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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rrortale授权汉化主页

关于Horrortale第二部的翻译和主页迁移

好久不见,我是Horrortale汉化主页皮下君。

【二编更新:谢天谢地第一部的很多内容已经解封了!!还有部分可能内容确实比较超过无法解封,周末的时候我会截部分图+转外链。补档工作完成之后会开始更新第二部的翻译,频率周更,直到追上酸苹果的进度为止。】

【更新!!!一个非常好的消息!!今天不抱希望地继续去battle,结果得到了很多作品有可能可以被解封的消息!!我这边会努力争取】

自从loft大规模下架Horrortale第一部后,我进行了长期的努力,包括但不限于申诉、修改画面,等等,但作品始终无法被解封。和一些比较熟悉lofter机制的朋友讨论过,这种状况的出现极有可能是账号被举报,因此...

好久不见,我是Horrortale汉化主页皮下君。

【二编更新:谢天谢地第一部的很多内容已经解封了!!还有部分可能内容确实比较超过无法解封,周末的时候我会截部分图+转外链。补档工作完成之后会开始更新第二部的翻译,频率周更,直到追上酸苹果的进度为止。】

【更新!!!一个非常好的消息!!今天不抱希望地继续去battle,结果得到了很多作品有可能可以被解封的消息!!我这边会努力争取】

自从loft大规模下架Horrortale第一部后,我进行了长期的努力,包括但不限于申诉、修改画面,等等,但作品始终无法被解封。和一些比较熟悉lofter机制的朋友讨论过,这种状况的出现极有可能是账号被举报,因此站方大规模下架了主页的大量作品(很多内容完全是PG级的漫画页也被炸了,lof会主动炸这种东西的可能性基本是0)。因此,我将汉化资源做了压缩包,分享出来。

目前,Horrortale第二部的汉化正在进行中。但是发布在何处,包括第一部是否要补档,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其中一个方法是账号迁移——我会注册一个新账号,将作品重新搬运至新账号。或者先尝试在旧账号补档。大家有其他的好方法,也欢迎分享给我。在处理好这个问题后,我会继续发布Horrortale相关汉化。

(^-^)

Horrortale授权汉化主页

Horrortale全汉化补档

嗨!大家好(o^^o)这里是Horrortale的授权汉化一体机。由于在lof的内容疑似被大规模举报下架【目前已通过抢救恢复了大部分,但很多精彩内容依旧发不出来】,我整理了全部的汉化内容,以文件的形式分享出来。

文件下载可见评论或微博@古钱窗。

圣诞快乐!


以下是关于Horrortale的简单介绍:

Horrortale是基于Undertale(c)Toby Fox由Sour Apple Studios所创造的AU。

它的背景设定在Undertale的其中一条中立线后:Toriel被流放至废墟,而Undyne成为新的女皇。核心的停止运转导致了能源枯竭...

嗨!大家好(o^^o)这里是Horrortale的授权汉化一体机。由于在lof的内容疑似被大规模举报下架【目前已通过抢救恢复了大部分,但很多精彩内容依旧发不出来】,我整理了全部的汉化内容,以文件的形式分享出来。

文件下载可见评论或微博@古钱窗。

圣诞快乐!


以下是关于Horrortale的简单介绍:

Horrortale是基于Undertale(c)Toby Fox由Sour Apple Studios所创造的AU。

它的背景设定在Undertale的其中一条中立线后:Toriel被流放至废墟,而Undyne成为新的女皇。核心的停止运转导致了能源枯竭,使地下世界陷入毁灭性的饥荒;部分区域开始食用落下来的人类。八年之后,一个名为Aliza的小女孩落入地底。

所以,某种意义上,你可以将它看作原作后一条可能的发展路线。


作者的主页由于lof会屏蔽外链,无法放出。大家可在DA站或Twitter搜索 Sour Apple。



备份地址:这里


古钱窗

【苹果吉他】太阳从海上来

 全文3.4w。苹果吉他。有伊甸夫妇及梨苹果陈年往事(全部是捏造的)提及。鲁亚鲁亲情(大概)/友情向。第一个人类亚当与他面色苍白的旅伴。一个关于找回记忆的故事,有一些奇异的转折,提前感谢您愿意看到最后。

依旧是原作向。



 

 

亚当睁开眼睛。他闻到潮湿的青草宜人的气息。隐约能够听见流水潺潺的声响。根据他的经验判断,不远处有一条河。很大的河。在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皮肤苍白的陌生人。他体型瘦小,披着一件纯白的长袍,一头金发如笼罩着头颅的月光。此刻,他正以手托腮,看上去满腹心事,在草地上静静出神。

“你的鼻子是咋回事?”亚当问。

对方像是受了惊,转过头......

 全文3.4w。苹果吉他。有伊甸夫妇及梨苹果陈年往事(全部是捏造的)提及。鲁亚鲁亲情(大概)/友情向。第一个人类亚当与他面色苍白的旅伴。一个关于找回记忆的故事,有一些奇异的转折,提前感谢您愿意看到最后。

依旧是原作向。



 

 

亚当睁开眼睛。他闻到潮湿的青草宜人的气息。隐约能够听见流水潺潺的声响。根据他的经验判断,不远处有一条河。很大的河。在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皮肤苍白的陌生人。他体型瘦小,披着一件纯白的长袍,一头金发如笼罩着头颅的月光。此刻,他正以手托腮,看上去满腹心事,在草地上静静出神。

“你的鼻子是咋回事?”亚当问。

对方像是受了惊,转过头来,睁大眼睛望着他。

“什么?”他问。

“奇怪,”亚当说,“我敢肯定我没有过你这么一个儿子。难道上帝创造了你,好让我的女儿可以和她们的兄弟之外的人结婚吗?没门。你别想娶我的女儿。”

那陌生人盯着他看了一会。他的双眼让亚当想到十几年前的一个苍白的冬日黎明,他独自一人从床上起来、背着孩子们屠宰祭祀用的羔羊时,双手所沾上的温热的猩红血液。

“这是个错误。”那陌生人喃喃。

“这肯定是个错误!”亚当同意,“你又白又小,还长了个怪模怪样的鼻子。”

“你怎么露天躺在这里呢?”那人反问。

亚当刚想还口,却一时哽住。

“嗯,你说得有理,”他说,“我怎么躺在这呢?”

他试图回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然而,他的努力是徒劳的。像一个人穿过朦胧的雾气;最终只是发现自己来到了浓雾的另一端。他抬起头:太阳不在天空的正中央。现在大概是下午。亚当翻了个身,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奇怪。”他说,“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来到这的了。”

陌生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记得什么?”他问。

“我大概是想出来玩玩。”亚当说,一边说,他一边站起身来:“我的小崽子们长得够大了,不需要我每天将食物放在他们的餐桌上,也不需要我在夜里为他们赶走假想的怪兽了。再说,我的老婆不想和我睡觉。所以,我想,是时候出来玩玩了。肯定是这么回事儿。”

那苍白的陌生人沉默着听他讲话。待亚当讲完,他开了口:

“既然这样,你想去哪?”

深色头发的男子又一次显得茫然;他的金色双眼折射出已死之人与梦游者的光辉。不过,一眨眼,那种神色便消逝了;像一扇窗上的雾气被拭去后,那拭去雾气的人的脸孔便清晰地暴露出来一样,人的灵魂又一次在那双金色的窗户后向外张望了。

“我要去海边。”半晌,亚当说,“我还没有看过海呢。”

“海?”陌生人问。

“是的。”亚当说,“所有河流的尽头。太阳升起的地方。所以,我只要顺着这条河一直走就好了。我的孩子是这样对我讲的。说到这里,你又是来干什么的?”

“我看你躺在这里睡觉,以为你死了。”陌生人随口说。

“老子还没有死呢。”亚当没好气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停顿了一下。

“晨星。”他说。

“你好,晨星。”亚当说,“我是亚当。”

你好,亚当。”晨星说,这时,他也站了起来:“我也要去河流的下游。介意我加入你吗?

“请便。”亚当说,“自己一个人是挺舒服的,但有个伴也不错。”

 

*

 

晨星是个沉默寡言的旅伴。在取得他的首肯后,只是走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并不同他主动搭话。也许他正为什么事烦心呢。亚当想。然而,看上去又不像:在路上,晨星总是四下打量,看着那些树,河水,草地上的野花……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人;然而,对于一个欣赏自然之美的人而言,他又显得过于忧郁。亚当不在乎。反正,他总是有事可做。就在这时,他正忙着在地上找趁手的棍子。

在醒来不久后他便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除却一身衣服以外,便再没有其他东西了。这很奇怪。每次他出门的时候,总是带着火石和小刀;他深深的口袋里总是放着各种小玩意。在远行时,他一定还带着背囊;骡马,甚至于一两个儿子供他呼来喝去——可是,现在,他却孓然一身。他怀疑晨星偷了他的东西。可这人看上去也是两手空空,别说行囊,连裤子上的口袋都是平的。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奇怪的事。

晨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你在找什么呢?”晨星问。

“棍子。”亚当说,“我在找一根趁手的棍子,大概这么长,这么粗,直的;木头不能太干……”

他比划了一阵。他脸色苍白的旅伴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又将目光转开去了。

过了一会,他说:

“喂,亚当。”

“怎么?”亚当问。

“你看,这是不是你要的棍子?”小个子问。

一根树枝正躺在他的脚下。亚当将那根棍子捡起来,挥了两下,乐了。

“谢了,”他说,“我就是要这样的棍子。”

这是个好兆头,他心想,也许晨星作为旅伴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们沿着河向下走;太阳偏西时,他们在一棵桃树下停下了脚步。亚当伸出手去,摘了一个桃子下来,咬了一口;而晨星盯着他咬桃子的动作,看上去有点担忧。

大个儿男人嚼了两口,翻翻眼睛,咂咂嘴,回味了一下。

“嗯,没吃过这种桃。”他评价,“吃着不太像桃。味道还行。”

他三口两口,把桃吃完,又把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果核揣在怀里。

没见过这种的。回了家倒是可以种种。他心想。

“喂,看你这小个,跳起来也摘不到几个桃。”亚当转过脸去,对他的旅伴说,“我看这里有不少柴可烧。我来摘我们两个人的桃子,你去生堆火吧。”

晨星点了点头。

亚当慷慨地撕掉了自己的一边袖子,做成了一个包袱,用来装这些水果;在他摘了几个桃子后,他用余光瞥见晨星正站在一堆木头和小树枝前发呆。

“你是怎么回事?”亚当不满地说,“我不过是让你生堆火。没有火石,你这小子就生不了火了吗?快让开吧。”

他脸色苍白的旅伴看上去有些紧张,但从某个角度来说,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需要火石吗?”晨星说。

接下来,他从衣袋里变魔术一般掏出了两块火石。亚当十分怀疑地接过了它们,不过,很快,亚当发现,它们相当好用。这并不是他的火石。他喜欢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他的物品上,这块火石十分光滑,没有篆刻的痕迹。而且,他用的火石也没有这样好。

他趴在地上,用火石把火点起来,又开始呼呼地吹火;而晨星倚着那棵树站在一边,正摩挲着手中的桃子。

这人肯定是个早产儿,亚当心想。他这么矮,皮肤这么白,反应太慢,脑子看上去不太好用。他倒是不介意把食物分点给其他人,这些年来,他对这件事已经相当熟练了。

待到火生得很好之后,他又开始摘桃子。然而,那面色苍白的男子不一会也加入了他。他们边摘边吃;直到天色变暗,果树的颜色褪去为止。

 

是时候休息了。亚当心想。他不觉得自己和晨星有什么好聊。他在火堆边坐下,而那面色苍白的旅伴坐在他的对面。自刚才开始,他似乎就在用一把形状奇异的小刀(一把小刀!亚当心想。他有点嫉妒。)削着手上的什么东西。亚当好奇地看了一会。

“你在做什么?”他问。

晨星显得有些不自在。

“噢,只是一点小东西。”他说,“打发时间。”

亚当眯起眼睛,辨认对方手中的东西。

“鸟?”亚当问。

“鸭子。”路西法说。

“不错。”亚当说,“看来你也有擅长的事儿。我就有个儿子,特擅长做木匠活儿……”

亚当打了个哈欠。

“晚安,晨星。”他说。

“晚安,亚当。”晨星说。

亚当在火堆前躺下。他并没有真的睡着,不过,他已经很疲倦了。他的目光停留着晨星身上。晨星正雕刻。借着火光,他用他修长、苍白而灵巧的手指转动木头和刀刃的角度,一只小小的鸭子很快出现在他的手里:一只惟妙惟肖的野鸭,翅膀张开,仿佛下一秒便会振翅飞翔。

亚当睡眼朦胧地看着这一切。

天哪,那真不错。他心想。这小矮子看上去呆了点,倒是有双巧手。

然而,晨星显得并不满意。在半梦半醒间,亚当依旧凝视着那金发男子;他被火光映红的面孔皱着眉头,不停地修改着手头的作品:木屑簌簌落下。这种修改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气质,只因每一次修改都是对现有之物的削减,且再无回头之路。

不知过了多久,晨星停下了他手中的动作。他将作品放在手中端详。隔着被篝火扭曲的空气,那只飞禽看上去很轻很轻,似乎下一秒就要如同火花一般向上飞舞,消失在夜色之中。

亚当以为他会将它收起来,然而,下一秒,晨星便将它随手丢进了火里。

熊熊火焰吞没了它。毁灭不过一声叹息。

这本是个可怕的预兆,亚当想,这也许意味着晨星会在他熟睡时,用那把小刀将他杀死。然而,不知为何,他认为那脸色苍白的陌生人并没有杀死他的意思。亚当曾无数次相信过自己的直觉。这一次,他依旧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他合上眼睛,睡去了。

 

 

*

 

在亚当醒来的时候,晨星正拨弄篝火。亚当不确定这家伙是否一夜没睡;但有可能对方只是醒得太早。他们吃了点东西,便熄灭了火堆,沿着河水向下走。河流较之昨天似乎变得更宽了些,对岸变得遥远,它奔流直下,在阳光下有着银子一样白亮的光彩与声响。亚当东张西望,在路上找些可吃的东西。晨星也在四处打量。不过,他似乎什么也没发现。

直到他们准备在一棵树下坐下休息,亚当才开口说话。

“我以为今早起来之后,我不会看见你了呢。”

“为什么?”晨星回答。

亚当像是被问住了。他摸了摸鼻子,思索了一会。

“这是个好问题。”亚当说,“我不知道。”

“你觉得我们还要走多久?”亚当又问。

“也许快了。”晨星说,“大概两三天吧,我想。”

亚当的表情显得狐疑。

“我不记得我住在离大海这么近的地方。”他说。

“你都不记得你是怎么来这儿的。”晨星说。

“也许是我的儿子带着马匹和行李把我送到这儿的。”亚当说,“这就说得通了。然后,我让他去办别的事儿,自己走几天的路,就这样溜达到海边。这就是我为什么没带行李。一定是这么回事儿。”

他苍白的旅伴看上去对他的话兴致不高。

“把你的小刀借给我。”亚当又说。

晨星愣了一下。

“你昨天用的那把。”亚当补充。

“那是把刻刀,亚当。”晨星说。“它可能没法胜任你需要的工作。”

“那就足够了。”亚当说,“我要用它削木头。”

晨星从口袋里拿出那把刻刀,递给了他。亚当拿出一块被烤过的木头,开始专心致志地对它又切又削;终于,他得到了自己满意的形状。然后,他将木片的一头咬在嘴里,开始拨动木片。木片弹响。它听上去仿佛春天到来、河面即将解封时,河水在冰块下淙淙流淌的声音。接着,从他的嘴里飞出一些惟妙惟肖的鸟叫声。亚当在自娱自乐。他吹着曲调欢快的口哨,在弹拨木片时加入自己的声音……

晨星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接着,不自觉地,他开始哼歌。

那样的歌声仿佛是从废墟中——从一处被摧毁的地方中发出的声音;没有歌词的歌曲从他的体内流出,如同河流越过三角洲,流入月光下的大海。

 

因为这个小插曲,他们的整个下午都称得上氛围融洽,在行路中偶尔也会聊几句无关痛痒的天。亚当在路上发现了一个鸟窝,里面有两只不大不小的蛋,于是晚饭算是有了着落。(只是,他面色苍白的旅伴见了这两只蛋就开始冒汗。“你从哪儿发现的?”他问。)

现在,他们准备坐下吃晚饭。

“听着,亚当,”晨星说,“关于这两个蛋——”

“慢着,”亚当说,“我好像在那棵树下面看到了什么。”

“是吗?”晨星说,“我没看到。”

“不,那里绝对有什么。”亚当说,“我看着像一只羊。”

“现在想来,似乎确实是一只羊。”晨星说,“别管它了。”

“不,我要去看看。”亚当说,“你可以留在这,晨星。”

人类起身向着那棵树走去;让他意外的是,他的旅伴跟在他的身后。

果然:一只大着肚子的母羊正伏在地上。

“它要生了!”亚当一看那动物便叫起来。

晨星面色凝重。

“它能挺过去的。”他说,“亚当——别打扰它。”

“一边去。”亚当说。

他粗鲁地把他的同伴拨拉到一边,弯下身去查看那只即将分娩的动物。

“不妙。”他大声说,“横过来了……”

他挽起袖子,跪了下去,便将那胎儿向母羊的子宫里推。接着,他开始用力按摩母亲的肚子,试图调整那新生儿的位置。他这样做了差不多半小时,喘着气,汗水自他的额头大颗大颗地渗出来;直到幼崽的前肢暴露在外。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夹住那小动物的身体,顺着母羊腹部的方向慢慢地向外拖——

呼啦一声响,带着血和胞衣的新生儿呱呱坠地,亚当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拍大腿,得意忘形地大叫起来: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哈哈!”

他满手满脸是血和羊水,抓着那新生动物的脚,便把它倒提起来;晨星直看得心惊肉跳。

“让我看看是公是母。”亚当大声宣布。

“天哪!对它温柔点!”晨星叫起来。

“娘娘腔。”亚当说,“你看,这是它的把把……”

突然间,亚当停下了。他翻来覆去地看那只羊羔,面色疑惑:

“这羊长得真是奇怪。”亚当说,“这么多年了,我接生的羊不下几百……没见过这样的。这小东西长得倒别致。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我说不好。”

晨星沉默着,一言不发。他看着亚当俯下身去,龇牙咧嘴地咬断了紫色的脐带,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把脐带血向外一挤,又抓了一把土撒在创口上。

半截脐带垂落在地上。晨星伸出手去,抚摸它。亚当注意到了自己同伴的动作。他笑了。

“你没有过孩子吧,小矮子?”

“不。”晨星喃喃,“我——我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儿。”

这时,他看上去十分温柔且悲伤。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他说。

“她死了吗?”亚当问。

“不!”晨星惊叫起来,“该死的,你为什么这么说?”

“晨星,哥们!”亚当迷惑不解地说,“冷静点。我只是想说,既然你的女儿还活着,为什么你这么难过?你想到她的时候应该开心才对。”

“我们——”晨星说,“我们不常见面。”

“不常见面是多久?你想她了?”

“有时候——也许——半年,一年……”晨星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是的,我想她了。”

“她住得很远吗?”亚当问,“你在她那边住半年,再回自己的地方住半年?我得说,你只有一个女儿,可不该让她住太远。”

“她——我——我不和她住在一起。”晨星说。

“你们吵架了?”亚当问,“你和她丈夫吵架了?”

“没有。”晨星说,“她的伴侣也是个好孩子。她们在一起很开心。”

亚当狐疑地看着他。

“听着,我有女儿,所以我很清楚。”他说,“你会想一直和她待在一起。你会想和她一起吃东西,一起打猎,指给她所有的好地方。你不想让她住很远。你每天都会想见到她,而且看她的丈夫总是不顺眼。我的意思是,尽管那个丈夫之前是我的儿子,我也觉得他没啥毛病。但是在结婚之后,你就是看他有点不顺眼。你懂我意思不?”

“不懂。”晨星说。

“所以,你咋能这么久都不去见你女儿呢?”亚当问。

“这很复杂。”晨星回答。

“不懂。”亚当说。

母羊正给小羊羔哺乳。两个旅人注视着这幅画面,一时间陷入沉默,似乎各怀心事。

打破沉默的是亚当。

“小崽子,喝够了?”亚当对那小羊说,“让老子喝一口。”

“亚当,你也许会想——”晨星说。

“味儿不错。喝着不太像山羊奶。”羊肚子下面的声音说,而小羊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但这羊好像也不是山羊。”

没见过这种的。亚当心想,不如抓两只回家养养。但牵着两只羊到海边似乎也不方便。再说,想让他们繁殖,只有让儿子搞老娘;虽然用其他的羊配一下倒也可以。不过,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羊,还是算了。

“你喝不喝?”他把头发蓬乱的脑袋从母羊的肚子底下探出来,问他的旅伴。

晨星深深地叹了口气。

“谢了,亚当。”他说,“我吃蛋就可以。我打算生堆火。为什么我们今晚不住在这里呢?”

亚当打量了一下周围。

“我看行。”他说,“这蛋都给你吃吧。反正也只有两只。”

晨星看上去如释重负。他开始生火(亚当不得不注意到,其实,他生火生得很好),待到火烧了一会后,便把那两只蛋埋在火灰里。

亚当忙着吃吃喝喝,和那怪模怪样的小羊玩了一会;然后,在两只羊的屁股上各拍了一把。

“去!”他吆喝着,“走吧。”

 

“那蛋好吃吗?”亚当将两只羊打发走,在火堆边坐下,又问晨星:“我没见过这样的蛋。”

“很不好吃。”晨星说,“下次见到这样的蛋,千万不要再吃了,亚当。”

 

晨星正在继续他的雕刻。今夜,亚当见证两只鸭子一先一后葬身火海,睡意如同帘幕一般垂下,而第三只鸭子的命运也不容乐观。亚当几乎为那个苍白的男人感到难过了:但也只是几乎。他不明白晨星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

 

 

第三天,在一个小小的湖泊旁,亚当停住了脚步,观察了一下那个湖。

“我觉得里面有鱼。”他说。

“不一定吧。”晨星说。

“好吧,我想下去游泳。”亚当说,

“这儿离大海不远了。”晨星说,到时候你可以游个够。”

“我他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亚当说,“现在我要下去游泳。”

他放下包袱,便开始脱去长袍——很快,他不动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裸露在外的胸口,有些惊讶。

“这是什么?”亚当对着那些伤疤喃喃自语。

他转过身去,然而,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之中,他瞥到了自己的后背在水中的倒影。

他愣了半晌,伸出手指,如同盲人抚摸文字一般,以指尖阅读那些凸凹不平的、来自过去的骇人字行:与胸口的伤口相吻合的刺穿痕迹,与两道巨大的狭长伤疤。

“天啊,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亚当喃喃,“我不记得了。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却什么也不记得,这有点奇怪。”

“既然不记得,就再别想这些了。”他听见晨星的声音,“下水游泳吧。”

他转过头去看他的旅伴;晨星已经脱掉了上衣。他身形纤细,但瘦得并不过分,其实他的躯体光滑、细致、强健,轮廓清晰,像一棵苍白的树。醒目的是,他肋下的一处皮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骇人的猩红色疤痕。

亚当皱起了眉头。

“你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晨星?”亚当问,“你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把皮剥掉了一块,天哪。”

“我和人打了一架。”晨星简明扼要地说。

那苍白的男人几乎没有体毛,他的小腹一片平滑。亚当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对了。他没有肚脐。

不过,亚当没有对他问这个问题。

 

那个下午,他们绝大多数时候在游泳,洗了洗衣服,偶尔讲几句玩笑话,但对疤痕只字不提。亚当试着在水里抓鱼,然而,一无所获。他们在河水里泡了几个小时,直到太阳偏西,亚当的皮肤变皱为止。晨星先走上岸来生火。树枝刚刚引燃,一阵强风拂过,眼见着火就要熄灭,情急之下,晨星竟打了个响指——

火苗奇迹般地重新燃烧起来。

他回过头去,亚当正呆若木鸡地站在他身后,金色的眼睛瞪得像鹅卵石一样大。

“你是个恶魔!”他喊叫起来。

亚当一把抓起自己的棍子,左手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亚当。”晨星说。

“不要靠近我,恶魔!”亚当大叫,“我早该知道的。你又白,又小,鼻子怪模怪样,在一开始你不会像人一样生火!而且——你没有肚脐!”

“别害怕,亚当。”晨星叹了口气,“我是个天使。”

“想得美,恶魔。”亚当说:“我他妈的是第一个男人。我是亚当。我这辈子从没被恶魔诱惑过一次。

“我告诉你我是个天使。”晨星说,“看我的翅膀。”

“对付魔鬼最好的方式就是甭管他说什么,别理睬他。”亚当说。

晨星深吸了一口气:六只翅膀在他的背后绽放。在黄昏金红色的灼灼光华中,它们的色彩熊熊燃烧。亚当盯住他,看了几秒钟。他的肌肉并不像刚才那样紧绷了,但他的脸上依旧充满怀疑。

“天使是不会骗人的。”亚当说。

“你想想看,亚当。”他面色苍白的旅伴说,“我有哪一次对你切切实实地说过自己是人类吗?”

亚当咬着手指头想了一分钟。

“你不骗我?”最后,他问。

“我不骗你。”晨星说。

亚当的表情变得柔软下来。他的眼神有些迷惘,如在梦中,却有些痛楚。这种痛楚以也许以麻木、若有所思甚至一个微笑的状态呈现。

“亚伯怎么样?”他问。

“抱歉。”晨星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太阳落下去了。万物又一次沉入黑暗。

晨星的翅膀消失了。他们在火堆的两端坐下。现在,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晨星并不是一个人类。但是,亚当并不想对那天使说话。他看见那天使又沉默地开始雕刻。这一次,他不再于亚当面前隐藏自己。他像一个造物主那样随意地对待他手中的鸭子,而那些鸭子的外形和材质变得千奇百怪,其中许多亚当不曾见过。有时它像金属又像液体;有时它使用美丽而陌生的、尚未被发明出来的语言放声高歌,有时它拥有六只燃烧的翅膀,有时它产下一个金光闪闪的蛋,那蛋裂开来,从中飞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小鸭子,只是更精巧、更美丽。但它们的下场无一例外是相似的。天使永远不满意。在他的手中诞生与毁灭同时进行;无数的造物在他的手中被化为齑粉,直到他的创作已经失去鸭子原本的外形;变成一些可笑的、小、黄而柔软的东西为止。

最后,他放弃了。

晨星挥了挥手:那些造物的痕迹消失了。

他的手中又出现了一块木头。这一次,他的工具中开始出现胶水和皮带。诚然,他手工的结构精妙而复杂;然而,那依旧局限在一个行走在大地上的能工巧匠的能力范围内。

亚当烦躁地叹了口气。

“所以,”他说,“你是个天使。你是为我而来的吗?”

