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觉又嗑了一遍啊啊啊啊,标题是一位老哥说景元是不是暗恋镜流,结果将近300层楼,也没人吵(没想到我们景流那么有群众基础,无人应激)。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景元镜流你们俩之间有小99啊,景流你崛起吧
抱歉我又在想看到雪落在阵刀尖上便知是她来了;抱歉我又在想“可在无边夜色中哪有比月亮更亲近人的存在呢”,抱歉我又在想“她走了”;抱歉我又在想“问询
至今却始终避而不谈的那个人”
这对最好品的还得是之前偶然看到的一句“要真的只有亲近怀念这种正面情绪那还能说是亲情,但好死不死的他俩还真就有疏离感遗憾和一点点的恨意”明明云上五骁都是非常亲近的挚友了为什么还觉得师父始终不与自己亲近......
感觉又嗑了一遍啊啊啊啊,标题是一位老哥说景元是不是暗恋镜流,结果将近300层楼,也没人吵(没想到我们景流那么有群众基础,无人应激)。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景元镜流你们俩之间有小99啊,景流你崛起吧
抱歉我又在想看到雪落在阵刀尖上便知是她来了;抱歉我又在想“可在无边夜色中哪有比月亮更亲近人的存在呢”,抱歉我又在想“她走了”;抱歉我又在想“问询
至今却始终避而不谈的那个人”
这对最好品的还得是之前偶然看到的一句“要真的只有亲近怀念这种正面情绪那还能说是亲情,但好死不死的他俩还真就有疏离感遗憾和一点点的恨意”明明云上五骁都是非常亲近的挚友了为什么还觉得师父始终不与自己亲近呢,还是说不想止步于挚友的标准?
只需要一个指代就能知道是师父呢,也对,雪和月光都像师父一样冰冰凉凉又轻飘飘的,想必月光洒在床前时像极了师父银白色的头发吧。年少时的恋慕绮梦就这样和被迫弑师的无边噩梦纠缠在一起,师父就这样女鬼一样成为罗浮太阳底下一片连绵的阴影。
【枫流/景流】问
「我们总是不停地问。什么都可以问,到处都是答案。过去的人不常问,答起来也很简单。是或者不是,左边或者右边,而我们的苦痛,不在于问题难解,而在于答案太多。」
是老板破横的约稿,今日放出。
镜流自首入狱后,一日里只有三个时辰是在牢房里端坐,不说话也不动作,隔着铁栏杆望过去,容貌如同雕像,看起来仿佛一尊等身药菩萨。景元早起上班比往常醒的更早,为的是送老师到监狱里去,等到下午,神策府里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吃午茶的时辰,他就到幽囚狱去,把老师接出来,晚上留在将军府里睡,等到次日天明,又是他送过去。
雪衣冷冰冰的说:“这看起来像是暗示点卯上班了,和我们也都相同。”
景元...
「我们总是不停地问。什么都可以问,到处都是答案。过去的人不常问,答起来也很简单。是或者不是,左边或者右边,而我们的苦痛,不在于问题难解,而在于答案太多。」
是老板破横的约稿,今日放出。
镜流自首入狱后,一日里只有三个时辰是在牢房里端坐,不说话也不动作,隔着铁栏杆望过去,容貌如同雕像,看起来仿佛一尊等身药菩萨。景元早起上班比往常醒的更早,为的是送老师到监狱里去,等到下午,神策府里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吃午茶的时辰,他就到幽囚狱去,把老师接出来,晚上留在将军府里睡,等到次日天明,又是他送过去。
雪衣冷冰冰的说:“这看起来像是暗示点卯上班了,和我们也都相同。”
景元笑了笑,但没多说什么,其他人也都没多说什么,他们就像没听见那样,没有多说什么。除了不通人性的人偶,没有人会问他这样照顾一个背叛了联盟的囚犯是为什么。他如今是坐镇罗浮七百年的将军了,不必忍着恨意听人夸赞他的大义灭亲,流放了结义兄长,关押了授业恩师,将军动心任性,天降大任于斯。他立过大功,也对元帅梗过脖子,事到如今,没有人会特意来找他的不痛快。
他把老师带进牢房里,单膝跪下:“我晚上接您回家,白天要听话。”镜流不以为然的看着他,大概是在思考他是谁,景元托起她的一只手,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对方的手心,然后站起来转过身,亲手锁上钥匙。他离开时,镜流仍然不以为然地看着他,直到他走过那个拐角,被注视着的感觉才消失。
倘若是坐班,那么一天理当坐够四个时辰,但彦卿如今是骁卫,在校场也是四个时辰,等他回来时,能指点他的师祖却还在坐牢,景元便每日缩短了一个时辰的呆坐,以便彦卿能够请教镜流。老师这些年流落在外,没有人为她治病和排解心绪,于是愈发头昏脑胀,认人问礼都说不清,但剑法日渐精进,焚琴煮鹤,杀人如麻。她今日管彦卿叫彦卿,明日便管彦卿叫应星,很认真的对男孩子说:“你是笨蛋,没有天赋,这辈子的进境也就是如此了。”
彦卿落泪:“师祖,你昨天还说我比我师傅两个加起来都强!”
镜流很奇怪:“我怎么敢褒贬你的师傅——怀炎将军?”
彦卿愣了一瞬,他丢下剑,扑上去抱住满面茫然的女人大哭,那哭声中满是痛惜和怜爱,一个孩子对长辈最深厚的感情也不过如此了。镜流却不买账,次日她照样认错,究其原因,应星从前也跟着她学过一段时间的剑,只是不认真,教的想取乐,学的不上心,强的那个便百般取笑弱的那个,不多时便打成一团,冷漠的那个得意,高傲的那个负气,景元抱着阵刀打瞌睡,直到镜流走到他面前,轻轻敲他一个脑瓜崩。
这桩笑话让神策府上下开心了三四天,景元听了这一段公案,也笑个不停,几乎要笑出泪花。彦卿抱着剑,眉宇间悲戚挥之不去,景元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彦卿仍没能笑出来,他只是个总角的孩子,心中却还有更多的叹息,对人事无常,对门前流水不能西。
……红(围)白(脖)……
景元说:“老师,睡一会儿吧,睡着了,头就不疼了。”
魔阴身导致的心因性头痛没得治,吃止痛药也不管用。不,刚开始是管用的,可惜魔阴身发作的天人很快就能产生耐药性,镜流吃药一开始论把,后来论瓶,再后来就全没办法,吃什么都不如把头往墙上撞,景元死死扳着她的肩膀不许她自残,过了一阵就消停下来了,抽开缚目的绸布,镜流的眼睛呆板无神,景元不忍相看。
今天恐怕不是很疼,所以镜流很听话,闭上眼睛不说话了一时半刻,景元侧过身看她,看她脸白的像雪一样,他的手掌还搭在老师身上,摸着肩膀和腰腹,也像雪,怎么都捂不热。摸了一会儿,镜流或许是无聊了,又或许是有点厌烦,她握剑的手往下握住他的手腕,拦着的力气也不大,只是那么虚虚的拢成一圈。景元想起来,从前他们从校场上回老师的院子,老师天雪一样往前飞着走,景元个子小,白日里又练了一天了,怎么都没力气,跟得老师走得踉踉跄跄的,老师不耐烦了,回首握住他的手腕,景元跟着她小跑起来,不好意思问老师,老师怎么不走的慢一点,老师一定要说他基础功夫练得不到家,吃过晚饭接着扎马步。
他把镜流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因为想起往事,心里发冷,哪怕有一团雪扑在自己心口,也比自己单想着那些事情要暖和。镜流没多想,也没明白,只是顺从地靠在他肩膀上,她圈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试图并上一个圈,但景元已经不是那个被他拉着手腕跑来跑去的世家子弟了,他现在高大强壮,英姿勃发,老成又持重,人人都敬畏和佩服他的城府,人人都崇拜和仰望他的计谋,眼睛像黄金一般奢华,白发如同已逝的七百年岁月。
镜流说:“你的手腕比丹枫粗一点,你是谁?”
景元听了这话,心中轰然若失,他把镜流抱紧一点,好似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万般无助无依。为什么?他已是罗浮神策府的坐镇主人,他节制着出奇制胜的千军万马,他有什么可怕,他想依靠着谁?
