……這些落地倦鳥的課題，都需要時間去排解消化。
當然也有周澤楷這種試圖重現他機器人的人，而明知道是白做工但喻文州還是二話不說答應幫忙了。
喻文州卻從來不敢提起黃少天，他那消逝在星辰大海裡的聖劍騎士──
3.
葉修是方舟計畫第一位執行人。
當年這個計畫彷彿是個笑話，有人認為是葉修的威脅太大或是得罪了位高權重的人，他們甚至得讓這人離開地球才能釋懷，儘管存活機率很低被認為是自殺任務，但葉修卻是真的保持希望上路的。
而他也可以擁有專屬於自己的人形機器人作為一百年旅途的伙伴，只是礙於種種原因，日程提早了，葉修設計的機器人PISTOL-1021蘇沐秋還躺在培養皿中，遠遠趕不上啟航。
而葉修早就知道這件事，並且把蘇沐秋留給十年後才出發的蘇沐橙了。
直到現在，蘇沐橙還是十分想念蘇沐秋，他跟葉修說了很多在飛船上彼此相處的故事，方舟機器人殘酷的地方在於，他們只是旅途上的伴侶，而在到達這顆星球後，他們會燃燒自己的核心，用最後的能量將人類的登陸艙送進大氣層中，自己消逝在這一瞬間的閃光與火花裡，像是星空中為了慶賀人類到達終點所綻放的一小朵煙火……
葉修想，方舟計畫創始人怕不是個心狠手辣的虐待狂吧。
不過儘管蘇沐橙想起蘇沐秋時常泣不成聲，但葉修很慶幸她有蘇沐秋這一個世紀的守護，葉修也並不想任何人，體驗自己經歷過的這種孤獨。
一百年，無論是冰凍還是被關在狹小的飛船裡，體會人類無法描的時間流逝與空間無垠，在繁星的冷漠注視下，成為全宇宙最孤單脆弱而微不足道的存在，那種恐懼把人的心強壓得如同黑洞那般，吞噬光束碾壓空間破壞一切包含渺小的希望，沒有人不會因此而發瘋的。
葉修蹲在實驗基地外抽煙，入夜後的星空沒有月亮，取而代之的是較小的兩顆衛星懸掛在星幕中，天氣好一點甚至可以看到衛二的金色星環，例如今天。
實驗基地建在小高地，底下是居住聚落，緊密地亮著燈光，宣示著熱能與科技的到來──人類來了。
但聚落不大燈光也不強，所以繁星還是清晰可見，壯闊又壓抑。
來自地球，因為大氣污染與光害嚴重，他們這一代的人是看不見星空的，方舟計畫肯定是上一輩人才能創見的，畢竟如果從出生就不曾見過星星，又怎麼會有探索地外世界的靈感與勇氣呢？
葉修苦笑。
就著微弱的燈光與星光，葉修看到有個人影爬上山坡，是王杰希。
「唷，上來加班嗎？」葉修慵懶地抬起手招呼。
「不是。」王杰希走近，「我已經要除役了，沒有太多任務要負責。」
「……」葉修瞇眼，「你不用三番兩頭跟我提這件事。」
「這是事實，而且我才提第二次。」王杰希在他身邊坐下。
「那你來幹嘛？」
「……喻文州說我可以自由支配閒暇時間。」王杰希該是面無表情的，只是其中有一絲困擾的樣子，葉修盯著他忍不住想笑，估計是被喻文州傳染的，什麼機器人心理學的，葉修並不吃這套。
「所以你選擇，大半夜上來吹冷風？」
「嗯。」王杰希的眼睛反射著夜晚的光火，頓了一下才說，「實際上應該是選擇你，葉修。」
「……」葉修這下不知道該怎麼答話了，連煙都忘了吸，任由它在手指上燃燒。
「你最需要我。」王杰希平淡地闡述了自己的見解，「滿足人類需求是我的本能。」
葉修沒有問他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原因是什麼自己心裡清楚得很。
「我很好。」葉修把煙叼回嘴角，「真的。」
「因為你有了同伴，那些人類。」王杰希指了一下聚落的光，「人類是需要陪伴的物種。」
「是，沒錯。」葉修撐著手往後靠了靠，「我剛剛確實在想，有了那些聚落的光，星空也沒有以前那麼可怕了。」
王杰希沒說話，只是伸手蓋上葉修的手背，並得出結論：「你已經十年不再星空下發抖了，葉修。」
「……我說了我很好。」葉修抽回自己的手，往口袋摸煙，然後他又忍不住問，「你今天挺怪異啊王杰希，是喻文州那傢伙又給你灌輸什麼奇怪的想法了嗎？」
「沒有，我只是進行了第一次除役會談報告。」王杰希說，「我需要檢討。」
「哈，還要檢討，檢討什麼？」
「任務完成不足的地方。」
「這我可好奇了，別告訴我你們微草開荒時哪兒偷工減料缺磚少瓦啦，趁早自首免得到時候塌房了都不知道上哪去找你……」
「是你，葉修。」王杰希打斷葉修，這並不罕見，作為一個自主性極高並且個性鮮明的高階AI，他甚至可以判斷什麼時候該省略人類的廢話或是之類的。
「啊？」葉修真情實感地啊了出來。
「你是人類，你需要同伴的陪伴，但從你登陸第一天開始，到韓文清登陸這中間的五千四百三十二天，這整顆星球只有你一個人類，你很害怕。」
「……」葉修不語。
「有將近十五年，我無法滿足你的需求，你很痛苦，我失敗了。」王杰希理所應當地繼續分析，「為此我需要檢討。」
半晌，葉修說：「所以這就是今晚來找我的結論？你覺得我需要你。」如同他早就知道的那樣。
「不是。」王杰希歪頭，似乎有些困惑，「今天晚上很冷，你是唯一在戶外的人類。」
葉修突然笑了出來，這下傳奇機器人更不解了，他提出佐證：「你的手很冰。」
「是。」葉修不甚在意擺擺手，「所以你今天這樣告訴喻文州了嗎？」
「沒有。」
「為什麼？」
「……這是個矛盾點，喻文州也發現了，但他沒有檢修我。」王杰希道，「他要我想想。」
葉修不屑地哼了聲，嘀咕：「還想想勒。」
一陣晚風吹過山頭，葉修的煙被吹得一名一滅，髮絲也在眼前凌亂紛飛。
「我想在除役前確認。」
「確認啥？」
「你不再認為自己是孤單的人類了，葉修。」
王杰希轉頭看向葉修，也許是風大也許是星光，或是被某個機器人行為學博士傳染，葉修竟然覺得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一絲柔和……或是，不捨。
但葉修同樣認為人類對於一切非生命物件中得到的擬人情緒都是來自自身的情感投射罷了，就跟人類是群居動物需要陪伴一樣，人類也很容易自作多情，就算是自己也不例外，相當可悲。
「你很害怕嗎？」王杰希突然開口，眨了眨眼，「你在發抖。」
「我冷的。」
王杰希沒有說什麼只是湊過去，十分熟稔地把葉修摟住，機器人的恆溫就這樣包裹著人類的寒冷，試圖溫暖著他。
葉修起初動也不動，但還是慢慢地回抱住王杰希發熱的身體。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王杰希。」葉修說。
4.
越是接近二十五週年慶，節日氣氛就越來越濃厚。
成員們與土生土長的新生代學童們，用有限的材料布置整個基地，有人種花有人做彩炮，當然還有不可或缺的才藝表演，人類的本能與習性根深蒂固，死性不改。
因為人手不足，連醫務機方士謙都跟小朋友們一起剪紙做海報，白色的圓滾筒忙裡忙外大聲吆喝。
「你不是給方士謙升級了嗎？」張佳樂準備著煙火材料，咋舌，「他那天幫我打針，竟然玩起數到三，結果我鬆懈的第四下才打，這性格太惡劣了吧。」
「我覺得喻文州是故意的，他們機器人學家崇尚復古。」李軒撇撇嘴。
「我確實升級了。」喻文州幫蘇沐橙做彩炮，抬頭無辜道，「他的面板有顏文字了。」
「……你性格也很惡劣。」張佳樂說。
「沒辦法，方神不願意升級成人型機器人，我得尊重他的意願。」喻文州嘆氣，無奈道，「我說不願意還是客氣了，他的原話是『人型又醜又不實用(ﾟ皿ﾟﾒ)』。」
「喔所以他常常嫌棄王杰希是這麼回事？」編花圈的楚雲秀恍然大悟。
「他也很嫌棄我們……這種『基本用水組成的脆弱生物¯\_(ツ)_/¯』。」喻文州說。
「他不是醫療機嗎？」肖時欽笑出聲。
「但直到葉修登陸前一百年，他都還只是工程機，負責維修其他機械，他是罕見的人機雙用醫療機，在那個年代呢，更不敢想像了。」喻文州談起AI就來了勁。
這時王杰希從宿舍走出來，一手抱著一個學前班兒童，兩個人都哭鬧不休，機器人面無表情地穩步向前，估計有自己的默契或連線，方士謙立刻飄過來，幫兩個小孩檢查。
「他們打架，然後跌倒了。」王杰希說。
圓滾桶冒出兩支機械手臂迅速地開始工作，「別哭了小鬼一號二號，我看到你們骨頭沒事，現在要幫你們消毒然後噴藥……不，我不會用我的面板放動畫給你們看也不會在擦藥時放音樂(╬☉д⊙)，老王抓好他們！」
「輕點，他們是低齡人類，承受力不高。」王杰希冷漠地說。
「需要你來教我做事？ヽ(`Д´)ノ」
噴完藥，方士謙又滑走了，倆小孩依然哭著鼻子生悶氣，王杰希看了看，然後蹲下來，道：「小孩們，你們需要和好，握手表示一下。」
「我們握手了你會抱我們回去嗎，杰希？」
「我們膝蓋痛痛，走不動。」
「如果你們真的需要的話。」
「先抱我！」
「我要坐肩膀上！」
「再高一點杰希！」
「你們不要亂動……」
「……」
「唉，我們會想念王杰希的。」楚雲秀托著下顎，注視他們走遠，忍不住輕笑。
「是啊。」張佳樂也嘀咕。
「王杰希是這裡唯一一個人型機器，也可能是最後一個了。」喻文州有點惋惜，然後看了眼一直默默摺紙的葉修，那人連煙都沒有抽，「是吧，老葉。」
葉修抬頭，一副完全沒在聽的樣子，咧嘴笑：「這代表你要失業了喻文州，怎麼還問我啊？」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光是給大家做心理諮商就夠我忙一輩子。」喻文州咧嘴，「沒有冒犯的意思。」
「我看你自己問題大得很。」葉修哼。
「……那倒是。」喻文州倒是很坦承。
5.
喻文州再度看著眼前的機器人，手裡的筆停止轉動：「王杰希，你知道……對於我們來說，你是一個很重要也很特別的機器人吧。」
「我們是指？」
「我們人類。」喻文州指著自己。
「我是你們人類做出來的，你應該把你的情緒傳遞給我的製作者。」
「他已經死了，當然我也……用我們人類的方式傳遞給他了。」
「怎麼傳遞的？」
機器人博士瞬間被問懵了，不過這就是與人工智能面談的意義，人腦跟圖靈腦的碰撞與交流是這份工作最愉快的過程之一，喻文州道：「取決於個人跟對象，我會在心中表達我的尊敬與感激。」
王杰希不說話，喻文州又試探：「你覺得沒有意義？」
「我已經習慣跟學習了很多人類無意義的行為。」王杰希道，喻文州當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那好，為了讓這件事變得有意義一點，我可以寫一本關於榮耀創始方舟隊伍的書，其中當然也包括你的製作者。」
「你是指王不留行。」
「對。」
「我完全沒有他的資料。」
「沒關係，有時候心意比較重要。」喻文州說。
「……」王杰希又露出了不太認可的眼神。
「你知道我的工作吧？」
「你是機器人行為心理學家。」王杰希說。
「是的，除了製作機器人，我的專長是讓機器人更人性化。」
「為什麼？」王杰希毫不客氣地問，「這是必須的嗎？」
「……人類有時候會需要這個功能。」喻文州笑了一下，換了一隻腳翹，「打個比方，雖然你是開荒機器人，在你工作的將近三百年，大部分時間都沒有與人類相處，但依然盡了當時科技最大的極限，讓你擁有人類的外型與模擬心智，你知道為什麼？」
「老實說我不明白。」
「因為，只有擁有人類的軀體跟思維……當然越接近越好，才能站在人類的角度跟立場去整合並建構一個適合人類居住的環境。」喻文州靠在滾輪椅上侃侃而談，「而這確實在地球上做過實驗，普通的工程機械，沒辦法在陌生環境打造適合人類的生活圈，所以……無論如何，方舟計畫的第一環就是你，王杰希，所以我才說你對我們很重要。」
「現在我懂了。」王杰希依然很直接地開口，「所以你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嗎？喻文州。」
喻博士頓了一下，點頭：「我很擅長我的工作，甚至太過於擅長了。」
「那不好嗎？」
喻文州攤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起身：「所以，你可以放心地把你的核心交給我，王杰希。」
「我沒有那方面的顧慮。」隨著喻文州的動作，王杰希的躺椅緩緩放平，兩旁的支架將他的腦袋固定、四肢束縛，但機器人依然平靜無波，沒有一絲緊張。
「我來到這也已經三年了，只看過你的主代碼，因為運作得很正常。」儘管機器人情緒穩定，但喻文州還是習慣性摸了摸他的額頭，和氣地道，「我曾想幫你升級系統，這三百年來機器人技術也提升很多，尤其在仿人性思考上，擁有更複雜的語言、情感與行為模式，只是葉修似乎不希望你改變。」
「為什麼？」
「嗯……你覺得呢？」喻文州一邊聊天一邊把傳輸孔打開，在王杰希腦幹的位置跟人類皮膚一模一樣的地方，赫然開了一個孔洞。
喻文州沒說話，只是將銀黑色傳輸線插了進去，王杰希突然頓了一下，瞳孔放大並且漸漸變淺，然後黯淡下去，但是很快地隨著主機的閃爍與運作聲響，那雙墨綠色的眼睛又瞬間恢復了光輝，並且沒有受到這短暫卡機的影響，完美延續了話題：「他不想浪費資源。」
喻文州沒說話，只是分神看著大屏上跑動的程序。
「我說對了嗎？」王杰希抬眼確認。
「對，但……你知道，人類是說謊的慣犯。」喻文州挑眉，繞到床的另一頭調整了幾個數值。
「你的意思是，葉修說謊嗎？」
「我是說，人類嘴上說的，不一定就是心裡想的。」
「這樣溝通很沒有效率。」
「……我知道，人類就是這種麻煩的物種。」
「我不能因此批評什麼。」
「你可以的。」
「那樣太失禮了，你們也不是生下來就願意這樣的。」
「謝謝你喔，王杰希。」
喻文州在大屏前一陣操作，也幾乎忘記要跟王杰希聊天了，而是看著他的代碼入了神，甚至有些喃喃自語：「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哇──」
「有什麼問題嗎？」王杰希躺在床上眼睛直視天花板，很平靜地問，「我壞了嗎？」
「沒有……」半晌喻文州轉頭過來，看著他問，「你確定沒有人打開過你的核心嗎？」
「就我所知並沒有。」
喻文州又確認了一次訪問記錄，然後叫了好幾組程序碼出來，看了好一會才靠上椅背，似乎正在消化這些發現。
而王杰希也非常有耐心地沒有催促，這是所有機器人都有的美德（大部分，方士謙就沒有）。
喻文州這時才起身，並且走過來，繼續用閒話家常的口氣問道：「上次你沒能回答的問題，這星期有想過了嗎？」
「是的。」
「你想改變答案了嗎？對自己的評價。」
「我不確定。」
王杰希回答時喻文州盯著面板上的代碼變化，並確信自己得到了想要的資訊，但他沒並沒有多問，只是道：「我讓傳輸線開著，KING-0706，你可以暫時休息了。」
「是的。」王杰希收到指令，表情立刻回到最初的狀態，並且緩緩閉上雙眼。
6.
葉修收到喻文州的傳喚來到他的實驗室時，隔著窗就到王杰希一絲不掛呈現原廠狀態躺在床上，腦袋連結著粗大的傳輸線時，竟有些慌張。
「喻文州你把他拆了？」葉修推門劈頭就道。
「沒有。」喻文州轉過椅子瞪著他，「謝謝你沒有敲門，葉修。」
「……」葉修這才看到大屏上的程序，讀取核心需要關機這是非常基本的常識，確實是他心急了，「你找我來幹嘛？」
「我上週問王杰希，他的自我評價並不高，與他的任務完成度有一些出入。」喻文州說，比了一個請坐的手勢，「我覺得奇怪。」
葉修不吭聲。
「他是開荒機器人，三百年前的機型，情感是很直率的，不應該有這種矛盾出現。」喻文州說著，見葉修依然沒打算出聲，只好道，「葉修，你應該告訴我的。」
「有這個必要嗎？」葉修扒了扒耳邊的頭髮，就這樣撐著腦袋，訕笑。
「沒有嗎？」喻文州皺眉站起身，「我知道你沒有機器人陪伴，獨自一人航行一個世紀來到這裡，我知道那種滋味，你只會比我更糟。」
「然後呢？」
「你是第一個來到這顆星球的……而這裡是荒地，曾有十五年的時間，你是唯一個人類。」喻文州說，「而這把你逼瘋好幾次。」
「……」葉修不語。
「你已經經歷過百年航行，然後獨守空星，在這十五年間你不確定其他人能不能到達，未知的希冀是很大的情緒負擔……我覺得我們大家都低估你所承受的一切了，葉修。」
「大家都是千辛萬苦才捱到這裡，知道那麼多對他們沒有益處。」葉修搖頭，「而且我撐下來了。」
喻文州冷冷地開口：「你有長達三年時間無法出門，你有幽閉恐懼症同時也有曠野恐懼症，還有深海恐懼……星空密集恐懼症，我都不確定這是個詞，你甚至無法在星空下呼吸，你昏到無數次，不吃不喝不睡靠胃管跟藥物勉強維生，我……真的為你感到難過，甚至你太絕望了──」
「別說了……」
「你試圖自殺好幾次，在這顆星球上。」
「……」葉修抬頭看著那人，一語不發，但如果仔細觀察，他的嘴角微微顫動著。
「而這就是王杰希覺得自己沒完成好工作的原因。」喻文州比了一下床上的機器人說。
「他有什麼好不滿足的，沒有他我第一次就自殺成功了。」葉修顯然不想多聊這個話題。
「你知道人類在他這種精密人工智能面前傷害自己甚至自盡，會造成他正子腦多大的負擔嗎？」
「所以你是為王杰希抱不平？」葉修氣笑了，「你如果看過了他的核心，你就會知道我光是維持自己的這條爛命就費了多大的勁，而結果是我好好活著，王杰希沒有失敗……」
「他是機器人，有一個人類在他面前要死要活，他只會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不是，王杰希沒有問題，如果沒有他我根本無法在這該死的破星球上多存活一秒鐘，我不能沒有他沒有誰能取代他！」
「那就告訴他！」喻文州幾乎用吼的。
「……」葉修雖然也有些激動，但卻沒料到喻文州會先失控，這反而讓他瞬間消氣了。
「你就說，你不希望他除役，你甚至不希望他改變，你就想要他保持原樣，在你絕望到谷底時他陪伴在你身邊的樣子……你根本是依賴他到無法戒斷還在這邊逞強嘴硬，你到底在煩惱什麼？
「葉修，王杰希就在這裡，還好好的，甚至耗損率都不高，定期修整維護無論如何能運作的時間都比你命還長──」
「方舟創始人立下了條款，機器人的在役時間──」
「去他的創始人君莫笑跟法律。」喻文州說。
「……你，我開始覺這跟我們兩個無關了，喻文州。」
喻文州垂著眼睛，冷冷地看過來沒有回答：「說得你好像很守規矩很在乎一樣。」
葉修被他盯著，過了一會總算長吁了一口氣，放下所有額外的但書，只講心理話道：「他只是機器人，我說什麼他就只能做什麼，他根本對我沒有感情，只是我一相情願罷了，這太詭異了，我不能強迫他……我可以，但我不想。」
喻文州露出了機器人學家慣有的那種鄙視麻瓜的眼神，葉修原本很看不順眼，但現在莫名有點心虛。
「傲慢，幼稚。」喻文州說，然後疲倦地坐回椅子上，剛發過脾氣讓他還帶著冰涼的尖銳，一臉不想說話的樣子。
「在船上發生什麼了，文州？」葉修也坐回椅子上，「我知道你肯定經歷過什麼，但……我不確定該不該問。」
「別問，我現在對你很生氣。」
「……是遷怒嗎？」
「是的。」
「那就好。」
「回歸正題。」喻文州白了他一眼，然後讓王杰希的代碼彈出來，「我看了王杰希的核心代碼，發現了一件事。」
「啥？」葉修也恢復了常態模樣，彷彿幾秒前兩個人在王杰希床前互相吼對方這事不存在一樣。
「作為主要功能是開荒的機器人，也是三百年前的機型，他的程序……不可能那麼複雜，尤其是我主要負責的那塊。」
見葉修沒反應，他又換了一種表達：「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要幫他升級感情系統的那個區塊程序，顯然已經自己架構出大致架構了，如果是我親自撰寫，可能要花三五年，但我看過了，沒有人動過這一塊程序。」
葉修表情奇怪了起來：「你什麼意思？」
「你說王杰希沒有主動情感，你不想強迫他回應……但，從你到來的第一天，從王杰希見到你這個人類開始，他就已經被迫自主學習了人類情感，你沒有打開他的核心改變任何一行代碼，但是你本人激發了他的情感，葉修。」
「……」
「因為開荒要適應各式各樣未知的狀況，他的自主能力很強很強，學習能力也是，所以基本核心要素是非常靈活也充滿求知慾的，並且有異常的執著與折衷解決問題的能力，不可能太死板。
「所以當他遇見那個極度破碎高壓又恐懼的你，他本能地想幫忙，形影不離地陪著你，怕你自殺，怕你半夜驚醒或是無法呼吸，在這個過程中，這十五年的摸索與實踐，慢慢地藉由你完善了他的人性……懂嗎？」
葉修當然聽懂了，但還有些飄忽的感覺，他瞥了一眼王杰希安詳的原廠狀態，乾笑了一下：「但他這些年來什麼變化都沒有，還是老樣子……」
「是，因為語言系統沒有提升，所以表達還是相對單調。」喻文州攤手。
「……」葉修看了喻文州一眼。
「我真的不想聽你說什麼情感反射吊橋效應是不是戀物或他是不是真的有感情或是模擬的這種詭辯了。」喻文州一臉厭惡。
「我……」葉修苦笑，「但他除役的心很堅決，我不知道這樣能改變他的態度嗎。」
「這需要一點技巧。」喻文州說，「就看你怎麼說服他了。」
「這是你的專長，但我有種你不想告訴我的預感，喻文州。」葉修道。
「你答對了。」喻文州坐回椅子上微笑，「並且我會尊重王杰希的意願，而不是你的。」
「你才是真的需要諮商的那個人吧，有夠惡劣。」葉修拿出煙叼在嘴角，喻文州馬上指向門口。
葉修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王杰希，這才打開門對喻文州道：「好好保養他，喻文州，看來王杰希還得繼續幹活好一陣子呢。」
「記得關門。」
7.
這顆星球上有很多美麗的海景跟海岸可以欣賞，但葉修還是最喜歡戈壁峽谷，海灣峭壁但兩側蔥鬱茂盛，放眼望去海天一色，無論是日出、晚霞或夜空都別有風情。
王杰希坐在旁邊，海風把他短短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露出形狀飽滿的額頭。
「老王你感覺怎麼樣？裡裡外外翻修過應該挺不錯吧。」
「我不懂，我已經要除役了。」王杰希盯著自己的雙手，困惑。
「關於這個……」葉修點起煙，其實並不知道要怎麼說才有效果，而喻文州一點招都不支是認真的，「我們不一定要讓你除役。」
「但那是違法的。」
「去他的君莫笑跟法律。」葉修切了一聲，「這裡不是地球，我們可以制訂新的法律。」
「……法律是你們人類制訂的，我不過問。」
葉修突然用拿著煙的手指向遠方，「你說，我的登陸艇就是在那一塊海域降落的嗎？」
王杰希看了一眼，伸手微調了一下葉修指的方向，「這裡。」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嚴格意義上，不算，因為我打開艙門時你已經休克了，你應該沒有看見我，是方士謙電擊你六次才讓你恢復呼吸。」王杰希說。
「是……我超倒楣，辛辛苦苦一個人飛了一百年，都捱過大氣層降落到海洋上了，偏偏最後門燒壞了打不開，你不知道我有多絕望。」葉修苦笑。
「我不知道，但我記得。」
「記得什麼？」
「你總是在哭。」
「……」葉修沒讓自己尷尬太久，又說：「人類一出生就是哭。」
「我知道，我去過新生房。」
「……你知道，老王……王杰希，可能你認為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是一副死樣並且尋死覓活什麼的，是因為我沒有人類同伴，其實恰恰相反，正因為我在這顆星球上有你，我才可以放任自己把所有的情緒跟恐懼發洩出來，因為我知道有你在，你會照應我。」
「真的嗎？」王杰希轉頭看著葉修，又想了一下，「但我是機器人，如果有其他人類……」
「不，我們不作假設，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另一種選項的後果是什麼，而我認為有你就夠了，就像我說了，你做得很好了，王杰希。」
「……」王杰希一大一小的眼睛眨了眨，似乎買帳了，「那我可以跟喻文州改變我的自我評估了。」
「你不會想說，這樣就可以放心除役了吧？」
「你還沒回答我上次的問題。」王杰希卻問，「你還覺得自己是孤單的人類嗎？葉修。」
「……你很在意嗎？」
「對的。」王杰希想也沒想。
「我不再是孤單的人類了，王杰希。」
「很好，有許多人類陪伴你，我很放心。」機器人得到滿意的答案後表情似乎也緩和了很多。
「但是，王杰希，就算這顆星球住滿了人類，四周都是我的同伴……但他們也沒有一個人是你，沒有人能取代你。」
「……」葉修闡述的是簡單的事實，所以王杰希沒有反駁，只是有點疑惑。
「對我來說，你很重要，我希望你為了我留下。」葉修毫無技巧，決定單刀直入。
今天的海浪很平靜，甚至有海鷗在空中盤旋著，王杰希在陽光下思考著，光線將他的綠眼睛照得十分明亮。
過了一下，他才開口：「既然你認為我很重要，那麼我就是重要的，葉修。」
「你是。」
「我會留下。」
「謝謝。」
「我需要升級嗎？」
「不，我不會讓喻文州再打開你的核心了，你維持原狀就可以。」
「我倒是想要有多一點的手臂可以做事。」王杰希真誠地說。
「……別吧。」
要是葉修可以跟一百多年前的自己對話，他會先把自己罵得徹底但他知道這無法改變他的主意。
所以他只好拍拍小葉修的腦袋，跟他說，好的年輕人，接下來的一百年你會變成一根冰棒，時不時解凍，然後被寂寞跟恐懼殺死，又把自己冰回去反反覆覆到你開始懷疑人生嘗試自殺，但你不會真的殺了自己的，你最後總是會找到那顆星星，然後你會開始哭成一個傻逼，慶幸自己沒有中途放棄──就算就算你的登陸艙中途故障火苗四竄你也不能以為這是上天跟你開的玩笑，雖然這確實是。
你會體驗到人類最大的折磨就是給你希望又在你面前奪走他，你會被困在登陸艙裡，落在水里，缺氧然後窒息而死。
但你要相信我這一切都會過去……你要堅持下去，因為就在你死前一刻，會有一個講話特別直接眼睛一大一小的機器人把你扭曲的艙門撕開，然後一個粗魯的醫療機器人會用力地幫你急救，那個大小眼睛器人會用他毫無感情的眼睛看著你，用他官方又淡漠的聲音告訴你，你已經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人類。
儘管接下來的幾年中，作為這顆行星上唯一的人類會再度勾起你的恐懼，你會死命折騰自己反反覆覆就像是沒完沒了的電視劇，但……
事實上，他是對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撐過了戰爭跟見證了一顆星球邁入死亡的過程與痛徹心扉，你熬過了孤單又恐懼的一整個世紀航程，你最瀕臨死亡的那一刻心中充滿了恨與不甘……
然後，你在這個星球上呱呱墜地，儘管復健的過程很漫長至少需要十五年，但你在那個大小眼機器人的陪伴下慢慢地恢復希望跟生命，從此有了全新的開始。
葉修，你的人生還是沒有遺憾的。
8.
KING-0706任務日誌第76650天。
開荒星球第76490天，第一隻『倦鳥』落地了。
登陸艙的防火性能沒有想像中耐用，門被融化了因此需要強行突破。
該人類進入休克狀態（搶救流程詳見醫護機方士謙任務日誌），並花費十八分鐘恢復呼吸與心跳。
人類的姓名為葉修，男性，身體年齡二十三歲，實際年齡一百零三歲。
KING-0706任務日誌第76661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11天。
人類葉修甦醒，並由加護膠囊轉至一般病床。
人類葉修開始進食，並且嘔吐。
人類葉修睡眠三度中斷，嚴重時有呼吸終止現象。
（醫療診斷處方箋詳見醫護機方士謙日誌）
KING-0706任務日誌第76723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73天。
人類葉修可自由下床活動，並且正常交談。
人類葉修需要香菸，被方士謙禁止。
夢魘與呼吸終止現象依然發生，醫護機方士謙診斷無果。
KING-0706任務日誌第76724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74天。
人類葉修成功獲得香菸。
方士謙無法反抗人類葉修。
KING-0706任務日誌第76786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136天。
人類葉修早餐後徒步外出，過午未歸。
三十分鐘搜索後發現人類葉修於B區草原失去意識長達兩個小時。
KING-0706任務日誌第76795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145天。
人類葉修夢魘與呼吸停止症嚴重，醫療干預無果。
人類葉修十分虛弱，並停止進食，只能安插胃管。
………
……
…
KING-0706任務日誌第77951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1301天。
人類葉修依然無法獨自外出暴露在自然環境下，會導致他的呼吸終止或休克。
但室內生活狀況好轉，可進食並且投入工作，並試圖分享人類式幽默。
人類葉修透露他在等待其他人類伙伴的到來。
確認為方舟任務，接待『倦鳥』，時間：未定。數量：未定。
KING-0706任務日誌第79215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1760天。
十天前為葉修慶祝登陸七週年紀念日，今日是葉修第一次自殺未遂。
他使用匕首在浴室割腕，失血量極高，搶救長達三十分鐘。
不明白此行為的動機，但保護人類是當務之急。
任務嚴峻，卻束手無策。
………
……
…
KING-0706任務日誌第79865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3215天。
陪伴葉修睡眠可消除七成的夢魘與呼吸終止狀態。
今日依然沒有任何『倦鳥』降落，葉修感到沮喪與孤單，並在凌晨一點清醒，所幸沒有休克或呼吸終止，只是安靜地哭泣。
人類需要擁抱或安撫消除內心壓力，我實踐過很多次，頗有成效。
葉修下半夜再無夜起。
KING-0706任務日誌第80000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3350天。
葉修得到一把手槍，並且差點自殺成功。
我需要將他綁在床上並讓方士謙施打鎮定劑才能讓他昏迷。
不明白，為什麼其他人類那麼慢？
為什麼他們不陪伴葉修？
KING-0706任務日誌第80121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3471天。
葉修不希望我與他形影不離，但我表示不能讓人類有機會自殘，葉修很生氣，說我只是機器人，命令我離開。
我不得不遵照指令，但離開很可能代表葉修將傷害自己，我的正子腦幾乎為此矛盾短路了一秒鐘。
方士謙建議，在其他倦鳥降落前，可讓葉修進入冷凍艙冬眠確保他的安全。
我駁回了。
KING-0706任務日誌第80330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3680天。
葉修登陸第十年，狀況時好時壞。
好的時候他可以投入工作並且幫助基地建造取得飛越性的進展。
狀況不好時，他幾乎無法下床，並且需要抱著我才能入睡。
如果葉修只需要抱住我就可以克服一切，我願意為他提供幫助直到他壽終正寢。
KING-0706任務日誌第80690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4040天。
島上迎來登陸以來最大的颱風，糟糕的天氣醒會影響人類情緒。
葉修擔心其他人類伙伴在航行中遇到危險，或方舟計畫沒能如期展開，午飯時一邊哭一邊進食，造成胃部嚴重負擔。
為了不讓他再度陷入憂鬱，我會把每日探索任務的內容報告給他，實踐得知，當人類的心思忙於其他事物時，就沒有閒暇感到痛苦。
KING-0706任務日誌第81005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4355天。
葉修說他有一種藥，吞下去後會失去知覺，然後心跳停止，他當著我的面，問我是不是這樣就可以結束煎熬。
我不希望他痛苦，但我不覺得這是解決辦法。
我回應，要求他不要這樣做。
我提出，如果有其他倦鳥到來，如果發現他死了，會很難過，因為人類就是這種生物。
他問我，如果他死了，我會怎麼想？
我並沒有想法跟情感，但我的本能無法接受他死亡。
我沒有用接受這個詞，而是改為，我不希望你死，葉修。
葉修沒有吞藥，藥被方士謙銷毀了，並且把藥劑室上鎖。
儘管我知道人類是群居動物，但唯有實踐才能明白其重要性。
葉修再度需要我的擁抱才能睡眠，幾乎所有睡眠都伴隨眼淚。
希望其他倦鳥能平安且快速地降落。
KING-0706任務日誌第81642天。
人類葉修到達第4992天。
葉修已經很久沒有發作了，也可以獨自沐浴在星空或草地甚至海洋上。
他也不再懼怕狹小的讓他想起被困在登陸艙的空間，基地建造的效率也越來越好。
葉修已經有三個月可以自己入睡了，但我依然會在夜裡看看守他。
這天他不在寢室睡覺，因為有許多前科我立刻展開搜索。
葉修只是坐在院子裡抽煙，手中沒有武器，我擔心他有藥而沒有拿在手上的原因是他已經吞了。
我對他進行激烈的問訊。
但葉修向我保證，再也不會輕生。
我只能選擇相信他，但我依然會戒備每一個他獨自外出的夜晚。
葉修說，即便要一個人待在這裡，即便同伴都沒有到來，他也不會尋死。
他會活下來，並且度過自己該有的一生，跟我一起。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確實能讓任務輕鬆許多。
但我知道，他其實更期待有其他人類的到來。
那天晚上葉修一夜沒有睡眠，跟我一起看著日出從海平面上升起。
這期間他沒有哭泣或自殘，是件好事。
KING-0706任務日誌第82082天。
自從第一個人類葉修登陸以來第5432天，十四年過去了，迎來第二位『倦鳥』降落──
這些年在葉修的幫助下建立了全域偵測系統，我們在登陸艙進入大氣層後五秒就推算出降落軌跡並且前往救援。
葉修堅持要一起去。
9.
二十五週年慶，成員們搭起營火，在基地外的空地上露天舉辦派對。
從白天一路到黑夜，給孩子們說他們的故鄉與這趟冒險故事，大家烤肉喝酒玩遊戲或唱歌聊天放煙火，直到盡興與疲倦。
這時倦鳥們正聚在一起，有些人醉了有些人沒有，有時候聊起地球有時候講講新家園的瑣事。
然後來到了最重要的環節──
葉修總稱之為那叫『新生的受洗』。
因為這個星球上百分之九十都是海洋，所以不可免俗地，所有『倦鳥』在受盡寂寞與恐懼侵蝕的一整個世紀的航行，最終都會坐在登陸艙中，狼狽地穿過大氣磁場墜落到這個星球的海洋裡。
他們總得濕淋淋的迎接與被迎接，他們總是再見到暌違多時的陽光、空氣、陸地、海洋或是另一個人類的面容時放聲大哭或崩潰或嚎叫，但更多的是喜極而泣。
葉修讓王杰希記錄了每一個方舟計畫人員落地（或說落海）時的反應，並剪輯成影片在二十五週年慶祝會時候播放。
張佳樂惡狠狠地說，人本性裡的賤，真不是隨便能改變的，古人說牛遷到北京還是牛，葉修就算從地球牽到另一個星球上也一樣讓人討厭。
順便一說，王杰希沒有除役，整個方舟成員都很開心，小朋友也是，但難免會好奇詢問。
王杰希不解的是最該擔憂的法律問題無人問津，只關心是什麼改變了原來的決定。
所以導致王杰希逢人就說：「因為葉修覺得我對他很重要，所以我就是很重要的。」
對此方舟成員反應不一，有些人不解有些人依然很開心並表達王杰希不只對葉修重要，對其他人來說也很重要云云。
對此葉修一開始有點難為情，後來他已經麻木了。
他們決定倒序播放，第一個就是喻文州的影片。
喻文州本人沒有什麼表態，只是靜靜地看著投屏上的自己，或許因為是第一個的關係，衝擊性比較強，惹得眾人紛紛調侃。
「你也哭太誇張了吧喻文州？」張佳樂有點詫異。
「這麼高清嗎？真的要播放嗎？」孫翔開始想逃了。
「他們來真的啊……連喻文州都哭成這樣，其他人……唉啊可以不播我的嗎？」
「你看上去很難過。」周澤楷看著影片，然後轉過頭來。
「我是。」喻文州輕輕點頭，「我寧願死。」
「沒事了，文州。」蘇沐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們永遠在心中。」
「是啊。」
「接下來就是孫翔！」
「我天啊葉修這人真的很惡劣！」
「預告一下，下一個是肖時欽。」
「我不想看……」
「………」
「……」
儘管大家嘴上說著抗拒，但每個人看得比誰都專注，並且有人因此感觸落淚，再度喜極而泣……
這些影片都是透過王杰希的眼睛錄製的，當大伙都專心於影片時，王杰希發現葉修坐在最後排的石墩上抽煙，他走了過去，在人類旁邊坐下。
「你跟所有人講了你很重要嗎？」葉修已經可以拿自己打趣了。
「還沒，差二十個人。」王杰希說。
「哈……你加油。」葉修拍了拍王杰希的肩膀，指著大屏上正在哭泣的蘇沐橙，說，「你看，還好我們堅持下來了。」
「你堅持下來了，葉修。」
「仔細想想，我似乎成為了你職業生涯的污點。」
「是的。」王杰希點頭，「我建設了整個星球，卻讓一個人類差點死在我監管之下無數次。」
「……而你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為什麼要提？」王杰希理所當然地說，「並沒有人問起。」
「也是。」
「在你的人類同伴心目中，都認為你很強大並且值得依靠。」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王杰希。」葉修苦笑，「我最不堪跟懦弱的樣子，只有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王杰希慢慢地說，「我想明白了，人類有很多不確定性，你的未來說不定也要面臨很多類似的狀況，我必須在身邊陪你。」
「是。」
「其他機器人沒有我的實踐經驗。」王杰希甚至有些自滿。
「那當然，其他機器人或人都辦不到，只有你可以，王杰希。」葉修笑了，「對我來說啦。」
「嗯，所以我很重要，我需要存在。」
「你覺得繼續存在，會……高興嗎？」葉修試著用喻文州跟機器人溝通的方式開口。
眼前的機器人依然面無表情口氣冷漠，但回答得不假思索：「能被你需要我很高興，葉修。」
投屏的光影一明一滅地閃著，眾人笑鬧或哽咽的聲響斷斷續續傳來，可能葉修喝了一口酒吧，也可能是別的，他緩緩欺身湊前，親了一下王杰希。
親完後，葉修有點難為情，但還是佯裝鎮定：「……抱歉，你肯定覺得我很奇怪……」
「我知道接吻的意思。」王杰希皺眉，似乎不滿被質疑知識量，「我什麼都知道。」
「你抗拒嗎？不喜歡嗎？」
「為什麼抗拒？」王杰希不解，「人類難道不是因為喜歡才做這種事嗎？擁抱牽手接吻交配，還有繁衍，但繁衍可以用科技方式取代。」
「……是，你真是什麼都知道呢。」葉修尬笑。
「那你喜歡嗎，葉修？」
「當然。」葉修想也不想，但又立刻澄清，「我不是說跟任何一個人……或機器人，只是喜歡跟你，懂嗎？」
「我懂。」王杰希又一臉不要小看他的表情。
「所以你可以接受？」
「為什麼不？」
「……這時候我就挺希望喻文州在場，我是要說，如果其他人類也這樣要求的話你是不是……呃，我不是說禁止怎麼樣但是，我希望，要怎麼說呢──」
葉修甚至試圖尋找喻文州當救兵，就在他眼睛四處瞟時，王杰希伸手別過葉修的臉，吻住了他的嘴唇。
「……」葉修感覺自己臉頰燙了起來，而王杰希必然可以偵測自己的體溫。
而眼前的機器人露出一種，早知道這樣讓你開心我那十四年就都用上了的眼神。
奇怪的是，葉修並不因此覺得突兀或開始糾結他是出於什麼目的才導致這種行為，只覺得開心甚至有點幸福。
「我的回答是，」這時王杰希說，「你比其他人需要我也喜歡我的存在，葉修。」
「喻文州真的沒有給你升級嗎……」
「所以，人類葉修，只要你還有一天一小時或一秒，覺得我很重要，那麼我就願意在你身邊為你效勞，我希望是到你壽終正寢那天。」
「……算了，那手殘肯定做不出你那麼好的機器人來。」葉修輕笑，然後伸臉過去，這次吻在王杰希的嘴角。
此時來到了影片的最後一個，也是繼葉修之後，第二個到達的韓文清。
因為接葉修時王杰希並沒有開啟錄影功能，所以大家錯失了嘲諷葉修的機會。
這段影片比其他支都開始得要早許多，畫面始於葉修的背影，他看上去比現在瘦削很多，腳步有些著急忙慌地踏上水陸小飛艇，然後是透過窗戶飛越山巒與海洋的畫面。視線忽然往下，看到葉修的手握緊欄杆不停發顫。
他們終於落到水面上並看到那艘登陸艙。
有其他工程機為那艘扭曲焦黑的登陸艙滅火降溫，然後是葉修跟在後面爬上還在冒煙的艙艇，鏡頭的主人來到了葉修的對面，眾人沒有料到可以看到葉修的表情，是完全沒有防備跟保留的緊張與欣喜，小心翼翼又充滿期待但又害怕失望，並且一臉要哭出來的樣子。
大家都暗暗抽了一口氣。
而喻文州，在場唯一機器人心理學家，也是唯一看穿端倪的人。
他回頭看了一眼王杰希，表情瞭然於心，並露出一個微笑。
而王杰希沒說什麼，只是挑了一下眉梢，彷彿在說，我知道你很擅長你的工作，所以呢？
喻文州在心中笑出來，轉頭繼續欣賞影片了。
退後葉修。王杰希的聲音。
然後畫面的主人拔開艙門，方士謙滾上來伸出機械臂探測艙內人類的生命體征，這段過程視線焦點不在營救上，反而是注視著葉修。
直到方士謙發出確認生還無礙的診斷後，將已經昏迷的頭上臉上有些擦傷的第二位倦鳥抬上來，等待了整整十四年的伙伴啊，韓文清十分狼狽，臉上都是汗水或是淚水，但看得出來胸膛有規律的起伏。
那瞬間葉修淚流滿面，不顧一切地爬往艙口，撲上去抱住韓文清，放聲大哭──
眾人都忘記要嘲笑葉修，甚至有人在這一刻也落下了眼淚，抽泣起來。
當事人韓文清，儘管外人不確定他是否記得這段往事，但他也沒有彿了葉修的臉面，只是神態嚴肅地看向葉修，衝那人點了點頭，瞭表一些人類之間的情意。
而葉修看著自己抱著老同事大哭的畫面，也沒有害臊或難為情，只是給韓文清比了個讚。
畫面停留在此許久，葉修也真的是哭了挺久，直到被方士謙不客氣地攆走，並且伸展出擔架與氧氣罩什麼的，將韓文清抬上船。
畫面主人伸出一隻手，並且上前擦了一下葉修的眼淚，葉修邊哭邊用憔悴的臉露出一個難看的微笑。
你的等待沒有白費，你的同伴會陸陸續續來到這裡，你不會再感到孤單了，人類葉修。王杰希的聲音。
而剛才每一個人獲救的畫面才播放完畢，也都證實了王杰希所說的都是真的。
每一次葉修都會親自來迎接他們，確保同伴們在這個星球上睜開眼的第一瞬間，就可以清楚明白，自己並不真的孤獨。
就像最初，葉修看到王杰希打開了自己的艙門一樣，是方舟倦鳥們永遠的救贖──
END
可以算是17年剛寫完一無所知就想好的番外，有緣就把它給寫了（主打隨性）
最後決定還是不更改黃喻的結局了，當時的收尾其實就是最好的了。
不過要是看過正文就可以體會魚魚看到葉修那個糾結樣會有多生氣了
仔細想想，這篇也能算是一種RGB，RGB的2+1就是完美的！
[喻王]银河帝国浪漫谭（上）
.送親愛胖 @月半圆 《破曉》的Guest，千等萬等終於等到這一天了！（誰好人家G文寫七萬字我真的懺悔了）
.標題感覺很太空歌劇，但我保證是本格科幻（？）
‧重點參考《基地系列》與《寧靜號》。
.老規矩，天文物裡科學知識都是謅的，但他們的愛是真的。
---
是关于一群疯子、一颗行星、一场探索、一个伟人、一头鲸鱼与一段爱情的故事。
---
银河帝国……神圣银河历15488年，银河荣耀帝国灭亡，史称“大沦陷”。秩序的解体星火燎原，蔓延整个银河系，衰败并非一日之寒，银河中心巨大的冰山经过常年累月的消融与龟裂，上万颗行星组成的人类版图，只需打一响指便崩为雪花片...