“算是吧。”晨星心不在焉地说。

“我要死了?”亚当说。

“不。”天使说,“我会保证你活着。”

“所以,你来是为了保证我活着。”亚当说。

在那个瞬间,天使显得茫然。

“也许吧。”他说。

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

“放下你手里那只鸭子吧,老兄。”亚当说,“你再怎么削啊、粘啊……它永远都不可能是完美的。”

“胡说。”天使严厉地说,“它的线条和结构能让它飞出二十米……”

“那又怎样?”亚当说,“你是个天使。你想让它飞多远都行。你还可以让它喷火,喷水,唱歌,下蛋……但是这样你就满意了?”

他面色苍白的旅伴丢掉手中的木制品,叹了一口气。

“好吧,唉。我在想什么呢。它是一块垃圾。”

“你瞧?”亚当说,“你修啊,改啊。但你永远也不可能把它修改成你满意的样子。事情就是不像你想的那样。最后你还是会觉得这东西是一坨屎。”

亚当伸出手去,把掉在地上的木头造物捡了起来,放在手心,拨了一下机关:鸭子小小的木翅膀扇动了两下。亚当嘿嘿傻乐了两声。路西法沉默地看着他。

“挺傻逼的。”亚当说。

“哈哈。”天使干笑。

“我能带回去给我孙子玩不?”亚当又说。

他年轻的同伴显得有些困惑。但是,他并不像刚才那样阴郁了。

“你觉得你孙子会喜欢吗?”晨星问。

“我现在有三十二个孩子和二十几个孙子。”亚当说,“在将来,他们也会有儿子和孙子。看开点,小矮子。你可能觉得这很傻逼,我也觉得这很傻逼;这世上总有人会喜欢这傻逼东西的。”

晨星用昏暗的红眼睛望着他;嘴唇颤动,像是要说些什么;然而,他最终没有开口。

一时间只有木柴爆裂,劈啪作响。

“海很近了。”突然,晨星说。

“我没法在黑暗里赶路。”亚当说。

“拉着我的手。”天使说。

 

晨星的手很冷,握在手里,似乎察觉不到实体,像一缕冬日的月光。在黑夜里,他走得很快;亚当要竭尽全力才能跟上他。云彩遮住了星星和月亮。很多时候他看不见路,只能凭借脚下的触感判断前进的方向。天使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他们走了很久很久。渐渐地,他脚下的土地开始转变成砂石,他闻到一种庞大而无形无状的水生动物的气味;听到它一起一落的、含着盐分的喘气声。

“我们到了。”晨星说。

 

此刻云破星出,月光汹涌,倾泻于一片活着的昏暗平原之上。银色的光华奔流直下,仿佛夜幕是倾斜的,仿佛河流注入海洋。那片平原在呼吸。它的身体鳞光闪闪,庞大广阔,没有边界;在沙地上留下苍白的指痕。那不过是水。所有河流的尽头。世界上每一滴水最终的归宿。

他们在沙滩上肩并肩坐下,凝视着黑色丝绒般的大海。

 

“所以……你觉得大海怎么样?”晨星问。

“挺好的。”亚当说。

“这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吗?”

“为什么它要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亚当耸了耸肩,“我根本没见过它。”

人类的脸上读不出清晰的表情,然而,他的神情显得镇定、安宁。晨星沉默了片刻。但是,他的嘴唇微张着。他有着强烈的想要说话的欲望。这不会是谈话的终结,再次开口只是时间问题。

“对不起,我还是骗了你。”晨星说,“我并不是个真正的天使。”

亚当并没有作出任何激烈的反应。

“放轻松,哥们。我已经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天使了。”亚当说,“天使是不会骗人的。我早就知道你骗了我。”

“其实我也没有骗你。”晨星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算是个天使。我真正的名字就是晨星——路西法·晨星。”

“我不是说这个。”亚当说,“我是说再早的时候。很久、很久之前。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好像见过你。我好像知道路西法这个名字。而你一定骗过我。”

路西法没有再说话。然而,几十分钟过后,他又开口了。

“亚当。”他说。

路西法没有得到回音。他转过头去:

那个人类已经睡着了。

在沉睡时,亚当的眼睛露着一点眼白,像孩子熟睡时会呈现的状态,好像他正透过眼睑、看着外面的世界,又没有去看。但是,他确确实实地已经睡熟了。他看上去就要离开:死与睡眠的本质皆是自我遗忘的过程。先是忘掉所住的地方,再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曾经见过的人,去往另一个世界。

路西法静静凝视着世上的第一个人类。

天使并不真正需要饮食或睡眠。对于他而言,像一个人类一样享受睡眠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几天以来,他第一次渴望品尝睡眠温暖、昏暗而无知无觉的庇佑。于是,他躺在亚当身旁,睡去了。

 

……

 

当路西法醒来的时候,他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了。

他的面前是一片庞大而无形无状的昏暗血色:海上正在下雨。滚滚水面与云层的颜色相仿。水与云正彼此混淆。雨如鲜血温热如注,呈现柔软肉体般的热度与质感。然后,他听见滚滚而来的、咆哮一般的雷声。

唉。我搞砸了。路西法心想。我不应该睡着的。我不该睡得这么熟。但他明白这同睡眠无关:他动摇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海面依旧是一片漆黑。亚当正背对着他,站在黑色的海水中,所有的伤疤暴露在外。雨落在他的身上。海水齐着他的腰际汹涌而去,像千百只闪烁的眼睛。当路西法自海滩上坐起来时,世上的第一个人类转过头去,注视着他。在潮湿的头发下,他的金色眼睛惊人地醒目。

路西法·晨星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不要再对我说谎了,路西法。”亚当说,“我已经想起了所有事情。”

 

路西法注视着第一个人类。他看上去十分疲惫,脸容哀伤。那是一张看上去很年轻的脸。但那一刻他显得很苍老,仿岩石的断面,沉积一代又一代的死亡。

“我已经尽力了,亚当。”他近乎温和地说,“我已经有六千一百八十八年没有见到过海了。”

 

堕天使举起双手:

海消失了。

云彩,雨水,海边的礁石——它们都不见了。他们站在一片旷野之中。天空是猩红色的。地面灼热开裂,硫磺的气息如死亡在空气中清晰可见。火山持续喷发,怪诞阴郁,岩浆翻涌,古代生物静静栖息在昏暗的角落,一切仿佛地狱刚刚被创立之初时的场景。

他们的脚下满是灰烬。

这里是傲慢环。

 

“解释吧,路西法。”亚当说,“为什么你要造出这些东西?为什么我还活着?是你取走了我的翅膀和记忆吗?”

“我们没有取走你的翅膀,亚当。”路西法说,“它们就这样消失了。你身为天使的那一部分被杀死了——你不再是天使了。但是,你没有死。在我发现这件事后,我联系了塞拉。无论如何,我都得通知塞拉关于你的事。最后,我们达成一致——看上去,你重新变成了一个人类的灵魂。一个不曾被审判的人类的灵魂。你不属于天堂,也不属于地狱。

“所以,我们达成了协议。

“你没有办法再回到天堂了。所以,我,路西法,会在地狱中开辟一片地方供你生活。塞拉会在必要的时候协助我。你所有的合理需求都可以被满足;只要你不威胁到我的女儿和他的朋友——尽管,我得说,你现在的力量不足以做到这点。你是个人类。但你不必再劳作,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同时,你同样可以获得永恒的生命。”

路西法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怎么样?听上去不错?”

“听上去糟透了。”亚当说。

“没听上去的那么糟。”路西法说,“我瞧着过去几天你玩得挺开心的。”

“唉,路西法。”亚当说,“你是这世界上的第一个诱惑者。可你诱惑人堕落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

“对你的两任老婆来说是够用了。”路西法说,“又及,你是世界上的第一个男人,可你这男人当得也不怎么样。”

“我真想杀了你。”亚当说。

“你尽可以试试,亚当。”路西法说,“试试看你能不能碰到我的一根头发丝。”

亚当叹了口气,把脸埋在手心里。

“我真讨厌你这样。”他咕哝,“我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儿,嗯?为什么我直到刚才,才回忆起我作为天使时的事儿?”

“这说来话长。”路西法说,“其实你不应该想起来的。这是一种挺奇特的现象。你记得麦姬吗?”

“没印象。”亚当说。

“夏利的女朋友?”

“你说唯逼?”亚当反问,“啊!那个忘恩负义的小婊子。”

“我敢肯定她不叫这个名字。”路西法严厉地说,“放尊重些。她是夏利的伴侣,就是我的家人。”

“我操了。”亚当说,“我真服了你们这些逼人。还有,我百分之百肯定她不叫麦姬。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原生天使的存在与人类不同。”路西法简明扼要地说,“我们的存在一开始便是完整的。我们不想人类那样需要生长、发育,我们也不像人类那样,有彼此分开的‘肉体’和‘灵魂’。自一开始,我们只有唯一的存在,‘完美’的存在,所谓灵肉合一的存在。

“而这意味着,倘若我们失去一部分身体,我们的性情和记忆就会有所改变。因为承载那一部分的灵魂丢失了。身体,性情,记忆,灵魂……它们载体同一,没有区别。

“所以,就拿那个姑娘举例。她原本是你的除魔天使。就算,感谢上帝,在好的方面,她与你截然不同。她聪明,讲道理,有同情心……即便如此,她也不应当憎恨你。你不感到奇怪吗?所有的除魔天使都对你怀着超乎寻常的喜爱,只有她截然不同。她曾经奋斗在屠杀罪人的前线,却轻而易举地转变了立场。她在看到夏利的第一眼,便毫无戒心地坠入爱河……”

“哈。”亚当说,“你现在这么一说,这事是挺奇怪的。”

“她失去了翅膀和一只眼睛,所以失去了一部分和天堂、和你有关的记忆。”路西法说,“很可能那些记忆是关于天堂的更加积极的东西。假如你忘记了过去,那么割舍它们、接受新的东西,总是更容易的。

“最后,她长出了新的翅膀。她用爱重新填满了自己;成为了与旧的自己截然不同的新的自己……”

“可以了,打住。”亚当说,“所以,我记不起身为天使和伊甸园时的事,却只能记得我在人间的经历,是因为我失去了身为天使的灵体。”

“是这样。”路西法说。

“但是,为什么我又想起了这些事?”

“我想这是因为你始终保留了身为人类的一部分。”路西法说,“人类用大脑和心记忆。就算他们失去了一部分身体,但只要他们存在,就意味着记得。他们的记忆永远不会消逝。有些时候你以为你忘记了一些事情,但你只是看不见它们。它们依旧是你的一部分,它们依旧让你成为今天的你。就算你永远都不会再想起它们,可你依旧是被这些记忆塑造的你,不会变成另一个人。”

堕天使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多么奇妙啊。”他喃喃。

“所以,在这几天,你装模作样地跟着我——”亚当说。

“我需要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路西法简单地说,“我想,既然你失去了记忆,我需要创造一个刚刚好的地方。”

亚当半真半假地笑一声。

“想挑战上帝的地位吗,路西法?”他问,“你做得可不怎么样。”

“别激怒我,亚当。”路西法冷漠地说,“其实,你还有另一个选择。你现在是个人类了。尽管你没办法通过传送门回到人间,因为你已经死了——但是,天堂有这样一个纠正机制。你可以再次获得人类的身体。失去一切过去的记忆和力量,再世为人。成为一个新生儿。重头开始。不过,这次你不会再这样好运了。你知道,人间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我当然知道。你到过芝加哥南部不?”亚当说,“说实在的,那里和地狱也差不了太多。不过,我不会待在地狱里成为你作品的一部分的,路西法。你应该已经清楚了。”

“其实你不必着急做决定,亚当。”路西法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我们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过去的几天证明了你能适应这个地方,不是吗?我们能找到条出路的。”

“在一个人不具备判断力的时候擅自为他做决定。”亚当说,“你的问题不小,路西法。”

“你在指望什么,亚当?”路西法阴郁地说,“我们在地狱。再说,夏娃对这件事没什么意见,不是吗?”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下了地狱,混账。”亚当说。

路西法叹了口气。

“我会让塞拉知道的。”

堕天使召唤出纸与笔,匆匆写了一条便签。然后,他一挥手,那条便签消失在火焰之中。

“现在,我们等着。”他面无表情地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直到亚当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别拉着脸了,路西法,”亚当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们要在这里站到塞拉回话吗?只是你的又一个和天堂有关的计划被证明行不通,又不是世界末日提前到来了。和你的女儿学学。还有,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路西法显得有些茫然。

“什么?”他问。

“在重新投胎之前,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混蛋。”亚当说,“但是,你得带我飞起来。你有飞艇什么的吗?”

下一秒,路西法出现在他的身后,托住他的腋下,振翅起飞。

“操。”悬在半空中的亚当说,“你起码应该警告我一下。”

“不用谢,亚当。你要去哪?”

“你能换个姿势吗?”亚当问。

“需要我抱着你吗?”路西法讽刺。

“天哪,你真是一点没变。”亚当低声说。

路西法没有听清。

“什么?”他问。

“没什么。”亚当说,“这也凑合吧。一直向西飞。在城的另一头。”

 

他们默默无言地越过永夜中的五芒星城。他们越过熊熊燃烧的街道,火焰正在进食;废报纸,腐败的菜皮,死鸟,支离破碎的冰箱,浑浊的橡胶鱼鳔,一张痛苦的扭曲的脸;救救我,救救我,火在吃我的脸。他们越过一片昏暗暧昧的街区,污水与木每毒横流的小巷,阴沟里有血枕头,女儿、情人、母亲、性工作者与一张脚凳不再有区别。他们越过屠宰场旁的猩红之湖,腐烂的肉与罪人沉在湖里,双眼如蛋白石,脸孔生了密密的铜锈,头发在水中藻荇般飘摇。他们越过被活埋的罪人的坟墓,玫瑰的根系绕过水泥生长,它们终日不见阳光,便在泥土之下锲而不舍地捶打逐渐腐朽的棺木,使死者在失去活力之前便陷入疯狂。他们越过谋杀:枪支。毒药。匕首。石头。双手。谋杀的进程不被停止;五芒星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谋杀。

 

“就在那个山坡上。”亚当说,“你看到那棵树了吗?”

“苹果树?”他问。

亚当叹了口气。

“苹果树。”他说,“就在这停下,放我下来。”

在离地两米的地方,路西法松开手,把亚当丢在了地上。

“嘿!”亚当大叫起来。

“我不是你的仆人,亚当。”路西法说,“下次记得说请。

“你懂个屁。”亚当说,“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铲子。”

路西法摇摇头,为亚当变出一把铲子;而亚当接过铲子,开始像一个熟练的农民一样挖地。他挖了二十分钟左右,一个其貌不扬的盒子自土壤中暴露在外。

“你想要这个?”路西法问,“你可以告诉我的,亚当。”

这一次,亚当笑了。

“恶魔的力量对它不起作用。”他说。

他把手指伸进嘴里,含了一会,路西法正琢磨他准备干什么的时候,亚当开口了:

“帮帮忙!给我把小刀什么的。”

路西法哑然失笑。想必是他需要一点血,却下不了狠心把手指头咬破。

堕天使握住拳头,再将手打开的时候,手掌中躺着一根针。

“给你。”他对亚当说。

亚当眯着眼睛,将针在手指上戳了一下,从指肚里挤出一滴猩红的血,滴在盒盖上。

盒子打开了。红色丝绒的里衬上,静静地躺着一块蛇的侧腹的皮肤。

路西法睁大了眼睛。

“没错。”亚当说,“我是说,谁会想到呢?这真是太好笑了。这就是你给夏娃吃了那该死的苹果之后,我从你身上抓掉那块儿。”

“你一直留着它?”路西法问。

“纠正。我一直把它扔在地狱这个与你相配的屎坑里。”亚当说,“但是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他认出了那块熟悉的皮肤。他缺失的一块正在呼唤他。

完美。完整。这个地方。我想变得圆满。我需要。我想要。我的家。天堂。我的灵魂。一切。

 

“……你想做个交易吗?”路西法喃喃。

“唉,你是个扭曲的混账,路西法。”亚当叹气,“也许我想和你做个交易。但这绝对不是交易的一部分。你也知道你有毛病,对吧?在路上我就看出来了。我不知道你家什么样。但我敢肯定你在你的家里放了几千个鸭子,因为你永远做不出完美的那只。你总是觉得你能把一件事做到完美,而这件事包括天堂……莉莉丝……夏娃。该死的!还有我!你想把所有你认为是问题的东西都改掉。挑三拣四的是你,又觉得自己竟然有资格和能力把它‘纠正’、让它符合你的心意的也是你。我就是讨厌你这点。你真是傲慢得让人难以忍受,路西法。但是……妈的!你总是……你是个可悲的家伙,你知道吗?

“总之,我现在把这块皮肤还给你。你可能没法修补宇宙,让宇宙按照你的心思运行;但你起码可以用它修补你自己。

“总之,你把它放回你的身体上,让它长回去;你就重新变得完整了。你可以不用在洗澡的时候看到这块讨人厌的疤,或者止不住地纠结自己究竟忘掉了什么鸡毛蒜皮却无能为力了。最重要的是,你又变回你被制造出来的样子了。就像你之前说的‘唯一’的存在。‘完满’的存在。哈喽,难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把事情修复?好,这就是你要的。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了。这是免费的。拿着它吧。这至少能让你变得不那么可悲,是不?”

 

完美。完整。我想变得圆满。我需要。我想要。家。天堂。我的灵魂。一切。

 

只差一步。路西法心想,只要将这块皮肤贴回到伤口上,它会立刻回到他本该回到的地方去,像水溶入水中;他的身体将又一次变得完整;肋间的疤痕会消失不见。他会变得比现在更完美。这是鸭子缺失的零件。路西法用手拿起了那块皮肤。他失去的一片灵魂正在诱惑他。来吧。将它轻轻贴在那处陈年伤疤上,一切都会变得比现在更好。一切都不会再有缺憾了。只要将那块皮肤回归原位。他可以回去。回去——

 

他握着那块皮肤的手几乎触到了那块旧伤疤。

 

然而,下一秒,路西法闭上了双眼。

他的手离开了最后一块拼图的位置;他张开嘴巴,近乎野蛮地将那块皮肤吞了下去。

 

 

……

 

……

 

 

和第一个人类的第一次见面。年轻的天使心想。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他知道这个人类的名字是亚当。一个“男性”。他知道他是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貌、用尘土造出的。他的肉体和灵魂彼此分离。但是,他想知道更多。

在伊甸园中他发现了那个人类。亚当正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他的头发是泥土的颜色。他看上去不像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天使;没有翅膀,不生羽毛,没有喙、爪子。他赤裸的胴体没有被任何东西覆盖。路西法想看看他的脸。于是,他友善地呼唤他的名字。

“亚当!”

人类转过头来。路西法观察着他的五官。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仿佛遥远的天体之光。

“你是谁?”人类问。

“我是路西法·晨星。”天使说,“我是个天使。”

亚当从河水里走出来。在他的小腹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凹陷。这是路西法所没有的。它看上去不通往任何地方。他好奇那是做什么用的。

“你好,晨星。”亚当说,“我是亚当。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好,亚当。你也可以叫我路西法。”路西法说,“我只是想来拜访。和你聊聊天。看看你在做什么。”

“我准备晒太阳。”亚当说,“然后,我准备吃点东西。”

“这听上去棒极了。”路西法真心实意地说,“介意我加入你不?

“请便。”亚当说,“自己一个人是挺舒服的,但有个伴也不错。”

路西法收起翅膀,在亚当的身边躺下。这的确十分舒服。河岸十分柔软,有宜人的气息。阳光把他的身体晒得很暖。不过,他在期待一些特别的事。这可是人类。上帝模仿自己的形象创造的生物。他能做什么?他能够飞行吗?他能够在水面上行走吗?他能移动一座山吗?他能日行千里吗?他能让李树结出桃树的果实,让花朵在冰雪中开放吗?他能做什么?他有什么特别之处?路西法真想开口问他,可这未免有点没礼貌。也许他可以花些时间观察一下。也许他自己应该先展示一下自己能够做什么。

“你想看点好玩儿的事吗?”路西法问亚当。

“行啊,为啥不呢?”亚当回答。

路西法回想着那些他见到过的、地球上的神奇生物。然后,他选择了一个他所钟爱的形象。它身体柔软、光滑、有力,延展时仿佛舞蹈;它的鳞片色彩斑斓,动作迅捷轻灵,在囫囵吞下食物时,肉的力量浑然一体。

“恶!”亚当叫起来,“你在干什么?”

“你不喜欢它?”化形后的路西法困惑地问。

“为啥我要喜欢它?”亚当说,“你变成了一条蛇!它看着恶心死了,哥们。”

天啊,真没礼貌。路西法心想,只觉得一阵不舒服。也许亚当只是特别讨厌“蛇”。他试图说服自己。但他为什么会毫无缘由地这样做?伊甸园中的任何事物都不曾伤害他。他的心中升起一种淡淡的抵触欲望,可接下来,他却选择了一只与蛇截然不同的生物:一只非常接近天使的生物。也许这不会让他反感。

“这样如何?”他问。

“噢!这样好多了。”亚当说,“一只鸟。但是,你本来也可以飞啊。你是个天使。你的翅膀够多了。为什么还要变成这样?”

“哈!你还挺挑剔的。”路西法说。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情感萦绕在他的心头:他不觉得自己喜欢亚当;却为取悦亚当感到快乐。

“那么看这个。”

他再一次使用魔法。

“噢!一匹马!”亚当叫起来。这一次他看上去非常高兴。

“你是这样称呼它的吗?”路西法问,“这很有意思。我喜欢这个名字。”

“这是当然。”亚当说,“上帝让我负责给这些东西起名儿是有原因的。”

路西法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个人类粗鲁无礼,傲慢自负。他——尽管他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也并不是那么美丽,不比创造他的泥土更加出挑。天啊。我实在不应该以貌取人。路西法想。也许是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愧疚,他决定继续这个游戏。

“看看这个。”路西法说。

马消失了。魔法的火花散去,现在,亚当正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这是什么?”亚当叫嚷起来,“它看着有点像蛇。但是比蛇恶心八倍;因为它有八条——八条——这算是手还是腿啊?还有这个光秃秃的大脑袋——这个黏糊糊的——我的天啊!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你算哪门子天使?”

路西法终于忍不住开口。

“每个上帝的造物都有它的美丽之处。”他说。

“每个上帝的造物都有它的美丽之处。”亚当捏着嗓子学他说话,“哥们,你真得听听你在说什么。假如这是上帝的造物,为什么我没在伊甸园见过它呢,嗯?”

尽管恼火,路西法的求知欲还是盖过了它。他重新变回了天使的模样,落在亚当身边。

“你没见过它,亚当?”他问。

“这辈子从没见过。”男人笃定地说。

路西法稍加思索。

“嗯,这有道理。”路西法说,“它们生活在海里。”

亚当睁大了眼睛。

“什么是海?”他问。

所有河流的尽头。太阳升起的地方。”路西法说,“世界上的每一滴水最终的归宿。”

“你是说,像一个很大、很大的水池?”

“差不多。”路西法说,“但是,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庞大的水池。它也很美。其中有很多并不在伊甸园中的生物。”

“我也有我的水池。”亚当说。

“你可以给这个生物起个名字。”路西法说,“我是上个星期刚刚发现它的。在海边。”

“你发现了它,命名权是你的了。”亚当说。

“呃,”路西法不可抑制地为之感到快乐;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羞赧浮现。可能的缘由有两个。也许他为自己如此轻易地将对亚当的坏印象抛之脑后、为这种简单的快乐而感到羞愧。也许他为完全相反的原因而羞愧:他对亚当的态度陷入了先入为主的陷阱,亚当并不是个坏家伙,而他为自己的恶意感到羞愧……忘了它吧。奇妙的生物等待着他的命名,他正完成上帝的工作;而人类不明白这是多么重要。

“它……你是怎么做的?”

亚当耸了耸肩。

“看看它长得像什么。”他建议。

“嗯,它有八(注:此刻他们在使用希伯来语交谈。“八”在希伯来语中为 תְּמַנְיָא/tmanya。)只脚……”路西法说。

“你上道儿了,天使。”亚当在草地上躺下,于阳光下伸展身体,懒洋洋地说,“它生活在水里,所以它是只鱼(נון/nun)。八爪鱼(תְּמָנוּן/tmanún)。瞧?它有名字了。”

路西法不禁微笑起来。他学着亚当的样子,又一次在草地上躺下,伸展身体。这是个好主意。现在,他觉得十分温暖、舒适。同时,他观察着亚当的身体。

“所以,你更喜欢变成马或者鸟?”路西法问,“你有尝试着变成一只八爪鱼吗?”

“你在说啥呢,哥们?”亚当说,“我不会变这些东西。”

路西法的面孔上浮现出茫然的神色。

“你不会吗?”他问。

“不会。再说,它们生来是为我服务的。为什么我要变成它们?”亚当同样显得茫然,“你是上帝派来服务我的吗?”

那种温暖舒适的感觉消失了。路西法感觉自己正在变热。愤怒像蒸汽顶着壶盖一样,一下一下顶着自己的舌头。不是世界上创造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为你服务的。好吧,也许是的。上帝这样说了。但他真不喜欢这样。天使从不这样。这人类比他想象中的糟糕很多。这就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的生命吗?他真想就此走开,却又不甘心就此走开。他讨厌这个人类,却想将那人类折服。

“所以你不能飞。”路西法说。

“不能。”亚当说。

“你不能在水面上行走。”

“偶尔游游泳还不错。”亚当说。

“你能移动一座山吗?你能日行千里吗?你能让李树结出桃树的果实,让花朵在冰雪中开放吗?”