镜流听他不说话,就只是自己苦思冥想,皱着眉的样子剪雪裁霜,让故人看了心胆欲裂。景元把她抱的那么紧,她几乎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可不知为何,对这个人,她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来气,就好像这是个她疼爱过的学生,朝夕相处过的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忘记……不该认错。
她量过了手腕,就去摸指肚上的老茧,天人身上留不下伤痕,但日复一日勤学苦练,手上也会留下这样粗糙的痕迹。这些粗砺的手指今天抚摸过她的乳房和穴道,也卡着她的脖子,用快哭了的一张漂亮脸庞看她,表情狰狞起来不像人,像五彩斑斓的狮虎困而犹斗,万般不甘,万般不愿,真奇怪,被拉上床当成泄欲工具用的明明是镜流……奇怪吗?或许也没有那么奇怪,她为何记不清?
镜流说:“你不是丹枫。丹枫的茧子比你薄的多,他手上的游龙臂鞲也一直不摘,莫提醒我,我想得起来,我知道你是——”
她话头戛然而止,眉头皱的愈发紧,眼睛还听话的闭着,看起来是愈想想得愈苦痛,纵然如此,也争强好胜,心中怀有天下第一的气性,景元吻不开长久忧愁困惑的眉心,于是小心地给她透了题:“老师,我是景元。”
镜流眉头仍然没松开,但已经很相信他确实是景元:“你现在的手腕,可以单手提起来阵刀了,那提着单手剑的人是谁?也是你吗?个子那么小,我拉着你在街上走,你跟不上我,我没理你……”
景元说:“是彦卿啊。”
他反手握住老师的手,把冰凉的手指插入自己汗湿的头发里,镜流若有所思的摸着潮湿的发根,仍然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被亲吻过的嘴唇红润如血,说话声音嘶哑,带着情欲的痕迹:“我为什么没认出你?”
景元亲了亲她的嘴角,他在老师的嘴角边吻到了自己的泪水。他在心里警告自己,假如不忘记当年旧事,镜流的今日就是自己的明日,临死时他的眼前必然还映射着着故人冰雪一般的容颜,而他无计可施,无话可说。
将军纵有千军万马,带不进幽囚大狱,神策将军的威风八面,带不到阴间,将来十王大殿前,乱掉师生纲常的可耻,亲手弑师的血泪,都清晰明白,字字可见,痛不欲生,恨不欲死。景元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因为这都是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帝弓在上,命里应该。
镜流仰头望见幽囚狱里银杏叶飘落,白发少年面目威严悲悯。他的声音确实熟悉但又遥远,同自己说因为老师你疯啦,你不记得我了。
杀意蛰伏睡去,灵台清明。镜流看着面前少年身量长开披甲戴胄,想说的话如水消失在水中。于是她只是沉默着简单回握一握景元的手。
END
[景流]禁止燃放
现代pa
巨量捏造ooc伪骨预警,字数1w4
-
“毕业之后好不容易见面,咱们几个多聚聚。”飞霄说,“正好晚上我和椒丘貊泽还要吃火锅,来喝酒不?”
景元翘起腿:“算了。”
他说镜流还在罗浮,一说就絮絮叨叨起来:他要和镜流出去吃饭,她年假之前太忙,得早点开车回去,所以喝酒当然是免了,他很珍惜自己手里的驾照。尤其,开的车也是镜流的。
而且椒丘太可怕了,火锅九个格子竟然全是魔鬼辣,他根本不敢动筷子。
退一万步来说,陪姐姐过年天经地义。
飞霄:“哟,和你姐关系这么好?”
景元笑了:“我们是姐姐弟弟。”
姐姐弟弟,他俩,镜流和景元,确实是是姐姐弟弟,他高中班主任都知道......
现代pa
巨量捏造ooc伪骨预警,字数1w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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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之后好不容易见面,咱们几个多聚聚。”飞霄说,“正好晚上我和椒丘貊泽还要吃火锅,来喝酒不?”
景元翘起腿:“算了。”
他说镜流还在罗浮,一说就絮絮叨叨起来:他要和镜流出去吃饭,她年假之前太忙,得早点开车回去,所以喝酒当然是免了,他很珍惜自己手里的驾照。尤其,开的车也是镜流的。
而且椒丘太可怕了,火锅九个格子竟然全是魔鬼辣,他根本不敢动筷子。
退一万步来说,陪姐姐过年天经地义。
飞霄:“哟,和你姐关系这么好?”
景元笑了:“我们是姐姐弟弟。”
姐姐弟弟,他俩,镜流和景元,确实是是姐姐弟弟,他高中班主任都知道。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比他大六岁的姐姐镜流是后妈那边的。十二岁的景元有了个后妈那年,也有了个十八岁的姐姐。
十八岁,高三。景元六年后才和她一般年纪,升学压力比她那时候应当是大了一些,晚自习放学后他晚上打着灯又上一个晚自习。眼前的题真的在渐渐模糊,好像视网膜慢慢剥落,难受得流出泪。滴眼药水,泪和生理盐水都是一样咸,可是味道的苦涩还不一样。每次眼睛难受时他总会想起初见时那个高三的镜流。
隔着门,她是门缝的形状。一双很广袤锐利的红色眼珠,眼白特别干净,像瓷一样,红白分明地轧过他偷看的金色眸子。正是这双眼睛他记了好多年。
高三,竟然没有一点血丝也没有泛红,怎么做到的?
听见客厅里传来他爸的声音,说他的孩子也从小没了妈妈。景元本能地反感,这就算没有达到伤痛和自卑的高度至少也是一条浅淡的疤痕,是他和同学那可厌的完满所不一样的一部分,是少年敏感早熟的来源,他十二三岁读我与地坛,读合欢树,读史铁生和他那离去的妈妈,读得作文一个又一个高分。
他躲开那条门缝的凝视。
深呼吸几下,他又忍不住移回去,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抖了抖,像是在那只眼睛里打着水漂,他忽然想叫她一声。叫什么?
姐姐。
姐姐听他爸和陌生女人聊了很久,最后只是说,她成年了她无所谓,多考虑一下那个孩子就行。
那个孩子……
后妈提到她。原来她的名字叫镜流,镜流。但是她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
“今天聊的是你俩的事。”
“那……镜流啊,你进去认识认识你弟弟吧。”爸爸说。他的语气像邀请客户参观样板房。
景元看出她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走,拼命盯着她看。镜流看到他神色,于是叹了口气点点头,走过来,推开门。她的形状一下子变成了完整的背着光的,纤细的身形,一层薄薄的白发,比她那个妈还成熟冷淡的气质,然后景元才注意到比他高半个头的身高。她也完整地打量他一遍,没话找话:
“在读什么?……读书不开灯吗?”
“初中必背古诗文。”
“下面那本。”
“啊,《鼠疫》。”
镜流摇摇头说她好像没看过,看看吧。看了两页她问:“你几岁啊?”
景元说了年纪,她说,那你读书还挺深的。你比我小六岁。算了,你直接叫我镜流吧。镜子的镜,流水的流。你叫景元?
景元问是……爸爸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镜流说,你那本必背古诗文上面写了。
她的气质相当凛冽,冬天尤其明显。但景元觉得安心些,至少这不是可怜他的态度。
那个女人说要再婚,镜流说行,学习什么的我自己弄吧,我成年了,不麻烦您。她说这话时就在景元家门口,半年后的六月把志愿填到了千里之外。
罗浮大学,好美的名字。
景元听到她们谈话,认出话音,过去开门。他那时候和镜流一样高,但她斜睨他一眼,他忽然觉得自己特别矮,留了门悄悄缩回屋子里写题。她说话的声音传过来。她的厚底鞋从门口路过时,踩出的声音为他写字按了两倍速。后来发现数学题的解答里面躺着镜流两个突如其来的字,镜子的镜,流水的流。修正带修了三层。
她来他们家里的次数变多了。高中生放寒假也忙,每次都是周六下了辅导班顺路来坐坐。推开门就走到他房间门口,鞋尖碰在地板边缝,问能不能进来借半张桌子。
景元看她拿了一套英语一模卷,说行。
镜流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灯,护眼的。她说这个送给他,教他开关和调节亮度。
“没事,”她把灯推到桌子上合适的位置,“我在高中宿舍有好几个轮流用,不缺这一个。记得开灯看书。”
景元说谢谢。
她就坐下,摊开卷子,翻过十几页往后一点点写,满面红色黑色的连笔,他闲着就跟她一起看,求她带着认识单词。只是很小心地不耽误她时间。
镜流收拾行囊,准备去上大学的那个暑假特别热。
罗浮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是大城市,景元缠着想看录取通知书,她带过来给他看。他摸着厚重的纸,烫金的字,罗浮大学的金属校徽,和写在上面的镜流的名字。罗浮最好的大学。镜流看着他,说,你以后一定要去大城市,懂吗?景元不知道应不应该点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没那么广袤无垠了,微微瞟向门外。这个门就是有一点缝,关不严。她瞳孔里也一直有一点苦味,抬起手又落下。
他想关心她,问问她去上大学心里紧张吗?住宿怎么料理?开销怎么样,后面要怎么找工作?他们不过是其实没关系的姐姐弟弟,为什么忽然关心她?