.送親愛胖 @月半圆 《破曉》的Guest，千等萬等終於等到這一天了！（誰好人家G文寫七萬字我真的懺悔了）
.標題感覺很太空歌劇，但我保證是本格科幻（？）
‧重點參考《基地系列》與《寧靜號》。
.老規矩，天文物裡科學知識都是謅的，但他們的愛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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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关于一群疯子、一颗行星、一场探索、一个伟人、一头鲸鱼与一段爱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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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帝国……神圣银河历15488年，银河荣耀帝国灭亡，史称“大沦陷”。秩序的解体星火燎原，蔓延整个银河系，衰败并非一日之寒，银河中心巨大的冰山经过常年累月的消融与龟裂，上万颗行星组成的人类版图，只需打一响指便崩为雪花片片。而冰山或许坚固，但将其组成的雪花却消逝极快，好比建设、科技、文化、历史、知识等有形与无形的人类巴比伦塔，也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对比上万年统治银河的基业，十年如同一瞬，帝国就此进入历史……
——摘自《联盟百科全书》
0.
很久很久以前，在伟大先知者发明超空间跃迁后，人类像是蝗虫一样地征服了上万颗行星并且组建荣耀帝国成为银河霸主，就这样过了一万多年，即便帝国已经死透了，但……先知在上，跃迁永存。
如今，已经挣脱光速禁锢的人类，在弹指可离开一颗行星的时代，手铐依然是纯基本物理性的——便宜而有点生锈的铁合金，并且使用传统钥匙。
当然，或许从前富裕强盛的帝国军会使用通电且光波解铐的枷锁，但现在，人类依然没有进化出超强骨骼与臂力，那么老方法的铁手铐也就够了。
解体后时代，资源降级体现在方方面面。
虽然帝国奢侈浪费铺张愚蠢，但不代表光波手铐没有用途，例如此时，王杰希摸黑将铁丝钻进腰后的手铐里便印证了这个问题。
正因为跃迁所需的核能源十分短缺，大多数都还是旧帝国产物，“数量有限，先抢先赢”，可以说是拓荒者们毕生奉行的信条。
当然，在不成文的规定里，“偷抢拐骗，强者全拿”，这八个字才是真正的金科玉律。
两天前王杰希想为自己的船队补货，将主意打上了这艘哥布林行商飞船，当然他们不止搜刮行星能源，王杰希确定隔壁货舱载满了年轻的少男少女们。
虽然他们自称行商，但实际上应该是海盗。
作为拓荒者一员王杰希不屑与之为伍，比起行商，他们还是有点底线，虽然不多就是了。
船舱打开，哥布林行商长虚伪的笑声传来，王杰希停下开锁的双手。
“商人伙伴，你比预计还要早一天，看来跃迁相当顺利。”哥布林商人寒暄。
“先知在上，托您的福。”商人伙伴也殷勤回敬，“得感谢之前那一批稳定器，我听说船队在附近行星又收了一些好货。”
“你消息灵通啊，我跟你说那批货……”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但留给王杰希的时间不多了。
“……这价钱几乎只剩成本了，阁下。十个稳定器，外加一笼纯正的旧帝国行宫宫人，全都是年轻貌美的少男少女，喔腐败帝国，算是白送你了。”
“那些帝国残党留在船上我可不乐意，晦气，不如再折我五百个信用点吧。”
“没想到阁下船队那么迷信，五百个点太多了，这样吧，两百五，我多送你一个——啊，您需要身手矫健的飞贼吗，正好两天前一批小贼上我的船偷东西，跑了两个抓了一个，您别说，血统看着不错，四肢健全身手不凡，带回去好好调教一番，能为您出生入死呀。”
“您遭贼了？”商人声音带着一丝轻微起伏，随即笑道，“没听说啊，不过好在阁下领船有方，还是被您拿下了。”
“您客气，我这就开笼，放心他被牢牢铐住了。”
王杰希脑袋上的头罩唰啦一声被瞬间拔起。
在双眼适应强光的几秒钟后，王杰希隐约看到笼外站着的两人，一个是他还算熟悉的脑满肠肥商船船长，旁边站着的讨价还价的狡诈年轻商人——应该说是打扮成商人的喻文州——王杰希更熟悉了。
一笼之隔，两人都短暂且微妙地沉默了一会。
“您说……这是小飞贼？”喻文州回神，若无其事地开口，同时上下打量在笼里十分狼狈的王杰希。
“是的，还行吧，您看他是不是健壮得很。”
“……”这下喻文州露出了王杰希不喜欢的笑容。
这次失败任务中，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这个愚蠢行商没有认出王杰希是大名鼎鼎拓荒船队“微草”的船长，十分大意地随便关押起来，让他有很大的逃生机会。
现在喻文州——不知道怎么搞来这套恶心的行头，并对同一批稳定器打起坏主意，而合情合理，喻文州可以当场揭穿王杰希的身份，后果只会利大于弊，这交易对他来说太划算，而且完全没有触碰底线——拓荒船队“蓝雨”队长——在有限银河中，是王杰希“你多拿一些我就少拿一点”的竞争对手。
王杰希瞪着那人，尽管是这种紧迫而且命悬一线的时刻，喻文州戴着那顶巨大又滑稽的行商帽子跟假胡子还是让王杰希几乎要憋不住笑，可恨啊。
更可恨的是，见到喻文州让他过于惊讶，救命铁丝也掉到笼外了。
为了不笑场，王杰希刻意别开视线，思考要不要先发制人揭穿那人的伪装换取筹码时，喻文州又开口了。
“哥布林阁下，您说这个小贼值两百五？我看顶多两百吧……”喻文州伸手抬起王杰希下巴胡乱摆弄察看，“年纪都三十好几了，姿色也一般，只是个莽夫，而且看看这双大小眼，多不吉利啊，一百五，最多出一百五，再加上稳定器，就这样吧。”
王杰希怒极反笑，想着就算需要演戏这段羞辱式杀价也完全不必要，而喻文州也很清楚，他只是乐在其中罢了。
“这家伙根本不是行商——唔……”王杰希被惹毛了打算先发制人，喻文州彷佛猜到似的直接捂住他嘴巴。
“声音有点难听我不喜欢，能把他嘴巴封住吗？”喻文州笑嘻嘻。
“喔，当然可以我去拿口器——”
喻文州突然骂了一声脏话，大概是诅咒银河之类的，因为王杰希咬了他的手。
这口咬得挺厉害，喻文州抽回手的动作大了些，身体撞上一旁的笼子，紫色大袍里有黑色小盒子掉了下来，好巧不巧开关被砸开了。
“……队长队长队长你好了没啊！不是说上去看看货在哪就好，咱明天再来偷吗，你不会真的花钱买吧，鬼才给那些脑满肠肥的行商一毛信用点呢，咱能偷的绝不抢能抢的绝不付钱，唉你怎么没声啦，喻文州你还行吗不是被胡子给噎到还是被那恶心的大帽子压傻脑袋了吧哈哈哈哈这套服装肯定要保留，你得年年都穿给我们大家都笑笑更健康啊！”
王杰希看了喻文州一眼，露出了略微抱歉的眼神，而对方当场演绎吹胡子瞪眼。
在哥布林行商发飙前，喻文州尴尬一笑：“就说他真的不值两百五吧。”
帝国高科技光波手铐可能已经成为无数消失在历史里的雪花之一，双双曝光身份后，手铐也并没有升级，只是将两人背对背铐起并且吊在半空中。
还好喻文州被搜身时脱下了那身可笑的服装，否则王杰希会被那顶蠢帽子戳到脑袋。
“你得承认，这百分之八十都是黄少天的错。”王杰希开口打破沉默。
“而你竟然想恶人先告状举发我？”喻文州想起就气，“亏我想捎你一程把你救出去。”
“然后向微草狠狠敲一笔？”
“微草连两百五都出不起？”不再假装行商浮夸的口音，喻文州恢复了声线，并且相当没好气。
“我至少值十台稳定器吧？”
“你以为举报我人家就会放了你？”喻文州用一种“没想到你那么蠢”的口气说。
“是想利用你趁乱溜走，已经规划好逃生路线了，直达他们的船埠。”王杰希很想耸肩，但是他做不到，“我只要跑赢你就够了。”
“无耻。”
“谢谢。”
过了一会，王杰希虽有内疚但不多：“好吧，我两天没吃饭，低血糖多少影响思路。”
“……这是委婉地向我道歉了吗？”喻文州语气听上去带着笑意。
“主要你的胡子跟帽子可笑得让我失去判断。”
喻文州往后踹王杰希，两人开始像钟摆一样摇来晃去。
“说认真的。”王杰希在互踹中开口，“稳定器有二十个，你我一人一半，这样公平吧。”
“不应该你三我七吗？”喻文州说，“我手上还有你的牙印。”
“公平竞争你一个也抢不了我。”王杰希理所当然。
“银河黑洞我……”
“先知在上，注意风度啊，别太入戏了，一股行商味。”
喻文州住口，或许也在反思，过了一会才叹息：“行商也好拓荒者也罢，甚至什么军阀小公国，说到底都是捡破烂的。你看，哥布林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商队了，一样是用帝国垃圾拼凑的船。”
“我从来没见过完整的帝国船舰。”王杰希有感而发，“几年前听说霸图发现了一艘，尽管武器全毁只剩骨架，但拆分卖掉的信用点到今天都没花完。”
喻文州发笑的颤动从身后轻微传来，轻笑声也如期而至：“像是一鲸落而万物生。”
“什么？”王杰希微微转头。
“古老谚语。”喻文州可能想比手划脚解释，但他也做不到，只能晃晃脑袋，“说是鲸鱼十分巨大，大到就算它死去，它的尸体会作为其他生物的养分，可以滋养整个海域很久很久，有点像是崩塌的帝国——”
“大沦陷后不到三十年，全银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王杰希冷硬地开口，“你管这叫万物生？”
“你说得对。”喻文州自知失言了，“拿鲸鱼比帝国，还是侮辱鲸鱼了。”
“说得好像你知道鲸鱼是什么一样。”王杰希轻哼。
“……说回正事。”喻文州翻白眼，“瓜分哥布林商人的稳定器我认可，您的计划是？”
“您不是号称拓荒者战术师吗，怎么不自己想？”
“好吧，至少知道他们晚上应该不会移动那些稳定器，起码等船员起床，以银河标准时间来看。”
“是，行商的迷信。”王杰希努了努肩膀去推喻文州，“你有铁丝吧，交出来。”
“你的呢？”
“我正要开锁时被某个戴可笑帽子的假行商打断……”
“好吧好吧。”喻文州无语，“说实话，关于帽子的事你打算笑多久？”
“我是打算笑到你死那天，或是你花两千信用点买断。”王杰希说。
“……你比我早死呢？”
“那我死前一定会再笑一次。”
“先知在上，来个黑洞把王杰希吞进去吧。”
“铁丝给我，我开比较快。”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自己跑路？”喻文州转头。
“我以荣耀先知、大圣灵、智者三位一体发誓，可以吧。”王杰希无奈，“信不过？”
“信不过……但看在先知大圣灵跟智者的份上。”喻文州妥协，然后意示王杰希靠近些。
王杰希茫然扭脖。
“在我嘴里。”喻文州嘴角吐出一根铁丝，含糊地说，“过来一点。”
“……你为什么要藏嘴里？”
“那不然我被搜身时要藏哪？”
“你再过来点，我脖子要断了。”
“……你别咬到我啊，王杰希。”
“更惨的是我亲到你，别抱怨也别乱动了喻文州！”
撇开中途的意外，比如说像是咸鱼一样被吊起来，那么任务还是顺利完成，偷来的逃生舰上装了二十个稳定器，算得上是满载而归了。
破坏了船上的追踪器，进行第一次跃迁后，哥布林商人便很难追踪他们了。王杰希输入坐标改成自动驾驶，总算伸了个懒腰，喻文州已经搜出了船上的储备粮食，只是谷物蛋白棒，但王杰希饿得狼吞虎咽。
王杰希等待胰岛素跟皮质醇恢复同时，喻文州在副驾上笨拙地自己包扎伤口。
看到这人虎口上的清晰牙印王杰希先是得意了一阵，随后还是轻咳了声，意示喻文州把手伸过来：“我帮你吧。”
那人扬起眉梢，没说什么。
“说真的你有需要咬那么大力吗？”上药时喻文州忍不住抱怨。
“我说我低血糖，饿了。”王杰希甚不耐烦，“别矫情了，忍着。”
本来就不是长途用的船舰，加上维修不善，进入第一次跃迁时暖气就故障了，好在不至于立刻冻死人，也还有毯子。
他们两个席地坐在离空调最近的角落，裹着毛毯，王杰希看向目窗口外的黑色星河，有些单调而使人晕眩。他突然说：“我在想你说的鲸鱼寓言。”
“怎么了？”喻文州一张口，嘴里吐出白雾。
“在想鲸鱼长什么样子。”王杰希口气甚至带着一丝童趣，“想象我们在银河鲸鱼的骨架中东奔西走，分食它的血肉。”
“只是随口一说。”喻文州自嘲，“我都没看过鲸鱼……甚至没看过海。”
“真的？”王杰希，“我相信很多行星都还有海。”
“我不喜欢。”喻文州耸肩，换了个话题，“但我想鲸鱼肯定很可爱，帝国则世人唾骂。”
“这倒是。”
“马上要第二次跃迁了。”喻文州振了振精神，“鲸鱼在上，希望这破船不会解体。”
“跟鲸鱼不同，只有我们两个死了，银河不痛不痒。”王杰希笑了，“值得欣慰。”
“那是。”
1.
后帝国时代……银河帝国瓦解后，各处战乱使得资源耗尽科技倒退，甚至许多地方连核技术都不再拥有。阶级制度崩盘后各种草根人物崛起，有能力才干者开始抢夺并利用帝国残余资源，号召志同道合伙伴，直到拥有自己组装的宇宙飞船，并自称“拓荒者”。
虽然是独立行动居多，但却发展出有模有样的行规，在崩坏年代与行商、军阀、小公国等组织，鼎立于银河……
——摘自《联盟百科全书》
也许是先知圣灵智者或鲸鱼的庇佑，在喻文州与王杰希冻死之前成功进行了第二次跃迁，并且到达了一线轨道太空站。
太空站是旧帝国的哨港，一个耸立在行星之间的钢铁骨架，现在星光旗帜被烧毁，但由于功能相对完整，是少有的四大势力默认的中立区。
小破船入港后，微草跟蓝雨两批人马已经守在外头，没有他们猜想中两位船长在里头打得你死我活，反倒是两个披着毯子略显狼狈的男人走出来，不约而同露出“别问了”的表情。
两位船长尽管失温但还是盯着手下卸货，说好了平分，得确保平日就互看不顺眼的船员不会抢起来。
喻文州回温后有余裕观察港埠了：“这里难得那么热闹，我已经看到霸图跟轮回的船，雷霆、烟雨、呼啸都在，这不寻常。”
“看来我们错过了不少好戏。”王杰希点头。
两位船长使了眼神，他们的大副便默契地上前报备。
由于蓝雨大副黄少天的无关废话太海量，去芜存菁后，大致得到两个重点：
首先，昨天某邻近星域发生重力大幅异常的情况。
再来，霸图立刻收到了该星域多出一颗行星的讯息。
重力失常跟凭空出现星星，这两件都是前所未见可以归咎于先知显灵的异象了，尤其是后者。
“行星？”两人异口同声。
“我也解释不清楚，反正三十分钟后霸图会召开一次说明。”方士谦道，“本来是早上，我和黄少天好说歹说让他们拖到现在，不能让你俩错过。”
“是我好说歹说吧，我口水都说干了，你就只会见缝插针哼两句。”黄少天推了一把方士谦。
喻文州不语，王杰希也看了过来。
论为何不能错过，其不言而喻——行星，最重要的资源，虽说现今因战乱衰败的占七八成，但若遇到状况好的，极有可能大捞一笔。
但跟军阀不一样，拓荒者们不以厮杀为荣，除了行规跟不成文的默契外，虽说也会抢资源，但还是希望用稍微文明的方式竞争，遇到了这种大型利益，在势力强大的拓荒船队号召下，这些年也试着和平瓜分，颇有彰效。
所以尽管很累很饿又很冷，王杰希与喻文州迅速洗漱，并换上了拓荒者的正式打扮——工装衣裤、大腿工具束带、枪袋与靴子，当然如果风沙大，还有斗篷。
拓荒者并不是什么有严格阶级或条款的组织，甚至彼此也并非相亲相爱，大厅里各船队随地而坐不拘小节，现场十分吵杂。
王杰希与喻文州进场后低调地找了地方，喻文州与人打招呼寒暄，黄少天则是眼观八方，方士谦倒是冷着脸，给王杰希塞了一块口粮。
王杰希正想吃，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一下，他猛地汗毛直竖差一点就要在中立区拔剑了，一回头发现叶修叼着没点上的烟草打趣地看着自己。
“……老叶，你走路可以有点声音吗？”王杰希皱眉，看了眼跟前同样也被吓到的喻文州，两人交换了个埋怨的眼神。
“你们俩上哪去，带回好东西了？”叶修咧嘴的模样倒是很无害也有点无赖，大剌剌地坐在两队中间，“哥布林商人，是稳定器吧？”
“是不是都跟你无关吧老叶，兴欣就你一个人来，那也别坐过来啊！”方士谦嫌弃。
“我家老板娘去前面社交社交，我躲在后面抽烟，免得被张新杰看到。”叶修摊手，但也没有真的点火。
“你也对哥布林商人有兴趣？”喻文州攀谈。
“那倒没有，你们俩就够他们受的了。”
“你要的话，我卖给兴欣也可以。”喻文州大方说。
“跟你做生意，我多想不开啊。”叶修嘿笑，“我跟你单挑，赢了你送我。”
“这就换我想不开了。”
“是有自知之明的手残。”
“唉老叶你能不能放尊重一点啊，这种场合别随便喊我们船长手残。”
“少天意思是别的场合就可以？”王杰希打趣。
“哈。”喻文州笑笑并没有生气，“那叶大神对这颗显灵的行星有什么看法呢？”
“我比你们还晚到，怎么会知道。”叶修打了个哈欠，随意靠坐了下来，“哥也不是百科全书好吧。”
会议准点开始，霸图大副张新杰走入场地中间，而他们的船长韩文清则是抱着手臂靠在后方压场，神情不怒自威。
“诸位不用起立，也不必拘束。”张新杰说着看向蓝雨与微草的方向，“时间关系，容我省略与船长们的问候，直接开始会议——”
喻文州知道张新杰不喜欢行程延迟，欠身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王杰希半卧着随便点了点下巴，权当回应了。
叶修无声笑了出来，黄少天注意到了，用眼神质疑。
“他俩性格倒是一目了然，挺有意思。”叶修小声地说。
“是又干你屁事？”黄少天切了声，“你们兴欣组舰才一年，说得好像很熟似的。”
“这不是久仰大名吗？”叶修摊手。
“说起来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星郡来的？口音听不出来啊。”
“你都说了是犄角旮旯。”叶修心不在焉地应着，“帝国都崩了快三十年，还搞地域歧视阶级封建那套啊，少天？”
“我给你气死，谁是那个意思啊！我跟你说你……”
“你们蓝雨呢，怎么发家的？”
“你还反问起我来了？”黄少天气呼呼，但架不住开会无聊，还是劈哩啪啦开口了，“我跟文州都是旧京畿人，御苑沦陷时我俩才六七岁吧大概，大沦陷时期跟着我们前船长撤离了，后来就跟在场其他人一样，以船为家，船多开一天就找一天能源呗，一来二去不就这样了。”
“在旧京畿还能大难不死，命够硬啊，说起来黄少天你挺能干的，怎么让手残当船长呢？”叶修咧嘴。
“喂喂喂我劝你不要挑拨离间我跟文州啊，都什么年代了，我们可不搞什么阶级制度啊，船上人人平等，而且我们船长的厉害……你就说有没有被他坑过吧，就说坑得好不好吧老叶！”
“那坑得确实挺厉害。”叶修苦笑，“有些事就是天注定的。”
“我还在这呢。”喻文州凉凉开口。
“那老王呢？”
“我劝你别问。”方士谦冷眼。
“……”叶修也不恼，眯起眼睛打量王杰希的侧脸。
黄少天顿了一下才凑过去他耳边小声说：“微草……可是货真价实纯纯旧皇都出来的船队。”
叶修了然，并没有多问了。
想当年，帝国崩坏如同骨牌，第一张倒的便是银河政权与力量之首的京畿星域，上百亿人口的星球短短一年减少了七成，剩下三成在断垣残壁中坚持了几年，直到那颗曾经最繁荣昌盛的人类版图中心成为了被辐射污染、任何生灵万年无法接近的星球。
喻文州轻咳了声，黄少天立刻噤声，不再闲聊。
这角落总算不那么明目张胆开小差后，喻文州才朝王杰希看去一眼，正好那人转过头来，喻文州随即露出友善的笑容。
王杰希显然有些莫名，习惯性冲他比了某根手指，嘴型也不太雅观。
“银河先知看着呢。”喻文州皱眉。
“知道你的假笑有多恶心后圣灵会体谅我的。”王杰希皮笑肉不笑。
“……”中间的叶修无奈把王杰希手指按回去，“注意素质，王队。”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在听老张说话吗？”方士谦忍不住恶狠狠回头骂道。
王船长摸摸鼻梁，总算安分也稍微坐正了些。
“……在重力塌陷恢复后，同等秒差时间，A95恒星轨道上出现了不曾记录在册的行星，根据最近的观测站纪录，十个银河标准日前的日志并没有该行星的讯号，若排除器械故障或常见的战时记录损毁，那么这个星球……”张新杰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很快地张口，“便是凭空出现在星系中的，无法解释。”
底下瞬间传来几声银河在上或先知在上的惊叹，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大量脏话。
拓荒者的骚动并没有打断张新杰，他又说：“无论如何，虽然行星价值未知，霸图已经先用五百信用点买断了观测站的信息，观测员也以一人五十信用点收买妥当，这个消息至少可保十个银河标准日不外泄，希望与会的诸位拓荒船队勿走漏消息，与行商或军阀正面冲突并非良策。”
叶修举手，并用全场能听到的声音道：“那么这些贿赂用的信用点霸图可不会是做慈善吧，老韩？”
在场的噪动跟哄闹又更激烈了。
喻文州挑眉，显然叶修所想与他不谋而合了。
韩文清依然板着脸，朝他的大副使了个眼色，张新杰开口：“诸位都是拓荒者，行星资源的可贵就不再赘述，霸图愿意放手一搏，且不吝于分享，也不会强迫。有兴趣上星的拓荒者以船队为单位，向霸图缴交一定的信用点作为分摊成本即可。”
“韩队、张副，若入局后发现那个行星是荒地或根本只是讯号错误呢？”轮回大副江波涛举手，口气十分客气。
虽然江波涛想抛砖引玉，但后续跟着喊话的拓荒者们没那么友善了，质疑的声音在厅内此起彼落。
“对啊，如果信用点花了到时候一场空，就算咱们倒霉吗？”
“黑洞啊，怎么可能会有行星凭空出现，又不是先知显灵！”
“说起来既然知道星系在哪凭什么霸图说了算，银河又不是霸图当家，行星更不是了，我们船爱在哪登陆，你们管得着吗？”
“你看看你，不嫌事大。”王杰希打了个哈欠，面对乱哄哄的场子倒是来了点精神。
“又怪我？”叶修啧啧两声，“把这些家伙聚在一起，没打起来都算好的吧，人霸图肯定有备而来啦。”
“你们就是一群疯子。”喻文州赞同。
“那你又有什么看法，手残的疯子。”叶修斜他一眼。
喻文州莫名被这一眼盯得有些凉意，但一瞬即逝。他换个姿势想了一会，突然直接站起，朗声问：“请问现在入局要多少信用点？”
张新杰扬起头看向最后一排的蓝雨，其他人也纷纷转头，王杰希跟叶修没料到这出，只能在众目睽睽下把懒散坐姿收敛了些，并且埋怨地瞥喻文州。
“手残的疯子。”叶修重申。
“霸图的总花费是七百五十个信用点，按行规抽成，就算一千二百点，愿者分摊，越多船队加入成本自然越低。”张新杰说。
“我想并没有哪个花了信用点的船队还愿意‘分享’信息吧。”喻文州微笑。
“但愿如此。”张新杰点头，“诸位都是以先知名义发过誓的。”
“其实并不在A95星系吧。”喻文州又说，“正确的位置得付费？”
“当然。”张新杰口气平板，眼镜底下却扬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操黑洞啊……”尽管现场又是一阵怨声载道，但几个历练丰富或实力坚强的拓荒队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眼神。
张新杰自然全看在眼中，现场立刻控制了下来，喻文州坐下前朝对方使了个“你欠我一次”的表情，然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从容开口：“喔对了，蓝雨加入。请问有首发折扣吗，新杰？”
张新杰无视了喻文州，正要开口询问，轮回队长周泽楷便举手了。
“轮回加入？”张新杰看向年轻俊美的船长，那人点头他便记下了。
“微草算一份。”王杰希也举手。
“虚空……”
“呼啸——”
“雷霆……”
在场半数拓荒者都加入了，不愿意赌博的船队也十分识相地默默离场，不愿与霸图为首的这些大型拓荒队闹僵。
本该拍案总结了，但张新杰破例再度询问，并且看向叶修：“拓荒者兴欣？”
叶修托着下巴，没有立刻回话。
“来吧老叶。”喻文州本来要离场了，又贼兮兮怂恿。
“难不成你怕了？”王杰希也帮腔。
“你们俩只是想多一点分母好省点数是吧？”叶修没好气。
“先知在上，肯定很有意思的。”喻文州说。
“老张，便宜点可以吗？”叶修啧了一声，喊道，“我都最后一个了。”
“蓝雨都没打折，可不能优待兴欣啊，新杰。”喻文州立刻表态。
“兴欣加入，均一价。”张新杰纪录，然后压根不理会叶修就走了。
“……你们心一个赛一个脏。”叶修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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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摊缴纳完信用点，参与拓荒“神秘行星”的船队们马不停蹄来到了G10区星系的太空站，这个边陲站所就破败许多了。尽管船队们平时你争我抢多有摩擦，入港后还算维持基本的和睦，为了不引起纷争，主控室里只让各队船长进入，第一时间确认行星的存在。
“如何，肖时钦把观测卫星讯号修好了吗？”叶修问，“我可以去搭把手。”
“怎么，你也略懂工程？”王杰希说。
“我懂得可多了。”叶修眨眼。
“讯号进来了，时钦会同步接至主屏上。”张新杰推门进来，作为东家，自是有第一手进度跟特权的，他在操作台前坐下，喃喃道，“这个距离是可以目视该行星的。”
整个太空站至操作台自然也是帝国产物，虽然经过粗暴的修补与改造，已经看不太出原本简约光滑的美感了。
“看来要揭晓了。”喻文州也抱着胸走过来，口气平淡可内容辛辣，“如果行星不存在，你们招架得住外头造反吗？”
“蓝雨带头吗？”张新杰不为所动。
“信用点退还，我立刻为霸图站队。”喻文州笑。
“或可以声东击西。”王杰希打趣，“两倍信用点我亲自驾驶诱敌。”
“……”周泽楷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当真，此时主屏噪声响起，他道，“注意。”
在白光闪烁后昏黄的光屏上，一颗蓝绿色的星球显现出来，逐渐从模糊转为清晰，乍看水陆分布与大气状态是颗符合标准数值的住人行星，原本凝重且阴阳怪气的控制室里，船长们顿时雀跃不已。
“真的在啊。”喻文州倒是不太意外，毕竟算是率先下注的人。
周泽楷不爱说话，只是悄悄握拳，王杰希吹了声口哨，一转头其他船长也纷纷发出惊叹。
“……这星怎么会出现在这。”叶修看上去诧异得多也不欣喜，凑近了些皱眉说，“确定之前不在吗？”
“接收器时钦检查过了，你信不过可以自己去排查。”张新杰依然冷静，“如果设备允许，会有更多方式确认，不过……许多必要零件已经没有生产源头了。”
“上去看看不是更快吗？”虚空船长李轩似乎迫不及待，“距离应该不到1.35秒差吧。”
“确认辐射与大气数值后就可以登陆，当然，既然都有过协议了，也希望诸位船长控制好自己的队员，流血厮杀是不必要的损耗。”张新杰推了下镜框，“按照推算，这颗不知名行星上的资源远远超过我们可以负载的。”
“那多出来的怎么办呢？”喻文州说，“开放来回搬运吗？”
“……”张新杰想了一下，“这个可以共同表决。”
“拓荒者什么时候搞少数服从多数这套了？”唐昊冷哼。
“摇点也可以，我不介意。”喻文州这时候又不管善后了。
“你们没有人在意这行星怎么来的吗？”叶修反复确认完毕后，口气已经严肃许多了，“凭空出现，这不是开玩笑的，如果跟重力有关，这颗恒星安全吗？”
“先知显灵？”唐昊摆手。
叶修骂了一声脏话，显然跟羞辱圣灵有关，但看在这群被先知圣灵庇佑几百世代土生土长的银河居民们，他还是忍下来了。
“我的意思是不先搞清楚状况吗？”叶修吸了一口气，在场人也鲜少看到他那么严厉，“一颗未知行星，不了解也不想去深究，就不明不白直接上去，然后全军覆没，这也太没追求了？科技衰退没错，但也不能那么没有求知精神吧。”
“老叶你今天怎么了，婆婆妈妈地讲起大道理，没见你平常炸地图的时候惜命过。”
“还上道德高度了，你那么在乎追求真相自己搞去，但别忘了人活一天吃一口面包，船开一天要……一升油！”
“船用的不是油，是核能。”叶修冷冷看过去，“有点求知精神就会知道这点。”
见还有人要怼叶修，喻文州先开口了：“叶神，更危险的地方你也不是没去过，难道愿意放过这种机会。”
他看了眼光屏上可以算得上是漂亮的星球，又说：“确实能知道原委很重要，但拓荒就是在争取生存机会，这点无可厚非，我们是经历过‘大沦陷’并且活到现在的，二十多年已经算是圣灵额外的恩惠了，这种时代，生存本身就不容易，我懂你的忧心，但……毕竟活下来才能改变现状嘛。”
当然喻文州是拓荒者中十分能言善道且洞悉人心的异类，或许不一定是真心话，但肯定是大多数同胞认可的精神。
叶修愣了会，可以算是气笑了，甚至想鼓掌，他说：“喻文州，就说你坑没坑我吧，圣灵恩惠都说得出口，行，服气。”
“你现在退出老韩也不会还信用点的。”王杰希用肩膀拱了下叶修，“认命吧，叶修，要么你留在太空站把风，商船或军舰来了吱个声，如何？”
有些人笑出声来，气氛缓和许多，此时雷霆肖时钦推门进来，察觉到气氛不对，尴尬地抓了抓耳朵：“我错过什么了？”
“没什么。”张新杰面无表情重新控场。
“先尽可能收集行星的数据吧，至于来历……”他看向叶修，无奈地说，“如果条件允许，我也很想知道原委，只是难保消息走漏，时间紧迫不可久留，希望各船长整顿齐全，做好准备。”
叶修也不再坚持，只是把烟草含到嘴角，点头道：“那就这样吧。”
再过八个银河标准小时，便要离港前往行星了，各船队都在太空站上行前准备，养精蓄锐。
王杰希走出长廊想看看窗户透气，正巧隔壁喻文州也推门出来。
“带谁下去？”王杰希开门见山。
“少天。”喻文州也不藏着，“本来瀚文也要去的。”
“他成年了吗？”王杰希皱眉。
喻文州摇头，苦笑：“我差点拗不过那孩子。”
“去食堂找点吃的？”王杰希问。
“食堂……这么老派的用词？”喻文州笑了。
“不然你老家用什么时髦的词，餐厅？用餐区？”
“我们老家不是一个地方吗……”喻文州说到一半停住了，“但我离开得早，你赢了，皇都肯定最时髦了。”
“……你几岁离开的，还记得那地方吗？”王杰希似乎不太愿意提它的名字，但还是问了。
“老实说不太记得，也许七八岁吧。”
“在那之前呢。”
王杰希问得比较委婉，喻文州明白，主动解开了没必要的客套：“跟多数人一样，我也没有更小时候的印象了，反正不是锦衣玉食，就是在贫民区自生自灭的小野种吧我猜，然后遇到了少天跟魏船长，他带我们离开了。”
“是明智的决定，你们老船长。”王杰希听着点了点头，“我挺羡慕那些忘记沦陷时刻的人。”
“你当时也才几岁，都记得？”
“只记得不该记得的。”王杰希扬起嘴角，“好的全忘了。”
“那代表你还有过好日子不是吗？难不成你曾是御苑贵族……”
王杰希停下脚步冷眼看过来：“这次我不计较，喻文州。”
喻文州口快了，没想污辱王杰希的意思，他也很老实道歉了：“对不起，下不为例。”
王杰希朝餐厅也好食堂也罢走去，轻描淡写地说：“虽然我确实是。”
“……”喻文州怔住，但依然跟了上去，“虽然我会帮你保密没错，但你竟然信得过我，受宠若惊。”
“倒不是信你的人品，而是相信我的剑比你快。”王杰希咧嘴。
食堂里倒是颇热闹，张新杰、肖时钦跟叶修似乎在讨论“神秘行星”出现的原理，这种脑力活在餐厅进行十分合理，桌上已经拆了好几包咖啡糖粉。
“……所以，如果根据这个畸变的数据，重力异常导致的空间区域转变，代表神秘行星坐标的结构严重扭曲，当然如果有光谱扫描就可以进一步确定。”肖时钦在立体显影上画下了大致的构图，然后伸手扭转显影使它流动，希望能具体表达思路。
“你说这是一颗多相轨道上的行星，但目前只有假说，也并不是相当可靠的理论。”张新杰说。
“但谁又能确定呢？也许帝国曾有纪录或成功证实了，只是没能留下来。”肖时钦说，即便是反驳他听上去也很真诚，“许多珍贵的科学文献都在战火中失落了。”
“他们没有。”叶修很肯定地答道，并说，“这种多重宇宙的探索，远远超出现代科学范畴，我并非不认同平行宇宙说，只是……”
“只是什么？”张新杰问。
“我不那么认为。”叶修最后道。
“……根据呢？”
“直觉。”
张新杰与肖时钦面面相觑，似乎没料到叶修会说出这种话。最后肖时钦苦笑：“叶修，你一向很有说服力，但我已经尽力找出最有可能的假说了，或许你有你的想法，是担心我们听不懂吗？”
“老实说我也不太相信平行宇宙说。”喻文州适时加入话题，王杰希则是打开冰箱翻找食物。
“你的看法？”张新杰拆下眼镜，揉捏鼻梁同时问。
“也许神秘行星一直存在于此，只是我们观测不到，或无法观测。”喻文州坐下，接过了肖时钦递过来的咖啡。
“原理呢？”叶修眯眼。
“我不能也用直觉来搪塞吗？”喻文州无辜道，“这就有很多可能了，重力跟维度本身就息息相关，或是虫洞假说？”
“只有我一个人在意到底要用‘神秘行星’来称呼它到什么时候？”王杰希将发酵饼干丢进嘴中，随意坐上桌沿边吃边说，“有点拗口。”
这下难倒了在场四个战术师，竟无一人想到新称呼，喻文州只好改问：“你是哪一派？”
“这又不是我们五个人投票就说了算的事。”王杰希耸肩，递了一块饼干给喻文州，然后又给其他三个人发了，“既然如此，我投一票先知显灵吧，反正都没办法证明。”
“……”叶修无语至极，其他三人也十分想翻白眼。
“封建迷信。”叶修还是说了。
“宁可信其有。”喻文州道，张新杰与肖时钦似乎是赞同的。
“据说在远古时代，先知发现了超空间，然后才有跃迁技术，否则星际旅行只是无稽之谈。”肖时钦道，“当然也因此有了银河帝国。”
“这时候腐败帝国不是万恶根源了？”叶修凉凉道。
“对于我们的立场，感性上是这样没错，但理智上我相信帝国必然存在好的时代。”张新杰淡淡地说。
“那得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了。”王杰希嗤笑。
“至少先知降世时应该挺好的。”肖时钦放下光笔，感慨道。
“别缅怀过去了，得展望未来啊各位。”叶修面无表情。
喻文州托着下颚，突然笑了出来：“鲸鱼生前估计真的壮观吧。”
他说得很小声，只有王杰希听到了，也可能就是说给他听的，对方会意地笑了下把最后一块饼干给了他。
“总之，六个小时后登陆，最多待一周，来历我们日后慢慢查。”张新杰起身，说这些话时主要看着叶修，然后问王杰希，“这场讨论消耗太多热量，我需要进食，里头除了发酵饼干还有其他东西吗？”
“有蛋白膏跟可疑的能量凝胶，饼干是最好的选择了。”王杰希耸肩。
“希望神秘行星上有正常一点的食物。”喻文州说，其他四人纷纷赞同。
2.