“那是你们天使的活儿,小矮个。”亚当说,“但是,只要我需要,我就能做到。”

“但你没有翅膀;没有——”

亚当耸了耸肩。

“我他妈的可是亚当。”他说,“上帝没给我翅膀,就说明我不需要翅膀。”

“但是——上帝给了你什么?”

“这个世界,伙计。”亚当说,“这整个世界都是属于我的。”

 

他真想就此离去。

上帝的造物不完美。

人类本该是上帝最完美的造物,却呈现这样糟糕的状态。

上帝不是全知全能的。

也许他的眼光不够长远。但他看到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上帝也会犯错。

也许他能从这个人类中发现好的一面。再给他一个机会。

他要纠正这个错误。

 

“你想尝试一下飞行吗?”路西法问。

“好啊。”亚当说,“但是怎么做?”

“我可以带着你飞起来。”路西法建议。

亚当从上至下地将他打量了一番。

“你确定你带得动我?”他问,“你看上去挺小的。”

“放心吧。”路西法说。

他绕到亚当背后,双手从第一个人类的双臂下方穿过,一拍翅膀,轻而易举地将他提了起来。

“看?”他说,“很稳当。”

“你起码应该警告我一下。”悬在半空中的亚当说。

“噢,抱歉。”路西法说。

“你能换个姿势吗?”亚当问。

“你想让我把你抱在怀里吗?”路西法真心实意地问。

“免了。”亚当说,“就这样吧。”

 

他们默默无言地越过阳光下的伊甸园。天空纯净如洗,不知名的花朵在阳光下散发浓郁的芬芳。他们越过一片树林,深色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如一树波光粼粼的池塘。有风吹过,整片树林便河水一样流淌;成群的飞鸟自林中释放,它们的鸣叫在透亮的空气中摩擦产生一阵脆响。生命的概念无法被定义,只因死亡尚不曾被发明。多么美丽啊。路西法模糊地想。他环着第一个人类的肩膀,就像从后面拥抱着他;他们的头颅靠得很近。亚当张开双臂迎接空中的气流,这时在路西法的手中人类的肌肉在皮肤下滚动,如鱼的脊背顶起水面。他的手指抚触着亚当热的皮肤,血管在他的手指下跳动。亚当在他的手臂间非常温暖,使他回想起遥远的天体之光。

希望重新燃起。

“你觉得怎么样?”路西法问。

“开什么玩笑?”亚当叫起来,“这太棒了。”

喜悦又一次冲刷过他的心。

“我可以带你离开伊甸园。”路西法急切地说,“我们可以去看看大海。现在就去。”

亚当没有说话。路西法能感觉自己的热情在慢慢地冷却凝固;不过,他依旧等待着亚当的回答。

“我不知道。”最终,人类说,“上帝不允许我离开伊甸园。——也许下次吧。”

 

所以,这就是结束了。路西法有点悲哀地想。他想要试着喜欢上亚当。真的。他给过那人类许多机会。他没有那么聪明、美丽。他目中无人,刚愎自用,却缺乏好奇心、勇气和探索精神……他也许对人类这种生物寄托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有一段新的经验总是好的。他想,和亚当的相处也不是完全的灾难。他们有过还算美好的回忆。不过,他大概不会想要再回来了。

 

“把我放下吧。”亚当说,“就在那棵树旁边。”

“苹果树?”路西法问。

“你是这样叫智慧之果的吗?”亚当问,“我没给它名字,因为上帝叫它智慧之果。”

“是的。”路西法说,“它也是智慧之果。”

“我觉得挺好。”亚当说,“苹果,苹果。哈。”

“我得走了。”路西法说。

“你还会回来吗?”

他听见亚当这样问。就在那个瞬间,路西法鬼使神差地回答:

“会的。”

 

直到他们分别,路西法才发现他忘了问亚当,他小腹上的凹陷是怎么一回事。

 

……

 

他向上帝发誓这一次他是为了亚当而来的。流年不利,他忙于天堂的事务,却屡次受挫。他也听说了伊甸园中的亚当的消息:上帝用同样的材料和方式为他制造了一个伴侣。这也许是件好事,毕竟如此一来,亚当便不会这样寂寞。由于亚当的缘故,他对那个新的人类其实期待不大,对伊甸园的拜访就此被搁置了。这一天,他重新想到了自己的诺言:也许他应该去看看亚当过得怎么样。

然而,就在他来这里的路上,在伊甸园外,他遇见了莉莉丝。

 

莉莉丝吾爱,她美丽多刺如玫瑰高贵宁静如百合。路西法与亚当的第一任新娘陷入爱河。她随着自我意志而开合的嘴唇她跳动的心脏,她胜过天堂中任意一种乐器的歌声她发丝的芬芳。她是否有与亚当相仿的傲慢相仿的征服欲相仿的吞噬过程;与亚当相仿的五官相仿的酮体相仿的猩红之血。恒星内部的核聚变终结于铁元素。失去核聚变产生的推力,它会无限坍缩,就此死去。铁象征着死亡。莉莉丝的手指被荨麻刺破他吮吸她的手指,无数个日夜以来天使第一次尝到血的气味:铁的气味。战争的气味。死亡的气味。多么恐怖啊!为什么她能够这样活下去?路西法落泪了。然而莉莉丝抚慰他。他们在洁净的牛膝草中赤裸相对,人类,人类,不吃下其他生命就无法活下去的人类,即便如此也无法逃避死亡的命运的人类,自以为宇宙中心的人类。路西法路西法,在那堆麦子与百合旁躺下,饮下那原生天使不曾拥有的圆杯中的美酒(注);忘记亚当吧,忘记你见到的第一个人类吧,忘记人类带来的痛苦,除却莉莉丝他别无所求;莉莉丝,你不知我有多么爱你。

 

(注:“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和合本 旧约圣经·雅歌 7:2 )

 

……

 

“你!”亚当对他怒吼,“你这条蛇!”

愤怒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他扑上来,指甲深入路西法的皮肤向下撕扯。蛇忘记了反抗:他为亚当眼中不曾见过的愤怒和仇恨所震惊了。但是,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部分。他想要亚当也吃下那块苹果。一块鳞光闪闪的皮肤离开了他,记忆正从他的身体中流失。他忘记了。他忘记了与亚当的初遇。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想让亚当吃下这个苹果。但是,路西法轻而易举地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以填补这个空洞:他是这世界上第一个人类,上帝最宠爱的造物。引诱第一个人类堕落将会是他最伟大的成就之一;给天国一记有力的重击。

他只是亚当。其貌不扬的亚当。一无所长的亚当。不完美的亚当。为什么他能够拒绝自己的诱惑?

“吃下去吧,亚当。”流血蛇嘶嘶地叫起来,“自由意志将使你获得你不曾拥有的力量和万世的荣耀。彼时人间将变成天国。它能够给你一切你想要的,甚至于同我匹敌的力量。让李树结出桃树的果实,能够让花朵在冰霜中开放。你能在水面上行走。你能在天空中飞翔。”

亚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深深地望了路西法一眼。然而,那是他的双眼在伊甸园中最后一个天使的映像。

亚当转向他获得了智慧的新娘;好像路西法和莉莉丝并不存在一样。

“你明白这样做的后果吗?”他问夏娃。

“这是我的选择,亚当。”夏娃低语,“覆水难收。”

亚当沉默了。他注视着夏娃手中的苹果,胸口一起一伏。

“这是因为我吗?”亚当重新开口,这时,他像一只受伤的动物。

“不,亚当。”夏娃摇了摇头,她喘息着,对他露出一个微笑,“你也许不是完美的,亚当。但是,你依旧对我意味良多。我不是因为你不完美才作出这样的选择的。只是……”

“上帝会给你新的妻子的。”她又说。

他显得。他不明白这种。

突然,他伸出手去,将夏娃手中吃了一半的苹果夺了下来;毫不犹豫地张口便咬。

“亚当!”夏娃惊呼起来。

事情已经太迟了。世界上的第一个人类将那块果肉近乎野蛮地吞了下去。在吞咽那块果肉的时候,他的喉咙凸起古怪而邪恶的包块。

然后,他将那被咬过的智慧之果随手丢在地上。

这是自由意志的果实。他触犯了禁制,却并不是因为恶魔的诱惑。亚当与蛇,他们泾渭分明,像河的两岸。

 

*

 

现在,堕落的天使回忆起来了。他看到了一切,串联起了一切。他答应亚当他会回来,他想要带亚当看一眼大海。他曾经在伊甸园为亚当变成蛇,鸟,马,以及由他们命名的章鱼,却在致他死命的战斗之中重现过去的幻影。他发誓他自己对此全无记忆但这对于亚当是否过于残忍。他把这些事忘记了。他怎么能把这些事忘记?他只能把这些忘记:他失去了一块皮肤,失去了一段记忆。他只是想把亚当痛揍一顿。他并不想把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还算美好的回忆变成武器。然而,他已经这样做了。亚当。不完美的亚当。不完美的人类。上帝塑造他与塑造莉莉丝的方式并无分别。莉莉丝是完美的吗?还是在他的眼中她必须完美?他觉得难以呼吸。他们的头曾靠得很近,亚当在他的手臂间非常温暖,使他回想起遥远的天体之光。亚当死了。他难辞其咎。他犯下错误,他试图修补。亚当每一次都拒绝了他。亚当。

 

*

 

“我说,矮子,你从刚才开始就一声不出。”亚当说,“你到底想起什么了?”

“你的前妻。”路西法说。

亚当目眦欲裂,怪叫一声,扑上去便要揍他,却被路西法轻而易举地摔在地上。大个子男人不甘心,从地上爬起来,又一次扑上去;下场依旧不妙。这样的场景循环往复了几次,直到亚当筋疲力竭地躺在地上。

“我操你妈的,路西法。”他说,“我今天已经被你摔了够多次了。你真是个混蛋。”

沉默了半晌,路西法低低地说:

“我知道。”

他在亚当身边坐了下来。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骗我给地狱生物接生。”亚当说,“我的天啊,路西法。人事你真是半点不干。”

“我只来得及把它伪装成一只普通的羊。”路西法说,“假如正盯着它,我却将它变消失,你不会觉得奇怪吗?再说,我已经劝你离开了。你自己非要给它接生,我有什么办法?”

亚当一时哽住。

“你说得也有理。”他说,“但是,操你的,路西法。”

“我很抱歉你经历了这个,亚当。”路西法叹了口气。

“你该感到抱歉的。”亚当说,“我都不知道我这几天他妈的究竟吃了啥乱七八糟的。呕。”

“它们只是普通的食物!对你的身体没什么害处。”路西法说,“那些比较危险的——”

就在这当儿,两只及其眼熟的蛋自他身上一前一后地掉到地上,裂开了。两只可怕的生物在黏液中蠕动着。它们浑身皱褶,脊椎上长着刺,深色的皮肤上布满了黄色斑点,一只占了面颊一半尺寸的巨口里塞满了牙齿,像一只被砸烂的管风琴,滴着紫色的涎水。

亚当瞪大了眼睛,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指控目光瞪着堕天使;紧跟着便站了起来的路西法很勉强地冲他笑了一下。

“快走。”堕天使用脚尖踢了一下那两只小动物,严厉地小声说。

豆粒大的八只眼睛直盯着路西法看。

亚当深吸了一口气,将膝盖向下弯了弯。

突然他高举双手,摆出一副极度狰狞的表情,大吼一声:

“哇!”

那两只可怕的小动物尖叫一声,张开双臂,露出两双巨大的皮膜(!),从他们的面前跌跌撞撞地飞走了。

“天哪。”亚当喃喃自语。

路西法长出了一口气。

“总之,抱歉。我是说——这一切。所有事。但假如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亚当举起双手。

“唉!路西法!在你俯瞰五芒星城的时候,不觉得扫兴吗?”他叫起来,“看这个地方,哥们!你怎么能不觉得沮丧呢?一年来这里一次,也太多了。”

路西法沉默地望着灯火长明的五芒星城,凝视着一场持续的谋杀。

“罪人们都是暴力的变态,竭尽全力地制造痛苦和搞破坏。(Sinners are violent psychopaths, hell bent on causing as much pain and destruction as they can. 注)”亚当说,“他们生前就是这样。死亡只是让他们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注:地狱客栈ep5,路西法原台词。)

“这不是绝对的。”路西法的反抗并不显得有力。他认出了那些熟悉的词汇:亚当此时的话语与他曾经讲给夏利的分毫不差。多么惊人的巧合。路西法为他与亚当在针对此事的看法上近乎极端的一致性感到惊愕和恐怖;然而,冥冥之中,他早知如此。“不是所有人都恶贯满盈——有些人能够改过自新。”

“得了吧,路西法。”亚当说,“如果你对大灭绝有意见——为什么不早说呢?我提出了一个建议。你同意了这个建议。我的子孙。你的子民。”

“你知道吗?我他妈的不在乎。”路西法说。

“你瞧?这他妈就是我的意思。所以,你有什么毛病?”

“我不会允许你伤害我的女儿,亚当。”路西法疲倦地说,“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心。你越界了。”

“我知道你在乎那个小崽子。你他妈都快把我肋骨打断了!”亚当叫起来,“我发誓我真没想杀她。她给我狠狠地来了一叉子,我生气了,就这样。你能怪我吗?我只是公事公办。好吧。我有公报私仇。但她对塞拉告状!你不知道塞拉有多难搞吗?还有,她偷了我还没发行的歌,在所有的大人物面前表演了。”他叽叽咕咕地抱怨,“我本来想在下个月的演唱会上表演它的:我和我的女孩儿们表演队形都排好了。我准备了一段吉他solo。可牛逼了。有人在的时候我都不带弹的,就等着在演唱会一鸣惊人呢:火辣小妞们会争着和我共度春宵。结果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我的黄金唱段是她的原创。”

“你挨了那叉子是活该。”路西法说。

“行,就算我活该吧。”亚当说,“我就该站着不动,让她把我叉死了。路西法,你这个大傻逼。”

“夏利不会叉死你的,亚当。”路西法说,“她只是想让你得到教训。她想保护她的朋友。”

“你说哪个朋友?”亚当问,“把我捅死的那个?它需要保护吗?”

“你的死不在计划内。”路西法又一次叹了口气,“抱歉,亚当。”

“原来你还有个计划。”亚当阴阳怪气地说,“我以为你一开始的计划是操我呢。”

“我不会操你的,亚当。”路西法说,“我对性伴侣的性别没有要求,不代表我饥不择食到了那种程度。”

“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有X生活,路西法。”亚当评价,“在这方面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而且品味很差。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周七天都有X生活,而你七年没有和人上床。”

路西法一时哽住。

“Touché.(你说得有理。)”最后,他说。

他附和了亚当,希望对话在安全的范围内(哈!他想。一些无伤大雅的关于性的讨论。)止步。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向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前进。

“你一直在和我说你的女儿怎样怎样,路西法。我落得这样的下场是因为招惹了你的女儿。你竟然对我说是我伤害了你家小姑娘的感情。”亚当说,“你打个响指就能去到这个地狱的任何地方;结果你和你的女儿一年半载才联系一次。她被我揍得落花流水的时候,你出现了。把我狠揍一顿。在她做其他的事儿的时候,你就消失了。这太扭曲了,哥们。你有什么毛病?那个可怜的小东西来天堂大使馆开会还在给我看蜡笔画。你就不能在周末带她去汉堡店,给她买杯奶昔?”

“够了,亚当。”路西法警告。

“你和莉莉丝就是一对奇葩父母。”亚当说,“”

路西法本可以反唇相讥。但亚当的语气平淡,像在阐述一个事实。这让他感到危险。占据主导权的人从未也不应当是亚当。

“别把我的妻子和女儿扯进来。”警告升级为威胁,“你会后悔的,亚当。你什么都不明白。”

亚当冷笑一声。

“承认吧,路西法。”他说,“你搞砸了。你得接受这件事。”

呼吸。路西法心想。先呼出一口气。再吸气。吸气。呼气。吸。吸,呼。

“你到底想做什么,亚当?”路西法说,“为了伤害我吗?告诉我我做得不够好?”

“我是在告诉你,放下你手里的鸭子吧。”亚当说,他的声音几乎是友善的:“你可以把它修改一千遍。但你永远做不出你最满意的那个。它永远都是不完美的。去做点别的吧。”

 

怒火几乎让他的面孔扭曲了。

为什么他能这样居高临下地劝他?他懂什么?他了解什么?他又算什么?他是亚当。只是亚当。缺乏自制,粗心大意,在路西法的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他脑子里的想法写在脸上,像一本摊开的书。亚当是他的手下败将他的情绪本该任他调动,为什么亚当足够渺小到让他轻视却不够渺小到让他漠视;为什么所有人之中偏偏是你?

为什么所有人中偏偏是你在怜悯我?

“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堕天使高声说,“也许只要我更小心一点——我有个更好的计划——天堂——我的妻子——我自己——还有你!该死的,亚当!还有你!”

如果你不会死。路西法模糊地想,如果你没有死。我依旧可以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可以吗?

“……我的女儿……”

他的声音低下去。

天啊……我怎么能把我的女儿置于那样的境地?在整个地狱中我最珍视的……我的一切……我的女儿。我本可以……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将这些话说出来了。但是,他听见亚当在笑。很短促,苍凉,但足以时路西法的怒火继续燃烧下去。

“路西法,”亚当说,“你真配得上属于你的罪过。”

“你不必再提醒我我的失误了。”路西法低吼。

“不。噢不。当然不是。我没在说你的失误。”人类脸上的笑容近乎残忍,双眼却像黄昏中宁静的金色麦田,“我是说傲慢。

“你认为这些事只发生在你身上吗?你觉得事情只要到了你的手中就与在其他人手中截然不同吗?

“是啊,是啊,莉莉丝离开你了。在前一天她能为了你离开我,为什么你觉得她不会在新的一天离开你?”

“她离开你是你咎由自取,亚当!”路西法大吼出声,“她当然要离开你!你是只大男子主义的猪猡——”

“所以你觉得你比我强。”亚当说,“觉得你和我不一样。”

“我确实是。”路西法锋利的牙齿暴露在外。他的双眼被怒火灼烧得发红。他在转化。火焰熊熊燃烧。

“噢,你不仅仅觉得你比我强。”亚当说,“你觉得你比任何人都强。你觉得你能修复每个漏洞。你觉得将那个苹果交给夏娃对她来说更好。你觉得你比任何天使都优秀。你认为你比上帝看得更远,你认为你可以挑战上帝。甚至,就现在,你在你的地狱里开辟了一片小花园——你觉得你能‘修复’我。”

“混淆视听,亚当。”路西法嘶嘶地说,吐着猩红的信子,“我只要比你强就足够了。你能做什么?你有什么?远见?智慧?力量?外在的形态?哈哈——好性格?我是那个胜利者。你在我的力量之下毫无还手之力。你的每一任妻子都选择了我——”

“噢,是的,我不是莉莉丝的完美对象。”那双金色眼睛的主人毫不畏惧地说。“所以你是?”

亚当正直视着他。路西法能够看到他金色眼睛中燃烧着的映像。那是他自己。堕落的天使。

我不是。路西法心想,我不是完美的。

如果我是完美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莉莉丝。她可以因为亚当对她来说不够完美而离开亚当,也可以因自己不够完美而离开自己。不完美的理由可以是多种多样的;而因为这样的不完美离开是她的自由。

恶魔之角坍缩,怒火像潮水般褪去;火焰自他的手中熄灭。他感觉渺小。于是,他将面孔埋在了双手里。

“你甚至没法杀了我。”亚当平静地说。“你做不到。”

“我和塞拉有过约定。”路西法一字一句地说。

“别说疯话了,路西法。我们都清楚,你恨我,我也恨你。你想杀我,只是你过不去自己那关。你做了这些,只是因为你需要应对天堂的质问。还有,你讨厌失败。然而你就是没办法制造一个完美的伊甸园。”他听见亚当的声音,“一切都不对劲。果实。羔羊。大海。”

“这只是第一版计划!再给我一点时间。”堕天使的声音听上去摇摇欲坠,“我需要一个更好的计划,我需要更多的力量,我需要……”

“你最好放手吧,伙计。”他听见亚当紧绷的声音说,“你现在只是表现得很可悲。”

路西法神经质地笑了一声,听上去几乎像是尖叫。

“这就是你在伊甸园后自甘堕落的理由吗,亚当?”他说,“说服你自己,‘反正做不到完美,所以不如什么也不做’?我只是不完美。起码我在尝试。而你在自甘堕落。你知道那些事物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天堂?我的妻子?我自己的生活?还有——我的女儿?”

“够了。够了。够了!你是个蠢货,路西法!”就在下一秒,毫无预兆地,亚当扯住那堕天使的衣领咆哮起来,路西法猛地抬起头,震惊地望着他,“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嗯?天堂我的妻子!该死的,我的生活!熟悉吗?”

“我试过!”亚当吼叫,“我尝试过!我必须学会接受!我必须放手,我必须让它们过去!因为它们都被你毁了!”

“你的女儿,你的女儿!你们每天都要见面吗?你每个星期都和她出去玩吗?你们总是有一同筹办的活动吗?”

“我的女儿怎么办?!”

“你的——”路西法喃喃。

“鲁特!”男人歇斯底里,“她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在她怀里!!”

他松开了握住路西法领口的手,垂下眼睛,胸口一起一伏。然后,他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我们本来应该在周末去汉堡店的。”亚当喃喃,“我们每个周末都去汉堡店。我们平时也去汉堡店,但是我们每个周末都去汉堡店。我们在为演出进行彩排。我们有一个乐队。我们是同事。朋友。我在天堂最好的朋友。我们……”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我……我想对她说我没事。别担心。我想对她说回到天堂去吧,别管这堆烂摊子了,把它们统统丢给塞拉吧。我想对她说你们就像普通的天堂小妞那样去干自己爱干的事儿吧。你们可以去卖冰淇淋。去养考拉。去做科学家——或者,再想想——在实验室当清洁工。去烤面包。去种花。加入圣彼得那个娘娘腔的欢迎表演队。鲁特,小妞,你他妈的想干什么就去干点什么吧。不要每天都想着我的死了。你不能再那么冲动了。你要小心莉莉丝。我想对她说那么多事。”他低声说,“但我最后能做的只是对她笑一下。”

 

如果躺在血泊里的是他自己。路西法心想。鲜血流尽、处于弥留之际的是他自己。他金发的小姑娘伏在他的身上绝望地呼唤他,滚烫的眼泪在她的脸上滑落……

他会对夏利露出一个完全相同的微笑。

 

为什么这些事不能同样发生在亚当身上?仅仅是因为亚当与他是个不同的人吗?因为亚当在有些方面不若他做得完美?

为什么亚当不能与他有相同的感觉?

 

路西法动了。

缓缓地,他俯下身去,坐在亚当身旁。

他们并排坐着,两颗头颅靠得很近。

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傲慢环猩红色的昏暗天空下,他们之间交换的只有沉默。亚当的脸上潮红仍未褪去,而路西法的脸苍白如瓷器。

然而,亚当终于又一次开口了。

“鲁特,你知道?”他低低地说,“她可能……对你意见不小。”

亚当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她有时候是挺疯的。她是个小疯子。我知道她可能要杀了你。但她就和我女儿差不多,你懂吧?你也有个女儿。”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流畅,迫切:“所以,路西法,你得答应我。”

亚当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他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遥远的天体之光;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模样。

“如果她没有将你的女儿或你女儿的血亲置于死地——我是说那种极端危险的情况、不是你挥挥手就能解决的那种——那么你不会杀了她。你得答应我。”

路西法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垂了下去,但是,他的嘴唇正微微颤动。

“请。”亚当轻声说。

路西法沉默了一会。最终,他伸出手去,像那个云破星出之夜所做的那样,紧紧握住了亚当的手。

“你有我的承诺。”堕天使说。

狂风骤起;能量弧在空气中爆裂。亚当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我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了。”他说。

 

仿佛被抽掉了骨头一样,亚当躺在草地上,路西法随后躺在他的身旁。堕天使将面孔掩在手里,发出一种近似微弱的抽噎的声音。但那只是笑声。一种夹杂着抽搐和呻吟的、神经质的笑声。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接近笑声,最终,路西法放下双手,放声大笑起来。

亚当惊愕地望着他。

“你疯啦?”亚当难以置信地说。

“你,亚当,一个凡人。”路西法说,“让我许下了一个承诺。而我是地狱之王。”

“哈,你的承诺也许是地狱之王的承诺,但我的承诺是男人的承诺。”亚当说,“第一个男人的承诺。虽然一般情况下男人在承诺时强调这承诺是男人的承诺,只说明他说的话和放屁差不多;但是我向你保证我的承诺不是那种。”

他又说:

“你想来一杯不?”

这一次,换成路西法惊愕地望着亚当。

“干嘛!”亚当叫起来,“这一天可是够人受的。你不想喝个烂醉吗?”

堕天使思考了一秒钟。

“你说得有理。”他说。

就在下一秒,路西法打了个响指,他们便在原地消失了。

 

*

 

他们出现在路西法的私人宅邸,在空无一人的吧台前坐下,分享整个地狱最好的窖藏威士忌。

“你知道吗?”几杯下肚,路西法有些歇斯底里地说,“是我在天堂发明了冰淇淋!他们没意见。他们觉得冰淇淋棒极了。但我想在里面加入酒精,突然之间他们就觉得这大逆不道——”

亚当没有说话。但是,他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也为路西法倒了一杯。路西法接过酒杯,伏了在桌子上。他依旧为过去感到悲伤。还有,亚当……在他生命中所有犯下的错误。他喝醉了。他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喝醉了。这似乎让他感觉好多了。

“喂,”他听见亚当说,“现在天堂也有加酒精的冰淇淋了。”

“哈。”路西法依旧伏在桌子上。他的脑海中蒙了一层雾气,像走了长长的螺旋楼梯,到最后已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亚当的形象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我不骗你,真的。”亚当说,“是我让他们做的。你要香槟麝香葡萄,威士忌焦糖,朗姆酒葡萄干……你还可以让他们在冰淇淋上倒龙舌兰,再在上面点火,就像地狱里的那样。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是怎么做到的?”路西法低声说,“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我冲到店里,对他们说:我操你的!”亚当高声说,“我的曾曾曾曾……曾孙要吃冰淇淋。我做祖宗的能不管?……我说:我他妈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他们就开始供应朗姆酒葡萄干冰淇淋……”

他不确定亚当是否想在口头上占他的便宜。路西法的脏腑深处突然升起一种将欲落泪的感受。他曾经轻视他,现在又有什么不同。他伏在桌子上,口中苦涩,脸上火烧一样;他的胸口沉甸甸的,仿佛他像人类一样有一颗心脏。

“妈的,路西法。”他听见亚当的声音,“你得走出你该死的豪宅,为你自己找点性生活。抽点时间陪陪你和莉莉丝的小崽子……”

“你——妈的。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亚当说。

说来容易。路西法心想,然而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相似的选择。他做出的每个选择都是当下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他依旧无法忍受天堂,在那时他依旧会与莉莉丝相爱,他依旧会选择将自己最珍贵的女儿带来这个世上。然而一切都会被百分之百地复刻吗?他不曾有过后悔的事吗?……

但是,他可以从今天重新开始。

“别忘了我们的交易。”亚当说。

亚当。他心想,亚当。他不是世界上第一个与恶魔做交易的人类。第一个交易始于亚当的新娘,在那之后数字已经失去意义。人们堕落。他从未失手——除了亚当。他不过只是亚当。不完美的亚当。人类亚当。每一次他都拒绝了恶魔的诱惑,最后却成功迷惑了恶魔的心智,让诱惑的始祖许下了承诺。他的性格充满缺陷,他的力量曾微不足道,却每一次都拒绝了魔鬼的诱惑;人类有这样的选择的自由——人间不会变成另一个地狱。

他真不甘心。可为什么他正在微笑?