蝉在窗外叫得好热闹,阳光下樟树绿油油的,镜流穿着衬衫短裤,景元穿着背心短裤一起坐在床上吹风扇。她胳膊很细,他身上则有一层薄薄的肌肉。
门外后妈和景元他爸讨论着结婚的事,下下周末要请亲戚朋友吃个饭。他不敢问镜流,她看起来也不想开口,然而她只是看了一眼他咽下话的表情就笑了。她明白了。
“我不会去的。”她简单地摊开手。
“为什么?”景元问。
“……我忘了你不知道,误会大了。”镜流叹气也压低声音,语气依旧很云淡风轻,“我不是她亲生的。”
景元睁大眼睛。
镜流和景元那后妈也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只能说是“那边的”,她成年了,连“带来的”也算不上——那女的也是她的后妈。难怪她们一点也不像,每每站在一起,都好像报纸两面的文字被粘在一起,难怪她对她那么不客气,而后妈那么得意洋洋却好像有那么一点怕镜流。
难怪他见她时觉得亲切,而她后来承认也有同感:
两个没妈的孩子,又都摊上同一个后妈。好像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放太久放成糖水,都一个味。
而且说不定他俩的爸也挺像的,看上同一个女人续弦。
所以没人觉得他们不像,所以景元的同学每次看到镜流,都没人问“这是不是你亲姐”。他们没怀疑过。
“她只是觉得应该叫上我,好显得她人不错。‘我女儿,不是亲生的也对她很好’。你说呢?懒得跟她吵,听话还省事些……我妈走的那年你还没出生。”镜流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去掰电风扇一直摇着的头,它把自己转歪了。
景元忽然说,你来吧,就算来陪我吃完那顿饭行吗,就当是陪我,我求你。
镜流问,她对你不好吗?
景元说,如果她也是你后妈,那你应该知道——好吧,镜流说,不用说了。行吧,就当是省顿饭钱……我后妈周末还管我个房间住呢。
上大学我就会走。我不会回来了。她说。
本来是再婚,没什么婚礼,只是两桌亲戚朋友在包厢,白酒,海鲜,玻璃大转盘和下面永远脏兮兮的桌布。
酒桌上镜流放下筷子就拿起手机,后妈让她喝酒打圈,她就真的一小杯一小杯白酒喝过去,十几个人,两桌。隐约猜出她是心情不好,景元觉得做错了事,不该央求她来。他喝玉米汁,喝得比吃下去的饭还多,黄色液体在胃里把咽下去的大闸蟹、龙虾和狮子头都浮起来,裹沾上碎碎的玉米皮,浮得他泛恶心,但还是说着祝酒词喝玉米汁。幸好不用干杯。
敬酒环节终于结束,他俩开始吃饭。
这一桌人环视过去还是身边的镜流,姐姐,更愿意一起聊天,他就找话聊起来。聊罗浮大学,聊文理,聊镜流刚看完的《鼠疫》。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后来终于主动开口,小声道,你不吃鱼?这整桌菜我只喜欢这条鱼。
景元说不会剥鱼刺。镜流一怔,忽然笑了,他觉得她喝多了,给她倒了杯水,又开始给她剥餐厅里冰凉的橘子。
他拉掉橘子里米黄色发白的络,回头,发现镜流拿了双新筷子,在挑一块大鱼肉里的鱼刺。她挑得很认真也很仔细,在景元的注视下挑完刺,扔进他盘子里。
“长姐如母”,是这么说的吗?
可好像也不像。
他忽然也红了脸,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有莫名其妙的自尊,应该不再是吃长辈给挑好的鱼刺的年纪了。
但镜流无可抗拒,他吃了。那一桌最好吃的菜确实是那条大黄鱼。
扶着镜流去吐的时候景元不敢看她的样子,只是沉默地递水递纸,感觉她肩胛快要从衣服里戳出来。
随着胃里的鱼肉跳来跳去,他在空气里只闻到一阵阵烈酒那醋一样冲鼻的味道。他第一次想抱抱她,却连实实在在抓住她的肩膀也不敢。怎么了?不,没什么,没什么,这是我的姐姐。
他们的后妈不久之后又和景元他爸分开了。决定做出时镜流还在罗浮,而景元是高一在放寒假。
镜流得到消息是后妈的一通电话。她懒得敷衍,说啊,那好聚好散吧。又问景元没问题吧?他——对面沉默,她知道这时候后妈的责任心又跑掉了。
她能说什么?不是亲生的还能说什么?有时候她觉得她害了景元,只有她对后妈知根知底,只是——实在不想管她又去祸害谁。
他爸人还算正常的。
心里这样想,又觉得很荒谬。
景元和她也不是亲姐姐弟弟,她却还记挂着他,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镜流是个圣人?
不过她觉得还是放心的。这孩子聪明。
他拿了语文市一等奖,发给她看。他一模作文就扣了两分,兴致勃勃地跟她描述:题目是《我看见》,他把“我”写成一棵银杏,几百年看故乡风雨变迁,好奇的思路。镜流看完,说写得比她现在都好。高一期末他拿了三个年级前十,两个都是文科。她不懂文科,但她觉得他很厉害。
就这样解释吧,他们投缘。
她大学放假一直都不怎么回来,那一年回来了,进门时撇撇嘴,什么也没说,但看向景元的那一眼饱含着理解。
或许他们上辈子真的是姐姐弟弟,不然怎么会如此相似?生命线都好像是平移六个单位的函数,她看一眼就从周期看到最值。
她只是把他从房门紧闭的房间里带出去吃了顿饭。他也没哭。镜流点了菜,他加了条鱼。
“你会剥鱼刺了吗?”她问。
景元理直气壮:“不会。”
她宽容地点点头,又问他喝不喝酒。
景元倒吓了一跳:“我才高一。”
“我看你不像高一。而且你就算是高一也比不少成年人强多了,服务员应该也会这么觉得。”镜流慢慢说,“你担心什么?”
景元说:“那我就喝一点吧,就一点。”
镜流笑道:“还真以为我跟你一醉方休呢?服务员,一瓶芒果味鸡尾酒——照顾下你的口味。喝个杯底得了。”
她真的只给他倒了一个杯底,不到二十毫升。
很丢人地喝了那一点他脸就红了,只是他自己觉得原因是对面的姐姐。
那天他们话特别多。他们聊着春节假期,聊着镜流或许淡忘了许久的高中知识,聊高中晚上熬夜和升学压力,聊着她大学的所在地罗浮风土人情。她听出他话多背后的疲累,只是让他说,她听着,给他剥鱼刺。
那条鱼刺太少,她挑刺又那么快,一会儿就挑完了。洁白的刺一根根被剔出来的同时,景元觉得自己身上那些无法言说的恼人感受也一点点被驱赶走。
最后,镜流淡淡说:“没事,我还可以是你姐。”
她看到他眼泪一下子下来,他擦掉,她扭头,他唤她姐姐,她头一次没冷着说叫名字。
她也不会处理这种问题,她只是催他吃饭。
或许这比血缘关系牢固。
他们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了。她顶着同样的月亮头像在他微信里躺了快十年,那天吃完饭之后把备注从大名改成了姐姐,聊天框每天都响。
景元今年看一看头像和id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自己给她的备注倒是改了很多次。
这时候,镜流打来电话问他到哪了。
景元回答了,又把飞霄的话告诉镜流,问她自己怎么说。镜流顿了顿,说:“那我们好歹认识十年。”
“对,姐。”
景元只叫单字,叠词实战还是太难打出来,就算这样镜流还是嫌隔应让他叫“镜流”。
“镜流,我猫这两天没跑出去吧?”
猫是景元上高中的时候捡的,一直养着,上大学之后住宿在宿舍里遮遮掩掩地养,好不容易熬到镜流毕业,她帮他养着了。
镜流说它好着呢,比我都精神。
景元笑了。
“我听学长讲我们专业考研比较好,你可能还得给我养几年。”
电话里她的话音懒懒的:“我看它已经快不认识你了。”
“那我更得去你家过年了。今晚怎么吃?”
