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谁寄云端·番外·望镜无 01
稍微有点长,一开始是小屁孩们的番外,忘羡在后半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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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番外·望镜无
01
夜猎之夜,无星无月。
一缕薄雾飘荡在林间,依稀挂在树丛尖上,伴着人行走时蹭过林叶的脚步声。若不凝神细望,根本瞧不见一棵古树的枝干上,树冠浓郁阴影笼罩之间,还坐了两个少年。
两人都是矫健颀长的身姿,坐得高些的少年穿白衣,身形在夜色中犹如一块莹润的玉,额间系着一条云纹抹额。他虽是坐在一根树枝上,身形却格外挺拔,就如坐在深廊高檐的正堂之上,膝头置着一张琴,琴轸上月白的穗子垂下,正随夜风微微浮动。
坐得低些的少年却不同,身形倚...
稍微有点长,一开始是小屁孩们的番外,忘羡在后半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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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番外·望镜无
01
夜猎之夜,无星无月。
一缕薄雾飘荡在林间,依稀挂在树丛尖上,伴着人行走时蹭过林叶的脚步声。若不凝神细望,根本瞧不见一棵古树的枝干上,树冠浓郁阴影笼罩之间,还坐了两个少年。
两人都是矫健颀长的身姿,坐得高些的少年穿白衣,身形在夜色中犹如一块莹润的玉,额间系着一条云纹抹额。他虽是坐在一根树枝上,身形却格外挺拔,就如坐在深廊高檐的正堂之上,膝头置着一张琴,琴轸上月白的穗子垂下,正随夜风微微浮动。
坐得低些的少年却不同,身形倚着树干,向下垂了一条腿,正晃悠悠地荡来荡去。他的头发漆黑丰密,也不见束成什么样子,沉甸甸地在肩头散了一大把,几乎盖住了身上的暗红劲装。
蓝珣晃着晃着,似是觉得没意思,抬头道:“哥?”
蓝清越没理他。
蓝珣说:“哥——”
蓝清越把手按在琴弦上。
蓝珣用手拉他琴轸上的穗子:“阿兄啊————”
蓝清越这才道:“有话快说。”
蓝珣说:“我们现下就……看着?”
蓝清越说:“看着。”
蓝珣说:“明明那只蜃是我先盯上的,缘何我们就‘看着’啊?”
蓝清越说:“你说是你盯上的,人家还说是人家先盯上的。蜃怪难猎,少不了众人借力,先观察,免生事端。”
蓝珣说:“唔……我看你就是怕我们两个搞不来,真要出了什么事,你回去定没办法向父亲爹爹交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看着,吹吹风,摸会儿鱼,你说是不是?”
蓝清越从上向下踢了他一脚,差点把蓝珣踢到树底下去。
他说:“你还有脸说!”
他踢蓝珣的那条腿反而被蓝珣抱住。蓝珣龇牙咧嘴:道“你再踢我,我就把你靴子扒了,看看你能不能光着脚夜猎!”
蓝清越冷脸道:“放手!”
蓝珣素来见好就收,笑嘻嘻地放开了手。
过了片刻,他又说:“也不知道这次究竟能不能猎到,回去又要听爹爹说他在咱们这个年纪,早已经……”
蓝清越身形不动,目光看他一眼:“‘咱们’?”
蓝珣举手投降:“好好好,我,是我——是我行不行?”
他是从云深不知处偷偷跑出来来的。
这几日蓝魏二人不在,两个小的那位兄长也不在。有一日兰室忽传蓝珣告了假,说他病了,大家也只好当他是病了。蓝清越觉得这其中必有古怪,去寻蓝珣,推门发现架上仙器一空,连行装也带了两三套,一看便知是偷着跑了。
他抓人虽快,蓝珣还没出彩衣镇就被他堵个正着,奈何蓝珣软磨硬泡,央着他打转,一来二去,竟也把蓝清越拐上夜猎之行,一路追着这只蜃来到此地。
蓝珣坐了一阵,似是觉得树枝有些硌屁股,转了个身,把一条腿踩在树枝上,又从腰间抽出一支玉质高贵洁白的笛子来,在手中敲来敲去。
蓝清越看他一眼:“你坐好。”
蓝珣还想回一句什么,林间风动,他们的神色倏忽一凛。
蓝清越按弦在手,说:“来了。”
夜间虽黑,修仙之人目力卓绝,能看清远处草野间站了站了十数人,三两之间贴得也不算紧密,应当是不同家族夜猎相遇。一股林中雾气正飘飘荡荡,无声而缓慢地向人群集中之处蔓延而去。
眼见那白雾已从后面贴近了,有几个持剑背身的修士还是浑然不觉,蓝珣摇了摇头,默念道:“三、二、一……倒!”
话音既落,站在那处的修士轰然倒地。
夜猎众人未察觉邪祟逼近,骤然生变,一惊之下,纷纷持剑向变故发生的地处望。蓝珣看了片刻,明白他们根本不知自己遇到了什么,仰头对蓝清越道:“还不帮?”
蓝清越说:“看着。”
就在众修士都被无声袭击、纷纷倒地之时,人群中有一个身形且战且退,颇为灵巧地避开了雾气的攻击,一直快要退到蓝清越和蓝珣栖身的这棵树下。蓝珣远远望着,以为那是个和他们一般年纪的少年修士,待到近处一望,突然发现是个身形高挑的少女,望着比他们大上几岁,一把黑发在脑后高束,显得十分矫健利落。
然而这少女越是退,白雾跟得越紧,甚至弥漫出了流动的形貌,分明是追着她一人来的。
蓝珣本想下去帮忙,却未料及如此发展,不由凝神细望了片刻。
“哥,”他望着树下,但对蓝清越道,“你看她身前。”
少女身着劲装,颈下佩戴一物,大小比普通长命锁还要大上一圈,约莫有孩童手掌大小,却不及玉佩那样沉甸甸的,偶尔随她灵巧的动作起伏。蓝珣心道一声“得罪”,凝神细细望去,发现那居然是一枚镜子,镜面压在少女心口,背面的镜钮露在外侧。
蓝清越此时说:“此物有异。”
蜃这东西,袭人虽不至死,却最易与其他邪祟配合,引人上当。由于需要构织幻境,它往往被特殊而名贵的物件吸引,追上一物便不肯轻易放过。
蓝珣说:“就算无异,谁在胸口挂一面镜子啊?”
他们说话之间,少女已经退至树下。蜃的攻击虽不甚凌厉,奈何真身藏在雾气中,似真非真,极难一击毙命。眼见她退无可退,雾气如怒涛般一颤,直直取她胸口而来!
电光火石的刹那,蓝珣抽了腰间的白玉笛子,自树上一跃而下。与此同时,少女遇险却不举剑,反而是回了手,将胸口的镜子翻了过来。
蓝珣落地,带起草叶和风声飒飒,还不待出手,突见黑暗中突然有光亮一闪。明明四周都无光,少女身前的镜子不知反射了什么,刹那竟发出明锐的光芒。
白雾仿佛被剑刺中,“嘶嘶”作响着退开,倏忽流散开来,消弭无形。
蓝珣来救人却扑了个空,与少女互相讶然地对望了一眼。他们同时说:“你……”
还不待蓝珣说出下一个字,少女神色剧变,惊道:“你身后!”
与此同时,尚未自树上跃下的蓝清越同时急声唤:“阿珣!”
一切发生在转瞬。蓝珣突觉有极大的危机自背后袭上,引得后颈寒毛倒竖,想要回身却已来不及。少女神色凛然,提剑便刺,终究晚于变故一步,就在蓝珣以为自己要被什么尖牙利齿的东西扑在后心时,突有一道金光炸开在他颈间,伴着一股巨力,将人推出了三步外。
有什么东西“啪嗒”断落在草叶之中。
然后琴音铮然而来。
蓝珣在地上打了个滚,眼前只见黑影一路闪过,蓝清越鸣琴声如剑啸,将那黑暗中不可见的邪祟击得低声咆哮。
蓝珣正要从地上站起,余光一动,冷声道:“找死!”
白玉色的笛子在他手中一转,不贴唇边,出手却似剑,猛地穿透他身侧不知何时流淌来的白色雾气,将一物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他再抬头时,只见蓝清越站在他眼前,一手抱琴,一手向他伸来。蓝珣从善如流,伸手搭上,被他兄长格外大力地一把拽了起来。
蓝珣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问:“方才什么东西?”
蓝清越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不知,太黑了,逃得也快。”
蓝珣说:“你说这蜃是不是故意的?它知道我跟上它了,故意向那些夜猎散修眼前去凑,还去袭那位……那位姐姐,只待我忍不住出手,那个与它配合的东西便抢上来暗算。”
蓝清越说:“或许。”
他们低声说话的间隙,少女也走到他们身畔,低头望了望,俯身从草叶中捡起一物,说:“这是你的?有趣。”
蓝珣一低头,见她洁净的手心中托着一物,在夜色中隐有暗金,雕琢成某种瑞兽利爪的模样。金坠串在一条红丝绦上,如今丝线已断,却不似被利刃切割,反倒像被不知何处起的火焰灼烧过一般。
蓝珣接过,看她一眼,也说:“那是你的?有趣。”
他说的是少女身前挂着的小镜,不能直勾勾盯着那处,便扬了扬下巴。少女未答,眼睛转了转,看着他们两人,仿佛不好确定蓝珣的身份,当先对身穿蓝氏校服的蓝清越见礼道:“蓝公子。”
她说:“我叫阿镜。”
蓝清越抱琴回了一礼:“镜姑娘。”
他礼毕,用手肘去捣身边的蓝珣。蓝珣正要俯身见礼,眼角目光一动,突然叫道:“那东西溜了!”
三人方才不过说了几句话,被钉在地上的一团雾气竟再度消散无形。蓝珣急忙去拔他的笛子,见那处只剩一坨冰冷滑腻的东西,像一汪被挑出了壳的灰白贝肉,连带笛上也留了一道湿痕,被他满面嫌恶地在裤子上擦去。
他说:“断腿求生……这蜃不简单,不是普通编织幻境的邪祟。还有随蜃一同来此、方才袭我那物,辟邪的麒麟趾都险些拦不住,有蹊跷。”
蓝清越说:“查。”
名为阿镜的少女说:“我亦要查,两位如果方便,不如同行。”
蓝清越一时没发声,倒是蓝珣自然而然地点头应了好,与她约定起白天何时在附近城中相见,再商讨更多细节。蓝清越抱着琴在一旁听着,直到那少女转身离开,招呼观战了半晌的低阶修士们陆陆续续把昏迷的同伴背走,才对蓝珣说:“戴上。”
蓝珣说:“好好好……一时半刻的,没事。”
他将丝绦断处打了个颇为随意的结,重新将麒麟趾挂在颈间,塞进衣襟之中。他们已经绕到树后,蓝珣正欲赶在天明前回去,迈出一步,突然被人一把揪住了后襟。
“……蓝清越你干……!”
两个人身量差不多,蓝清越拖他回来,他挣个不停,扭动之中听蓝清越压着声音,用力道:“蜃最爱循着仙器而来,方才你的麒麟趾已经落地,不在你身,它怎么不去找那镜姑娘,偏来找你?”
蓝珣不动了,迎上蓝清越的目光,见蓝清越神色冷凝,一字一顿地问他:“你把什么带出了云深不知处?”
蓝珣丝毫没有被人抓个现形的困窘,反倒喜笑颜开:“来来来,给你看。”
他一把揽住蓝清越的肩,将人带在树下浓密的阴影处,然后偷偷摸摸地打开乾坤袖。蓝清越一低头,正见他袖中有一抹细细的深色,仔细看去,竟是一管通体幽黑的笛子,垂下一捧猩红的穗。
蓝清越:“……”
蓝珣嘻嘻笑着说:“反正爹爹终日置它在静室不用,我就拿来试试……
但他很快不笑了。
“哎……啊!你干嘛!你别打!蓝清越你……!哥!‘八鸾’,‘八鸾’要磕了……蓝清越你的琴要磕到树上了!你别打!我都拿出来了还能现在还回去吗……你别打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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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蓝玱蓝清越的十一个月多后,蓝玱终于作为蓝清越出现了hhhh
【忘羡|abo】谁寄云端 - 03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单数章节是现在时,这一章的前文是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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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予美第三
离姑苏境,溯江淮,渡河洛,至清河。
魏无羡在云深不知处屁股还没坐热,甚至还没吃上一口经年未见的草根树皮,只和驴一起啃了几个苹果,又被蓝忘机带下了山。他上一世便知蓝忘机独来独往,不意外他这次下山没带什么人,只留一干小辈在身后对魏无羡干瞪眼。尤其是蓝景仪,满脸写着“勿要骚扰含光君”,就差当着他的面说个三五十遍。
不想他离开静室,又在山门前见了个更小的。少年漆黑丰密的头发束得很高,抹额如雪卷云,身上带了乾坤袋,一副远行的打扮,对蓝...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单数章节是现在时,这一章的前文是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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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予美第三
离姑苏境,溯江淮,渡河洛,至清河。
魏无羡在云深不知处屁股还没坐热,甚至还没吃上一口经年未见的草根树皮,只和驴一起啃了几个苹果,又被蓝忘机带下了山。他上一世便知蓝忘机独来独往,不意外他这次下山没带什么人,只留一干小辈在身后对魏无羡干瞪眼。尤其是蓝景仪,满脸写着“勿要骚扰含光君”,就差当着他的面说个三五十遍。
不想他离开静室,又在山门前见了个更小的。少年漆黑丰密的头发束得很高,抹额如雪卷云,身上带了乾坤袋,一副远行的打扮,对蓝忘机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含光君”,然后转脸看来,颜色浅浅的眼睛猛瞪魏无羡。
魏无羡心里发乐:哟,这不正是没娘小孩蓝云恒吗?