 

堕天使又一次听见亚当的声音,这时,人类的声音几乎是温和的:

“再见,路西法。”亚当说。

路西法在心里低声说:再见,亚当。

 

 

……

 

 

塞拉的面前是一道金色的长廊,皱褶层层叠叠,连接至长廊尽头的一扇门,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里,静默无声地等待着。

空气被小小地搅动起来:一道传送门被打开了。

“嗨,塞拉。”亚当从传送门中跨了出来,说。

“亚当。”塞拉说,“我看到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突然,她睁大眼睛,略带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你喝酒了?”她问。

“呃,”亚当说,“有可能喝了点,也可能没喝。”

六翼天使不赞成地望着他。

“别这么看我,塞拉。”亚当挥挥手,“我状态好着呢。绝对清醒,绝对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和路西法?”她问。

“噢,叙叙旧而已啦,你懂得。没别的。”亚当说,他的手看上去很规矩地背在身后,食指同中指交叉起来。

“鲁特咋样?”亚当又问。

“她不太好。”塞拉坦诚,“但是,现在她知道你决定再世为人这件事了。我没有透露太多细节。但是,我想,现在她比之前好些了。”

“嗯哼,她知道最好。”亚当说,“如果她觉得我在地狱死透了,那事情可能要糟糕大发。她大概不会乖乖听你们的话,你知道?她是很有主意的。你得注意着点她,塞拉。但我的意思是就算她犯了点什么小错,你也大人有大量啦。”

“她为你准备了一件小礼物。”塞拉说,“在你再次来到人间后,它会和我的礼物一起出现在你的身边的。”

“酷。不过你们为我准备了啥?”亚当问。

她眉头紧锁,对亚当露出一个微笑,双眼却满含悲伤。

“亚当。”她说,“我们可以再想个办法。这件事——我难辞其咎。关于大灭绝——是我接受了你的建议。是我准许你这样做。是我把你置于危险之中。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有两个选择,亚当。你可以再次成为一个人类,一个新生儿——从内到外,一个彻底的人类。当你再次回到人间的时候,你会忘记一切,变成一个普通人。我不能插手干预你的命运;在你的身上有可能发生任何事。你可能流年不利。你可能误入歧途。人间的生活并不容易。很多时候它是一场充满磨难的旅途。作为人类活着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即便你经历了这一切——依旧没有人能够保证,在你身死之后,一定会升上天堂。”

她巨大的翅膀颤动着;仿佛下一秒,那些翅膀就会展开,将行走在人间的天使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但是,我和路西法也可以重新为你建造一座花园。我本来打算这样做。这是我和路西法的约定。当然,它不在天堂。它也不会像伊甸园那样。但那座花园会尽可能地满足你的一切需要。你不必重新经历这一切,亚当。”

“我能在里面开垠趴吗?”亚当问。

“亚当。”塞拉警告。

“我就把这个答案当做可以了,”亚当说,“天哪,这听上去很诱人,塞拉。不过,还是算了。我这边有我的使命要完成呢 (I got my destiny to fulfill)。”

塞拉显得有些怅然所失,又似若有所感。

“怎样的使命,亚当?”她问,“你认为你有怎样的使命?”

亚当笑了。他说:

“成为人类。”(注。)

一个动人的微笑浮现在天使长的脸上。下一秒,她将巨大的六翼完全展开,以助产士的力量和温柔,向前一推——

下一秒,亚当发现,自己在那条长廊上奔跑起来了。

 

他的每一部分都在发挥造物主赋予它们的功能。他的心脏如此鲜活地跳动,血管在富有弹性的血管中奔涌,双腿轻捷有力;这已被他遗忘了几千年。第一个人类如此强烈地回想起他刚刚诞生时的时光,彼时伊甸园中死亡尚未被命名,他不知自己血管中流淌的是血,眼中流淌的是眼泪。有时,他跌在草地上,不觉得痛,只打个滚,便重新爬起来,仿佛这件事从没发生过。这样的过程持续了无数次;他扑倒在地,随后爬起。他从未想过这样的日子竟会一去不返,他竟会受伤流血或伤心落泪,体会到痛楚赋予它们的极度的相似性。但是,在数千年后,这没有减缓他的脚步。在那道长廊中他越跑越快,由远及近,他听见轰鸣声,仿佛一千条河流在血管之中隆隆作响——

这是大海的声音。世界上的每一滴水最终的归宿。所有河流的尽头。太阳升起的地方。

 

(注:此处亚当使用了Human-being。一人类,亦或“成为人类”。)

 

……

 

世上的第一个人类站在一片温暖的水中。半透明的温暖液体包裹着他,齐着他的腰向他的身后流去。他舔舐唇边的水珠:他的口中尝到咸味。像泪水与血液一样的咸味,让他感到熟悉的咸味。

一种轻柔的力量正包裹着他的手指。他抬起手来:一只长相奇特的生物正吸附在他的手上。它不生毛发,有八条缱绻柔软的腕足和一只光裸的脑袋;每个吸盘都像一只眼睛像一个吻。

八爪鱼。亚当张开嘴唇,讲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这个奇异的音节振动他的声带。亚当笑了。他将手放在水里,摊开:八爪鱼从他的手中游走了。这时,他瞥见自己的肚子:

一条长而柔软的、如同八爪鱼之足的系带正自他的肚脐延伸出来,一直去往大海。

哈。他心想,原来我肚子上与他不同的地方是由于这个缘故。

不过,他是谁?

 

他听见一个模糊且温柔的声音,充满欢欣和期待的声音:

有人在他的身后呼唤他的名字。

 

亚当。

 

*

 

亚当的身影逐渐远去。

像无数个世纪前曾发生过的那样,塞拉孓然一身;在只有上帝的目光所能抵达的地方,她低下头去,双手合十,闭上她的每一只眼睛。

她开始祈祷。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祢的名为圣。愿祢的国降临;愿祢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上帝,我为这两个可怜的灵魂祈祷。愿你们的双手永远灵巧你们的双脚不会让你们跌倒,愿你们的田地丰产愿你们的牲畜下双羔,愿你们的水井总是盈满火总是打得着;野兽不会将你们吞进肚肠,你们不会在狂风暴雪中冻僵,在旷野行走时永远不会迷失方向,日复一日劳作的疲倦与无可替代的分娩苦楚永远不会使你们绝望,夏娃,亚当……

 

塞拉睁开自己的眼睛。她的视野模糊一片。

亚当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就算事情总是不能如你所愿,就算你的生命总是不能圆满,就算在你离开伊甸园的时刻就注定要面对苦难——

妈的。你依旧可以活着。你的依旧是自由的。上帝依旧爱你。

 

 

*

 

 

这就是世界末日。她心想。你的世界是你感受到的东西,因此你就是宇宙的中心。这个宇宙怎样,只有你说了算。而现在就是世界末日。生命是一场漫长的苦役;二十四年。她要提前获得假释了。她在清晨走进山里,穿过苍白的雾气,在时断时续的林间小径上走着。青草被踩断时,散发出一种极新鲜的死亡气息。这里人迹罕至;不被打扰,是个结束生命的好地方,只是……

她瞪大了眼睛:

一个被裹在襁褓中的婴儿正躺在一棵橡树下。

“为什么这里会有个婴儿?”她喃喃低语。

出于本能的好奇心,她走过去。那婴儿正在睡觉。祂被一种极柔软的、白色与金色相间的毯子裹着,在祂的身边有一只银色的吉他拨片,和一只——她将那东西拾起来——

“玩具鸭子?”她怀疑地说。

唉。看着这些东西,她几乎可以在脑海中还原这个故事。(大概八九不离十吧。反正她这么觉得。)两个家境不错的青少年,初尝禁果,瞒着家里人在浴室里生了孩子。然后,出于对承担责任的恐惧,他们开着车,将孩子丢在了这里;很愚蠢地留下了一些心爱之物——这看上去便极其昂贵的毯子没准属于孩子的母亲,而吉他拨片大概属于那个年轻的父亲,这精巧的、有明显手工制作痕迹的、不太完美的小鸭子也许是他们给这可怜的小崽子在黄泉之路上的陪伴——他们决定将这段过去永远埋葬。造孽啊。

她叹了口气,看着脚下的那个襁褓。

“听着,小子——或者小妞——随便了。”她说,“如果我继续我该干的事,也许对我们两个来说都好。我呢,我想不出活着比死了更好的理由。”

那孩子没有被她吵醒。她几乎感到庆幸了:倘若祂还醒着,丢下他不管将会成为一件更难的事儿。

“你呢,你倒了大霉,知道吗,孩子?”她说,“你和我一样都倒了大霉。你还有什么好活的呢?一出生就被丢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哪怕把你留在福利院的台阶上呢?你的父母根本就不想让你活着。也不是说把你放在福利院是什么好选择。假如我救了你,你就得在那儿长大了。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人生不是那么容易的,孩子。你知道会有多少恐怖的事等着你吗?”

“操,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她说,“这里根本不会有人路过,这就是为什么我选在这里自杀。你该死的父母是怎么把你放到这来的?”

年轻女孩一屁股坐在那个小婴儿旁边,潮湿的草叶将她的裤子弄湿了,她也不加理会。

“你就不该出现在这。”她说,“你这个邪恶的小东西。如果我把你送去警察局,那么我今天的自杀计划算是泡汤了。你知道?我下了决心的。这种下了决心的计划在受挫之后,你总需要一些时间和精力才能准备第二次,但我五号之前就要交房租了。你看?活着永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去买家庭装纯果乐,在三个月前还是三块六毛九,现在已经涨到四块九毛九。你知道,三块六毛九是三块,而四块九毛九就是五块了。如果你在天上有得选——为什么你还要来这里做人呢?”

婴儿在睡梦之中安详地咂了咂嘴。

她长叹一口气。

“你很幸运,知道吗?”她对那小婴儿说。“奇怪。为什么我要说‘你很幸运’?也许你会因为我这么做而恨我了。”

她伸出手去,从地上抱起那婴儿,将吉他拨片与橡皮鸭掖在襁褓里,站起身,沿着她的来路离开了。

 

 

 

 

 

 

 

 

呼!好吧。我几乎要结束了。

文章大概地有两条线索与一些小支线。

圣婴诞生时三位贤人(麦琪)送来了礼物。这是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本文中老调重弹,三件礼物分别来自六翼天使塞拉,除魔天使鲁特和堕天使路西法。毯子,吉他拨片,一只小黄鸭——其实这不必说。没有太大的新意。我想说的是:

在塞拉的祷告中,活着,活下去,是鲁特寄予亚当的期望。自由,是路西法的祝愿——按照地狱客栈的设定,是他给予了人类“自由意志”。而上帝的仁爱,来自六翼天使塞拉。他们自以为精于此道,却最终在这些事上受挫:鲁特夺去了无数罪人的生命,但到了最后,她的战友和她在整个天堂最重要的人相继死去;她不得已面对死亡。路西法曾为自己的自由意志而自豪,这是他赐给人类的珍贵的礼物。然而,他的想法并不为天堂所容,亦为人类使用自由意志的方式而感到惊愕和失望。塞拉,作为六翼天使之首,她所传播和践行的本应是上帝的仁爱;却被艾米丽质问:你是否遵守了你自己宣扬的美德?

他们是天使。他们都受挫了。但是,这些特质可以在人类身上显现出来。所以,天使们把美好的期望寄予人类:具有无限可能的人类。这就是第一条线索。在路西法虚假的伊甸园里,亚当展现了人类鲜活的生命力。他吃、睡、娱乐,为被路西法伪装成羊的地狱生物接生。活着。自由是另一个话题。我并没有将“自由”完全局限于“自由意志”。我倾向于,这里的自由是“选择的自由”。自真实的伊甸园到虚假的伊甸园,亚当拒绝了所有魔鬼的诱惑。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便是在吃下苹果(当然官方似乎并没有放出他是否真正吃下了苹果的证据。不过,既然喉结被叫做Adam’s apple,那么我倾向于他吃了)之前。他选择吃下苹果,只是因为他不愿离开夏娃——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和路西法的诱惑无关。(我认为这是很重要的。路西法在擅自为一个没有判断力的人——夏娃——作出自己认为好的决定;却导致了可怕的后果。这样的行为被夏利在剪影闪回中形容为“Reckless”-鲁莽的、不假思索的、没有预见到后果的,其实这非常合适。)路西法从未成功干预过亚当选择的自由:人生来就有选择的自由。莉莉丝在没有吃下苹果、不具备“自由意志”时依旧能够勇敢地作出选择,离开亚当,与路西法相爱。

亚当和莉莉丝是由相同的尘土造出来的。他们都有选择的自由。

在最后,亚当拒绝了路西法提供的虚假的伊甸园,选择了再世为人。但是,由此,他也接受了路西法提供的另一样东西,一件穿越千年的礼物:人类的自由意志。

而塞拉,像无数个世纪前那样,无比真诚地为他祈祷;即便他的存在和人生并不完美,亚当依旧毫不怀疑上帝对他的爱。

人类是可以这样的。当然死是一种自由,但你可以选择活着。假如你足够坚定,不会有人能左右你的选择。如果你信仰上帝的话,那么上帝永远爱你。如果你并不信仰上帝,那么,谁是你生命的主人?谁是你意志的主人?这个人就是你自己。你可以爱你自己。即便你是不完美的。

 

这样接上第二条线索。其实第二条线索太明显了。你可以不完美。你可以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不必为此而感到绝望。

我在想这是否是地狱客栈的另一个主题(第一个主题,当然,我想是关于救赎的机会,我把它放在我的上一篇文里了)。第四集是我个人蛮喜欢的一集,我想它很清楚地传达出了这个主题。亚当对路西法说不是你一个人经历了这些事,其实颇有点“You think that makes you unique?”的味儿(笑)

我们都是失败者!宝贝。这是两个受挫的人在地狱的故事。

我们都是不完美的。我们似乎都本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You’d have manage better if you had a plan;我如果如何如何便好了。更绝望的是,很多时候你会发现:我在向着一个既定的绝望结局行进;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这样做,而许多客观条件并不是我能够控制的。但是,不完美并不意味着毫无希望。这是也是亚当想要告诉路西法的。你得接受你没办法修补一切。认为自己可以修补一切,甚至于改变其它事物存在的状态,是一种傲慢;而且会给你带来痛苦。你没办法修补天堂。你没办法修补你的婚姻。你没办法修补你无意中对我造成的情感创伤和我的死亡。你做不出那只完美的小鸭子。你没法取悦每个人。这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你得接受这件事。但是,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做你真正想做的事,而不是因为无法修补的事而感到痛苦。别犹豫。既然你觉得自己的女儿more than anything,多和你的女儿待在一起,大把的活动等着你们。如果你想,那出门找点性生活,别像一个loser一样在吭哧吭哧地家里打交;当然假如你就愿意打交,那当我没说。

其实,路西法已经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他本可以将自己缺失的皮肤放回原处,但他选择接受现实;像亚当吞下苹果那样吞下了自己的皮肤;找回记忆的同时拥抱了自己的缺憾——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他会接受的。别担心,读者朋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剩下的一些支线便是路西法和亚当的关系。

我本来应该在这里写很多,但是想了一下在文里好像写得差不多了。在这里我写了一些失忆虐恋相互误会的X乎爆款一些相对来说遗憾、复杂但并非没有希望的故事。露西半夜想到自己曾经在伊甸园和亚当如何如何,it started with an alright thing,结果到了最后,因为失去了这部分记忆,他竟然在暴打亚当的时候表现得像嘲讽伊甸园旧事的样子——大概要从床上坐起来心想我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天啊,我想揍他也没想这样……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亚当可能觉得我一开始以为你这么做是因为你是个大混账,但是生完气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他不知道路西法是忘了这件事,其实忘不忘的对他来说区别不大。至于吗?你要是真的半夜睡不着觉,当着莉莉丝的面叫我一声爸爸,这事儿就算结了……

而且,你瞧?尽管路西法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还是兑现了承诺。

他重新回到了(虚假的)伊甸园,同亚当度过了一些还不算太坏的时光。他握住了亚当的手,带他去看了大海。他答应过的事儿,他都做到了。他只是花了几千年来兑现这个承诺而已。

除了这件事——更何况这个承诺被兑现了——之外,严格意义上来说,路西法并没有对亚当说谎。他从没在一开始就对亚当说,他吃下去的是桃子,而他为之接生的动物是羊。他只是重复亚当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他曾流着血向亚当许诺,在他吃下智慧之果后,亚当能够让李树结出桃树的果实,能够让花朵在冰霜中开放,能够在水面上行走,能够在天空中飞翔——这不假。人类发明了嫁接技术和温室大棚。他们发明了令人惊奇的交通工具。核弹的爆炸温度高达五点五万摄氏度。这是太阳之中的温度——足以使液化的钻石重新成为固体。魔鬼也将为之胆寒。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路西法会遵守他的承诺。

 

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稍微写一下(原文中可能比较模糊)的是亚当是否利用了路西法。

一些人可能会觉得亚当利用了路西法的愧疚之心,只是为了保护被他当作女儿一样看待的鲁特。我的观点是,亚当确实本能地利用了这点。但这不是一个计划周密的预谋,更像一个水到渠成的爬杆过程。Well, you can’t blame a father for trying(笑)

再说,凡人“诱惑”恶魔签订一个契约而不是反过来——我认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亚当对路西法的感情其实也相当复杂。从某种意义上,他认为你是路西法,你(好吧)在那么多事儿上都压我一头,那么你最好一直春风得意下去,不要一天到晚女鬼怨,这样才能显得我不是太丢人。其次,我觉得他多少有一种很单纯的、属于一个人类的恻隐之心,一点单纯的温情!像他在最后对鲁特表现出的那样;具体表现在他也不太想看到路西法愁眉苦脸(笑)。拜托。他是第一个人类。当然他有人类的缺点。很多缺点。但他也有点人类的优点,不是吗?当然关于他们两个的关系还有很多,不过再写下去这就实在太……长了。太长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看到这里已经没人再想看了。

 

最后,苹果吉他only的朋友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但如果你不是!那么,我想说的是,这篇文和《葡萄园》其实是同一世界观的。某种意义上你可以理解为,这篇结束了可以直接转接《葡萄园》。当然它们也是完全独立的两篇文。不过没如果你们把它们看成同一个系列,那也可以。其实我感觉这两篇本来也没什么狭义的罗曼蒂克关系,看完可能要大骂欺诈:姐们!你写了六万字,一个亲嘴也没有,主角都去和别人左爱,这什么东西?

这你要问我我也没办法(心虚)

 

又及:正在计划一个小小的亚当中心个人本,收录《太阳从海上来》和《葡萄园》,可能还有将来我会写的一个伊甸夫妇的捏造短打。也许我应该开始印量调查和寻找Guest了;有信息会放评论区的。总之现在先这样吧。

 

 

古钱窗

【瓦利亚中心/XSX无差】流年

Summary:长久地被冰封于以静止、调和为特质的死气火炎中,对Xanxus的发育及衰老过程产生了十分特殊的影响。


注意:

全文2.2w+。

大家都上了年纪——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个温情的故事。

玛蒙的性别本篇中设定为女。

鲁斯利亚的人称代词用了“她”。



列维·尔·坦已经七十岁了。他躺在病床上,身体上爬满了弧形的皱纹。这意味着他老了,他的生命已经走向尽头。在他的脸上,横贯着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疤。它几乎把他的上唇分成了两片。他曾想过,伤疤蕴藏的含义如此丰富,足以使没有意识...

Summary:长久地被冰封于以静止、调和为特质的死气火炎中,对Xanxus的发育及衰老过程产生了十分特殊的影响。

 

注意:

全文2.2w+。

大家都上了年纪——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个温情的故事。

玛蒙的性别本篇中设定为女。

鲁斯利亚的人称代词用了“她”。

 

 

 

 

列维·尔·坦已经七十岁了。他躺在病床上,身体上爬满了弧形的皱纹。这意味着他老了,他的生命已经走向尽头。在他的脸上,横贯着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疤。它几乎把他的上唇分成了两片。他曾想过,伤疤蕴藏的含义如此丰富,足以使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们为之震惊。它是外力的笔触蘸了鲜血以记录过去的字行。这是他在完成博士学业期间,偶然读到的一句话。这件事同样使人惊讶,因为他的专业领域与文学毫无关系。我说,列维,这疤倒是让你的脸好看些了,有人曾经这样对他说过。他记得图书馆的气味,一只能量饮料的易拉罐,三相输电线路的模型;却并不记得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究竟身处何地、对他讲这话的人姓甚名谁。他的意识并不清楚。他明白,也许自己大限将至;可有些事情他依旧放心不下。为此,他每日都辗转难眠。

有人在他的病床前停下。他张开眼睛,望着来者——立刻,他便认出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青年男子的面孔。他头发乌黑,颊侧与嘴唇上覆盖着暗色的旧伤疤,但总体而言,他皮肤平滑,嘴唇丰满;赭色的双眼之中闪着光斑,像在正午的烈日下潺潺流淌的鲜血。

自列维·亚·坦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强烈且恍惚的幸福神情。有关他的黄金时代的记忆,在他的身上被强烈地唤起。这几乎像一道光一样照亮了他的脸,让他亦变得年轻起来。

“首领!”他喊道。

他充满喜悦地望着那张年轻的脸。这样的神情,出现在那样一个老人的脸上,可以说显得非常天真。然而,很快,那样不加掩饰的幸福变得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虑、痛苦的神情。这样的变化,是在顷刻间完成的。

“我很抱歉……”

他说。

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这样说。

“你一直做得很好,列维。”

能从列维的脸上看出,那老人在听了这话后,是十分高兴的。但,他的脸孔并没有扭曲、开裂,表现出剧烈的极乐,不,没有。这种快乐过于强烈,甚至与其他的快乐存在维度上的差异,以至于任何狂喜的流露都是不庄重的。最终,他只慢慢地露出了一个近乎腼腆的微笑。他近乎贪婪地望着那张脸。几十年以来、令人震惊地几乎不曾改变的面孔。瓦利亚的死神。他的忠诚寄托之处。就在这一刻,他忘了忧虑、痛苦,而全心全意地沉浸在那种闪烁交织的、使他回想起往昔岁月中同样的幸福的幸福之中;在他合上双眼之前,他一直望着藏萨斯的脸。

 

*

 

贝尔菲戈尔是第二个离开的瓦利亚干部。没人能想到这点;或是说,没人能想到事情会以这种方式发生。六十三岁的贝尔菲戈尔留了极精致的山羊胡,笑起来一张脸上只剩一口白牙。就在事情发生的前一晚,他还在一场火并中杀了十四个人,浑身是血,笑嘻嘻地晃进城堡里来,便要捉弄玛蒙;不料碰上前来接洽工作的稀客弗兰,被好一阵挤兑;一时房间里小刀乱飞,路斯利亚惊声尖叫,好不热闹。

然而第二天,贝尔便死了。上一秒,他还在讲话,下一秒,毫无征兆地,他便倒在餐桌上。尸检显示,他的死亡缘于脑内一块小小淤血的移位,而这块淤血在他的头颅内存在了将近四十年。

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他曾被指派与六道骸的徒弟弗兰一同前往东欧,完成一项任务。在那里,他遇到了阴差阳错、并未死去的吉尔拉吉尔。这是个有预谋的圈套。双方皆准备一雪前耻。尽管没有白兰的情报,吉尔依旧是个狡猾难缠的对手。在森林里,他率领代表皇室的七十二名死士,管家奥尔盖尔特从旁协助,将两位彭格列成员包围。双方一番鏖战,血肉横飞,土壤都成了深红色,踩下去便如同海绵一样渗出猩红色的液体。几十年后,此地成为了鸟儿筑巢的圣地:那些在废墟中新发芽的树,将地面上大批的骸骨顶了起来,穿在树枝间,成为了很好的依托。不过,这是后话。

尽管狼狈有加,贝尔菲戈尔完成了他廿年前本该完成的工作。在地狱戒指持有者的协助下,他杀死了吉尔拉吉尔;而年方十六的弗兰在蝙蝠声波的影响下,奇迹般地恢复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场面一片混乱,自不必说。

在那之后,弗兰取代了六道骸,成为了彭格列与瓦利亚的联络人之一。

然而,贝尔菲戈尔并未全身而退。没有人知道的是,岚之蝙蝠的声波攻击在他的颅腔内留下了一块淤血,一块小小的定时炸弹。三十几年后,它在贝尔菲戈尔的头颅中微微移动:吉尔拉吉尔亦完成了几十年前他该完成的工作,真是一对奇妙的孪生兄弟。贝尔菲戈尔面朝下死在餐桌上。他的死亡来得极快、毫无痛苦;坐在这张餐桌上的人或为此大惊失色、或为此伤心难过;这些事情,他都并不清楚。在他死去的时候,除却列维·亚·坦与斯贝尔比·斯库瓦罗外,所有在他生命中最为接近家人的人,都环绕在他的身旁。

 

*

 

在等待死亡向她走来的过程中,鲁斯利亚站了起来,向着死亡的方向走去了。前一种等待漫长、痛苦而充满着不确定,而对于后者来说,事情清晰、可预见,带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使人震撼的简单。

但这是个深思熟虑的举动。晴火炎的活性会随着身体机能的退化逐渐弱化。这是不可逆转的过程:再强大的晴属性波动拥有者也无法长生不老。笹川了平死于三年前。以肉体粉碎逆境的过程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害。鲁斯利亚在中年时代便退居二线;然而,年轻时旧伤的威力不可避免地有所显示。她曾被击碎的膝盖重新开始疼痛。她的关节逐渐难以支撑身体,疼痛让她头晕目眩。她喘气、痉挛;汗如雨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只过去永恒的第一秒钟。有时,在她意识到自己正这样做之前,她扯开嗓子喊叫。这当然很不得体。她开始用止痛药,一次比一次需要更大的剂量。很快,晴之守护者意识到,这样的生活无以为继。为了摆脱这样的状态她应当去死。

鲁斯利亚认为自己的一生并没有什么遗憾,这并不是一个冲动之下的决定。决定被告诉了玛蒙。曾经,幻术师提议,她可以让晴之戒指的持有者沉浸在幻觉之中,以逃避肉体的痛楚;代价是每天一块点心。这一提议并未被接受。

我明白了。玛蒙说,听上去并不意外。

沉默了片刻,她又说。

你应该好好打扮打扮。然后,我和首领送你一起去医院——不,我们应该把设备搬到城堡里来……

当然,这更好了,小玛蒙。你总是这么聪明。我们还需要选花和床单……鲁斯利亚说。

接着,她们叽叽咕咕地说起来;她们讲了整个下午,像在策划一场婚礼。

让我卖你一个人情吧,鲁斯利亚。那小个子女人最后说。在最后,我会让你记起你所经历过的最快乐的事。

那真是再好不过的礼物了。鲁斯利亚说,可是,小玛蒙。我该怎么还这笔人情呢?