景元打方向盘变道,前面的车一声喇叭,镜流顿了顿没回答,问你是不是在开车
“那我挂了,开车还敢打电话。”
滴一声。
她挂电话很干脆利落,景元叹了口气。又想起很多年前他们过年时一起放烟花,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禁放区域。
好多年,他还记得那一刻。或许是不经意的某次回眸,她手里捏着一支红色的仙女棒,光是雪白的,火星是红色的,流星一样的火花在她面前舞蹈,像快放的植物生长;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大衣,灰色的毛衣和黑色的长裙,手上戴着一条穿了玉的红绳,那是她亲妈给的。
我认识你几年了,姐姐?十年,记得很清楚,不需要别人提醒,不需要看倒数日。
开到罗浮时天已经初黑,路上下起一层薄雪。姐姐,这整整十年我怎么没见过你谈恋爱呢?
景元从曜青回来,倒车入库,上了镜流的楼。
镜流抱着猫,给他开了门。
好吧,他没跟飞霄说的是寒假暑假他们还会住一起。或许不是真的姐姐弟弟让他们感情反而更好一些,她大学在罗浮工作也找在罗浮,所以也住在罗浮。
景元也没犹豫考到罗浮,毕竟这里有那么多好大学,还有姐姐。他考罗浮大学当然考上了,和姐姐的关系终于有个真的“学姐”顶着。不过她说过她是她姐姐。
刚下火车,他拎着包,罗浮没那么热,但他还是一身汗。
看见远处连成片的高楼和灯,觉得大城市好大,自然地胆怯,然而很快接到镜流电话说来接他,看到镜流过来接他那一瞬间又安心了,好亮的红色眼睛,像灰沉沉的天空里一盏红灯。
他上大学那年她只剩最后一年研三,忙得见不着人,但去图书馆都会告诉他一声,说可以来一起自习。景元就拎两杯蜜雪冰城柠檬水和参考书过来坐她对面,姐姐看着效率确实高。
镜流读完研找工作之后,景元寒暑假都不留宿了,跑去镜流的公寓住,打工跟她分房租,理由也是一样:她看着学得进去。
镜流说行。
镜流:“外面冷吗?”
景元从她怀里捞过猫一顿乱吸,脸埋在软软的白毛里话音模糊:“还行,还没降温。要不出去吃饭?”
“也行。”镜流把猫抢回来,“去哪吃饭?”
“我先歇会,哎呦,被他们拉着玩了一下午……你饿不饿?”
景元把玄关乱七八糟的拖鞋摆正,抬腿跨过地上乱七八糟的猫玩具。他这只白猫是家里花钱的大头,他舍得给这猫花钱。景元和镜流啃一个月方便面开销一百,白猫一袋猫粮一百五,他又是看见猫玩具就想买的那种人,买了一堆回来猫又不爱玩,景元就把玩具都堆在地上:“镜流啊,万一哪天它忽然喜欢了呢?”
镜流利索,打扫卫生也很快,她的房间景元都敢舔地板。但她也从来没能把他堆在窗台上的考研资料、学习资料和一大堆书收拾出来。
她说“首先我不是你妈,其次我从来买东西就少,没见过你这样的”。
景元说她是高中住宿练出来的,竟然连叠被子都这么利索。镜流先是白了他一眼,又忽然想起来:“你大学不是也住了一段时间了吗?”
景元:“上铺那么高,被子团起来谁都看不见。”
镜流:“我真是没话说,滚去把你自己衣服洗了。”
好吧,如果把平常他们的对话统计一下,出现最多的应该就是这句“把你衣服洗了”。此刻镜流看着他的眼神不大对劲,让他想到这句话,景元有种预感。
果然她眼睛一闪,伸手揪住他衣领。
“这怎么弄的?”
景元往下一看,里面衬衫领口上有块红色的污迹,被她揪着翻出来,才想起今天好像确实不太小心:“噢,我今天海底捞吃番茄锅了……完了,这是那件买过来准备答辩穿的。”
“扔洗衣机之前先用肥皂自己搓了,会吗?”
“我会,我会。”景元捏住她抓衣领的手扯了扯,她只顾着翻看那件衬衫上晕开的一层红油,没发现自己头顶快要蹭着他下巴了,一抬头直接对上他眼下那颗笑盈盈的痣。
镜流收回手,想着这家伙怎么这么高。
她随口说:“小心点。我还以为是口红。”
“什么玩意?”景元悲愤道,“你不要污人清白啊。”
“清白?大学谈恋爱又不是早恋。”镜流转身拉开椅子坐下,“你换个衣服吧,我找找餐厅。”
景元:“跟这个没关系,我可还没谈。”
镜流漫不经心回答:“哟,真的?之前在图书馆不少人见过你之后都过来要你微信呢。”
“我给过吗?”
“认真了?”镜流抬起头看他脸色,“好了,赶紧换衣服去。”
景元说:“哎,镜流,该问这话的是我。你……怎么不谈恋爱?你多大我多大?”
她划屏幕的手一顿。
“这又不是给猫买玩具,”她没抬头,“糊里糊涂就买了的事。”
他想问下去,可是觉得自己应该住嘴了,转身回去换衣服。没关系,回来路上看到门口那家奶茶店果然又在春节期间情侣第二杯半价,可能也是想吸引路人吧,他决定今天带镜流路过那里。
他要是想要那杯半价的奶茶,她从来都不介意陪他演——虽然也只是杵在那,仅仅起到一个物证的作用。
镜流越来越觉得奇怪。好多年前景元见着她,那神情分明是见了妈,如今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她想起某天加班到凌晨,是不用看也知道末班车地铁早就停了的程度,好不容易打到车,开到一半,忽然大雨如注。伞落在办公室。下车时她没怎么犹豫,把电脑包往怀里一塞就跑回家。
开门之后发现景元没睡。他事后描述,“你好像被洪水冲回家了”,惊恐地把浴巾给她裹上又好说歹说把只想睡觉的镜流塞进浴室冲澡,自己对着她脱下来的湿透西装外套发呆。
他头一次拎着镜流教训她,说你以后要是这样我就……话没听完,她就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她午休时才想起昨晚自己衣服都随便脱在卫生间,又没收拾,他一进去说不定就看到她内衣丢在马桶盖上。那时候真真切切觉得羞耻,回家后他说我顺手给你洗了,眼神清澈得像幼儿园小孩。
——最好是直接扔了洗衣机,对吧?
他也不会别的洗衣服方式了。她安慰自己这是弟弟,本质上和妹妹没什么区别……扯淡,当然有区别了!
但他既然视而不见,她也只能视而不见。
否则他们这样算什么?
像他洗澡的时候莫名其妙唱歌,她在外面笑出声,他就会当没发生,平静地出来打理头发。
像她喝醉酒回家吐在地上,他就得收拾好她之后收拾地板。他会当没发生,而镜流尝到了轻松安逸一点的甜头,她纵容他帮她脱过鞋袜,无意识地睡着倒下来枕在她膝盖上,他去同学聚会喝多了不小心睡到她床上。
开学之后,他回学校宿舍,终于搬走那个大箱子。镜流依然踩着高跟鞋健步如飞地赶地铁末班车,加班加到深夜,抱着加班到六点可以拿的免费酸奶、八点的肯德基鸡腿堡、十一点的方便冲泡八宝粥走进出站电梯,到地面上,发现外面已经下起雨。
她下意识打电话给景元,接通后想起他还在学校。她笑着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对面顿了顿,说你那边下雨了,对吗?
雨声太大了。她说我只是想问问你睡没睡,想起你来了而已。
镜流不知道在那边宿舍里景元嘴角咧开他自己都控制不住,几个舍友全在屏息凝神偷听景元和“女朋友”打电话。
景元换了件毛衣出来,看见她坐在桌子前涂口红,瞪眼睛问她什么时候会化妆了?镜流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见客户的时候多少会化一点。
他就开始在她周围转圈,看她修修眉毛又画条眼线。他说,镜流,难道我是你客户?
“少盯着女生化妆。”她训他,于是景元就背对着镜流跟她讲话:
“镜流,这么漂亮还化妆?”
“别跟我嘴甜。”她用手指去蹭边缘歪歪扭扭的口红。
镜流感觉得到景元的视线好像想拐着弯看她,他的背影是不安的,他的轮廓在躁动。她看着自己镜子里那张脸,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不好看。
他问的挺好的,为什么化妆?他又不是她客户。
只是前两天眼线画得好像还不错,再试试看。周四还没放假的时候,人事部的Jennifer还夸她化妆越来越熟练了,她当时只是想着你还不如夸夸我PPT做得越来越快。
然后她问她想不想去虚陵的分公司,那边缺个经理,下个月过去。而且有补贴。她愣住,说,我考虑一下。于是她丢下一句年后答复。
“走吧。”镜流起身,把钥匙塞进口袋,“你想去哪吃饭?”