他带着几分故意问:“含光君,这位小郎君同来吗?”
蓝忘机说:“嗯。”
许久,等到他们都开始走了,蓝云恒满心不甘地确定魏无羡当真不是另有路程,咬牙一阵,凑近低声问:“含光君,请问这位……莫公子,也同来吗?”
蓝忘机:“是。”
魏无羡悄悄看一眼蓝云恒,觉得他的脸色当真差了几分。少年还小,就算脸孔上藏得住表情,眼睛里也藏不住,总归模样看起来很是不高兴。
魏无羡反复逗过这孩子几回,见他脸色这么差,一时有些不忍,想找个机会把误会理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正好,于是开始孜孜不倦地逃跑,只想找个机会让蓝忘机和这个小的烦透了,把他弃下才好。
这次没有蓝思追没有蓝景仪没有小苹果,蓝忘机不再绑他,甚至不亲自捉他,只让蓝云恒动手。很快魏无羡便发现这小郎君年纪虽小,底子却好,抓魏无羡装模作样的逃跑不费什么力气,背上那柄黑檀剑鞘的灵剑每随心诀出鞘,剑锋如雪,心法剑路都是蓝氏上乘,日后必是大材。
如此几日,魏无羡看自己还跑不过蓝忘机带来的一个小孩子,便也不逃了,改换他在云深不知处的办法,尽他黏人贴身、爬床翻帐、无所不能之事。蓝忘机八方不动,不知这些年里究竟修炼到怎样的境地,每每只在榻上把他定住,然后推他到一边。蓝云恒却是当真受不了,每天在路上隐忍数次,才能不直接拔剑把魏无羡砍成两截,每晚又看魏无羡一定要和蓝忘机睡一间房,羞得耳朵通红,双手紧握袖下,喉咙里像是卡了个核桃。
令魏无羡失望的是,饶是这样,哪怕是出于保护蓝云恒的角度,蓝忘机都没能把他一剑劈走,反而看他愈发地紧。
每天闹着,一路闹到了清河,好戏方才开场。他在城中一路逛集市,掏钱袋,遇金凌,见仙子,被狗吓得冲回一条街去抱紧蓝忘机,反而用含光君的名号吓走了金凌。
蓝云恒跟在蓝忘机后面,面上表情极度复杂。
等到魏无羡放开蓝忘机,琢磨一下,不知哪处直觉一动,觉得方才金凌看蓝忘机的时候,定是又看了蓝云恒一眼,仿佛金凌是一个不知今日先生心情好不好的学生,求助于先生课室里当先出来的同门。他又想起在大梵山上,蓝云恒最后赶上蓝忘机和江澄争人的对峙,该也看了金凌几眼。
两个孩子仿佛早就认识。魏无羡觉得事情似是比他猜测的更加复杂,但蓝忘机多半不说,还是要旁敲侧击蓝云恒,不知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
如此想着,他们听了一回吃人岭的故事,准备动身,蓝忘机先在旁边一个小店里安置了蓝云恒。魏无羡看他有让那孩子自己找点东西吃的意思,他眼下这具身体同样勉强,当即顺势提议,一起把午饭吃了。
蓝忘机无异议,三人成行不便隔席,蓝云恒径自挑了下首的位置坐好。城不大,店很小,位置正临街,菜还没上来,清河这边风大,一路吹刮着不知什么东西,正好送到他们脚下。
魏无羡低头一望,发现眼前正是方才散落一地的夷陵老祖镇恶图,图上壮汉青面獠牙,让他不由有点头大。
他甫一低头,蓝云恒跟着眼睛一动,该是也看见了。纸吹满地,少年居然离席,把周边散落大概几十张图都收拢起来。他身法轻盈,捡东西宛如蜻蜓过水,抢在下一阵风起前捡了干净,拿在手里是厚厚一摞,摆到桌角,捡个茶杯压上。
魏无羡笑了一下,刚想夸赞蓝氏好教养,不及开口,却见蓝忘机盯住蓝云恒,目光并非日常所见,有点沉甸甸的,让魏无羡稍稍吃了一惊。蓝云恒被看住,似是不想回应,破天荒地装作毫无知觉,手上动作不停,把那摞纸分成了数份,厚薄相当,依次摆在桌上。
魏无羡不知蓝云恒要做什么,托腮看着,想他难道要用这纸去裹店里的烤饼包子,往乾坤袋里装干粮不成?
只听一声清晰漫长的“呲啦”响起,魏无羡抬眼再看,见那少年居然把手里的一叠纸撕了。
魏无羡:“……?”
蓝忘机的目光变得更沉。
蓝云恒撕纸撕得整齐,手上动作不停,“呲啦”又“呲啦”,把一叠夷陵老祖镇恶图撕得粉碎,动作极度利落干脆,撕完也不乱扔,尽数收进乾坤袋里。他撕完一叠,马上去撕分出来的第二叠,一任魏无羡听了好久的“呲啦”,声音单调得后背发麻,蓝忘机的目光愈发沉下,几乎是无声的警告。
然而蓝云恒就那样撕着,餐食来了也不停手,惹得店里小二颇感好奇地多看了好几眼。
魏无羡一边用筷子翻他碗里的面,一边看蓝云恒撕纸,余光瞥见蓝忘机的神情,心下不由愣住。他此世回来已有好多时日,还没见过蓝忘机用这般目光看过他家小辈,最多只在大梵山上沉郁地看看江澄。平日里的小辈们也对蓝忘机又敬又畏,不知蓝云恒犯了什么规矩,又有多大的胆子,居然在蓝忘机的目光下一口气撕了下去。
等到少年撕完最后一张纸,蓝忘机开口:“云恒。”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沉默到魏无羡快搅不动碗里的面,眼看一根菜叶被面汤腌成了酱色。他饿得胃都要抽了,蓝云恒嘴唇终于动了动。
他用很低、很坚定又很倔强的声音说:“魏婴该死。”
蓝忘机吐出一口气,目光却又没有方才那样沉,只如一片夜色下的海。
他说:“家规,《上义》,三遍。”
蓝云恒习惯性地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魏无羡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左右无话,只好端起一碗有点凝固的素面,向蓝云恒眼前一塞,再并箸递去,说:“撕够了?速速吃饭。”
蓝云恒呆了呆,难得听了他的话,低头吃面,脸埋得很低,快要戳进碗里,不论教魏无羡怎么看,都看出一副受了委屈还不得发作的模样。
魏无羡一边看他吃,一边好奇这孩子到底有什么故事,又和自己有什么过节,打定主意要找个时间好好套一套他的话。他一转念,又想到家规五遍,仿佛往日重现眼前,手腕下意识地酸麻起来,觉得这个如今吃面还能一声不响的孩子着实有点可怜。
他从碗里拨了最后一块肉给蓝云恒,油汪汪的牛肉落在蓝云恒那一碗菜色上,又被蓝云恒特别小心地拨了回来。
虽如此,少年沉郁着的脸色似是好看了一点。
魏无羡一下子又乐了,脑内百转千回,好几个念头碰在一起,左右没个头绪。最后他想,幸好这孩子不知自己真身是谁,要知道了,会不会也像方才撕纸那样,把他本人给“呲啦”一声撕了。
念及此,他“噗”地笑了出来,引得蓝云恒抬眼看他,满是惊异,一片滑溜溜的菜叶从筷子尖上掉下来。
蓝忘机的眉毛动了动,终于皱得不再那么紧。
他们三两口吃过饭,便上行路岭。蓝云恒不去,魏无羡不知罚抄是不是当即生效,蓝忘机看透他在想什么,说:“他本就不来。”
魏无羡眨眨眼睛,突然觉得有趣。
他装作随口问:“若不历练,何故带他下山啊?”
蓝忘机望着前面大片苍翠的杉树林,不知在想什么,沉默地走了许久,才说:“下山历练,但情况不定,便不带他来。”
这意思似是格外保护那孩子。魏无羡一笑:“也不见你如此宝贝你家景仪和思追。”
蓝忘机的嘴唇不着痕迹地抿了抿,魏无羡以为自己引他不快,摆手道:“你怎么管教你家子弟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你别理我。”
这下蓝忘机连眉毛都皱了。他面上还是淡无表情,魏无羡与他相处两辈子,觉得蓝忘机眼下是不高兴,却不知自己哪句话触了这个面前这尊君子,干脆闭嘴不言。
没想到走出数十步,他又听蓝忘机低声说了一句:“云恒幼时,身体不好。”
“哦。”魏无羡不知他说这个做什么,也不知怎么往下接,又走了好多步,憋出一句轻飘飘的回答,“那……也对,是该多护着些。”
“……”
蓝忘机的脸色没变好,但随着事情的变故一起,魏无羡也不顾得去琢磨蓝忘机到底哪里不高兴。他后来为了躲狗,把蓝忘机抱住了,蓝忘机看起来居然还挺高兴的。
那一日最终变得格外漫长。他从吃人堡的墙壁里扒出了金凌,又扒了金凌的衣服看他身上的恶诅。然后江澄把他的身份扒了个干净,他还不忘从金凌身上把那恶诅扒了下来。扒来扒去,夜色既深,长街尽头的蓝忘机不知等了多久,白衣如同夜色中凝出的霜雪,那双总是浅浅的眼睛中不知何时含了血丝。
蓝忘机叫他“魏婴”。
天地陡然倒转,他被蓝忘机抱在臂弯间,那人身上清冽的檀香气息将他全然裹覆,几个恍惚之间,宛如昨日,宛如生前。
彼时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蓝湛,你若还当我是个朋友,便帮我这个忙。
蓝湛看他衣衫大开的样子,许久,问,你叫这个‘朋友’?
他说,我不知道。
仿佛命运一定要将他按进往日纠葛,那一日黄昏时他遇到江澄,夜间又遇到聂怀桑。魏无羡表面上要按莫玄羽的身份行事,把行路岭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上一遍,暗地里几乎被弄笑了。等到聂怀桑离开,他看蓝忘机负手在窗前,望着夜色,不知在想什么,心里念头一动,想这镇上只差一个蓝老头,不然当真能凑出一场“黠魏婴暗计羞公子,俏蓝湛一怒撕春宫”,修仙轶事名动一方,二十年实景再现。
他一不留神,当真笑了出来。蓝忘机回头看他,目光还是静静的,不知他在想什么,倒没有任何不快的意思。
魏无羡自觉已经不是装疯卖傻的身份,作为“魏婴”总得解释一下,思来想去,灵机一动,一拍大腿说:“云恒小郎君吃饭了吗?带他吃饭去。”
这下轮到蓝忘机愣了愣,仿佛不知回答什么,许久才道:“进饭有时有度,一日三餐,他知道吃。”
魏无羡说:“我们不还没吃吗,正好加一顿。”
蓝忘机欲意阻拦,魏无羡连连摆手:“若按你们家的定时定量来吃,我看他这个年纪是要长不高的。”
他说得言之凿凿,仿佛确定蓝忘机从小偷吃了别家的饭,才长成如今芝兰玉树的模样。蓝忘机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竟然没有反驳,只是引路带他去找蓝云恒。
蓝云恒安顿在另一间僻静些的客栈,正在灯前静坐,脸孔被一点灯火照得半暗半明,见他们进来,无言起身行礼。
魏无羡还不及开口,蓝忘机先问:“抄完了?”
“抄完了。”蓝云恒说。
《上义》一篇颇长,何况还是一日里抄三遍,魏无羡看他桌上没有纸笔,几乎是下意识地问:“抄去哪儿了?”