大沦陷……虽尚有诸多争议，但15488年帝国保皇党被政敌击溃，诸多皇室成员遭到暗杀或出逃，民间因各种抗议革命而陷入混乱，首相与秘书团分身乏术，新政也推行无果。同时邻近星郡联合发动叛变，大大小小的军舰围绕首都星球，进行了十天十夜的轰炸，以此为始的五年战乱期，是后世历史学者皆认可的大沦陷时刻……
……管理巨大帝国的行政中心一旦失能，动乱的火苗立刻烧遍整个银河，按顺序……各星郡沦陷时刻则先后顺序与持续时间有所不同，但几乎在十年内便将人类建设与文明摧毁大半，甚至曾有长达三年期间没有任何飞船在银河运行的说法……直到……开始探索被先人破坏殆尽的银河——
——摘自《联盟百科全书》
“我敢说，全银河没人见过如此场面。”
他们选在“神秘行星”一个热能量最密集的陆地登陆，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不短的沉默，直到有个人率先说出了这句话。
经历过大沦陷的每一颗行星，在登陆时都会闻到残余的烟硝味，满荒野的尸首、破败的城邦与大大小小的坑洞，一切标有帝国标志的建筑无一不被夷为平地，这就包含了百分之九十的学校、科研所、图书馆、空港与所有行政机关。
所以面对这个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且恢弘的地面空港时，竟无一人知道该怎么使用。
“这是……难道是，幸存的行星吗？”方士谦打量周围，他们降落在森林外缘，旁边还有一座蓝色的湖泊，水质相当清澈，“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
“看来热能是远处的聚落散发的。”张新杰自然也很惊讶，但还是指出计划的步骤。
“如果是幸存的没有遭受战火波及的行星，不就代表保留了……”唐昊说到这里不可置信地张大嘴。
“地面空港是很先进的技术，至今没人见过。”肖时钦喃喃自语。
“……我也是没听说过。”王杰希点头，并且跟上众人脚步往聚落走去。
当然拓荒者们的武器都是充满电随时可以攻击的状态，一路上小心翼翼东张西望，越过一小片草原便来到了聚落外围。
聚落竟然也是完好无缺的，拓荒者们又是一阵无声的震撼。
当然，专业的素养也让他们做出了基本判断，首先这并不是一个巨大的城邦，没有太多帝国式窜入云端的高塔，并非常见的钢铁外罩整个城市的巨大钢穴，放眼望去，都是石砌的建筑，而石头是奶白色的，城内大部分是平房，十分古朴但异常精美，绿植鲜花与人工河流穿梭在城区内，规划舒适整齐错落有致，就像是天堂的花园，全然不是他们所认知的帝国式风格，但城门上的星芒标志确确实实就是银河帝国的徽章没错。
“好安静。”喻文州突然道，“明明是白天，但却没有人声。”
“我们以前到过一颗行星，上头一个活人都没有。”楚云秀也还没从震惊中回神，但还是搭话了，“也没有这里那么宁静。”
“想必也没有这里那么好闻。”喻文州说。
“至少我们还没看到任何尸体遗骸。”烟雨的女船长耸肩。
“老叶，你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啦？”黄少天咧嘴，“这什么地方啊怪诡异的但感觉真不错啊，没啥破坏痕迹，应该有很多料好挖你说是不是？当初你还吵着不要来，啧啧——”
“根据目测，眼前的城邦面积约为二十平方公里，并不大，但为了效率我认为应该要分为八组，东西向各两组，中间范围很大需要四组，然后在那座高塔下会合。”张新杰看了一下表，又道，“只是大致探索，并且记录有价值的资源，切勿直接挖掘，等集合后粗略估算总数再来均分，可以吗？”
“行。”
东面队，微草与轮回。
“王船长有什么想法，这颗神秘行星？”轮回大副江波涛看似是此行轮回唯一能外交的人物了。
王杰希耸肩：“很像是传说中的幸存行星，但……不重要，这里有什么资源才是重点，以及到底有没有危险，如果真是那样，幸存者们都去哪了？”
“地底？”周泽楷说。
“有可能，但光看那个空港跟这些城墙还有一路上有的没的不知名装置，他们的科技远远高于我们，如果原居民还在，我们一登陆他们应该马上就知道了，所以……你们懂。”王杰希握紧了腰上的光剑，眼神瞟了下四周，意示大家注意。
孙翔抽剑，周泽楷也摸上腰后的双枪，点头。
又走了一段路，王杰希环顾四周一时神情复杂，方士谦注意到了：“怎么，哪不对劲？”
“这些房子都没有人住，但却很干净，路面也没有积灰，你不觉得诡异吗？”
“觉得啊，但我们还是得继续走。”
“……”王杰希又想了一下，“对了，叶修呢？”
“我记得他往西面，跟蓝雨一起。”
“难得那家伙没有吹牛显摆这次。”孙翔小声嘀咕了句。
“咳。”江波涛推了同伴一把，又笑道，“这一侧看上去都是普通住宅，我觉得可以加快脚步……”
一行人穿越一条稍大的十字路，路边角落的一白色圆墩突然闪起红光，迅速往他们的方向移动，周泽楷把江波涛一把扯回立刻掏枪瞄准。
那圆墩高约到成年男性腰际，直径比人类躯干大些，柱身洁白光滑底下没有轮子但却移动自如，微草与轮回纷纷拔剑不敢大意。
“哔……哔哔……此地为禁区，请出示通行身份。”圆墩发出机械的声音，是银河通用正式标准语。
“你是什么东西？”孙翔叫出来。
“在下守卫号零三，请出示您的通行身份。”
“我……我们——”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许再往前了。”王杰希推开挡在身前的方士谦，光剑已经出鞘。
“哔……哔哔。”圆墩突然闪过蓝光，并且转了一圈滑至王杰希面前，“帝国公爵，上将军官，王杰希阁下，已确认通行身份。”
“啥？”
原本死板的机械音有了试图模仿人类语气的痕迹，虽然十分生硬：“敬爱的王杰希上将，欢迎回来，您的装束改变了，在下数据一时混乱，但根据音频与视网膜已经确认为您本人，请您原谅，愿帝国荣耀永恒。”
“……？”王杰希愣住，在场其他人也一时无法消化。
“这圆墩认识你啊？”方士谦道。
“我不是什么上将……”王杰希听到后面那句帝国口号本想发怒，但未知数太多他还是忍了。
“敬爱的王杰希上将，请问这四位无记名人类是您的随行吗？”
“如果我说不是？”
“那在下便无法让他们继续往前。”
“你要如何阻止？”
“敬爱的王杰希上将，在下守卫号零三备有A5至B1神经鞭与电流场，可保证不严重伤害人类的状况下，使他们遵守禁区规则。”
“禁区是什么意思？原本的人类呢？”
“乃陛下的御诏，愿帝国荣耀永恒。”
“……”王杰希一头雾水，看了看另外几人，姑且道，“他们都是我的同伴，请……总之礼遇。”
“是的，遵命，敬爱的王杰希上将，与四名伴随。”圆墩就这样带领他们往前走，一边亲切询问王杰希，“敬爱的王杰希上将，您依然要去圣庙吗？”
“呃……也许晚一点吧，带我们去最高的那座塔。”
“是的，遵命。”
西面队，蓝雨与兴欣。
“这地方真奇怪，话说刚刚路上那个会说话的圆墩明明有点意思啊，老叶你出手那么快干嘛，这么害怕啊？直接给人家爆了。”
“不然等它攻击你吗？”叶修瞥他一眼。
“我认为先判断那东西有没有攻击意识再决定也不迟。”喻文州说。
“如果发现对方要攻击，你猜拔剑最慢的炮灰是谁？”叶修咧嘴。
“……”
“我们蓝雨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然会保护队长的，你一边去吧。”黄少天嫌弃。
“好了少天，叶修也是好意。”喻文州叹气，“不说这个了，这座城丝毫没有一点人气，人都去哪了。”
“行星那么大，谁知道呢。”
“也不能说是其次，但我还是很在意。”喻文州边走边看着两侧的建筑，皱眉，“虽说初步判定是颗‘幸存之星’，但有两点让我困惑。”
“你这手残又有什么高见，说来听听。”叶修滴水不漏地观察四周，嘴是却依然随意。
“别装了叶修，说实话吧，虽然大沦陷是我小时候的事，但这地方的科技已经超越当时的帝国至少二十年以上了，这还是保守估计。”喻文州开始分析，“空港是一例，人工智能实务也是一例，我听说四零年代曾有过机器人计划，但随着帝国衰败不了了之，这就很像那个计划应用的效果。”
“有道理。”叶修点头，“是这样没错。”
“这个地方距离京畿星域十分遥远，即便它躲过了战火，但作为一个海洋占比如此高的星球，注定无法拥有重金属，他们不可能闭门造车，凭一己之力，默默发展科技到这个程度。”
“所以你想表达？”叶修眯眼。
“你知道这像是什么吗？”喻文州心脏隐隐有些发麻，但他还是开口，“像是帝国没有沦陷，然后一路发展三十年至今的程度……三十年是因为现在才过了三十年，我觉得技术层面可能有五十年。”
“还是保守了，单说科技层面，八十年。”叶修轻吁了口气，摆摆脑袋继续往前走。
“所以你也认同我说的吗？”
“认同啊。”叶修看了喻文州一眼，“算你厉害，手残疯子。”
“但我依然认为不是平行宇宙。”
“很显然。”
“但……不可能有某个世界，帝国依旧存在着。”喻文州歪起脑袋想了想，“为什么帝国没有沦陷？无论如何帝国都注定要毁灭的。”
“你可别问了，我怎么知道啊。”叶修叹气，“你要真担心，打道回府吧。”
“你这是激将法？”
“我真不是。”
天空中突然传来钟声，煽动了黑色鸟群从他们头顶的阳光下掠过，声音的来源正是聚落中央的最高建筑。
“啊……没有人，但有动物在。”黄少天哈笑，“还行嘛，不算空城，也还算有粮食。”
喻文州正想说什么，通讯器就发声了，张新杰的声音平稳但有一丝紧绷：“喻文州，你最好放下手边的事，立刻赶过来这边。”
喻文州与叶修一行人小跑着来到城中央最高耸的建筑，近看才发现是个高塔，塔下是座雕像。
而负责中央路线的雷霆、呼啸、烟雨、虚空以及东家霸图的人都被迫聚集在高塔下的广场上，至于为什么说是被迫，因为他们四周围满了白色圆墩，显然圆墩是有办法让他们的武器失效的。
黄少天一看立刻拔剑，而喻文州也赶忙追了上去，叶修拦在前：“你们傻吗？别过去。”
“那还能丢下他们不管啊？先知大爷啊，老叶你有没有良心！”黄少天拨开叶修头也不回。
叶修瞥了一眼喻文州：“你呢？”
喻文州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掏出神经鞭：“别担心，大不了要命一条，回归圣灵了。”
“……世上可没有圣灵啊你们。”叶修叹气，还是跟了上去。
“你们这些桶通通退下，否则我一光剑下去一剑爆你们一个头！嗷——”黄少天正助跑着，竟凭空撞上一堵力场的光墙整个人被弹了回来。
喻文州上前接住他，他的大副脸上都是血，估计是鼻子被撞断了。
“哔哔……未记名且持有武器的人类，请勿再往前，此处为禁区，违反御诏将要受罚，请待在原地缴交武器，否则在下将强行征收。”
“谁敢碰我的剑……”黄少天抹抹脸上的血爬起身，光剑才刚要开启，嗖一声就被圆墩发出的蓝光吸了过去，本来停滞在半空中，最后落在力场内……与其他拓荒者武器一起堆成了小山。
这下知道他们的武器是怎么被解除了的。
喻文州看了眼光墙内的拓荒者们，再看看受伤的同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喻文州你先放下他，慢慢后退到我这边。”身后传来叶修的声音，与他光剑出鞘的动静。
“没错队长，你后退……”黄少天吸了两口鼻血，缓缓起身一手将喻文州护在前面，“然后跟叶修先逃，我拖住它们争取时间……”
喻文州这下不能忍了，他一甩神经鞭顿时电流劈哩啪啦地响：“够了！都住手，谁也别动！”
喻文州喊的是不要命的同伴们，但那个圆墩突然就静止了，过了一秒，圆墩由红光转为蓝光，然后迅速在喻文州面前转了一圈，发出洪亮的声音：
“——参见尊贵的皇帝陛下，愿您昌盛永世、愿帝国荣耀永存。”
其余圆墩接二连三更新讯号似的，它们纷纷离开守备位置，全都有序且规矩地朝喻文州面前集合，整齐划一的机械声有高有低，虽然是科技的声线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出了一丝激动与忠诚。
“参见尊贵的皇帝陛下，欢迎回来，愿您昌盛永世、愿帝国荣耀永存——”
喻文州发誓他是在场最惊讶也最震撼的人，黄少天其次，但在塔前的拓荒者们似乎都没有过于惊讶。
而听到声响微草跟轮回正好也赶了过来，见到了熟悉的圆墩聚会这一幕，王杰希心下有不好的预感，而这时自己的圆墩突然加快滑向广场高塔处也加入了呼喊陛下尊贵的队伍中，高塔斜后方是喻文州目瞪口呆一脸傻样，十分好笑。
“王杰希你别笑了，抬头看看那雕像。”方士谦声音有些颤抖。
原来塔下雕像面对着广场朝南，从北面蓝雨欣兴的角度是看不到的，但被围聚在南侧的拓荒者们却一目了然。
“雕像？先知黑洞的……那是喻文州吗？”王杰希大惊。
3.
“到底得多自恋才会帮自己立雕像。”王杰希不咸不淡地评价这座灰白色的巨大雕像，然后惋惜地看了眼身旁的人，“而且你本人绝对没有那么好看。”
“……”
“也没有那么苗条。”
“……”
“但你别说，长发挺适合。”
“闭嘴。”
“这就跟我摆皇帝的架子啦？”
“王杰希，你够了没？”
“尊贵的陛下请您息怒，上将大人只是与您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圆墩之一毕恭毕敬地上前。
“哈，对了你们喊他上将是吧，原来上将可以随便跟所谓皇帝陛下开这种玩笑吗？”喻文州坏笑，“我能惩处他吗，例如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尊贵的皇帝陛下，是您给了敬爱的王杰希上将在私下不用遵守礼节，并可以与您平起平坐的特权，需要查阅颁布条文吗？”
“……黑洞啊。”
“尊贵的陛下，注意素养，身为皇帝怎么可以说脏话呢。”王杰希阴阳怪气。
喻文州瞪他一眼，然后头疼地按了按脑侧才回到正题：“你们为什么喊我陛下？”
“哔哔……尊贵的陛下，您就是我们的皇帝陛下，是我们全银河帝国的唯一君主，这是受先知、圣灵、智者三位合一赋予您的天生权力，全银河任何星球与所属的一切产物都是您的所有物，因为您就是最尊贵神圣的皇帝陛下，荣耀伴您永生。”
“……我觉得有点想吐。”喻文州脸色铁青。
“所以，这个尊贵的皇帝陛下有名字吗？”王杰希问。
“哔哔……陛下尊贵的名讳我等必然不可直呼，大不敬。”圆墩如果有手脚估计已经下跪磕头了。
“所以也是叫喻文州吗？”王杰希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拐了一下喻文州的手臂，“我可以直呼吗？圆墩如果等等要杀我，你得帮我啊，陛下。”
“敬爱的上将，陛下特许您直呼的权力。”
“我叫对了吗？”
“……”圆墩不说话，估计再一下就要冒烟了。
“你就回答他吧，我……准许。”喻文州无奈。
“是的，尊贵的陛下。”
喻王两人面面相觑，当然在他们找圆墩问话时，已经按照经验把在场所有人都变成了需要特别礼遇的“皇帝与上将的同伴”，武器也完整归还并且有圆墩帮受伤的拓荒者处理伤口。
喻文州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同伴们，那头想必也十分困惑当然也相当紧张，为了缓和这个状况与确保大家的安全，也不得不配合圆墩们承认自己的身份。
“那我再问几个问题。”喻文州道。
“这将是我至高的荣幸，尊贵的陛下。”
“为什么这里是禁区？”
“这是您的旨意，尊贵的陛下。”
“理由是？”
“这是您的旨意，尊贵的陛下。”
“……”王杰希小声地在喻文州耳边吐槽，“人工智障。”
“你们的年份是？”
“银河历标准年份15517年。”
喻王对看一眼，年份是一样的。
“我今年几岁？”
“尊贵的陛下，您今年即将三十五岁。”
“他呢？”
“尊贵的陛下，王杰希上将已满三十六岁。”
“一样啊。”两人点头。
“说真的，你们这颗星球从哪冒出来的？”
“尊贵的陛下，在下不懂您的意思，我们一直都在，并衷心期盼您安全归来。”
“我去哪了？”
“尊敬的陛下，问题已超出在下的权限，请您原谅。”
“我……多久前离开的？”
“三十二天前。”
“有着长头发跟雕像一样的我吗？”
“是的，尊贵的陛下，您剪了头发，依然很适合您。”
“马屁精。”王杰希不屑。
“这颗星球上的居民去哪了？”
“您离开前设立禁区，撤离了居民。”
“为什么？”
“尊敬的陛下，问题已超出在下的权限，请您原谅。”
喻文州又沉默了一下，才试著问：“那么这颗行星上的东西，只要我想要的，都可以拿走吗？”
“尊贵的陛下，整个银河只要您想要的，没有不属于您的。”
“……你无耻——”王杰希本来想骂他，但碍于圆墩，他只好改口，“你有没有搞错？”
“这不是我们本来的目的吗？”喻文州无辜看他一眼。
“……”
“这样吧，我累了，我的朋友们也累了，有什么地方可以休息吗？”
“尊贵的陛下，广场后面的宫殿就是您的行宫，您可以尽情使用并招待贵宾。”
“天色也晚了，我们先过夜再说。”喻文州提议。
“你是陛下，听您的。”王杰希嘴上这样说，表情却很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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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颗‘神秘行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所经历的时间线，帝国并没有灭亡，而且登愣～”黄少天一边用口技做了音效，虽然鼻子上的纱布让他有点鼻音，但依然说得十分生动，“文州是皇帝？老王是什么上将公爵，什么鬼啊黑洞中子星大爆炸，我是不是做梦这是平行宇宙吗？”
“这也是根据圆墩的说法，而圆墩是可以被设定的，难道它们说的就是真的？”李轩问。
“但，哪来的科技可以制造圆墩这种……机器人？机器桶？”方士谦说，“如果不是帝国，那就表示我们遇到了未知智慧文明，我就说银河不可能只有人类吧。”
“未知智慧文明为什么要捏造这种奇怪的故事？”
“想玩我们？”李轩说。
“我们回归现实。”肖时钦打断，“刚刚查阅了宫殿里的图书数据库，这确确实实是我们认知的帝国，只是我们现存的帝国二十九年前就被推翻颠覆，这里的帝国却依然维持直到今年……我偏向这是另一个时间线的星球。”
“平行宇宙？多元宇宙？”
“为什么这颗星球会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张新杰问，并看向喻王二人，“有什么想法？”
王杰希耸肩，然后问喻文州：“你三十二天前在哪？”
“我去了一趟流离星郡，走货，整趟算下来，一共二十多天，回来就立刻去哥布林商船那了。”喻文州没解释完，显然后面发生什么王杰希已经知道了。
“你确定？”
“少天跟我一起去的。”喻文州翻白眼，然后又指了一把叶修，“你不信，老叶也在，狭路相逢。”
“文州说的是真的。”叶修点头。
“那就是没发生什么大事。”王杰希搓了搓下颚，“看来没有什么关联，说真的你离开这里去哪了？”
“我不知道。”喻文州再度无奈，“我至今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鬼银河帝国皇帝陛下……就是，挺不舒服的。”
“是很恶心。”
“……”
“既然这里有图书库，我的建议，不如大家分工查阅这颗星球与我们不一样的这二十九年发生什么事？”江波涛举手。
“那资源还要不要拿？”唐昊问。
张新杰顿了一下，只好开口：“目前我做不了主。”说完看向喻文州。
喻文州反应过来，只好说：“我认为小江说得对，应该详查一下，至于资源……等我们查完了再行讨论可以吗？”
当然这与大家的目的相违背，只是于情这颗星球实在太奇怪，而于理确实只有喻文州（或许王杰希）能控制那些圆墩，没有他的同意擅自取货估计会有危险，现场气氛有些僵持。
喻文州不慌不忙地开口：“诸位，我的考虑在于这颗行星的来历跟经历实在超出想象，不应该轻举妄动。当然你们可能认为我是说漂亮话，但我喻文州本人以先知发誓，既然入局时说好的是平分，那就绝不会为己图利，不管要做什么决定都会公平公正地对待大家，不知各位愿不愿意信我这次呢？”
喻文州一向口碑不错，人缘也过得去，加上王杰希应该也能与之抗衡，不至于放任蓝雨为所欲为，众人也就暂时同意，并分工研究起这颗行星上的文献资料。
“既然有了完整的数据库，我们可以延续太空站上的讨论。”张新杰把喻文州引到偏角，“我也同意，没有了解始末之前，暂时不要动这颗行星资源。”
“谢谢你的理解。”
“现在有很多问题需要厘清，时钦已经自行开始很久了，集思广益会更有效率。”张新杰说完看向那头抱着阅读器乐不思蜀的雷霆队长。
“对啊，一直纠结这件事的人去哪了？”喻文州扫了一圈宫殿大堂的拓荒者们，并没看到叶修。
“刚看他拿着烟出去了。”孙翔拿着一块像是熏肠的食物经过，顺嘴说，“那些圆墩准备了吃的，比太空口粮好多了，喻队不管怎样我都要打包这些食物带走！”
喻文州找到王杰希打了个手势，在人群里忙活的男人回了他一个眼神，用言语翻译过来就是“这里交给你了，看好这些圆墩。”“行，你去吧。”
喻文州从宫殿出来就看到夕阳将这个星球的天空染成粉红与水蓝渐层，从宫殿方向往外看，石砌的白色城池对称地以同心圆方式展开，使人看了相当舒心。叶修也在欣赏这一幕，孤身坐在广场阶梯上的背影拖出长长的影子，脑袋上还有袅袅白烟冒出来。
喻文州经过与自己模样相似的雕像时依然很不自在，眼睛余光都抗拒看到任何一角。
“叶修，里头两个战术师等你去跟他们脑力激荡呢。”喻文州走到他身后，没有坐下。
“老王说得对，你本人确实没有这雕像好看。”叶修头也不回地调侃。
“这也没确定是我，还有王杰希也是，我们怎么可能是皇族甚至……说真的，这可以说是毁谤了吧。”喻文州反驳，“所以才要请叶大神进去帮我们厘清一下，现在需要的资料应有尽有，相当于没有损毁的图书馆任我们查阅，好几个人已经沉迷得不行了。”
“那群书呆子。”
“抽完这根烟就进来吧，圆墩准备了食物，就算是你也需要吃东西吧。”喻文州说罢转身，猝不及防对上了那尊雕像，明明是自己的脸，却被刻得威严与慈爱相得益彰，看得他一阵鸡皮疙瘩，视线往下，突然被吸引了注意。
“老王不是一直抗议我们叫它‘神秘行星’吗，喏……底下好像刻着这地方的名字呢。”
叶修转头，嘴上叼着烟左右扫了一次那行字：“是古帝国语。”
那人看起来是懂的但就是故意不告诉自己，喻文州只好蹲下来试着解读：“这个词我记得有城市或区域，也可能是土地单位的意思，前面这个很简单，是先知圣灵智者三位一体最早的符号，传说在祂降世年代时，还没有分成这三种形态，是唯一真神。”
“不错嘛，你也是书呆之一。”
“那这样结合起来，这颗行星就叫圣灵之国？神之都……圣城之类的？难怪不像是普通城市，是专门作为宗教用途的圣地。”喻文州喃喃自语。
“那‘神秘行星’就改名叫‘圣城’了？”
“用城或国不够贴切，这些单位都是具有政治意义的，如果是宗教圣地会避免这些称呼……”喻文州想了一下，灵光一现，“或许会叫‘神之领域’吧。”
“……行。”叶修听了后稍稍眯起眼，带着难解的情绪，然后随手指了雕像下的铭牌，“不看看你作为皇帝陛下的封号吗？”
“这很重要吗？”喻文州立刻苦着脸。
叶修咧嘴，把烟碾在喻文州的封号石刻上：“我这可是大不敬，估计要砍头了。”
喻文州告诉自己要习惯接下来每个拓荒者都会阴阳怪气拿这个嘲笑他，生气你就输了心平气和才能健康长寿——
“你说呢，尊敬的索克萨尔二世陛下？”叶修故意咬字清晰地念了出来。
不行，还是好气，喻文州嘴角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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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行星”或该正式称呼它为“神之领域”上果然食物充足，除了这个宫殿所在的小聚落，整体面积不大的陆块基本没有开发过，少部分地区是自动农场，可以自给自足提供居民所需的粮食。长期以太空口粮或无机罐头维生的拓荒者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在干净土地里种植的真正水果与蔬菜，甚至还有新鲜海鱼，连调味也是天然香草研磨而来。
说是行宫宫殿，整体典雅大气但不华丽，也是由白色石材搭建的，如今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冷清孤寂。但，今晚一群从气质到打扮都与之格格不入的银河旅客，把大厅搞得杯盘狼藉所有人吃得不亦乐乎，这才你一言我一句地把自己看来的信息分享出来。
“我先来吧，找到了不少王杰希上将的资料。”李轩捧着先进的帝国阅读器似乎不太熟练，但立体显影的用法倒是大差不差。
显影台上出现了穿着帝国军服，肩上的星条与功勋胸章看得人眼花缭乱的帝国版王杰希，除了站姿更挺拔、气质更生冷、头发更短之外，样貌倒是别无二致，有些人甚至吹了声口哨。
“有了……这里说王氏一族是帝国历史悠久的贵族，承袭爵位超过百代，并拥有上议院席位的继承权，封地与资产皆是贵族里的翘楚，这里说王氏公爵也负责出任皇室章纹院总督……章纹院是什么啊？”
过了两秒没人接话，叶修这才补充：“章纹院就是管理帝国贵族阶位与整个御苑首都行政运作的机构，一般都由封号最古老的公爵家族负责，无论是形式还是实权都拥有极高的地位。这就是银河帝国的王氏勋章。”并且摇了摇手中的阅读器，显影台上出现了复杂的花纹，看来就是家族勋章了。
众人看向靠在桌沿翘着二郎腿，手中捧着一盘水果与熏鱼埋头苦吃对此毫无兴趣的王杰希，此时甚至连头也不抬一下，大伙不约而同发出了奇妙的感慨。
“王杰希……帝国版，是王氏公爵长子，一出生便继承爵位成为小王侯爵，八岁离开御苑贵族学院，入军校并成为帝国军官，十五岁作为少校第一次参战——哇，这记录有点长，总结一下这人就是天才战舰军事家，服役期间收复的帝国星域版图比过去一千年还多，军阶也因为战功彪炳一路升至上将，这甚至是帝国版王杰希三十五岁之前的事——根据时间线，你们同年。”李轩赞叹地读完，由衷地钦佩，暂时忘记反帝国的立场。
“看看人家三十五岁干了啥，你又干了啥大事？”黄少天咧嘴调侃，“为了区区十个稳定器去当贼。”
“皇帝陛下都为了区区稳定器乔装成哥布林商人了，我又算得了什么？”
王杰希把盘子一丢用手臂擦擦嘴角，嗤之以鼻，“还有，我还可以当场揍喻文州一顿出气，他行吗？”
“你这种想法太堕落太没追求了。”喻文州躺着也中枪，很是嫌弃。
“打你一顿确实不算啥追求，轻而易举。”王杰希说。
“我记得帝国从一百三四十世纪之后，对整个星域的控制开始动摇并且逐年减弱，到了一百五世纪半数星图空有条约并无实权了，所以大沦陷便是注定的走向……”肖时钦推了推眼镜，把近五千年的星图变化投射到台上，并用颜色区分，相当一目了然，“黄色是我们所知的历史，绿色是帝国版王队参战二十年的版图变化。”
“很惊人。”周泽楷忍不住开口。
“老王确实对空舰作战很有一套。”叶修评价，“在座没少吃过微草的这种亏吧。”
众人想起了一些令人头晕眼花的晕船经历，不由得带著怨气看向王杰希。
“如果给他一艘帝国战舰，不知道王队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呢。”
“好了，不说我了。”王杰希打断，指了下喻文州毫无委婉地转移炮火，“他才是重点。”
“我来吧。”肖时钦既然已经连上显影台了，他便跳至皇室的页面，“帝国版喻队，封号‘索克萨尔二世’……五岁继位。”
喻文州一听自嘲道：“哈，是傀儡啊。”
“尿都管不住的年纪就要当皇帝了。”王杰希也乐了。
“你五岁还会尿床？”喻文州故作吃惊瞪着他。
“这就摆架子啦？别打断人家小肖，来继续。”王杰希理直气壮。
“刚继位时，确实是由秘书团与上下议院组成的幕僚代为治理政事，不过在索克萨尔二世继位前，帝国皇帝其实已经被架空皇权好几百年了，实际权力不是掌握在保皇党的贵族一派里，有点像是外戚干政；就是大法官议会秘书团，有不少时期他们推举的首相才是帝国真正的掌权人。”肖时钦说。
“有点哀伤。”喻文州事不关己地说风凉话，“感觉挺惨一小皇帝。”
“在索克萨尔二世的案例，就是保皇党掌权，保皇党为首的就是王氏公爵，同时法官议院的势力也相对强大，两党已经争斗不止一个世纪了，这也是为什么皇储才五岁就被架着继位，保皇党因此取得了暂时的胜利……”肖时钦说着，突然笑了一下，“但是，如果不是为了歌功颂德而扭曲了事实，毕竟帝王还在世并且正值壮年，是帝国的象征，或者，这就是史实……”
他看向喻文州笑得别有深意：“想必帝国版的文州不甘心被架空，尽管年幼继位，但从登基开始便蛰伏深宫，发展自己的人脉与时机，逐渐取回权力，实际做法是牵制两党此消彼长，在党争背后运筹帷幄影响政局，然后正式夺回多年来被削弱架空的帝位实权，手握兵权、立法权、行政权，连大法官都被纳为己用，秘书团受限，首相革职，保皇党退回自己封地，并且课贵族重税，很难想象这些都在他十八岁成年礼之前完成，并且极其受人民爱戴，这段统治时期人民对天赋王权的认同，虽比不上最帝国强盛时期，但也算是一段小巅峰。”
“……”众人陷入奇异的沉默，包括喻文州本人。
“看看你，人家控制不住尿的年纪就控制整个银河了。”王杰希十分乐意头尾呼应地嘲笑他，“你又做了啥？”
“虽然可能说得夸张了点，但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肖时钦朝喻文州点头表示认同。
“那么帝国版的王队跟喻队，关系上是帝王跟贵族领袖，二世夺权就代表必须率先离开保皇党的控制，并且反过来压制，这样说没错吧。”江波涛分析道。
“哼，是政敌吗？不意外。”喻文州冷笑。
“我那么厉害怎么没去暗杀他？”王杰希回敬。
轮回船长周泽楷突然有话想说，默默举手：“那个，我这里……”
“战舰都给你了，兵权都给你了还想怎样，造反啊？”喻文州正烦躁着难得没有注意到这点，跳过了周泽楷，“王杰希上将。”
“我拼了老命帮你南征北讨收复星域，说不定下一步就是推翻你自己称王。”王杰希不客气地说，“先知在上，我肯定会这样干。”
“那我五岁开始宫斗，能放任你一个武将搞事？”喻文州不服气。
“其实，你们……”周泽楷着急想插话，但怎能说得过正唇枪舌剑的喻王两人呢。
“那么之前老叶说的，虽然与我们只有二十九年的差距 ，但在这三十年不到的时期，他们科技却领先了八十年。”楚云秀无视斗嘴，看了眼四周的圆墩，耸肩，“也就是说，这两位作为皇帝跟武将，都干得不错对吧？如果他们跟帝国时间线是同一个人，代表都是人才。”
“我受宠若惊。”喻文州苦笑。
“谢啦。”王杰希说。
“其实是不是同一个人不难验证。”张新杰此时开口，“这颗星球的时间线与我们的区别在于，帝国有没有沦陷，但这两位是大沦陷前就出生的人，在我们的世界里，王杰希跟喻文州是皇室贵族也并不矛盾。”
“对啊，这俩都是京畿人，你们家世如何说来听听？”唐昊虽然冒昧了点，但非常时期大家同样很好奇，于是纷纷转头看向喻王。
“我根本可以算是在垃圾堆长大的。”喻文州立刻摇头撇清，“没有家人，是靠救济所才勉强活下来，不可能是皇室吧。”
“这是真的，我小时候认识他时基本都快死了全身都是伤，只有半口气而已。”黄少天作证，“谁家皇子那么凄惨的？”
“老王呢？”
喻文州不等王杰希答复就已经想到他坦承过的身事，不由得看了一眼那人。
只见王杰希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顿了一下才冷淡开口：“我母亲确实是公爵，也的确是保皇党。”
众人万万没想到在喻文州信誓旦旦地否认之后，王杰希的身份竟然符合了。
“话说你早就知道这个？”
“你竟然是贵族？我去黑洞啊——”
“你不是心虚干嘛不说呢？”
“喂你们不要太过份啊！”
“方士谦你们微草早就知道吧？竟然愿意让贵族当船长！”
尽管认知上他们很有可能是同一人，但帝国线像是个故事而已，可以听得一乐，只是大家感情上都认同王杰希拓荒者并反帝国的身份，彼此一起痛骂过封建帝制一起当草根当无产阶级，现在说他是最高贵古老封建贵族后裔，一时很难接受。
王杰希依然面无表情，冷脸不语。
喻文州不着痕迹伸手拍了拍这人的背心，本来想出口制止场面，倒是有人先发话了。
“好了够了，大家冷静啊。”叶修起身拍了拍手，呼吁道，“得记得大沦陷时期老王才六七岁啊尿都控制不住的年纪，而且，如果他是保皇党之后，代表他们全家族谱都在几天之内被帝国屠杀殆尽了，有点同理心给点尊重好吧，素质，注意素质，底线在哪里？道德在哪里？话说剩下的食物在哪里，你们不会全吃了吧？”
叶修说完许多人都笑了出来，也就揭过了这一页。
黄少天此时开口：“但是王杰希与帝国版身份符合，代表这颗星球是某个时间点的分歧线，也就是如果眼前我们亲爱的老王，没有经历沦陷，他就会一步一步成为帝国上将，顺便说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们队长明显不是皇室，这又是怎么回事？谁负责这块信息，帝国版的皇帝总详细记载出生跟经历吧？”
“我。”周泽楷总算有机会发言了，“我说。”
众人一愣，心想最关键这一段竟然让惜字如金周泽楷拿去了，不禁开始担心他能解释明白嘛。
“帝国版喻队……”周泽楷被众人盯着有点不自在，还是尽量让语言组织明确一点，“生母并非后妃，是御苑宫女，最初官方记录一岁因病夭折，生母自刎谢罪。”
“……”喻文州听到这，眼里难免闪过一丝恻隐，但并未打断。
“四年后两党党争白热化，保皇党急需掌权工具，但王储们纷纷病死或遭到暗杀，皇室血统延续不能。”周泽楷很少说那么多话，但意外地十分流畅简要，“保皇党逼供御苑宫女，得知有皇子并无夭折，实际是流落出宫。他们很快在宫外找到已经五岁的王储，接回继位――也就是喻文州。”
听到这里喻文州脸色一点一点地难看了起来，几度想张口却又作罢。
“御苑……首都那么多小孩他们怎么找的，一个个验DNA？”黄少天也不可置信。
“逼供宫女得来可靠线索。”周泽楷说，“而且，帝国皇嗣会标记，出生时。”
“这点我来补充吧，刚好看到了，周队可以吗？”肖时钦举手，并请示周泽楷，后者点头如捣蒜。
“这是帝国科技，皇室新生儿都会第一时间甚至脐带未剪的状态下验明血脉，打上基因墨印，这是一种不可逆也洗不掉的印记。虽然平常看不到，但会有基因戳记，正式继位前会使用某种显影技术使其显现，一旦这样做印记就会永远显示在皇帝身上直到死亡，没有继位的皇储也就不用显影，看不出来了。”肖时钦把帝国的星芒标志调出来，“当然就是这个图案。”
“一般长子或长女拥有优先继承权，出生时会选在明显的地方戳印，女皇多在胸脯、男性则选大臂居多，而侧室所生会低调一点，选择能适当裸露的肌肤部位，不过如果是私生子，生母并非贵族这种，通常会标记在不让人看到的地方，一般不会是正面。”
“……”王杰希看向喻文州，那人看上去还挺冷静，但眉心压低了蓝眼睛，异常沉默，他转而观察黄少天，那人明显紧张了。
“索克萨尔二世，典型不被重视的私生皇子，但确是保皇党当年唯一的机会，而他的印记虽然不明显，当然也有记录……”肖时钦顿了一下还是礼貌地询问本人意见，“可以吧，文州？”
喻文州除了点头也别无选择。
“这一段是，索克萨尔二世成年礼仪式，总之根据传统祭祀，需要将火炬射入海中供船的标靶，仪式当然有全银河系的卫星转播，用看的吧。”
立体显影十分清晰，而帝国版的喻文州，如同雕像的及腰长发，肤色更为白皙，举手投足贵气高雅，但明明是锦衣玉食的帝王陛下，看上去却比他们的喻文州更纤弱一些。
仪式上，黄金色并且雕花精美的长弓几乎跟年轻帝王一样高，拉开需要用到的肢体动作也极尽舒展，而也许跟传统有关，典礼时帝王穿着白金色的长袍，拉弓前宫女上前帮陛下解开背上金穗，拉弓的右手抽了出来，露出了半个裸露的背脊，而那个帝国星芒的戳印就在他的腰椎中央，甚至有一半还被腰带遮住了，是个但凡人类还需要穿裤子就不会轻易露出的部位，也可得知在傲慢的皇家御苑中他的出生有多低贱。
肖时钦按下暂停并且放大，将这个标志圈出来：“就在这，我甚至认为是索克萨尔利用这场典礼故意让国民们看到的，一般帝王都会掩盖这种出身，一辈子遮掩，但他反其道而行，博取了不少恻隐与赞誉，将自己悲惨而传奇的身世变成了一桩美谈。”
“所以，喻文州你身上有吗？”张新杰打断肖时钦的感慨，毫不拐弯抹角地问，“这里是帝王行宫，照理说有验明仪器可以使用。”
“我……”直到这时候，喻文州才有些绷不住，他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很难消化这个事实，但能言善道如这人一句话都没有反驳，自然也算是一种回答了。
众人也同样在消化这段新进展，一时忘了抨击该是真正拥有皇室血统的喻文州。
“喂，你……”王杰希也很诧异，伸手要去拍他肩膀，喻文州就从桌子上跳下来，少了点以往的从容多了些恍惚失神，但还是勉强对众人露出微笑说：“我想……去个洗手间，回来再继续吧。”
他说完就往内殿大步走去。
“洗手间不在那边，算了，寝宫里也有。”叶修本来想出声，但作罢，他想到什么突然笑了，“谁也想不到，作为有可能当银河皇帝的男人，最体面的借口竟然是尿遁。”
黄少天追了上去，一边喊着队长，突然嗡嗡一声，一阵看不见的磁场将他挡在内殿通道之外。“什么鬼？”
而王杰希同样也想去追喻文州，但他却轻易穿越过去了，黄少天又更大声：“什么鬼！”
“也许老王是上将，你只是无名氏人类？”孙翔说。
“哔哔，过去就是陛下寝宫了，擅闯寝宫是重罪，因此设有力场以防误入，请见谅。”圆墩提示道。
“那谁家正经武将可以进皇帝内宫的啊，帝国也太不讲究了吧！”黄少天隔着磁场指着对面的王杰希骂。
“那个……我可以补充吗？”周泽楷举手。
“你这哑巴给我说！”黄少天气呼呼。
“不因为是上将，而是……”周泽楷有点难以启齿，尴尬地措辞，“帝国版喻队跟王队……嗯，他们是那样的关系。”
“啊？”黄少天皱眉。
“啥？”王杰希也忍不住提高音量。
“就是，在一起的意思。”周泽楷举起自己的阅读器，还是一口气说了，“公开承认，全银河系都知道，举行过仪式——”
这时显影还是方才的成年礼拉弓仪式，刚成年且权倾天下的银河帝王，成功地射中了标靶，海岸上的船瞬间燃起火光后向大洋驶去，此时整个银河系从古至今最年轻的十九岁少将进入画面，他接过帝王的弓，并替皇帝陛下披上海蓝色的羊绒皇袍，十分恭敬而忠诚，同时也十分温柔而情深。
众拓荒者，是熟识喻文州与王杰希的，就在这种冲击中，看到有喻文州长相的少年皇帝在仪式典礼上，在贵族世家秘书团法官长老议会与人山人海的观礼群众和数百台直播卫星众目睽睽下，笑得有些意气风发，且十分自然顺手地搂住身穿军装的年轻武将，直接凑头吻了上去，当场成千上万的人都在鼓掌并且大声欢呼热闹非凡，相较之下，在场拓荒者们的哑口无言目瞪口呆形成了强烈对比。
而在这种恐怖的沉默里，有个同伴率先憋不住笑了出来，可能是孙翔吧，然后就接二连三有人陆续绷不住开始偷笑。
“够了够了别放了快关掉我眼睛要瞎了这什么跟什么太离谱了吧这……这是可以的吗？这行吗确定吗这是真的吗不是高科技合成吗？先知在上，我们蓝雨如果做错了什么请直接在银河中惩罚我们而不是……我看不下去了，我真的我都要哭了。”黄少天率先冲上来捍卫自家队长的清白，但在偌大的显影面前就算是他的废话们也显得苍白无力。
“我的银河啊，你不是吧王杰希虽然我知道你家族的事但这也……为什么？到底？图什么？你对喻文州我以为你一直看他不顺眼？”方士谦也侧过身，朝王杰希拍着手心兴师问罪，“我们微草脸面哪里搁？”
“……我比你更讶异。”被众人遗忘的当事人王杰希这才从震撼中稍微恢复，脸色铁青地道，“如果有黑洞，我会立刻进去，不……我会把喻文州的脑袋塞进去，先知也无法阻止。”
“我一直想说。”周泽楷很小声。
“所以……”肖时钦暂停影像，显影定格还在拥吻，他只好先关了，然后几乎把头发给抓乱了，也要试图归类新信息，“刚刚说到哪，现在知道他俩不是政敌，然后关于王杰希没有被挡下来这件事，很显然不是因为帝国的军官可以随意闯入内宫这么荒唐，而是……”说完摊开双手，体贴地言尽于此，尽管真相对他们来说更荒唐就是了。
“别说了。”王杰希扶额。
“喔，意思是他要去侍寝？”有个不会读空气的人突然开口，应该是唐昊。
估计听到关键词，圆墩突然又恭敬地开口：“敬爱的王杰希上将，需要帮您准备侍——”
这次王杰希学乖了，狠狠地踹了它一脚：“给我闭嘴。”然后这才瞪着磁场墙外所有拓荒者，有尴尬有无奈也有明显嘲笑或幸灾乐祸看好戏的，他恶狠狠开口，“等等再跟你们算账。”
“怎么，急着去侍寝吗？”也有不怕王杰希的甚至能嘲讽一下，是叶修。
王杰希想一个人气到某种程度是会笑的：“不，我要去杀喻文州。”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应该是皇帝寝宫的地方了。
“……他们都走了我们还要继续吗？”有人举手。
“我还是有点无法想象。”
“我也是。”
叶修这才发话：“你们反应有必要那么夸张？我们老早不在蛮荒四位数年代了吧，别说我们，就算是帝国，不少女皇后宫一个男人都没有呢。”
“倒也不是，只是我一直以为他俩不对付。”
“他俩确实不对盘。”
“话说我不用跟进去吗？老王不会真的把队长怎么样了吧？”
“黄少天你进去干嘛，当电灯泡？哈哈哈——”
“孙翔信不信我现在就揍你？”
“不行我想到还是很想笑。”
“很晚了，都散了吧，我看文州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事实，明天再说吧。墩儿应该会给大家分配房间。”叶修伸了个懒腰起来，开始赶人了。
众人也纷纷舒展四肢交头接耳八卦这些巨大的讯息量，当然素质不怎样，几乎都在嘲笑喻文州与王杰希。
探索神秘行星的第一晚，也就到此结束了。
4.