地狱里的判官会记着这件事的。玛蒙说。

鲁斯利亚开怀大笑。

 

两星期之后,鲁斯利亚穿着队服,戴了一条颜色鲜艳的羽毛衣领。仿佛又一个极平常的工作日;出现在瓦利亚的医务室中。

你改了主意吗?玛蒙问,你的礼服呢?

果然还是这样最适合我了。鲁斯利亚说,这套制服的设计,才花了我最多的心血;毕竟每日都要穿,我想让它变得非常完美;所以,怎么看都是这套衣服更让我喜欢。

 

藏萨斯也来了。他坐在房间里的一把椅子上,望着鲁斯利亚。此刻正是上午,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藏萨斯乌木般的黑发与胡桃色的皮肤泛起金色的光泽;他的虹膜在阳光下呈现斑斓的色彩。他穿着瓦利亚的制服,只将外套披在肩头。他与鲁斯利亚记忆中的样貌难以置信地相像,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回到了青年时代。这具身体,这具吞下了一个又一个黄昏的血肉之躯;它对命运承受并有所显示,传达出的表征却好像一切刚刚开始。几万个日夜度过去,之于他不过数年光景。他的面孔依旧那样年轻,唯一发生变化的只有他的头发——藏萨斯的发尾变得很长。不过,依旧用缀了羽毛和珠子的丝带束起来,垂在他的面颊旁。

鲁斯利亚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她慢慢地走过去,在男子的面前站定。她解开了那条发带,在自己的衣领上拔下一根羽毛,又重新将它们编在瓦利亚首领的头发里。

我们家的首领,是很爱漂亮的(注)……她喃喃自语,对了,就是这样。真是个英俊的男子汉。

玛蒙便想到:在很久之前,鲁斯利亚不知从哪里学了编发——八成是自他的收藏品身上学到的——便跃跃欲试,四处找人练手。瓦利亚的精锐队员们首当其冲,不得不顶着风格各异的发式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干部们也不能幸免。有段时间斯库瓦罗见了他便躲着走。有一次,鲁斯利亚竞将主意打到藏萨斯身上。这样的劲头就连斯库瓦罗也甘拜下风。也许,那一日藏萨斯的心情十分好。也许他习惯了他的部下们带来的混乱——就算他们跳到餐桌上大打出手,他也照样吃他的饭。也许在重伤之后,他习惯了鲁斯利亚的手在他身上摆摆弄弄,又觉得鲁斯利亚无论如何,并不敢在他的身上造次……总之,他竞默许了他的晴之守护者的行为。他任鲁斯利亚将自己已经略微有些长度的发尾用发带缠束起来,再缀上原本的羽毛和珠子。藏萨斯顶着那样的编发过了一日。鲁斯利亚容光焕发了一整日,简直像一只得意洋洋的孔雀……

 

为了约定而留的长发。鲁斯利亚喃喃道,真浪漫啊。在那之后,已经过去多久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玛蒙为她拉开舱门。鲁斯利亚看到安乐死舱位中半直立的床垫和固定带。她要靠在那张床垫上,然后,固定带会把她的身体裹住。

突然,路斯利亚开始大笑。藏萨斯和玛蒙短暂地陷入了迷茫。但他们很快便理解了。旧时光在记忆中复活,场面栩栩如生。于是,玛蒙也开始大笑。她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藏萨斯也笑了。他笑得很放肆,好像二十四岁时候的样子。今日过去,便少一个人能够因此而露出笑容。藏萨斯,他会是所有秘密最后的保管者,他会是他们之中最后一个会为此露出笑容的人。

他们在病房里放声大笑,直到路斯利亚对伙伴们挥手道别。在闭上眼睛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那张记忆中的脸。

 

……

 

在瓦利亚,有一个小小的、供高级干部们使用的酒吧。在工作之余,有时,他们会为自己调些饮料。一日,不知怎的,藏萨斯的扈从、瓦利亚戒指的持有者们接二连三地在这里碰面;最后,这演变成一场小型的宴会。

那真是个富有魅力的夜晚。他们拿出了最好的酒。房间内灯火通明。在天花板的正中央,水晶吊灯闪烁着迷人的色泽。瓦利亚的干部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鲁斯利亚干脆围上那条滚了荷叶边的粉色围裙,做起了酒保。就连弗兰也在场。他说,饮酒这一行为归属于堕落的成年人(你小子脑子还好吧?你已经十七了——再说,这是在意大利!斯库瓦罗高声喊。),只以高脚玻璃杯装橙汁来喝;然而一杯橙汁喝得他满脸通红,不知是怎样的橙汁。解除了诅咒的玛蒙个子此时还没有一只落地台灯高,却拿着一只巨大的、几乎像她的头一般大的扎啤杯,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豪饮。列维·亚·坦又哭又笑,鲁斯利亚与斯库瓦罗眼疾手快又七手八脚地将他的衬衫反套在他的身上,总算保住了他上身的最后一件衣服。贝尔菲戈尔得意洋洋地表演以小刀将柠檬切成极薄的片,又准确无比地插在每个人的杯边;在展示这一惊人的技艺后,他风度翩翩地向他的同僚们行了个极标准的、皇家规格的礼;下一秒又以胳膊肘支在桌上,相当粗野地与弗兰争食。

最后,他们天南海北地聊起来,从法语的动词变位聊到不同的火炎属性间是否存在相生相克的微妙关系,一直聊到他们加入瓦利亚的原因。

“我觉得首领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非常危险,但也充满魅力(注)。”鲁斯利亚充满憧憬地说,“有着很好的服装品味。那样的、毛皮与羽毛的装饰,非常大胆,很衬他,我非常喜欢。我喜欢鲜艳羽毛的装饰……”

就是这样?斯库瓦罗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瓦利亚是很好的地方。虽然,这里很不方便购物;不过,没有人过问我的收藏。狩猎时,偶尔也需要伙伴,才能更加乐在其中(注)……不过,一开始,事情就是这样。难道不是这样吗?”

斯贝尔比·斯库瓦罗,那银发的男子,突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鲨鱼般的微笑。

“对!”他喊叫起来,“事情就是这样……喂!每个人——你们每个人——难道不是因为藏萨斯吗?”

这是当然!头一次,列维·亚·坦这样痛快地附和他的同僚,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您,我的首领……说罢,他又难以自抑地哭了起来。

我是王子,那么首领就是国王了(注)。贝尔菲戈尔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坚决说。

破解了诅咒的阿尔克巴雷诺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以一种与她的形象极不相符的狂热大喊道:能够遇见他——我太幸运了(注)。我用我的全部财产作保——弗兰!给我倒酒!弗兰!

……我一见他,便想看看他的力量……那被提到名字的少年喃喃自语道,梦里的me,就是因为这样……

斯库瓦罗哈哈大笑:那几乎是在一个人的有生之年中能够听到的最快活的笑声。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他脸色酡红,神采飞扬,金属色的眼睛在温暖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高举酒杯,喊了起来:

致我们的首领!致藏萨斯。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回应。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除却昏昏欲睡的弗兰,都相当惊诧地看着门口。

首领很少到干部用的小酒吧来。他的房间里总是储备着最好的酒,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人为他送来冰块,以及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可现在,首领却出现在这里,制服外套不知哪里去了,上半身只剩一件未系扣子的白衬衣。

他一定什么都听见了。至少,他一定听到了斯库瓦罗的声音。

斯库瓦罗因为这突然的沉默回过头去——看到藏萨斯就站在门边,他的手悬在半空,将酒喝掉也不是,放下手也不是,看上去有些尴尬。

鲁斯利亚张着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列维·亚·坦一边因为斯库瓦罗的处境而欣喜若狂,一边自己窘得恨不得钻到地下。弗兰几乎栽倒在桌子上。贝尔菲戈尔把玛蒙抓在手里——他已经快要三十岁了,一紧张却还是要这么干,像小孩抓着一个毛绒玩具那样;玛蒙则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嗝。

藏萨斯旁若无人地走到吧台前,好像他们都不存在似的。在一片沉默之中,他极从容地取了一个酒杯,夹了冰,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龙舌兰。下一秒,对着他的部下、扈从、忠实的追随者、这个或那个时空的瓦利亚戒指的持有者们——

瓦利亚的首领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一种强烈的光彩自斯库瓦罗的脸上迸发出来。

这样的场景与面孔足以让任何人永生难忘。

国王站在他的城堡之中。他的脸容看上去那样年轻;他的身体静止了八年,严格意义上讲,他是贝尔的同龄人。他上身只穿一件扣子也未系的白衬衣,却配得上整个世界曾经举办、正在举办或将要举办的任何一场宴会。藏萨斯向他的部下们举杯致意。光线在他深红的眼眸中流光溢彩,像身为夜晚与终结的预兆、以猩红的光芒使万物溢出鲜血的黄昏时的天空。

 

 

*

 

与彭格列指环不同——瓦利亚指环由前任阿尔克巴雷诺玛蒙的私产打造,被赠与特定的对象使用。在指环的持有者溘然长逝后,它们被交还到玛蒙的手中;而玛蒙将它们交给了藏萨斯,像她多年以前所做的那样。

瓦利亚指环不再有新的持有者。它们被安置在藏萨斯的书房。

自某种意义上讲,已长眠地下的沢田纲吉成功了。彭格列的转型已经完成;黑手党的黄金时代迎来了它的终结。然而,藏萨斯依旧是彭格列不可缺少的话事人。为此,彭格列的第十代首领力排众议,作出了极惊人的决定。然而,彭格列的暗杀部队本身的作用不复从前。

即便如此,藏萨斯的雾之守护者始终陪伴着他。

曾经的阿尔克巴雷诺已步入垂垂暮年。她变成极安静的、矮矮小小的老妇人,越来越像一阵烟雾。将近一个世纪他们依旧每日一同吃晚餐,玛蒙坐在他的左手边。其他的位子始终空着。每天,藏萨斯从午睡中醒来,便问舒舒服服靠在一旁的扶手椅上的玛蒙:

我饿了,有什么吃的东西?

那女子便微笑着说:

首领,从日本寄来的土产到了。首领,弗兰那家伙来过了,带了点心来呢。首领,我们来吃螃蟹仙贝吧,我泡了大麦茶。

直到有一日,她走进房间里来,表情凝重,嘴唇抿得紧紧的。

弗兰那小子失踪了。她这样告诉藏萨斯。

这是个颇有奇幻色彩的故事。弗兰与自己的徒孙走到法国侏罗区的一条河流旁;那女孩不过是一回头的功夫,他便不见踪影,只有阳光下白亮如银的河水哗哗作响,向着下游奔流而去。一开始,她只以为对方在同自己开玩笑;因为无论在何处,她都无法感受到弗兰的气息。弗兰经常这样捉弄他的后辈们。可几十分钟过后,她开始感到不安了。

彭格列派出了两支专业的搜救队与一百二十个家族成员;当地的居民自发地加入进来,就连瓦利亚的玛蒙也出马了。他们几乎将那片森林的泥土也翻了过来,可弗兰依旧不见踪影。

撒旦之徽持有者的语言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以一种极其古怪的、近乎一阵见血的方式应验。他称贝尔菲戈尔为伪王子正统继承人便果真是吉尔拉吉尔。他与列维见面不过两次便讲,他长了一张收藏了数百部桃色影片却没有女友的脸。他对斯库瓦罗说,长毛队长真是笨蛋,头脑里的养分大概都被头发吸走了。队长的声音好可怕,森林里的鸟都不会下蛋了。队长每天被打,对首领死心塌地,说不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队长这样子一定活不长的。

 

那么,先到水里玩吧。这是个很好的天气,河水凉爽,清洁,在阳光下有着银子一样白亮的光彩与声响,真使人怀念。先顺着水流漂下去,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可以就这样顺流而下,直到大海。

 

*

 

有时,玛蒙会记不起一些事情。她已经不再负责任何工作了。她依旧喜欢一张一张地数自己的钞票,不过,许多时候,数到一半她便会停下;再重新数起。有时她吃了甜点却忘记自己吃过甜点。藏萨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直到有一天,玛蒙慌慌张张地撞进他的房间。她的兜帽在奔跑之中滑落,于是藏萨斯看到她老去的面孔,焦灼如火焰中蜷曲的纸片;她一进来便对藏萨斯大喊大叫:

首领,首领,队长在哪,斯库瓦罗队长在哪;我感觉不到他的胸腔了,他的肺,他的呼吸,他的血管,在血管之中流淌的血。我感觉不到了。我在哪里都感觉不到他。还没找到适合移植心脏的人,我要为他维持那颗心脏。

 

*

 

玛蒙!你冷静一点。我是风啊。

别想骗我。她无情地说,那讨厌的家伙的样子,我一清二楚。你倒不如说自己是他的爷爷。

下一秒,年迈的拳法家脚下的石地板化为一滩盘踞着毒蛇的沼泽。风不得不有些狼狈地后退了两步。他并没有进攻的打算,因此不免显得有些左支右绌。

藏萨斯来到走廊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瓦利亚的雾之戒持有者一转头,看到了藏萨斯,登时喜形于色。当风看清那张脸的时候,他的面孔上浮现了极清晰的震惊神情——尽管,它转瞬即逝。

首领!真是太好了(注)。玛蒙喊。接着,她得意洋洋地转向她的对手,说:

等着我和首领联手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吧。

吵死了。藏萨斯说,给我退下。

玛蒙的口中发出一些很失望的小声音,不过,她非常温顺地听从了藏萨斯的指示。她又对他的首领说:

这是个骗子,首领。风那个家伙,我是认识的。他像我一样中了诅咒。在解除诅咒之后,他看上去和您年纪差不多大。这个老狐狸是谁,我一点也不清楚……

闭嘴!藏萨斯又说。回房间去。

风有些吃惊地望着这一幕:玛蒙依旧对藏萨斯言听计从。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楼梯口,一句话也没有讲。直到要消失在楼梯口之前时,她终于忍不住说:

首领,你可要把他痛打一顿。我一见他,就觉得特别讨厌。

两个男人目送着玛蒙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你来做什么?藏萨斯问。

我写信给她,告诉了她关于尤尼过世的事。风说,但是,我没能得到回信。里包恩也不在了。所以我想我应该亲自来看看。你——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苦笑起来。

尽管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风没再说下去了。他们短暂地沉默了几十秒钟,各自想着一些事情。

最终,藏萨斯开口,说:

滚吧。

 

*

 

这一天,瓦利亚资历最老的幻术师将三个队员以靛色的触手倒提了起来。

说!她以一种极度危险的方式问,你们叫我什么?

你在做什么,玛蒙?

藏萨斯问。

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在藏萨斯对他问话的时候大为光火。身材娇小的老妪转过身来,以那一种极隐秘的方式,长久地注视着藏萨斯。

玛蒙究竟是什么人?最终,她冷冷地开口。

黑发男子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他问:

你是谁?

我的名字是毒蛇。她说。

她突然掩住了口,似乎为自己将这件事说出来而感到吃惊似的。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然而,这是一种经年累月的惯性。她在藏萨斯的询问面前从不保持沉默;她不愿拒绝藏萨斯的任何请求。不过,这一件事,此刻她并不清楚。为此,她甚至显得有些困惑。不过,很快,幻术师便调整了自己,以一种相当凶狠的方式说:

为什么我会在意大利?之前我分明在自己的家里。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彭格列暗杀部队瓦利亚的首领藏萨斯。男子说。你通过了考验,术士。把那些垃圾放下。我们来谈谈报酬的事。

在听到藏萨斯的话时,女子表现出若有所感的模样。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好像这话她曾经在哪里听到过,为此可以惊叹不已。

瓦利亚的首领藏萨斯。她喃喃地念。瓦利亚的首领。藏萨斯。首领。

突然,触手化作一阵烟雾,消失了。她的囚徒们跌在地上。她似乎体力不支,慢慢地靠在了墙壁上,似乎下一秒就要跌倒。然而,她依旧不错眼珠地望着那个青年男子。

你的脸怎么了?她很低很低地问。

 

……

 

她这样吝惜钱财、身体的状态、自己的生命。直到记忆的功能被抛却。一切都会转向彻底的被遗忘。她开始遗忘见过的脸孔;直到一张脸从记忆中浮现。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的脸,非常熟悉。她睁开眼睛——通常,那些陌生的面孔会在她睁开或闭上眼睛时消失;这让它们无可避免地具备了易于被遗忘的特质。然而,那张面孔并不曾消失,或发生异常剧烈的改变,这让她感到十分安全,像一张安全网;倘若没有这张网,她便会落入遗忘的深渊。

她认得这个人。那是藏萨斯。瓦利亚年轻的国王。

藏萨斯保有着他年轻时的面孔,一个世纪过去了,他的容颜依旧停留在那段黄金时代。

就在这个瞬间,她记起来了,她记起了所有被她遗忘的面孔,以及其他被遗忘的一切。她开始喊叫:

我的名字不是毒蛇,我是玛蒙。我的家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名字是让事物成为事物的力量,名字也是自己赋予自己的东西。名字的力量这样惊人,它是对存在的阐释;它是有倾向的期待。她想抛弃过去,不再想成为毒蛇,在这里她的身份便不是毒蛇。在瓦利亚没有任何人称呼她毒蛇,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我是玛蒙,她喊叫起来,我是玛蒙。在她的声音中蕴含着一种极度强烈的幸福。以至死亡的阴影正一寸一寸地爬上她的身体时她不再恐惧死亡。她快乐地喊叫,容光焕发,那一种声音如此热切,她记起了她想要的那个名字记起了以这个名字称呼她的人的脸。她呼唤斯库瓦罗,贝尔菲戈尔,列维与路斯利亚;呼唤不知所踪的弗兰;她也呼唤她的首领,在这样做的时候,她的眼睛近乎贪婪地紧紧盯着藏萨斯年轻的脸,那一处时间与记忆的洪流中不变的锚点,她重新认识了许多次的脸,那张近乎永恒的、不可能被忘记的脸。那一刻,她无比相信,只要藏萨斯还在,她便不会忘记她的名字,她会一遍又一遍的想起自己的名字。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弱下去;最后,变成耳语一样的、很轻很轻的声音,像夜里白色的水鸟睡在丝绸般的黑色水面上。

那女子始终沉浮在那种容光焕发的喜悦之中。

我是玛蒙。

她最后说。

藏萨斯一直握着她的手。


 

 

 

斯库瓦罗盯着自己面前的威士忌。他知道自己的年龄已经超过四十五岁,照理说,身体应当走下坡路了。他不应该为身体上的不适感到意外。这算什么。每一次——无论顺利与否——每一次他都能完成任务。他无时无刻不处在最佳状态:他真想这么说。就在不久之前,他险些放走了任务对象。真是丢脸。假如他的同伴们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怎么说?银线迟早会断,人总有一死。不知怎的,最近,这样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哎呀呀,真是抵不过年纪呀。鲁斯利亚说。

斯库瓦罗一惊。

你说什么?他问。

我的脸!斯库。我的脸。鲁斯利亚说,你在听吗?不如说,胶原蛋白已经流失了。虽然说,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的美。不过,想当年,我的皮肤可是像花瓣一样……

通常,在处理过工作后,斯库瓦罗会直接到藏萨斯的办公室简要地汇报情况,并视情况在那里喝一杯。不过,有时他也会到这里,瓦利亚高级干部专用的酒吧,为自己做点饮料,有时,与其他的队员一同分享一点时间。他与鲁斯利亚认识许多年了。他很清楚,这时,只要让她一直不停地说下去就好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斯库瓦罗熟练地说。

真想知道首领的保养秘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样?可以告诉我吗?小斯库?

首领?斯库瓦罗嗤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说起来,安排这些事的人不是你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你没有注意到吗,斯库?鲁斯利亚单手托腮,怎么说,我们的首领——看上去简直还不到三十岁呢。我明白他的身体要更年轻些,像是贝尔的年纪,可是——

拳击手露出一个促狭的微笑。

你比我要更清楚吧,斯库。

斯库瓦罗很不客气地锤了鲁斯利亚一拳,不过,其中并没有窘迫的成分。他心想:说起来,确实是这样。他们之间偶尔有性,他总觉得藏萨斯的身体年轻得令人惊奇。大概是吃得好、睡得多的缘故。他是否也应该学习一下,多摄入优质脂肪……

说起来,斯库。瓦利亚晴戒的持有者又说,弗兰来过了。

那小子,又来了。他有什么事?他是和藏萨斯一起走的吗?

不,他要赶去日本的飞机;所以就先走了。他带来了彭格列的消息。彭格列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定期做全面的身体检查——这是——鲁斯利亚翘起一根小指,压低了声音:那个人的意思。他的岚之守护者似乎因为工作过于拼命,倒在工作岗位上,被紧急送到医院,折腾了好一阵呢。本部的全部人员都被强制要求,做了体检……

嗯,那件事情我也听说了。斯库瓦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不管什么时候都在最佳状态。

鲁斯利亚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斯库瓦罗。她说,你真的应该好好关注一下自己的身体状态。你总是这样。明明都遍体鳞伤了(注)——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鲁斯。别再唠唠叨叨的了。再给我倒一点。

她不赞同地弹了弹舌头。不过,还是给斯库瓦罗倒了一点酒。

我倒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她说,身体检查就安排在明天。

话说回来,老大是什么时候走的?斯库瓦罗问。

他刚走没多久。不过,斯库——他到彭格列本部去,究竟是做些什么?

不清楚。斯库瓦罗觉得有些烦躁。不过,似乎是塔尔波老爷子找他有事。

塔尔波?那个雕金师?打造了我们的戒指的那一个?

就是他。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找首领能有些什么事。戒指一直很好,没出什么问题。

他竟然还活着,也让我觉得很意外呢!年长者长叹一声,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啊。

我应当早些回来,和他一起去的。斯库瓦罗自顾自地咕哝起来,现在我过去,也许还来得及……

听到这话,鲁斯利亚微笑起来。

 

*

 

塔尔波已经很老很老。他极安详地坐在摇椅上;双眼以黑布覆盖,仿佛一个葬礼。他的手臂枯瘦,生满皱纹,骨节凸出,像多节疤的树根。他的面孔被昏暗的斑点与年轮状的弧形皱纹覆盖,呼吸间有植物的样态。恍惚间,藏萨斯以为自己看见了一株长着青苔的古树。据传言,他已经活了超过两个世纪。就是这样一个老家伙打造了瓦利亚的戒指。藏萨斯不明白对方到底有怎样的意图;不过,塔尔波与彭格列的联系非比寻常。因此,他应邀来到此地,不料却在庭院中与沢田纲吉迎面遇上。

沢田纲吉怔了一下——这不过是一种习惯。他早已不害怕藏萨斯。然而,遇到藏萨斯,他必然先怔那么一下。而藏萨斯决定不去理会对方。他自顾自地找了一张看上去十分舒适的椅子坐住,把地板留给彭格列的第十代首领,接着闭上双眼,一言不发,等待着那老者对他说明来意。

“在我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我与年轻的彭格列一世结下了友谊。”那老者突然开口,“我作为他的雕金师,为他工作。有一天,他对我提出了一个请求。”

“这是个有趣的任务。当然,相当耗费精力,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个有趣的挑战;而且,我实在不想让乔托失望。我做到了。我将浑然一体的彭格列指环改造为能够一分为二又能合二为一的戒指,却丝毫不破坏它的功用。但在那之后;我大病一场,眼睛也渐渐地就此看不见了。”

他微笑着,指了指自己被黑布覆盖的眼睛。沢田纲吉表示了然,点了点头。藏萨斯没有望着他,似乎已经睡着了。他们在这里沉默地等待,像年迈祖父面前的一对兄弟。

“我的生命在衰减,看上去已经必死无疑。不过,也许是我命不该绝,乔托的雨之守护者曾经在日本见过同我一样的病人。更加凑巧的是,他知道,在日本有这样一个医生,可以将我的病医好。唯一的问题是,我的身体显然已经无法支撑超过两个星期了。乔托为此感到十分愧疚。其实,他不该如此。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不过,我确实并不想死。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在得到我的同意后,他对我使用了‘死气的零地点突破’。”

彭格列的第十代首领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就在那个瞬间,他看到藏萨斯睁开了双眼。他盯着塔尔波,如一条蛇准备定住一只青蛙。他的瞳孔如同一片翻滚的血海中小小的针尖,其中显露的神色足以使任何人感到恐怖,然而,那老人不在这里。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就这样,我在冰中沉睡了一年,直到我的朋友们辗转找到了那位医生,让他来到了意大利,并完成了治疗我所需的准备。

“这样的事是头一遭。是的,乔托也曾用这样的方式阻挡敌人。因为很多时候,乔托并不想伤害他们……但在那之前,从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在死气之炎的冰块中度过了那样久的时间。高纯度的大空之炎甚至能够将人变成石头,想必你们已经清楚了。”

沢田纲吉沉默不语。藏萨斯的疤痕开始发热:那些词汇像煤块一样滚烫,事情已经过去这样久,可他的体内似乎含着一只熔炉。事情已经初见端倪,有所显露;然而,他们都在等待着一个结果。

“在那之后,我的身体便发生了变化。一开始,我并不觉得自己有着怎样的变化——也许是那医生医术高明,或是我的视力不复从前,我只觉得自己要比我的家人与朋友身体好些,老得慢些。可是,当我的朋友们纷纷长眠地下,我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依旧年轻时,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我一直为了彭格列而工作。我的朋友们一个又一个离我而去,从一世到九世。不过,我有预感——我的时间就要到了。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们,藏萨斯,还有,彭格列十代。我想,藏萨斯,你早已觉察到事情有什么不一样了。你的身体一直那样年轻。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冰中度过这样久的时间——”

“你早就知道了吗?”