蓝云恒咬了一下嘴唇。
相处这么多日,魏无羡最见不得他这个委屈模样,刚想说“算我多嘴”,蓝云恒的眼睛微微一偏,看了一眼桌角放着的一盏清水。
原来是指尖蘸水,抄在了桌面上。
魏无羡是亲手抄过《上义篇》的人,这下不仅手腕下意识发麻,手指都跟着疼,觉得蓝忘机莫名其妙罚得太狠了些,这世上骂他更狠的人自有更多,也没见蓝忘机把江澄、金凌之流押到云深去抄书。
他这样想着,接连看了蓝忘机好几眼,把蓝忘机看得一阵茫然。蓝云恒等在一边,突然见魏无羡手臂伸来,意欲揽他肩膀,吓了一大跳,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魏无羡没揽到人,手在半空舞了一个来回,脸上也不尴尬,只说:“走啊,小郎君。带你吃饭去。”
蓝云恒愣住了。魏无羡再去揽他,他还愣着,浑身僵硬地被魏无羡揽住肩膀。
魏无羡说:“你饿不饿?”
蓝云恒摇头。
魏无羡说:“你说实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饿的时候见了吃的,连面子都能不要。”
蓝忘机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蓝云恒抬眼去看蓝忘机,蓝忘机点了点头,于是他也点了点头。
魏无羡眼睛一亮:“饿了就去吃饭。”
这城太小,比不得姑苏抑或云梦。月上中天,魏无羡七拐八拐,才瞧见一家亮着灯火的小店。好在店面虽小,居然挂了不少辣菜牌子,看得魏无羡食指大动,噼里啪啦地把能塞进一点辣椒的菜式都叫上一遍。等到菜上来,香气随着风飘出十几丈地,引得几户晚归人家沿路频频望来。
蓝忘机面色不变,魏无羡把盘子推到蓝云恒面前,蓝云恒低头吃了一口饭,喝了一口茶。
魏无羡说:“尝尝呀。”
蓝云恒说:“不能吃辣。”
魏无羡一笑,说:“清河不是姑苏,你家规里也没说不让吃辣。更何况出了家门,含光君是不管你的,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去看蓝忘机。蓝忘机停箸不语,蓝云恒自己犹疑了一下,似是意识到歧义所在,把方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吃不得辣。”
魏无羡一愣:“吃了如何?”
“发烧出疹。”这话却是蓝忘机说的。
蓝云恒笃定地点了点头。
魏无羡摇头,叹道:“那还真的不能吃了。”
他给蓝云恒叫了一盘水煮菜,又问:“含光君要吗?”
蓝忘机摇了摇头。
蓝云恒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等他们几个吃完,魏无羡接连数日终于在菜里见了点辣油,不负众望吃到撑,回到客栈便起不来,扶着桌边一个劲地打嗝。他白日里还是莫玄羽,厚着脸皮与蓝忘机要一间房,此时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辣味,脸皮也被熏薄了些,本想再下去开一间,蓝忘机已经端了一盆水上来,让他在盆中洗了手。
魏无羡一边洗,一边想今日也算久别重逢,他到底应该对蓝忘机说些什么。
蓝忘机似是感到他有话说,在桌边坐了下来。手洗完,在软帛上擦干,魏无羡看灯光将蓝忘机的眼睫投出细密的影子,慢慢地说:“你怎么平白无故罚那孩子抄你家家规。”
蓝忘机问:“‘平白无故’?”
魏无羡笑了一声:“那他所犯是哪一条?‘背后不可语人是非’?为这一条罚他抄三遍?”
他像是忘了自己白日才说过“你怎么管教你家子弟是你的事”,也忘了蓝云恒恨声咒骂“该死”的是他自己。
蓝忘机不回答,许久只说:“魏婴。”
魏无羡问:“什么?”
蓝忘机又不说话了。
他们突兀地陷入沉默。有几个瞬间,蓝忘机似乎想要干脆熄灭灯烛,催人睡觉,但眼下时辰与亥时初稍稍差了几刻,蓝忘机不似魏无羡,没办法厚着脸皮生拉硬凑,只能一任沉默。
魏无羡还撑得慌,沉默得快要睡着了,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箫声。
他一时间困得以为自己在做梦,又一时清醒,意识到箫声是从外面远处传来的。蓝忘机的眼睛在渐暗的烛火下微微一动,烛光将他的虹膜照如流光,其间却是一片平静。
他不好奇,魏无羡不由更加好奇。他起身推窗去看,却又刹那愣住。
月亮升得很高,小城寂静,任由月光如水一般地蔓延街巷。蓝云恒坐在远街最高一栋房子的檐角,月光把他本就雪白的衣袂照亮,成了羽衣一般,冷冷清清,几乎让魏无羡以为这个孩子会融化在月光里。
他确是在吹一支洞箫,声音袅袅地播散在夜色中,呜咽如诉。
魏无羡听了一阵,静静地关了窗。他转身,看到蓝忘机正看着他,目光里似是包含了许多话。
魏无羡说:“蓝湛,我问你一个问题。”
蓝忘机很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魏无羡说:“那小郎君……蓝云恒,他是不是——”
蓝忘机看着他,目光一瞬不瞬。
“他是不是泽芜君的儿子啊?”
话一出口,魏无羡便知自己问错了。已经有很多年,他没见过蓝忘机会因他一句话而沉下整张脸。
蓝忘机的目光好像有点吓人。
要在一日前,眼下情景当真算是大功告成。奈何魏无羡今日随蓝忘机探山入坟,已经没了让蓝忘机烦到把自己一剑劈走的念头,更兼还有吃人堡谜团未解,他连忙摆手赔笑:“错了错了,算我吃多了瞎想,我给你哥赔个不是行不行?泽芜君对不住,含光君大人大量,别生气啊。”
蓝忘机目光不变,声音很硬、很直白地说:“不是。”
“哦。”魏无羡应了一声,感到自己被蓝忘机盯住了,只好又找了点话说,“只是你们家里会洞箫的不太多……”
“他要学,兄长便由他。”蓝忘机的调子没什么起伏,声音里似是压着什么东西。魏无羡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又听他说:“不可御敌。”
魏无羡笑了一下:“那就是吹着玩咯?”
他见那双清浅眼眸中的光色又要变作不满,他急忙换了词:“雅正,当真雅正,哈哈哈哈……”
蓝忘机摇了摇头,不再与他多说。魏无羡在倏然重至的沉默中与他听了一阵箫曲,仿佛在唇齿之间尝到月光的凉意。
他低声问:“含光君,你家云恒吹的是什么啊?”
蓝忘机说:“《葛生》。”
魏无羡一下子又说不出话来。
昔年的云梦江氏大弟子是个六艺俱全的翩翩公子,自然知道这一首诗文讲的是什么。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箫声仍旧响着,像一丝细细的线,牵动了魏无羡的心。他对蓝忘机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蓝忘机点了一下头。
魏无羡问:“蓝湛你……这些年里,可有婚配?”
这句问完,仿佛连箫声都低了些。蓝忘机的脸色没再沉下去,但他的目光让魏无羡觉得这个问题还不如方才有关蓝曦臣的那个好。
蓝忘机说:“没有。”
又说:“何有此问?”
魏无羡笑了一下,说:“这么多年过去,你看金凌都那么大了,我就问问。”
蓝忘机还看着他,眸色太浅时便似镜,将魏无羡心底那些想法映照得无处藏身。
于是魏无羡诚实地说:“那小子吹得好像你死了老婆似的,我实在听不下去。”
他说完这一句,箫声不知怎么停了,只留他和蓝忘机在光下对视相觑。
魏无羡听见尴尬在他们之间摔得天崩地裂。
但魏无羡之所以是魏无羡,在于他还能在蓝忘机的目光下强撑脸皮,把他想说的说完:“他大概有心事,也不知你家怎么能养出这样的性子,成了个小委屈。你得让他说出来才行。”
蓝忘机只是看着他。魏无羡分不清那目光究竟本是复杂,还是被斑驳灯烛晃上了影。
然后烛火一晃,熄了。
黑暗中传来蓝忘机的声音:“亥时了。休息。”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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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abo】谁寄云端 - 14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双数章节是过去时的故事。前情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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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夜归第十四
蓝翐八岁的最后几个月,他在一个季春的黎明自莲花坞归来。去云梦接他的旧仆说含光君已在云深不知处等,待得御剑落地,山门前站着的不是蓝忘机,而是本该在金鳞台的蓝曦臣。
那名仆从将他交到蓝曦臣手上。蓝曦臣牵着他,就似带他去兰陵时的模样,蓝翐一路沉默地走,踏上那漫长的石阶。走过一半,晨间金黄的阳光穿透枝叶,斑斑波波地落在生了苔痕的白石上,他终于低声说:“宗主……我认错。”
蓝曦臣轻轻地笑了一下。...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双数章节是过去时的故事。前情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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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夜归第十四
蓝翐八岁的最后几个月,他在一个季春的黎明自莲花坞归来。去云梦接他的旧仆说含光君已在云深不知处等,待得御剑落地,山门前站着的不是蓝忘机,而是本该在金鳞台的蓝曦臣。
那名仆从将他交到蓝曦臣手上。蓝曦臣牵着他,就似带他去兰陵时的模样,蓝翐一路沉默地走,踏上那漫长的石阶。走过一半,晨间金黄的阳光穿透枝叶,斑斑波波地落在生了苔痕的白石上,他终于低声说:“宗主……我认错。”
蓝曦臣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说:“阿翐叫我什么?”
那声音里没有怒意,但隐隐有些比怒意更喟叹的东西。蓝翐尚听不懂,但知那情绪并不是朝向他的,于是用更低的声音改口道:“……伯父。”
蓝曦臣说:“下次不论去何处,切记事先告知,否则忘机担心。”
蓝翐说:“是。”
蓝曦臣又问:“你不问我带你去什么地方?”
蓝翐摇了摇头,那意思像是不知道,也像不介意。
蓝曦臣这次终于叹了口气,是蓝翐能听懂的意思。他说:“等下过去,不要害怕。”
蓝翐终于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蓝曦臣想了想,又说:“切记勿要多言。”
蓝翐这才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去找蓝忘机。
他一路走过云深不知处的连绵楼阁,时间尚早,并无太多人出入廊下门中,天光兀自明媚,熟悉的景致也在明亮的光线中陌生起来。远远地,蓝翐瞧见一角清灰的飞檐,檐下挂着一颗小小的白色惊鸟铃,随着风依稀晃出几响。
那是蓝氏的祠堂。
祠堂四周的廊木是幽深的颜色,庭中铺着白沙,白石修道。蓝翐上次来到此处还是一年之前,眼前景致不算陌生,蓝曦臣带着他一路走过去,蓝翐屏了一口气,用手指无声地将袖中那颗铃向里推了推。
门开了。
堂内幽暗,窗扇都不支起,就似蓝翐一年之前来时的模样。梁上垂下的长明灯幢幢燃烧,牌位列纵,其下站了一人,身前还跪着另一个。
蓝翐识得那个背影,那是蓝忘机。
门外一缕天光淌入,落地如水。那站着的人抬了抬眼睛。
那是蓝启仁。
蓝曦臣松开了蓝翐的手,蓝翐走过去,不声不响跪地,对蓝启仁行了个礼,沉默地归跪在了蓝忘机的身边。
往日里他也听师兄们说起蓝老先生是蓝氏双璧的叔父,又说他如何严苛,如何罚人抄家规,教人又敬又怕。只是蓝翐尚小,不至到兰室听书的年龄,便自与这位蓝老先生总隔着一段距离。
此时蓝翐觉得,蓝启仁在发怒。
蓝启仁说:“好啊——好啊!若不是有外家子弟说起,说小辈里有个不习琴的,还是堂堂含光君的亲传门生……你们还想瞒我到几时?!”
无人答话。
蓝启仁又说:“你,抬起头来。”
蓝翐抬了头。
蓝启仁看着他,他便也看着蓝启仁。室内光线幽暗,蓝翐的虹膜生得浅,唯在此等光下方才显出原色来,略有灰,又带些龙胆紫,像早春天明雪融之时流于天际的山岚。
他看到蓝启仁的眉毛动了一下,然后一缕胡须也跟着颤了一下。
蓝翐还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倏忽有些用力的模样。
蓝曦臣站在一旁,此时说:“阿翐。”
蓝翐低下了头。
蓝启仁重重地拍了一下香案,震得其上烛光跟一跳:“胡闹……胡闹!!”
蓝曦臣低声说:“叔父……”
蓝启仁厉声道:“你住口!”
然后他转身走了,衣袖带起一阵风,刮过蓝翐的脸孔。
蓝曦臣忧心忡忡地看了蓝忘机一眼,叹口气,跟了上去。
祠堂的大门一关,被气流带动的烛火再度笔直地燃烧起来。外间正是天明,堂内却被照出一片幽暗。蓝翐跪在蓝忘机身旁,许久,低声问:“父亲为何跪着?”
蓝忘机这才开口:“因错,受罚。”
蓝翐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哑。
蓝翐问:“何错之有?”