喻文州可以说是落荒而逃，就挺狼狈的，当然对于拓荒者来说，体面这种事微不足道，甚至厌恶形式主义这套，可以说帝国怎么样他们就喜欢反着来。
唯有先知信仰，不一定是宗教意义，但那深刻于银河时代每个人心中。想到先知喻文州稍微平复了些，甚至默默地祷告了几句，不是很正式，但他相信先知同样不会太注重形式。
喻文州跑进据说是自己的寝宫，他其实并不在乎，只是想单独冷静一会。
里头很暗，甚至也没有圆墩，只有夜色照射进来依稀可以看到地上石板泛着微弱星光。
他胸口不再剧烈起伏后，脑袋开始接收这一切，而这一想便更混乱了。
这几乎颠覆自己这一生三十年来的一切认知与观念，在这个无论是科技还是物资都是东拼西凑过活的拓荒时代，最看不起的就是阶级或任何与正统有关的事，大家都以草根为豪，莽夫与粗野甚至是一种褒意，代表能适应任何艰苦或匮乏的环境，代表不矫情也代表能绝境重生，有能力开拓新时代——
喻文州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尽管他不以此见长，但拓荒者就是他们的家，并且每个人都是这样认同的。
现在说，自己身上竟然有皇室血脉，并且有极大可能成为银河帝王……那个被唾弃辱骂的核心象征本人，本来喻文州还可以开开玩笑说点垃圾话是因为他深信这人根本不是自己，自己也跟皇室贵族没有半点关系，那只是另个宇宙的故事而已，但——
喻文州开始在黑暗的寝宫里来回踱步，努力回想自己五岁以前的记忆。
富丽堂皇的首都外壳下，无力管辖的阴暗角落，比人们想象中庞大得太多了，杂乱拥挤令人窒息的街道，消极的治安，破败的楼房，贫富的差距——都昭示着帝国早已力不从心的统治，但对比之下高耸而永远被翠绿团绕的御苑却四季常青，虚伪地为帝国歌功颂德……
他有记忆以来就住在某个破烂的会漏水的屋檐下，有个太太会给自己硬面包偶尔有不新鲜的罐头，食物很匮乏，但至少有个小破院子可以睡觉。
再来就是他最清晰的初始记忆——自己差点在院子里一个没有鱼的鱼缸里淹死。
那也不是清水而是发酸的雨水，他不记得前因后果，只记得在水中缺氧却无法挣脱，身体彷佛被灼伤，涌进鼻腔与口腔的水一路冲进脑袋的刺痛……然后得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这也是喻文州三十多年来，就算作为朝不保夕的拓荒者，最接近死亡的时刻，五岁。
“不会吧……”喻文州边走边自言自语，自己五岁差点溺死，索克萨尔五岁登基，不可能是巧合，况且——他不自觉往自己后腰摸去，此时右脚突然踩空，噗通一声，竟然落水了。
谁他先知的卧室建水池有病吧！
这是喻文州暌违三十年第二次最接近死亡时刻前脑袋闪过的最后一件事。
死亡的感觉跟小时候那次差不多，但相较之下那次痛苦许多，也许是因为年幼，又或是当时并不是单纯的意外，而是经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想啊……喻文州，快想——不想起来你真的要是万恶的皇帝了，你会被所有拓荒者笑一辈子，整个蓝雨都会跟着你抬不起头来……
想啊喻文州，为什么你会在鱼缸里溺水，为什么你会那么怕水到甚至都不敢自己去河畔取水……
王杰希，是了王杰希也会被笑，至少他可以陪自己一起被笑，不孤单。
想起来一点点也好，喻文州，给我想。
然后，来个人救自己吧，谁都好——
先知啊圣灵啊，看在我还算虔诚的份上，救救我吧。
喻文州在水里一个激灵，又咕噜咕噜冒了几口水，眼里已经白光阵阵，闪过他认为应该是回忆跑马灯的……这个小时候可没有，毕竟五岁哪有什么记忆呢。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也许是银河圣灵要收回自己的灵魂呢，不敢答不敢答。
喻文州……
你得死。
姓喻的——
你必须死。
喻文州！
可我不想死。
文州……
对不起了。
我的陛下——
这是在叫我？
“喻文州你再不醒我就要抽你了！”
喻文州倒抽一口气，感觉肚子里的所有液体包括肠胃本身都一股脑吐了出来。
王杰希的脸跟一大一小的眼睛就在自己面前，双手粗鲁地摇晃自己的肩膀，还有一点气急败坏：“我真的会抽你！”
“是你……”喻文州感觉自己真的跟圣灵走了那么几秒，他浑身都痛脑袋跟胸腔最痛而且五官全都在溢水，但他还是忍不住攀住王杰希的脖子大口喘气，“是你。”
王杰希身体僵了一下，还是选择在这种姿势下继续骂人：“……除了我你以为谁进得来？圆墩都不愿意靠近，黑洞的放开我！我要杀了你。”
不知道这人在生什么气，但喻文州死而复生懒得计较了。
喻文州咳完了喘完了，这才放开王杰希躺回地板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而这人似乎在进房时开了灯，比自己明智很多：“行，要杀就杀吧，用光剑用枪用刀用手都可以，别用水就好。”
“……”王杰希见他没事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地他按住喻文州直接动手了，“既然你没死，我得确认。”
“你干什么王杰希！”喻文州被他翻过身按在地上，而王杰希相当清楚要从哪下手，他掀起喻文州湿答答的衣摆然后把裤腰往下一拉。
喻文州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可能缺氧太久或是脑袋太乱他已经没力气骂人了，就任王杰希扒拉了。
“……”王杰希很快地看完，然后放开喻文州，似乎也被抽了力气一下就没劲了，气也顺便消了，他一屁股坐下，而刚刚为了救人上岸，也是全身湿透。
喻文州坐起来，拉好衣裤，默默不语。
“那是……”王杰希想了一下，才说，“一个烧伤的疤。”
“你看都看了，很显然。”
“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当然知道自己有个疤，但如果你是问那里原本有没有奇怪的帝王戳章，我的答案是不知道。”
“……”王杰希把还在滴水的额发往头上扒，现在像个刺猬了。
“而且根据他们说的，不继位不会让它显影，有没有也看不出来不是吗？”喻文州指了指自己，“我只是蓝雨喻文州，不是什么……你懂的。”
“那为什么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刚好在这地方有个疤，而且还是那么严重的烧伤，不就是为了掩盖什么吗？”王杰希说。
“我真的不知道。”喻文州累得说话声音都哑了，“不记事时就有了。”
“……”王杰希瞪着他，然后不情不愿地说，“所以你果然是皇室继承人。”
喻文州这次没有反驳。
他们又坐了一会，王杰希这才起身，看在喻文州刚溺水完的份上，还是伸手搭了一把。
“这里是你的寝宫，应该有毛巾跟干净的衣服。”王杰希堂而皇之很不客气地搜刮了起来。
皇帝陛下的便袍质地自然是最上乘的，穿上去又滑又细腻，但两个人都很不适应，感觉像啥也没穿。
“我就这样溜了，外头没怎么样吧？”他们这种人也没啥讲究，直接当场就换了，喻文州一边叨念着，“算了就让他们笑吧，就当我没脸见人。不想出去了，明天再说。你呢，你不用出去吗？对了，为什么少天不来关心我，没爱了真是。”
“……”王杰希卷着袖子，这才想起他来找喻文州的主要目的，一进来就发现这人沉在寝宫中间的水池底，吓得王杰希都忘记这点了。
而看着喻文州还天真又从容的态度，不禁有点羡慕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他，也不由得一肚子气。
但王杰希实在没好意思开口跟喻文州说，在帝国时间线里他俩谈恋爱种事。
好在喻文州注意力被寝宫里的夺命水池吸引过去，这水池是方形的而且相当大，最离谱的是，陛下的床竟然安在水池中央，虽然有走道可以过去，而放置大床的石板也宽阔得绝对不可能因为翻身而落水，但喻文州还是十分错愕且厌恶。
“正经人谁会把床放在水中间，索克萨尔是疯了吗？我不懂皇帝的装潢审美。”喻文州咋舌。
王杰希也觉得滑稽，但还是不想顺着喻文州，反问道：“人家索克萨尔会游泳，为什么你不会？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就算你不会游泳也能飘上来换气吧，这还是静止的水，不是河流。”
“你又知道索克萨尔会游泳，你跟他很熟吗？”
“也许比你想象中熟。”王杰希小声嘀咕，又理直气壮起来，“喻文州你是脑袋进太多水了吧，索克萨尔作为皇帝本帝，他要是水性不好，会没事把自己床安排在水中间？还是全银河的皇帝陛下杠不过品味奇怪的室内设计师？”
喻文州一听被逗笑了：“说得也是，贫贱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可以吧。”
“你们基本上就是同一个人，流一样的血有一样的DNA。”王杰希说着其实也是在说服自己，然后才勉强承认，“其实圆墩认出我们时基本就可以确认了，靠声音跟基因识别。”
喻文州还是为自己辩驳说：“也许他有全银河最顶尖的皇家游泳教练，而我不但没有小时候还差点溺死在鱼缸里？”
“这是你旱鸭子的原因？”王杰希转头。
“是，我都不想看到水出现在水壶以外的地方。”喻文州看着这水池，有感而发，“在寝宫里搞一个水池床还在中间，那家伙应该很喜欢水吧。”
“跟你完全相反。”
“所以我打死不会在这张床上睡觉，你想睡你睡吧。”喻文州抱着一床毯子把自己裹住，找个了离水池最远的角落靠坐下来，然后他发现星光如此璀璨的原因是这寝宫有一面完全没有墙，只有一排罗马柱，室内直接连着露台，刚进来心烦意乱没注意，此刻安静下来，外头竟然水声潺潺。
喻文州戒备起来，说：“外头不会是另一个池吧？”
“是，只是比较大的池，我们一般都称之为海。”王杰希也跟着坐下，然后见喻文州又往角落躲了一点，暗笑，“还是海景房。”
“这皇帝到底有什么毛病？”喻文州想骂人。
“也许跟风水有关。”帝王寝宫任何一角落都十分舒适，王杰希靠上软垫，“我要睡了，明天有你好受。”
“会比今天更惨？”
“也许。”
喻文州也躺倒在大靠枕上，喃喃道：“你之前说，只记得不好的回忆，是指家族被灭门吗？”
“……没什么好提的。”
“在那之前，御苑是怎样的？”喻文州闭上眼睛，含糊地说，“我小时候只能远远地看，记得是那颗星球上唯一有绿植的地方，很美也很可恨。”
“是很美也很可恨没错。”王杰希轻叹，“只记得一点点，就是我总想离开。”
“去哪？”
“哪都好，里头很无聊，我不可能待得住。”
“是吗。”
“沦陷前，我离开过一次，好像。”王杰希开口，这话题对自己来说异常生疏，像是第一次谈起，“跟着家里的人一起，很多像是卫兵的人。”
“然后呢？”
“外面很臭。”
“哈哈。”
“我忘记发生什么，但我是被抬回御苑的，听说我差点死了。”
“为什么，被熏的吗？”
“不记得了。”王杰希都没料到自己记得那么多，他比了一下脑袋说，“我头好像破了，包了好几周的绷带，这里还看得到疤。”
“……如果我问你对你父母的印象，会太冒犯吗？”喻文州平静地说。
“上一代公爵是我母亲，跟她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印象。”王杰希也异常平淡地说起。
“嗯……”喻文州翻身，面对王杰希，他看上去像是已经睡着，但还是呢喃，“话说，海浪不会打进来吧？”
“不会。”王杰希没有太坏心，甚至有点安抚的意味，“我相信就算没有墙，也有隐形力场，毕竟你是皇帝，这里肯定很安全，放心睡吧。”
“你突然温柔起来我有点害怕 ，但还是谢啦。”喻文州轻笑。
“……我的荣幸，陛下。”王杰希翻白眼。
“爱卿，晚安。”
“……我们真的不能玩这个梗了，至少我们自己不行。”王杰希想到明天会面对什么调侃起哄就头疼。
“但你依然会忍不住的。”喻文州笑的声音像是真的要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这寝宫含水量太高，或是他刚刚差点死掉，喻文州估计都没意识到自己几乎是挨着王杰希的身体入睡的。
王杰希早就注意到了，也很讶异自己竟然没有推开这人或是逼他去水池中间睡觉之类的，甚至都没有点破这件事，听到喻文州规律的呼吸声，甚至有一丝心安。
他都差点淹死，我稍微友善点又怎么了？王杰希对自己说。
这偌大的寝宫，比一艘小型舰艇还大，甚至半露天，天花板至少有两层楼梯高，这对习惯生活在狭小且封闭船舱里的他们来说，空得能填满无尽的心慌。
靠在右肩的喻文州已经睡着了，王杰希用还可以活动的手枕着后脑，然后听着外头的海潮声，也慢慢地有了睡意。
---
“为什么今天早上每个人看到我表情都那么奇怪？”喻文州拉开椅子，长方形的餐桌上已经布置好了早餐，现在还很早，没几个人，桌上有新鲜水果甚至完整的鸡蛋，种类不同的面包与鱼汤，“圆墩准备的？”
“你没有告诉他？”叶修诧异地看着王杰希。
“……我把这个殊荣留给你。”王杰希冷脸道，“爱说你说。”
“怎么？”喻文州这下来了兴致，还好奇上了，“我错过什么了吗？”
“昨晚还愉快吗？”叶修故意问。
喻文州倒咖啡，漫不经心地说：“挺刺激的。”
“……”王杰希无言，很想用餐刀捅喻文州的嘴。
“哇喔。”叶修浮夸演完戏后，很自然又唐突地换了话题，“但你确认他身上的戳印了吧？”
“只剩一个疤，明显人为的。”事已至此，没必要隐瞒，王杰希坦白。
“被动了手脚？”叶修自然反应。
“直接杀了他烧一烧不是更快？”王杰希咬了一口炒蛋，含糊地说。
“谁好人家对五岁的小鬼下杀手？”叶修苦笑。
“他又不是普通的五岁小鬼，事关全银河福祉。”王杰希认真。
“唉，谁关心我的福祉呢。”喻文州叹了口气，故作忧伤，“也许只是巧合呢。”
“不可能。”叶修与王杰希同时道。
“好吧，也许我真的有皇室血脉，但我……我是指现在的我，也不是皇帝，何况帝国也不存在了，不可能起死回生，也不会改变任何现状。”喻文州停下撕面包的手，“除了以后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也许被排挤一下，反正我脸皮厚，而且还有老王当垫背。”
叶修意味不明地说：“这可难讲。”
“怎么，难道要把我们开除拓荒者籍才甘心？”喻文州冷笑。
“我不是指那个。”
“……”喻文州眯起眼斟酌起这人的意思，此时陆陆续续来人，几个人看到喻文州跟王杰希坐在一块吃饭，甚至吹了几声冒犯的口哨。
“我真的需要知道这是在干嘛？”喻文州叉子一丢，转头看向王杰希，后者慢慢地别开视线。
“啊队长，你没事吧老王昨晚没对你怎么样吧？唉啊你别担心不会有人因此瞧不起你的就算你真的有那什么血脉也不能代表什么我就一点都不在乎，你看起来也完全没半点贵族气质，你放心吧。还有，之后谁嘲笑你我第一个揍他揍出银河系包在我身上！”黄少天走进来这几步路甚至还没到座位上呢，说的话已经比在场人一早上都多了，“哇这早餐这是真的鸡蛋吗？还有面包跟肉我去银河先知我饿死了我队长我也要喝咖啡——”
方士谦黑着脸明显睡眠不足的样子跟在后头，怨气地瞪着王杰希：“无论如何你今天晚上都不许在喻文州那过夜了，我就没有一刻安宁过。”
“少天，最适合的任务交给你了，荣幸地接下吧。”叶修吃饱起身拍了拍黄少天肩膀。
“啊？”
“跟你们队长解释他的帝国风流史。”叶修掏出阅读器，“道具都帮你准备了，免得他嘴硬不相信。”
“我开始觉得并不是有趣的事了。”喻文州皱眉但还是帮忙倒咖啡。
“我去外面吃，老叶等我。”王杰希端起盘子就要撤，喻文州一把将他拉回椅子上。
“王杰希你留下，我感觉你也有份。”
叶修叼起烟，离开前不忘补刀：“喔，那可是他独一份。”
[喻王]银河帝国浪漫谭（下）
5.
神圣银河历15486α
御苑
“我也要去，我想去，可以吗？可以吧，拜托了——”
“不行，你不可以去。还有注意你的仪容与礼节。”
年仅六岁的王氏小侯爵王杰希让侍女整理因为奔跑而松脱的袖扣与领花，也把一高一矮的长袜拉好，这才板正地向公爵行礼：“母亲大人，请您让我跟随出行。”
“答案依然是不行，我的儿子。”
小候爵完美的教养瞬间破功：“为什么，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上历史课我讨厌那个礼仪老师，御苑里没有人愿意跟我玩，我想去外面看看……”
“放肆，停下。”女公爵冷下脸来，王杰希立刻住口了，但脸上依旧不服。
“你的表现确实是礼仪教师的失职，我...
5.
神圣银河历15486α
御苑
“我也要去，我想去，可以吗？可以吧，拜托了——”
“不行，你不可以去。还有注意你的仪容与礼节。”
年仅六岁的王氏小侯爵王杰希让侍女整理因为奔跑而松脱的袖扣与领花，也把一高一矮的长袜拉好，这才板正地向公爵行礼：“母亲大人，请您让我跟随出行。”
“答案依然是不行，我的儿子。”
小候爵完美的教养瞬间破功：“为什么，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上历史课我讨厌那个礼仪老师，御苑里没有人愿意跟我玩，我想去外面看看……”
“放肆，停下。”女公爵冷下脸来，王杰希立刻住口了，但脸上依旧不服。
“你的表现确实是礼仪教师的失职，我会将他革职，并赶出御苑。”
“我不是要你赶走他，我只是……”
“你要记住，你的身份在整个御苑是最高贵的，除了正统皇室与陛下，没人有资格与你平起平坐。那些出身低位的子弟都懂遵守礼数，而你，王氏的长子我的继承人，已经七岁了还如此荒唐，令我失望至极。”
“……我只是想要有个朋友一起玩，母亲，我想去外面——”
“不要叫我母亲，我是全帝国贵族之首，也是你的公爵大人，别逼我按照族法惩处你。”母亲冷漠地板起脸，毫不留情，“王杰希，你已经有着全银河几兆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却一点不懂得珍惜，你根本无法想象御苑外的一切……”
“所以我才想跟您一起去看看……”
“够了，立刻回房抄写先知教诲，没有我的同意你连御苑花园都不许去。”
小侯爵生气地鼓起脸，十分忤逆地顶嘴：“我敢赌，就连御苑外随便一个孤儿都有朋友，他可能比我快乐多了。”
高雅的公爵大人气得扬起右手要甩他一巴掌，但在两排护卫与诸多瑟瑟发抖的宫人注目之下，依然没能当场教训这个聪明绝顶但令她头痛万分的叛逆长子，只能转而指向王杰希的保姆：“带他回去，马上。”
“遵命，公爵大人。”
公爵领着大批护卫浩浩荡荡地上了车往御苑出口驶去，王杰希很艰难地忍着眼泪被保姆牵回宫殿。
“我不想当侯爵了。”王杰希哽咽，“我想离开这里，这里太无趣了，每个人都很讨厌。”
“喔，小主人您可千万别这样说，公爵大人听到会生气的。”
“我也可以帮忙母亲大人的忙。”
“我相信您是的，小侯爵大人，大人对您的期望很高。”
保姆的安慰让王杰希稍微平复心情，吸了吸鼻子问：“他们要去哪？”
保姆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还是小声地开口：“这是大人们的事，但……您知道上个月尊敬的皇帝陛下蒙先知召唤灵魂，回到圣灵的怀抱，愿他安息。现在——神圣银河帝国的王位却暂时没能迎来新的王上。”
“我知道，我有参加葬礼。”王杰希小声地说，“超级无聊。”
“那个，您也知道公爵大人痛恨的秘书团如何藐视王权，践踏帝国基业甚至想要……喔先知啊我都不想说出这种话，他想要废除帝制自己掌权，甚至把像是公爵大人历代为帝国贡献的贵族英雄们赶出议会，听说他们穷追猛打最近情势十分危急，如果没有王位继承人，他们可以操控大法官做出对秘书团有利的裁决，例如由他们投票推举摄政首相……”
“我知道，我常听到母亲跟其他族长开会的事。”
“但万幸的是，她发现了一位帝国珍贵的正统继承人，血脉纯正，但因为一些意外，他并不在御苑生活，现在她们必须在下个月法官裁决之前找到殿下，伟大的帝国将回归正轨，迎来新的王上，所以……我的小侯爵，公爵大人最近十分繁忙操劳，您千万别跟她闹脾气了，好吗？”
“为什么殿下没有在御苑生活？”
“这个……”保姆面有难色，“小的就不知道了，您也别多问吧。”
“如果他是太子殿下，或他是皇帝陛下的话，他比我高贵得多，他可以当我朋友，母亲也无法阻止对吧？”小王侯爵融会贯通了起来，“而且他不住在御苑，他肯定比其他人有趣。”
“呃……这个——”保姆时常担心口无遮拦的小侯爵哪天会害死自己，但她还是和蔼地道，“您是王氏公爵的继承人，您一生都是要侍奉陛下的。”
“我会的。”王杰希自满地说，“我是对先知发过誓要效忠陛下的。”
“这就对了。”保姆一向喜欢王杰希，她忍不住又说，“我听说殿下与您年纪相当，能尽快找到他就好了，圣灵保佑。”
王杰希一听，心中立刻有了主意。
当天稍晚，熟门熟路从自己书房窗户爬下来的小侯爵，直奔车队并躲进某个坐垫底下时这样在心中默念：“先知在上，不是我不相信您的力量，但我还是想亲自去找殿下，您每天都要照顾银河上兆子民，我担心您会太累，这里就交给我吧，我是王氏公爵长子侯爵王杰希，我虽然常常捣蛋欺负老师们也让母亲生气，但我每晚都有向您祷告，请不要惩罚我。”
这几天街上出现了许多御苑卫兵，一般那些穿着笔挺华丽又神气的护卫是不会在贫民区出现的。
街坊人心惶惶，喻文州听了不少阴谋猜测，多人说是贵族想长生不老需要吃男童血肉，也有人说是做人体实验更有人说帝国要灭亡了，王族要找一个倒霉鬼献祭先知……
这些说法一个比一个吓人，喻文州知道救济院的好心女士虽收留自己，但也无法抵挡御苑卫兵。
“他们在找一个五岁左右，黑发蓝眼的男孩，就从我们这一区的东边开始。”救济院的女士忧心忡忡地蹲下身看着小喻文州，而刚好这孩子就是黑发蓝眼，也约莫五岁。
“为什么从东边开始找？”喻文州问。
“听说几年前，他们要找的人是在这一区东边走丢的。”
“……为什么，那个男孩做错事了吗？要被杀头吗？”
“抱歉，我也不知道。”
“东边……是有大烟囱的方向吗？”
“是的。”
“……我记得烟囱，很小的时候。”五岁的喻文州憋不住了，开始流眼泪，“而且街上没有其他小孩有蓝色眼睛，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不，你没有错，文州……你会没事的。”救济院女士吸了一口气，把喻文州牵到院子角落边搭起的生火亭，里头堆满杂物。
“文州，你看到这个鱼缸了吗？你等等听到他们进来，就马上躲进去，然后捏着鼻子不要呼吸，答应我。”
“如果我憋不住呢？”
“……你要努力憋住。最坏的状况是被他们带走，你知道吗？”
“但……我憋不住了，不是会死吗？”
“我很抱歉，孩子，那不是最坏的状况。”女人眼眶泛红一脸悲伤，“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
“……”喻文州有些不忍，只好点头，“我知道了。”
小喻文州躲在缸边抱着膝盖发抖，然后他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官兵的脚步声与吆喝传来，救济院女士说她这里没有任何符合特征的男孩云云，他立刻爬进水缸关上盖子，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把头埋入水中。
他几乎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了，水缸里味道很难闻也很冰冷，但他动也不敢动，深怕自己发出半点声音或气泡。
喻文州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呼吸渐渐困难胸腔也微微发疼，但他听到脚步声依稀传来并且越来越清晰，他几乎要在水中哭出来，但他忍住了，突然水缸被重重拍打了一下，他手一松咕噜噜吐了几口气，这把喻文州吓得差点要抬头了，心脏怦怦地跳着，全身打颤。
大批脚步声渐渐离去，但救济院女士也没有过来，喻文州不敢动只能越来越痛苦，嘴里的泡泡疯狂冒出。
继续这样一定会死，但是要是被发现，似乎会比死更可怕。
就在喻文州生死抉择之际，哐啷一声，水缸突然裂成两半，喻文州顺着那些水一同滚了出来，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直到视线渐渐清晰时，有一双干净而发亮的军靴站在自己眼前。
喻文州吓得节节后退，相当鸵鸟心态地捂住自己的脸等死。
“为什么你要躲在里面？”对方开口，是小孩的声音。
“……”喻文州还是不敢动。
那人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声响，一步一步靠近自己：“你看起来跟我一样大，头发也对，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我没有眼睛。”喻文州想也没想就说。
“哈哈哈。”对方笑声也很稚嫩，但这不能让喻文州安心，又听男孩开口，“就算眼睛颜色不对也没关系，没人会责备你，我保证。”
“……但要是对了呢？”喻文州试探。
“那更好。”男孩口气很骄纵，而且很快地不耐烦了，“好了，别浪费我的时间了，你太脏了我不想碰到你，把手拿开让我看。”
“……”
“我有带剑，不然你以为水缸怎么破的？”
喻文州没办法，只好把手放下，但依然闭着眼睛。
“张开眼睛，别再让我说第二次了。”
“……”喻文州迟疑地张开眼，印入眼帘的第一幕就是男孩干净饱满一点污垢都没有的红润小脸，还有他一大一小的棕绿色眼睛，然后表情从不耐烦渐渐转为诧异，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
“那……那个，肯定有其他人是蓝眼睛，我不是唯一的，你们认错人了。”
“你有名字吗？”
“……”喻文州不敢说。
“不对，名字不重要，可恶，我身上没有鉴定器……那群废物去哪了，这都没发现你，要不是我跟来了——”男孩又开始自言自语而且口气狂妄。
喻文州这才发现除了男孩，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卫兵全走了，他找到了一丝希望。
“你别说出去吧，求你了，就当没看过我。”喻文州双手合十。
“不行。”大小眼思索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喜上眉梢，“他们说你在这，只是没搜到，但你真的在这里，我觉得我找到了，托先知的福。”
“你找错人了。”喻文州拼命摇头。
“我不管，我觉得你挺有趣的，我希望就是你。”那孩子固执地道。
“不，我一点都不有趣，我……我超无聊，你去问街上的小孩，我都不跟他们玩，我跑得慢我不扔石头也不爱爬高，我……我喜欢看书，我超无趣。”喻文州着急忙慌地澄清。
“哈，你明明超有趣，比御苑的人有趣多了。”精致的大小眼男孩又笑了，“但我不怎么喜欢看书，我喜欢星舰跟武术课。”
“……所以你一下就能把水缸劈开？”喻文州朴实地说。
“没错，我开始欣赏你了，做我朋友吧。”男孩很果断。
“我做了你朋友你愿意放过我吗？”喻文州小心翼翼地问。
“不行，你要回御苑当皇帝，然后做我的陛下，当我的朋友。”那孩子理所当然地说，“我会一辈子效忠你。”
“？”
“起来吧，跟我走。”
“不不不你一定搞错了……”喻文州又开始往后缩，那男孩似乎已经不嫌弃自己身上脏，直接将他一把拽起。
“我说了，就算搞错，他们也不会伤害你。”那男孩的手心很软也很温暖，嘴上嘀咕着，“只是我会很失望罢了，因为我喜欢你是我的陛下。”
“……我不想当你的陛下。”
“你知道吗，如果你不是，你对我说这种话就是大不敬，但如果你是，我就得立刻下跪向你请罪。”贵族打扮的小孩这样说着。
“……听起来很麻烦。”
“是的，御苑就是那么讨厌。”男孩耸肩，“但有你在的话，一定会好很多的。”
“……我真的不是——”
被男孩拉到正门，救济院的女士似乎正在被官兵们为难，而她看到自己时，脸上似乎不只是担忧，更多的是茫然与不可置信，更奇怪的是，那群卫兵见到贵族小孩后变得十分紧张，立刻恭敬地朝他行礼。
“侯爵大人，我们不知道您在这里，请原谅。”卫兵首领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而男孩似乎习以为常。
“搞什么，这不是吗，五岁蓝眼黑发地点也符合，你们有认真工作吗？”男孩甚至可以出口教训他们，喻文州看得一愣一愣。
“替他检查吧。”男孩比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上前试图按住自己，喻文州吓得一阵瑟缩。
“喂，注意礼数，给我蹲下替他检查。”男孩怒道，“如果真是殿下大人，你们会希望自己能越快跪下越好。”
“不……不用跪没关系。”喻文州一身冷汗，十分不安，“我说不定不是……”
而男孩似乎知道他的担忧，又开口：“如果不是，也不可失了风度，离开前记得打赏这位平民女士。”
“遵命，侯爵大人。”
被称呼为侯爵的小孩神气地给了喻文州一眼，好像在说“没事，有我在。”
喻文州莫名地安心了下来，任这些卫兵拿出了没见过的会发光的仪器，把自己的掌心贴了上去，轻微的发热跟刺痛过后，光变成了蓝色，然后被恭敬地交到男孩手中。
男孩看了一眼结果，似乎没有太诧异，但眼里的高兴是一点没有掩盖的。
虽然喻文州完全搞不清状况，但没让这个男孩失望，自己竟然有一丝欣慰。
同时那贵族男孩一下就变脸了，突然严肃且慎重地当场在喻文州面前曲起左腿跪了下来。
整个庭院的卫兵也瞬间跪了一地，喻文州睁大双眼，看向了救济院女士，对方也吓得不轻，生疏地跟着行礼。
“尊敬的殿下。”男孩抬头，一大一小的眼睛看向自己，“在下王氏公爵兼章纹院提督第一百三十六代继承人王杰希，向您问安，愿您永福，帝国荣耀昌盛。”说完用鼻子在喻文州脏兮兮的手背上碰了一下，一点原有的洁癖都没有，十分由衷。多年后，王杰希告诉已经成为他的陛下的喻文州，虽然自己偷跑出御苑是严重违纪，理应会被母亲狠狠责罚，但因为他找到了未来的皇帝，功过相抵，母亲完全没有生气，甚至难得夸赞了几句。
如王杰希小侯爵所愿，他在御苑有了朋友，而且喻文州比他想象中有趣更多，王杰希也比想象中还要喜欢他的陛下、他的朋友——最终成为他的爱人。
这段往事被编写为“候爵寻君”、“流浪帝王回宫记”等民间故事，成为了全银河家喻户晓的一桩结缘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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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置信，我都当皇帝了就看上个这？”
令王杰希欣慰的是喻文州知道后也很崩溃，但附加的脏话与人身攻击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全银河上亿俊男美女任他挑选，对吧？那索克萨尔图这大小眼什么，他是不是睡觉时脑袋进太多水？”
“喻文州，别不知好歹。”王杰希咬牙切齿，“谁家正经皇帝对武将下手，有没有道德底线社会良知？是你拿帝王架子逼我就范的。”
“难道不是你为了上位试图引诱我？”
“我上位还需要搞这种手段？你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当你的银河帝王全都是我的功劳。”
“我就知道你肯定有造反之心。”
“那当然，我为你打仗不够还要上你的床，是个人都要造反。”
“我是皇帝，明显你高攀。”
“我是身不由己，谁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欺侮良臣。”
“就说了我图你什么？长得不怎样性格也差……”
“你也不看看自己，又矮又手残——”
“你说，他们的银河帝国竟然掌握在这俩货色手中，我真是不敢想象。”方士谦隔岸观火，把视线转回来时翻了个白眼。
“你就说神不神奇吧。”叶修附和。
“他们要吵到什么时候？”黄少天趴在桌上生无可恋，“我都听烦了。”
“小两口又怎么了，吵架啊？”李轩进来看到这一幕，口气清爽地吐槽。
“其他人呢？”叶修问。
“书呆组继续挖史料，过动组出宫殿探索了，剩下的就是……”李轩环顾还在大厅里的这些人，“八卦组围观风流韵事。”
“所以你可以进我寝宫自己开灯就是这个原因？”
“对，无耻吧你。”
“……以后不准来了！”
“你以为我想吗！你就淹死在里面吧。”
“别吵了，圆墩看你们吵架都不敢靠近。”肖时钦出现在门边，无奈道，“墩儿一早要跟陛下请安，并汇报一日安排。”
两人停下斗嘴，就像是被孩子撞见吵架的双亲一样，按捺着脾气试图心平气和，喻文州嘴角微微抽搐：“有什么事吗？”
“尊敬的陛下，请问您昨晚休息得舒适吗？”圆墩的机械音殷勤地响起。
尽管很想吐槽水池的事但喻文州还是忍住了：“还行。”
“若陛下休养充足，要从今早开始日课吗？”
“这是要你开始管理国家了哈。”黄少天在一旁咧嘴偷笑。
喻文州偷偷白他一眼，又问：“需要我做什么吗？我一定要做吗……”
“尊敬的陛下，您的日课便是在圣灵殿堂为全银河子民们祈祷，请先知保佑并引领您统治荣耀帝国。”
“……”喻文州诧异地看向其他人，一脸“我没听错吧”的表情。
俩大副耸肩，肖时钦皱眉，叶修一脸玩味，王杰希不以为然。
“这是一件……我是说必要的吗？”喻文州试图问出更多，又怕被圆墩听出破绽，但圆墩看上去远没有那么智能就是了，“还是说，今天是某个节庆或纪念日？”
“尊敬的陛下，这是您亲自颁布的御诏，为了帝国荣耀与全银河子民，您离开御苑迁宫至神之领域，就是为了能更直接感受先知教诲。”
“所以我离开前就是在做这件事？”
“是的，尊敬的陛下。”
肖时钦已经喊来张新杰，两人都对此甚是不解。
“做多久了？”
“五年零一个月又七天，按照银河标准时间。”
在场众人都略显吃惊，喻文州自己也没料到。
“如果是祷告，御苑的先知庙不行吗？”喻文州继续问，“一定要来那么偏远的星球。”
“尊敬的陛下一切都是您的旨意，况且神之领域是先知当年圆寂之地，神圣而充满圣灵的力量。”
“原来如此。”喻文州点头，嘀咕了句，“真叫神之领域啊。”
“所以我在这建了宫殿，然后每天去圣堂祈祷？”喻文州确认。
“从早到晚，甚至彻夜祷告。”圆墩说，“尊敬的陛下，您的虔诚是全银河子民们的福祉。”
“我知道了，谢谢你。”喻文州点头，“我想在祈祷前休整更衣，你等等再过来吧。”
“遵命陛下，请问跟往常一样服侍您沐浴吗？”圆墩问。
想到沐浴很可能在寝宫内的水池进行喻文州就全身鸡皮疙瘩，他想了一下只好说：“不用了，呃……既然王上将在，就不需要你们了，对吧，杰希？”
王杰希看着这人若无其事的笑脸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能当场发作只能皮笑肉不笑：“将陛下放心交给我，你们退下吧。”虽然口气咬牙切齿彷佛要亲自把喻文州推水里一样。
“遵命，敬爱的上将，很高兴您与尊敬的陛下和好如初。”圆墩的机械音听上去有一丝欣慰，然后优雅地飘走了。
圆墩一走，王杰希立刻冲上去揪住喻文州领子气笑了：“喻文州你好大的胆子——”
“唉唉唉，老王别动手动脚的，圆墩会以为你家暴他，那得多难过呀。”黄少天用剑托拨开王杰希，挡在喻文州面前。
“重要的不难道是，索克萨尔明显被架空了吗？”喻文州整理着衣领说，并转头看向张肖二人，“你们几乎翻遍了记载，没人提到这段？”
“很明显这是近五年的事，而且话题敏感，没有正式备注是正常的。”张新杰道，“但可以肯定至少从索克萨尔登基并且真正掌权的前十五年是让帝国走向欣欣向荣的。”
“但帝国要管理那么大的银河系跟上兆人民，政治局势角力与动荡是瞬息万变的，我们只有当代的表面文献，不可能知道太深入的事。”肖时钦补充。
“我不相信索克萨尔这种五岁继位毛都没长齐就开始搞事并且成功拿捏那些什么党派的人，会甘愿在三十岁正当壮年时选择当回傀儡。”黄少天看了一眼自家队长，又说，“你跟他基本是同一个人，你肯定不会甘愿这样做的对吧文州。”
“……”喻文州陷入沉思，然后点头，“少天说得对，我肯定不干。”
“也许不是你愿不愿意，而是没得选择呢？”叶修嗤笑，“小肖也说了，管理庞大且快速增长的帝国，已经远远超出帝国政府的能力了，帝国皇帝没有想象中那么自由而有权力，光是行政事务的层层消耗，治理公国之间的合纵连横，安抚内乱叛变，加上千年都理不清的政治问题，事事掣肘导致银河帝王多数一生都被禁锢在御苑中，从来没有离开京畿过。”
“……这是真的。”肖时钦点头，“而且被刺杀的比想象中多。”
屋内一众莫名感到有些恓然，这时王杰希开口：“那么我上哪去了？”
“根据官方资料，上将二十五岁后基本在外征战，一年只会回御苑几次，包含帝国国庆、先知诞生庆典及新年，还有就是索克萨尔生辰。”
王杰希轻哼一声，似乎想表示不屑。
“看看人家，真的爱你的人在外打仗都会回来为你过生日。”李轩调侃。
“不过说到这个……”肖时钦与张新杰交流了眼神道，“确实从五年前开始，王上将就再无回京畿的官方记录了，当然……也没有任何地方提到他来过这里，一直都在各个星域的战场奔波。”
“我感觉你们两个被针对了。”方士谦随口道，“一个有才干与实权兼得的帝王跟兵权在握战功彪炳的将军，原本代表极不稳定，彼此猜忌受制的关系，但……帝国版的你们最大程度消除了这个可能性，没办法让其他势力用来相互牵制，只能让你们成为对方的后顾之忧。”
“我觉得方神解答了这一切。”肖时钦认同。
气氛又开始变得有些严肃了，喻文州五味杂陈，只好开口勉强舒缓一下：“大家都别太入戏吧，这些事跟我们都无关，想太多无益。”他又看了眼王杰希，对方似乎不谋而合地点头。
“我倒是想去先知圣堂看看。”喻文州转移话题。
“先知真的是在这颗星球圆寂的吗？”李轩问，“这可以说是朝圣了。”
“那还传说先知圆寂时已经活了三百岁呢，你也信？”方士谦咋舌。
“你不信啊？”
“唉我可没那么说啊，先知圣灵保佑全银河我自然很尊敬，但古早帝国传说的先知典故降世奇闻，感觉都是政府为了掌权编纂的而已。”
“我也那么认为，如果先知帮助成立银河帝国，怎么会让集权帝国残忍统治压榨人民那么长的时间。”黄少天撇嘴。
“那你还这么相信？”叶修说。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先知就是我们的伟人——”
那边热络地讨论起先知话题就没完没了了，喻文州低头看了下自己的便袍不确定这是不是睡衣，他用手肘推了下王杰希：“我出发前还是要换衣服，你得假装跟我回寝宫。”
“老实说，你一个人不敢进去是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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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此行星是先知圣地，拓荒者们也纷纷想一起朝圣，最后一行人在圆墩领路下，浩浩荡荡出发了。
作为一个海陆比例悬殊的星球，喻文州不意外看到先知圣堂竟然建在一个海岛上，远远看过去是被海水团绕的小白点。
好消息是海洋很平静，坏消息是圣地不许任何人造器械靠近，他们得划木船。
“先知圣堂是用花岗石搭建的，全程人工没有用到任何机械，先知庙方圆五里都是圣地，是不容携带武器、核产品、光电产品——当然圆墩还有我手中的阅读器也不能带。”肖时钦岸边对着阅读器朗诵，说完了后大伙虽不情愿但为了朝圣还是纷纷停好飞艇解下武器让圆墩安置在岸边。
当然在圆墩的安排下，王杰希必须跟喻文州一艘船，其余人另外分配。
“尊敬的陛下，您确定要覆盖您之前的旨意，允许些未记名人类宾客进入圣地吗？”
“我确定，这是命令。”
“尊敬的陛下，神之领域圣地一直是星系最洁净尊贵的地方，近千年来只有陛下您一个人能进入。”
“我一个人？”喻文州坐上船，脸上微笑已经有点僵了，“我一个皇帝划船过去吗？”
“是的，尊敬的陛下，这是您坚持的。”
“你们不怕我船翻了出事吗？”喻文州感觉已经开始晕船了。
“尊敬的陛下，海洋潮汐控制系统非常完善，而您水性极好，这样的距离足以令人放心，这是您的旨意。”
“……”王杰希坐在喻文州对面，露出一个“我就说吧”的得意表情。
“老王，你看着点啊，别划太快。”黄少天显然很担心也听说了喻文州昨晚差点淹死的事。
“你该庆幸我还知道这原始玩意怎么用。”王杰希握起船桨没好气道。
“怎么，喻文州竟然不会游泳？”叶修跟黄少天一船，似乎很诧异。
“……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反正别嚷嚷了。”黄少天说。
“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自己都不记得。”
就这样，一行人返璞归真，搭着几艘木船往小岛划去。
水面与天空都是透亮的蓝，这颗星球的袤广与孤寂在此刻真正具体了起来，王杰希欣赏着壮阔的风景，见喻文州低着头不敢张望的模样，他道：“你说这片海洋里，会不会有鲸鱼？”
“……可以问问圆墩。”
“说来讽刺，现代科技的基础都来自于先知的预言，但圣地却不准携带。”
“形式跟仪式都是管理人类的好途径。”喻文州说，总算抬起头来。
“你不会吐在船上吧，划过去还要一阵子呢。”
“那你说点什么吧。”喻文州说。
王杰希想了一下，问：“如果帝国没有毁灭，就像这颗星球认为的那样，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你想过吗？”
“我不认为会有太大起色。”喻文州眯起眼思考，“帝国的衰退已经是上千年的积累，就算延续下去，也不一定会比我们所知的世界好到哪里去。”
“就对自己的统治能力那么没有信心？”王杰希嘿笑。
“那要是索克萨尔真那么厉害，至于年纪轻轻大权在握的，却被软禁在偏僻的行星上每天求神问佛？”喻文州讽道。
“那人家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就别说风凉话了。”王杰希打趣。
“你看索克萨尔，就算当了全银河的皇帝，还不是跟喜欢的人分隔两地。”喻文州看着王杰希，突然开口，“况且，到底有哪个男人会乐见自己爱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却还是一次次这样做了，每次派他出征，都是怎样的心情啊。”
“……”或许喻文州说得太认真彷佛在说他自己一样，王杰希莫名感觉海风变凉了，然后意识到是自己脖子变烫了。
“他肯定不快乐的。”喻文州似乎没有注意到，还下了结论，“不然也不会一个人天天来神庙祷告。”
“……”
“啊我知道了，因为索克萨尔见不到他的王上将，肯定会希望先知保佑在战场上的爱人，这就说得过去了。”
王杰希故意让船晃了一下，喻文州果然被打断了，立刻扶着桅杆。
喻文州迟钝地觉得这人莫名其妙故意吓自己，皱眉：“你看看你，如果是王杰希上将这小船不得一路稳稳当当。”
“你看看你，要是陛下大人那都不用船他能直接游过去。”王杰希也冷笑怼回去。
喻文州正想酝酿垃圾话，却见王杰希神情一变，顺着他视线往后看去，海岛就在不远处，而坐落于此的神庙却损毁坍塌了大半，甚至还有烟灰阵阵，彷佛破坏是不久前发生的事。
其他船的拓荒者也看到了，纷纷出现骚动，船刚靠近甚至还没靠岸就迫不及待直接踏水上岛。
“这总不会是帝国限定的特别装修风格吧。”黄少天上前扶喻文州下船，干笑道。
“……”王杰希拴好船走在最后，注意到岸边有一道明显不是自然产生的拖拽痕迹，从岸边一路至海水中，可能跟这场破坏有关，他一时没有多想，而喻文州估计晕船也没注意到。
等王杰希走到半毁神庙前，肖时钦已经有初步判断了。
“是爆炸，没有仪器辅助具体媒介猜不出来，但现场来看是没见过的模式，有可能是帝国的科技产物。”
叶修一改之前的漫不经心，似乎积极了起来，他四处查看后说：“而且距离这场爆炸不会超过七个银河标准日，甚至还在冒烟，附近有人迹吗？”
轮回的人已经先绕场检查过了，没有武器的状况遇到危机让拓荒者们十分不安，周泽楷摇头：“没人。”
“无论是谁，在这里携带爆裂物都违背了禁条。”喻文州说。
“那都把先知庙炸成这样，那人还在乎什么禁忌呢。”方士谦撇嘴。
“行星出现在轨道上，似乎也不到七日。”张新杰提出，“会是巧合吗？”
“而那些圆墩竟然完全没提这件事。”唐昊脸色不好，“会不会有问题，我们现在武器都没了……”
“你认为是阴谋论吗？”张新杰说。
“我觉得应该不是。”王杰希站上高处张望了下，“圆墩的数量不多大部分集中在宫殿，这里是禁区，跟人类不同，圆墩无法违反程序靠近这周围，这一片都是空的，它们可能真的没接收到这场爆炸。”
“或是功能性限制不足以判断认知之外的事，它们只是普通护卫机。”叶修点头。
“……”王杰希想把刚刚发现的痕迹说出来，但现在众人都很紧绷，他有预感会引起不必要的冲突，于是作罢。
“圆墩说，索克萨尔离开前撤离了整个行星的人类，并且设为禁区，照理说不应该有人可以进来。”王杰希走到喻文州身旁小声问。
“设为禁区是指颁布了圣诏还是设立了什么强制阻挡的关卡，我们也不清楚。”喻文州说。
“都有可能。”王杰希言尽于此，喻文州了然点头。
“不过神庙没有全毁，我们还是可以进去……向先知致意。”孙翔说，“刚看了一圈，里头应该没有太大危险。”
毕竟来都来了，众人也不希望无功而返，并且也十分向往传说中的先知圆寂圣地。
于是拓荒者们稍微整理了衣袖跟身上的灰，鱼贯爬进废墟里。
神庙本身不大，全是由白色花岗岩建造，稍微完好的石壁上甚至还能看出手工打磨的痕迹，庙以圣台处为坍塌中心，半个穹顶被炸毁，四周多处石墙都化为碎石，但透过断垣残壁看出去即是海天一色的蓝，不但不影响它圣洁庄重的氛围，甚至更庄严了。
大堂堆满坍塌巨石，但正中央处露出一块金色蒲团，王杰希经过时看了喻文州一眼：“你的位置。”
喻文州点点头，小心地绕了过去，喃喃道：“先知就是在这里圆寂升天的吗？”
“传说中他升天时全身发光消失在云雾中。”肖时钦说，“也可能是夸大了他的死亡。”
“但如果他没有升天，后人难道不会保存先知肉体起来让后人瞻仰，顺便收参观费？”黄少天说完才觉得不敬，立刻朝圣台方向双手合十，“先知在上，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希望能一睹您的尊容而已，嘿嘿。”
先知庙或有些地方称圣灵堂是不供奉先知像或任何偶像的，但因为爆炸放在圣台的圣物也不见踪影了，只有空荡荡石台。
“老叶，来都来了，进来看看嘛，就当观光。”李轩喊门口外抽烟的叶修，又说，“我相信打火机也是禁止携带的吧。”
“哥用的是火柴。”叶修靠在断墙上，摆摆手道，“我这不是为你们把风吗？”
“很明显圣台是引爆点，很具有目的性。”楚云秀祷告完，也皱起了鼻子，“这并不是城市枢纽，人民也早撤离了，想不出特意毁坏先知圣台的理由，私人恩怨？”
“我们就算打劫先知庙物资也会稍微整理一下再走的，更不用说破坏了。”唐昊哼了声。
“打劫先知庙怎么算打劫呢，那是先知对子民的恩惠。”孙翔咧嘴。
“那就整理一下吧，各位……毕竟是圣地。”李轩说，并且已经挽起袖子，把堆在圣台上的碎石搬下来，拓荒者三三两两加入了行动。
喻文州并没有参与，而是拉着张肖二人与门口的叶修交头接耳起来：“我想到一个问题，虽然我们到来时行星上早就没有人了，显然圆墩也并非知道所有事，但我想说的是，无论引爆神庙的人是否还在这，而是对帝国宇宙的人来说，这颗行星是突然消失在轨道上吗？还是……他们的人也可以登陆这颗行星。”
“好问题。”叶修显然也想过这点，“你担心会遇到真正的索克萨尔吗？”
“……也不是没有可能。”喻文州耸肩，“但明显违反了物理法则，应该。”
“那么离开神庙后就开始打包可以带走的东西，明天一早就离开，不宜久留。”张新杰说。
“但我们还没搞清楚整件事的始末，就这样离开吗？”肖时钦惋惜。
“其实应该困扰的是，我们应该带走什么，哪些是不能碰的。”喻文州严肃了起来，“并且要怎么说服其他拓荒者，而这个取舍由谁决定？”
“……”三位战术师不约而同看向喻文州。
“他们不一定会服气。”喻文州无奈，“虽然这颗行星认为我是皇帝，但还是必须遵从我们的世界规则。”
“圆墩带不走，它们是核能的，我们无法修理，浪费能源。”叶修率先说。
“这些史料跟科学文献总能带走吧。”肖时钦说。
“食物种子，跟一些可拆卸的金属？”张新杰也在盘算，“圆墩也不配有致人于死的武器或功能，记录上说因为神之领域是圣地，也没有武力配置，以帝王行宫来说，十分荒谬。”
“不知道他们有宇宙飞船吗，至少可以把引擎拆了……”喻文州话语刚落，圣台那就有些骚动，就见王杰希朝他招手，“喻文州，你过来。”
“老王你怎么可能这样喊陛下大人呢，这可是大不敬。”
“不不，怎么能这样喊情人呢，一点情趣都没有。”
一两个爱说垃圾话的拓荒者调侃起来，喻王两人已经免疫了，基本可以无视这些玩笑。
“怎么了？”喻文州走到台前，看到裂开的石台底下，赫然出现金属的里层，众人也是为了这个发现而骚动。
“说好的石头建造一点金属元素都没用到，帝国的虚伪谎言啊。”方士谦打趣。
“这庙应该至少千年吧，但金属感觉很新，看不出是什么材质。”肖时钦说，这时叶修总算愿意进来一探究竟了。
“感觉是把石头拆了藏进去的。”王杰希说，然后演示起来，“这里刻着暗纹，刚刚小周碰到后，它发出红光。”
“是拒绝访问的意思？”这两天对帝国科技的形式也有所了解了，喻文州点头，“你肯定可以吧，试过了吗？”
实际做起来比说得快多了，王杰希挑眉将手覆盖上去，发出了黄光。
金属甚至浮出了文字讯息：“确认，王杰希上将，权限受覆盖，指令为拒绝。”
“……听上去是有人把你的权限取消了。”叶修说，并且仔细盯着这东西，皱眉。
“那就有请尊敬的陛下了。”王杰希对喻文州比了一个请的动作，围观的同伴又是一阵流氓似的哄笑。
喻文州也有模有样地上前把手掌覆盖上去，这次金属板总算发出了许可的蓝光。
众人没来得及探究这次的文字显现什么，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天摇地动给震得站不稳脚，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半塌神庙开始落下小碎石，拓荒者们立刻搭着手向拱门外逃去。
一出去都还没站稳，就被眼前的不可思议的震骇景象吓得说不出话。
在这个一些人根本没见过海的时代，整个大洋被从中分开的壮观是显得如此可怕又压迫，别说这个小岛，彷佛整颗行星都为此而颤抖着，那些原本平静得一点波动都没有的海面朝四面八方翻滚，白色高浪底下有一块巨如大陆的物体缓缓上升，甚至肉眼都看不清它的全貌，如此庞然大物就藏在他们刚划过的海面，令人不寒而栗起来。
照理说那么大量的水势必会淹没神庙，但那些海水彷佛被设计好了，看似洪灾一样但并没有将他们吞噬，岛与神庙甚至也没有因为这样的动静而受损……
喻文州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这景象让他瞬间呆滞，直到海浪拍打上岸他才一个踉跄，王杰希实时支手揽住，将他拉起来，两个人惊讶得说不出话，在场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
直到见着那金属大陆到底是什么——那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军舰，别说是拓荒者二十年来拼凑的残骸，是他们连在任何帝国残稿上都不曾见过或想象过的超级战舰，白色的舰身，没有其他色彩，没有帝国旗帜，只刻着属于帝王的章纹——属于索克萨尔二世的章纹。
有些人看出来了，而更多人拓荒者们却是下意识想要拿出武器，却都摸了个空，但他们的肢体动作都本能地朝向喻文州，那个能控制这个毁灭性武器的唯一之人。
“喂，你们想做什么？”黄少天很机警地闪到喻文州面前，即便没有佩剑眼神也充满了戒备，也没有漏看动作最快的几个人，“周泽楷如果你有带枪是不是已经朝我们队长开枪了？孙翔也是你们轮回怎么回事！还有张新杰我真错看你——”
“你也先别闹更大了。”王杰希回神，立刻站出来控场，“任谁见了这东西都会害怕吧，而这家伙当着大家的面打开了，你就说如果今天打开的是别人，就说是我好了，黄少天你会不会是第一个拔剑的？”
“……”拓荒者们原本还能说垃圾话起哄的气氛因为这个巨型武器而消失殆尽，原以为行星上的资源就是这些了，很文明很先进但大多数都不能为他们所用，但武器的出现就完全是另一种状况了，况且这武器还只有一个人能用，那就更另当别论。
喻文州的人品与人缘，在这种行星级毁灭性武器面前，就显得很微不足道了。
发现没有带武器是一点，而有些人也从本能反应下恢复理智，纷纷褪下了备战姿态，但还是十分凝重，小小的石堆上，瞬间泾渭分明。
喻文州本人自然知道情况有多微妙，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举起双手，用冷静的声音开口：“诸位，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令你们宽心，但我现在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它回到海底，所以……我可以进去神庙，把它关上吗？”
“……”不待有人反驳，喻文州立刻补充，“当然，你们可以跟着进去监督我，确保我没有轻举妄动。”
这时张新杰向喻文州走近了一步，试图表态：“刚才是我冲动了，你并非犯人，所以自己选一个黄少天以外的人陪你进去吧。”
“……”喻文州看向王杰希。
“我来。”叶修这时相当主动，并且已经走到喻文州身旁，按着他的肩膀，“走吧，文州。”
大伙倒是没什么意见，也信得过叶修，有人倒是觉得在这颗星球上，王杰希比较有制衡的作用。
叶修彷佛听得到似的，转头道：“别忘了，如果喻文州把权限放给王杰希，到时候就有两个人打得开了。”
“！”
“或是你们想让蓝雨微草互相牵制，然后选边站呢？”叶修笑了下，“哥帮你们省去这些麻烦的可能性吧。”
尽管叶修带喻文州进神庙的动作并不粗鲁，但喻文州就是知道只要这人愿意就可以在下一秒扭断自己的手臂甚至脖子，而对此感到全身汗毛竖立。
“好了，把手放上去就可以关了。”叶修把喻文州带到台前，而喻文州也很老实地关上了，随之而来的就是那让行星颤抖的天摇地动，这次大家有所准备，并没有惊慌，看着陆块大的战舰沉回海底，海水逐渐回流，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时喻文州跟着叶修走出来，他望着重新填满的海面，以及所有人凝重的沉默，也不知道如何作答，而想到等等还要搭船回去，就又更难受了。
6.