藏萨斯问。此刻,他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两团火,却使人浑身发冷。那样的火焰足以使焚烧的地狱化为灰烬。沢田纲吉必须通过这一关。

“沢田纲吉。你和那个老东西。你们早就知道了。”

“不。”

彭格列第十代首领上前一步。他的话相当真诚,无从作伪:

“请相信我,藏萨斯。在今天之前,我并不知道死气的零地点突破会有这样的作用。”

事情一触即发。沢田纲吉作好了战斗的准备。必要时,他不得不应对这头野兽,像他从前做过的那样。

但是,事情并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发展。藏萨斯身上的一只终端机发出尖锐的响声。

是来自瓦利亚本部的紧急通讯。这真不是时候。藏萨斯真想将它摔在地上,毁了它。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联系他?他们应当去找斯库瓦罗。

 

*

 

“很遗憾,以现在的手段,我们不能治愈斯库瓦罗君。”白兰说,“确实有这样一个平行世界在相关领域有过研究。我可以投入更多的精力在这件事上。毕竟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卖给瓦利亚这样大的人情的。”

沢田纲吉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迟疑。他并不确定藏萨斯的反应,因此,他希望白兰能够多少在用词上更加温和一些。

“不过,研究可能需要数年或数十年的时间。斯库瓦罗君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因此,我想,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不过,就算能够找到让他活下去的方法,根据我的经验而言,他的身体也不能恢复到曾经的状态了。虽然说,也许有某些诅咒可以做到这一点,但诅咒是需要付出代价——”

白兰的话戛然而止。他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露出危险的神情。尽管如此,他依旧显得风度翩翩。他们都注意到藏萨斯一言不发,却死死地盯着尤尼看。那乌发蓝眼的女子用那双悲伤的眼睛注视着藏萨斯。她的眼神如此使人感到熟悉。藏萨斯正在暴怒的边缘。他的疤痕在扩展,泛起血色,仿佛他正自我燃烧。在他的怒火面前,性别或年龄并不是障碍。倘若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就在下一秒,那黑发男子便会毫不犹豫地将面前的女子杀死;他会继续他的工作,直到房间内的所有人死去,或他自己倒在地上死去为止。这是他的身体所表露出来的。

然而,尤尼毫不畏惧。她望着藏萨斯,像母亲望着一个孩子那样。

最终,藏萨斯只是移开了视线,走出了房间。

彭格列第十代首领向白兰与基里奥内罗的尤尼点了点头,跟了出来。

藏萨斯!

他本不抱能够叫住对方的希望。不过,瓦利亚的首领停下了脚步。不再年轻的沢田纲吉显得非常疲惫。太多事情在他的脑海里翻滚。不过,他依旧直视着对方。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他简单地说。

滚开。藏萨斯说。

我请求你,藏萨斯。对死气的零地点突破的作用保守秘密。在黑发男子的身后,传来沢田纲吉的声音,不过,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斯库瓦罗。我想,他需要知道这件事。还有,如果他需要的话,我愿意提供协助;直到治愈他的方法被找到。你有我的承诺。

 

*

 

瓦利亚。他们残酷、肆无忌惮、厚颜无耻、对施加于彼此间的暴力麻木不仁,却以一个家庭的面貌作为伪装,每天晚上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在同一个篮子里取面包。爸爸。妈妈。长男。次男。宠物。座敷童子。除却白日在外公干的贝尔与玛蒙之外,所有人都得知了那个消息,但这个消息仍旧会出现在晚餐桌上。

斯库瓦罗以一种冷静的方式宣布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并提出卸任作战队长一职,由鲁斯利亚代劳。他的眼睛不曾和藏萨斯接触——不曾和任何人接触。瓦利亚的干部们神色各异。连列维也并未喜形于色:他的注意力全部悬在藏萨斯身上。

那个垃圾会被送到彭格列总部。

藏萨斯开口。他这样谈论斯库瓦罗,像他完全不在这张餐桌上似的。

终于,斯库瓦罗抬起眼睛,望着藏萨斯。他的眼神显得十分平静,如同雨水无声地落下屋檐。

不必了。他说,我不打算这样做。

瓦利亚的干部们露出极度惊骇的神色。下一秒,藏萨斯掀翻了整张桌子。那只承受了几十年动乱的餐桌竞从中开裂,死去了。几十只杯盘尽数破碎,刀叉跌了一地,声音不绝如坚铁相击。这一幕的张力令人震惊。为它作结的没有惊呼,只有寂静。餐厅内寂静如死。红酒浸湿了他的衬衫像溅满了血,藏萨斯置之不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最先开始活动的人是列维。几秒钟后,他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追上去。

“谁也不许离开。”

斯库瓦罗说。他的声音不可动摇;列维·亚·坦像一只被蛇定住的青蛙一样,站在原地不动了。

“接下来的话,我要你们听好——并且一个字都不允许泄露出去。”

 

*

 

刚刚入夜。夜空还是蓝色的,像水一样微凉、稠密,清澈。在这样的郊外,能看见许多星星。露台上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姑娘。她的面孔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似乎在想自己的事情,显得心不在焉。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一个瘦削的金发男子正走上露台,走到她的身后,但就当对方距离她不过两臂远的距离时,她开口了:

什么时候你也去做个体检吧,贝尔。

王子的身体好着呢。男子满不在乎地答。

不要害怕看医生啊,贝尔。玛蒙凉凉地说。不要再像小的时候那样,因为害怕看牙而跑掉了。

贝尔菲戈尔的口中已有五只假牙。不过,其中三只牙齿是被斯库瓦罗打掉的。他露齿而笑,说:

你这家伙,真让人火大。

他一用力,以一种与瘦削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把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举在手里,像捉着一只动物那样。

放我下来。玛蒙很不客气地说。你已经要四十岁了。多少成熟点吧,贝尔。

你觉得山羊胡怎样?贝尔菲戈尔问。

被他紧紧捉着的少女突然化作一阵烟雾,自他的手中消失,又重新凝聚,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

金发男子撇了撇嘴。

真没劲。他说。

沉默了几秒钟,他又说:

没想到死气的火炎会有那种用处。怎么样?你这个怕死的小家伙。可以活得久一点喔。

我确实做过这方面的研究。玛蒙说,在很久之前就开始了。首领的身体验证了我的看法。不过,我才不想把自己的身体困住呢。我已经解除了一个诅咒;别想让我再被困到另一种状态里。

贝尔菲戈尔又一次露齿而笑。

不愧是雾。

再说——永恒的生命总是有代价的,贝尔。玛蒙说,世间的所有事都是有代价的。

他们陷入沉默。贝尔将手臂搭在栏杆上,尽管他已经将近四十岁了,可这样的姿势依旧像个孩子。突然,他说:

鲨鱼会死在病床上,真是不现实啊。

玛蒙没有回应。

那家伙最好早点死。贝尔又说,这样一来清净不少。

谁知道呢。玛蒙淡淡地说,也许他会改变主意。斯库瓦罗愿意为首领付出任何代价。

这倒不假。贝尔微笑起来,不过,你真是不了解首领呀,宝贝(注)。斯库瓦罗要做的事——无论最后怎样——首领总是不会反对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月亮正渐渐升高;蓝色的影子渐渐变暗,显出非常残酷且鲜明的意味;像从浅海步入深海的过程。贝尔菲戈尔与玛蒙静静地望着夜空,想着过去几十年的日子。他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连串的画面,其中相同的画面多得令人惊诧。他们不用彼此交流,便清楚这一点;他们无法不为此而若有所思。

最后,贝尔又添了一句:

你就等着瞧吧。

 

*

 

已经是凌晨。月亮在天空中升得更高。夜晚褪去了蓝色的外衣。一切皆刷上一种近乎惨烈的黑白色彩:它们原本的色彩褪去了。世界确实是这样被夜色毁掉了。森林版画般黑白分明,仿佛一片荒凉的骸骨之海。

藏萨斯的门前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是斯库瓦罗。藏萨斯抓起他所能触碰到的最近的东西猛地掷了过去——来人没有躲开。那酒瓶砸在他的头上,碎了。碎片划伤了斯库瓦罗的脸。下一秒,昏暗的血便溢出来。

滚开。藏萨斯说。

“如果你想的话,我会做的。”斯库瓦罗说。“你想要的一切——什么都行。”

藏萨斯望着斯库瓦罗的眼睛。在月光下,酒精的热力上涌。血液在太阳穴内啪啪跳动。他只觉得四肢冰冷,头颅与胸膛内又有火焰燃烧。他知道斯库瓦罗是认真的。他认识斯库瓦罗已经太久。可怕、可怕的斯库瓦罗。他还记得代理人战争之后发生的事。斯库瓦罗失去了他的心脏。两个星期过去,藏萨斯第一次打了他。在被打之后,依旧缠着绷带的斯库瓦罗很惊讶地、几乎是愣愣地望着他。那一刻他竞想着他是否不应该这样对斯库瓦罗——也许他的想法是错的。他将斯库瓦罗赶了出去,无端地一阵烦躁,就此和衣睡去。不知多久后,他自小睡中醒来。在门后,他听见斯库瓦罗的、被压低的声音:

鲁斯利亚,首领的手恢复怎样?怎么说?我很在意。他打我不如之前重了。

他突然觉得恐怖。不。不是说他为之感到害怕。偶尔,有这样的恐怖降临在他的身上。他不理解斯库瓦罗。那人认定一件事就非要如此不可。藏萨斯只有觉得可以,无所谓,让他这样去做。斯库瓦罗这样对他,这是多么可怕的重量。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突然,藏萨斯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穿过半个房间来到斯库瓦罗的面前,极凶狠地打他。斯库瓦罗被击倒在地。一颗牙齿被打掉,珍珠一样,滚在地上。藏萨斯扯下他的义肢,丢在一边。人造的手落在地上,手指舒展,仿佛一只死鸟。斯库瓦罗,他怎么敢这样做;他不清楚。对藏萨斯的暴力他极度反常地不加反抗。他的脸容非常宁静,只有一点自然流露的、痛楚的神色。口腔内部被擦破了,自嘴角渗出一点半透明的、鲜红的湿痕。他的嘴唇像脸上的一道伤口。月光惨白如水银泻地。世界很安静,像沉在水里。

藏萨斯踩在他的断手上。

他一句话也不讲。

有时,藏萨斯会打他,而斯库瓦罗总是加以反抗。他踢回去、打回去,骂他,甚至不成章法地咬他。只有一次,在这一次之前、唯一的一次,斯库瓦罗不曾以抱怨、吼叫、甚至于肢体的暴力回应被施加的暴力。在那次耻辱的失败之后、面对某种不可抗拒的本源性存在的时候。此时此刻,如彼时彼刻。那时,他们被软禁在瓦利亚城堡中,而斯库瓦罗刚刚能够脱离轮椅行走。子夜时分,那银发的男子步伐不稳地走进他的房间里来。藏萨斯对他丢了一只酒瓶,他没有躲开。碎玻璃划破了他的旧伤,于是他的脸上流着血。藏萨斯对他说滚开;他却直直地望着藏萨斯,说:

如果你想的话,我会做的。你想要的一切——什么都行。

藏萨斯知道他是认真的。此刻,斯库瓦罗一心只想着他,这无法言喻,如何能够理解,难以置信,真是可怕。那个男人,真是可怕极了。下一秒,藏萨斯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扑过去,尽管他的每一块肌肉都沉浸在撕裂般的痛苦之中。他极凶狠、暴烈、毫不留情地打斯库瓦罗,直到对方的鼻子和嘴角都在向外流血;他的义肢被扯了下去,藏萨斯踩在他的断手上。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斯库瓦罗比月光更沉默。

房间里有海的回声。藏萨斯没有注意到自己破碎的喘息。那声音听上去像他此刻正经历着某种极度痛苦的折磨;仿佛他正缓缓地将自己燃烧殆尽。

他停手了。他明白自己再怎样做结果亦是如此:这适用于他对于斯库瓦罗的任何举动。事情并不是由他决定的。是的,事情是完全由他决定的。但事情并不是由他决定的。他没有要他来。

天鹅绒般的血污自斯库瓦罗的脸上缓缓而下,昏暗如影子。只有长久地看,才能够看出那一种在夜的微光下极深极深的紫色。年轻的鲨鱼满脸是血,这样悲伤地望着他。那双眼睛透彻、苍凉,如同倒映在海中的两轮银色月亮。藏萨斯突然双目灼痛。这样的事情已经接近尾声。这种发现,不需要任何的解释、说明。他的眼前一片昏暗,只觉得呼吸灼热,蓝色的火蛇在血管中游动,也许是因为酒精。原来指环之战已过去二十余年。他见了同样的夜晚。同样的脸。同样暴露在外的残肢。同样的银色长发。同样的沉默。命运的重叠。他的神情不显得悲伤、难过。这一种痛苦过于庞大,无从以悲伤装载。对这样的事实他只有接受,像过去结痂的伤口重新溢出鲜血。

突然,斯库瓦罗张开双臂,像廿年前那样把他一拥入怀。

这是一个极度大胆的举动。

他紧紧地拥抱着藏萨斯,仿佛他甘愿为之一死。

细细的血流正慢慢地从他的面孔上流下来。它们滴到藏萨斯的脸上。他尝到斯库瓦罗鲜血的气味。斯库瓦罗的长发如同他的鲜血一般覆盖在他们此刻已经难以被区分的身体上。

一道白色的、丝一样的帘幕,隔绝出一个很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中有它独立的时间,藏萨斯在时间中迷失。

他闻到盐与钢铁的气味,鲜血的气味。苦涩、腥、咸,像海的气息。他所感受到的呼吸与心脏的跳动、被液体冲刷的节律,同样与潮汐的表征相符。斯库瓦罗抱着他,残肢的末端抵得他肋骨微痛,像长久地沉在水中,水压推挤着胸腔时的感受。这是一片银色的海。这究竟是哪一个夜晚发生的事,他要吞下哪一种不可逆转的事实。月光下斯库瓦罗的长发如海面。海无处不在。那是耻辱的痕迹;一张银色的网足以让记忆容身,这是为他们所共享的、在整个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像愈合后的旧伤痕。

我讨厌你的头发。他低低地说。垃圾。我讨厌你的头发。这时他听上去固执极了,真像一个小孩子。

他抬头看斯库瓦罗。那个男人满脸是血,看上去十分茫然。

你在说什么呢。他说,你想让我剪掉它吗?

藏萨斯没有说话。毫无预兆地,他粗暴地扯住了斯库瓦罗的头发。与刚刚可怕的、暴烈的进攻相比,这样的动作同样非常不成熟。斯库瓦罗,并没有防备,被扯得痛叫一声,皱起眉头。在这个夜晚,他终于显得有点不高兴。这代表藏萨斯并不想让他把头发剪掉,他是懂的。不过,说到底,他还是不明白。

“你看,我从来不懂……”斯库瓦罗近乎粗鲁地说。

不过,说到这里,他便停下了。他脸上的神色发生了变化,显得若有所思。然后,他的声音变得坚定。

“我会懂的。”斯库瓦罗说,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藏萨斯用两臂抱着他,把那张脸埋在银色的头发与昏暗血污之中。

 

……

 

我告诉了他们关于你的事。斯库瓦罗低低地说。

多此一举。藏萨斯说。

他们总会知道的。斯库瓦罗说。

藏萨斯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他一个字也不肯多讲,直到斯库瓦罗意识到自己的回答也可以作为藏萨斯的回答为止。不管怎样,他们总会知道的。这不是一件应当或可以被有意隐瞒的事。因此讲出来与否,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这样的权利已经被赋予了斯库瓦罗。他总会成为那个讲述他的秘密的人。藏萨斯已经接受这样的事实。他闭上了眼睛。

瓦利亚的首领看上去有些疲倦,若有所思。他仿佛在自己的堡垒之中,非常孤独;像睡着时的样子。这一日对他们而言非常漫长。

斯库瓦罗凝视着他。

夜色淡去。黎明这只庞大的野兽有了苏醒的迹象。树梢沙沙作响。它冰冷的鼻息凝结在玻璃窗上,皮毛的明光反射到房间之中。

斯库瓦罗本以为自己不会睡着的。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还是睡着了。

 

*

 

作战队长的事情,我听说了。

弗兰说。

十几年如一日,他总是找些借口跑到瓦利亚来。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层层叠叠的密林。不过,从这儿看,这树林很美。落日西沉,晚霞把整个天空染成血一样的红色;森林便沉浮在猩红的光影中,一直伸展至那道遥远的、伤口般的燃烧的深渊。弗兰与鲁斯利亚站在窗口,眺望着一望无际的赭色森林。

怎么说呢,弗兰。鲁斯利亚说,斯库瓦罗——我们一起共事了很多年。我们是很好的狩猎伙伴(注)。

一只鸟的黑色剪影自那窗口构成的方块状景观内默默无声地滑过去,消失了。

你瞧,弗兰。鲁斯利亚说,瓦利亚需要你的力量。怎么样?要不要考虑——

我不要。弗兰极快地说。

这句话脱口而出,几乎显得他无比抗拒这个主意。这很反常。弗兰并没有什么反感瓦利亚的理由,他也很少对任何事情表现出十分鲜明的态度。这使鲁斯利亚的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这样说好恶心。二十八岁的幻术师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你这孩子的嘴巴可真不讨人喜欢。鲁斯利亚叹了口气。不过,你也有自己的理由吧。这没什么。趁着年轻,尽情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弗兰。

 

*

 

沢田纲吉自睡眠中醒来。窗外雷电交加,雨点密密地砸在窗上,一阵清脆的爆响。远处的云层中隐隐有雷声翻滚,使房间里显得很安静。他并不是被雷声吵醒的。通常,他并不会醒得这样早。尽管过去的几晚他睡得并不安稳:这几天,他一直住在彭格列本部,与瓦利亚相关的事使他思绪万千。也许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无意再睡,决定收拾一下自己。果不其然,不到一个小时后,便有部下打来内线电话。

“瓦利亚的高级干部列维·亚·坦求见。”电话中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迟疑,“他是凌晨时分到的。我们问他,是否是瓦利亚发生了紧急事态,他告诉我们,这是私人事务。我们对他说,您睡下了,我们会在第二天上午将这件事告诉您,在这几日尽快为他安排会面……”

沢田纲吉的脸上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苦笑。

“他没有走,是不是?”

“他一直在门外等。”部下说。

“我这就去。”他说。

列维·亚·坦站在一处庭院中。尽管他已经年近五十,两鬓有了白发,却依旧像一尊极高大的铁塔。这让彭格列的第十代首领想到几十年前的事。在争夺彭格列雷指环的夜晚,年轻的列维·亚·坦在那样恐怖的雷暴之中一动不动地等待了两个小时,雨水自他的头发与黑色的制服上滑落,雷电将他黧黑的面孔映得石蜡般苍白。不过,现在,在他的面孔上,那些钉环和链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可怕的疤痕。那道疤痕是为了藏萨斯而留下的。他看上去表情严肃、神色疲惫。

“我有要事同您商讨。”他说。

“先进来吧。”沢田纲吉说,“也许我们可以在早餐桌上聊聊这件事。”

“我希望能和您单独谈谈。”他坚持。

沢田纲吉没有犹豫。他对自己身边的部下们说:

“请见谅。等到那时,有劳各位回避一下。”

没有人质疑他的决定。列维·亚·坦随着沢田纲吉与他的部下们,通过一条隐蔽的通道来到了他的会客室,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最后,只有两个人在会客室中坐定;桌上放着两杯热咖啡。

请坐——喝点热咖啡吧。沢田纲吉说。

那男子依言端起了咖啡,似乎他已经无暇思索除却那一件使他无比苦恼的事务以外的其他事,因此,他下意识地服从别人交给他的每一个指令。然而,端到一半,他便忘记了自己要用那只杯子做些什么。在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强烈的苦恼神色。彭格列第十代首领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对方放下了咖啡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跪在了彭格列第十代首领的面前。

“做下这样的决定,我经过了反复思量。”他说,“我请求您对我施放‘死气的零地点突破’。”

沢田纲吉沉默了片刻。瓦利亚雷之戒的守护者头颅低垂,他看不到对方的面孔。极细小的水珠凝在咖啡杯的内壁上。

“列维,请起来吧。”他说。

“在您答应我的请求之前,我不会起来的。”那中年男子极固执地说,“这个秘密在瓦利亚是安全的。这个请求绝非我的一己之私。斯库瓦罗已经无法指望了。待到二十年后,又会怎么样?我不能留我的首领一个人在世上。他需要忠诚可靠的部下。我愿意为他献出生命。

“此前,我对您多有冒犯,我万分抱歉;只希望您不计前嫌。只要不危害到我的首领,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闪电微弱地映亮了云层。似乎隔着久远的记忆而来。沢田纲吉又一次想到了藏萨斯。就在昨日,他们通过一个电话,以反常的平静就一些事项进行了商榷。距离他们初次见面,时间已经过去那样久,有这么多事发生了变化,真是使人震惊;他不停地回忆过去,是否意味着自己的生命已步入另一个阶段。未来依旧不明朗,然而,一个决定已经在他的心中形成。

“很遗憾,列维·亚·坦。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他平稳地说。

“但是——”男子的神色变得激动。

“因为,这是藏萨斯的意思。”

在那个瞬间,黑发男子的眼睛瞪得很大,这让他看上去几乎有些滑稽。

“什么?”