蓝忘机一时没有说话。
蓝翐说:“若因我不习琴……我可以学的。我即日便去听课,不劳父亲与宗主伯父费心。”
蓝忘机说:“错不在你。”
蓝翐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阿翐,”蓝忘机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很沉,一个字接一个字地敲在蓝翐心上,“错不在你。”
蓝翐只好点了点头。
许久,蓝忘机又问:“为何不随你宗主伯父走?”
蓝翐问:“去哪里?”
蓝忘机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你无须跪,回去即可。”
蓝翐说:“我在金鳞台随意走动,也算有错,要领罚。”
蓝忘机说:“我不罚你。”
蓝翐说:“父亲跪着,我便跪着。”
蓝忘机不再说话。
不知跪了多久,蓝翐一整晚去了不少地方,渐渐地困了,正在摇摇晃晃的时候,听到蓝忘机低声说:“你起来,走动一下。”
蓝翐不动。
蓝忘机说:“阿翐,听话。”
蓝翐依言爬起来,揉着膝盖,站在蓝忘机身旁。灯烛的光影投在蓝忘机的脸孔上,突兀地显得他的面色有些苍白。
蓝翐悄声说:“我在金鳞台遇到了金凌……小公子。还有江宗主。”
蓝忘机说:“我知。”
蓝翐说:“江宗主给了我这个。他说这是他姐姐要给我的。”
他把袖中那铃摸出来,递在蓝忘机眼前,将有字的那面转了出来。
蓝忘机的眼睫翕动了一下。烛火映在清浅他的眼眸中,仿若燃烧其上。
但他只说:“既是给你的,你收下。”
蓝翐便将铃铛在袖中收好。
蓝忘机又问:“可困了?”
蓝翐摇了摇头,眼睛对上蓝忘机的目光,便又点了点头。
蓝忘机张开手臂,对蓝翐说:“来。”
蓝翐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蓝忘机。
他还没到个头猛长的年岁,蓝忘机跪得直,抱来还要微微踮脚。蓝忘机向下望他一眼,笔直的背脊跪低了些。
蓝翐的脑袋埋在蓝忘机的颈窝中,感到蓝忘机用手梳了梳他的头发,说:“都无事,你不要怕。”
蓝翐说:“父亲总这样说。”
蓝忘机梳理他头发的手停了一瞬,又问:“我这样说,你还怕吗?”
蓝翐轻声说:“我不怕。”
蓝忘机说:“嗯。”
祠堂之内的香烛味层层叠叠,蓝翐抱了蓝忘机一阵,终于在他的衣服上嗅到那抹熟悉的檀香气息。那双抱着他的手臂永远都是那么用力,蓝翐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突然犯起了黏。
他便那样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暮时,他不在祠堂,不在蓝忘机的臂弯之间,在榻上茫然地坐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静室。
那把他从云梦带回来的旧仆等在外间,打理堂下年内新种下几株兰草,见蓝翐推门出来,便说:“小公子,你醒了?睡得可还好?”
蓝翐抓着自己睡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呆了一阵,才说:“……含光君?”
那仆从的眼睛眨了眨,似是在斟酌词句,最终说:“含光君未归。”
蓝翐蹬上靴子,拔腿就跑。
日暮夕光泼在祠堂的青瓦与白壁上,在一片素净中点燃滚烫的颜色。沉重的木门还留了一隙,蓝翐方走到廊下,便听到有人在其间说话。厅堂宽阔幽深,声音传不得很远,他只能辨出那仍带着怒意的是蓝启仁,余下一个更低、更平稳、更坚定的,应是蓝忘机。
蓝翐用力地将门推了推,钻进那条门缝中。
门一响,堂内说话的声音便停了。蓝启仁抬头看他,蓝忘机还跪在原地,就是蓝翐睡着前的那个位置。蓝翐走过去,一声不响地又跪在了蓝忘机身旁。
蓝启仁震惊道:“你来做什么?”
蓝翐不答。
蓝忘机说:“阿翐,回去。”
蓝翐不动。他觉得蓝忘机的声音比晨间之时更沙哑了几分。
蓝启仁看了看蓝忘机,又看了看蓝翐,最终目光转回到蓝忘机身上。
最终他看着蓝翐,说:“你若想跪,那就跪着吧!”
这时候蓝翐却觉得他不是在发怒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很重的无力感,像是看到那些在最后的秋日里,委顿在地的花或是落下枝头的果子。
蓝启仁又走了,蓝翐还跪着。
蓝忘机还在看着他。有时候蓝忘机会像这样,他看着蓝翐,蓝翐却觉得他看的并不是自己,于是蓝翐没有抬起自己的眼睛。
那日他们跪了很久。从日暮到深夜,后来云深不知处敲了亥时的钟。长明灯仍在灯盏中烧着,在地面投下色泽浓郁的光影。蓝翐的腿一时跪得麻木,后来觉得疼,再后来便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僵着不能动。他在夜深时大概是睡着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仍跪着,居然跪得还算端正,而蓝忘机跪在他旁边,背脊笔直,像一座玉像。
一直到黎明时,窗棂中终于透出些光,蓝翐跪得恍惚,突然觉得指尖有什么落下,在祠堂地上弹出了清脆的一声。
他霍然睁眼,意识到是那收在袖里的铃滑了下去。但他还不及去捡,突见身边跪了一日一夜的蓝忘机突然晃了一下。
蓝翐出声道:“父亲?”
他一夜没说话,嗓子也哑极了。蓝忘机轻轻地动了一下,但没回应。
然后,蓝忘机的身子向一边倾倒,倾过了界,便轰然倒了下去。
蓝翐呆住了。
烛光幽暗,堪堪够他看清一缕血迹自蓝忘机的袖口流出来,蔓延过他的手背,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蓝翐想动,但他的腿跪僵了,动不了。他转手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
待他的腿终于能动了,蓝翐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跑过晨光熹微的庭院,跑过尚自沉寂的亭台幽径,脚步连片震落春日初醒的夜露。
“听说了吗?含光君夜猎回来,好像受伤了!”
“啊?!还有这种事?”
“我也是听人说的。早上还不到卯时,有个小门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惊动了巡视的弟子。”
“小门生?小门生怎么知道含光君受伤了?你听错了吧。”
“还听说是从祠堂里跑出来的……谁知道啊!”
春日的云深不知处草木萌发,水边的柳枝碧玉妆成,化作一片拂水的浓密,末梢嫩芽被溪流中的游鱼啃掉大半。蓝翐坐在树下,揪着一条柳枝,听岸上道旁有子弟放课经过,多半是外家来听学的,天南地北的口音闲聊起来,人声一时接近,又一时渐渐地远了。
先前他还在静室,几个人合力把蓝忘机抬到榻上,蓝翐个子不够高,只见蓝忘机的一只手垂着,指尖有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去。医师很快便到,不久蓝曦臣也来了,他们把蓝忘机的外袍剥下,其下衣物尚看不出血迹,除到中衣时已经是血糊了一片。
医师叹气道:“这必是受伤时草草封住了穴道,虽能止血,却怎等到这时才问医?着实不妥。”
蓝曦臣叹了口气,回首说:“阿翐别看。”
然而蓝翐已经看到了。蓝忘机的背上除了有伤,有凝固和流动的血,还有很多、很多陈旧的戒鞭痕。
蓝翐想不出,一个人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才要受这样的罚。
蓝曦臣对他说:“你先出去。”
蓝翐便依言走了出去。
他在水边坐了许久,突听有人道:“阿翐?你怎么在这里?”
蓝翐抬头,瞧见蓝愿站在那条小径上,蹲身下来,向蓝翐伸了一只手。蓝翐犹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从河岸边爬了上去。
蓝愿上下打量他,看了许久,摘掉了他头发上落着的一片柳叶,问:“你吃饭了吗?”
蓝翐摇头。
蓝愿便拉着他走了。
那日课业已散,他们在各种幽深的石径上走走停停,路过本家子弟肃寂的住处,也路过那些别家听学子弟吵闹的庭院。后来蓝愿把他带到后山上,坐在一片碧绿的草坪间,不一时便有兔子蹲在他们旁边,暖暖地蹭着蓝翐的腿。
蓝愿说:“我小时候,含光君好像是把我放在兔子堆里的。”
他说着,亮出袖中的一颗胡萝卜,雪白又毛茸茸的兔子便极有经验地跃到他膝上,争着去啃那根萝卜。蓝愿把胡萝卜掰了一段给蓝翐,兔子便也向蓝翐膝盖上跳。
蓝愿把一只无数次跳得很高的兔子轻轻地抱了下去,看着蓝翐,笑着说:“现在你也被埋进来了。”
蓝翐日暮时方回静室。他没进门,只跪在门下的廊前,不一时听到两种脚步向外走来。
蓝曦臣的声音说:“叔父,忘机难道不是……一向如此吗?”
蓝启仁哼了一声。
门一开,蓝翐跪在外面,那两方脚步便各自停住了。
许久,蓝启仁问:“你跪了多久?”
蓝翐说:“不久。”
蓝启仁说:“你起来。”
蓝翐整理衣角,站了起来。
蓝启仁又说:“进去。”
蓝翐便向他们依次行了个礼,迈进了房门。
室内渐渐幽暗,蓝翐找出火烛,在灯盏上点亮了他摸得到的几盏。灯火将陈设幢幢照出影来,蓝忘机在榻上,蓝翐走过去,极轻地碰了碰蓝忘机的额头。
很烫。
蓝翐轻声道:“父亲?”
蓝忘机没有回答,但蓝翐突然安了心。他在榻边的青席上坐下,望着灯火照在蓝忘机的脸孔上,他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苍白,几乎就像很久之前蓝翐做过的那个梦。
那时他问过,含光君的静室之中,可有过孩子?
他又问,含光君为何闭关?
他想起蓝启仁的愤怒和无力,想起蓝忘机带他经行祠堂,说“这是我父亲”。
他没有提到更多的人。
仿佛失落的一环终于搭了上去,遮掩的篇章露出真容。蓝翐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不震动声带地问:“父亲……我的母亲是何人?”
没有回答,榻上的蓝忘机眉头紧蹙。蓝翐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夜幕静静地落了下来。
似是过了许久,他突然听到蓝忘机叫了一个名字。
蓝翐站起来,低声道:“父亲?”
蓝忘机又将那名字念了一遍。
蓝翐只听清那是两个字,听起来却不像自己的名字。
他爬上榻,将额头抵到蓝忘机的手背上。
蓝翐没想过自己会很快回到莲花坞。
他已无更多可说的话,也没有什么非要回顾不可的景色,但他在九岁的秋日又到了云梦。没有江澄也没有金凌,一个十分面生并十分年轻的江氏子弟将他接了进去,好奇并茫然地打量着这个穿蓝氏校服的孩子。
蓝翐走过蓝翐熟悉的回廊和荷塘畔,拐进后面一座熟悉的屋子。门前站了很多穿江家校服的人,从孩子到青年人皆尽有之。所有人似乎都认识彼此,也都像那个引门的子弟那样看着蓝翐。
蓝翐走进屋内,绕到纱帷后,轻声道:“夫人,阿夏来了。”
屏风后的病榻上,有人虚虚地咳了两声。
蓝翐觉得那位夫人老了。不过五年的时间,她看上去比蓝翐所能想象的更加疲倦,那头曾经年轻而漆黑的长发如今色做深灰斑驳。阿夏在她榻前行了一礼,旁边的侍女将她扶起,她拍了拍榻沿,蓝翐便坐了上去。
那位夫人说:“阿夏……长大了,也长高了。”
她抬了手,蓝翐凑过去,感到那如记忆中一般柔软的手掌轻轻抚过他的面颊与头发。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夫人”。
她又咳起来。
蓝翐抓着她的手,她苍老的眼睛仍望着他。蓝翐觉得她有很多话,但那些句子堵在了曾经的岁月与病态的咳喘之中。蓝翐等待,感到她用一个病人的力气抓住了他的手指。
等到那一阵咳声停了,那位夫人说:“阿夏,你随我来。”
侍女将她颤巍巍地扶起来,披上秋日中过于厚重的衣服。他们慢慢地向外走,那些候在外面的青年与孩子纷纷起身扶她,那位夫人用无力但坚决的挥手阻止了他们。
她带蓝翐一路走。演武已经结束,空荡荡的校场上偶有零星几个子弟,见他们经行,好奇地望来,但都没有多问。他们走到一座华丽的小楼之前,她突然停了步,用带着喘息的气音说:“阿夏……看看这个地方。”
蓝翐想问“为何”,但他说:“是,夫人。”
她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说:“我这一辈子……遇到过很多孩子。他们都在门外,你方才见过的。”
蓝翐点了点头。
“但你……”她说着,轻轻地咳了一声,“你不一样。”
蓝翐看着她,听她一口气艰难而沉重地吸了进去,却是极轻地呼了出来。
她说:“阿夏,你要一直……一直都很好。”
那颗银铃仍藏在蓝翐的袖中,随他的动作无声地震响。他望着她的脸,发现他们都是这样,在蓝翐的脸孔上看到一个很遥远的人。
他想问:“夫人,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但她更沉重地发出更多咳声。远处有几个原本守在她房门前的子弟还是跟了过来,蓝翐咽下了那个问题,与江氏子弟一同将她扶回房中,周身素白的校服在一片紫色与莲纹中格格不入。
她在榻上疲倦地微微阖上眼睛,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门外有个少女无声地哭了,蓝翐见旁边的师弟师妹们低低哀哀地劝,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将死亡摆在他面前。
他们说这位夫人还能活到冬日。
蓝翐在其后那年早春最冷的时日重回了莲花坞。丧仪已经做完,祠堂里添了一块新牌位,置在那位夫人先逝的夫婿旁边。蓝翐与极少几个远来的子弟在同一处,无声地向那个冷冰冰的牌位拜了拜,等到堂中再无人时,蓝翐便提袂跪身,又向那牌位拜了拜。
他说:“夫人, 不必担心,我很好。”
想了想,他又说:“我不久便要从先前住的地方搬出来,到时与蓝愿师兄住在同一院落。我习了些琴,没有那么不喜欢了。等到今年秋日的时候,含光君……父亲准我去兰室旁听。”
厅堂空荡,蓝翐在原地跪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夫人,我母亲……究竟是何人?”