“所以，那些圣地禁条这个武器不能带那些机械不能进，结果人直接在先知庙地下埋着大军舰。”孙翔气呼呼。
“是很讽刺。”肖时钦苦道，“但我刚刚翻遍了资料都没有记载这里有军舰，圆墩也完全不知道，所以无法参考。”
“能这样干的也就是喻文州……帝国版的他本人吧，毕竟是皇帝。”李轩说。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楚云秀看了眼寝宫方向，“就把文州关在里面直到我们离开吗？”
“重点是，只要这颗行星还存在，就代表喻文州有可能以一己之力毁了……我不知道，半个银河系？至少一两个行星不费吹灰之力吧。”方士谦拍膝盖说，“我们也不能关他一辈子啊，蓝雨也不可能让我们这样做。”
“说起来黄少天呢？”
“不想参与讨论，回房间擦剑，反正力场还在，我们也进不去。”
“说得我们会把喻文州怎么样似的。”
“你敢保证今天有带剑结果会一样？”
“……不敢。”
“但若能使用那军舰，不敢想象我们能取得多大的成就，光是研究上头的武器跟科技，也不用跟行商或军阀天天争抢资源。”李轩随口一说，所有人都瞪了过来，他很无辜，“难道不是大家都这样想，今天才会那么紧张吗？”
“李轩说得没错，先不说他人品信不信得过，如果是我自己遇到，我都信不过自己。”方士谦叹气。
“我们甚至无法在记录里找到类似的军舰，感觉更先进……更强大，可能是还没收录进来的。”肖时钦说。
“……神之领域一直都是圣地，但这些建设……行宫是什么时候造的？”原本一语不发的王杰希突然问。
“没有详说，长久以来居住于此的都是些僧侣或神职人员，但现代一点的建设应该是十年前？行宫是那时后造的，这里很偏远，本身也不出产重要资源，基本上没有开发过。”张新杰说。
“其实叶神今天说的不能算没道理。”江波涛突然开口，“若喻队把权限放宽给王队，可以达成彼此监督的效果。”
“……你要我们互相监督一辈子？”王杰希眯眼。
“只是暂时的，直到想到解决之道？”江波涛苦笑，“只是到时候可能会引起拓荒者分裂成两个阵营，得不偿失。”
“知道就好。”王杰希说着看向同样一语不发靠坐在角落的叶修，对方的神态看不出正在想什么，但王杰希又觉得隐隐有种令人发寒的感觉。
“时钦，我记得昨天是你负责王……王上将的征战资料，传一份到我的阅读器上吧。”王杰希起身。
“没问题。”
---
下半夜，王杰希走进寝宫时，喻文州呆坐在离水最远的角落发怔，看上去有点凄凉。
“你还好吗？”
见到自己喻文州笑了一下：“我不是小孩了，不会因为被同伴排挤而哭鼻子。”
“是你一己之力排挤全世界吧。”
“哈。”
王杰希也在角落坐下，手上拿着阅读器。
“你确定你要进来吗？他们不会认为我们在狼狈为奸暗中串通吧。”喻文州有点担心。
“……我对你的嫌弃众人皆知，他们应该对此挺放心的。”王杰希歪嘴一笑。
喻文州淡淡一笑，看得上去情绪明显不高。
“你不会真因为被他们说几句就哭鼻子吧喻文州？”王杰希诧异，“你脸皮有那么薄吗？”
“不是，不主要是这个原因。”喻文州叹气，“倒不是情绪问题而是后续问题，然后我也在想，关于索克萨尔的一生，很矛盾不是吗……”
“怎么说？”
“出生就流落，年幼继位，然后一直在政治角力中心——”
“还有远距离恋爱，别忘了。”王杰希也很厚脸皮补充。
“是的，然后才三十岁就被软禁在偏远的星球……说来讽刺，我现在也算是被软禁了。”
“你对那艘战舰有什么想法？”王杰希才切入了主题。
“老实说，来不及有什么想法，我当时只想安抚大家。”喻文州抓了抓耳朵，耸肩，“他们的反应是正常的，要是我也会戒备。”
“人性就是这样，所以才很紧张。”
“那武器，我不明白，如果索克萨尔真如那般虔诚，他怎么会在先知庙底下藏这种东西呢？”
“关于这点……”王杰希顿了一下，拿出阅读器，“我觉得这不是索克萨尔所做的，但他知不知道就另当别论了。”
喻文州看向他，王杰希一口气坦白：“是上将。”
“……为什么？”喻文州问，“而且他是如何办到的？”
“我是这样想的，你看……十年前，将军二十五岁开始频繁征战，这些绿色小点是他作战的范围，你看出来什么了吗？”王杰希把显影打在两人中间，转动着上头的光。
“嗯……都在外围世界，扩张或收复边陲星域。”
“是的，但临近京畿不正是需要重兵镇守的地方，但他却从未驻军。”
喻文州盯着那些移动的光点，了然道：“对，这是一种取舍，王跟骑士不能待在同一个区域。”
“没错，因为……他们相爱，所以要逼他们分开才能相互制衡，当王上将在外征战，他的皇帝被关在御苑，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而对索克萨尔来说，他的将军在遥远的星域打仗，而去哪打仗却不是皇帝一人可以决定的，很可能下一次就是死局。”
“另一方面，索克萨尔甚至架空了京畿四周的兵力，就像是露出帝王脆弱的颈喉一样，以退为进，来保住……”王杰希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喻文州接话道，“为了保住他的王上将。”
“……是。”
“十年前，也许他们预料到政治局势走向无法挽回，作为强权帝王结局不是死就是被软禁一生，所以王杰希……我看了王上将的资料，他不止擅长带兵，也是帝国最顶尖的武器研发领袖，我猜测，他知道自己未来需要远离京畿……而他的陛下会暴露在各种危险之中，所以他找到了这颗行星，神之领域。
“它偏僻而且几乎没有被开发过，周围没有其他住人行星，战略价值低，也有世人根深蒂固的先知信仰，加上远离皇城的监视，让他得以有施展的空间。
“他以修缮先知庙为由，隐藏在背后辗转改造行星，打造自卫武器。就是他担心索克萨尔会毫无武装力量地被囚禁起来任人宰割，实际上也是这样不是吗？王上将绝不能接受这种事，所以他抽光海水挖了半个行星，把他研发的，最先进最强大且无人知晓的武器埋在海中，就在先知庙下。
“因为他知道这里是圣地，任何武器无法靠近，甚至除了皇帝陛下其他人也无法前往圣堂，他把启动武器的开关设在先知圣台底下，就是希望某一天，他出事了赶不回来或是他的陛下遭遇了死劫，这个军舰只为喻文州所用，可以抵抗千军万马让他借机求生保命。”
王杰希说到这里，喻文州全程几乎都不敢吸气。
“安排好这些后，只要他向喻文州请求，如果真的到了某个无能为力的时刻，就主动选择这颗行星将自己软禁，等待时机。”王杰希说完了，默默看向显影上的蓝绿星球。
喻文州说：“而他的陛下也一定会同意。”
“是。”
“……”喻文州重重地靠回坐垫上似乎在消化这些事情，“抽干海水挖掉行星，真的能办到吗？”
“会的。”王杰希平静但是笃定地说，“是我就肯定会做，那他就更是了。”
喻文州笑了出来：“真傻。”
过了一会喻文州又说：“但这里真的是先知圣地。”
“是，我相信王上将也很虔诚，所以把爱人托付给先知再理想不过了。”王杰希理所当然，“这很合理，他移庙时认为先知肯定会谅解的。”
“你们都挺会说歪理是真的。”喻文州轻轻笑了。
“但，索克萨尔没有使用，而且离开神之领域了。”王杰希说。
“也许……局势好转了？”
“你信吗？”
喻文州摇头，拿起王杰希的阅读器自己翻看了一下，口里感慨：“真是一对苦命的帝国小情侣。”
“我们俩肯定能过得更快活。”王杰希也认同。
“……”喻文州转头看着他，“你再说一次？”
“我只是打个比方。”王杰希皱眉。
“他们的故事明显在说，别恋爱脑否则下场会很惨烈。”喻文州敲了敲阅读器。
“你以为他们俩不知道吗？”
“……那肯定知道的。索克萨尔看上去比我能干多了。”喻文州嘿笑，淡然道，“或许他认为他的王杰希值得吧。”
王杰希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厚脸皮：“那必然物有所值。”
“哈，我肯定王上将没有你这么不要脸。”
“他肯定也很不要脸，只是官方不敢记录罢了。”王杰希哈了一声。
“……”喻文州无语，然后翻着翻着说，“你看过这则内容吗，就是索克萨尔回宫的故事。”
“还没看，怎么了？”王杰希凑头，“我挺怀疑这种民间八卦的真实性。”
“我今天早上看了，本来想跟你说但是被军舰那事打断了。”
“内容说了什么？”
“你找到了我，帝国版。”喻文州言简意赅切入重点，“然后我猜我可能想通了这一切。”
王杰希瞪大眼：“你指哪一切？”
“嗯……具体的我无法下结论，但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我会怕水了。”喻文州道，“但说出来，你可能会认为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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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早，拓荒者们便开始准备打包资源，大家昨晚达成共识，以食物跟种子等民生物资为主，金属零件硬设备等为辅，重要的资料等尽量下载，至于要不要拆了圆墩把里头的核能稳定器拿走则暂时不轻举妄动。
由于需要尽快撤离基本所有人手都忙碌起来，喻文州也出来活动了，而解决的方式是派人轮流去先知庙站岗即可，整体气氛也没有昨天那么僵硬了。
黄少天去置办货物，喻文州则回到寝宫，这些布匹与衣服若需要打包也只有自己能动手了，而他并不介意之后也能拥有这么柔软的枕头就是了。
力场的保护消失了，有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偌大的寝宫只有喻文州一个人正在收拾，他手中的光剑安静地亮起，在白天这种光几乎不可察觉，那人才往里踏进一步，脖子上就被绿色光剑架住。
“你怎么能进来的？”王杰希举着光剑挑起眉梢，“叶修。”
“……”叶修眯起眼，这时喻文州转过头来，似乎并不意外，很快了解到自己的处境，叶修也丝毫不慌，反而调侃道，“怎么你吃醋啦老王？放心反正我跟你不同，不是来侍寝的。”
“别说垃圾话了。”王杰希要被他气笑又把光剑移近了些，“当个文明人，我们谈谈吧，收起武器。”
叶修也很老实地收了剑并举双手投降：“行，我知道你俩都是聪明人，我们就文明地聊聊吧。”
王杰希似乎没有很放心，喻文州过来时甚至还护着他，叶修看在眼里发出不明所以的笑：“看你们感情变那么好，我却一点也不乐见。”
“是吗，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王杰希问。
“既然认为力场有效，为什么还需要保镖？”叶修看向喻文州。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杀我？”喻文州说，“两次。”
叶修扬眉，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笑了下：“说来听听。”
“你来说我来说？”王杰希看喻文州。
“我来吧。”喻文州比了一个请，房中央放了三个坐垫，看来是早就准备，就等叶修了，“请坐。”
喻文州坐稳后，估计要说的内容过于奇异，他罕见地踌躇了会，才娓娓道来：“首先，行星一出现，你行为实在太怪了。彷佛一开始就不希望我们来这颗行星，但你还是加入了探索，好像不放心我们自己来……或说不放心我跟王杰希到来。再来，你明显知道圆墩的作用，也趁它认出我前第一时间破坏了……我当时并没有意会，但事后想来越来越觉得违和。
“以拓荒者立场来说，你太消极，同时又太了解帝国了，对帝国科技、制度、文化的精确判断等等，彷佛知道的比我们多，却又故意隐瞒，我以为是你阅历丰富，加上这颗行星本身就很奇怪，导致我们无法细思。”
“听上去有点牵强，但你继续。”叶修摊手。
“最后就是运气的成分居多了。”喻文州坦承，“前天晚上我失足摔进房间的水池里差点淹死。”
“……你不会游泳。”叶修说，眼神似乎有些微妙。
“但索克萨尔明显会。”
“这代表什么？”
“我跟他最大的差异。”喻文州说。
“我觉得不止这些，但你说吧。”
“我昨天看了这个故事，帝国版幼年王杰希找到喻文州的传说，跟史实应该八九不离十。”喻文州晃了晃手中的阅读器，“我就不详述了，但你肯定比我们更清楚，对吧。”
叶修没有说话。
“那天差点淹死，可能是走马灯吧，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回忆。我原本以为早忘记了，但稍微逼自己一下还是想得起来。
“五岁前，我跟索克萨尔的经历一样，流落街头然后被接济所收留，而王杰希误打误撞找到我那天，那个院子跟水缸……”
喻文州看着眼前的男人，莫名想起有许多时刻，看到这双眼时，自己的身体本能性地恐惧，而王杰希似乎也在想同样的事，他清晰地道：“叶修，你也在那，是为了要杀我们两个。”
“……”叶修听到这里，或许在喻文州侃侃而谈前就做好准备，他并没有太大动容，只是点了点头，“确实运气成分居高了，文州。”
说完他摊手一笑：“当然，你运气一直挺好就是。”
“当时我才五岁，王杰希六岁，而你，就是我眼前此刻的模样。”喻文州问道，并尽量保持冷静，“叶修，你倒底是谁？”
“在开始之前，先听我狡辩一点。”叶修坐下，长吸了一口气，“绝对不是出于私人恩怨，我个人挺欣赏你俩的。”
“我有猜到。”王杰希说。
“答案可能会让你们觉得失望。”叶修叹气，露出了一丝显少见到的疲倦，他道，“我不过是来自未来罢了。”
7.
海潮声从罗马柱外轻盈地响起，同时湿软的海风吹动丝绸布帘在寝宫里飞舞，三个拓荒者，或说一个帝国皇帝、一个帝国武将跟一个时空旅行者，对坐在地上，阳光的影子在三人身上隐隐闪动。
“你来自多远的未来？”王杰希问。
“五千年后。”
“那个时代有时光机了？”喻文州问。
“只是半成品，我的实验项目之一。”
“所以你回来的目的就是杀我跟喻文州，为了什么？”
“……”这次叶修顿了一下，缓缓道，“这很复杂。”
“长话短说。”
“我想你们也猜到了。”叶修耸肩，“为了结束帝国的统治。”
“所以我假设未来的时代并不好过？”喻文州问。
叶修一听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苦笑，他说：“算是吧。”
“我不明白。”王杰希腰一摊把脚伸开，“老叶你自己开始解释前因后果。”
这次叶修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斟酌与组织语言，也或有不少心理争斗，过了一会这个神秘的男人才开口：“在开始之前，我们达成一个共识，就是帝国的衰败已经长达上千年，而任何人……任何有才干或横空出世的英雄或天才都无力挽回，这点你们认同吧。”
“我们认同。”喻王两人互看一眼，点头。
“首先我要说，喻文州，索克萨尔二世确实是难得睿智且英明能干的仁君，王杰希上将也是横空出世的战略奇才，只可惜你俩生错了时代，反而使气数将尽的帝国有了一瞬间的回光返照。而你们延续的这一口气……导致本该灭亡的帝国，残酷的统治变本加厉延长了二十五个世纪。
“而加上坍塌后的这前后五千年，则是银河史上最黑暗绝望的苦难时代……是你们这些拓荒者无法想象的污染与文明衰退，无休止尽的战乱与屠杀，银河生灵涂炭，如同地狱景象——”
叶修说到这里眼睛在这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尽管他试图掩饰，但还是带着一丝难以克制的情绪，“这其中的牵扯十分复杂，有许多势力互相影响，成千上万个交会机率，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根据我最终的演算模型，只要索克萨尔没有在五岁继位，帝国就会在那一年如期灭亡。”
“我本就不会继位……”
“不，我说得清楚一点。”叶修口气加重，“作为帝王跟将军是你们原本的人生，是我的历史，而你们熟知的帝国灭亡后展开拓荒年代，是我修改历史后的结果，懂吗？”
“……”喻文州与王杰希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有些宕机。
“所以你早知道这颗行星不是平行宇宙。”喻文州怔然，“你一直知道它的存在吗？”
“我不知道，直到它在轨道上出现。”叶修说，“老实说我不知道它出现的原理，但我认为肯定与我的所作所为有关。”
王杰希也在消化这些，然后问：“你是去杀我们的，为了阻止历史，但……我们还活着。”
“实际上，我本来打只算杀喻文州。”叶修闭上眼，似乎并不乐意回忆这段往事，“你们的故事一直被流传下来，我只要在他被你找到之前杀了就一了百了。”
“我不是意外溺水，是你要把我按在水缸里淹死。”喻文州面无表情地说。
“对，但我并不觉得光荣。”叶修苦笑，“我并不想这样做的，但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
“……我才五岁。”喻文州口气冰冷。
“我知道。”
“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叶修。”喻文州吸了一口气，还是稍微放平口吻，“即便是为了全人类，但你依然不是会杀五岁小孩的人。”
“……也许真如你所说吧，所以并没有成功不是吗？”叶修凄然一笑。
“为什么你没杀他？”王杰希问，“他才五岁，对你来说轻而易举，我指……能力上，并非心理上。”
“我不清楚，也许是你出现打断了我让我良知恢复吧。”叶修看向王杰希，突然笑了出来，“即便当时你们都不认识，还是保护喻文州了，可能这就是命吧。”
“……所以你把我的纹章烧掉了。”喻文州摸了一下后腰。
“对，抱歉。”
“我头上的伤也是你打的。”
“是，同样，我很抱歉。”
“你特意都穿越时空了，但没有完成任务……我的意思是，发生了什么？”喻文州问，“当然我很庆幸你没有杀了我俩。”
“王杰希是地位高贵的侯爵，他受伤后引起了卫兵的注意，当天的搜查就结束了，而你喻文州，当时一度断气了，我……认为你活不过当晚，但确实，我没忍心再度亲手确保你的死亡。”
“……但既然这样你也没有回到你的时代。”王杰希又问。
“我说过，时光机是半成品，但也可能是对于我杀五岁小孩的因果报应，我回去的能量暴走了，我也受了重伤，被困在这个时代，加上我得亲眼确认你们的后续发展。”叶修隐讳地说。
“意思是情况不妙随时把我干掉吗？”喻文州道。
“是的，不过帝国如期在来年灭亡，我为了不影响太多史实，一直低调生存尽量与世隔绝，老实说御苑当年的状况，我以为你们俩个肯定活不过战乱，但……”他双手一摊，似乎在赞许，“两位果然是有能力统治帝国的人，不但活了下来也混得挺好。”
讯息量实在太大，他们需要时不时消化一下才能想到新的症结点，喻文州突然想起什么：“你说你低调蛰伏，但我真正认识你是一年前，你以兴欣船长身份崭露头角，是因为你已经放心了还是……在等最后的确认。”
“……你果然不能小看啊，喻文州。”叶修吸了口气，“我是为了最后的确认。”
“你要确认我有没有活过索克萨尔的年纪对吧。”喻文州冷静地说。
“没错。”
王杰希显得比较诧异，他看了过来，喻文州淡淡地道：“三十二天前索克萨尔离开行星回到御苑，唯有一个原因，就是赴死。”
“是的。”
“所以在流离星域遇到你也不是偶然，你是故意在那个时间接近我，看我们的寿命是否一致？”
“对。”叶修点头，并说，“历史上，索克萨尔只活了三十五岁，要按近一点说，就是十天前死的。”
“怎么死的？”喻文州问。
“官方说法是病死的，但没有人相信。”
“那王杰希呢？”喻文州又问。
“索克萨尔死后，王上将释出兵权，在那之后几乎没有任何记载，也许隐姓埋名了吧。”叶修说。
“……我不那么认为。”王杰希眯眼。
“原本以为你过了三十五岁事情就到此为止，但……这颗行星来得太突然了。”
“看到那艘军舰，你决定先下手为强？”喻文州试探。
“可以这样说吧，我也不能保证你不被权力迷惑？”叶修一笑，“但你要知道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组合，我不能冒任何风险。”
“但你大概猜到我们已经发现了吧。”
“……嗯，我有这个心理准备。”叶修也换了个姿势，露出了疲倦的微笑，“你已经不再是五岁，杀你不再受我的良心谴责，但……其实我只要让你失去意识，然后远离这里关起来一阵子，再回来引爆这颗行星就可以了。”
“……”眼前的人轻描淡写说着这种话，两人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开玩笑了。
“我以先知圣灵智者三位一体发誓，我绝对不会再碰那艘军舰了。”喻文州举起右手，“我本来就没打算要用。”
“你觉悟很高啊。”叶修说，但并没有买单。
“……别说我自己，以全拓荒者的力量，都没办法驾驭那种武器，让它出现在我们的银河里，只会导致无尽灾害。”喻文州严肃道，“并不是我不贪图力量，而是我深知事情的结果对我跟蓝雨都没有益处罢了，如果我是索克萨尔，也许我会用的。”
叶修盯着喻文州好一会，没说什么但似乎暂时被说服了。
“你看到军舰时很讶异。”王杰希想到了当时的情景，“你也不知道这件事。”
叶修摇头，想了一下说：“但我猜是王上将为了索克萨尔建造的，在当时……应该说按照帝国发展程度到现今，科技与他个人能力的集大成是有可能造出来的，可惜，历史中这艘战舰从未现世，也不被人记录，之后也无人能超越——就像是头关在泳池孤独腐朽的鲸鱼。”
沉默又延长了一会，恒星的角度移动了些，影子也被拉得斜长。
喻文州似乎接受了叶修所诉说的一切，他反应过来：“结果我们两个是整个银河系的罪人吗？”
不等王杰希接话，叶修立刻道：“不，你们不是。”
“但让人穿越时空第一个回来抹除的，都是历史上的大恶人。”
“……”叶修似乎有些挣扎，像是承受什么良知的纠缠，且十分疲倦，“是个计算结果，我花了很久的时间研发的，用数学模型分析历史脉络，找出了能穿越区段的最优解，我甚至希望你是个无能暴君，这样我就不会犹豫了。”
“那么……现在这个时代，是你所乐见的吗，叶修？”王杰希问。
“……我不确定，但至少看到了我当时不曾见过的希望吧。”叶修笑得很淡很淡，“现在，这是你们的时代了。”
突如其来的地震打乱了行星上的少数人。
帝王寝宫内的水池都溢了出来，王杰希下意识把喻文州圈起怕他又落进去，而叶修也立刻站起来，眼中闪过无数思虑的光影。
“你在想什么？”王杰希大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不确定。”叶修感受着震动谨慎地说，“但我们必须今天就离开，越快越好。”
“会是军舰的问题吗？”喻文州皱眉。
叶修摇头：“王上将的军火技术可是帝国的命脉，不可能如此脆弱。”
“单纯地震或是重力塌陷？”王杰希说。
“告诉其他人东西别搬了，尽快起飞离开……也许行星要消失了，就跟它的出现一样。”
“但是我们的飞船可能无法在这种环境下起飞，或需要准备很久。”喻文州忧虑地说。
“你们俩个去我们登陆的地面空港，里头应该有帝国时期的小型飞船，你们的权限可以使用，它们至少可以完美跃迁五次，足够你们离开到安全的地方了，到了太空站接了其他人后立刻走，最好可以远离这个星系。”叶修不慌不忙地指示，“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这里的帝国科技文献，我相信两个书呆应该都保存了，不出一个世纪，应该就能让你们的时代有飞跃的进展了。”
“那……”
“但，最好别想着统一全银河的事了。”叶修叼起烟甚至还能说笑，“尽量享受自由自在的人生吧，文州、杰希。”
叶修跑了出去，但又停下脚步，转头带着歉意一笑：“小时候的事，我很抱歉。”
因为这场地震，四散的拓荒者们纷纷聚集回宫殿处，当然很多人第一时间以为是喻文州启动了毁灭武器，但看到他们三人从寝宫跑出来答案也不言而喻。
“不是我，也许是重力再度塌陷。”喻文州站在自己的雕像下，如今也无暇顾及了。海洋卷起阵阵浪花，海风也刮着广场上的旗帜与树叶，每个人的头发与披巾都被吹得一团凌乱。
“我们应该立刻走，但……飞船很可能撑不了。”肖时钦喘着气，其他拓荒者则是忙乱地将物资打包，圆墩也在帮忙。
“我们用帝国的飞行器，全部先把东西推到地面空港——”
叶修摇头，喊道：“这样太慢了，王杰希跟喻文州去空港启动宇宙飞船，派几个驾驶员跟去，然后把飞船开回索克萨尔的雕像前上货，原地起飞，他们的宇宙飞船是陆水空多用的，包含太空。”
“老叶你怎么知道的……”李轩诧异。
“走！”
在他们赶去太空港时地震停止了，但没有人停下脚步，在圆墩提供的小浮力车上，肖时钦看着手中的器械道：“侦测到有能量源在蓄力，现在地震停了但马上会有下一波，会越来越大，根据计算整个行星都会塌陷——”
“力量源在哪？”王杰希问。
“……在先知庙。”肖时钦很担忧，“会是军舰吗？”
“不，军舰如果爆炸不会是这种前兆。”王杰希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确定……”王杰希皱起眉心，“但我有预感，这件事跟上将脱不了关系。”
喻文州诧异地看向他，王杰希摊手：“反正我很肯定，要是知道心爱的人死了，他绝对不会隐姓埋名独留世间的。”
“……你这样说很吓人。”
“是该吓人。”王杰希撇嘴，“王上将是真有能力轰了半个银河的男人，而且恋爱脑。”
“……”
“而且他的陛下死了，唯一能阻止的人也没了。”王杰希又说。
“你的恋爱观那么极端吗，死了情人就要毁灭行星？”虽然完全不了解情况，但李轩根据片段还是很想吐槽。
“如果时间线一样，那他很有可能还活着，而且跟我同年。”说到这里王杰希上下看了眼喻文州似乎在打什么主意，但随即摇头否认，“算了他肯定看不上你，索克萨尔好看多也高雅多了。”
喻文州立刻比了一根不高雅的手指证明王杰希所言甚是。
到了太空港，可以使用声纹辨识，两人不用瞎找，空港开启，里头确实停了不少宇宙飞船，也不顾会不会用总之喻王放开了权限后，各拓荒者上了船就立刻飞回广场。
船上喻文州看着行星的地平线，犹豫了一下开口：“虽然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你想跟我表白？”王杰希眼睛都没离开驾驶窗，随口道，“好啊。”
“……不是那个。我是说叶修——”喻文州无语。
“他在说谎，我知道。”王杰希立刻道。
“是……小时候的事是真的，但还是有很多破绽。”喻文州思忖着，飞船很快地回到了广场，喻文州又看到自己的雕像了，果然还是不能习惯。
“但这对现在来说很重要吗？”王杰希找空地停船，但广场上乱成一团，他只能半空盘旋，或许是神秘的基因或什么导致，王杰希觉得帝国宇宙飞船开起来顺手得不行，“以后有的是时间逼问他。”
而喻文州却对着雕像发怔，然后又看了远处的小小的白色的先知庙，好像在想什么事。
“叶修很确定这颗行星的出现跟他的所作所为有关系，但……他当年时空穿越明明是去京畿，离这里不止几十秒差，但对此他并没有觉得奇怪。”
“然后呢？”
“你还记得在太空站上，他第一眼看到行星时，说的是‘这颗星怎么会在这’吗？他认识这颗星。”喻文州快速地说。
“毕竟他是穿越者，也许他真的来过。”
“是……”喻文州并没有被说服，而是突兀地说，“我想到两件事，第一这雕像肯定是被美化过了。”
“王上将有爱情滤镜，而且索克萨尔保养得比较好。”王杰希也随着他偏题。
“第二，为什么要默认叶修作为穿越者，只穿越了一次呢？”
“你问倒我了。”
“第三是附加问题，为什么先知都没有立过像？”
“……你同样问倒我了，陛下。”
“找到叶修了吗？”
“没有在下面。”
这时地面又开始震动，广场上的人一下子东倒西歪，但帝国的宇宙飞船很坚固，在空中没有怎么受到影响，而地震幅度也不算太大，大伙还是有条不紊继续搬货，甚至十分来劲。
“有时候真佩服这群疯子的心理素质。”王杰希评价，转头问，“他们船够用了，要去找叶修吗？我感觉他似乎想留在这里不走了，说得跟遗言一样。”
“要，要去。”喻文州跑到驾驶座边，一脸就像是灯泡总算发光了一样，想通了什么，王杰希还挺喜欢看到他脸上有这种表情的。
“去先知庙。”
8.
神圣银河历15486β
御苑
如果说每个时代都有它独特的气味，那此时的帝国就是千年累积的病灶渗入五脏六腑甚至每一根神经，是已经病入膏肓的大鲸鱼，尽管依然庞大而完整，但只要稍微探究，就会从它体内传来阵阵器官腐败的恶臭——
或许这不是鲸鱼，而是压制在银河之上的丑陋巨兽，不知节制地吞噬所有鲜活的血肉……只给后世留下这种恶臭的余韵与劫后荒芜。
索克萨尔二世的童年故事是家喻户晓的，世人认为他在位那段短暂统治是帝国最后的曙光，也确实是，给了这头恶兽一针超强肾上腺素。
叶修看过那个时代的京畿地图，应该说叶修研究过整个帝国时代所有的历史，如果愿意他可以精确到月日。
所以，找到这位传说中末世帝王年幼的藏身处并不是难事，破败的接济所与废弃的院落远比史料上描述的更破旧，而幼年索克萨尔……也与史料上年轻俊秀的帝王没有一点相似的模样。
要不是叶修有他童年的影像，或许也会以为认错了。
年幼的索克萨尔面黄肌瘦全身肮脏且发育不良，瘦小的身体远比叶修认为的五岁要更弱小，或说直到见到眼前的小孩子，叶修才真的有种，自己得杀害一个五岁男孩的真实感。
而叶修厌恶这种感觉。
当时索克萨尔……或说喻文州，正准备躲进那个他与王杰希相识的水缸里，至少后世是这样说的。
不就是现成的凶器吗。
这个过程，是叶修活过的岁月以来，可以说最黑暗的时刻吧，即便是他也不想与这孩子对上视线，而是直接把喻文州拎起来，脑袋按进水缸里，然后只要等待男孩激烈的挣扎逐渐变弱，手中的脉搏完全停止就行了，而这估计用不到两分钟。
跨越了千年，为的就是这两分钟，但叶修感觉这段时间比两千年还长。
忘了说，在下手之前为了确认没杀错人，叶修先用显影仪确认了他腰上的皇家戳章，然后立刻用光刀把那块皮肤给烧了。
或许是因为先做了这件事，孩童的哭喊与哀求已经大幅削弱了叶修勉强建立起来的冷酷无情，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水缸里颤抖。
对不起，但你必须死。
叶修这样说。
这两分钟实在过于漫长，或许真的很漫长，不然为什么会正好被人打断。
年幼的王杰希如历史所述出现在这里，然后搭起了索克萨尔一路步入银河最高帝位的红毯路。
最讽刺的是他们竟然相爱，而就是因为他们的相爱如此深刻又坚定，使得他们尽管拥有全银河最强的权力与军队，却无法放开手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制服这只巨兽。尽管一切看似美好，但这样的爱情生错的年代……末世帝国最广为人知的爱情故事，最终结局令人唏嘘。
正被自己握着脖子的男孩三十年后会被逼死在御苑，让出王位是成全他以为能缓和内政的议会新制，但实际上却导致帝国国情急转直下，而牺牲性命则是换取他心爱之人能毫发无伤卸下兵权，平安度过后半生。
作为一个才干与心机并存的帝王，这实在太天真了不是吗？叶修想。
从小高贵富裕的小侯爵就十分圆润娇贵，但六岁就展现了能征服全银河的大将风范，见到着装打扮完全与认知不同的成年男人试图淹死一个连平民都算不上的贫民窟小孩，甚至一丝犹豫都没有就拔着剑冲上来了。
叶修只用左手一挥就将年幼王杰希摔到墙上，木墙破了个坑，小侯爵直接晕厥，或许是想罔顾人性道德良知一鼓作气下的杀意被打断，叶修看到趴在缸边气若游丝的喻文州，试着重新将这男孩按入水中，只有细微的挣扎与小泡沫窜上，也许就要结束了，但叶修却下不了手了。
这两人，才五六岁啊，尿都控制不好的年纪，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吗……
不，他们甚至不是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死，而造成这一切的人——
叶修犹豫的时候，背上突然挨了一刀，这刀不大也没造成太大伤害，但他本能地抽出武器发动攻击，眼角看到却是王杰希竟然已经醒来并且扶着木墙颤颤站起，这让叶修诧异，刚刚那一击别说六岁，就算是十六岁都得昏一个晚上。
但这一下比刚才更强，而且打在王杰希头上，小侯爵当场头破血流，倒了下去，生死未明……
叶修听到远处卫兵的脚步声被这动静引来，而自己的时间也即将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至少叶修当时是这样认为的。
---
“……但说来好笑，很多时候不是我认为怎样就能怎样的，是吧？”叶修坐在先知庙里的大石墩上，托着下巴抽烟，十分悠闲的样子，即便小岛与海洋一阵阵摇晃，碎石也不断落下，但他还是相当放松，“我不想浪费这些烟，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这里是最不该有禁烟规定的地方。”
就在叶修惬意的时候，宇宙飞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悠哉，看到那俩家伙跳下来时他有种破罐破摔豁出去的想法。
“星球都要爆炸了，你俩也不愿意老实点是吧？”叶修叹气。
“……我们一定要在这里谈吗？”喻文州看了下岌岌可危的小岛，有点不安，“要不先上船？”
“不，我就待在这，你害怕你就走吧，没拦着你。”叶修打哈欠走回去。
“我会怕都是拜你所赐。”
“我说了我很抱歉。”
“长话短说好吗。”狂风中王杰希说。
很巧合的是，这波地震暂时结束了，庙也没有塌，于是三个人走进来，叶修依然从容地坐回石墩上，一脸你们爱干嘛就干嘛的表情。
“我们觉得你说谎。”喻文州开始先开口了。
“……你确定这很重要？”叶修诧异。
“很重要。”
“行吧。”
“首先，虽然我们认识你不久，而你也挺令人头疼的，但我依然不认为你是个会为了这种理由杀害五岁小孩的人。”
“又要说这个？我觉得理由挺充分，当然我并不想这样做，也没能成功。”叶修叹气。
“这个稍后再提吧。”喻文州看了眼王杰希，又说，“两个疑点，在我们小时候的记忆片段，你完全没变，已经过了三十年，为什么？”
“我保养得好，你们小时候记忆不靠谱，而且当时受到创伤，不然也不会三十年了都想不起来吧。”
“你说你的时代有时光机，但如果真如你的历史那样，我们造成这之后上千年的黑暗时代，你根本不可能造出时空机吧？”
“……”这次叶修没有辩驳了。
“而且你的动机很奇怪，你不满自己的时代，然后发明了一种计算模型，算出只要杀了我就能改变历史走向，这个时间点根据是什么，你怎么能肯定呢？”喻文州又问。
“是个很复杂的数学运算。”
“是，但就算是这样，你也需要一个对比样本，不然整个人类历史有太多可以重塑的节点，也就是说你的计算基础是另一个时间线，不是帝国版的也不是拓荒者们的，而是另一个……你真正所在的第一时间线，对吧？”喻文州说得十分肯定，但其实心里是没有底的，而王杰希挺佩服他的演技。
“……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非得要杀了你的原因之一。”叶修往石墩上一靠，唉声叹气，“玩不下去了。”
“你刚才说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不是千古罪人，我以为你在安慰我们。”王杰希接话，“其实不完全是？”
“是的。”说到这里叶修也坦荡地直起身，正色道，“我才是那个罪人。”
“你的时代在五千年后，并且繁荣昌盛，科技发达，在这样的背景下你也肯定是其中的佼佼者，因为你是第一个发明时空机的人。”
“我跟我朋友一起发明的，老实说设计图是他画的。”叶修点头。
“第一次穿越，是你预料的吗？”
“是个意外，老实说不应该会成功，但遇上了千年难得的重力场，一连串的相互作用下反正很巧合，于是我穿越了。”
“忘了说，在一个能发明时空机器的时代，基因医疗肯定也很发达，那时候的人寿命不止一百岁吧。”喻文州挑眉。
“……你想说什么，我是老头吗？”叶修微笑。
“什么意思？”王杰希看似是没时间在船上问太多的。
“他一直没说他第一次穿越是在什么时候。”喻文州看向王杰希指了下叶修，“而他一直诋毁先知信仰不愿意进先知庙，对圣灵文化不屑一顾——最后，传说先知活了三百年。”
“……”王杰希看了眼叶修又看了眼喻文州，然后又猛地瞪着叶修，喃喃道，“你不会是说……”
“圣灵在上，叶修就是先知！”
喻文州没能改过习惯的感叹词，他口气有些激动，“一万多年前，第一次穿越，是来自未来的未来，一个拥有超乎想象科技知识并且寿命超长的人类，他把探索太空的知识教给了当时的人们，并且活了三百年才回去自己的世界，不许后人立像不许祭拜偶像。
“先知不仅可以预言未来，也是银河圣灵，因为他开启星际时代，更是传播智慧的智者，三位一体，本来就是同一个神……是同一个人！”
“……你是说。”王杰希牙关里冒出一个个字，并且脑海中出现海量回忆，“我们每一次在他面前感叹的先知或圣灵，其实就是说他本人吗？”
“对。”喻文州这回很肯定了，因为叶修完全没有辩驳，“包含用先知的名义骂脏话。”
“现在我知道他不会介意了。”王杰希融会贯通得很快。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叶修……说起来很熟悉也很陌生，现在仔细看着眼前的男人，坐在先知圣台前的石墩上，与身后的断垣残壁跟海洋融为一体，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生得十分出众，气度非凡，但现在看来，那双飞扬的眉眼竟有着如此显而易见的疲惫，彷佛这双眼已经历过太多太多超出普通人一生所能接纳的岁月了，而这些年岁里可能没有一刻是松懈的，在银河繁星里汲汲营营——
而且如果推断是真的，那么拓荒者们所认识的叶修，都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帝国……或说一万多年开始的银河时代所有的基业与成就，都是这个看似随性从容还有一点嘴贱的男人在最初一手打造的——
“你就是我们的先知。”王杰希忍不住喃喃开口。
“是啊，是我们的……神。”
总算，叶修憋不住了，他用力拍着石墩：“我求你们千万不要当场跪下好吗？很肉麻。再来，我可以接受你们骂脏话，但最好别向我祷告，一点用都没有。”
喻王两人顿时有点腿软，虽然说出来有百分之九十的肯定了，但听到这人亲口承认，还是十分颠覆世界观。
“那么……”喻文州问，“你本名就是叶修吗？我记得先知的古语名讳，用银河标准话来说是‘知秋’，也就是知晓或了解秋，秋代表丰收，也可代表成果，我一直以为是后人编纂的。”
“我本人是叶修，以后也不用加任何称谓，而‘秋’是我弟弟的名字，我穿越时没有多想就用了他的。”叶修突然苦笑，“我当时没有多想的可太多了。”
两人安静地等他开口。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初次穿越是一万多年前，当时星际探索刚刚发展，整体科技还很原始，我一边等待回到现代的天文现象，而为了完善我的时空机也确实需要帮他们推动一些科学建设，所以高傲自满又年轻的我，将未来的知识教给了他们，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跃迁技术，于是银河开始热闹起来，人类像是蝗虫一样蜂拥移居到各个行星上，成为了众所周知的银河帝国。
“然后我被困在那个时代三百多年，其实已经很老了，但在老死之前我成功发现了难得的机会可以启动时空机，但我担心不稳定的重力会影响行星上的人类，于是我挑选了一个无人的边陲行星，海洋面积很大附近也很荒凉，在那里我启动机器成功离开了那个时代。”
“所以先知圆寂，消逝在一阵光里，并不是传说，而是真的。”喻文州点头。
“就他们看上去是那样没错，那个时代还不理解时空机，老实说我自己都不是很理解。”叶修摊手。
“回到你的时代之后呢。”王杰希敏锐地说，“你发现因为自己改变了历史，自己的时代也发生变化了吗？”
“说变化可能太保守，这点我没有撒谎。”叶修苦涩垂眼，“首先回到现代，我本身的时间线并没有变化，也没有过三百年，距离我启动机器才过了三十天，但……我的时代变得满目疮痍，科技甚至退回脏核发能时期，是史上最黑暗也最野蛮的时代，而我第一时间想去找发明时空机的朋友试图挽回……
“但世界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到处都是战火灾祸，污染更是遍布全银河，于是……我查阅了历史，是我的原因，在人类还没准备好之前，就把这种超前科技带给他们，使得帝国提早建立并且成长为惊人猛兽，折磨全银河人类好几千年——”叶修抬眼，此时他已经全然放下不知多少年来的伪装或假象，淡然的浅色瞳孔中只有倦怠与木然，“后来，我遇到了朋友的妹妹，而她却跟我说她从未有过哥哥……我一度绝望到谷底，是的，你们两个并没有错，而我才是千古罪人。”
“……”
“但讽刺的是我无法回到曾穿越过的时代改变一切，两个自我意识同时存在的后果未知。而我深知改变历史的危险性，但我还是得这样做，所以我花十年时间，在黑暗时代研究这段帝国历史，创立了这个数学模型，计算出风险最低并且能最有效贴合原时间线的历史节点，也就是……索克萨尔二世的时代。太早太晚的风险都高到无法执行也可能没有效果，这段是真的，我知道你们两个是帝国的曙光，然而那些平庸的暴君或傀儡统治者太无足轻重了，我……不得不这样做。”
“所以，这才是让你能狠下心来去杀两个五岁小孩的理由。”喻文州说，“是为了赎罪，你的罪恶感。两条时间线极端的差异对比折磨着你，你决定牺牲两个小孩，来导正银河时间线。”
“是，这样说也并没有让我少些罪孽，但我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被谅解，我就是全银河的罪人。”叶修坦然。
“三十年前，你算是半完成了任务，然后呢？”王杰希问，“你不应该回去确认吗。”
“那段时间我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我的时空机确实不稳定，而它的确暴走了，我昏迷了整整一周。”叶修微微一笑，“我本来就做好了单程票的打算，甚至，我相信时空机的力量会直接把我吞噬，灰飞烟灭，但我活了下来，然后试图在情况失控时，杀你第二次。”
“……是。”
喻文州不语，王杰希想了想，问：“供奉在这个先知庙的圣遗物，先知长矛，就是你的时空机吗？”
“对，但那是单程的。”叶修抓了抓后脑勺，“我一共使用过三次时空机，而照理说这三个机器虽然不是同一台，但又是同一台，在更高的维度上即在不同的时空里，它们是有所联系的，这就是我需要无人行星使用机器的原因。
“我猜测，在我回到三十年前改变了索克萨尔登基这个历史节点，正式开启拓荒者时间线，同时，一万多年前留在这个行星的时空机受到影响，重力塌陷使这颗行星被新时间线屏蔽了，直到现在，又从自己的维度中跳出来，进入我们的时间线。”
“现在的地震其实是时空机的影响？”
“对，几天前的塌陷使它出现，剩余的能量将会让行星消失在轨道上。”叶修说，“所以，趁着还能起飞，快走，离开吧。”
“……”喻文州与王杰希对看一眼，有点迟疑。
“现在我知道你估计真不会使用这武器了，而且也没机会用了，这个时代看着也挺不错，我相信你们这些疯子能推进自己的世界，我累了。”叶修说完，长吁一口气，耷拉着眼眸，“真的很累。”
“你不会想留在这里跟行星同归于尽吧？”王杰希一听伸手拉了把叶修，“别搞笑了，起来一起走。”
“也许行星会去其他维度，也算是我终得其所？”叶修倒是很轻松，“本来三十年前我应该要跟时空机一起消逝，现在确认了银河有你们这群人在，应该不会差到哪去，我就没啥好留恋的了。”
“你一直都想赎罪，对吧。”喻文州说，“只是我跟王杰希可能存在变量，所以才留在这里看我们长大。”
叶修也懒得解释，就是真坐在石墩上不走了。
“打昏带走吧。”喻文州果断地看了一眼王杰希，明示道，“没时间让他自怨自艾了。”
“他可是先知，这是大不敬。”王杰希不干。
“你小时候被他打破脑袋都秃一块忘记了？”
“就算是那样……”
王杰希跟喻文州看似还在斗嘴，忽地直接动手了，可恨地默契十足，叶修差点没能挡下来，他狼狈地跟王杰希嚷着：“我都杀了你两次，何必呢？别肉麻了。”
“但你没有。”喻文州
“……但我当时是真的想这样做。”叶修严肃地说。
“那你把身上所有信用点都给我跟老王当赔罪，总之离开再说。”
叶修本想继续跟他们磨，只是第三次大震突然就来了，半挂穹顶总算扛不住塌陷了下来，叶修跟王杰希就站在下头，在这个先知庙里先知本人或许真的感应灵敏了一些，最后一刻叶修推开王杰希，巨石落了下来，瞬间淹没他的身影。
这次强震几乎要把这小岛与神庙撕碎，王杰希避开了穹顶，却顺着这些碎石滚了几圈，脑袋撞上一块尖角，瞬间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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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拓荒者们打包好最后的物资纷纷打算起飞了，但微草蓝雨两位大副迟迟等不来他们的队长，焦急得快把头发抓秃了，问圆墩它们也不知道，甚至傻呼呼地原地转圈，想到这些墩儿要连同行星一起毁灭，众人竟也有些不忍。
“三分钟，走。”周泽楷上船前还是折返对他们俩说，“他们有船。”
“那有船怎么还不回来！”
“去找叶修去了。”肖时钦也拖到了现在，瞭望着远方翻滚的海浪，“王杰希开了一艘船，没问题的，一旦接了叶修他们就会立刻起飞，相信他的技术。”
“可是如果我们走了他们……来不及怎么办，我不能丢下队长，我——”
“船队需要你。”周泽楷言简意赅指着黄少天跟方士谦，然后跑上了飞船后，在晃动的地面稳步起飞。
“他说得对。”肖时钦试着用冷静的声音说，“这颗行星，不会伤害他们两个的，他们与此有很深的连结，你得相信他们来得及。”
“……”尽管焦虑担忧，但黄少天与方士谦互相看了一眼，都明白彼此眼底的无助，然后两人同时闭上眼，本能且虔诚地开口。
“先知保佑。”
9.