列维·亚·坦喃喃地问。

“藏萨斯已经料到,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你会找到我了。”沢田纲吉平静地说,“他并不想让你这样做,而且,他想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你一直做得很好,列维。这就够了。”

 

……

 

藏萨斯正倚在床头的靠枕上。他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只见斯库瓦罗正停在门口,望着他。藏萨斯并不说话。他把头扭到一边去。那长发男子笑了。他就这样走进藏萨斯的卧室,在床上坐下。藏萨斯干脆闭上眼睛,像假装自己睡着了一样,不去理睬他。不过,他并没有驱赶斯库瓦罗。这像一个心照不宣的游戏。

斯库瓦罗伸出手,用手指很轻地抚摸藏萨斯的发尾。藏萨斯留着辫子。它结着羽毛和丝带,发丝隐匿其间,几乎看不清楚。

黑发的男子闭着眼睛,任凭对方抚摸自己的头发。

他的耳边传来窸窣的响声:斯库瓦罗爬到了他的床上,躺在了他的身边。

我早该知道的。斯库瓦罗喃喃自语。你没有剪头发。如果它长得足够慢,事情就说得通了。它长得这么慢,所以谁也没有发现。我早该注意到的。

藏萨斯睁开眼睛,望着对方。他看到一个骄傲的笑容从银发男子的面孔上浮现出来。那样的笑容同样有些狡黠,显得得意、快活。真是可恶。藏萨斯应该挫挫他的锐气。不过,让这样的神色从斯库瓦罗的面孔上消失,让他变成另一个人,似乎也很没意思。不过,他还是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地在斯库瓦罗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他的手被弹得很痛:斯库瓦罗的额头像铁板一样硬。他的膝盖、肘关节,都像额头那样硬。斯库瓦罗微微地出了一点汗。他有着蓄着力的肌肉、坚实的筋骨扭结起来的躯体,蕴含着运动的力量,像一只被挖出来后依旧能够跳动的海龟的心那样。就连在他的指尖上也能感受到心脏在跳动。难以想象这具躯体的失活、任何一种形式的死灭。真是难以置信,不完整的躯体能够有这样的力量:他的左手已经不见踪影,他的体内如海边的蓄水池一般随着潮汐的节奏贮满又排空的,是一颗被人工植入的心脏。

在床上,他们都能听见风拂过树林的声音。空气在瑟瑟作响。月光下的密林像灰色的大海。

你考虑得怎样?最终,斯库瓦罗说。

藏萨斯应该生气的。他竟敢提起这样的话题,作这样的暗示。然而,斯库瓦罗显得那么固执,这使那一种情绪爆发的峰值不可避免地弱化下去。他知道,自己可以强迫斯库瓦罗去做任何事,可斯库瓦罗的这一种固执竟让他觉得无可奈何。斯库瓦罗想要的东西,最终他都会为之妥协;听之任之。他从不曾想自己能够容忍这样的事。

这与我无关。他说。

这句话的语调非常冷酷、不近人情。但在斯库瓦罗的耳朵里,这样的话多少有些埋怨的意味。

斯库瓦罗并不显得意外,像他早就知道藏萨斯会这样说。不过,显然,他为这样的回答感到心不在焉。他听着这句话,像没有听到那样。他只是专心地看着藏萨斯。执起他的手,落下一吻。他的嘴唇紧紧地贴在藏萨斯的手背上,十分热切、专注,仿佛他已经为这一刻等待太久。这样的吻同样很粗鲁、不成章法。不像情人的吻。吻毕,他就不再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了。藏萨斯依旧认为自己应该将斯库瓦罗赶出这里。他竟然敢这样做,真是不可理喻。薄雾弥散在在树木之间。他几乎可以闻到斯库瓦罗头发上有露水的气味,仿佛他刚刚自城堡外走进来。

“为什么?”他突然问。

这一问看上去毫无来由、语无伦次。有可能是在对任何事发问。但斯库瓦罗是明白的。

“因为你的愤怒。”斯库瓦罗毫不犹豫地答:“你毁灭一切的愤怒。”

藏萨斯重新陷入了沉默。

“我不明白。”终于,他说。“曾经的我失败了。我不是十六岁了。”

他也有些意外自己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尽管已经过去几十年,可他以为这话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对任何人讲。然而,在这种时候,他非把这件事说清楚不可。他以为斯库瓦罗会为此变了脸色,或说些什么,以反驳这句话。然而,斯库瓦罗并没有显得意外。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有些怀念的笑容。

“这没错,你当然不是十六岁的你。但这于你的愤怒无碍……”

“那个计划不再是我的目标了。”

“不。不是这样的原因。你的愤怒,从不是一个特定的目标,情绪,不是。你的愤怒是毁灭的力量。”

藏萨斯等待着他的解释。

“这一种毁灭,不是物质的湮灭,死亡,血流成河。虽然,我不怀疑你有力量做到这一点。我想说的是,一切固有观念的意义在你的面前都会被抹消的事实。你会毁灭规则。就算它们曾经影响过你——它们被环境强行施加在你的头脑中、让你不可避免地被它们影响——最终,它们还是会被你毁掉。你一定会的,藏萨斯。这就是你。你的愤怒会烧毁一切桎梏。

“我一见你,便知道了。每一次想到你,我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藏萨斯没有说话。斯库瓦罗,知道藏萨斯在想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倘若这一刻,藏萨斯命令他,你第二日便去彭格列的本部,去做那件事;他会做的。他会毫不犹豫地应下。但他实在不该使对方陷入这样的境地。他闭上眼睛,只觉得生命中的过去一阵一阵地侵袭。

“我从没想过死在你之后。”他说。“这是我唯一没有想到过的。他们也许找不到治疗方法,也许可以。也许要十年,一百年。但发生过的事情并不能被逆转,或者——”

斯库瓦罗做了个手势。他似乎为了选择恰当的词汇绞尽脑汁,为此,他微微地出了汗。

“有些事情……人终有……”

他又说。

藏萨斯没有说话。他紧紧地闭着嘴。他的上唇很薄,下唇却十分丰满,其上覆盖着细小的疤痕。因此,看不出他是否正抿着嘴唇。在月光下,唇的颜色亦看不真切。那些疤痕此刻并未扩展,却显得格外鲜明;由此可知,可知他的嘴唇正紧紧地闭合着,并因这样的动作而动作褪尽血色。藏萨斯的红眼睛在夜里闪闪发光。他的脸孔看起来依旧那么年轻。斯库瓦罗明白,他生气了。不可避免的死亡将使他形影相吊。这样的事实过于赤裸。在他的生命中许多事情都过于赤裸,然而究其根本,事情的起因并不是他,不是。他应该生气的。这不能怪他。斯库瓦罗觉得自己真应当尽可能地满足藏萨斯的任何要求;为此,他几乎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羞愧。

“不管怎样,我永远——”

斯库瓦罗说。

然后,他迟疑了,不再说下去了。

这并不是因为这样的语言产生于谎言、无知;或那一刻的情感足够剧烈,让他心绪激动,错误地讲出这样的话。不是这样。斯库瓦罗对永恒深信不疑。永恒的关键不是时间的长度:时间的长度永远都是相对的。永恒是被确信的、无数次都会做出的不变的选择。宇宙本身也许并不是永恒,可三角形有三条边是永恒。斯库瓦罗会不停地被藏萨斯所吸引。假如以爱比拟——他便会不停地重新爱上同一个人。

这听上去难以置信。但对斯库瓦罗而言,这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他并不为对方设定一个确切的标尺,例如阶段性的情绪峰值,能够被衡量的实力与野心;满足了这样的标尺他便去爱,不满足便不爱。并非如此。他是不停游弋的鲨鱼。他的当下由无数瞬间的触动构成。在那个瞬间,某一种触动足够强烈,他便会奋不顾身;而不同事件对他造成的触动,亦随着无数因素的流变而流变。他受一切可能为自己所用的因素影响。这个事实惊人地简单、震撼;同样精微、包罗万象,正如他的剑那样。

斯库瓦罗面对藏萨斯,时时会被唤起情感。每一次被唤起的情感都足够暴烈,能够燃烧比八年的永夜更久;这是极为特殊的一种情况:

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却亦是一件仍然可以发生的事情。

可是,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为着它无可避免的一种残酷,为了永远这个词汇在通常语境上与时间强烈的关联,以及他们现在面临的境况。

斯库瓦罗银灰色的眼睛低垂下去。他显得沮丧、心不在焉,几乎有些羞愧,看上去即将落荒而逃。

藏萨斯俯下身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银发男子的脸上的阴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光彩。这样的神情曾经无数次自他的脸上流露出来——无数次被藏萨斯唤醒。斯库瓦罗被那种极度强烈的喜悦和渴望所统御着;仿佛他是整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注:全文标注注释的地方皆引用/化用自原作该角色的台词,分别来源于公式书、漫画、动画、卷后语……除却鲁斯利亚的“首领也是很爱漂亮的”——这句话其实出自卷后语的列维之口。

 

 


后记:

 

我想,结局是开放式的。

在几个世纪之后,Xanxus可以站在镜子前,望着月光下的自己;也可以望着坚冰中的斯库瓦罗。他也可以结识新的伙伴——这都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在担心自己把瓦利亚之间的关系写得过于温柔。不过,他们都是大人了,应该成熟一点了。再说,既然是同人创作,那我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

其实原本有贝尔的更多情节,不过,我想,也许用在另一篇里会更合适些。我还会写一些瓦利亚相关的东西的。

大家其实也可以先看下篇,再看上篇,这样读也行,也可以。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了,就等想到之后再说好了。总之,非常感谢大家愿意读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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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糟糕的消息

大家好,我是Horrortale汉化站。几天前,站内的汉化作品被大面积屏蔽了。一百多话的汉化,幸存者寥寥无几。我这边尝试了申诉,已经失败了。审核依旧不通过。

很多非常普通的图片(如一张Aliza单人图)也被屏蔽了,我根本不清楚为什么。不排除有人举报的可能。

接下来几天,我会把汉化的内容整理出来,做一个压缩包供大家下载。也会建一个群,让大家加群获得文件。

对于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觉得十分遗憾。无论是lofter无法容忍多样化题材的作品这件事,还是可能存在的、有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想毁掉他人的心血这件事,都让我觉得很悲伤,也很疲倦。事情可能不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了。我会试着再和客服argue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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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觉得十分遗憾。无论是lofter无法容忍多样化题材的作品这件事,还是可能存在的、有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想毁掉他人的心血这件事,都让我觉得很悲伤,也很疲倦。事情可能不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了。我会试着再和客服argue一下,但转机非常渺茫。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所以后续的开展工作可能不会那么快,希望大家谅解。

作为horrortale的汉化一体机,多数时候独自完成汉化,难免有不周之处。为此,我无比感谢给予我汉化热情的酸苹果老师,朋友们在汉化中对我的帮助,以及读者朋友们的支持。很高兴能让更多人看到这样有趣的作品。以上。

古钱窗

【角飞】都市谋杀之夜

失去左脚的芭蕾舞演员飞段与收留他的医生角都的故事。


都市谋杀之夜


是夜。雷声大作,暴雨倾盆,闪电在云雾间炸裂,空气中弥漫幽幽的蓝火。角都熄了灯。窗外模糊一片。远处橘红的警报灯一闪一闪。雨扑在玻璃上如浪撞击舷窗,他身处船舱之内:船将沉了。雨声中房间另一种安静;墙壁阴暗逼仄,空气微凉湿润,竟有种毁灭前的安宁。手机屏幕亮起,有细小电流浮动在空气中,是医院呼叫。角都望着它。下一秒雷声在窗外炸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墙壁在颤抖。他接起电话,听筒内声音断断续续如水中浮木;房间内空调机竟还在轻声工作,又有抽离之感。值班护士在极远的地方讲,本地现代芭蕾剧团的巴车在雨夜侧翻,冲到桥下,一车...

失去左脚的芭蕾舞演员飞段与收留他的医生角都的故事。



都市谋杀之夜




是夜。雷声大作,暴雨倾盆,闪电在云雾间炸裂,空气中弥漫幽幽的蓝火。角都熄了灯。窗外模糊一片。远处橘红的警报灯一闪一闪。雨扑在玻璃上如浪撞击舷窗,他身处船舱之内:船将沉了。雨声中房间另一种安静;墙壁阴暗逼仄,空气微凉湿润,竟有种毁灭前的安宁。手机屏幕亮起,有细小电流浮动在空气中,是医院呼叫。角都望着它。下一秒雷声在窗外炸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墙壁在颤抖。他接起电话,听筒内声音断断续续如水中浮木;房间内空调机竟还在轻声工作,又有抽离之感。值班护士在极远的地方讲,本地现代芭蕾剧团的巴车在雨夜侧翻,冲到桥下,一车年轻的舞者全部死净,只一青年男子奇迹般生还,左脚重伤,亟需手术。

二十年没有下这样大的雨,这样的夜晚他注定难以入睡。角都草草换了衣服,抓了一把伞,下楼去找自己的停车位,走几步路肩膀已湿成一片。雨刮器抽动两下。雨点密密地砸在车窗上,一阵清脆的爆响,渐渐地耳朵便听不清楚。车在黑色路面上向前行驶,除却两辆抛锚的汽车,路上空无一人。闪电下一切有白色的轮廓,向下流淌如粉笔画融化。轮廓溶入水中。闪电下积水的路面仿佛世界的倒影:另一个世界正处于扭曲变形的毁灭进程。不要紧,很快就轮到这一个。

 

角都匆匆备齐行头走进手术室,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正躺在病床上,发色浅淡,原是一个白化病人。再一看,其左脚已呈可怖的紫色,被压得稀烂,倘若不是接在小腿上,第一眼绝不以为那东西是脚。角都一扫便知那脚没有救了,只有截肢一条路可走。事情变得简单不少。在他的身旁,两个助手正聊天。角都从不制止:这样总比犯困强上许多。其中一个讲自己与女友订婚,另一个讲恭喜你。两人又絮絮叨叨地讲这次事故:巴车侧翻,二十六人,目前仅一人生还。这男子实在命大。皆是年轻的芭蕾舞演员,真是可惜。这样大的雨,在此地十分罕见。说了一会,便不说了,又去说食堂新开的档口。这青年自此以后成了独脚,和他们关系不大。就在今夜整个城市一百二十一人死去,第二天活着的人大多照样穿衣吃饭。在城市的另一边,救援工作依旧在进行。与此同时,河水正凶猛地上涨。

 

角都在医院门外点了根烟。淡蓝的烟雾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雷声已经远去,雨小下来,却依旧没有停止。一辆救护车载着几位死者慢吞吞地来到医院,等待院方一一宣布死亡。他的手术已经结束,遗体却还在清点中。东方隐隐泛起苍白的颜色。此刻是凌晨四点钟,有卖早餐的摊贩试探着在细雨中出摊。角都极少在这样的地方吃早餐,但做完一台手术,实在腹内饥饿,食堂又未开门。他买了两个豆包,摘下口罩,大口吃起来。吃到一半抬起头来,只见摊主正以极惊骇的目光望着他。对上角都的视线,那人猛然意识到如此不妥,忙低下头去。角都置若罔闻,继续吃豆包。深色的疤痕在深色的皮肤上一鼓一鼓,像蜈蚣在爬。

他吃完了两个豆包,便去找自己的车。城市正自雨中苏醒。天边有熹微的灰光。树枝被折断,横在行道上。花烂在花圃的泥浆中。浊水正奋力向下水井外喷涌。一个流浪者缩在墙根下,一动不动,不知是否死了。整个城市一片狼籍。他决定回家洗个澡,再睡上两个小时。

 

当天下午角都姗姗来迟。雨已停了,午后阳光初绽,热力不显,十分明媚。来到骨科病房,只听有男人的声音大喊大叫,走廊的另一边也听得见。这不少见。他走进病房,见那银白发色的青年已经醒来,嘴里很吵,想必麻药的效力已经过去。他见了他便问:

医生,我的脚呢?我的脚呢?

已经扔了。角都十分冷漠地说。

那青年顿时哇哇大叫起来。又不停地喊伤口痛得要死。他五官端正,可以说十分英俊,此刻却凶神恶煞,双眼血红,一口牙齿白生生,像要咬人的样子。他的手被捆在了床上。值班护士才上任不久,有些胆怯,角都见状便亲自上手,为那青年男子推了一剂镇定剂;又去看他断了的脚。那脚断在小腿,切口整齐,呈很好的椭型:他的手术做得极漂亮。他问护士体温是多少?护士答三十七度五。这是术后的正常现象。青年男子大叫着挣扎,被束缚的手在床上乱抓,床边的铁栏杆也被弄得砰砰作响;然而不多时,药效上来,便显出恍惚的样子。角都离开病房,去完成其他的工作。半个小时后路过病房门口,只见那病人极安静地倚在床头,双眼是昏昏欲睡的血蔷薇。一双下垂眼,静静望着角都。

他突然开口说:医生,我认得你,我在哪里见过你,只是,我已经忘记了。

随后他便合上眼,睡去。那男子叫做飞段。角都不曾见过他。不认识他。

 

角都忙了一个晚上,回到家,脱了衣服,在浴室镜子里望自己。身体上旧伤痕道道暴凸如蜿蜒蛇行,后背铺满了日式刺青,一条长疤横贯面孔,从两边嘴角穿出,上翘,来自旧日的微笑,像听到一个笑话那样笑,永恒的狞笑停留在他的面孔上。不禁想他认得我什么?自己认自己尚要几秒钟;认得自己时,也要吓一跳。角都穿戴长衣长裤头巾口罩出门,也长衣长裤头巾口罩地工作。这样的身体哪里像医生分明是地痞流氓。他不算辱没他的身体。他杀过人,入过狱。现在又做器官倒卖生意。他自死人身上摘取器官:他手中有院长的把柄。那些有钱又无法负担等待时间的人,便到他这里做手术。他有门路,有技术。他接活艺术家的手,让它们像从前一般好用;做过几台心脏移植手术,无一失败。不必担忧殡仪馆泄密:殡仪馆中也有他的生意。他到处有生意。

角都跨入浴缸,他有浴缸却从不用来泡澡,只站在浴缸内洗淋浴。浴室的架子上有打开的红酒。真堕落,在浴中也喝酒。但他需要喝些酒。

 

*

 

当天晚上角都又做了那个梦。他梦到二十年前的谋杀之夜,暴雨倾盆,雷声大作。他在搏斗中杀死四个人,瘫坐在血浴缸里,咬着牙,以黑缝线缝合自己的伤口。起初,伤口中流出的是血,紧接着,有黑色的缝线从他的伤口中游出来,蠕蠕涌动,像细长的虫。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开始拆毁原本的缝线,直到缝合的痕迹彻底绽开,他的皮肤顺着伤口外翻;它们充满他的整个身体又自他的躯体深处向外逃遁;身体被涨裂,原本的形态已经覆灭,他即将四分五裂,就此消失不见。

 

*

 

“具体是怎样的疼痛?”他问飞段,“你是否感觉到不存在的脚在痛?”

“这倒不是。”那名为飞段的年轻男子倒十分有求知欲,“不过,我已经没有脚了,怎么会脚痛?”

“在截肢前,你的腿受伤了。大脑接收到了这样的信号。截肢后,信号来源不在了,信号却还在。大脑认为你还在疼痛,于是你便有了这样的感受。”角都不知怎的,竟耐心地为他解释,“这很正常。大脑选择了疼痛。不过,也有人能够找回控制权。这时痛与不痛,是一种选择。”

“你说这个,我也弄不明白啊。”那青年有点苦恼地答,“我只是伤口疼。”

角都熟练地拆开绷带,观察那青年男子截肢处的切面:见到这样的伤口,他有些惊讶。

“奇了。你的骨头在生长。”他说,“这倒新鲜。你二十二岁?”

“是的。”

“我要把你新长出来的骨头锯掉。”

“等等!”那年轻人突然叫起来,“你说我的骨头还在长。那我能长出一只新脚吗?”

听到此处角都不禁哑然失笑。怎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他是在开玩笑吗?

“你撞到头了?”他问。

“没有啊!”飞段非常认真地答。

角都突然生了捉弄那青年的心。

“去测试下智力吧。”他说。

飞段十分茫然地看着角都。

“总之,你新长出来的骨头要被锯掉。它们会戳开伤口,阻止愈合。”

角都讲起了另一个话题,又心想:这样的案例十分少见。他有这样久的行医经验,断肢处增生的现象很常见,但骨骼二次生长的情况却很少。即便有,也只发生在孩子身上,因为他们的骨本身便正在发育。飞段的骨骼和肌肉都在极顽强地增生,真是前所未见。听到又要做手术,飞段长吁短叹起来。几秒钟后,那青年男子方才瞪大眼睛,猛然反应过来,大叫出声:

“喂!你刚刚是不是说我笨?”

这真是个笨蛋。角都心想。运气倒是不错。一车二十六人,只他一人生还。除了剧团的临时代理人——就连剧团的老板也死在那场车祸中——没有一个人来看他,也许他已无可联系的家人与朋友。尽管他整日呼痛抱怨,实际上却精神很足。失去一条腿,似乎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真是奇了。

 

飞段的第二次手术结束,自然住不起单人病房。被送入另一间双人病房内留待观察。临床是一位十几岁的少年,在车祸中受伤,刚刚动完一个小手术,由母亲陪护。就在飞段被推进来两小时过后,那少年突然呕吐不止,面色绀青,被紧急送到特护病房。男孩的母亲魂不守舍地回来收拾儿子的东西。刚刚传来消息,人似乎已经不成了。那女子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瘫在地上,半晌才仿佛被劈成两半,从裂口里传出一些声音。护士在走廊间疾走,建筑的另一旁有医生挨打。世界顾不上她。飞段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地望她肝肠寸断的模样,又从床下拿出便盆,哗哗地开始小便。

一个穿磨旧墨绿西装和一双脏皮鞋的中年男人走进来,衬衫的第一个扣子敞着,没有结领带,领子已泛黄,一副流离落魄的气象。好像没有听见那女子在哭一样,他将名片递给吊着脚的飞段,笑着问好:

你好,你好,我是专业代理交通事故案件的律师。

你这是做什么?飞段好奇地问那男子。另一旁女子一声嚎啕,那真是可怕极了,如同脏腑深处撕扯出来的声音。

帮你打官司呀。律师说。

我没有钱呀。飞段说。

是否是工伤?还是被别人伤了呢?我可以替你向对方要钱。律师循循善诱。又拿出一张名片,放在那空病床的床头。那死了孩子的母亲已抖得如风中落叶。也许,下一秒便要四分五裂,碎在地上了。

飞段摊摊手。

赔不出钱了!他说,我们的老板也死了。剧团那一点点钱,还有二十五个死人要赔,我还是情况最好的,只断一只脚。

那律师刚想说什么,只见几个医护涌进来,保洁员开始为病床换床单,护士又对那伏在地上颤抖的女子说,请您让一让……有患者需要入住……

角都也在人群中。不过,他并不与那些人一路。他在飞段的床边站定,远远地看了一眼隔壁床发生的事情,口罩与医师帽下看不出表情;又转向那律师,问:

你又来了?

那律师叹口气,讲:医生,我也有一家老小要吃饭的呀!走,我们出去说。

几分钟过后角都回来时,白大褂外层口袋鼓鼓硬硬,不知塞了什么,也许是钞票。律师秃鹫般飞进另一个病房招揽生意。伤心欲绝的母亲被半扶半拖出病房的门,立即有新的患者进来。

飞段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

 

*

 

有一日,在查房时,角都这样对飞段讲:

你知道么?也许过些时候,你装上假脚,练习两年,便可以再跳芭蕾了。

飞段愁眉苦脸地讲:

医生,几年后再跳舞,我吃什么?这样下去,我连一客猪排饭也买不起了!我交不了房租,房东要把我赶出去了。

角都倒不至于问出“你怎么不存些钱呢?”这类混账话。本地小剧团,条件差得很,未上保险,赔款又是遣散费付过医疗账单再制一只义肢便花个精光。年轻人存不下几个钱,这下又要都花光,不奇怪。他丢了一只脚,也不好打工……飞段以后要去往何处,与他无关。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在停尸间再见面。

你这样急着跳舞,去夜店做stripper,倒不需要再练几年。角都非常不合宜地讽刺。

飞段的止痛药效未过,脸上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怪异神情。他问:

医生,你在与我调情吗?

角都一时无话可说,这分明是一种讽刺,谁知那青年男子竟把包袱丢了回来。想说什么,一时又觉惘然:这话里隐藏的意思确实有些不庄重。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这话。在性的方面,他对男子没有什么特殊兴趣。万一将病人惹得急了,自己又不讨好。不过,他能这样说,大概也以为飞段不会生气。他为什么会以为飞段不会生气呢?

他脑子里想了这么多事,脸上仍旧不显山不露水,冷笑一声,转身便走了。

 

自那以后,飞段每日都锲而不舍地缠他。自从得知了他的名字是角都,便不叫他医生,只叫起角都来。角都,你今天怎么来得这样晚?角都,病号饭不好吃。角都,隔壁床的人讲你坏话,我用拐打了他。飞段也真是能屈能伸。上一秒还对着角都嚷嚷,下一秒见男人恼了,便陪起笑脸来。试着以拐下床,却跌了个跟头,明明在监控里数次看到他下一秒便爬起来大骂,可那一次见角都在场,便直接伏在地上,委委屈屈地对医生讲:角都,我跌了个跟头。把我扶起来吧,拜托你,好不好?

 

有时,医院里也有病人家属请来的和尚做法事。医院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日,角都来飞段处查房,走廊里突然一阵嘈杂,只见几个人拥着一个和尚走过去。角都认得他:那是鼎鼎有名的火之寺住持地陆和尚;周身好大气派,一身玄色僧袍,如秃鹫的黑色羽毛。

看上去是个德高望重的高僧啊。飞段感慨。

赚死人的钱罢了。角都出言讥刺。

这怎么一样呢,角都。飞段竟格外认真地讲,人家可是有自己的信仰的。你这么说,仔细下拔舌地狱。

怕什么。角都冷冷地讲,地狱的判官也可以用钱收买。

半晌,他又说:

是一样的。

什么?飞段问。

任你信什么,都是一样的。

 

*

 

休息日过后,角都用了几天年假,处理自己的生意。再回到医院,却见飞段的病床上换了新人。原来飞段已到了可以出院的时候。自然,他可以留下住康复病房,然而负担不起,便出院了。他想,这辈子他是不会再见到飞段的了。

 

*

 

几天后的晚上,角都为绕开拥堵的主路,自红灯区的小巷驶过。天空中正下着细细的雨,建筑内光线暧昧,路旁冷冷清清。一个上身赤条条的青年男子拄着拐站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竟是飞段。发在细细的雨里湿成一种柔和的灰色,皮肤却有潮湿的亮光。

角都鬼使神差地将车停在那青年男子身旁,打开了车窗。飞段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见是角都,立刻眉开眼笑起来。

生意怎样?角都问。

真晦气,还没开张呢!飞段眉飞色舞地说,我听你的鬼话,去了夜店,他们见我缺了一只脚,一瘸一拐,都不要我。我说,角都——你带我回家吧。我今天还没吃饭呢。

角都是怎样的人呢,他买下五处公寓五套门市吃租,几天不交款便遣人上门把租客赶出去,孤儿寡母,概不赊欠。他便是靠这个又添置了两处地产。倘若每次有人求他他便心软,怎可能有今天?这一次,他竟将一个独脚男人带回家;人生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角都的两居室,飞段十分好奇,到处摸摸看看,角都竟不觉讨厌,倒像他们上辈子便见过了。他拿出一条旧毛巾,让飞段擦干身上的水。那青年的肚子咕咕直叫,嚷着要吃饭,角都便对他说,橱柜里有罐头食品。他的胃口那么好,吃罢一罐吞拿鱼又喝牛奶,喝了牛奶又吃一包不知放了多久的苏打饼干,吃得一桌尽是苍白如小碎骨的饼干渣。嘴里含含混混地问你吃过没有?角都答:你吃罢,我吃过了。不多时,他又拣出一件自己的旧衬衣给飞段穿,让他今晚睡在沙发上。这实在反常,一点不像他。

 

角都做倒器官的生意。他倒死人的器官活人的器官,倒胎盘及流下的死胎。他威逼利诱产科的医生与之合作,将大小形态各异的、流下的死胎装在塑胶袋里,隔着薄薄的人造塑料膜还有未散去的温热。这时送入保温箱冰着:早有买主来定。有人说此物调节激素水平,比补品更好。也有人买去作干细胞研究。这么多人都在吃胎盘吃流下的胎儿有什么奇怪;这么多人都在做吃人的生意,贩卖流下的死胎又有什么不同。任你信什么,都是一样的。今日得了一个四个月的胎儿,小小的手脚也看得见。少女未婚先孕,先兆流产,孤身一人,慢慢地走来医院,那么细的雨却把她的衣服打得尽湿,苍白的小脸,是少女扁扁平平的样貌,脸上有十分迷茫的神情,下体已被血浸湿,说话却非常缓慢且清楚。手术作罢,护士问她是否要住院,她说不了;就此慢慢走去,一件好心护士的外套围在腰上,渐渐消失在一片苍灰朦胧细雨中。

晚上,角都与那负责堕胎的医生一同吃饭。那女人面色苍白,心神不宁,见邻桌上了鲜嫩嫩的活珠子便开始呕吐,呕得面色发绿,流了眼泪;服务生惴惴不安,角都挥挥手,让他下去,说不要紧,不是菜的问题。男人面色如常,在同事呕吐的间歇将那不见天日的小鸡胚胎吸得啧啧有声。他的胃口那么好,吃罢毛蛋又喝鱼羹,喝了鱼羹又吃有淡淡血腥气的蛤,吃得餐盘里尽是猩红的血一般的汁水。吃毕,又要那呕得面色惨青的医生会账。在一片湿润的小雨中他驱车离开,十分钟后,他将见到路灯下的飞段,立在细润如丝的雨中,发湿成一种柔和的灰色,皮肤却有潮湿的亮光。然后,角都把他带回了家。

 