灯烛幢幢,无人应答。
蓝翐最后说:“以后我若得空,一定常来看您。”
说完,他拜了最后一拜,站起身来。
云梦似与姑苏差不多冷,外间天色暗极,隐约飘了些雪。蓝翐沿着长长的香案走,一路无声地路过那些陌生的名字。放在最前的牌位是前代的江氏宗主与夫人,蓝翐隐约记得有人同他讲过从前的故事,火与血尽数斑驳在久远的年岁之中。
江枫眠与虞紫鸢旁边破格放着江澄的姐姐。
蓝翐的手又摸到袖中的那颗铃,便向那块牌位拜了一下。
突然身边一阵冷风卷过,祠堂的门在身后打开。蓝翐转头去看,意外地发现江澄站在门外,光线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
蓝翐听到他没什么情绪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然后他走进来,身边也带着一道风。江澄看着蓝翐,突见那孩子的眼睛闭了一下,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他站直了身子,向江澄行了一礼。他说:“江宗主可知道我的母亲?”
出乎蓝翐的意料,江澄笑了一声。
说是讥诮,似也不全是讥诮,更兼其中其中冷淡的意味大过冷嘲。
江澄问:“你在这里,是想找他?”
蓝翐没说话。
江澄说:“他不在这里,他死了。”
蓝翐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
江澄说:“你出去。”
蓝翐在袖内握紧了他的铃,默默又行了一礼,就似他五岁前的模样,转身走了出去。
蓝翐十岁,第一次坐进兰室。当龄听学的蓝氏子弟与别家送来教养的公子们坐在前面,旁听的坐在课室后。蓝思追也坐在前面,连同蓝景仪在侧,袖里揣了个顶饿的苹果,偷偷向蓝翐眨了眨眼睛。
蓝氏习文通乐,最开始是读的是《诗》。教习这一门的并非蓝启仁,而是一位年岁相近的师伯,不见得太过严厉,课前便有各家子弟叽叽喳喳个不停。
其中一个去年课业没通过、被迫再读一年的师兄说:“你们可知道,这位先生上完一堂,是要你们说一说自己最喜欢哪一句的。不仅要说,还要说一说为何。”
有人立即叹道:“我读还没读完,更不用说读懂了。”
那名师兄又说:“如若课上有空,他还会让你们猜一猜,当年泽芜君说他最喜欢的是哪一句,含光君最喜欢的又是哪一句。若是还有空,当年在蓝家进过学的诸位宗主、名士,便也一一让你们猜。”
满堂的同窗立刻便问起了:“泽芜君最喜欢哪一句?含光君呢?”
这位师兄笑着摇头:“一坛酒换一句,山下的烧鸡也行。”
大家纷纷发出嘘声。
等到上课过半,果然还有些空闲。一本厚厚的诗书放在手头,当真要猜句子时课室沉默着,那师兄看着全场挠头的少年们,微微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现在贿赂还来得及。
先生等了许久,就要公布,突听蓝思追翻了一页书,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泽芜君当年喜欢的是不是这一句?”
先生点头道:“正是这一句。”
他又说:“既如此,含光君喜欢的那一句,你们可猜出来了?”
听学子弟们又是一阵挠头。蓝思追捏着另一页书,回头看了看蓝翐。
蓝翐便在其后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的声音与少年们比起来更似是个孩子,一时之间满室的人都回头看他。教习的先生更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说:“不错,含光君十四岁时,喜欢的便是这一句。”
一时间子弟们纷纷窃窃私语,有惊叹的,有意外的,还有疑惑不解的。
蓝翐却问:“现在呢?”
先生摇摇头,道:“那你便要去问含光君了。”
进到兰室听学的子弟可在课后去藏书阁查阅蓝氏的史牍。蓝翐本是旁听,没有课业,但还是跟在人群之后同去。掌领蓝氏史牍藏书的当值师兄依次听过各人的问题,在木牌背面为他们提上了需经查阅的卷宗名字,依次放进阁内。待到蓝翐上前,他年纪尚小,个头还不如几座置放卷宗的书架高,那师兄见后面无人,说:“你要查什么,我为你查了便是。”
蓝翐说:“云梦江氏在十一年前,究竟出过何事?”
那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十一年前?十一年夷陵老祖叛出师门,那一年之后再没出什么事端,后来从金子轩在穷奇道身陨,到夷陵老祖在不夜天城大开杀戒,再到四家围剿乱葬岗,几乎都是第二年的事了。”
蓝翐皱眉:“夷陵老祖是谁?”
这名师兄震惊地说:“夷陵老祖魏无羡,你不知道?”
蓝翐说:“我不知。”
师兄道:“你既不知,这便没法讲了……对了,我这有一卷世家公子轶事录,前代闲人编篡,夷陵老祖的没放进去,成了废集,能单独拿出来。你先把这个读完,明日再来。”
他说着,便引蓝翐向卷宗置架之间走。蓝翐跟在后面,问:“听你的意思,夷陵老祖似是恶人,如何被放进世家公子的名录里?”
那名师兄说:“那魏无羡当年也是世家公子榜上有名的乾修,翩翩公子,六艺俱佳。可惜后来修了鬼道,最终走上一条歧路。”
说着,从置架高处抽了一卷书,又从书匣后面拿出单独拆下的一集,说:“你就在此处看,这东西不许人拿出去。有什么不认得的字,记下来问我。”
蓝翐点头,行礼道谢。
他在席上坐好,线钉成的散集翻开,大略扫了一眼。那卷书名为世家公子轶事,记的当真都是道听途说的闲事轶言。开篇的一段记着魏无羡是莲花坞首徒,十五岁自云梦到云深不知处听学,彼时那几个教习的先生都与蓝翐这几日所见相同。
他翻了几页,居然也见到一段谈《诗》的。
蓝翐的眉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魏无羡所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释之,戏曰,淑女不可求,美人犹可见,座上有蓝氏公子字忘机者,美人也。”
“忘机公子怒而离席。”
其下又有注释:“蓝氏公子名湛字忘机者,青蘅君次子,泽芜君胞弟也。年十五。”
冬日的时候,蓝忘机在静室中听蓝翐习琴。他所学的灵曲不多,《问灵》一曲仅算稳妥,不及蓝思追奏得好。
一曲毕,蓝忘机纠了他的几个音,又问:“这几月在兰室学了什么?”
蓝翐说:“与新进学子弟一同先读《诗》。”
蓝忘机点了点头。
蓝翐说:“后来读完,先生要我们选一句喜欢的。”
蓝忘机问:“你选哪一句?”
蓝翐没说话。停顿一下,他说:“若是现下来选,父亲选哪一句?”
蓝忘机沉默片刻,说:“‘昔我往矣’。”
香鼎之中烟气袅娜,外间似是飘了些雪,窗上只见得依稀光影。
蓝翐突然问:“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蓝忘机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的手指长久地按在忘机琴的弦上。蓝翐等了许久,意识到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蓝翐说:“我知母亲已不在人世。”
他说着,将那颗江氏的银铃放在了两琴之间。
蓝翐又问:“生我者身死,可是因为魏无羡?”
那个名字终于令蓝忘机抬起了眼睛。有很短暂的一瞬,蓝翐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他看着蓝翐,并非失望或是怒意,但他脸上的神情教蓝翐看不懂。
蓝忘机说:“何有此问?”
蓝翐说:“我在藏书阁查了史牍。”
蓝忘机问:“你查到什么?”
蓝牍不言。蓝忘机亦不言。
一只避雪的鸟儿落在廊下,悄悄地抖起了羽毛。
最终,蓝忘机说:“是,亦不是。”
那是在回答蓝翐的上一个问题。
蓝翐说:“我只是想要知晓生我者何人。”
蓝忘机微微垂下了眼睫。又过了许久,蓝翐意识到那是因为蓝忘机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眸之中的心绪种种。
蓝忘机说:“待你应知晓之时,自将告知于你。”
于是蓝翐行了礼,抱着自己的琴,退了下去。他的脸孔上没什么表情,但他的脚步很用力,惊飞了廊下的落鸟。
待他行至堂下,蓝忘机突然在其后叫住了他。
蓝忘机说:“你既已查过,依你之见,魏无羡是何种人?”
蓝翐说:“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就如脚步般,最终都散轶在风声与雪之中。
蓝翐十二岁最后的春天来得很晚,至夏时他便十三岁了。十三岁可志学,当取字,蓝翐变成了蓝云恒。
夏渐至秋的时日,蓝云恒自兰室放课,见一个师兄候在廊下,道:“云恒,蓝老先生要你随我去见他。”
蓝云恒应了一声,将手中书卷交给几个师弟,便随之去了。
那日蓝云恒再见到蓝忘机,是在祠堂之中。香烛斑驳,牌位幢幢,长明灯久燃不熄,蓝云恒跪在地上,跪得笔直,一如他七岁时,一如他十岁时,一如他记得蓝忘机彼时。
蓝忘机问:“今日受罚,所为何事?”
蓝云恒说:“叔祖今日说,待我时年十五,要我入蓝氏宗谱。”
蓝忘机问:“你如何说?”
蓝云恒说:“我说不愿。”
蓝忘机问:“为何?”
蓝云恒说:“若要我入蓝氏宗谱,需亦写生我之人姓名于其上,与父亲名姓并列。”
室内倏忽陷入沉默。
蓝云恒抬头,眼睛映着烛光,那一点火色似是在他的虹膜上烧起来。
他说:“难道父亲无有此求?”
蓝忘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蓝云恒说:“父亲答我!”
蓝忘机却说:“你若不在,我必有此求。你既已在,我且不求。”
蓝云恒说:“为何!”
蓝忘机摇了摇头:“日后再言。”
蓝云恒说:“我十岁时,父亲说待我应知晓时,便告知于我。现在三年已过,何时才算应当知晓?”
蓝忘机说:“待你明理。”
蓝云恒突然觉得这对话曾经发生过,像是隐约地拨动了记忆中的一根弦。他努力去想,却只记起某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低声问:“何谓明理?”
蓝忘机说:“你今日言行,便不算明理。”
蓝云恒低头道:“我知不应顶撞叔祖。”
蓝忘机说:“既然知晓,为何要做?”
他那声线实则不是责问,甚至没有怒意抑或不予赞许,有的只是淡淡的一丝喟叹,仿佛只需蓝云恒的一个回答便已足够。
蓝云恒却抬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如?”
蓝忘机望着他,问:“你以为何如?”
蓝云恒咬牙道:“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千夫所指处,风雪夜归人。”
蓝忘机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蓝云恒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他却只是一时接一时的沉默。
终于,蓝忘机问:“跪了多久?”
蓝云恒被那少见的、避重就轻的回应晃了一个踉跄,猜不透蓝忘机此间何意,许久才说:“不足三个时辰。”
“起来吧。”蓝忘机说。
蓝云恒颇为疑惑地看着他。
蓝忘机说:“思追、景仪下山夜猎,你随我同去。”
蓝云恒低声问:“去何处?”
蓝忘机说:“莫家庄。”
蓝云恒再回到莲花坞时,他十三岁,沿水路与世家子弟一路而来,袖子上溅满了乱葬岗上尸群的血。
他在无人的空屋换了衣服,在外间码头上买了一张饼,又在库房里领了一只供香的香鼎。他捧着器具向祠堂去,去祭那位他仍不知姓名的夫人,那枚铃铛依旧摇响在他的袖中。
祠堂的门意外地开着,有人在其中高声说话,声线带着些嘶哑的狠戾。
江澄说:“道歉?为什么道歉?为撞破你们的好事吗?”