这是他第三次扯着她去奶茶店装情侣。
镜流拉起羽绒服的兜帽跟着他走进去,听他熟练地要情侣第二杯半价的优惠。店员看了看他们,说:
“先生我们这边活动需要情侣在店里接吻噢。”
怎么还改规则了!
景元:“呃……抱歉,她是i人。”
他回头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看见镜流已经挑起一边眉毛默默瞪他,他拉着她往外走,说没事,等到明年我那个舍友计划去奶茶店打工,我拉你去占点便宜。他说话还是那么轻飘飘地伶俐,镜流刚想出言揶揄他几句,忽然发现他手捏住她手腕,轻轻拉起来。
“别动,”他说,“我刚听见那个店员说‘这俩不像情侣,一看就是来蹭奶茶的’。”
镜流:“他说得怎么不对呢?”
景元又恢复那种央求她的样子:“哎呀,多少演戏演全套。”
演戏演全套的话,你刚才不就应该已经——这话稍微过了一下脑子,镜流没出口,只是把手抽出来。出了店门踩进雪,才觉得外面有点冷,他手心里的那点暖很让人留恋。
金人巷里那家餐厅他们两个都常来。服务员端上他们两个都爱吃的鱼,镜流说:“不许戳鱼眼睛。”
景元筷子只能紧急一拐弯,把鱼鳃上蒜瓣肉夹给镜流,她不怎么客气地吃了,然后帮他扒鱼皮。这种鱼刺不多,他拆起来很方便。
窗外的雪叠在门框,他给餐厅打五星好评送了一碗银耳羹,上面缀着红色点点的枸杞,景元推给镜流。她放下水杯说这留了两个勺子呢。
瓷杯上留下镜流裸色口红的唇印,景元移开视线。记忆里镜流从来都是素面朝天,就算这样皮肤也很白,眼尾里一小抹自然投下的阴影显得她柔和,那双干净的眼睛也和往昔一模一样。
所以现在是不习惯吗,不习惯她更漂亮?
他们聊了一会,吃饭也慢了点。景元吐槽老师卡他绩点,镜流扶着脑袋讲职场上领导怎么画大饼,两个人叹着气把弯拐到怀念高中上。他又想起十八岁,自己的十八岁,她的十八岁,那双眼睛的眼白里最近血丝也长出来一点。
一瓶酒喝了七七八八。这是米酒,0.5度,跟饮料也差不多,镜流没带他喝醉过。
“其实——”景元故作神秘地提高音调,“我今天去曜青还买了送给你的礼物。怎么说呢,像是玩具一样的,猜猜是什么?”
“出门的时候就看见你往包里塞了一个袋子。”镜流一副熟谙的神情,“像是……我想想,电脑包?”
景元说:“那我还去曜青买干什么?猜点罗浮买不到的。”
镜流摇摇头。
他说:“是烟花。”
今天仙舟移动刚发了请您自觉遵守《罗浮市烟花爆竹安全管理条例》的信息:本市禁放区域内禁止燃放、储存、销售烟花爆竹。发现违法行为,请拨打举报电话。罗浮市地衡司。
镜流:“哟,想被拘留?”
景元:“之前你说你想看嘛。”
“找个可以燃放的地方也挺好的,上次放烟花是八年前吗?……的确,曜青管得还没那么严。”
“九年前。”他纠正。
“等等,我们怎么去郊区?”镜流回过神来问,“喝酒了不能开车,春节期间出租车还那么难打。”
“买的是仙女棒。找个地方我们悄悄一人点一支,你觉得会被发现吗?”
景元金色眼睛里有琥珀的光彩,闪烁着,好像他第一次怂恿她装情侣的时候。
景元拿打火机点着仙女棒,递给镜流。金人巷靠着条河,河边没什么人,他们坐在地上,把安静燃烧的仙女棒探出栏杆。
顺着流云渡大桥看过去,河对岸是繁华的高楼,也亮着无边无际的流丽灯火,红色的一片,金色的一片,喧嚣的一整片,他们手中的这两点星火真是好微弱。
他看着镜流,火花仍然舞蹈,河里一个小小的金色倒影映着她的脸,像落花。她和好多年前的那个印象不太一样了。
但他更喜欢现在的她。
“镜流,你说等到我工作,我们要不要换个大点的房子?”
他还睡折叠床。镜流想上一次他们一起放烟花她还能一把拽过他,让他离点燃的鞭炮远点,如今他的手腕已经比她的粗,她一只手都握不太满一圈。
镜流说:“你工作了还和我住一起?”
“那当然是两个人一起住省钱,”他天真的语气好像在撒谎一样,“我舍友还千方百计想找人在外面合租呢。”
“那你跟他合租得了。”
“……他晚上打呼噜,你以为我为什么买那耳塞?”
镜流笑了。
“哎,既然你先提这个事了。”她划开手机屏幕,“我在想要不要调到虚陵。”
“什么?”
她耸耸肩;“虚陵缺个经理,人事部问我想不想过去,年后答复。”
景元熟悉这个表情,他在火车站送她去大学的时候她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记忆模糊了,可是感觉没有。他说我会去找你,镜流说好。他说求你——求我做什么?不许说求我。——那就,我们多联系行吗?好。
她上了车,身影在一扇扇车窗里不断闪现,那列车开走,留下一串风声在笑。
想起这一幕就想起她影影绰绰的那条裙子,很朴素的深蓝色,在车窗里忽隐忽现,最后消失。
“看你的样子是想去?”他茫然地问。
“我也在犹豫啊。”
“在罗浮哪不好?别走。”
“那边房租倒是便宜不少。”
好冷淡的语气。
景元往她那挪了挪,想求她,又想起她不喜欢求。
“我可是会舍不得姐走的。”
镜流好像更不当一回事了,手机屏幕的光是冷的,照在她脸上更白,有点森冷:“你总不能跟我住一辈子吧?”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景元差点中途截断她的话。
语气一百八十度转变,镜流转头发现他已经站了起来,她看着他,手中那支仙女棒快要燃到手指,她还无意识地往上捏了捏。景元抢过来,插进雪堆里。
这点火花也没有了,他买的也不多。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她也拍拍衣摆站起来,“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景元说:“我说过了,我舍不得你走。”
他把遮遮掩掩的态度用直率的话遮起来,镜流从来不会旁敲侧击。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用手指理理额发,再次开口时是一种诱导的语调:
“……你真的舍不得?”
景元一愣。
镜流忽然伸出手探向他的脸颊。苍白的指尖停在将要触碰到他脸的地方——景元觉得那就是苍白的火焰,马上就要点燃他——几乎没有犹豫地一把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脸上,温热的呼吸都扑在她五指,连嘴唇也凑了过去。
还未贴上那只手,景元就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哎,姐……”他手足无措地放开她。
镜流慢慢地把手缩回袖子里:“景元,你当我瞎?”
他沉声道:“姐姐有的时候可以瞎,比如上次我给你换睡衣的时候,你似乎还没睡着。”
“你——”
“这是什么意思?”他捂住镜流刚才碰过的那一块脸,“我能理解为你在引诱我吗?”
景元觉得自己生气了,否则绝不会口不择言。姐姐毫不克制地生气的样子没见过几次,红色眼睛那么冷又那么躲闪,像白瓷盘里乱蹦的红珠子。镜流竟然给他下套。
她冷了脸。
“我不该跟你放烟花。”好轻的声音,“这里是禁止燃放的,会被拘留。”
“你已经放了,”景元凑过去,两条胳膊从身后环住她,“我们现在都是拘留三天。”
“所以现在快点走还来得及不会被抓——这又是什么谜语?放开我!”
镜流后悔自己用那种方式确认他的心思,明明她已经足够了解他到确信的地步,她一望就该望到金色双眼的底部,然而手仿佛是不受控制地伸出:她想看看他的表现。
亲眼看看,这对她不啻一种诱惑。
“你想去虚陵?你非要去虚陵?信不信我考研考个虚陵的大学?”
总该和弟弟有来有回。
她已经引诱了他,现在应该让着他一点。那天他伸手给她解开衬衫的扣子时她除了喝醉还在想什么?那一定是一桩她冒犯景元的事情。她在想前两天景元洗澡的时候她不小心闯进去,该死的工作电话接起来就是那么心烦意乱。
他如果碰她内衣她就会抄起酒瓶给他脑门子来一下,但他没有,他只是把睡衣盖在她身上,看了她一会,然后关了灯。意识模糊之中镜流听到景元走去卫生间,不久之后传来水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不,她其实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们就这样点燃烟花在禁燃区里越走越远,彼此相望,这是白昼所不能及之时,烟花才会绽放。她惊恐,她紧张。只有他的怀抱里可以光明正大擦起火苗,让火星飞溅。她是害怕的。她竟然是害怕的,就像害怕拘留一样。
镜流把他的头从肩膀上往下推:“我不去,行吗?我这房子明年合同才到期,我就问问。别闹。”
本来也不是怎么想去,太麻烦了。
“真的?”