王杰希，醒来！
一个熟悉但又严厉的声音在脑海响起，像是潜意识的鞭策也是一声命令，一瞬间，混沌的痛楚鲜明了起来，王杰希猛地睁眼，感觉自己后脑勺肿了起来，而神庙几乎全塌了，自己则是暂时晕过去。
要是换做以前他肯定认为这是先知显灵的呼唤，但……他知道在自己昏迷前，先知本人而且是肉身被他自己的庙给埋在下头。
王杰希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他看到血迹从灰白的石块底下流出，他想也没想开始徒手搬这上面的石块。
是啊王杰希，你得醒来这不是你昏迷的时候，你得救他……
你得救你的信仰，你的先知，你的朋友——挖着挖着手指都破了，但总算叶修惨白的脸露了出来，王杰希将他拖出来，叶修的头破了个洞，身上应该也有多处骨折，他立刻去探这人的呼吸，微弱但还有救。
他拆下腿束上的止血工具快速帮叶修包了脑袋，并且将随身氧气罩为他带上，想把这人拖到空旷一点的地方，然后搬上宇宙飞船，有趣的是，喻文州才说要打昏这人，这整颗星球都在帮助他们尊贵的陛下似的——
想到这里王杰希突然意识到不见喻文州踪影，紧张地环顾四周，小岛上一览无遗，完全没有人影，碎石也不像是可以埋人的样子，而地震发生时喻文州站在最外面，他不可能被压到……但很有可能被震下神庙，而神庙之外，就是无边无尽的海洋……
王杰希将叶修拖进宇宙飞船，看着这个正在震动的行星与海面，他想也没想就直接跳了进去。
海水冰冷而刺骨，里头因为震动而水压惊人，但可能因为已经被挖空了，王杰希睁开眼时里头能见度很高并清澈得不可思议，他在水中四处寻找喻文州的身影，他确信在这种湍急的深海那人绝无可能自己求生，想到这里王杰希肺里的空气又塌陷了一些。
海洋是鲸鱼的容身之处，既然鲸鱼那么巨大，所以海水就是如此之广，如此之深，而一个小小的人类是多么微不足道，无论他是全银河的帝王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都一样——
或许对银河来说不重要，但对有些人来说不是。
王杰希下潜着，依稀可以看到底部绵延不绝的陆块，他知道这是藏在海里的军舰，是另一个王杰希为了他的喻文州打造的，为了他的陛下抽干海水挖空行星，说不定让好几条鲸鱼搬家——但最后却没有派上用场，索克萨尔还是死了。
王杰希想，要是自己没能找到喻文州或是找到时他已经死了，也会难过吗？
答案是会的，这种痛苦压榨着他全身上下从五脏六腑到躯干四肢，脑袋也开始疼痛，而他认为这种痛不是因为缺氧或水压，就是失去喻文州的痛……他甚至都没有跟喻文州谈上恋爱就那么痛苦，那么王杰希……王上将，不敢想象他的心，是不是被撕成了比所有银河繁星加起来还要多的碎片呢？
索克萨尔已经死了，但他的喻文州必须活着。
王杰希在海中飘荡被流水推来撞去，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如果是以往他会请先知保佑，但现在他已经知道先知估计自顾不暇了，王杰希一辈子的信仰也完了。
他这样想着，王杰希啊……王上将啊，千万不能让喻文州死在这颗星球上，死在这个索克萨尔每天跪着为你祈祷、思念你的神庙底下，死在你埋藏毕生心血只为保护爱人的军舰之海，既然你那么神通广大，你不会让这种悲剧再度发生的，是我就不会，死都不会。
我不会让喻文州死的。
意识消失前，王杰希是这样想的。
黑暗又再度来临，他感受到脸上鲜血的温度与湿润，还有水声，视线一片模糊隐约有什么人影，然后他又疼痛难耐地陷入了混沌中。
王杰希，给我站起来。
王杰希在水中咕噜噜冒了一堆泡，没有心思分辨这是不是回忆，他已经快要到达军舰甲板了，然后他看到了躺在甲板上的喻文州。
王杰希拼了最后一口气往下游，在水中他总算握住喻文州的手，那人已经完全没有气从口鼻中吐出了，而王杰希想把他拉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
他们要死在这里了。
王杰希摸到了军舰光滑得不可思议的质地，这么大一艘可以毁灭行星的武器，到头来自己的陛下跟我的喻文州都救不了，又有什么用！
王杰希知道自己无法唤起这台军舰，因为某种原因索克萨尔取消了他的权限，王杰希迷糊中绝望下只能抱住喻文州的身体，把脸埋入他的脖子里。
别死啊，别跟帝国爱情故事一样，迎来凄美的结局，因为我们一点都不凄美一点都不浪漫。
海水很冷，王杰希才知道自己眼泪有多烫。
可能是浪潮的自然推波也可能突然的温热流过喻文州的颈动脉，他的手晃了一下贴上了军舰的表面某处。忽地，深海里的巨物苏醒了过来，行星又迎来一次盛大的颤抖，水面升起，海洋被分开，海水朝四面八方溢出，用不了多久，军舰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还没排干水的壳板上，王杰希把喻文州拖到水面之上，试图让这人恢复呼吸——
喻文州，在他为数不多的溺毙经验里，最后一次（他希望）是最不痛苦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很多事，他想到了索克萨尔，他五年来每天都在先知庙里想念他的王上将，而先知的圣遗物，先知之矛其实就是可以提升维度的时空机器，或许在这五个寒暑中，对虔诚的皇帝产生意识上的影响，他可能会看到些更高维度的记忆，凌驾自己的时间线那些古往今来，看到了吞噬银河的巨兽，看到了不可改变的爱情故事。
为什么他终究决定赴死，为什么离开前撤离所有人民留下空星，为什么不使用那艘军舰保护自己……
他做出的这些决定令人不解，也许他并不明白维度，但会认为这是先知的引领，引领他让历史拥有新的可能性。
喻文州在弥留之际想到的这些，其实更多的是画面，或许某种程度上，自己与索克萨尔是拥有重叠的意识。
他看到长发及腰，清冷而孤寂的年轻帝王，困在巨兽之下，跪在圣物之前，每天看着无尽的海水像是要将自己吞噬。
也看到了穿着帝国军服的英俊将领，他的深情与他的忠贞，还有他在繁星之中放眼望去的每一个光点，只有他想就能拥有，但没有一颗是有爱人在等待他的星星。
那一刻的银河繁星，显得冷漠又残酷。
想到这里，喻文州一直觉得他见过那双一大一小的深绿色眼睛，而每一次临近死亡的时刻再度张开时都能见到。
王杰希往喻文州嘴里吹第三口气时，这人总算睁开双眼，安静地让海水从他嘴角流出来，王杰希没料到他醒得那么突然，一下愣住了。
“……是你。”喻文州开口的第一句话。
“不然呢？”王杰希有些生硬地开口。
“再做一次吧。”喻文州还是平躺着，脸色煞白得吓人，但他口气很肯定。
“……”王杰希没有犹豫很久，便凑头吻住这人冰凉的嘴唇，半晌喻文州伸手往上圈住他的脖子，深深地抱住了王杰希。
喻文州感到吻里带着王杰希的一丝哽咽，稍稍退开看到这人双眼有些发红，喻文州忍不住上去亲了一下他的眼尾。
“他肯定很难过。”王杰希沙哑地道，“现在我明白了。”
“……”喻文州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浅浅笑了一下，安慰地用额头贴上他的。
“他不该丢下他独自离去的。”
“是。”
“但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了，体谅一下吧。”喻文州说完，又吻了下王杰希的嘴角，“别难过了，你已经救了我。”
“……嗯。”
“我们也不用像他们那么凄美。”
“是，我相信索克萨尔接吻的时候脸上没有鼻涕。”王杰希被安抚完立刻故态复萌。
“上将做了一艘宇宙战舰，救了我们两个，你呢？”
“我救了我的喻文州，这点不够强吗？”王杰希哼道，“还救了先知呢。”
“话说叶……”喻文州才说完，脚底的军舰就传来强烈震动，他们互看一眼，“这次真的是军舰要爆炸了。”
环顾四周，经过他们在水底下这一待，岛屿都沉了，而先知庙也完全解体变成石块即将没入海中，而上头的宇宙飞船也不见踪影。
“……不会吧，都这样了我们还是要死在这？”喻文州惊呼，而军舰的剧烈摇晃与海水里的爆炸声几乎要将他们弹出去。
“你打昏我吧，我真的不想再溺死一次。”喻文州握着王杰希的手，艰难地卡在甲板边缘。
“也许你该学游泳了。”王杰希喊回去，但还是牢牢地抓着他的手。
“我希望其他人都逃出去了，就算少天他们不走，其他拓荒者也会把他们打昏带走的。”喻文州说。
“是，我们拓荒者的作风就是把人打昏带走。”王杰希生死劫难之际还能说笑。
“我现在真的很想喊先知保佑我——”喻文州看着脚下翻滚的海水，绝望地闭上眼睛。
“而你的祈祷奏效了。”王杰希推他一把，指着朝他们飞来的宇宙飞船。
飞船经过他们头顶时门被打开了，悬停的那瞬间，伸出了一截手臂，把王杰希拉了上来，而王杰希抱着喻文州。
上船后开始自动驾驶了，而叶修的脑袋已经停止流血但再也无法坐稳，挨着门滑坐下来，喻王两人也相当虚弱且全身湿透，一上船三个人就坐在地上喘气，劫后余生。
海水淹没了最后一点点的神庙，那艘军舰从上空看去又更宏伟庞大了。
喻文州看了一眼，挤出力气笑了下：“这艘军舰有名字呢。”
“叫什么？”王杰希太累了都不想动。
“只有拼音，叫‘流星’。”喻文州微笑，“王上将挺浪漫的。”
“……还是个谐音。”叶修忍着肋骨断裂的痛，插嘴补充，“知道王上将当时的封号吗？叫‘留行’，取自古语‘千里不留行’。”
“不愧是先知。”王杰希虚弱地鼓掌。
“我早些时候就恢复意识了，等你俩亲完才来接人。”叶修说，“都是命啊，随便你们吧，别毁灭银河就好。”
“……那你呢？”王杰希睨了他一眼，“还寻死寻活？”
“等我养好伤再说。”叶修头疼得歪着脑袋，对他挤出一个笑，“小时候打你的，现在还回来了啊，老王。”
“不用客气。”
“说真的，你还是低调生活别再影响银河系了。”喻文州也对叶修道，“然后好好钻研一下，争取老死之前回到自己的时代。”
“我还不够低调吗？”
喻王两人翻个白眼。
“我们会盯着你一辈子。”王杰希咧嘴。
“好主意，你得老实一点啊，叶修。”
“你们俩个，也太适应了，这就会冒犯先知啦。”
这时船外传来阵阵爆炸使得他们摇晃起来，但都还算是安全范围。
王杰希扭头朝窗外看去，军舰已经开始爆炸，整个行星都要被随之而来的海啸吞没，包括广场、行宫、雕塑……他垂下眼，轻声说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了。”
“知道什么？”叶修问。
“银河帝国爱情故事的结局。”王杰希靠着脑袋，疲劳地闭上眼，“挺感伤的。”
喻文州也很虚弱，但他还是用脚踹了一下王杰希当作安慰。
“但，我们先想好怎么逃离这颗行星再说吧。”王杰希比了一下驾驶窗外的星球，“等等行星一坍塌，重力或能量不是把我们拉回去就是把我们炸碎。”
“……我知道，但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叶修拍了拍宇宙飞船说，“就只能依靠上将的造船技术了。”
“最紧要的关头竟然还是看运气吗？”喻文州笑了出来，三个人伤的伤损的损，即便到了生死关头，却也没力气表现得很激动了。
“喻文州你运气很好，快祈祷一下……”叶修说到一半就后悔了，“……当我没说。”
喻文州与王杰希突然爆笑出声，回荡在小小的宇宙飞船中。
先知圣地，神之领域，这颗神秘的行星，见证了先知的圆寂、良将的大刀阔斧与帝王的末路，穿越数千年时光与维度，最终还是迎来盛大的消逝。
拓荒者们得到了不少食物、大量史料与一些八卦，还有一段来自银河帝国的爱情故事——
太空站里，拓荒者们站在走廊上亲眼见着这颗他们刚刚逃离的行星一点一点地崩坏，因为距离与体积的关系，那就像是个慢动作，所有人都仓皇而精神未定，无声且肃穆地见证行星的最后一程。
黄少天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痛苦地吸鼻子，方士谦呆站在一旁木然地看着星空，直到肖时钦突然喊：“接收到讯号了，虽然很微弱但确实是行星方向！”
两大副猛地打挺，立刻扒在窗上：“在哪在哪在哪？”
“因为是帝国的飞船，讯号接收器并没有完全对上，呃……好像有一个三……应该是三个人都在——然后一堆噪声……”
张新杰也跑到操作台试图让讯号更清晰，过了一会，他道：“我们也是用帝国宇宙飞船来的，停机舱里有讯号传来。”
李轩马上打开了机舱的频道，就见屏幕上大大的两个字：“开闸——！”
或许从太空站的视角只能看到帝国的那艘小飞船进入肉眼视野，因为受到重力波影响引擎几乎失控并且歪七扭八地朝太空站三百六十度旋转着飞速射来。但太空舱里其实是三个半条命都没有的人合力瞄准太空站停机闸的惊险刺激且狼狈的情况。
就在众人还有一丝犹豫会不会有危险时，张新杰当机立断立刻拍下开闸的按钮，然后往闸口跑去。
待拓荒者众人陆陆续续浩浩荡荡跟下来时，就见那艘宇宙飞船几乎是一路擦撞着弹进已经清空的停机舱，并且在里头盘旋打转好几圈才勉强冒着火花渐渐地静止下来，大伙看得气都不敢喘一下。
船舱里，三个人东倒西歪地躺在根本不是地板的某个窗或门板上。
叶修感觉自己脑袋又破了，而王杰希整个头重重压着自己的肚子，喻文州头脚颠倒鞋子搁在自己肩膀上，三个人大难不死又去了半条命，动弹不得且惊魂未定。
听到自动灌压的动静，与内层夹门打开并且喷洒降温物质时，他们才有真的活下来的真实感。
喻文州率先开口了：“我们可以说吧？”
“让我们说吧。”王杰希也道，并且完全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随你们便吧。”叶修已经不想管了，感觉自己的左手与右手分别被这两人握住，然后听到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先知在上，谢谢你的保佑。”
“不客气。”叶修说完自己也笑了，甚至有点鼻酸。
你是我们的先知，
你是全银河最古老最伟大的荣耀鲸鱼——
银河先知……上古神话，据传说星际启蒙时代，有神灵名曰“一叶之秋”（有称‘一叶知秋’，乃为后人误传）降世将超空间的奥妙传播给世人，开启人类打造银河版图的全新时代，也是神圣银河帝国的前身。
……根据最早的文献，先知乃一名年轻东方男子，其智慧非凡、慈爱怜悯，以知识教育人们的学识、以博爱包容教诲人们心智，劝导人民追求并打造更美好的时代而受人敬仰，后人代代歌颂其伟大成就，奉为神灵，后也称银河圣灵、银河智者，信徒上兆……影响着全银河上万年世世代代全体人类……
——摘自《联盟百科全书》
10.
帝王驾崩的丧钟响彻银河每一处角落，索克萨尔二世于在位第三十年因病离世，他神圣的灵魂将回到圣灵怀中获得永生。
听到钟声的王上将，或许他早有预料，但再大的心理准备，无论是多坚强的人都会在这一瞬间溃决。
王上将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某个边陲星域，甚至无法入土，会以肉身直接回归圣灵，他可以坦然接受，无论他身在何处，他的心永远在他的陛下那里。
失去兵权但并没有交付性命使王杰希错愕，可别说见喻文州最后一面，他甚至无法回到京畿与国民一同哀痛，连墓碑都无法靠近。
那是一种随着时间反而会越发痛苦的情绪，从一开始的麻木震惊，到感觉痛苦与不满的愤怒，以及思考逐渐恢复后，细想起整个银河乃至宇宙都再无那人的恐惧。
就是以这样的心情，王杰希来到了这颗行星。
就在他的陛下死后第三天，星球上空无一人，只有帝王雕像伫立在空荡荡的宫殿前。
这颗本该可以救喻文州一命的行星啊，冷眼旁观了一切。
他亲手带喻文州回到御苑，登上王位，然后短短三十年，就这样硬生生地被这庞大笨重又残暴的帝国凶兽逼死了。
是了，王杰希才发现自己是这样的人，他可以为了心爱的人毁灭整个银河，或许把御苑里那些贪婪自私索求无度的议会、幕僚与秘书团炸得灰飞烟灭。
王杰希来到神庙，他不顾一切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喻文州没能用上的军舰，他可以为之报仇。
但，他的陛下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自己死后深情且忠诚的王杰希必然想玉石俱焚，所以在那之前，以帝王的身份将武器权限覆盖，最后一道命令，最后一次的御诏，就是——你要活下去。
王杰希看到自己的眼泪滴在神庙的石砖上，在这一刻，他明白了，这无人的行星是喻文州牺牲性命，留给自己度过余生的地方。
王杰希在先知圣堂里独自承受这样的痛苦，延长每一个失去喻文州的一分一秒，但自己真的太爱他了，这几乎要逼疯王杰希。
他最后只能选择愤怒，他看着这座先知庙，坐在属于陛下的位置上，他的喻文州死前五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王杰希的信仰也随着心碎而崩塌，自己将心爱之人托付给先知，但先知并没有保护好他！或许王杰希是对自己愤怒，喻文州不可能是病死的，最大的可能是自刎——而这就等于自己亲手杀了他一样。
或许喻文州作为帝王可以阻止王杰希毁灭银河或任何行星，但无法阻止王杰希决定随他而去的决心。
在先知庙哭过了发完疯骂了很多作为公爵上将不能说的脏话后，心灰意冷的王杰希想，他无法见到喻文州最后一面，那他就要死在喻文州生前最重要的地方，在他们的行星上。
于是王上将抓起先知之矛，刺入自己的心脏里。
叶修曾说他并不真的了解时光机，而他的穿越也并不是那么稳定，实际在于，要真正凌驾维度，是不能拥有三维世界肉体的。
或许是某种巧合或是时间与意识存在相同维度的交互影响，在这样极端悲痛的强烈磁场下，圣遗物在此刻才真正地发挥了它原本该有的力量，而叶修另一方面来说也可能是幸运的，因为这样的力量会直接使三维的一切灰飞烟灭，而这一刻才真正地提升了维度。
王杰希在那瞬间，跟喻文州一样，越透过这种高维度视角看到了很多时间线之外的记忆，他甚至认为这是先知遗物造成的力量，但在现实的解释上，时空机启动连结了上一次的穿越，也就是三十年前，王杰希与喻文州第一次相遇的院子。
看到熟悉的场景，让他感到感慨無比，而這段记忆中不存在的人也堂而皇之出现于此，大刀阔斧地试图修补一切，对于当下所发生的事，王上将也有了超然的理解，可能更胜于圣遗物的主人，他们的伟大先知。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不能坐视不管，放任喻文州被淹死。
而与叶修不同，王杰希来到此刻，与年幼的自己同时存在于一个时空内，两个意识产生的悖论使他的肉身与精神都相当不稳定，他甚至无法感知或触碰这个当下的物质存在。
心脏乃至整个肉体被时空力量打开后，他知道自己是必然要面临消亡的，但在那之前出现在这里，无论原因是神学还是科学，他明白最后要做的，就是再救一次自己年幼的爱人。
看到同样年幼的自己倒在地上，王杰希知道他们是有连结的，在这个分岐点，他甚至有一丝难以描述的情绪，对未来的自己――
王杰希，醒来！
王杰希，站起来！
你得去救你的陛下——
……还有你的先知。
小王杰希张开眼恢复意识的那瞬间，王上将觉得自己的灵魂就要被撕裂了那样痛苦，他们的意识不能同时存在。
年幼的自己打断了叶修，也使穿越者的良心回笼，并且放过了喻文州。
王上将知道在时空维度里只能锁定一个人，叶修或许早就知道自己会被剩下的力量所吞噬并且灰飞烟灭，也就是这样他才能狠下心来杀害年幼的喻文州与王杰希，他决定完成任务后就坦然赴死，进而赎罪。
而这个力量阴错阳差被王上将注入了自己的心脏里。
在虚幻的时空里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叶修，王上将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人比我更需要这段死亡来解脱，先知也不行。
幼时的自己救了叶修，让他没有亲手沾染这种令人一生无法摆脱良心折磨的血腥，而现在的自己则是要让这世界的先知继续看照整个银河。
于是王杰希伸手，虚无的像是光一样的能量没入叶修的身体，还有他手中的先知之矛，巨大的能量开始积累，然后碰地一声，叶修整个人被这股力量重重地弹开飞出院落，甩出时空锁的重力影响，完完整整地留在这个时代、这个维度里。
而王杰希感觉自己即将要灰飞烟灭了，但他的手与他的身体却慢慢有了知觉，他转头看到年幼的自己被卫兵们发现并抬走急救，年幼的王杰希意识越是模糊自己的感知就越清晰，最后他发现自己可以触摸这个维度的物质了。
他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把喻文州从水缸里捞出来，捧起他的脸，直到瘦弱的脸上，苍白的五官开始有了呼吸与温度，甚至试图张开眼睛——
王杰希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有许多想说，无尽的不舍与心绞，千言万语啊，世界上最大的海洋都容纳不下的爱，足以颠覆行星跨越银河乃至岁月长河——那般爱着他的陛下。
但最后，只是静静看着年幼的喻文州，只是克制地低头轻轻地在他额头落下一吻，最后一次喊他。
我的陛下——
或许多年后喻文州可能会记得这一幕，但王上将深信，当他睁开眼时，会有另一个王杰希出现在他眼前，并且爱他。
这个时代的小王杰希终究会恢复意识，来自帝国的王上将就这样抱着年幼的喻文州，直到身体慢慢地虚化，变成人类无法探知的光子或纯能量……渐渐消逝在虚幻的银河里。
但他的灵魂会在圣灵那，与他的陛下、他的喻文州再度重逢，他是这样相信的。
就算没有，至少……他们会在这个先知所安排的新世界里，有自己的银河爱情故事。
11.
拓荒者……第一代拓荒者启蒙于大沦陷后十至二十年期间（大沦陷可参照条目《后帝国时期》），由几大船队领军，他们崇尚个人主义、反极权、重视平等，而其自由奔放、冒险犯难的浪漫精神，也让这个时代人才辈出，成为后人最为缅怀并且津津乐道的一段黄金历史……
……据记载，第一代拓荒者曾在某个不知名行星上取得重要资产，对银河的后续几个世纪的开发至关重要，由于缺少佐证，导致神秘行星的存在，至今仍充满争议……由于拓荒者规模连年壮大，并且逐渐形成同盟，很多历史学者认为拓荒者同盟就是银河联盟的前身……
——摘自《联盟百科全书》
“我有猜到是他炸了先知庙，我在岛岸发现飞船降落并且没入海中的痕迹，只可能是王上将……他开着飞船前往先知庙，代表他已经心灰意冷，顾不了那么多了。”王杰希淡淡地说。
“所以，行星离开原本维度，出现在我们宇宙轨道上那刻——就是王上将自刎的那瞬间？”喻文州站在太空站的观景窗前，看着远处还在燃烧消耗的行星，怔然。
“我认为是那样的。”王杰希说，“从我们发现到登陆行星，他们两人的故事其实已经是结局了。”
“……”喻文州转头静静地看着王杰希。
“你溺水醒来后看到我，第一句话说‘是你’，因为你见过他。”王杰希继续道，“你小时候看到的是他，他也穿越了。”
“他救了我们三个。”喻文州喃喃道。
“对，他抗命了、自杀了、升维了然后回到那个历史节点，拯救了我们。”王杰希玩味一笑，有些苦涩，“虽然他的本意肯定只是为了救你，我只是顺便而已，他对自己很严厉的。”
“他也救了叶修。”
“他被能量吞噬，存在虚幻时空中，或许看到了叶修的过去与未来，说不定叶修回到了自己的时代，他牺牲肉体，真正凌驾在我们的维度之上。”王杰希轻轻叹息，“都这样了，但还是很恋爱脑不是吗？”
“你跟他是一个人。”
“我没有说我不恋爱脑。”
“……”喻文州哼笑，又转头看向行星，这消逝得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可能要数年。
“最终，王公爵王上将王杰希，还是不负使命，说干就干，默默成就了大事，但就跟他埋在海中的军舰一样，不为人所知。”王杰希也贴上玻璃，噙着一丝笑容，“然后心满意足，化做分子或能量什么的，随着行星的塌陷，最终消逝在银河里，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说到这里，喻文州一滴眼泪猛然就从左眼落下来了。王杰希吓一跳，有些无措：“你干嘛啊？”
“我也不知道，他就这样消逝了……我，好像心脏被掐了一下，回神过来就这样了……”喻文州自己也没料到，用手腕粗鲁地抹了一下，但眼泪却没有停。
“你……”王杰希哑然，急忙用袖子帮他擦了一下，然后干脆把人脑袋按进自己怀中，“你别哭啊，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是为你哭的，王杰希。”
“我还没死呢。”王杰希把他搂得更紧，有点凶地说，“哭什么哭。”
“……索克萨尔死时你明明也哭了。”
“你当时跟死了也没差多少。”
喻文州抬头看了眼这人，把脸擦干后又转身去看行星，一副刚才的事不曾发生一样。
“叶修呢？”他问。
“张新杰正帮他补脑袋。”
“你说我们要不要把先知的秘密告诉其他人？”喻文州问。
“让他们一样信仰崩溃？不好吧。”王杰希转了转眼睛，摇头，“有些人可能会想一头撞死。”
“听说周泽楷带了一个圆墩上来，刚经过突然有人喊我陛下，吓我一跳。”
“啊，他想干嘛？”
“说是舍不得吧，对圆墩有感情了。”喻文州摊手，“没事，圆墩很可爱，没什么威胁，以后可以慢慢教。”
“……拆了研究吧。”
“肖时钦似乎有这打算。”
“那群疯子。”
“银河就掌握在这群疯子手中呢。”
王杰希笑了一下，转过身背对窗口，道：“现在感觉是个好时机。”
“怎么，你要跟我表白？”喻文州仰头，挑眉，“好啊。”
“你的‘好啊’是直接答应了吗？”
“你也太随便了吧。”喻文州站直身体，立刻就拉踩了，“如果是王上将……”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王杰希翻白眼，耐心道，“要说起这个，我有一套理论。”
“行，又是一堆歪理，你说吧。”
“首先。”王杰希还真的有模有样分析起来，“帝国版肯定是你先告白的。”
“为什么？”
“因为索克萨尔是皇帝陛下，王上将……或许是少校时期，总之他们是君臣，那他肯定不敢僭越，主动要陛下跟他交往。”
“你确定他有那么死脑筋吗？”
“所以，主动权就只能是在陛下手中，那索克萨尔这种仪式上能大方秀恩爱的人物，肯定不会拖泥带水，所以可能十一二岁就告白了，于是皆大欢喜。”
“……歪理，但没什么矛盾的地方。”喻文州也转过身与王杰希同侧，“但你的重点是什么，就算是索克萨尔先说的又如何？”
“重点就在于，以我对王少校的了解，他肯定想当先告白的那个，但碍于封建制度，也只能这样了。”王杰希口气十分理所当然，“而我强就强在你这家伙不是我的皇帝陛下，我爱怎样就怎样，所以我可以先告白，就是这个道理。”
“……”喻文州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说啥。
“你就说，这还随便吗？”王杰希得意道。
“先知……”喻文州别扭地改口，“银河啊，我真无语。”
“就说有没有道理？”
“有有有。”
“所以‘好啊’就是‘好啊’吗？”
“……是啦。”喻文州别开脸，但是耳朵有点红。
王杰希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他凑头故意追问：“那你觉得索克萨尔会怎么说？他跟你不一样，他那么高贵渊博有教养的陛下肯定……”
喻文州听不下去，揪住王杰希的领子把人拖过来，一口亲上去。
亲完后，他抹抹嘴道：“索克萨尔是全银河的皇帝，他啥都不用说，勾勾手指你晚上就得侍寝，王上将难道比你还没眼色？”
“……”王杰希愣住，一时哑口无言。
喻文州笑了出来，凑头又吻了他一下。
王杰希与他接吻时想，或许上将或陛下在圣灵那快活的灵魂可以抽空提示自己一下，这代表晚上要不要去喻文州房间呢？
---
《银河帝国浪漫谭》……以古代荣耀银河帝国为背景的虚构作品，由一位匿名冒险家兼科学家口述集结而成，描述末代仁君索克萨尔与英明武将携手统治衰亡帝国的传奇一生，尽管主角人物都为捏造杜撰，但其跌宕精彩的情节与凄美悲壮的感情故事，一经发表便引起广泛的阅读热潮，一度成为全银河最畅销的通俗作品，并多次改编成立体剧集与电影，成为家喻户晓的经典爱情故事。
……作者忧郁小猫猫（笔名）曾透露角色原形参考了古拓荒初期的著名船队蓝雨与微草……
——摘自《联盟百科全书》
12.
《联盟百科全书》共24册（精装版）
主编者：苏沐秋
出品人：叶修
出品日期：新星历3768（旧银河历20432）
FIN.
‧銀河帝國衰亡史与其宇宙观參考《基地系列》小說，拓荒者設定风格参考《宁静号》，全文大量致敬若干科幻作品，《银河飞龙》、《奥维尔号》、《你一生的預言》等。（我真的好宅）
.感谢叶哥对掰与本篇故事做出重要贡献，主要是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没哥写不下去我爱他，先知保佑！
.可能很多人认为我对鱼有帝王癖但我真的没有，对王有骑士癖倒是真的。
.以上祝大家中秋快乐，破晓大卖！（举高高）
【喻王】破晓 （69）
* 差个尾声，删删减减之后保留了比较朴素的一个版本。
* 周五快乐
——
闹哄哄的场面进了车里反而安静了下来，从喻文州住处去纪念公园的路算不上远，王杰希一路上都偏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喻文州则一手拿着捧花，一手捏着他的手指玩。黄少天和方士谦两人都开着通讯滴滴答答不知道在发什么东西，间或互相对视一眼，又慌忙转开。最后居然只剩下叶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操纵车辆的小哨兵聊了两句闲天，但显然那位哨兵对于拉这么一大车人又被总军长嘘寒问暖这件事很是惶恐，回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
毕竟有级别在，喻文州“以权谋私占用社会资源”预定了纪念公园半个小时的时间，园区为他们的仪式清了场，...