然后那蓝云恒听惯了却又陌生无比的声音,那莫玄羽——魏无羡的声音道:“蓝翐现在都已十三岁了,从我生他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和含光君是什么关系!”
天地突逢寂然。
蓝云恒的手一松,那只小小的香鼎自他的指间落下去,在地上摔出杳不可闻的一声响。
祠堂之中的几人蓦然回头。
魏无羡叫他“阿夏”。
蓝云恒倒退一步。
蓝忘机叫他“云恒”。
蓝云恒突然想起蓝氏的祠堂,想起那些摇曳的灯烛,想起他跪过的那些时辰,想起青蘅君的牌位和旁边缺失的一面,想起宗谱上蓝忘机的名字和一旁的空白。
蓝云恒转头便走,听见自己的心跳撕裂世界的声音。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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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abo】谁寄云端 - 13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单数章节是现在时的故事。这章的前情应该是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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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遐路第十三
魏无羡走在乱葬岗的后山上。
昔年百家围剿,招魂大阵与各种镇守石兽一齐压在山头,连同名门修士一同驻守许久。大量人力在此,自然没办法忍受魏无羡当年得过且过的阵仗,山前的道路修葺出来,模样比魏无羡当年那条不足一辆板车通行的羊肠小道好得多。
只是那条山路通到伏魔洞便不再修,乱葬岗后山还是一如既往,一派荒凉凄寥、阴邪幽煞的模样。
魏无羡便在隐隐发黑的荒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原本被绑上山的...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单数章节是现在时的故事。这章的前情应该是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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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遐路第十三
魏无羡走在乱葬岗的后山上。
昔年百家围剿,招魂大阵与各种镇守石兽一齐压在山头,连同名门修士一同驻守许久。大量人力在此,自然没办法忍受魏无羡当年得过且过的阵仗,山前的道路修葺出来,模样比魏无羡当年那条不足一辆板车通行的羊肠小道好得多。
只是那条山路通到伏魔洞便不再修,乱葬岗后山还是一如既往,一派荒凉凄寥、阴邪幽煞的模样。
魏无羡便在隐隐发黑的荒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原本被绑上山的百家子弟都被解救,要依次乘船回莲花坞。山上人太多,受伤脱力的亦有太多,下山、上船都极慢,最快也要一个多时辰。魏无羡在旁观望了一阵,除了几个小辈,还是没什么人胆敢或意愿同他们讲话,那几个小辈又被自家长辈看得极紧,就这样静默了半晌,魏无羡突然说:“蓝湛,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蓝忘机说:“好。”
方才大战过成群的凶尸,他的黑衣草草披在那件被画成了召阴旗的白衣外,头发也是随意一束,系得很低,凌乱散开在肩头。蓝忘机不与他并肩,反倒在他背后半步的位置跟着,也是浑身浴血的模样,脸孔上的血污都不及擦净。
他的一只手还牢牢地按在避尘剑柄上,仿佛怕黝黑的林木间横生变故,另一只手则垂在身侧。魏无羡走动时动作颇大,袖角不停扫在蓝忘机的手背上,他们站得很近,只要蓝忘机伸出手,便能抓住魏无羡的手肘。
只要魏无羡倒下,蓝忘机便能接住他。
好在魏无羡体力尚可,一直在那草丛中深深浅浅地走。后山地形诡谲,从未经人开辟修整,他们一口气走了近两刻钟,魏无羡说:“就是这里。”
蓝忘机点头,随他走了过去。
密密麻麻的树丛后有一处洞穴,入口处却堵着三两块大石。温宁不在,魏无羡推了其中一块,没推动,正欲挽袖子再施力,突听蓝忘机的声音在身后道:“先退后,掩住口鼻。”
魏无羡便依他的话,袖口盖住脸孔,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开口时瓮声瓮气,眼中却是细碎笑意:“好,听含光君的。”
避尘剑光一闪,伴着轰然一声,转瞬已将那些堵住去路的大石击碎。空气中的石粉连同尘埃乱飞一阵,渐渐落定,蓝忘机望着其后幽深黑暗的通路,微微皱眉,仿佛在思考其中的危险,问魏无羡:“是此处?”
魏无羡点了点头。
洞中干燥,空气不闻异味,只是相当阴暗。魏无羡在指尖上捏了个明火的法诀,一点火光在他指上跳驳,在洞壁上将两人的身影照得漫长。走了几步,魏无羡突觉身后又有一束更明亮的光芒亮起,知是蓝忘机也在指尖引了一束光,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一下。
他们走着走着,魏无羡的步子一停,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蓝忘机的步子也随即停下。魏无羡捏着那束光,蹲身去看,只见脚下是一具凶尸,不知怎么被人劈砍分割成了数截,血肉在断裂的地处焦黑翻卷。打斗看起来至少已有数年,凶尸空洞的眼睛早已风干,周身快要融进泥土中去,唯有一些破体而出的骨骼色作灰白。
魏无羡唇角那抹笑意慢慢地消解了。
蓝忘机说:“紫电。”
魏无羡叹气,起身道:“不错,是紫电。”
他在洞中打了个响指,指尖掐着的火光幽幽升起,飘到他们头顶,霎时改作大盛。眼前的路上散落着一具又一具被打散的凶尸,尸块落了一地,无不遍布焦黑的痕迹。
蓝忘机无声地握紧了避尘的剑柄。
魏无羡却说:“无事,我看到路了。这边来。”
他们一路不可避免地踩着满地尸身骨骼前行,脚步声咯吱作响。走着走着,洞穴深处进入山体之中,不知何处生有石隙,极为稀薄的天光三两射入。
魏无羡指尖的光芒熄灭,蓝忘机自他背后上前一步,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此处深洞并不似寻常洞穴阴暗潮湿,眼前地面意外地平整开阔,似乎经人好生修整过一番。一缕天光落在洞穴正中,光中斜插着一柄剑,满是灰尘,周身锈迹斑斑,唯有剑柄上一道盘旋着的阳炎纹路依稀可辨。
蓝忘机低声道:“这是……”
时隔多年,魏无羡没什么好遮掩的,开口道:“这是温情的剑。”
洞中不仅有剑,还有一个繁复的阵。咒纹金红相间,早已在天长月久之间黯淡斑驳,剑便插在阵法正中。魏无羡信步走去,俯身握住剑柄,轻轻一拔,却没有拔动。他有些讶异,再度加力,突然一阵细密的金铁之声传来,肉眼可见的龟裂纹路自剑格一路蔓延而下,簌簌几响,剑身猝然碎裂。
一时间魏无羡手心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剑柄,锈蚀的金属碎片在他脚边落了一地。他默然,久久无言,蹲身去拾,碎片抓在手心,却不知放到何处,直到蓝忘机递来一方素白的手巾,容他将掌心中的东西包住,慢慢打上一个结。
魏无羡说:“这里就是我当初藏起阿夏的地方。”
蓝忘机的动作顿住。
他接着道:“那是在百家入岗围剿的四日抑或五日之前,具体时日我已忘了。彼时他们还没有围山,江澄第一个扎营,我下山见他,问他肯不肯给乱葬岗上的稚童放一条生路——他自是不肯的。”
他的声音比自己所想还要平稳,裹着碎片的小包收在袖中,蓝忘机没有说话,只是安静而用力地看着他。
魏无羡说:“我只好将阿夏藏到这里。这地方十分难寻,我也是偶然发现,他们就算围剿上山,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我又把这地方告诉了温家的许多人,希望他们之中如有一个逃出去,日后也能到这边来寻回阿夏。不过你方才也都知道了……他们一个都没有逃出来。”
“那些凶尸是我布在外面的,当时不知有什么用,大抵是为堵住洞口,现在看来也当真没什么用。”魏无羡说着,不知怎么苦笑了一声,“这处阵法便是当年阿夏出生时,温情用来养护他先天不足的。重新布阵的时候,我自不知能将他护到什么时候,只想能做一步是一步罢了。后来该是江澄……找到了他。”
蓝忘机用极低的声音应了一声。
魏无羡摇了摇头:“找了够久,剑中的灵蕴都被耗尽了,怪不得一碰便碎。”
蓝忘机出声道:“魏婴。”
那沉寂多年的故事骤然摊开,像一颗早已落入空谷的石子,在以为早已失落之时,终于泠然敲出了一声回音。
魏无羡抬头看他,那束天光落在他的眼睛里。他轻轻地翕了翕眼睫,开口:“泽芜君告诉过我的。”
蓝忘机说:“嗯。”
许久,他说:“……对不起。”
他咬字极沉,听得魏无羡心中刹那翻江倒海。有一股苦涩的热切从心口一路涌到喉咙,激得心脏狂跳起来。
魏无羡深吸了一口气,清了一下嗓子,本想说什么,字句临到唇间,却转而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好道歉的?我彼时总想要瞒你,听江澄说你和泽芜君都不来的时候,我还松了一口气。”
停顿一下,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之前你不是说过,我们之间不必说‘对不起’?倒是我……我一直很想对你说的。”
蓝忘机看着他,许久,眼睛无声地亮了一下。
魏无羡说:“对不起,蓝湛。”
蓝忘机说:“我说过,你不必。”
仅仅几个字而已,魏无羡站在原地,一时心跳如擂鼓。
自从他几日前的黎明在龙胆小筑外抱住了蓝忘机,他们之间总是这个样子,魏无羡要蓝忘机牵小苹果的缰绳,他便牵了,魏无羡在草垛上扑他,他也好端端地任由魏无羡压在他身上。一来二去,反倒让魏无羡不知他们之间如今究竟算什么。
这其中错过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
他正胡思乱想,却见蓝忘机低头盯着地上的阵法,看了许久,开口道:“我第一次见到云恒的时候,他不及一张琴高。”
魏无羡怔怔地听着,又见蓝忘机用手轻轻地比了一下,仿佛能丈量出一个方过周岁不久的孩童的身形。
蓝忘机更正道:“不,尚小得多。来时虽病得厉害,痊愈也快,只是夜间时常魇住,又常常醒,醒时会哭。”
魏无羡的手指在身侧收成了拳。
“后来我寻得规律,知他夜间大概何时惊醒,便先守到那时,将他哄好入睡。再后来他大些了,重回云深不知处的第一夜,亦是那时醒,倒不会再哭。我等在院中,见他推门出来,那时我才信他是真的。”
魏无羡下意识重复道:“‘真的’。”
蓝忘机点了一下头。
他说:“云恒睡着时,像你。”
那是一个真正的、鲜活的、触手可及的存在,不是言而不得的绮梦相思,不是惊鹿飘萍般的过客逝影。
魏无羡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说:“你说过的。”
那洞中幽暗的光线伴着蓝忘机微微敛睫的神情,让他突然想起他将蓝云恒留在此间的那一日。十三年前的很多事,魏无羡已记不清了,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纱,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晶罩子,他在其中茫然伫立,听到一个不透明的世界轰然作响,分崩离析。
十三年后的此时,魏无羡却突然有一种挣出水面、挣出血海,得以大口呼吸的释然。
他突然说:“蓝湛,你说人生一世,爱不得,怨憎会,生离别,又都有什么意思?”
那不是魏无羡常说的话,方一脱口,便令蓝忘机的神情剧烈波动了一下。他听起来很累,但他的眼睛还是亮着的,仿佛有什么东西重新点燃了他。
蓝忘机看着他,坚定地说:“都回来了。”
魏无羡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却又倏忽一笑。
他说:“你听到的只有后半句吗?”
蓝忘机仍看着他,没有开口,胸膛却在起伏。
魏无羡挑眉道:“你怎么不问我如何爱不得?”
蓝忘机的嘴唇下意识一动,唇方才分开,还不及发声,袖中有一抹青蓝一闪,一张符篆飞出,无火无烟地化为灰烬。
那是蓝思追传信,表明诸家登船已毕,他们当尽快回去。
方才那股快要紧绷至极点的情绪突然淡了。
蓝忘机说:“该走了。”
魏无羡却执着地伸手拦他,说:“听我再说最后一句。”
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手臂一伸,便抓在了蓝忘机的手腕上。那一瞬他们对视,彼时魏无羡还会垂眸并松开他的手,但这一次,也几乎是他此生的第一次,他在这种情境下紧紧地抓住了蓝忘机。
魏无羡一字一顿地说:“蓝湛,蓝忘机,含光君,我知道有些事我做得很差劲,但十四年前在云梦的那个寒月,我邀你上楼喝酒的时候——我是真心想和你上床的!!”
他说完,手指一松,声音犹在洞中嗡嗡作响。蓝忘机站在原地,身形不动,手臂几乎是慢慢地垂了下去,一贯没有起伏的表情空白了一阵,第一次出现了些许——茫然。
魏无羡咬牙道:“蓝湛,我刚才说的,你都听……唔!!”