镜流被逼无奈般打开手机,在微信列表里划拉:“我现在回人事部?”
景元只是低头就碰到了她的嘴唇,尝到薄荷牙膏的味道,他偷偷用过她的牙膏。她好像愣在那里,他的脸擦过她的,寒风都没吹掉的红热,她的虎牙和火花一样滚烫的爆炸的舌尖,碰一下就飞舞。手机自动熄屏,她的神色看不清楚。
景元好像也被吓了一跳,他也害怕,心跳得像是在狂奔。
那一年和高中同学悄悄放烟花,放完就跑,跑得不要命一样,停下来回头看,烟花已经炸开。那时就是这样的喘息频率和这样兴奋的惊恐。
他叫她镜流。
她说你要么还是叫姐姐,行吗?语气夹杂着求恳,景元发觉她手有点抖,关心她的欲望盖过别的一切。他问她冷不冷。她终于松了口气,说我们回家吧。
盖被子的时候烟花还在响,这里是禁燃区,但这里放烟花的人很多,想必会有人被拘留,想必明年仍然有人敢放烟花。镜流一直在辗转反侧,他知道,因为他也睡不着觉。
景元干脆把睡袍一套,轻手轻脚地下床,拉开阳台的窗帘去看烟花。光焰把树和大楼的轮廓照得分明,一缕蓝紫色的烟花冉冉升起,隔着窗户,又照出被闲置多日的玻璃污渍。景元把窗推开一条缝,冷风吹进来,卷起些许火药的味道,这下空中的烟花干净了,闪烁的亮丽的,像黑夜的烧伤。
他从那条缝隙里往外看,搭在窗框上的手很快冷得发麻,缩回毛茸茸的睡袍袖子。好冷,刚从被子里出来,冷也很正常。
但是好热闹,好美的烟花。
他又想起那个早就被记忆洗刷得泛白的镜流,她的双眼,两束水一样冰冷的红色焰火,曾经是如何烧得他整夜睡不着觉。
打开手机本来想随便给镜流发点什么,忽然听见客厅里传来拖鞋声。
他悄悄把窗帘拽开一个缝。那是镜流,只穿了一层薄睡衣,袍子都没披,窗帘缝隙形状的镜流。
镜流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如果有就两片褪黑素解决。
但让她今夜难以入睡的东西不是吞点药就能消除的,她想她应该喝两杯,反正景元也不知道。
景元,弟弟,真是我的好弟弟。她咬牙切齿地怨恨片刻,犹豫夹着退缩,但始终是忘不掉,嘴唇上被咬的触感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又不可能大冬天让他收拾铺盖走人。
她拉开冰箱门,拿了罐已经拉开的酒就往嘴里灌。
景元蹲着没动,看着姐姐半夜酗酒。
她喝醉了一向很乖。第一次见她喝醉,见她毫不遮掩地在她面前喝醉是四年前的事,她头一次环住他的腰为的是不跌倒在卫生间,一边说着对不起,发丝一边铺满他胸膛。
白猫跳上桌子去蹭镜流手腕,她也顺从地去摸它下巴,对它笑。养这猫真好,景元想。
第一次见它是在放学路上,高二那年学校还没修好的破洞栅栏底下,它好小一只,像是找不到妈妈了。景元给它买了一袋牛奶,喂给它喝,他会对镜流说:我是好青年,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他给它买了一个周的淀粉肠,最后把它抱回家里,他会对镜流说:看我像不像白雪公主?走在路上都有那么多小动物喜欢。他甚至带它去罗浮,从几块钱一袋的牛奶喂到一百五一袋的猫粮。他会对镜流说:这家伙是我宝贝孩子,我就是它妈,我当然得带着。
不管他说什么,镜流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的是他和这猫很像。
她早就不能很轻松地摸到他的头,只是捋捋景元耳边的头发,像摸那只猫。
白猫被镜流摸够了,忽然转头,和偷窥的景元四目相对。景元往后一躲,它眼睛一亮,冲向他藏身的窗帘。
接着是镜流走过来的声音。没办法了。
景元先一步掀开窗帘,假装惊讶地对上镜流醉醺醺的眼睛,捏出刻意的嗓音:“呀,你也没睡?”
她搓了搓肩膀走过来,又喝了一口,好像并不意外。她酒量不错,一瓶啤酒不碍什么事。景元脱下厚睡袍打算给她披上,她却一把挥开。易拉罐咣当一下砸在窗框上,镜流抬起头来看他:
“……少学偶像剧。”
怎么好像醉了?这是啤酒,再多喝两瓶镜流应该也没事——不,等等。景元忽然想起前两天她嫌那瓶白兰地的玻璃瓶子占地方,倒进喝完的啤酒铝罐里了。
五十多度的白酒。景元抢过酒时太急,最后那点酒抖抖索索都撒在地上,镜流伸出一根细细的白皙手指勾住易拉罐口,说没了啊。
“喝了多少?”他随手一扔酒瓶,猫在地上叫了几声后转身离去,镜流扶住他肩膀往后靠在栏杆上,眼睛看向地上转圈的啤酒罐。
“你喝一口就知道了。”
景元伸长胳膊勉强推上窗户缝:“冻不死你。”
“我说真的,景元,”镜流拽过他睡袍带子,把头抵在他胸前,好像小动物较劲的样子,“我那张政治不及格的答题纸是不是还在你那,你把它折成书签了?还给我。”
景元把人搂在怀里:“哎呦,对,你乖乖穿好衣服我就给你。就是那张卷子,问马克思发现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是指什么 ,你写的共产党宣言。”
“有那么好笑吗?一想起来我就生气……我考了59分。”
“你拿给我做,我考了97。别这么看我,是你非要给我做的,好吗?”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原来还在试探。
“比那更早。”他摸摸镜流脸颊耳廓,烫,烟花的光在她皮肤上浮动着一层五彩的晕色,那些叛逆的火星沿着非法的轨迹攀升,在空中炸开花朵的形态。
镜流觉得手上有点湿,舔了一口,原来是溅到手掌上的酒。手掌被景元托起来,然后是舌头划过掌纹的触感,痒痒的温柔地,来得那么突然,让她轻吟出声。她看见无数个景元在液态琥珀里浮沉:握笔修改志愿时绷紧的下颌,第一次喝酒红了脸时亮晶晶的眼睛,昨夜唇齿厮磨时虹膜里炸开的星云。烟花此刻倒悬生长,成为,每一根枝桠都缀满碎裂的钻石和银河里所有星星。
“这烟花像那年我考完撕卷子——书没撕,笔记不舍得。”景元手指按在她后颈,“好辣的酒,你不是不喜欢喝吗?”
镜流忽然瞪起眼睛说:
“叫我姐。”
“……姐姐。”他顺从。
对视两秒,镜流拽着他的头发就吻上去。这一吻好多报复的意味,她的手指在他身上乱摸,好冷的手,她一定冻着了,他于是抱住她温暖那些发青的皮肤,贴在一起摩擦。嘴里尝到血味,才招架着去抬她凶狠的牙齿,找她口腔里那点薄荷味而非酒味,那一刻他在战栗中看见镜流化作无数彩色玻片。她是指尖正在消散的流火,是坠入酒精的彗尾,是禁令边缘游走的烟火、正在融化的冰雕。现在他的脸上也在发烫。
这就很够了。姐姐,果然他们太像,彼此的感受都瞒不了。
“觉得冷就说。”景元捏住她伸进他睡袍的手。
“……冷。回去吧。”
镜流昏昏沉沉地想要从他身边抽开回去,景元挑眉,把她抱起来,她叫说压到头发了。景元手往下挪了挪,说姐姐。姐姐,刚才用我当了那么久人形暖炉现在就想跑了?
他的锁骨,他的脖颈,他滚动的喉结,他嘴角的酒渍,镜流帮他舔掉。
“我从来没带你喝醉过,嗯?”
“对,你是好姐姐。”
“放屁。”她骂,“我们两个……”
早就不是姐弟的关系了。
她少见地说她喝醉了,景元说没事。
他的手指去找她,好像烟花去找天空。她让他小心被拘留,景元说你忘了。
我们是共犯。
镜流早上酒醒,听见景元在外面做早饭。她翻开手机先回了人事部,对面很快回了一个OK。
她拉开厨房推拉门,懒懒靠在那里。
“早。”
“醒了?你没感冒吧。”
镜流捂着额头揉眉心,看上去没休息好的样子,昨天晚上她确实喝得不少:“嗯,那应该没,就是有点头晕。煮啥呢。”
景元从锅里捞出两个饺子给她看。镜流点点头,顿了一下,问他:“你打算怎么跟……别人解释?”