* 差个尾声，删删减减之后保留了比较朴素的一个版本。
* 周五快乐
——
闹哄哄的场面进了车里反而安静了下来，从喻文州住处去纪念公园的路算不上远，王杰希一路上都偏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喻文州则一手拿着捧花，一手捏着他的手指玩。黄少天和方士谦两人都开着通讯滴滴答答不知道在发什么东西，间或互相对视一眼，又慌忙转开。最后居然只剩下叶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操纵车辆的小哨兵聊了两句闲天，但显然那位哨兵对于拉这么一大车人又被总军长嘘寒问暖这件事很是惶恐，回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
毕竟有级别在，喻文州“以权谋私占用社会资源”预定了纪念公园半个小时的时间，园区为他们的仪式清了场，靠近园区的路上也慢慢有看到B区城防的工作人员。
但这不是重点。
黑色的军用车拐过去纪念公园最近那处的路口时，黄少天猛然抬头道：
“哇靠怎么路边聚了这么多人？文州你不是只不小心‘透露’了一点消息出去吗？”
“是只通知了几家媒体，但是八卦传千里嘛。何况纪念公园封闭半小时这种事是要发通知的，事由上清清楚楚写着我的大名，大家又……不是傻子。”喻文州笑。
“你明明就故意的吧。”方士谦像是快憋死了，立刻接话，“这下有些人可要被感动哭了。”
“……”
王杰希也早早注意到了着路边越来越密集的人群，双眼微闪，回头看了一眼喻文州。
许许多多的人正拥挤在通向纪念公园的道路边，后排人看不到马路上的情况，就站在花坛上或者干脆挤在沿街小店的二楼窗口。他们手上挥舞着微草的军旗，头上身上也都戴着各种仿制的徽章，还有小孩子坐在父亲肩头举着自己画的不明人形，放眼望去一片一片都是绿色。
联盟警卫署的安保人员站在街边维持着秩序，而靠近这片区域的许多车辆都远远停了下来，那些司机和乘客探头探脑，在打听清楚是什么事后纷纷尖叫着加入了人群中。
载着几人的这辆车沿着唯一通畅的来路慢慢停在了纪念公园门口的马路中央，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连警卫署都调来人了，政治清明哈。”方士谦抬了抬头，朝着喻文州道。
“是B区人民的自由集会，当然要予以安全上的支持。”喻文州只是笑着。
“我靠啊这么多人要不要这么隆重是要给谁下马威吗？文州这不能忍啊。”黄少天惊呼，又点评道，“而且总觉得这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我要是准备刺杀你就会埋伏在那个面包店顶上你确定很安全吗？”
“我们这一车人要能被连锅端了也就别抵抗了，人类灭亡算了。”叶修懒懒接话。
“下车去吧。”喻文州只是轻轻推了推身边的王杰希，又俯身为他打开了那一侧的车门，“……大家都在等你。”
王杰希深吸了一口气。
喻文州伸手推开门的一瞬，山呼海啸的尖叫和欢呼就像决堤一样涌入了王杰希的耳膜，澎湃热烈，很有些不真实感。
他本该很熟悉这样的场面，在过往的战争年岁中，他无数次走上守卫战和出征前的演讲台，面对的大多就是这样亢奋的B区民众们。只是王杰希实在不是个很会用言语鼓励别人的人，他翻来覆去能讲的也只有几句话，请大家相信微草可以获胜、他可以获胜，那些跟着他出发却无法归来的士兵不会毫无意义地离去，每一滴鲜血都会铺就通往安宁生活的道路。
现在和平真的到来了，王杰希的目光转过人群，最后落在那个被父亲高举在头顶的小孩子脸上，小女孩眨着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他，王杰希想到这也许是双从未见过恐怖虫族和同胞鲜血的眼睛。
而他自己此时也和过去面对民众的样子完全不同吧，他想着，他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一身纯白礼服，在春日的阳光下那布料也许正白到像在发光一样。
于是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军区长——”人群爆发出此起彼伏呼喊他的声音。
这倒是提醒他了。
王杰希于是稍稍抬起手示意他要说话。全场立刻安静下来，像是方才的嘈杂从未出现过一般。
“谢谢大家。”王杰希开口，感觉自己的嗓子都黏在一起发声困难，“但我已经退役……不再是微草的军区长了。”
“军区长——军区长——”
人们根本不管他说出的这种话，不但用更大的声音表达了狂热，甚至还有节奏地呼喊了起来。
王杰希有些无奈，他在这样巨大的声浪中，听到身后的车中方士谦和黄少天笑话他的声音，夹杂着喻文州的调侃。
“哈哈哈哈我突然觉得把王杰希一个人推下去面对粉丝有点残忍了。”黄少天在车里笑道，“大家到底知不知道他今天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啊？文州你要不要下车帮他拉一下仇恨，说‘嗨B区的群众大家好，以后你们饱受爱戴的前任军区长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你们就别惦记他了’。”
“普通人不太能理解哨向结合是怎么一回事吧。”喻文州笑着说，“只会惊讶意识到他居然和一个男的结婚了。”
“我靠，你倒也不用在B区人面前这么妄自菲薄啊！你再怎么样也不能简单概括为‘一个男的’吧。”黄少天大笑。
“我倒觉得喻文州很清醒。”方士谦突然淡淡道，“你猜怎么着？大家其实聚在这里就只是想看一眼王杰希，根本不在乎他今天要和哪根萝卜白菜结合。就算这些人已经知道喻文州不是普通的萝卜白菜了，也还是一样会觉得，这个姓喻的怎么命这么好捡了惊天大便宜。”
方士谦顿了顿，想起了什么有些欣慰又有些复杂地补充：“他的崇拜者们就这样，我都习惯了。”
车外的呼喊声此时稍微减弱，王杰希终于又可以说话了。
“看到大家一切都好……我很高兴。”他说，“退役之后我也有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有了自己的伴侣，希望大家……也能为我高兴吧。”
“军区长我永远爱您——”那个肩膀上骑着小女孩的男人嘶吼。小女孩兴奋地拍着自己爸爸的脑袋，根本不理解现在的情形但不妨碍她大叫大笑。
“谢谢……”王杰希有些鼻酸道。
“您的病好了吗？”有人大声喊着，他周围的人立刻叽叽喳喳指责他道听途说。
“我现在很好，请放心。”王杰希还是回答了。
“哈哈哈哈哈！”方士谦在车里大笑，“你们看他都这么努力在秀恩爱了，也没人喊要他把近在咫尺的‘伴侣’拉出来让大家看看。”
“这就是微草人吧。”喻文州也乐道。
王杰希回应了一些关心他的问话，跟着又讲了些别的。他并不擅长这样的场面，他擅长的是人们对他报以信任和爱戴，他回报忠诚与胜利，冷静且官方，像一种无言的交换。可当人们不再需要他回报却依然爱着他的时候，他就要手足无措了。
就像……就像最初时的他和喻文州一样。
车外依旧洋溢着狂热不减的气氛，忽然那半开的车门又被拉开了一些，王杰希俯身低头的表情还带着身为上将的严肃，目光却已经有些窘迫了。
“……不下车和大家打个招呼吗？”王杰希朝喻文州道，可那双大小眼却像是在求救。
“不好吧，太拉仇恨了。”喻文州婉拒。
“你这几个月都听他说过那么多故作高深的废话了，就没学几句吗？”方士谦从前排回头恨铁不成钢道。
“我……”王杰希语塞。
但他只能心里一横，又重新站直身体。
他不是不知道他该说什么。
“谢谢大家今天到这里来……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依然有这么多人挂念着我，我……很感激也感动，真的。”
回应他的依旧是如潮水般的声浪，王杰希却没再等欢呼平息，低低的嗓子裹着他独特的精神力，不需要很大的声音就能传递到每个人耳中。
“嗯……其实有些报道说得不完全空穴来风……相信今天许多人来这里也是想要确认一下，我还好好活着呢。”王杰希笑了笑。他这样一说，现场的民众都露出关切的目光，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在过去的一年中，我确实……经历了一段很艰难的时光。对我个人而言，要比战争时期受过的所有伤都难以跨越。”
王杰希望向一双双关心他的目光。他过去是微草的统帅，联盟中心区域最强军区的支柱，他不能犹豫软弱，只能强大、果断、无懈可击。他对民众说话的时候无一不是腰背挺直而神情认真的，但此时他却可以松散一点，一手还拿着他的捧花扶在车上。
“我知道现在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还在为过去而伤痛，有爱的人、在乎的人在战争中离开，或者在梦中怎么也忘不掉那些提心吊胆炮火连天的日子……而我想说的是，即使是王杰希，面对这些也是有裂痕的。他也需要……许多人的帮助，才能跨越这些伤痛。”
“所以，请珍惜身边的人，向前走，好好生活。如果……如果之后又出现我们需要一同面对的艰难时刻，我依然会拼尽全力帮助和保护大家，就算那时我已经不在了，这片土地所养育的孩子们里，也一定会出现下一个王杰希，所以不用担心，也不要害怕。”
王杰希还没讲完，就已经有人在哽咽，可他笑了笑，真的想起这两月来听过喻文州讲的大大小小的演讲，那人的目光此时应当正落在他的背影上，这让王杰希心里愈加柔软，他顿了下继续说：
“当然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不应该为远未出现的问题而浪费时间担忧。所以……真的感谢大家牵挂我，但请将王杰希的过去连同担惊受怕的回忆都留给过去吧。以后在B区的街头巷尾遇见，请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和我问好，跟我分享周边趣事和商场的打折信息，真的，我会很愿意听的。”
“……毕竟，春天已经到来了。”
王杰希说完就朝着人群挥了挥手，再拉开车门时却听到陆陆续续有熟悉的旋律响起，最开始只是一两个人在唱，但很快成为全场所有人的大合唱，而这声音让王杰希再一次静止在原地。
他抬起头，今天B区的天气真的很好，蓝天白云，吹着他喜欢的微风。
而他耳边是人们合唱的微草的军歌，与微草在战场上强硬的风格不同，这首歌除了节奏铿锵有力外，曲调却偏舒缓。那是非常早年时微草一位向导在作战日记中潦草写下的词曲，最后作为这位军人的遗物流转回到B区。
王杰希听过许多人唱这首歌，或仅仅是哼着曲调，在出征前的送行队伍中、在硝烟散去的前线、在伤兵营含着泪水的角落里，但只有这一次，熟悉的曲调里拥有这样轻盈却充满希冀的力量。
就向着前方，别问能获得什么
荣耀和信仰，在心中永不忘
就向着前方，别问要失去什么
微风和胜利，会代替我归乡
王杰希站在如歌词描述的微风中一动不动，安静听完了这为他而唱的歌，最后轻轻举起手，向人们敬了个并不标准但却神色温柔的军礼。
——
“要纸巾吗？”
他们的车正式开进纪念公园之后，喻文州递出一个盒子。
“不至于。”王杰希说，声音稍显不稳。不过他依然接过了那个盒子，拍了拍坐在他前排从听到微草军歌的第一个音节就表情凝固只剩沉默的人。
“要纸巾吗？”王杰希问方士谦。
“……去你大爷。“方士谦咬牙说。
“又不丢人，这里没人会笑你。”王杰希继续说。
方士谦没再说什么，也没有真的伸手去拿王杰希递来的纸巾盒，只是在车又停下另外几人陆续下车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留在座位上，面朝着车窗外待了好一阵才离开。
微草和蓝雨的其他人已经在纪念碑旁边列队，见到主角出现自然是一阵欢呼和掌声。微草的众人多少还沉浸在方才传来的歌声里，心情要复杂一些。可蓝雨这边已经进入了喜气洋洋的状态，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哨兵带头嗷嗷叫着“队长队长”，很快也冲散了最后的一丝伤感。
何况这日的天气太好了，广场上也满是精神抖擞又膘肥体壮的白鸽，这些小动物见来了这么多人，以为有吃的，就聚在哨兵和向导们的脚边走来走去。而安静的、黑色的纪念碑伫立在广场中央，依旧伴随着无数英灵的低语。
叶修一手插在口袋中，先一步走上前去，通讯机很快投出一篇文字。指望叶修背稿自然是不现实的，但即使这样当这位传奇的哨兵从第一个字开始念那份制式的、冗长的《荣耀联盟特殊结合见证人致辞（模版）》时，王杰希和喻文州还是忍不住相互对视并无奈笑了起来。
叶修真就在微草和蓝雨众人越来越大的嘲笑和抗议声中，从“各位，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共同见证我们的朋友、战友王杰希先生和喻文州先生缔结成为永久结合的伴侣”念到“哨兵和向导永久结合不仅在于建立两个人之间的稳定关系，更要看到其对联盟军事发展的重要意义”，语调平稳，语速均衡。
“总之……”
王杰希快要忍不住白眼时那人终于念完了，通讯界面关闭，叶修却比方才严肃了些，似乎刚才那漫长三分钟的折磨是只是一场故意的报复。
“希望二位好好过日子，任何问题关了门自己协商解决。不要吵架，更不要打架，尤其不要打上军事法庭，不要再给大家添麻烦，也不要忘记身为S级哨兵和向导的使命。”
叶修笑了笑，继续道：“愿荣耀始终与你们同在。”
王杰希和喻文州跟着他话音的结束缓步上前，在纪念碑前站定，将手里扎好的捧花认真放在那方肃穆的黑色石雕边，而后退后两步各自行礼。
风吹树摇，鸟虫微鸣，虽然没有兴师动众请专门的仪仗乐队到来，但此时自然生灵之间的合奏落在哨兵耳中，自成一曲动听的旋律。
两人重新将手垂下又望着那个双刀双翼的标志许久后，王杰希才悠悠开口问：
“真的和你在这里鞠躬敬礼了，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不太真实。”喻文州说。
王杰希等了一会儿，见向导依然安静着不由低笑说：“就这句吗？”
“你在等我说什么？”喻文州笑笑。
“我以为你会在前几天加完班的凌晨为这个时刻打好非常有你个人风格的腹稿。“王杰希淡淡笑道，“我还专门做了心理准备。刚才那么多人唱微草的军歌我都忍住了没有热泪盈眶，就等现在呢。”
“真的？”喻文州笑出了声，而后转向了王杰希。
“假的，但也可以是真的。”王杰希说。
“那你想好回答了吗？”喻文州反问，他声音不大，但却足够被听清了，“提醒你，这里耳朵好的人可多着呢。”
他们身后果然立刻传来看热闹的笑声。
“我当然想好了。”王杰希说，颇为旁若无人。
“哦？那我要真的准备了长篇大论，打算在这么多人面前把你感动哭了，你要回答什么？”喻文州说，“我好奇了。你可不可以先说来听听？”
王杰希也转身看着他，他们这段时间朝夕相处，心理上也比他还在生病的时候更加坦诚自然，他当然已经无数次这样看着自己的向导，满怀珍惜的、问心无愧的。
“我爱你。”王杰希认真说。
喻文州一怔，嘴角笑意压抑不住地加深，却也瞬间红了眼眶。
微草和蓝雨众人观礼毕竟离得有些距离，此时喻文州和王杰希凑近了的说话声对向导来说就听不太清了，早就已经没事人一样溜回人群中的方士谦转头就问站他旁边的黄少天：
“他们在说什么啊？怎么喻文州这就开始抹眼泪了？”
“我听觉受损，也听不见。”黄少天理所应当道。
“靠？你不是戴着助听器吗？器材科那些废物行不行啊。”方士谦疑惑。
“我劝你还是别听，气到自己不好。”黄少天笑，“而且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这可是不计前嫌设身处地为你着想啊老方，拿出点感恩戴德的态度好吗。”
方士谦压根没理他，又转到另一边碰了碰许斌的胳膊问：“许副，王杰希说什么？”
“我去方士谦你真是看人下菜怎么对微草人就态度这么客气！”黄少天乐道。
“他们说……”许斌好脾气的正准备给方士谦转播。
而那边的纪念碑前，王杰希已经拉起喻文州的手，右腿后撤一步，单膝跪了下来。
“唉……”黄少天和方士谦各自停下了话头又异口同声叹气，而后带头鼓起掌来。
哨兵是人类战力最高的分化体，再加上S级，不论外在表现如何，骨子里几乎各个高傲自负不可一世。他们一生只会向两样事物单膝下跪，作为至高无上的忠诚致意——一是誓死守护的荣耀，二是终身认定的向导。
王杰希此刻的目光依然落在喻文州眼中，而后右手覆在心口上，左手将喻文州的手郑重托起，微微俯身以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
似乎有浪涛声回响在二人身畔，哨兵精神力日常存在的最后一丝防备也全然消融，赤诚亦赤裸地交付在向导手中，如同最终归鞘的利刃。
喻文州也就着这个姿势躬身致意，王杰希感受到比精神力更澎湃的情绪正毫无保留地流淌进他的意识中，强烈到几乎让他恐惧，却也让他无坚不摧。
“你是了解我的，我当然有话要说。”
喻文州在二人致礼完毕后轻声笑道，“这次真的让你占了先机……嗯，其实是有东西要给你。”
王杰希笑着，喻文州握着他的手翻了过来，而后从自己胸前的口袋取出了一个小物件，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这是……”王杰希仔细看了看那个东西，是块他没见过形制的铭牌，背面中间印着的蓝雨徽记也光泽暗淡，很有些旧了。他将铭牌翻了过来，看到了上面的信息和已经些许斑驳的照片，“这……是你啊？”
“对啊，我拜托少天从档案馆偷出来的，原本都以为会找不到了，没想到居然在陈列室里供着。”喻文州笑道，“我们蓝雨的档案馆馆长认为这是对后辈很有教育意义的藏品呢。”
“那……偷出来之后陈列室那边怎么办……？”王杰希问。
“你现在真的关心这事吗？”喻文州温温笑着。
“……”王杰希摇了摇头，又眼神柔软地望着那张生涩而久远的面孔，“这么小……是训练营？”
“训练营下属的预备营，和你讲过，是军队里级别最低的。嗯，没觉醒的孩子才会待的地方。”
喻文州笑笑说：“……那是……喻文州的起点。”
王杰希愣了下，慢慢合上手心，将那个铭牌握在了手里。
“那时候我还是挺迷茫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知道前方在哪里，满腔热血也无处释放。”喻文州笑笑，“已经过了哨兵觉醒的年龄，这条路基本不可能了。虽然觉得自己挺适合当向导，但觉醒这种事和‘适不适合’也没有关系。我在许多个夜晚里辗转反侧谋划自己的未来，可如果只能做普通人，能从事的事业终究有限。”
“那种感觉就好像面前有一道透明的墙，只能等命运决定我是否可以翻越。”喻文州说，“这种竭尽所能也只能听天由命的感觉，后来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直到……差一点就失去你的时候。”喻文州慢慢讲着。
“我……”王杰希正要开口却被喻文州伸手以指尖盖住了嘴唇，摇了摇头。
“我想说……你看，后来的我成为了S级的向导，接过了蓝雨军区，经历了战争中所有残酷的跌宕起伏，早就足够成熟了。可即使是这样的喻文州，在面对爱情的时候也是两手空空走投无路的。他爱上了你，就已经把最脆弱的喻文州交给你了。”
“王杰希，你要保护好他，当他风浪中的锚，当他回头时的海岸和灯塔。”
喻文州更近地靠了上来，笑着问：“我是可以相信你的，对吗？”
王杰希以最坚定的怀抱回答了他，他抱得太用力了，喻文州甚至低低“哎呦”了一声。但很快向导笑着捧起哨兵的面颊吻了上去，不仅仅碰触着嘴唇，还有那双独特的眼睛、坚毅的鼻梁——
用足以跨越所有沉疴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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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体化相关，如果不在汽修厂，可进企鹅《久七久贰零伍贰76》蹲守
【all王】应笑我 · 章三 岐圣
* all王，本章江湖怪医方4k
——
章三 岐圣
王杰希没在天牢中多待，出来时也离子时尚远。
送他来的人如同雕像般站在原地，一样是见他出来就往外走，没一个字废话。
“喻文州一身半点武艺也没，那么重的手铐锁着作甚？他还能飞出这层层监牢不成？”王杰希道，“将那铁铐撤了。再给他送件厚衣。”
“公子莫为难属下。”带路人道。
“我现在不为难你，便是过两日叶修来为难你。”王杰希冷道，“你又何必让你的主子为难这一道？”
王杰希跟着就疾步出了刑部天牢。
待他上了马车赶回小院时，楼顶陌生位置的窗棂已经亮起光亮，但王杰希似是没看到般，只绕道进了楼后的马厩，牵出正在打瞌...
* all王，本章江湖怪医方4k
——
章三 岐圣
王杰希没在天牢中多待，出来时也离子时尚远。
送他来的人如同雕像般站在原地，一样是见他出来就往外走，没一个字废话。
“喻文州一身半点武艺也没，那么重的手铐锁着作甚？他还能飞出这层层监牢不成？”王杰希道，“将那铁铐撤了。再给他送件厚衣。”
“公子莫为难属下。”带路人道。
“我现在不为难你，便是过两日叶修来为难你。”王杰希冷道，“你又何必让你的主子为难这一道？”
王杰希跟着就疾步出了刑部天牢。
待他上了马车赶回小院时，楼顶陌生位置的窗棂已经亮起光亮，但王杰希似是没看到般，只绕道进了楼后的马厩，牵出正在打瞌睡的焰烬，飞身上马，直向城外疾驰而去。
此时早已经过了皇城的宵禁，可王杰希身怀喻文州早几年赠与他的金符，依然可通融进出。
叛朝的皇帝年事渐高，疑心更重，于八年前忽然降指，要仍然镇守北关的王家将嫡长子送入京师“护卫皇城”，说得冠冕堂皇，可人人都知这是要入朝为质。
王杰希不得不从，而他也自此再不能踏出京畿，为了不遭人怀疑，他连皇城本身也少外出。
这些年来，他出皇城几乎只有一个目的地。
一家医馆。
一人一马自林间飞掠而过。
虽未到子时，但已是夜深，隆冬时分百虫死绝，林间路上只听得到他一人的马蹄声，和着过冬的枭鸟时不时的凄厉泣叫。
这条路不是官道，纵然是白日里也行人不多。大雪一日后，两侧树木夹着的林道被纯白的厚雪覆盖，一丝其他痕迹也无。
这路本已不好走，若是寻常人出门，不论是人是马，都得用特别的草履垫脚，才能仔细行进。
可王杰希骑着马，则丝毫不理睬那铺满的厚雪，黑马黑衣在黑夜中，急速穿行如鬼魅一般，几乎踏雪而无痕。
医馆在城外矮丘的山底，平日客患也寥寥。此时自是早早闭了门，精巧楼阁也似在雪夜中睡去了。
虽是山间的医馆，这楼却建得讲究，一看主人便是不缺衣食的富家子弟。
而王杰希在紧闭了门的招牌下停足立马，轻拉缰绳，绕往楼后而去。医馆背后亦是个小院，阔叶高树在冬日落尽了叶，只剩承了雪的枯干，瞧不出是死是活。
王杰希在侧面的小院门前下了马，抓着门上落了雪的铜栓就敲了起来。
“哐哐哐！”
无人响应。
他又使了力再敲，那声音在周遭的寂静中几乎显得惊悚，甚至要将旁边枯树上的积雪都震落。想必这周围不远的人家若是此时起夜，都要觉得这是厉鬼索命的声响。
“哐哐哐！”
王杰希锲而不舍。
直到里面传来脚步声，而后面前门哗啦一下被拉开，咬牙切齿的愤怒迎面而来。
“你是等到天亮就要死了吗？”
泼天怒气从门后之人身上弥散而出，他显是刚被这扣门声粗暴地从梦中叫醒，衣衫已是入睡打扮，却裹着华贵的白貂大氅，眉眼飞扬全无睡意。此时若是有江湖人在场，当会惊讶于传闻中已经近十年未出山门，有“天下岐圣”之称的药王谷方士谦，竟隐居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中。
王杰希和方士谦熟得很，根本不答这话，只放下落了不少碎雪的兜帽就往院中走。
堵在门口的人倒是不拦他，怒气冲冲满口姑爷爷姑奶奶的骂声，院门也不关就尾随王杰希进了连灯都没点的内屋。
“你这是怎么了？”方士谦合上自己寝屋的大门，将风雪中寂寞的寒夜都关在外。
王杰希脸色不佳，方士谦虽在气头上却仍点灯添火，又取了个暖手的炉子塞在那人因为迎风御马而快冻僵的手中。
“我有事……需要你帮我。”王杰希抬眼就说。
“好啊。我倒要听听能有什么要翻天覆地的大事，值得大半夜把你爷爷从床上吵起来。”方士谦狠道。
他说完就往床边走，王杰希抬眼本以为这人要躺回去睡，却见他只是取了件外衣披在身上，又重新裹起白貂，而后自枕边拿起块形制独特的玉坠，那是方士谦从不离身的师门信物。
“我的身体，恢复到几成了？”王杰希问。
方士谦眉头大皱，根本不回他这话，又点了两盏灯，将一包药草塞进原本就温在暖炭上的铜壶中，而后添了些火进去。
原本一个沉默一个跳脚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份的沉默，偶尔有炭被火吞没如虫爬般的簌簌声响，浓浓药香渐渐浮起。
直到药茶煮好了，方士谦给王杰希倒了一杯，放在那人坐着的太师椅边上，王杰希才又开口：
“方士谦……我……”
“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清楚，问我作甚。”方士谦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阴阳道，“我看你能这般天气从皇城骑马跑到我这儿来，身子骨相当硬朗不说，眼神也不错，没在中途撞上树？”
“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王杰希道。
“你要问什么我都是不知道。”方士谦语气怪异地冷道，“大下雪天你能敲我门问这种废话，自是又有了要你非做不可的事。既然你非做不可，已经痊愈或还差得远，你都会去做。”
王杰希抱着盛了滚烫药茶的杯子许久无言，半晌才道：“喻文州下月十八将被问斩……我……不能眼睁睁见他死。”
王杰希与方士谦交往甚密，又深知后者脾性，加上方士谦完全是江湖中人，根本不屑于理睬什么王朝更迭。王杰希自己的事闷久了，常能于苦楚时与他透露几分，因此此时情景，倒不必解释过多前因后果。
“也是奇了。”果然方士谦没问别的，只是开口讽刺道，“你处心积虑助叶修除掉了喻文州，又要义薄云天舍自己的命去救他。我若是那姓喻的，便建议你们省去我这中间人，直接让叶修要了你的命，岂不更简单些？”
“我的命是方大夫给的。”王杰希却慢道，“即使我要送出去，于情于理，也得来问问意见。”
“你也知道！”
这话像是点了什么火药，方士谦即刻变了脸，一掌拍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恨不得将那名贵木材拍碎，“那你就该知道我不会帮你！你想干什么生死相许的事就去，别通知我给你收尸！”
“我助叶修是国事，想救喻文州则是私情。我困居皇城八年，诸多方便都是他为我打理，不论他最初为何，情意不假。我已经亏欠他，实在不能……”王杰希解释道。
“你这些狗屁话自己对自己说便是，我可不屑听！”方士谦打断他，愠道，“你硬要扯幌子将自己也蒙在鼓里，那是你自己的事，可若论知晓你这闷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我可比那二位你死我活的‘大人物’清楚！”
王杰希低头不言，刚点的烛火照在他冷峻的一张脸上，神色不善。
“你与叶修张口闭口家国大义，可你惦记他是为情。和喻文州装得是花前月下，却要为‘义’字去卖自己的命。愿意给你的你弃之如敝履，给不了你的你倒是念念不忘。”方士谦继续怒道，“你就是这般讨人嫌的人。合该自己去到喻文州的断头台上，和他当对绝命鸳鸯。让他姓喻的临死了到底能将叶修一军，恐怕他高兴地紧。”
王杰希垂首不语，等方士谦又要开口才慢慢开口。
“可我也不想死。”他笑了笑，“我本已是废人，方大夫用遍天材地宝才续上我的命，又以岐黄圣手为我续筋接脉。失而复得的人最软弱，往往是再也不敢失去的。”
“还来捧杀我了？看来除了问我些废话外，你还有所图。”方士谦咬牙道，“不如一并说了，我好一并骂你。”
王杰希看了一眼他，还真就低低快语道：
“我自己估计，七经八脉我约莫已恢复九成，但所散内功荒废数年，虽有循序渐进修习，但也非几日能补足。我尚在药王谷时，听你说过有法子，能教毫无根基的门人短时间内力充盈，即使对江湖一般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我对你说过那么多话，你都做耳旁风。倒是这些歪门邪术记得清楚。”方士谦恨道，“可你清楚那是极度压榨身体潜力的办法，受术的门人就算没死也是半残，你怎么说我都不会依你的。”
“那是对毫无根基的人。”王杰希只是道，“而我毕竟也曾是药王谷的外门弟子……一身功力都凭师承。我想来，这如同向一只瓶子中注一缸水，瓶子自然会破。但方大夫已经将我这破缸子补好了，只是缺了半缸水，想来当落不到半死不活的下场。”
方士谦盯着他，只觉有四个字分外刺耳。
“外门弟子？？”方士谦大声道，“师父与我那般掏心掏肺对你，到头来你就只认自己是个‘外门弟子’？”
王杰希自然不是什么普通“外门弟子”。
他十七岁机缘巧合来到药王谷，以原本的王氏武学融合谷中所传之术修行内力，又从七十二卷医经里自行悟出一套运功秘法，将原本算不得上乘武学的本门招式使得如游龙惊鸿，即使放在江湖各门派中也一时风光无两难求一败。
他身份特殊，那几年与方士谦共游江湖时总戴一面遮着一半脸的薄银面具，掩去极有辨识度的双眼，从未以真名真面示人。非要留名时便署作“王不留行”，这教江湖人一看便知是出自药谷的假名。
而王杰希剑法大成后，药王谷前任掌门林杰亲自将谷中世代传承的名剑星尘赠给了他，原本也代表掌门之位的相让。
可王杰希虽然收下了剑，却拒绝了掌门的位子。
方士谦因此而与他大吵一架，几乎决裂当场。那一晚王杰希寒着张冷脸，拎着酒坛子来敲方士谦的门，硬拽着后者与他一起爬到药王谷的最高的阁楼顶层，坐在苍古月色之下的靛青琉璃瓦上，酒入愁肠，无言相诉。
方士谦不傻，他自然从那夜的王杰希身上看到了心意已决的离别。
可事到如今，原本盛怒的方士谦听他提及过往还是被拿捏七寸，攥着那方玉坠的手捏到指节泛白，才道：“王杰希，当年我放下谷中的一切，追着你来这束手束脚的破地方，你还记得是为了什么吗？”
“你说是因为听说我废了，觉得新奇，想看看自己浸淫多年医术有没有续脉生筋、活死人医白骨的手段。”王杰希淡淡道。
“你信了吗？”可方士谦问他。
“信一半吧。”王杰希道，“剩下一半……也许你只是好奇我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也许……”
他轻轻叹气，歪头笑了一声，才讲完了自己的话：“……也许……不论我辜负了你多少，你到底还是心疼我的，对吧？”
风雪又起，呼呼的冷风吹得这暖房紧闭的门窗也发出交击的声响，风过山间如有野鬼哀哭。
方士谦为炉中添炭，如冠玉的一张脸神色沉静无比，几乎渗人。
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也许江湖之上自负医术的人往往都要有些怪脾气，毕竟杀人的招数有千百种，人却只有一条命，能救命的人纵然性情古怪嚣张跋扈，也还是多得是人要来求他。方士谦更是如此，他惯得是喜怒随意、尖锐傲慢，高兴便笑、厌恶便骂。治病救人亦是爱治才治，有人掷千金送美姬在药王谷前苦苦哀求，他能眼睁睁看着人百痛噬心死在当场，也有人穷得只剩一口气，他却将人接进谷中细心调理，直至那穷苦夫妇离开前抱头大哭千恩万谢要报他救命之恩，他甩甩袖子说我路过时见你田中大白萝卜长得漂亮，再收成了送我两个便是。
方士谦一贯是这样的人，尤其对着王杰希，更是爱恨都在脸上。
可当他没有表情时，才最危险。
“又下大雪了……”王杰希在方士谦危险的沉默中忽然道，“我赶来时，只零星有些碎雪，否则这夜路我约摸也不敢来……看来我这人际遇虽然不怎么样，运气倒是一直不错的。”
方士谦微微闭了下双眼，才慢道：“王杰希，你偏要与我说旧事念旧情，那你可知道你留下师门信物离开那日，我并未出山行医，一直都在谷里。”
“……”王杰希微微张口，却未回答。
那时他刚接到家中密信要他听旨进京，已是非走不可。他能与林杰作辞，却不知该怎么与方士谦道别，只得熬了数日，捡了个方士谦外出的深夜偷偷离开。
“那天的月色可真不错，我就坐在思过阁的楼顶，在我们一起喝酒练剑的地方，眼睁睁看着你走。”方士谦轻声说，却没有他平日里在王杰希面前的骄横，“我那时就想，你这人真奇怪，口口声声说在谷中的日子是自己最轻松快意的时日，可心里却从始至终挂念着那些让你烦闷的事，甚至能为之毫不犹豫放下你已拥有的一切离开。”
“我只是……”王杰希说。
“身不由己。”方士谦替他说完了，“放你祖宗的狗屁。”
然后他就看着他，目光灼灼像第一次见林杰领来王杰希那日。
王杰希只是稍稍皱了眉，便任他骂了。
“我不和你那些姘头般爱讲婆婆妈妈的你情我爱……”方士谦缓了缓继续道，“王杰希，我只是不服。你连我都敢怼，我就见不得你对别人忍气吞声低眉顺目的样子。”
他目光落在烧尽的炉火上，空空道：“我从一开始就知你不是能留在我身边的人。可那日你走之后，我在谷中思来想去了一个月，还是决定动身来找你。”
他的声音微微颤动起来，似是恨极：“可你真的太有本事了，只从我眼皮底下跑走一个月，就能让我找到一个内力全无筋脉寸断只剩半口气的人。”
王杰希望了他一眼，末了才温道：“……那些时日都是你在照顾我……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以为你宁可死都不会承认的。”
王杰希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他初到皇城后那几日的经历了。
自废武功这种事，从来都要过鬼门关。何况王杰希原本还是一身的上乘绝学。他当时右手一掌拍在左肩，霸道的劲力入体内功倒行，将练武之人的要害里里外外几乎震得粉碎。原本周转全身的融通内力突然受创，四处乱窜又无处泄力，全成了肉体内肆意横行的尖刺。
王杰希在这样的混沌与剧痛中，仍能咬牙忍到叩首谢恩转身一步一步走出殿去，当真是脊梁可弯风骨不折，但也仅限于此了。
他再有意识时已经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五脏六腑全都似在被沸水烹煮，曾经一念即可驱使的四肢丝毫动弹不得。脑海中也天旋地转，直想作呕却爬不起来，相比之下蚀骨的疼痛反而还好忍些，至少那般痛苦让他能感觉到自己仍一口口不屈不挠地喘着气。他什么都看不见，也许是睁不开眼，也许是睁开了但全是血色而难视物，耳边也只有血液冲撞的擂鼓声，再听不到其他。
王杰希那时不知自己这样躺了多久，只记得他已经痛到麻木，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煎熬下去时，却闻到一股幽幽的药香。
那是他熟悉的，浸染着他最红尘潇洒、快意恩仇的数年光阴的味道。
然后他就被人抱了起来，用珍而又重的姿态揽在怀中，唇舌接触到温热的瓷勺后勉力张开，灌进嘴中的汤药苦辣呛人，他却贪婪地咽着，只觉那苦味像是压住了身体的疼般，几乎能尝出甜意。
王杰希就这样在床上躺了数日，照顾他的人不言不语，那汤药中止疼的药效似乎也麻痹心神，让他整日迷糊昏睡，少有清醒之时。
等到他身体最初的混乱被压制，神志也逐渐清醒后，他已经在后来长居的小楼中，身边有两个随他进京来伺候他的仆从，却不见他半昏半醒时心中念想之人。
倒是又过几日，等到王杰希已经可以勉强自行起身走动时，他那小院门忽地被人一脚踹开，他以为已经早就见过的男人装得一副趾高气昂姗姗来迟的模样，将他的惨状从头到脚讥讽一番，而后却留了下来，扬言说自己最爱折腾疑难病例，要以他为试验钻研医术。
“我为何不承认？”方士谦此时挑眉大声道，“旁人与你三分好，就要你念着他们回报五分。你爷爷我对你十分好，凭什么要忍气吞声做好事不留名？”
“因为你惯是这样的人。”王杰希道，“装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却比谁都心软。”
他将双手处的护腕拆了下来，其实那里也没什么不同，与他一身白皙而锋利的筋骨都一样。唯有内侧各留着一道略显骇人的横疤，若是细看则能分辨出上面有三层不同时期的伤口，在同一处被缝合，翻出层层死肉。
“好哇你！今日也是这样，对吗？”方士谦怒道，“你骑马来时，就已经想好了一肚子说服我的话。说服不了，就准备一意孤行，从而用我最在意之事威胁我。”
“我没有……”王杰希辩解。
“你是料定了我怕你死。”方士谦狠狠盯着他道，“真可笑，我方士谦自出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却是真的怕你去送死的。”
王杰希双手交叠在一处，他本也是个眼高于顶从不屈服的人，在方士谦的怒火中，却少见的像个被私塾先生训斥时不得不低头的学生。
而方士谦最见不得他这样。
生筋断续，本是逆天之举。可见到王杰希躺在床上脸白如纸，看不出一丝他熟悉的傲气时，方士谦就决心要为他试一试这天有多高。
这些年来，王杰希受伤的要害处被他切开皮肉以秘法接驳筋脉，方士谦针法极精，又以自制的金创秘方散去疤痕处的血瘀腐肉，只会留下淡淡的一线深色。可外伤易愈，内伤难治，那些接续的地方没长好时只稍微动作就如数万根针扎着一般疼痛，待到长好后，又要以外输的内力强行震开打通，才能恢复受伤前的七成左右，这过程自然是另一番非人的煎熬。
王杰希惯常是没事人一般冷着神色铁青的脸，任由方士谦在他身上施针蹂躏，再以内力让那些刚长好的新肉二次撕裂一道。
最难的便是手腕处。若只是要拿笔拿筷子，倒也不必大动干戈。可要是想回复到原来的水准，却免不得反反复复百般折磨。
于是方士谦最早说要治王杰希时，便问他自己想要恢复到什么程度，方士谦当时也没把握，但却想试试这人的心气，心气不灭，才能与他共疯这一遭。
王杰希那时走路都要持拐，却望着已经被挂在墙上的星尘淡淡说：“我自然是要重新拿剑”。
方士谦觉得那是他这辈子听到从王杰希嘴里吐出来最顺耳的话，王杰希到底还是王杰希。
方士谦这些年在为他疗伤时，自是摸过了王杰希一身的骨肉要害，却少在那些时候做情色之想。
多数时他只是心中有恨，但却依然固执地想着，王杰希这身天才绝艳的筋骨因别人而受的伤，终究能被自己细细密密地缝合起来。
于是虽然方士谦每次见王杰希都要生气，可为他疗了伤换了药，又备好药桶等教疼痛折磨到快虚脱的人能泡在其中缓和精力时，他却都已经不气了。
毕竟人心疼的时候，是没工夫生气的。
皇城让人烦闷的风，已经吹了八年，比山涧松柏之上更冷的月，也已经悬了八年。
“磨一年又一年的剑，总是为了出鞘的时候。你治了八年的病人，难道不愿看看成果吗？”王杰希忽而又慢慢道，眼神落在仍咔咔作响的雕花窗上，却似看着更远的地方，“我有时候都很期待，想知道自己重新执起剑时，还能不能做到当年的程度。”
“好，我可以帮你。”
方士谦最后还是说道，听到自己这般答复时原本平息的怒意又开始上涌。
“但你要记得……”方士谦恶狠狠说，“阎王爷说要三更就死的人，只要我不愿意，他也得留到五更。你王杰希没有资格动辄就把一条我这么在乎的命，作践到半死不活！”
“知……”王杰希正要应他，却又被打断。
“我和你那些狗屁男人不一样，他们要你的心要你的人甚至想要你的命。”方士谦咬牙切齿大声说，“你听好了，我也不想磨什么狗屁的剑，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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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王】应笑我 · 章二 半局棋
* all王。本章主喻文州。
* 我从入坑就开始惦记这口鱼了，谁懂啊谁懂（哭了）
——
章二 半局棋
大雪下了大半个夜晚与大半个白日，早将皇城一切的颜色都抹去换做纯白，雪积到几乎要将那些亭台街巷通通埋葬。
王杰希自马车上下来，踏在积雪上的脚印只轻凹下去一个浅洼。
他从头到脚披着叶修留下的纯黑色罩袍，连上半张脸都盖在兜帽中。有人在刑部大牢门口候着，见他下了马车也未做任何招呼，只是低头带着他往里走。
守卫大喝又上前拦人，带路的那人则小心取出一块金色的牌子凑近让人看了，又偷偷塞了些银两，探头和那正犹豫的守卫军士说了些什么。
王杰希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 all王。本章主喻文州。
* 我从入坑就开始惦记这口鱼了，谁懂啊谁懂（哭了）
——
章二 半局棋
大雪下了大半个夜晚与大半个白日，早将皇城一切的颜色都抹去换做纯白，雪积到几乎要将那些亭台街巷通通埋葬。
王杰希自马车上下来，踏在积雪上的脚印只轻凹下去一个浅洼。
他从头到脚披着叶修留下的纯黑色罩袍，连上半张脸都盖在兜帽中。有人在刑部大牢门口候着，见他下了马车也未做任何招呼，只是低头带着他往里走。
守卫大喝又上前拦人，带路的那人则小心取出一块金色的牌子凑近让人看了，又偷偷塞了些银两，探头和那正犹豫的守卫军士说了些什么。
王杰希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不需要听到。
之后带路人就这样领着他进了层层的关卡，直到这座幽狱悬着“天”字的牌匾前。那里站着最后一个守卫军士，见两人进来，一双眼动都未动，仿佛睁眼瞎了。
“主人已经打点过。”一直没与他交谈的带路人忽然出声，低沉道，“……这狱中已是无人敢为难那位要犯。否则进了这地方，轮到待斩那日，也该是个只剩一口气的死人了。”
王杰希依旧沉默，能叫叶修“主人”的人，他自是清楚了来路，却不知这人为何要与自己提起这事。
“请公子……不要让我们与主人为难。”带路人道。
王杰希懂了，他微微颔首算作答应。
“我就在此处等公子。”那人继续道。
王杰希没再与他做任何交流，只一步一步缓缓向内走去。
刑部监狱本就是关押重犯的地方。对于王杰希与叶修来说，当朝皇帝是叛朝窃国的罪人。而这人布置下的本朝吏政对待刑囚之人一向手段狠绝，在刑部“天地玄黄”四个重狱内走过一遭的人，无不是烙铁毒鞭酷刑伺候，被断手断脚生剥人皮，更有甚者被凌迟到只剩骨架却还吊着命，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那般惨状。因此这处阴牢内血腥气混着骨肉烧焦的诡异香味，加上处处此起彼伏如厉鬼爬出地府的哀嚎声，全然是人间地狱的景象。
王杰希咬着牙根，他先前没进过此处，虽然知道喻文州定会被关在这里，但毕竟未能亲眼见到，尚能有几分自欺欺人。
他与叶修是前朝之人，身负窃国灭族的血仇与复国重任，原本早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自然更无心去关怀他们注定要除去的敌人。
可那毕竟是喻文州。
王杰希觉得自己喉口都弥漫进了腐臭的血腥气。那是他过往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喻文州联系起来的气味。
王杰希第一次见喻文州，是在杭州的楼外楼。
这是个太适合相遇的地方，四月清风，杨柳拂面。王杰希虽在进京做质子的路上，却一路游山饮酒潇洒自在，像是要将此生最后的快意消耗殆尽。
他没出发多久便到了杭州。临湖水榭最高层靠着窗的茶位上，坐着那个装作“偶遇”，实则专程等他的人。
那时两人都尚且年轻，一个温润儒雅，一个意气风发，王杰希交朋友可不问来路，两人相谈甚欢直至王杰希需乘船离开，才问及姓名。
“喻文州。”
喻文州与他说着，还取出柄空白折扇，以精细小楷在最后一折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笑盈盈递上，像这三字代表的真就是个纵情山水的闲人。
这名字王杰希当然不是第一次听。
三甲首名，当朝重臣。竟是这样风雅的年轻人。
王杰希收下了那柄空白折扇，心底虽顿生冷意可面上却未露出一丝惊讶。
“你日后入京，我们总会再见的。”喻文州也向他说着，毫不避讳。
他第二面见他，已是在金銮殿上。
喻文州站在长阶之上，朝服堂堂位极人臣。而王杰希则跪在殿中，解下星尘长剑俯首称臣留京为质，又被下旨当朝自断经脉，废了一身曾经惊才艳艳的武艺绝学。
王杰希那日震断经脉时口中吐出的鲜血溅在长阶上，喻文州低垂双目看他，分辨不出表情。
后来喻文州常常来找王杰希，与他喝茶对弈，一如当年初见时的融洽，浑不似只手遮天的年轻宰相与前朝重将送进朝中的质子该有的关系。
喻文州是聪明人，王杰希想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他们交杯换盏时也知对方有所图谋，可王杰希备的酒依旧很烈，喻文州半醉时即兴弹起的曲子依旧动听，只道是情投意合、风月无边。
喻文州这样的人，就该是锦衣玉食风度翩翩的。
但这样的人现在只着一身粗衣坐在破旧草席的一角，长发散乱，身形孤零消瘦，有人走近也无动静。
王杰希拉开牢门的手捏紧了那粗糙的木头，青筋暴起。
陈腐朽木发出嘎吱声，喻文州被这声响惊动，缓缓抬头。
那人面容依旧，只是难免疲倦不堪，神采落寞。
但那双眼落在王杰希身上便弯了起来，似是有了光亮。即使后者整个人都盖在罩袍下，直像个来索命的无常。
“真是你啊。”喻文州轻轻哑声道，“我一直在想，不论如何，你应当是会来看我的。”
“嗯。”王杰希只应了声，回身低头将牢门关好，又自黑袍中放下一个三层的锦盒。
“我听到下雪了。腊梅开花了吗？”喻文州问。
“开了。”王杰希回答。
“可惜，我是见不到了。”喻文州说。
王杰希将罩袍的兜帽放了下来，缓步走向喻文州。喻文州似是动了动，牵连起一阵叮当声，王杰希这才看到他的双手手腕各被四指宽的铁铐锁着，那刑具太重了，喻文州不是习武的人，双手戴着这般镣铐根本抬不起来，指尖缺血加受冻，已经几乎是青色。
王杰希快把牙根咬碎了，他在那不能算作是床榻的栖身处前俯身，曲膝半跪，将喻文州的双手暖在自己的掌心间，双唇战战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这般样子，实在难看了些，本是不该见你的。”喻文州笑笑道，“你日后要将此时忘了，只记得我们先前的那般相处，还要常常回忆才好。”
“……”王杰希皱眉。
喻文州还在笑，他这样的人就是什么时候都笑得出来的。
“文州……”王杰希开口叫他名字，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你怎么露出这般表情？”喻文州却道，“你看，虽不想认输，可我确是输了。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喻文州继续道：“不过我被押到这里时就想，若杰希还能念着我们的情分，来见我一面，为我斟杯送别酒，倒也不算死得太难看。”
“我带了酒。”王杰希涩声道，“也带了饭菜……还带了棋。上次见时，我们那局只下至一半，今日我陪你下完它。”
喻文州目光闪了闪，点头似是满意道：“杰希总是对我好的。”
“你不必说这话。我若真心待你好，你此刻便不在这里了。”王杰希冷道。
王杰希将锦盒取到这榻边，自锦盒第一层取出温着的烈酒，又自第二层取出几碟精致点心和饭菜。喻文州出身楚越，喜吃清淡的菜肴与各式茶点，那盒中就全是他的家乡风味。
“我带来的东西，你还敢入口吗？”王杰希执起汤匙低道，抬头与那人对视。
“这几日我抬不起手来，狱卒送的饭菜难咽到肚中，几乎要饿晕。此时就是阎王送的饭我也吃得。”喻文州笑笑，“何况杰希要能下毒杀了我，也免我受那一刀断头的痛，你若还愿在我咽气前抱着我，讲些我爱听的话，那我这便要求之不得了。”
“我不愿你死。”王杰希只是说，偏过眼没看喻文州。
他将酒倒出来，挨在喻文州皲了皮的双唇上，那人便一饮而尽，而后又依次吃了喂到嘴边的点心和暖热饭菜。
说是饿极了，喻文州却依旧细嚼慢咽，双眼晶亮望着王杰希的手，像是贪婪地要记住此刻的味道。
但王杰希却觉察出另一番意味。
喻文州不练武，身子骨也不算强健，可王杰希总觉得这人有做杀手的潜质。他此刻细细咀嚼米糕的神情，仿佛在咀嚼着变换的世事、空幻的爱恋、和他自己仅剩的生机。
看着他的神情，王杰希便知道他还远没有认命。
王杰希最后拿起的米糕被喻文州摇头拒绝了，只喝了剩余半盏的凉水。那人原本虚弱的身体填入了吃食，似是面色都红润几分。
“你若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就问吧。”王杰希收拾完了碗筷道。
“这是要让我死个明白？”喻文州笑道，这句却不似之前的话语字字含情脉脉。
“可你就算要死了，我也不是什么都能说。”王杰希道。
他打开锦盒的第三层，里面是竹编的两盒棋子，黑墨白玉、泾渭分明。这天牢里当然没有棋盘，王杰希自自己胸前取出一张折叠多次的生宣纸，上面细笔划作盘格，铺在地上确能将就一用。
喻文州先前就最爱找他对弈，也不知是不是这朝堂中寻不来旗鼓相当又足够有趣的对手。
王杰希在京城枯困八年，与这人对弈过无数盘，盛暑寒冬，喻文州总是低调地乘着一台轻轿到他的小院前，王杰希就会摆好棋盘，等他落子。
对棋之时好聊天，他二人什么都说，自上古野史说到西市的枣糕，可唯有二事不能谈——一是灭国约刚好三十载的上一任王朝；二是王杰希的母家，他们历代镇守王朝北关，曾经是叶氏江山最为倚仗的外戚，却在新朝将立前忽而对之倒戈相向，负尽骂名。
可这两件事这才是喻文州接近自己的目的，王杰希清楚得很。
喻文州每次前来，都会仔细打量那不算大的小楼中的每一处变化，凑着问王杰希近日在读什么书，可又在京城结识了什么人。他会缠着他要看墙上的那柄落了灰的长剑，剑光出鞘时常常在笑的人也有瞬间凝滞如冰的神情。他还会不经意好奇总是锁着的那间空屋，而王杰希只说那里面供着自己父母的牌位。
他们下了八年棋，王杰希赢得还多些，可其他事上，却即使千百般提防，输出去的也不少。
上次两人手谈还是刚刚入冬，朝中已起了流言说有重臣通敌。喻文州又来小院时带着那个哥窑的细颈瓶，赠与王杰希时说他最爱这款釉裂，看似已经碎做了千百片，但美丽异常，尤其该拿去插枝梅花，遇雪尤寒，经霜更艳。
王杰希如何能不知他的意思，只收下花瓶沉默地摆好棋盘，可那局棋只下到一半，喻文州便匆匆离开了。
他依然记得当日的局，喻文州走后他就在那半局棋前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每一颗子都记得。
喻文州此时抬不了手，王杰希自己将那日的半局棋摆好至薄宣纸上，而后道：
“该你执白落子，手不方便，你说我下便是。”
“杰希可知我是什么罪？”喻文州与他来回下了几子，忽而悠悠道。
“通敌。”王杰希道。
“确实，这罪于我不算冤枉。”喻文州道，“但你可知让圣上最终决定取我这条命的，是何事？”
“不知。”王杰希回答，他与叶修这一年来做了许多真真假假的证物，造了虚虚实实的流言，不知哪件是落在骆驼身上最后的稻草。
“我向圣上陈情，说我已经查明，王家叛国的确是假，另外叶氏的嫡子尚在人世，甚至不止一人，而是一对双子。”喻文州慢道，“而且王家助这二人暗中布局多年，已经小有势力，此时不除，江山将倾。”
王杰希捏紧手中棋子，猛得抬头看他。
喻文州眨了眨眼睛。
“你很惊讶我知道？”喻文州问，又接着道，“我还知道叶家遗孤的其中一人掌握着苏杭如今最有势力的商贾帮派，在外假名无数，但真名应当是一个秋字。至于另一人……便是你那间空空荡荡一个牌匾也无的房间留给的人。对吗？”
王杰希不用说是，沉默即是承认。但他从自己的竹篓中摸出一子，下至棋局关键处。
“我不意外你知道。”王杰希缓道，“我只是意外你会说。你在我身边八年，再细微的蛛丝马迹都够你连丝成线，更何况……”
“更何况许多事，根本是你故意透露与我听的。”喻文州接话道，“还要装得遮遮掩掩，只当是情之所至。”
王杰希未做否认。
“可你即便这般与皇帝说了，却没有证据，亦解释不清消息的来源。”王杰希道，“我们做再多小动作，那皇帝原本也只是怀疑你，可你主动将如此细节详实的呈报进谏与他，便是自寻死路了。这些事皇宫密探查了多少年毫无头绪，最后被日日上朝商定国策的丞相查清了，谁听了都会更加慌张。”
“他不慌吗？”而喻文州问。
王杰希只一怔，立刻懂了喻文州所问的“他”是谁。
“以你们的计划，恐不该想到我这么快就被捕问斩。那些弹劾我的折子、街坊的流言，甚至我与你的情事，零零总总，也不至于让我等不到今年的腊梅开花。”喻文州继续道。
“他叫叶修。”王杰希只是说。
“哦？”喻文州稍稍怔了下，反而笑道，“‘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好名字。”
王杰希微微皱眉，没理这暗示，只是道：
“我不知道。”
他在回答先前的问题。
“若异局而处，你是他，对手连命都不要，只为抢半招的先机，你慌不慌？”王杰希问。
“……我很像他吗？”喻文州反问。
“像，也不像。”王杰希慢道，“我若说像，你便要追问些没来由的闲事了，可只单论心思深沉精于运筹，我要说不像，便是骗了自己。”
喻文州低笑出了声，他这一声是真的愉悦的，在四面凄惨哀嚎声不绝的天牢中听来十分诡异。
“七十五位。”喻文州笑完了还要下他的棋。
王杰希摸出白字放在他指点的地方，轻道，“这不是个好选择。”
“是有些莽撞了。”喻文州说，“但落子当无悔。”
“除此之外……我确是有一事要问你的。”喻文州又过了会儿道。
“嗯。”王杰希只点头。
“我曾走访过当年皇家铁骑最后追上前朝皇后的那间寺庙。”喻文州娓娓道，“那佛门住持宅心仁厚，自是拦着官兵不愿教血染古刹青阶。可尚有身孕的女子仍是被拖将出来，由人辨认无误后剖腹取子，那寺庙住持见拦不住，甚至以头撞在寺中罗汉像前，亦是当场殒命。而母与胎两颗头颅都取回了朝中，怕是由圣上亲自验过才得安心。如何能做这假？”
王杰希将一枚黑子按在棋盘上。
“狸猫换太子，人人都该猜到的把戏。”他漠然道，“你可曾听过民间传闻，双生子常出现在有先例血脉的家族中？”
“可据我所知，皇城那时已经被围困三月，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王氏倒戈在围城约半年前。你当知道先皇后本就姓王，是我的幺姑，她有一双生姐姐，当时亦刚怀上胎儿。”王杰希缓道，“先皇后秉性刚烈，眼见朝事倾塌，只得向母家求援。王家‘叛国’之前，两人便已经调换了。我大姑怀着孩子偷偷入朝，早就知是要为妹妹一死。我父亲则将自己的小妹藏了起来，对外只说是大妹病逝，王家上下治丧数十日，白麻撤去后，父亲决意掩人耳目，力保这尚在肚子中的皇家血脉，即使只能挣得几年的喘息时间也好。他于是亲手杀了祖父祖母，以他们的项上人头向叛朝投诚。”
喻文州微瞪着双眼，似也为这般惨绝的忠烈动容，过了许久才道：“你与我说了这些……不怕我递消息出去，或根本就是佯装入狱骗你吗？”
“我不怕，自是有道理的。”王杰希说。
“看来我是必死了。”喻文州轻叹道，“我原本还想问，我接近你虽有所图，但你知我的痴心倾慕并不假，你又为何能为姓叶的人斩情绝爱到如此地步？可想来你父亲连父母手足都杀得，我一个外人，终究是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些。”
王杰希看着他，半晌后默然说：“情之一事，是我负你。”
喻文州无话应他，却动了动自己被拷住的双手，他得用全身力气才能抬起右手，手指执拗摸到一旁的棋盒，取了颗白子歪歪投在最后的空位处。
王杰希看到他动作，极是不忍。
“不必数子了，这局棋，我是输了。”喻文州用惯常的语气轻道，声音却是冷的。
这次却轮到王杰希笑出声，他缓缓俯身，捡起棋局上四五颗白子，又依次与另外的黑子换了位置。
“你本该赢的。”王杰希说。
喻文州脸色不善，自见到王杰希后竟第一次显得颓然。
“你这又是何必。”喻文州说。
“你又是何必呢？我们对弈了这么多次，你偶尔连着赢了，就要想方设法让好几局。”王杰希说着，紧紧盯着喻文州再无一丝刻意表情的脸，“棋弈之道，我本就不如你，你生来便是要胜天半子的人，让了我这么久，不觉得累吗？”
“哈哈哈！”
喻文州又能笑了。
“好一个胜天半子。”喻文州狠道，“可我现在被关在这鬼哭狼嚎的天牢中，忍饥受冻着等死，全凭有‘政敌’施舍，才没被刁难虐待，下场不可谓不惨。又如何再下这半子？”
王杰希嘴唇抿至一条线，末了问：
“你的那位朋友……黄少天？现在何方？”
喻文州闻言眯起了眼睛，用在王杰希面前从未露出的危险眼神看着他：“你问这做什么？你还想知道什么？”
“叶修让我问你。”王杰希却话锋又一转，“你与我们这些生下来就身负血仇的人不同，如今与姓冯的皇帝也不剩多少情义。你毫无根基，只是他手中推行新政的一柄刀，不论是否与我们有牵连，他迟早会动你。不如识时务者……”
“别说了，我不会为叶修做事的。”喻文州只是轻声打断了他，“他也没真心问，你也没真心以为我会答应，何必浪费这一遭口舌。你说得极对，我不是皇亲国戚，原本只是乡野间一个读书人，科举及第能登至相位，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气数将尽，已经是待宰的羊。查不查清你们的‘大事’，要不要冒死进谏，与我只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
“可是，圣上毕竟于我有知遇之恩，士当为知己者死。”喻文州淡淡道，“我以为这是我最不需与你说明的事，你我虽侍二主，但性情是一样的。”
王杰希的确未显得失望，只是从那坐塌上起身，将沾了一身的碎草抖了抖。
“你要走了？”喻文州抬头看他，神色又变得温柔。
“我只能待这些时候。”王杰希说，又伸手从自己胸前摸出一个很小的锦盒，锦盒打开，里面是几朵新鲜的腊梅花和一颗丹药。
“……”喻文州闻到花香，有些惆怅地笑了。
“你身体不好，天寒地冻牢饭也难吃，将这颗丹药服了，能让你舒坦些。”王杰希将几朵梅花放在他身侧，又把药丸捧至他嘴边。
喻文州也不多问，顺从的探头咽下那颗东西，末了还在王杰希手心啄了一口。
“你喂我再多灵丹妙药，也只是教我容光焕发地去挨那一刀。”喻文州再开口，洒脱笑笑。
“你怎知就不会有人救你？”王杰希又将兜帽戴了回去，已要转身出门。
“少天在漠北。”喻文州盯着王杰希的背影道，“我早知道自己要出事，便把他支走了……朝中人知我底细的不少，行刑日必是重兵在场。”
喻文州就在王杰希身后说着，声音平静而无比严肃。
“我虽活得短暂，但也曾指点江山舒展抱负，有如手足的挚友，亦有全心爱慕之人。”
“我不想任何人……为我冒会丧命的风险。”
王杰希未回这句话，只是开门关门，如来时一样披着那件纯黑的罩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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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王工程101h｜7.2 22：00】【all王】应笑我 · 章一 撑伞的人
* all王=叶方喻，过程3v1，结局OE，不用买股，真正的甜党会另写三个he结局，想看哪个看哪个（体贴）
* 有点武侠的古风正剧向，说是all但是努力进行了些许去嬷化改造，没有那么嬷（吧），也不虐（我猜）
* 正文无r，但是别问，问就是都睡过。可能都爱，也可能都不是爱，人心难测海水难量
* Lo主武侠爱好是温古一派，有和大师相似的句子就算我抄的
——
章一 撑伞的人
江湖的故事总是以说书先生开始。
即使这故事没那么江湖，可人声鼎沸的酒铺子依然要有。
喝酒吃菜的人们三两围坐，酒铺边上有马厩挤着客商的老马。门前官道上加急的驿马飞驰过的蹄声...