他突然被蓝忘机极尽用力地抱住了。
这个拥抱与数日之前不同。彼时蓝忘机的力气也很大,是为失而复得的珍重,此时他的力气却大过了界,仿佛要生生将魏无羡揉进自己的身体之中,一只手掌置在魏无羡的后颈上,拇指摩挲过他的耳后。
魏无羡为那力道哼了一声,蓝忘机下意识将手臂松了些许,魏无羡却自己加力,把蓝忘机箍得更紧。
他们两个俱是满身是血的模样,血迹本已干涸,尚闻不出来,此时凑得太近,突觉满头满脸都是腥锈气息。虽如此,蓝忘机的手臂仍紧紧地拥在魏无羡身上,魏无羡则紧紧地贴着他的颈窝,呼吸尽数喷在他的皮肤之上。
许久,他说:“蓝湛,我们回去吧。”
魏无羡再醒来时是在船上。江心月白,在舱内的木板上拖曳开明亮的一抹光色。他正偎在蓝忘机怀里,紧贴蓝忘机的胸膛,手里还抓着抹额的飘带。
他一动,蓝忘机便低头问:“醒了?”
魏无羡一时屏住了呼吸。他们在洞中的时候,蓝忘机的脸孔上还有血,再睁眼时居然已经擦得干净,一双浅浅的虹膜凑得那样近,又是那个如霜似雪、纤尘不染的含光君。
蓝忘机见他愣神,疑心他仍有不适,便去探魏无羡的脉门。 不料魏无羡突然伸手,屈起指节,在蓝忘机的眉心轻轻地刮了一下,又沿着那道如雕刻般昳丽的弧度,一路滑过鼻梁,干干脆脆地滑过了鼻尖,反手又勾了勾他的下巴。
突然遭人轻薄的蓝忘机:“……”
魏无羡低声道:“哦,原来是真的啊……”
毫无征兆地,他身旁倏忽爆出一声咳嗽,接着咳声响成一片。魏无羡几乎吓了一跳,手下意识收了回去,以为蓝忘机除祟除到了痨死鬼的老窝里,转头却见是一群少年。
少年们推推搡搡地站起来,哪一个也不看他们,都是各自腋下夹着板凳,争先恐后拔腿就跑。船舱门小,他们挤在一起,不知谁大声说“你脸红什么”,又有谁说“我看到你脸红我才脸红的”,还有一个大概是蓝思追的声音说:“含、含光君,我们先出去一下……”
魏无羡:“……”
直到一声门响落定,魏无羡才从蓝忘机的胸前抬起了头。蓝忘机的手臂温暖地揽着他的背,仍然看他,魏无羡回望过去,突然觉得对方那平素波澜不惊的眼底似乎有一抹几不可辨的笑意。
魏无羡原本还欲顺势脸红一下,此时却改了心绪,漫声问:“蓝二公子,含光君,看够了?”
不待蓝忘机回答,他轻车熟路地将脑袋向蓝忘机胸口一埋,再度将人牢牢地拥住。抹额飘带绕在他指尖,他的手搭在蓝忘机肩头,不一时手指抓住了蓝忘机一缕垂下的头发,用指尖勾缠。
须臾,魏无羡突然笑了一声。
蓝忘机低头看他,开口,吐息几乎呼在魏无羡唇上:“怎么?”
魏无羡把那缕头发在指尖绕了绕,说:“我想起从前抱着阿夏的时候,有时他也抓人头发,抓住了也不松手。明明像个小猫崽的样子,手劲还挺大。”
蓝忘机似乎也对此颇有心得,说:“嗯。”
魏无羡玩着蓝忘机的头发,眼睛不知望着黑暗中的哪一点,嘴角的笑容渐渐地归复平静。
他问:“阿夏……可还好?他在何处?”
蓝忘机说:“在另一条船上。”
魏无羡点点头,没有说话。
蓝云恒是一路跟着蓝思追与蓝景仪夜猎,自然也被绑到了山上。彼时金阐与金凌一言不合,要打架,蓝思追跟着加入战局,蓝云恒立即屈起膝盖顶在一个金家子弟的肋骨上,下了好大的力气,全被魏无羡看在眼里,随之而来的那声惨叫便让他差点笑出了声。
但当蓝云恒看到他与蓝忘机一同出现的时候,少年脸孔上的神情便悉数陷入沉默。他沉默地注视着他们交谈,争吵,推诿,倾轧,沉默地拔剑砍杀走尸,也沉默地看魏无羡画招阴旗,看他与蓝忘机引尸至血池。
魏无羡说:“他……无事吧?”
蓝忘机摇头道:“虽乏力,并未受伤。”
魏无羡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在蓝忘机的臂弯中动了动,叹道:“我并不想他以这种方式知晓。原本他当我是缠着你的莫玄羽便罢了,如今……”
蓝忘机说:“错不在你。”
魏无羡说:“但总要同他说的。”
蓝忘机说:“他会听。”
魏无羡说:“我知你肯定把他教成了‘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模样。但有时候,我宁可他像金凌那样,跳上来冲我吼。”
蓝忘机说:“他信我。”
魏无羡摇头苦笑:“正是因为知道他信你,所以我才格外……不知怎么同他说。”
蓝忘机说:“从头说。”
又说:“下船,当面说。”
魏无羡叹了很长的一口气,向蓝忘机的胸前缩了缩。蓝忘机将他抱得很紧,然后慢慢地,在他柔软的发顶吻了一下。
船到莲花坞时是寅时,他们也不随人赴宴,换过衣服,魏无羡便将蓝忘机带到了码头边。他心心念念的饼摊还在,说要请蓝忘机尝尝,自然而然地从摊主手里接过了两个饼,反身走出去几步路,突然想起那人并未找他要钱。
魏无羡一时愕然。故地情怯,避无可避,诸多念头在他脑子里打转,心跳震得耳膜发痛。
那摊主根本不知他都想到了什么,见他愣神,笑着解释:“方才有个小公子来买饼,带了好大一锭银子,小本生意找不开。那小公子瞧模样也是个大家弟子,居然就把银子留在这里,说是将后面的客人一并请了。”
魏无羡的心终于跳得没有那样厉害。
店家还说:“两位也是凑巧,他前脚刚走没多久,这不要钱的饼先被二位拿到了。”
新出锅的油饼香气扑鼻,隔着裹纸烫在魏无羡掌心。蓝忘机见他久不回来,正向这边走,魏无羡心里突然一动,没拿饼的手在身边比划一下,问:“你说那个小公子,是不是这么高,说话声音不高,穿一身白,还戴抹额,眼睛浅浅的,就像他一样?”
他遥遥一指蓝忘机,店家连连点头:“不错,就是这个模样。小公子说他长在云梦,却没吃过我家的饼,特意出来买。我还说不可能,我这饼摊快三十年了,连江家宗主还是个娃娃的时候都吃过,他要长在云梦,哪里能不知道呢?”
魏无羡问:“他怎么说?”
店家说:“那小公子说他离开的时候太小,没机会出来吃饼呗。”
魏无羡说:“这不就来了嘛。他再晚来几年,我看你也卖不动了。”
蓝忘机来时,魏无羡与那店家聊得高兴,两手抓着四个饼,一口气向他那边塞。
饼香扑鼻,蓝忘机说:“太多。”
魏无羡笑道:“怎么,你家饭不能过三碗,饼也不能过三个啊?”
蓝忘机说:“并非,只是……”
魏无羡打断他,道:“拿着吧,阿夏买的。”
蓝忘机便将油纸捧住了,略有疑惑地看了魏无羡一眼。
魏无羡说:“等下说。”
他又对饼摊的老板说:“剩下的银子,还能买几个?”
老板说:“一百个没有,四五十个也足够的。”
魏无羡说:“那你等下送这四五十个饼到莲花坞去,从南边角门进,直接找后厨——饼一定要热的啊,冷了便不好吃了。”
老板一愣,魏无羡接着说:“就说是蓝云恒公子掏的钱……嗯,金凌公子送的。”
他说完,琢磨了一下,好像觉得不太对,又改口:“还是说金凌公子掏的钱,蓝云恒公子送的吧。让他们给家里休息的少年一人送一个,莲花坞摆在堂上的宴席其实不怎么好吃。”
老板还愣着,对一个旁人决定他那四五十个饼的命运不太满意,说:“金凌公子我见过的啊,他要给人买饼,自己来不行吗?”
魏无羡几乎脱口:“你认识金凌,还不认识我吗?”
那话临到唇边,又被用用力地咬碎在沉默里。
别说他二十年前和江澄来买过饼,若他几月前没有在大梵山上吹笛召出温宁,没在清河被江澄堵个正着,现在就算他在江澄面前翘着腿吃十个饼,江澄也认不出他来。
蓝忘机在旁突然开口道:“去送。”
这下饼摊老板也说不出话来。眼前这名仙君虽然手里捧着四个热乎乎的饼,却是一副冰雕雪琢、不似凡人的模样,身侧的灵剑寒光闪闪,好像确实很能说得上话的样子。
并且他看起来与方才那买饼的小公子……有点像。
魏无羡突然问:“怎么像?”
饼摊老板一愣,意识到自己手上正给饼面撒葱花芝麻,一不留神,把想着的话说了出来。
还不及他回答,魏无羡又说:“像他,不像我吗?”
这饼摊老板毕竟性子淳朴,闻言当真上下打量他一番,皱眉道:“好像……哎,公子你别说,好像真有点像!”
魏无羡“噗嗤”一笑,方才胸中堵得他说不出话的那口气便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他说:“像就好。别忘了送饼!”
说完,他反手拉着蓝忘机走了。
那饼魏无羡一口气吃了三个,蓝忘机颇为端方地堪堪吃了一个。吃的时候不觉得,后来魏无羡觉得自己还是吃得有点多了——他从树上跳下来、被蓝忘机接了满怀的时候不觉得,在祠堂里跪了两拜的时候不觉得,可当他听到江澄的声音、当真与江澄吵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胃里像吞了颗石头,沉甸甸地向下坠。
那撕着胃的紧张感愈发强烈,魏无羡掩嘴向侧,咳了一声。蓝忘机立即转头,有些担忧地望来,他摇头示意无事,重新看向江澄。
江澄也冷目向他。
方才他们将难听的话都说尽了,从灭门往事到行为不端,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祠堂森森,门少见地开着,吹进风来,吹得香烛斑驳跳动。
魏无羡的余光瞥见他与蓝忘机的香还插在香鼎中,又见其后那些层叠沉默的灵位,定了定神,强忍不快道:“江晚吟你……马上道歉。”
江澄讥诮冷笑:“道歉?为什么道歉?为撞破你们的好事吗?”
他不这样说还好,前面种种魏无羡自也忍过,偏偏这时不知怎么有一股火起。他想到沉默的蓝云恒一眼看来,那火便从心头一路蹿进脑中,烧得他忘了前面思虑种种。
魏无羡亦嘶声道:“蓝翐现在都已十三岁了,从我生他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和含光君是什么关系!我警告你马上给我道歉别逼我揍你!”
一阵风正在这时卷过,眼前的长明灯猛跳了一下。
一时死寂。
有什么东西摔出了遥远的“叮咣”一声。
方才冲上头的火气刹那消散,魏无羡像是被人刺了一下,刹那转头去看。
蓝忘机也在同时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他紧紧地抓住了魏无羡的手。
一只小小的香鼎摔在江氏祠堂的门槛外,在地上跳了一下,洒出一片香灰,脏了一双洁白的靴子。
蓝云恒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一束香。他浅浅的眼睛大睁着,从蓝忘机的脸上,看到江澄的脸上,最终看向了魏无羡。
魏无羡下意识地开口:“阿夏……”
蓝云恒猛地退了一步。
魏无羡急道:“阿夏!”
蓝云恒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他看起来完全呆住了,手指死死攥在身侧。
蓝忘机开口道:“云恒。”
蓝云恒转头便走。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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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abo】谁寄云端 - 10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双数章节是过去时的故事。前情应该是08。
双杰前世友情向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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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赤子第十
魏无羡睁开眼睛,世界血红一片。
他像是做了个梦,梦中有山风呼啸,有篝火噼啪,有刀剑相接。有人对他说话,一遍又一遍,用力、执着、天崩地裂,他却如隔水听声,字字句句皆尽模糊不清。
他只听到血落在地上的声音,一滴接着一滴,整个世界便在那片泼天血红中轰然塌陷。
他低声说:“温宁……?”
没有回应。
魏无羡从石床上起身,仿佛胸口固执地卡着什么东西,一呼一吸“嘶嘶”作响。他只得压住...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双数章节是过去时的故事。前情应该是08。
双杰前世友情向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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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赤子第十
魏无羡睁开眼睛,世界血红一片。
他像是做了个梦,梦中有山风呼啸,有篝火噼啪,有刀剑相接。有人对他说话,一遍又一遍,用力、执着、天崩地裂,他却如隔水听声,字字句句皆尽模糊不清。
他只听到血落在地上的声音,一滴接着一滴,整个世界便在那片泼天血红中轰然塌陷。
他低声说:“温宁……?”