他反应了一会:“我和我姐没血缘关系。天啊,我起码得跟一百个人解释这件事。所以你同意了。”
问得轻飘飘,几乎没有疑问的意思,脸上一副嫌麻烦的表情,嘴边却挂着压不住的笑容。
“好吧。”镜流点点头。
她向阳台走去,脚上耷拉着毛绒拖鞋,身后是景元含笑的视线,外面是雪白的光,是白昼。她回头唤景元,说,你说得对,我们可以换个大点的房子。
还记得昨天你问我要书签吗?他说,看看桌子上,我给你夹在资本论里面了。
这真是——镜流觉得无话可说,你想让我转行还是好好学政治?
他说不,我想把马克思气活。
镜流抄起给猫铲屎的铲子就要打他,太奇怪了,她都快三十岁了,和他在一起还像是在上高中的样子。
那并不是一段可以快乐地回忆的时光。无尽的考试,周练红色的批分,镜流熬夜最晚只到十一点,每次都在办公室和老师硬刚自己需要睡眠,最狠的一次放下话说平时分随便扣,留校我就跑。
周末回家,路两边种了梧桐,书包里装满的还是作业和卷子。
她会想起景元,还没上高中的那个小孩从门缝里看她,一双金色眼睛像学校墙外那个大钟在阳光下,她于是拎着包去找他,看见他的那一刻,他好像很开心,笑着让她坐。他不开心,她知道。
她也没那么开心,她很累,他也知道。
但他们在一起,的确都很开心。现在她能回忆这段时光了。
景元念叨着姐姐,到发朋友圈的最后关头反而不敢发。
镜流帮他按了一下发表。
“得了,”她又帮他关上手机,“今天都没喝酒,别管手机了,好不容易放假,我们出去玩吧。”
景元:“好,去哪?”
“去郊区放烟花吧。”镜流眨眨眼睛。
【景流】美更见今
沉痴悟起不见路,黄泉作金渊?不过来世袭来时,小酌且贪,欲过往,当回照今月。
昏沉的思绪在乌昼与白夜的夹缝里颠倒流下,带着些许睫毛落进眼睑的痒意,终于在破晓的分割线前停下了脚步,那天上迈力登上的,是日,便起榻,不可贪恋一布软被。
镜流想,自己一生穷极至此,至少未忘却这条训令,何况……精神也早已明晰,她少有睡得舒适如昨夜。
......
沉痴悟起不见路,黄泉作金渊?不过来世袭来时,小酌且贪,欲过往,当回照今月。
昏沉的思绪在乌昼与白夜的夹缝里颠倒流下,带着些许睫毛落进眼睑的痒意,终于在破晓的分割线前停下了脚步,那天上迈力登上的,是日,便起榻,不可贪恋一布软被。
镜流想,自己一生穷极至此,至少未忘却这条训令,何况……精神也早已明晰,她少有睡得舒适如昨夜。
可清明的是身体,浑浊的是思绪。
镜流总觉得,自己又得重新寻回些东西,遗忘曲线在她脑中竟荡起秋千来,遗落的记忆洋洋洒洒怕是落了一地。
她从榻边的柜子上捞了把梳子,刚捎在额前的刘海上,正顺着细腻的髻边滑落下去,便被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扣住骨腕。抬眸望去,枕边确实躺着只不是很清醒的大猫——力气却奇异地大,连着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腰际。
又是这样醋意十足的姿势……镜流扶额,环着景元的手扯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挣脱开来。
“景元,我有叫你少喝点酒的。”
“嗯。是徒儿不胜酒力……但明日怕是还得这样抱一会儿。”
“好,你试试可以。”镜流向景元温热的手心递了一把小冰刃,很快融化的冷水自然而然地被泼进他的衣襟。
“哎呀,夫人怕是忘了今日何日?”景元脱去微微湿透的里衣,精壮的身躯便只裹在软被里。
什么日子?结婚纪念日?还是什么节日?
“今日除夕了,镜流。”
除夕……已到除夕了?印象中有关除夕的印象竟然又从坠灭的苍城与支离破碎的云五往事里不急不缓地飞了出来,犹如梅花塑成的莫比尤斯环般环绕在镜流脑畔。
除夕……真是古老而又暂美的回忆,即使如今它们都像不太成熟的摄影师剪成的胶卷,毫无章法地碎落一地,哪怕是捡拾起来也要费些功夫。
景元看出她眼底略带破碎意味的水色,俯下身去轻了口她冰白色的柔软发尾。
“这是你我成婚后过的第一个除夕,往事何足以重过今时今刻?”
“我明白,景元……谢谢你。”
“哦?我倒该谢师父您遂了我的美梦。”
“呃……还有,要穿衣服吗?我去衣柜里帮你挑一套。”
“嗯。”
景元从柜子边挑了几件,镜流正懒洋洋地躺在他怀里,景元的手钻进被窝贴在她莹白的肌肤上。还是有些冰凉的,景元心想。
“夫人往常倒是不让我这么放肆?”
“随你便,”镜流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他透顶的软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逾矩”了。”
更了衣就出门看看吧。
没有人再说话,却都这么想着。
穿过寝卧的回廊,还未叩开门窗,便见着青簇手里拎着几个礼盒便急匆匆地开门,正好撞了个照面。
“将军今日起的这般早?”果真是除夕,随青簇后边几个帮衬的云骑嘴角都挂起微笑,倒是青簇有些惊讶于景元打破几百年未改的作息标准。
“夫人说要出来看看,我陪陪她。”景元挽着镜流的手,青簇又移视镜流,笑吟吟地开口道:“夫人今日打扮倒是不同往常。”
镜流这才审视下肩侧与胸前服饰的模样,很古典的仙舟服饰,以往常用的束腰被拆下了,腰贴也不见踪影,疏松地倒和她孕期穿的衣裙相似。色调倒是挺称心,青蓝里透着点白瓷色。连发丝上也髻了个簪子,穿插的细针旁簪了朵假冷昙,也与她相称。
想必是年前景元去广云袖私自给她定制的款式,没想到放在衣橱里还瞒了她那么久……用心倒是用心。
“今年其他仙舟遣使来送的年礼多盛于往年,想来也是托了镜流夫人的福。”青簇将手中搂着的半大个圆瓶塞进景元的怀里。“这个倒不是别地运来的,是丹鼎司特地准备的新年贺礼,白露大人述我得亲手交于你。”
“说是丹鼎司珍藏的枸杞、石斛、山茱萸几味药,福报得经身,元年伊始,也要注意身体。”
“那……还真是有劳费心了。”景元扶额,在镜流愠怒的注视下才开口解释:“这可不怪我啊师父,谁叫你前阵子没事在我颈上留印。”
“二位大人若是乘兴,去街上瞧瞧,除夕夜里桥上也有人放焰火呢,潺水侧上还挂着花灯,现在还早,不过各色小吃也备齐了,去转转吧,今日小曌儿“青簇姐姐”“青簇姐姐”地叫我带他逛逛,想来是嘴馋了。”
转角才过,出了庭院,那小狮子头就慌不择路地一头撞进镜流怀里。
“娘亲……”景曌的声音听着软糯有分,撒娇的意味比时常缠着景元的咪咪还浓,埋进镜流怀里就不撒手。
“小馋猫,”镜流的手覆在景曌头上,毛发倒是一脉相承地顺滑,“昨日你还貘馍卷吃多了,要上床时喊肚子疼呢。怎么今日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浮羊奶!摊上的大叔跟我说,早上刚热的,再不去买今日的份就没了!爹爹也爱喝,就带我们去逛逛嘛~”镜流架不住景曌的撒娇示弱,那小猫儿竟自己把头凑到她手上抚讨她欢心——幼时的景元也这般讨要过摸头,甚是怀念。又有景元在后边推搡,不过顷刻就被大猫小猫架走了。
街景确实热闹,熙攘的人群穿梭在没有源头的街面,时而流动,时而停顾,连平日里叽喳学叫的机巧鸟此时的声音也显得乏力迟缓,在各种重声里微不足道。
罗浮的繁华,本是随时都可能随意毁在对抗丰饶而产生的无穷灾业里的,罗浮的子民责任在命,即使这街面上正吆喝的摊主、正掏巡镝却还弄不清款付的孩童、两两双对只买一串琼实鸟串的情侣,都是与这司命尚算不上深根的关系,更无从谈论应遭受的苦难,却也因为先祖们所遗留的赊祸而时刻惊忧余后的生活。
而如今的繁荣新景,放在百年前也是镜流不曾料想的,在巡猎追击丰饶的漫长历史过程的间隙里所诞生的繁荣,竟都是她身旁这个还挽着自己右臂的男人所维护。
景元,你做的很好。
今时今日,坊景确大有不同。
景元瞥过她出神的眸子,乘机在她颊上亲了一口,才慢慢对上她回过神来的诧异目光。
“在想什么呢,镜流?”