角都自浴室出来,只听得窗外一阵喧闹,有骂声、砖头砸门的声音。飞段正半个身子压在窗台上向外看。角都走来看,只见数人在外械斗,也许是酒后争执,也许是寻仇,这说不好。自二楼向下望,视野正好,真像角斗场。一个男子赤着上身,趿着拖鞋,手执一根削尖了的铁管,长矛一样,向一个穿了白背心男子的肩膀捅去。只见血流下来,黑夜里有熟铜的色泽。被汗和雨打湿的皮肤在破路灯下以特定的角度闪着光,如同黑白条纹的斑马。伤者在喊叫,抵死反抗,一根短棍四处乱挥,不知敲在谁的头上。有人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好像胎儿在子宫中的姿势,夜里身上一片青灰,紫黑的血从腹部流出来,流那么长,好像脐带。真不该生下来。角都听得飞段微微喘息的声音,转过头去看他,只见那青年男子脸上一种十分混沌天真的快乐,像小孩看野兽表演,不觉微微怔住。飞段看得投入,拐杖打滑,又忘记扶住窗沿,一下失去平衡,跌在地上。角都蹲下去,伸手握着飞段的断肢,只觉有血脉微微跳动。飞段极顺从地让那男子握,没什么大不了。他以为这是角都的目的:角都要对他做他以为角都要对他做的事,这行,没什么不可以。由于刚刚暴力、流血的场景,他的心跳得非常快。那个如同初生蝴蝶翅膀一般等待着充斥体液以发挥效用的器官正在安静地生长。想到此处,他便探过脸去,吻了角都一下。

 

*

 

飞段总算找到一张很好的饭票。角都富得流油,表面却不动声色,住一栋防火梯锈得发脆的老楼中的两居室,夜里走道尽是迟归上班族的脚步声。皮鞋穿了两年,上面一道好深的折痕;十几年如一日开一辆老丰田上班。现下与飞段同挤一张两米的小床。夜半有时醒来,只觉飞段热烘烘的身子沉沉靠着他,手脚皆缠上来,有时,脑袋竟钻在他的怀里。早上起来,一时分不清哪两条腿是自己的。角都一日三餐大多在医院食堂解决,却也是高档餐馆的常客。飞段却搬回家大包冷冻食品。飞段忙着给自己做早餐,跛着脚,撑着双拐,在台面墙壁扶扶挨挨,一时厨房好逼仄狭小。飞段的胃口很好。鸡蛋要吃两个,从冰箱里拿火腿,又拿起司,忙得不亦乐乎。他也给角都做个三明治,在角都临上班前吻他,好像一个贤内助。

除此之外,角都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查过房便是一台手术,中午过总算有机会上浮喘口气,不知怎的点开家中的监控录像。每日都点开监控录像。飞段拄着拐,好久才挪到浴室。飞段拿着酒瓶出来,原是把浴室里放的酒也找出来喝了。飞段用固定电话叫外卖吃。飞段丢了拐,正练习以义肢走路;砰地跌在地上,满脸的血。那青年男子坐在地上,一时非常惘然的模样,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坐了片刻,想去找纸巾,好容易从地上站起来,一拐一拐,挪了两步,结果又重重摔在地上。这次显然伤处痛极,坐在地上破口大骂。骂了一会,还是要起来,为自己找纸巾擦血。又继续走。走了几步,气喘吁吁,干脆倒在地上。这次有了准备,落地时似乎比上次好些,却仰面朝天,闭住眼不动了。角都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屏幕。半晌,只见飞段伸出手,挠了挠胸口。原来累得睡着了。

 

*

 

这样过了一些时日,飞段渐渐地能走、能开车了。角都为飞段找到了一个给人送殡的活计:在角都名下的产业有殡葬公司。飞段非常乐于做这样的事。他不知怎的,一点不怕死人。在夜里,无人的街道上,他心情极好,将载着死人的车开得飞快。半夜回到家,便洗了澡,爬在角都的床上睡觉。有时,他们发生关系。角都换了更大的床,他们晚上却依旧挤在一起。

一日,角都正睡着的时候,床下突然砰地一声闷响。他立即被惊醒,睡眠尚未从眼中拭去,他有些惊愕地望着地上的飞段。

飞段正望着他,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尴尬微笑。窗外微微地有雨声,在微弱的光线下,他双眼幽暗如夜间水潭。

“我要去上厕所,一下忘了自己没有脚了。”

这样一讲,多少有些惨然的意味。只见那青年男子伸手到床头去拿假肢,苍白的月光下身上深深浅浅,由蔷薇变到蓝紫,边缘没入夜色,如万物流血之黄昏的痕迹。角都幽幽叹了口气,竟伸出手去,一用力,将飞段抱了起来。飞段张大了眼睛,不过,没有出声,只非常乖觉地以手臂搂住角都的头颈。角都这样承着他的重量,慢慢地自床上站起来,一只手开了壁灯。一对紧紧相拥的交叠人影出现在墙上,好像俗气的影视剧里男女主角在末日拥吻。影子不见了。飞段沉甸甸地倚在他的身上,由于此前拄拐、练习走路,皮肤下肌肉线条一如往常,光影中仿佛抱着一具瘀伤的大理石像。角都就这样一路抱着他去了浴室,将他放到马桶上,让他如女子一样小便。水声哗哗地响,有种非常隐晦的意味。浴室灯光昏黄,窗外在下雨,灰色的水滴凝结在窗棂上。恍惚间,角都意识到他许久没有做在血浴缸中缝合自己的梦了。

 

*

 

当天晚上,角都做了另一个梦。他的手中又一次出现了黑色的缝线。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不在浴缸中,被缝合的对象亦不是他自己。他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窗外正下着雨。也许正是夜里。房间中十分昏暗,很淡的光,很安静。床上,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手、脚、身体的碎块,仿佛此地正发生碎尸案,然而,空气中没有血腥气。在那些各自分散的人体部件中,飞段的头颅正静静望着他。

你怎么了?角都忍不住问。

角都,拜托,你要帮我,把我缝起来,把我缝好。他温言道。

说罢,飞段便闭住眼睛,不说话了。

深色皮肤的男子伸出手去触那一块一块的身体。还有温热。手掌抚在其上,致密地贴合,像细细的吻,一种可怕的亲密。这身体他曾经抚过,已经很熟悉。黑暗里,有珍珠一般的光。他的手上伤疤裂开,只有微微的、不甚清晰的痛;身体并无分崩离析的迹象。黑色的缝线,蛇一般在静脉处游走。它们刺破飞段的皮肤,将伤口缝合在一起。把手接到小臂上,将大腿与胯关节相连,头颅放在颈上,细细密密地缝合。恐怖的拼图。人的轮廓渐渐显现。飞段沉沉地睡着。角都以技术精湛的外科医生与被煎熬的情人的精确复原他曾看到过的一切最终余下一处陌生地:那是拼图曾经缺失的一块,他生平只见过一次,飞段失去的脚。他轻轻抚摸那只脚,将它握在手里,好像捉一只鸽子,又慢慢地将它接在小腿上。缝合了这许久,他有些疲倦,心里却一种微微被胀满的丰足。这是最后的部分。那具身体已变得完整。事毕,抬起头,飞段不知何时竟已睁开眼睛,对他微笑。

那些缝合的伤疤竟消失了。角都极惊愕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不着衣物、大理石像一般的身体。它光滑如初,仿佛那些黑色的缝合痕迹从未存在过。一切部位皆在最合适的地方、十分完满,没有缺陷,没有偏差,没有旧日伤口的痕迹。那些缝线在飞段身上发挥的作用与在它自己身上发挥的作用截然不同,他皮肤下那丑陋的一部分极迅速、顺利而不留痕迹地被飞段吸收,像水溶于水中,一块拼图嵌合另一块拼图。他的身体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用途。它们不是用来缝合自己的,而是用来缝合飞段的。缝合飞段而得到成功的过程取代了缝合自己的失败过程;那些陈年伤痕被光洁完好的皮肤所取代。人的轮廓自空虚无有中出现。

裂解的状态被逆转了。

 

渐渐地,他总是做这个梦。每次他醒来时,飞段正睡在他的身旁。

 

*

 

一日,角都至一间偏僻的小咖啡馆与人谈生意。角落处悬着一台电视,荧幕上一张熟悉的脸孔,竟是飞段。飞段正在台上跳舞。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飞段原是个现代芭蕾演员,那是本地芭蕾舞剧团的旧演出。他不动声色,于谈判桌上步步紧逼,将价钱杀下五个百分点,又与生意伙伴礼貌地互道了再见。转头便向咖啡馆老板买下了那份拷贝,揣在怀里,开车回了家。

此时已经入夜。回到家中一片寂静,飞段并不在,不知做什么去了,也许正当值。房间里没有开灯,月光很淡,又苍白脆弱如纸,一时有些寂寞的意味。酒柜里还剩一点威士忌。角都拿了个杯子,将酒瓶倒空,又把碟片放进影碟机内。录像极粗糙,也许是盗摄的。现代芭蕾舞剧,不知演些什么,舞者们赤着脚,随着灯光在台上极轻盈地辗转舞蹈。很快,他便看到飞段。舞者们皆穿着浅色的衣裳,只有他一头银发,穿一件亮片血红的黑衣,半敞着怀,聚光灯下,执一把猩红的巨大镰刀在台上做旁腿转,重心极稳,肌肉如在皮肤下鱼顶起水面一般活动。身体轻盈、有力,血光中旋舞,弯折,合着节拍,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那道具用的猩红镰刀在他手中如致命的武器。他天生适宜这样的运动。镰刀触及之处,几位演员纷纷作倒伏状,四肢缓缓伸展屈张;黑衣舞者又将镰刀向下一劈,在台上做起近乎野蛮的pirouette来。音乐在流淌。角都猛然意识到,除却飞段,那台上的所有演员都已经死去了。暴雨夜,巴士车侧翻,二十六人,一人生还。他驱车至医院,空气中弥漫蓝火,他亲手切掉那只脚,黑色的缝线,缝合伤口。他观看的影像是死去的影像,是宇宙另一头恒星的光亮:当光辗转抵达他的眼睛时天体已不存在。不由得喝一口威士忌,酒没有加冰,在喉咙里缓缓灼烧。面前一片十分苍凉的猩红,慢慢溢出。聚光灯下,飞段立住:

“我在扮演死神的使者。”

角都猛地转过头去,只见飞段在窗前微笑地望着他,穿一件低领黑短袖,缀了猩红的亮片。窗外一片黑色,仿佛舞台的帘幕。远处霓虹灯微亮,夜晚因云层显出几分冷硬的固体特性,像探照灯下的海水。明明是盛夏却好冷,他在窗前那样站着,像演员站在幕布前。

也许是见角都脸色不好,那青年便走下舞台来,假肢打在地上,一阵笃笃地轻响,像雨打车窗。就这样到他的身后,以手臂抱住他的头颈。

走,我们出去买酒。飞段哄他。

两人于,在一家极偏僻的商店买了红酒和威士忌。飞段看到整蛊用的可水洗粗彩笔,十分高兴,买了一支。把酒往角都的怀里一塞,便跑到一边,对着墙忙活一阵,转过头来,一张脸被水笔画得好像亡灵节骷髅。他兴冲冲地搂住角都,便往一条小巷里拐。

快,角都,跟我来,不要出声。

你这是做什么?角都忍不住问。

你等下便知道。飞段神神秘秘地讲。

不多时一个夜行的男子路过。飞段猛地自小巷中跳出来,一把将那男子夹在胁下。

不许动!抢劫!他大喊起来,手里不知何时戴了司机用的手套(大概是他上班时戴的),又拿了根黑黢黢的铁钎,抵着对方的皮肤向下压。那可怜人吓得魂飞魄散,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沉默着向外掏钱包。飞段接过钱包,随手翻了翻,将其中的钱和卡片抽出来扔得到处都是,又见里面一张照片,便抽出来,塞回男人胸前的口袋里。

够了!角都低声呵斥,走上前来,用力捉住飞段的手。

只见又一个人高马大的蒙面男人自阴影中走出,被抢的可怜人几乎心脏骤停。不过,他还算机灵,趁着角都制止飞段的功夫,迅速地逃跑了。

“喂,角都,你是什么意思?”飞段没理会那人,只挣脱了那只手,气呼呼地问角都,“你怎么这么对我说话呢?难道你的工作和抢劫就有区别了?”

“我的意思是,你抢劫时起码将钱留下。”角都说。

飞段听了这话只一愣,便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浑身抖动,将钱包随手扔进路边的草丛,又凑过来,也不摘角都的面罩,便在对方的腮和颈上胡乱吻了起来。

 

飞段在床上沉沉睡着,赤着上身,水彩已经洗掉,露出一张好安静的脸。角都静静地望着那熟睡中的青年男子。他的胸口略微起伏,肌肉匀称,皮肤温暖、光滑,没有瘢痕。行医多年他见过如此多的身体,然而这样的身体世间罕有。那是柏拉图的eidos,男子形貌之概念最初的蓝本,伊甸园中的亚当。就在下一秒,飞段翻了个身,毯子自他的身体上滑落,那触目惊心的缺失暴露在外。那么一瞬间一种强烈的恍惚袭击了角都。他茫然地望着飞段的身体,脸上是自睡梦中被惊醒的人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时露出的神情。这如何是飞段的身体呢?飞段如何能够不良于行,如何能够不完整?飞段健壮,美丽。在舞台上凶猛地做旁腿转和pirouette。现在那处伤口如此刺眼,让人难以置信。这样的身体怎么能缺少一只脚?这个想法如无光之水中漂浮的发丝一般缠绕着他。然而,他亦觉得竟被这一事实困扰的自己荒谬极了,他不动声色。

 

*

 

一日,回到家,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心仿佛由楼梯上一脚踩空,一时又好像置身玻璃舱内的一种镇定。走进浴室,只见飞段闭着眼睛,歪在一池血水中,脖颈处一道伤口,如一只外翻开裂的猩红眼睛。他想到心脏移植前要控净其中全部的血液,心脏苍白而韧,飞段此刻失血的身体与之相仿。地面上一把泛着血色的刀子。飞段将自己杀死了。那形状非常优美的手臂此刻挂在浴缸外,颇有几分“酒池肉林”的意思。一种很强烈的情感涌上来,不知怎样形容。角都见过那么多死人,死状比这可怕得多。飞段死了,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这根本是小意思。他却一阵天旋地转,扑在冰冷的地砖上,呕吐起来,满口酸涩的气息。吐了一会,他抬起头,飞段竟睁着两个眼睛,非常宁静地望着他。

原来那青年男子并没有死,他的双眼仿佛血液流尽的颜色。朦胧的蔷薇色。

伸出手去摸他的脖颈:还是暖的,脉在微跳,只有血从指间涌出来。

角都细细地漱了口。放了浴缸里的血水,为飞段注射一针麻醉剂,又以黑的缝线为他缝合颈上的伤口。这与梦中的情境截然不同。场面十分血腥且残酷。不过,角都做过许多这种事。他在浴缸里缝合飞段如他在浴缸里缝合自己,他用以打结的方式是谋杀之夜用以打结的方式。飞段非常温顺地让他这样做,眼见着伤处不再流血。麻药的力气未过,飞段眼神迷离地望他。角都突然心头火起,像干木片在烈焰中炸裂。便用力刮他一巴掌。那青年从浴缸中猛地弹起来,丝毫不像一个失血过多的人,扑过来便咬角都的腿。角都扯住他的头发,一次又一次把他砸回到浴缸里。飞段一开始还试图抓、咬、胡乱地踢他,断肢撞在角都的小腿上;不多时便温顺起来,任凭角都把他掼在浴缸里。只伤口静静渗血。外面又在下雨,声音很细、很微弱,自很远的地方传来。见到这样,角都便没了力气,坐在浴缸边,望着那被他缝合的青年男子。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竟伸手将飞段拥入怀中,难道他竟变得多愁善感,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

 

*

 

当天晚上他又梦到谋杀之夜。窗外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他坐在血浴缸内,所有伤口一齐流血。事情分明已经过去,伤口是过去的伤口。可想到了,依旧如同昨日一般地痛楚。事情过去了还是会痛。真可怕。他为自保杀死四人,一审开庭被认定为防卫过当,判决入狱三年。他不想这样,是这些人逼他如此做,否则死的人便是他。可他竟有杀死四人的本领,他的血液中有一个谋杀犯。角都自血泊中一路跌跌撞撞走进浴室,身中数十刀,面孔被从中间砍开,牙齿露在外面,好像大笑,齿缝里尽是猩红的颜色,血自身上成股流下如雨水。这样不成。他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他跌跌撞撞走进浴室,强忍昏晕,在浴缸内为自己压迫止血,以黑的缝线缝合伤口:一个血浴缸。意识渐渐沉重,雨扑在浴室的窄窗上如海浪撞击舷窗,他身处船舱之内:船将沉了。血泊柔软如花瓣,致命如泥沼。窗外雷声炸响,整栋建筑都在发抖。空气中尽是幽幽的蓝火,一棵树在雨中燃烧。角都找回一点清醒,双手颤抖,浑身发冷只两眼灼热,去他妈的他心想。这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不是吃便是被吃。人人都是掠夺者,每个生命都建立在掠夺之上。我犯下这样的罪行,这足以证明我的无耻。只有成为一个掠夺者,无耻地活下去。他听见自己口中呻吟,颅内尽是昏沉沉的响声,冷汗涔涔而下。世界在闪电下如白昼一般暴露无遗,每一个夜晚都是谋杀的夜晚。为此只有或多或少,麻木不仁;一些事情,不去深想,倘若不是这样,便会痛苦万分,无颜活在这个世界上。痛与不痛,原是一种选择。

角都自暴雨中惊醒,却不是因为窗外的雷声。

飞段正在他身旁哀哀叫痛。那青年男子是在半夜被痛醒的,那是来自残肢的幻痛。他紧紧抓着毯子,身体绷紧又扭转,床单也汗湿了。在截肢前,左腿被压烂,痛苦至极,向大脑传送信号。截肢后,信号来源不在了。大脑便恒久地认为你痛。事情分明已经过去,伤口是过去的伤口。可想到了,依旧如同昨日一般地痛楚。事情过去了还是会痛。真可怕。让他自己去痛吧,不要管他。飞段却撞在他的怀里,潮湿的手指绝望地陷进他的皮肤,口中乱叫起来:角都,角都。这很痛的。想想办法,帮帮我。角都。

角都应当为他打一针镇定剂,这是最为稳妥的方法。也有残酷的方法,可恨的方法,告诉他,痛与不痛是一种选择,这是你想象的,假的,只要你放下,它便会就此消失;最后却动作十分生涩地将飞段抱进怀里,对他讲好了好了。飞段潮湿的嘴唇非常绝望地印在他的面颊上,他便扳过那颗头颅,用力吻他的嘴。飞段正在发抖,浑身的肌肉一齐收紧,抽搐,他的头从一边挥甩到另一边,紧紧闭着眼睛,牙齿撞在嘴唇上,那只受伤的脚蜷起来,被角都用力握在手里。那青年男子便不动了,发出一些忍耐痛楚的声音。窗外暴雨如瀑布泻地,这时他想痛与不痛,怎可能是一种选择,只可能是一种选择,这样讲多么残忍。十几分钟过去,飞段总算安静下来。他的眼微微张着,半沉浮的黑暗中,皮肤上有汗水隐隐闪光。

角都,你听。他低低地讲,有人在外面哭。你听。你听。

 

*

 

一日,飞段竟在角都之前回家,笑眯眯地对坐在沙发前的角都讲:

我今天结了工资,请你出去喝酒。

角都冷冷地一笑:你竟然还有余钱,是我给你太多。

听罢,飞段立即嚷起来。

角都,你好黑的心肠!我已经把钱都给你做房租、伙食费……了。

那青年随后开始咕咕哝哝骂些“老王八”一类的话。这样自顾自地骂了一阵,不多时又摆出笑脸凑过来。角都真不明白飞段是否在讨好他,讨好他又是为了什么。但在旁人来看,这是很明显的事。

他竟真的随飞段一同去喝酒。两人到最热闹的酒吧街,随便挑一家清吧撞进去,两人坐一张小桌子,灯光惨绿,音乐砰砰地响。角都叫一杯古典,飞段叫一杯碧血黄沙,又叫一杯杜本内,喝得面色绯红,兴致很高,却没怎么说话,只是亲亲热热地挨着角都的手臂,偶尔对他作个怪相。又抓过角都的帽子,戴在头上。角都自顾自地喝酒,任着他胡闹,一头黑发散下来。飞段与常人不同,胆子奇大,从不觉他的面孔可怕,此刻却专注地望着他。

怎么?他问飞段。

那青年男子微笑起来。

你这样很好。飞段说。

角都没有出声,神色亦无变化。他喝干了杯中的酒,将酒杯推到一边。

再上一轮吗?飞段问,今天我请客。
不了。角都说,走吧。

他们走出酒吧,热烘烘的夜风扑面而来。彼时已是七月初,前两日的雨蒸在空气里,空气闷热极了。酒吧距江边本不远。江边各色霓虹灯远远地闪亮,夜与人间交界之处便有浑浊朦胧的蔷薇色。现在是夜里九点钟,此处是市内的繁华地带,依旧十分热闹。人流熙熙攘攘。街上污水横流,有垃圾和废弃的针管。有人专为情侣拍照、画像;卖铁质的小纪念品。一支乐队在做即兴表演。飞段一拐一拐地行在人群中,角都微微地觉得有些茫然,便让他捉着手。汗水自他的皮肤中渗出来。不远处江水滔滔,各色光芒下只一层表皮被微微吹皱。在江的上游便是泷之国。他的家乡位于巨大的瀑布之后,足以隔绝炎炎夏日的暑热。就在刚刚,飞段对他露出微笑,对他说,你这样很好。曾经的他头发并没有这样长,他的面孔上没有伤痕。飞段竟说现在的他很好,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他正这样想着,飞段突然扑过来抱他,然而假脚一时打滑,径直栽在角都怀里。他不禁喝到:

小子,你胡闹什么?

听到他这样讲,飞段竟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那是食腐的鬣狗在黑夜里的笑声:面对一种死亡的命运时,谋杀犯的笑声。这样的笑声使他器官沉沉下坠,血液倒流,不由得在街上拉过飞段,吻了起来。

 

*

 

角都又一次做了缝合飞段的梦。他们在昏暗又安静的房间里,窗外正密密地下着雨。他自头颅开始,从上至下拼合飞段的每一部分的身体,肌肤间的亲密,悚然又使人宁静丰足的拼图。一切都与以往的梦一般无二,可到了最后一步,角都却停住了:飞段的左脚不知所踪,而所有的碎块都被拼合了。他重新检查了一遍:缝合并无差错。他开始在床上寻找,在桌下寻找,在房间的角落里寻找,却始终找不到飞段的左脚。角都想问那熟睡的青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飞段的双眼闭着。

他的脚呢?他的脚呢?他的脚到哪里去了?

 

*

 

地陆死了。他的尸体到了角都手里。他卖了那和尚两边的肾,一对角膜,半块肝脏,不少血液。在被火化后,尸体化出数颗舍利子。角都昧下两颗,转手便卖了出去。

他在地陆的身上赚了三十万。

 

*

 

一天半夜雷声大作,暴雨倾盆,窗外是炸裂的蓝火。角都从床上坐起来,一张谋杀犯一般焦灼的脸孔,他伸出双手,紧紧捉住睡得如死人一般的飞段的身体,用力摇晃:你的脚呢你的脚呢你的脚到哪里去了?

那青年男子被晃得昏昏沉沉,嘴唇一张一合,仿佛正呼吸着冰冷的雨水。

够了,角都,你发什么疯……谋杀亲夫……慢点……放松……

闪电把整个屋子照得惨白,正如二十年前的谋杀之夜。二十岁的角都爬出血浴缸,微弱的光线下,他正对着一面镜子。起初,他并未认出那是一面镜子。他的眼里是一些血糊糊的被毁去的东西,只两个小洞幽幽地发着绿光。世界又一次陷入黑暗,滚滚雷声如同海上的巨浪,他猛然意识到那可怕事物本该是自己的脸。二十岁的角都心想我的脸呢我的脸呢我的脸到哪里去了,我的身体不再完整,我的命运就此毁了。

雷声又一次在窗外炸响,船被抛到浪尖又重重砸下。四十岁的角都愣了半晌,对飞段低低地讲去洗澡去洗澡。飞段这一种时候总是纵着他,于是两个人跌跌撞撞去浴室,浴缸里哗哗放着热水,雾气腾腾,身体与身体之间,短暂的温暖。两人推推搡搡,打翻一瓶放在架子上的红酒:飞段喝了旧的一瓶又买了新的回来,角都医生真是堕落在浴中也喝酒这是否旧日的遗迹,热浴缸里洒了猩红的酒好像盛满鲜血。飞段在血浴缸中躺下如此静默,双眼合拢。不久前的一天角都走进浴室,飞段躺在血浴缸里如此静默,双眼合拢,地上一把刀又一池的血;不过飞段却没有死,颈上一道黑色的疤痕是一只眼睛,外力蘸了鲜血留下的笔触,盲文般凸凹不平的字行寄给过去,有着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缝合结。突然十分歇斯底里。于是角都踩进浴缸,踢对方的小腿,发狂一样用水龙头最大功率喷对方的脸,把飞段喷得在浴缸里打滚,破口大骂;随后又如梦初醒,扔了花洒,跌在浴缸里,伸手抱住他,像在今天抱住他那样在昨日抱住他。

 

好久过去两个人依旧在猩红的浴缸里身体相巾。角都想到方才的梦,想到自己杀死四个人再也回不去出生的地方,雨夜里行车他碾过倒影另一个世界正处于扭曲变形的毁灭进程。不要紧,很快就轮到这一个。他想到吃与被吃,飞段瘀伤大理石像般的身体,死人的生意,地陆灰白的面孔,任你信什么,都是一样,细雨中慢慢离去的少女,是否一切幸福是不幸的先兆,;他想到与飞段如影随形的死亡下一个是否是他自己,痛与不痛,是否是一种选择,每一夜都是谋杀之夜,而他竟然要迎接早晨,又一次活下去。一种非常激烈的情感涌上来。他满脸是水,水从背后流下来,好像所有旧日伤疤一齐流血。突然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触着他的面孔:飞段正轻轻抚摸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