没有回应。
魏无羡从石床上起身,仿佛胸口固执地卡着什么东西,一呼一吸“嘶嘶”作响。他只得压住心口低低地咳了一下,然而一咳便停不住,胸臆之中牵拉抽搐,咳得魏无羡生生从石床上摔了下来,如此许久,终于吐出一口残血。
魏无羡坐在地上,后脑倚着冰冷僵硬的床沿,兀自喘息半天,也没听到温情那一声熟悉轻快的“要死啊你魏无羡”。
人不来,他便只好叫了。
魏无羡清了清嗓子,低声叫道:“……温情?”
过了片刻,门外传来些许人声,听起来却有些说不出的陌生。再过一阵,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外轻轻道:“魏公子,你醒了?”
“我醒了啊。”魏无羡头疼极了,抵着额角想了想,方才听出这是某一个温家的少年,“帮个忙,叫温情来。”
沉默。空气中只有魏无羡嘶哑的呼吸和低低的咳声。
终于,有一个更年长些的女声说:“魏公子,你……你不记得了?”
魏无羡说:“什么?”
还是沉默。
“情姑娘……”那个声音小心翼翼地说,“还有阿宁,阿宁他……”
那人哽住了。
魏无羡恍惚了一下,耳中倏忽一声嗡鸣,又听到梦中血滴下来的声音。
那层遮蒙其上的水晶壳子摔碎了,整个世界在魏无羡眼前碎裂成千片万片。痛苦突如其来,他在那一瞬想要尖叫,想要狂呼,然而他的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一阵疼痛从舌底蔓延而开,沿着喉咙深入胸膛肚腹,他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肩膀,发现自己在发抖,满嘴都是血的腥锈气。
师姐,他空茫地想。师姐。
“魏公子!魏公子?!魏公子你没事吧……”
那些温家人拍着他的门,焦急地呼着他的名字,却终究没有一个会推门进来,把他从床边拽起来拍打一顿。魏无羡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缩在那处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久得白昼落幕成黑夜,无数残象在眼前来了又去,他突然听到一阵细细的哭声。
慢慢地,魏无羡睁开眼睛。
那声音是真的,真实地穿透屋宇之间,传抵他的耳畔。魏无羡呆呆地凝神听了片刻,外面又有些人声走动,细碎的交谈和低声的埋怨,几个女声接连哄着什么。
然而那哭声还是不停,固执地时低时高,好似要一口气哭到精疲力竭一般。
魏无羡轻声道:“阿夏……?”
没有回应。
魏无羡猛然站了起来:“阿夏!!”
他踉跄着推开了门。
门外站了不少人,约有十几个温家修士,都被他突然冲出来的模样吓了一跳。魏无羡觉得腿上一暖,低头见温苑已经一声不响地抱住了他,而更小的那个孩子被一个年长的温氏女修抱着,不停地哄着,犹自在她臂弯间哭个不停。
所有人都在看魏无羡,神情充满惊讶和悲伤,带着些有礼而守距的不知所措。
许久,魏无羡伸出手,低声说:“让我抱一抱他。”
阿苑还在他腿上抱得紧,沉甸甸的,魏无羡没力气迈步子,也没力气把他夹起来,只好站在原地等。那名女修将哭闹的孩子小心地抱过来,魏无羡接住,却似不知如何抱他那样僵硬了片刻,慢慢才将阿夏抱在自己身前。
小孩子哭了好一阵,早已没了力气,犹自“呜呜”出声,眼泪口水在魏无羡的衣襟上糊了一片。他太小,魏无羡单手便能将他托得稳,另一只手不知向哪里放,只好在他身前轻轻地拍,给他顺气。拍着拍着,突然觉得指间一暖,这孩子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抓住了魏无羡的一根手指。
魏无羡低声说:“怎么啦?你想我了?”
他微微抽手,没想到被抓得紧,便任由这孩子抓着不放。他用手臂轻轻地颠着阿夏,阿夏不做声,但也不哭了。
过了许久,魏无羡低声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说话,学会叫‘爹爹’啊?”
他像是自言自语,说完耳边也只有一阵沉默回答。小孩子被抱得舒服,找到了熟悉的气息,渐渐在他臂弯间睡着。魏无羡让这孩子的脑袋贴着他的肩膀,自己微微低头,面颊贴在那颗圆滚滚的小脑袋上,感受到极轻极浅的呼吸。
周围的温家人低语了几句,向魏无羡的方向抛去忧心忡忡的注视,最终还是三三两两地散去。
魏无羡站在远处,抱着熟睡的小孩子,突如其来地想——阿夏满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那时候他应该刚刚从温情的阵法里养出来,不再像只雪天捡回来的小猫崽,终于有了点活泛的气息、一到晚上哭声响起,整个乱葬岗人仰马翻。若非后来温宁接过了晚上哄好阿夏的要务,魏无羡觉得自己根本熬不过前两个月,早就把自己当萝卜在地里埋了算完。
当时他尚抱怨,你明明是蓝忘机的崽,不该一直不哭不闹到会说话的年纪,学会的第一个词是“无聊”吗?
现如今……那个刚刚满月的孩子——师姐的孩子,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魏无羡闭上了眼睛。
虚晃的残象仍层叠不休地自他眼前滑过,一张张虚幻的脸孔迎上又撕裂,尽数蒙着一层目视不清的血红。他看到眼前一道白芒划过,白色的剑光贯彻天地而来,他不知那是不是避尘。他只记得江厌离颈间的血喷到他的脸上,滚烫的,自他颊边无穷无尽地流下来,一滴,一滴,一滴。
温苑突然奶声奶气地说:“七个月。”
魏无羡睁开了眼睛。
“你说什么?”
抱在他腿上的孩子抬了头,大大的眼睛盯着他,说:“婆婆说,我七个月大的时候,就会叫‘阿娘’了。”
魏无羡应了一声,慢慢地说:“那你应该很聪明。”
温苑问:“阿夏多大了呀?”
魏无羡说:“他……要是有你那么聪明,差不多也该学会了。”
温苑带着小孩子才有的认真应了一声,还是用力地抱着他的腿,睁着那双明亮又孩子气的眼睛。魏无羡被他盯了好一阵,终于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羡哥哥,”温苑很用力地咬字,“羡哥哥别哭。”
“……”
臂弯中的孩子睡熟了。魏无羡轻轻一抽,将手指抽了出来,反手揉了揉滚烫而干涸的眼睛,揉掉那些虚无的残影。
他说:“我没哭。”
顿了顿,他用手按向自己的肋侧,似乎在找一处陈旧的伤口。他隐约记得那里挨了一箭,在两根肋骨之间,他却不知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现下再摸过去,周身肌肉没有一处不痛,却也没有一处痛得非比寻常。
那道伤口也不见了。
于是魏无羡轻轻地说:“我只是……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
仙门百家围剿乱葬岗,行至夷陵,驻军在猇亭。江家是第一个到的,打下营基时空地上只有一面接一面的九瓣莲纹旗。江澄夜里在空荡荡的主帐中擦剑,烛火摇曳之间,突听一个仆从悄声扣响了帐前的传事铃。
那是虞夫人昔年派去陪江厌离赴眉山的旧仆之一,也是莲花坞仅存不多的旧人。
“宗主。”那人轻声说,“有客来。”
江澄的手从剑上抬起,放下,又抬起。
他说:“那就进来。”
来客进帐之时,江澄还在擦他的剑。一块熟鹿皮浸了冷油,一遍又一遍摩擦过三毒的剑锋。
黑衣人放下兜帽,脸孔被跳跃的烛光切割出光影。江澄抬头,片刻后说:“你看起来像个鬼。”
“彼此彼此。”魏无羡说。
他站在原处,自进来后便不曾挪动一分。江澄还在神经质得擦他的三毒,动作一遍比一遍用力,终于“呲啦”一声,割破了手中的鹿皮。
魏无羡问:“你这剑今天擦几次了?”
江澄说:“四次。”
魏无羡说:“不是一天擦三次吗?”
“夜防敌袭。”江澄一字一顿地说,“四次。”
沉默。
江澄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魏无羡说:“乱葬岗上有两个孩子。”
江澄颇为讥诮地看了他一眼:“一个是温氏余孽,一个是你生的。”
魏无羡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片刻后,他才问:“师姐告诉你的?”
江澄将三毒“咣当”一声抛在案上,冷笑:“你居然还有脸提她。”
魏无羡无言。
江澄也没说话。跳跃的烛光在他虹膜上映作燃烧的两束,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用一种异常平直的语气说:“你可知,姐姐曾向我……托他。你生的那个。”
魏无羡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问:“何时?”
江澄说:“金子轩死后。”
魏无羡不语。
江澄说:“她对我说,无论如何,你不会是有意为之。因为你……”
他没说完,只用那毫无起伏、仿佛转述他人的语气重复道:“因为你。”
魏无羡不语。
江澄又问:“他叫什么?”
魏无羡说:“阿夏。”
江澄皱眉:“‘魏夏’?难听。”
魏无羡说:“可以不姓魏。”
江澄问:“那姓什么?姓蓝?”
魏无羡说:“姓江呢?”
江澄冷笑:“你想拿他赔作什么?赔我姐姐,赔我父母,赔莲花坞?”
魏无羡无言。
江澄说:“赔作什么,他都赔不起。”
魏无羡无言。
江澄又皱眉:“‘江夏’?也难听。怎么取了这个名字?”
魏无羡说:“立夏生的。其实是小满,我记错了,就当是立夏了。”
江澄看他:“就这样?”
魏无羡说:“就这样。”
江澄问:“那若是秋分生的呢?”
魏无羡说:“就叫秋分。”
江澄说:“若是大雪生的呢?”
魏无羡说:“就叫大雪。”
江澄猛然一掌拍在案上,震得三毒跟着跳了一下。
许久,他一字一顿地说:“魏无羡。”
魏无羡说:“抱歉。”
江澄冷笑:“你该抱歉的太多了。”
魏无羡不语。
江澄说:“所以呢?”
魏无羡说:“我遣两人,分两路,送他们下山。”
江澄说:“你可真会挑时间。”
魏无羡说:“只能如此。明日再有一家到,你们便该围山了。”
江澄说:“你是让我放过温家余孽,还有你生的那个。”
魏无羡说:“是。”
江澄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做梦。”
魏无羡不语。
江澄的手指搭在三毒剑柄上。
魏无羡垂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又抬头看江澄。
他低声道:“稚子何辜。”
江澄霍然起身,抬手将三毒狠狠掷在魏无羡眼前。仙剑极度锋利,斜插入土,犹自微晃的剑锋将烛光映得刺目雪亮。
他说:“你说的好啊,魏无羡!那你告诉我,我姐姐何辜?!金凌何辜?!金子轩又何辜?!那在不夜天死了的三千人,哪个没有父母妻儿?他们何辜?!”
魏无羡无言。营帐内只有江澄嘶哑起伏的呼吸声。
半晌,江澄抬手拔了插在魏无羡眼前的三毒, “咣当”一声重新丢回案上。
他说:“魏无羡,不管是你生的那个,还是乱葬岗上的温氏余孽,我一个都不放过。”
沉默。
魏无羡说:“我明白了。”
他转身欲走,走出一步,突然听到江澄在他背后又开了口。
江澄说:“蓝氏明日到。”
魏无羡听到他说:“蓝忘机不来。蓝曦臣也不来。”
魏无羡说:“我知道了。”
江澄说:“别再回来。”
魏无羡说:“不会。”
他抬手撩开帷幕,便那样走了。
江澄在帐中站了很久,一直到那根被风吹来晃去的蜡烛终于熄灭,帐中化作与帐外同样的黑暗。
他掀了帐帘走出去。营中很空,只驻了江氏一家,巡夜的子弟刚刚经过,夜里只有盘旋的风声。江澄望着天空,不知夷陵这地究竟会不会下雪。
守在帐外的老仆此时跟了上来,提着一盏灯,又递来一件氅衣,开口道:“宗主。”
“不必。”江澄说。
须臾,他看那人欲言又止的神情,压着火气问:“怎么了?”
老仆说:“笛声。”
江澄愣了愣。
夜里似乎真的有笛声,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萦萦绕绕,无迹可寻。
江澄说:“你听错了。”
笛声响了四晚,江澄便在营帐中彻夜擦了四晚的剑,将一柄三毒擦得犹如抛了光,过分光洁的剑锋映着人眼睛。
第五日黎明,百家到齐,在乱葬岗下歃血为盟,不讨不归。
江澄没喝那酒,但随他们一同摔了碗,攻上乱葬岗去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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