* all王=叶方喻，过程3v1，结局OE，不用买股，真正的甜党会另写三个he结局，想看哪个看哪个（体贴）
* 有点武侠的古风正剧向，说是all但是努力进行了些许去嬷化改造，没有那么嬷（吧），也不虐（我猜）
* 正文无r，但是别问，问就是都睡过。可能都爱，也可能都不是爱，人心难测海水难量
* Lo主武侠爱好是温古一派，有和大师相似的句子就算我抄的
——
章一 撑伞的人
江湖的故事总是以说书先生开始。
即使这故事没那么江湖，可人声鼎沸的酒铺子依然要有。
喝酒吃菜的人们三两围坐，酒铺边上有马厩挤着客商的老马。门前官道上加急的驿马飞驰过的蹄声里，一人掀起这客栈那快掉下来的破门帘子。
来人面容朗俊，虽只着一身暗赤色粗衣，身形亦是散漫，却依然像哪家游历四方的贵公子。这人手里还拿着柄收起的漆黑大伞，那伞与一般油纸伞迥然不同，似是透着层金属的寒光。
北风簌簌卷进原本堆了暖炭的酒铺，里面已有的客人龇牙咧嘴叫骂，想让这人赶紧滚进来放下那厚实但快挂不住的挡风帘，却在对上那明明没什么气场的人的双眼时息了声。
那是双十分普通、微微垂着眼角，但瞳仁极亮又极深，教人很难直视的眼睛。
叶修只抬抬眉，说书人未被打乱的娓娓之声入耳，正好是自己的那段破事。
他便笑笑，环顾四周，酒他喝不得，菜倒是能吃的，于是叶修掏了银钱要了盘花生米和盐豆，独自一人安心坐下，第无数次饶有兴味地听了起来。
“上回说到，嘉昌王朝的妖后扮做疯女出逃，混在流民中昼夜不停行出千里，最终昏死在一处古刹前。那寺中僧侣看她可怜，留她暂住寺中，直到我圣朝铁骑踏至山门……”
叶修自是安静的看客，周遭时不时有喝多了酒的客人跟着那讲述的演义内容叫骂起哄、长吁短叹，可他却只吃着自己的菜，听着自己惨死母亲腹中的故事，直到那醒木一拍说听下回分解。
下回也无新事可解。
皇城的门已在不远处，过了这间酒铺人便要多起来了。当然这“不远”仅是对叶修而言，若是寻常百姓牵着赶集的骡马，也得好生走上一日一夜，才能去排那进城前搜身的队。
叶修望了望小店窗外，他到这里时便已经起风，若不急走，在此处住一晚当是最好选择。否则他虽然能在子时之前赶到目的地，怕不是半途中要变天。
叶修兀自在夹他的花生米，那边说书的艺人拿着个磕了口的瓷碗，在这没几桌客人的小馆中转了一圈，方才为他叫好的客人们却又都视若不见起来。直到破碗递到叶修面前，叶修自腰间取出两枚铜板，丢了进去。
铜板落入瓷碗，发出清脆悦耳的磕碰声。
说书人连连道谢，叶修却摆了摆手，又似想起什么问道：“话说，那寺院的住持怎么也是出家之人，为何能生生见得莽撞军士将一个孕妇剖腹取子，虐杀于佛前呢？”
“这……”那说书人一时语塞，想必也是为了两枚铜板，没能说出“江湖话本如此写，我便如此说”的实情。
“是了，人理已讲不通的人，佛理便更讲不通了。”叶修说，也没想要人应和。
他最后还是决定早些走，他原本就可以不歇，停一下只是他的马要吃喝。走时那盘花生米都未能吃完，他找这酒铺老板要张干净的帕子，想要将剩下的半盘豆随身携走，粗野健硕的乡下女人不睬他的要求，将手中收拾碗碟的帕子抡得直起风，说他看着亦是富家公子，走便走了，抠搜那半盘花生作甚。
可叶修走时还是拿着他的花生，那些沾了油盐的小豆子被干净丝帕裹着，收在袖中，丝帕是隔壁铺子新买的，缂丝绣花，十分讲究。
乌云已经压在天边，风更大了，北方的风中有湿气，也不知落下时该是雨还是雪。
叶修自酒铺边的马厩中牵出匹吃饱喝足的马。这马通体漆黑，一看就不是凡驹，此时一节干草在它嘴边嚼着，倒是显得和主人也不太熟络。那马额间有一抹白色，见叶修空手来牵似是不满，探头直拱他腰，叶修无奈从胯上取下一个干瘪的酒袋，开盖递了过去。
“只这半日的路，你便又要见到他了，少喝些罢。”叶修道。
不是雨，也不是雪。
那是爽快落雪前最难受的阴沉天，风已经极冷，簌簌落下些细细密密的软雹，霰粒如米，飘飘洒洒。
黑驹白蹄自小道间飞速奔驰，步伐轻得像飘过田野间的鬼影。
皇城宵禁时间已经快到了，无人再进出城，道上行人寥寥，加上这落霰的天气阴冷异常，守城的军士泛了懒，早早吹号关门，等叶修一人一马到了城门口，只得望着紧闭的红门高墙兴叹。
马甩了甩头尾，对被关在门外极不满。叶修自马背上下来，倒是不紧不慢将自己和马身上落下的冰粒扫了。那马狠狠撞他胸膛，似乎在怨恨他没能让自己跑得更快些。
“打个商量。”叶修拍拍马的额头开口，白气自他口中呼出，“我和他约好了今晚，自是得去见他。我为你寻一处暖和客栈，再买二两酒，有吃有喝，待明日开门再接你进来，可否？”
马在地上狠狠刨蹄子。
“你生气也没用。”叶修抓了抓马的鬃毛，“这皇城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门已关上便不好开了。”
——
花柳交叠的十三街，尽头却有处安静的宅院，青墙碧瓦，院中是三层高的阁楼，与一墙之隔的花柳巷气质迥异。
那边楼阁软玉温香，窗户在这等寒天里都是开着的，莺莺燕燕彩帕舞裙翻飞，好不热闹。
可这小楼已经如皇城一样闭紧了门窗，内里灯影人影绰绰，主人倒是还未休息。
王杰希正在煎茶。
他手中是细白瓷的茶具，缭绕的热气与熏香的烟气缠绵着，却掩不住人影的锋利。纯白长衫披在肩头，内里青绿的衬子被他挽到了臂弯，可双手手腕处却仍戴着形制奇特的一双护腕，半束起的黑发间，白玉簪子也歪斜着，很是随意的模样。
茶已沸了许久。
王杰希当然在等人，能让他等的人可不多。
他自袖中取出一片极薄的金叶，那片叶子雕的栩栩如生，边缘划过指尖时锋利可比精细暗器的刀锋，这片却是没什么血腥气。
金叶一早就出现在他的书桌上，不知在夜里是谁送来的，也许是什么鸟雀仙兽，或根本就是亡魂。
窗外风声愈来愈大，点了一晚的熏香上火星的残红亮了最后的几下，便也灭入了炉灰里。王杰希取了竹板，将雕着半只麒麟的香炉揭开，翻了翻确认那香已是燃尽了的，这才微微皱眉有了些许的不耐。
夜早已全黑，寒瘆的夜里没有星月，光亮都源自彻夜长明的灯烛。
一个绛色身影忽然出现在街巷堪堪可见的尽头，执着柄漆黑的大伞。那人在黑夜中闲庭信步般走来，如同平日逛街采买的平民，可抬步间一晃已近了数十丈，几乎就要能隔着纷飞的霰粒看清面容。
王杰希将茶壶从小泥炉上移开，为面前的空盏倒了茶。
下一瞬就听到金属扣木的声响。
“走门。”王杰希冷道。
“能进的地方就都该是路，门窗也没什么分别，莫要顽固。”窗外拖着尾调的声音传来，笑意彰彰。
“那您老就在外候着吧，年初新铺的瓦还未生苔藓，虽是冷了些，但以您的身子骨，坐两三个时辰还不打紧。”王杰希道。
“这可使不得。”窗外人道，转低语气，“不如我讲个你挂心的事，你便开窗放我进去。”
王杰希沉默，便听得门外嗒嗒嗒的声音，知是千机的伞骨在有节奏的敲他窗棂。而后方才隔着一层雕花木的朗阔男声骤然变为耳畔低沉私语。
“功高震主的人，小命自是难保，这次下了狱，皇家已是铁了心。下月十八正午当决。”
黑天尽处似有闷雷滚滚而来，王杰希抖了抖手里的茶筛，静了许久才又道：
“走门。”
——
叶修还是从正门进来的。
二人相持片刻，王杰希拉开窗时窗外已经没了人影，只剩碎雪未停的夜空。
偏要人从门走进来，于王杰希是有些麻烦的，他需执着烛台走下两层木阶，然后才能打开这小楼的大门。
门没有上锁，他这扇门总是不锁，不该来的人不会到这里来，要来的人一条门栓也是挡不住的。
所以原本也不用他费劲去开门，叶修只要动手推一下，自己便能进来了。
可叶修非要和他讲这奇怪的礼数。
王杰希拉开门。
叶修正撑着他那柄夸张的大伞站在小院的中央，好像他真的害怕沾到些霜雪一样。
“你怎么此时才到？”王杰希开口只是问。
“你那臭脾气的祖宗中途要歇脚，怎么赶都不再走，耽误了一阵，还错过了关门的时刻。”叶修道。
“它去哪里了？”王杰希问。
“在城外寻了个酒家，放心，那店里今日没什么生意，只它一匹马住店，宽敞着呢。”
“城门关了，你却还是来了。”王杰希说。
“只是不足四丈高的土砖，要挡我也差太多。”
“可我这一丈高的院墙，本该是要挡住你的。”王杰希说。
“现在挡不住了。”叶修笑笑。
“也是。”王杰希点头，“那你便进来吧。”
叶修尾随着他进门，落锁，上楼，直走到煮了茶熏了香的书房里。
王杰希的书房亦是茶室，当中一雕花矮几边散着三四个蒲团，角落木柜长桌文房四宝都不甚整洁，当是随性摆放。这房间与主人一般清素，无甚装饰，只那书桌上放着一只冰裂纹细颈瓶，卸插了株正开花的腊梅枝，四边墙面光秃，其中一面上挂着柄入鞘的剑，剑鞘落了灰，像是镶嵌在墙上的。
叶修的目光自那剑上瞥过。
“数年没动过，许是刃都卷了。”王杰希追着他眼睛开口。
“他们竟未拿走你的剑。”叶修轻声道。
“让一个废人日日面对曾经拥有的技艺，不是更显胜利吗？”王杰希只淡道，“不过我本以为自己会被囚禁起来，更甚者是手脚都要绑着。没想到我只是被废了一身内力，送到了这小楼里，住得不错，吃得也不错，不但剑还了我，也无人日日盯防。虽然旁边便是皇城最热闹的象姑馆，些许暗示，不足挂齿。”
王杰希说完便笑了，叶修也跟着笑。
他二人已是数载未见，他们不该见面也不能见面。可王杰希在皇城过得如何，经历过什么，叶修心里有数。
叶修的眼神从剑上挪开，又去看那桌上金丝铁线的花瓶。
“你倒是敏锐。”王杰希慢慢道，“这是喻文州赠我的。”
“你从开门时便该提他了。”叶修说。
“与你说他，岂不是自讨没趣。”王杰希道，“他亲手送我这物件，哥釉百裂、碎而不散，很像他会给的暗示。喻文州早知道是我们做局，也知道自己这次难逃一死，还是送了这瓶子给我，只说拿来插今年最早的梅花。那之后，我便再没见到过他。”
“他在哪里？”叶修问。
“真是奇了。”王杰希瞥他一眼，抿了口茶道，“这话该我问你，怎么变成你问我了。”
“叛朝想要在中原稳住根基，要善用能人。”叶修也坐了下来，掂着王杰希为他倒好茶的茶盏，“喻文州能自甲字第一登至相位不过十年，在用人一事的魄力上，连我都要服气。这几年新政昭昭，迩安远至……再不动他……”
“奇怪，你说这话听着是要安慰我。”王杰希打断他说。
“我当然是在安慰你。”叶修手肘撑在膝盖上，极深极黑的一双眼望着对面的人。
“八年前。”王杰希将茶壶中泡软的叶子拨了出来，堆在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入朝为质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姓叶，我姓王，忠君效国，至死不改。你写信与我交代事情时从不解释做事的理由，现在安慰可要显得虚伪了。”
“你知道我专门来见你，不是要和你说这些。”叶修只是道。
王杰希放下手中一直照料的茶事，沉默了片刻，换了种语气问：“我们多久未见了？”
“约是五年余三月。”叶修道。
“是很久了。”王杰希说，“……上一次见也只匆匆一面，几乎算不得数。”
“毕竟我不该进这皇城。”叶修嗤笑，“叛朝的这位皇帝一边自信已将我们姓叶的斩尽杀绝，一边又日日噩梦会有人来找他索命，要是见了我岂不是和见了鬼一般。”
“风险很大，但你还是来了。”王杰希说，“上次还只在城墙边角无人处说了几句话，现在却能坐下与我喝杯茶了。”
“我还想留宿呢，霰雹过去，就要下大雪。”叶修笑笑说，“城外的客栈可没有你这里暖和。”
“你已不怕被人看到？”王杰希问。
“三十多年了，该他们怕看到我了。”叶修道，将一直放在桌上的金叶子收入袖中，“我在皇城还有事要做，你可愿意我借住这几日？”
“若是想要盯着我的‘借住’，恕难从命。”王杰希直白道，“你已经敢招摇走在街上，想必能住的地方很多。喻文州被你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拽下来，落得只能在牢中等死的下场，我没少从中助力。可他毕竟是我的朋友，我要为他伤心几日也是人之常情。你若在这里盯着我，只是让这世上平白又多一个伤心人。”
“朋友？”叶修玩味道。
“随便你信不信。”王杰希做出不在意的样子，“你知我是这样的人，谁将我当朋友，谁就是我的朋友。”
“喻文州在你进京路上，专程候在西湖楼外楼与你‘偶识’，那时他可没真想要你当他朋友。”叶修说。
“你是不是还要说，他现在也未把我当朋友。”王杰希道。
“你已清楚，我又何必说来自讨没趣。”叶修乐了。
“你一向是自讨没趣的人。八年前就是。”
王杰希抬眼看他，一别数年，叶修连容貌都一点没变，还是那般含笑的眉眼，深藏了他同样熟悉的爱与恨。
“我本以为数年不见你能有所改观，看来没有。”王杰希微微摇头，倒不似在惋惜。
“那你该知道，我只是想看着你。多年不能相见，我要补偿自己。”
叶修说着，甚至将双臂朝两边一伸，洒脱笑道：
“你若一定要因为他难过，不妨趴在我怀里哭。我有愧于你，早就心如金铁，不会轻易伤心的。”
这实在是只有叶修能说的话。王杰希听完笑也不是怒也不是，默默将隔开二人的茶桌上所有用具均收了，连叶修一直叼在嘴里的那方前朝小盏也夺了来洗净放好，才起身道：
“留与你的房间早就收拾好了，你明知道，还要说这些话寻我开心。”
“我可不住‘旁人’住过的地方。”叶修故意道。
“这小楼原是你叶氏哪个远亲王爷的闲宅，死过一家上下十几口人。”王杰希慢道，“他们让我住这里后，喻文州专门找工匠为我里外翻修过。只留了一间主屋，从始至终挂着锁，除我以外无人进过……”
叶修的神情微变。
“你要我明说，我便说。”王杰希轻叹了声。
“八年了啊……叶修……”他又淡道，“‘金叶令’到时，我便换了今春新置办的床被，点了我们儿时书斋里常用的熏香。虽然死过人，阴气是重了些，可你反正不怕。满意了吗？”
叶修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戏谑，黑如深潭的目色里只有刚刚站起身向外走又回头与他说话的人，他的手指在茶台上抹去了一滴落在木质几面上的水，像为那茶盏擦掉落下的泪。
“喻文州在刑部大牢天字一号。”叶修忽然道。
“他这样的人，当然会关在那里。”王杰希冷道，“我也在皇城住了八年了，这点情报还打探的出来。”
“天字房守卫密不透风，一日三班，一班四个时辰。”叶修说，“我已为你打点过，明日夜间的第三班，你去见他罢。”
“……”王杰希整个人转过了身，望着叶修一脸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叶修依旧坐在原本那个蒲团上，身形依旧散漫，旁边放着那柄不离身的伞。而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上，影子的上端，则挂着王杰希那把近十年未能出鞘的剑。
“你最近身体如何？”叶修再开口却是问了件无关的事。
王杰希左手在右手腕上摸了摸，正了正那形制古怪的护腕。
“你若是问起居生活，我四肢灵活能吃能睡，心情虽然一般，但想来还不会影响寿命。”王杰希道，“但若是问别的……单枪匹马从天字一号房劫出一个死囚的气力，我八年前便没有了。我也不至于要携柄刀进去与他生死两命当场殉情。你大可放心。”
——
第二日一早，皇城果真下起了密不透风的鹅毛大雪。
王杰希起床时叶修已经不知去向，只在他塌边留了一件纯黑罩袍。
他推窗向外看去。
小院里雪早已积了起来，却留着一串新鲜的马蹄印，仍未被风雪抹平。
王杰希连忙披着厚裘下楼。
小楼的后侧一直是有一处马厩的，王杰希不能出皇城，他这里也少有人来，那马厩自是无人照拂，早就废弃。
可当他踏雪走入那条小道时，却见他雇来每日到这小院中照料些琐事的杂役已早早拖了新鲜的马草来，正跑前跑后扫掉原本枯放了多时的朽草。
杂役见王杰希前来，大声解释道今日一早有人在院门口截住他，给了钱财让他照顾下这荒废的马厩，他刚去拉了草来，便已经不见了那人的踪迹。
“那可是公子的友人？”杂役问。
王杰希愣了下，但还是点头。旁边传来些出气声，王杰希侧脸看去，见自己那匹同样数年未见的纯黑战马焰烬正窝在一边朝他喷气，似是对他态度不满。
他走上前去，将手放在焰烬额头的唯一一抹白色上，又贴上去摸那马的鼻骨，被狠狠顶了一下手。
烈马前蹄刨地，两个鼻孔不断呼出白气，又想与他亲近又似在生很大的气。
王杰希抱歉地拍了拍马背，百兽有灵，他养了多年的伙伴依然记得他。
当年出发入京前，王杰希便将自己这匹心爱龙驹的缰绳亲手递给了叶修。
“我就不带它入皇城了。”王杰希拍着焰烬的脖颈对叶修道，“它喜动，在一个地方待不住的。你无事时多带它到郊外跑跑。”
“好。”叶修答应了他。
这本该是他们之间交代的最后一件事，王杰希记起。那时他也不知自己这一去是生是死，本该与叶修交代些别的，到头来望着那张自小相对的脸庞，却兀自百感交集无话可说。
可当王杰希正要转身走向不远处为他备好的马车时，叶修却双手分开按住了他的双肩，深黑到淹没了一切情绪波动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此去凶险，千万保重。”叶修慢慢对他道。
“我会的。”王杰希点头。
“不论发生何事……”叶修抓紧了他的肩膀，眉目如寒刀。
“你要等我。”他叮嘱他。
叶修是能成大事的人。王杰希从不怀疑。这人身上鲜少有犹豫和不忍。
毕竟成大事者，不能有太多感情。可是若没有强烈的感情，又是成就不了大事的。
王杰希为又回到自己身边的烈马拂去睫毛上落下的雪。
“他把你养得真好。”王杰希摸了摸焰烬的肚子说，那里硬邦邦的，具是撒蹄子跑出来的腱子肉。
“公子。”一旁的杂役已经收拾完了马厩，甚至点上了一盆保暖的炭火，“今日还有什么特别要吩咐的事吗？”
“我朋友这些日子要在这里暂住。”王杰希道，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吃食炉火上都要多备一份。”
“公子难得有朋友来，可需要我去市集打几两好酒？”杂役收了银子，开怀问道。
王杰希愣了一下，笑笑道：“他不饮酒。”
叶修是要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的人，虽然清醒常常痛苦。
靠在王杰希身边的马猛撞他肩膀，像是听懂了什么。
“哦，对，你要喝。”王杰希笑了笑，又向杂役道，“那打些来吧，我陪它喝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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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王】破晓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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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历过军旅生涯的人大多极度自律，王杰希和喻文州是其中翘楚，也因此对自己的自律偶尔过于自信。尤其当心里没再装着什么生死存亡的大事时，这种过于自信就难免在关键时刻产生些影响了。
总之原本以二人的重视程度，早早呼朋唤友安排妥当的重要日子绝不应该从一开始就如此兵荒马乱——前一晚没能克制的疯狂导致王杰希在喻文州怀里醒来时也是迷糊的，而当他看到时间的时候，双眼陡然睁大，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
“文州！”王杰希急忙坐起推着身边...
* 闹腾零碎但是蛮幸福的一更（慈爱）
* 另外想说下我会在近期几场全职展会上放一些喻王短篇《巴别塔第九层》的加印，感兴趣的请关注首页通知。
——
经历过军旅生涯的人大多极度自律，王杰希和喻文州是其中翘楚，也因此对自己的自律偶尔过于自信。尤其当心里没再装着什么生死存亡的大事时，这种过于自信就难免在关键时刻产生些影响了。
总之原本以二人的重视程度，早早呼朋唤友安排妥当的重要日子绝不应该从一开始就如此兵荒马乱——前一晚没能克制的疯狂导致王杰希在喻文州怀里醒来时也是迷糊的，而当他看到时间的时候，双眼陡然睁大，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
“文州！”王杰希急忙坐起推着身边仍然熟睡的人，“快起来，还有不到一小时车就要来了！”
喻文州倒是一推就醒，虽然明显还没睡够但立刻从床上弹坐起身，他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通讯常用联系人的呼叫提示音就催命一样响了起来。喻文州一边点击接通一边把揉成一团的家居服上衣往身上套。
“喂？文州？我和瀚文买好花快出发了。”黄少天精神抖擞的声音传来，“想着你们说不定还有些布置的事需要帮忙，就早点去。你约的张新杰他们是几点来？”
“八点半。”喻文州看了下时间，小声道，“……还有不到半小时。”
“哦他肯定是分秒不差的，那估计我们还早到几分钟。你声音怎么了？不会是昨天采访把你说哑了吧？”黄少天笑道。
“没事，早上起来没开嗓。”喻文州咳了下。
王杰希已经跳下了床，一把推开窗户，然后将衣帽间挂着的两套礼服分辨了一下，正要把喻文州那套丢给他，就听黄少天在那边不依不饶地打趣。
“哦，我就说要是你们昨天‘睡得很好’那也该王杰希哑吧？他在你身边吗？让他说两句话听听呢？”
“……一边儿去。”王杰希在出卧室门前也没忘回击他。
“唉？老王？声音大点我听不清。”黄少天心情很好的样子。
“不开玩笑了，是还有点事，我先去忙。”喻文州决定结束这个话题，“等你们来。”
虽然比预想的起床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但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两个人兵荒马乱的状态也只持续了一瞬，喻文州深呼吸冷静了下来，抱着王杰希刚丢来的那套衣服快速道：“各自冲澡换衣服，15分钟？”
“足够了。”王杰希说，“你先把家政机器安排了……楼下还……”
楼下还有些可疑的痕迹。
王杰希几乎以作战状态分秒必争地收拾好了自己，头发来不及吹干就跑下了楼，顺着发尖滴下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喻文州声称非常名贵的布料上。他先是心虚地确认了一下房间里的换气系统正在全马力工作，又用自己已经恢复到顶尖的视力将昨晚有可能留下痕迹的几个地方仔细地巡查了一遍，顺便红着耳尖对其中几处漏网之鱼一阵狂擦。毕竟过一会儿的客人们也都不是一般人，这要是被发现什么可太丢人了。
喻文州很快也出现了，合身的白西装穿着整齐，看起来也还是十分从容。
“长桌椅和一点装饰都跟着新杰从军需那边过来，少天他们带了花，蛋糕和自助餐都要晚一点再送……对吗？”喻文州盘点。
“嗯，杨聪说帮我盯着呢，等我们差不多到了纪念公园再通知餐厅。”
“那好像我们也不需要准备什么。”喻文州笑了。
“确实，看起来提前半小时起床绰绰有余。”王杰希完全忘了方才的慌乱，自信道。
“这不一样，本来在我的设想里，我们应该醒来躺着聊聊天，一起冲个澡，慢慢换好礼服，再边接吻边帮彼此打个领带。”喻文州比划了一下说，“而不是现在这样，像在军营好不容易准备洗澡刚脱光衣服突然接到冲锋指令。”
“你的领带是真的打歪了。”王杰希笑笑，伸手帮他调整。
“要不您先把头发吹了吧，王上将。”喻文州眯起眼睛笑着。
“一会儿自己就干了。”王杰希嘟囔着，一边帮喻文州调领带一边打量着这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喻文州穿他们的礼服，向导的装束向来会更精巧柔软一些，加上喻文州此时稍低头望着他手的样子相当乖顺，会让人有瞬间忘记这人实际上有多固执强硬。领带很快调整好了，王杰希又帮喻文州整理了一番衣领，念及两人之间的坎坷来路心底一阵柔软，在对方抬头的深深目光中没忍住托起了那张他在生死边缘中唯一牵挂的面庞。
“文州！”“队长！”
可嘴唇还没来得及挨到一处，小院门口就已经传来声音。王杰希原本情深似海的表情瞬间归于平静，他只来得及在喻文州弯起眼角的笑意中飞速凑上去亲了一口，别墅的大门就已经被蓝雨动作极快的两个哨兵推开。
“进别人家可不可以按一下门铃？”王杰希抱起双臂说，“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懂点礼貌。”
“提前喊一声已经够有礼貌了，而且你们一大早什么活都不干杵在客厅中间干嘛呢？算了别说我不想知道。而且什么是‘别人’啊老王你说清楚，我怎么没太听明白？”黄少天乐道，“这房子我有权限的时候你还在总医院里躺着当粽子呢。”
喻文州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出了声。
“队长今天真好看。”卢瀚文在旁边夸赞，“王前辈也很帅气。”
“我们蓝雨的孩子就是最懂礼貌。王杰希你头发都炸着听别人夸你帅有没有一丝心虚？”黄少天故意嚷道，把手中的两束捧花放在一边桌子上，又指挥卢瀚文把一直抱着的很大一盆装饰鲜花也放下。
“好了好了你俩要的花，前天订花的时候那花店老板听说了这花是什么用途就感觉快疯了。我和瀚文今天去的时候看到一模一样的花束扎了二十多捆，还要我从里面选一个好的，以我S级的眼神硬是没看出来有啥差别。”黄少天说，“哦对还拿了一叠卡片给我……”
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掏了掏，拿出许多造型各异的精致纸片，“你们要是需要的话可以写上些黏黏糊糊的话夹在花里。”
“这就不用了。”喻文州说，“我们现在有什么黏黏糊糊的话大可以当面说。”
“……呃…是是是您老和爱情终成眷属了腰杆硬了…”黄少天也许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并觉得不太能接受，一时怨念道，“而且天呐难道我以后都要过这种被喂狗粮的……”
卢瀚文的通讯响了起来，打断了黄少天正要抒发的感想。
“是景熙前辈他们！”卢瀚文说着接了通讯。
喻文州要和王杰希办结合的仪式，两人当然是各自通知了原来军区的朋友们，微草这边都很方便，蓝雨的几位也提前一日到了B区。徐景熙在通讯那边告知他们已经在微草军区和微草的人汇合了，正在军区主楼会客厅里嗑瓜子聊八卦，等着军区派车直接送去纪念公园等他们。
“真是值得纪念的场景。”喻文州听到通讯那边的热闹不由道，“应该留存一下影像记录。毕竟这两拨人氛围轻松的坐在一起聊天的画面，放在两年前想都不敢想。”
他们这边还没说两句话，张新杰准时准点跟着军需的一辆大运输车来了，喻文州又连忙出门去招呼。
哨兵和向导结合放在战争时期一般都没什么机会办仪式，能有几个战友凑在一起吃顿好的祝贺一下就算非常有仪式感了。到了和平年代，陆续有一些结合权不受联盟严格管控的哨兵和向导自愿结合才开始和普通人一起搞些纪念活动，但整体依然从简。喻文州和王杰希虽然特殊，在仪式上也只稍微上了点规模，规格仍主要体现在来家里吃饭的朋友们身份显赫，场地就在自己家，布置和餐饮都是拜托军需帮助，用具用完了还能拉回去重新入库，非常不劳民伤财。
“新杰，早。”喻文州和正从运输车上下来的张新杰打招呼，又对跟车来的军需工作人员致意，“桌子就放这边吧，布置也拜托了。”
“你的小花园……”张新杰看了看喻文州指出的地方，稍微皱眉，“怎么变成这样了？”
喻文州住处配着的门前花园面积不小，侧边还有石板铺就的一片很有生活情调的空地，可至今喻文州也没能如最初计划的那样购置摆设并坐在那里喝上下午茶。而除了这片空地外，原本的花园植被高低错落搭配有序，在各个季节都有很不一样的景色，一看就是精心设计过，曾经颇得张新杰赞许。
但现在那片正被军需工作人员摆上白色长桌的石板小院四周，土地杂乱翻起，一些新的还看不出是什么的植物很没造型的杵在当中，整体看起来很是潦草。
“啊……杰希有一点……个人爱好。”喻文州笑笑解释道，“无伤大雅。”
“真的吗？”张新杰点评了最后四个字，“不过看得出来前辈完全恢复了。虽然没有精神力刻意为之的痕迹，但这些植物……”
“地上的是土豆，高一点的是木棉树，中间的好像是一种浆果。”喻文州认真介绍道，还有点自豪。
“嗯……长势喜人。”张新杰肯定道。
“先试着种种而已，完全长成了会整体规划一下然后挪地方的。”王杰希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试图给自己挽尊，看着周围刚放下的桌椅又自觉道，“这些椅子就摆在桌边吗？我来吧。”
军需来帮忙的工作人员看到王杰希一身礼服还亲自撸袖子干活难免有点惶恐，但很快也发现S级的哨兵真的很好用，等到又一辆规格颇高的军用车停在小院门口时，宾客入座的区域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车门打开，难得一身制服的叶修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更加难得全套向导装束但表情麻木的方士谦。
“啊……”王杰希拍了拍自己稍微有点皱的礼服下摆，朝二人走去，眼神倒是先落在方士谦身上，打量一番后慢道，“……好久没见你这样穿，我要开始怀念了。”
“别说出来啊，你们方前辈已经自己在那儿别扭一路了。”叶修乐道，“我和他说真这么难受也没必要守这个规制，他们医疗属那些人正式场合不也一身白大褂就来了？又没人在他前任长官的结合仪式上督查他的着装。”
“你管老子……老子乐意。”方士谦狠道。
方士谦自精神力遭受重创退役之后，一直难以和过去握手言和。虽然总军区按照功绩给了他许多荣誉，也按退役时的评级保留了他的待遇，但这人不但再不入微草，S级向导的诸多身份标识更是碰也不再碰。
王杰希此时看见方士谦再穿这身制服，知道他已经决定放下心结，自然很是欣慰，于是相当给面子的没再多提。
“叶神。”
可喻文州很快也走了过来，先对叶修示意，又笑着补充，“方神……真是久违了，风采不减当年啊。”
“……”方士谦的表情更麻木了。
“珍惜点吧老方，现在他对着我俩还要客气客气，下次见该你恭恭敬敬喊一声主席了。”叶修说。
“那倒不至于，冯主席他也没恭敬过。”王杰希点评，“从来都是叫……”
“那是私下场合！”方士谦怒，打断了他。
“不至于不至于，我是后辈，三位前辈面前，我会一直恭敬的。”喻文州笑道。
喻文州这话可就把王杰希也算进去了。王杰希和他在一起久了，时常忘记喻文州是比自己小的，过去在军中更讲究，喻文州就算不称呼他军衔也会叫这一声“前辈”，王杰希以现在的身份想起那样谦逊又轻巧的称呼，思绪游移了一下，不由就有点面热。喻文州正回身大声招呼黄少天没注意他，方士谦也在四下张望不知在看什么，王杰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掩盖这本不会被人所知的害臊和尴尬，结果反而吸引了叶修的注意。
叶修垂着眼看他，递上了一个“您至于吗？”的疑惑眼神。
“时间差不多了吗？走走走上车上车！”
那边黄少天在喻文州召唤下正几步跑过来，手里是房间拿出的两束捧花，往喻文州和王杰希手上一人塞了一束。
吃吃喝喝的庆祝活动之前要去纪念公园献花，这虽然是重要流程，但不至于要把朋友们，也就是各军区的军区长全都拉过去观摩。因此张新杰会留在场地里盯着布置并且招呼陆续前来的大家，只有黄少天和方士谦作为双方亲友代表全程跟随。
至于叶修。
“见证人果然请不动老冯吧？我就说你一开始的计划有点天方夜谭。”黄少天对着喻文州说。
“我真的去请了。”喻文州说，“努力过。但被骂了。”
“还有这个计划？”王杰希疑惑，“我以为一开始就是叶修。”
“喂喂，你们这样启用备胎的嫌弃语气是什么意思？”叶修笑道，“为了点情情爱爱的事差点把联盟闹翻过来，冯老头能同意来才鬼了。珍惜哥吧。”
“这不是想着你们北方军区很在意上下级的规制，叶神只高我们半级怕你不满意。”喻文州对王杰希解释道，“说起来我上次去霸图的时候韩军长请吃饭，一定要我上座不说，端上来的鱼还要鱼头对着我，我和那条死鱼四目相对的时候啊……那个凳子真是让人如坐针毡。”
“这真不是一回事，我真的不在意这个。”王杰希无奈道。
“真的吗？可是连方士谦都穿制服来，很没有说服力好吗？”黄少天怀疑道。
“这真不是一回事。”方士谦说，“而且黄少天你可低我两期，蓝雨就是这么教育人的吗，直呼前辈的全名有没有点礼貌。”
“王杰希刚才也叫叶修全名。”黄少天指出。
“叶修是例外。”方士谦理直气壮。
“你们可真孝顺……”
叶修摇摇头打开车门坐回了司机旁边的位置，留下四个人八只大小不一的眼睛互相交锋了一番，王杰希想到之前因为自己的事黄少天和方士谦多少又添了一笔过节，很自觉地率先发言：“那我和士谦坐后排吧。”
“干嘛啊干嘛？文州和你是什么没过门需要爸爸领着的小姑娘吗？”黄少天倒是说。
“就是。”方士谦白眼，“我对您的成长也是有限责任，差不多行了不要啃老啊王杰希。”
“这不是怕您二位一会儿走半道上打起来吗？”王杰希被两人攻击，不甘示弱。
“我打他干什么？”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反驳，倒是非常同仇敌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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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再问一次，我们解除结合关系，其他一切都听你的，可以吗？”
-Staff-
出品：抱一丝工作室
原作：月半圆
策划/导演：夜绫蝶
编剧：川谷望山
监制：皓雪心涟 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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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后期：若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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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杰希：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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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再问一次，我们解除结合关系，其他一切都听你的，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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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剧周边这次刷完应该不会再出了，之前错过的小伙伴可以看看，预售开到下月12日。意思是如果👛有限可以等🐟各种生贺谷出来权衡一下hhhh慢慢决定，不要紧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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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售时间：2024年1月12日20:00-2月12日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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