“在想怎么奖励你。”镜流毫不顾忌地接过话,在景元鼻翼上点了点。
“那……夫人欠我前八百年的新年缀礼,今年可得还清。”
“你倒还记得。”
“娘亲!我要这个!真的很好吃……”
“景元!你这个大笨蛋!”那位粉毛的太卜大人此刻怒视着她的上司,“你竟然用穷观阵预测今年工造司会来几位铸剑师傅!”
“今时不同往昔,彦卿初长成时,过了新年就要去朱明历练历练的,我作将军的确得啄钻一下临行时该送的剑么……”
景元摊摊手,居高位者无论有无都要摆出几分无奈。
“彦卿自知让将军劳神了,只是这剑用不着将军破费,彦卿自个拿压岁钱去工造司挑就是了……”彦卿竟腆起脸来,本就生长飞快,脱开骨来已长得芝兰玉树,韧翘的体躯脱离瘦削,此刻却还扑在将军怀里停滞片刻。
“好好好,”景元将那突乱的几根金丝揉进湖巢一般浓密的后髻,“你自己有主张也好。”说罢便往彦卿的手里塞了一个红彤的信封。
“人人有份,不拥不急。”
“符卿不必急着走,少不了你这份。”
“将军你这个坏蛋!”
窈窕姿立,惊得春色始昂。
烛台前铜镜映出的人影总是精致的,窗前倩影用不着勾魂才遇得见。镜流褪去青蓝的蒙纱,裙摆悄无声息地落在凳腿压住的一角。节日的繁褥此时也成了铺垫良景的前言提序,虽不至于非要不可,但总觉得有还是好些的。
“镜流,我进来咯。”
景元恰到好处的声音接上了镜流刚刚重连的思绪。再往前遐想近千年前,她算得上是第一次坐在妆台前梳缀几番。甚至此刻衣不蔽体,也可安然将玉酮交给身后人。
“嗯,你担心我提防你?”
“毕竟美景不可共邀,且看且珍惜。”景元的鼻息臾忽便凑在镜流一边雪肩,也覆上层指头紧攒的披风。
“小心我剁了你的舌,让你变个哑巴将军。”
“簧舌为君应体谅,”景元自眼皮溢出的金波荡漾,“梦里美人巧怜惜。”
“去瞧瞧桥上的花灯?你也许久未见过了。”
“我岂会不知?你奉白的纸信也藏在那花灯的夹层里。”
“诶?师父那么早便知道还晾我那么久?”
“白珩述我的,况且……钓一钓你也好,不知是那只笨猫落水里要我勾你上来?”
“水中捞月,我自是愿的,镜流。”
俏君疑心古人像,古人岂不娇佳?
问桓娥谁人更丽, 今比古盛。
夜幕打了一层薄薄的黑,初上的华灯又将黑裳粉饰得细腻,只剩碎开的沉斑错落有致,好似阔着在大片的扶光里,除夕的夜确实得有这番景象。
“挂这么多烛笼,也是你的主意?”
“自然。不添霓虹迷乱,照明足矣。”
“这夜倒被你弄得不像夜了。”镜流嗔了两句,望着两侧街头到罗浮大道的巡边都被挂上丝线缠绕牵起的琉璃盏灯,虽不至于缭人眼目,但总有些不适。
“在黎明破晓前尽力抚去暗郁,也是云骑之责。”景元牵着镜流一只手,“师父教过的箴言,我可不敢轻易忘却。”
除夕年年有,岁过长来度。镜流扫着眸眼,焰火绽放的瞬间不觉火热,热切的彩璀在冷空里燦开,无须倒数几声,新年便如约而至。
可截采这一小段放在仙舟人千寿的物欲横流里,像是飞蛾踏兴扑入火中,也不会助长任何一跃让人惊羡的焰苗,岁过人迁,镜流本是对这些无感,循环往复的东西即使细支末节上增生些不俗的新芽,但总归是惹人新厌的。
可今年不同,自毁灭前的奢望里得到贪婪的应许。
他也在。
景元,这个向巡猎岚还毫不客气地赊了几条命的将军,自己却再也捕捉不到训他冒失的动机——她欠他更多,更深,像是容许他在几尺睡笼里对她无休止地发泄个三天三夜还还不清的账。
她八百年前的徒弟。
她的爱人。
所以,她在帝弓司命前立誓,今后的每一年都得陪他好好过。
况且,有他在,这些不再索然无味。
或许正如青簇所说,年年岁岁依此,却得看准与谁同度。今刻拥怀,不知明日能否觅得良机。
现在就很好。
不知为何,她竟风火起来,拉着景元穿过那条被花灯簇拥的石桥。
景元不解,却只是偏过头来聆听她的解释。
镜流笑笑,细指却扣住他指间的宽缝里愈发用力。
“还不快些走?这是我们的来时路。”
《神策·将军本纪》有志异象:“去后,庭汲冷昙千株未开,来时路幽郁渐浓。”
来时也来世,不及来世,美更见今。
[景流]唤剑
拍照活动里看到彦卿的剑竟然还可以被云璃带走玩,所以我脑!
有捏造
——
那么师父呢?她也是一把剑吗?上下一色寒黯的霜雪,舞动时有猎猎的啸响,仙舟千万年来,从古至今唯此一把的?这一把铭为「镜流」的剑器,只要遇到合心意的主人,也会乖顺地停驻,为其所御吗?
她说过,「以此身为剑」。
战场上火与硝烟飞舞,好似死亡燃烧时蹦跳的火星,天幕被熏成黑色,月亮那么薄,像一片被剪下来的细细指甲。
无数云骑死在那里,景元远远看见师父身影,背后是那把冰凝成的剑。他握紧手中阵刀。此时如果天地间唯有他们二人,无论她变成了什么东西,无论她要干什么,他都会强撑着,笑着,凄惨地问一句:师父,你这......
拍照活动里看到彦卿的剑竟然还可以被云璃带走玩,所以我脑!
有捏造
——
那么师父呢?她也是一把剑吗?上下一色寒黯的霜雪,舞动时有猎猎的啸响,仙舟千万年来,从古至今唯此一把的?这一把铭为「镜流」的剑器,只要遇到合心意的主人,也会乖顺地停驻,为其所御吗?
她说过,「以此身为剑」。
战场上火与硝烟飞舞,好似死亡燃烧时蹦跳的火星,天幕被熏成黑色,月亮那么薄,像一片被剪下来的细细指甲。
无数云骑死在那里,景元远远看见师父身影,背后是那把冰凝成的剑。他握紧手中阵刀。此时如果天地间唯有他们二人,无论她变成了什么东西,无论她要干什么,他都会强撑着,笑着,凄惨地问一句:师父,你这把剑叫什么?
现在他知道它叫昙华。
但这是战场,他是将军,她是逃犯,闲聊不成体统,更不能唤师父。
镜流的目光扫过他的兵刃,隔着那么远声音听不清楚,但或许那也是她故意为之。他读出了她的唇语:
用的不是剑啊。
明白了。
景元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剑还能被别人唤走,是在很久以前他偷偷逃例行训练的路上。
腰上挎着的云骑教习剑忽然猛地一跳,顶开剑鞘,狠狠一撞他的肋骨,飞也似的从街道上溜走了,他愣在那里半秒,剑已不见了踪影。手忙脚乱地追上去,腿脚没有那剑的姿态万分之一的灵便。
那时他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能把剑飞得这样快的,第一时间想到的——
“……师父。”
景元垂手立在镜流面前。
镜流,他的师父,云骑军剑首,站似一棵松,景元随剑跑来时她堪堪抬手,恰好握住那把剑,看来是刻意引着他一路追来,在这守株待免。那也要御剑技巧相当高超才行。
“这是谁的剑? ”
她冷冷地开口。
“师父我错了,我……”
她瞪了他一眼,景元便乖乖闭嘴了。镜流松手,那把剑在他眼前一晃,还没来得及后退一步,眉心处便悬了那把教习剑。
剑光闪烁着,师父的神情看不清楚,尚未上过战场,景元还不认识你死我活的真刀真枪。
镜流:“连一把教习剑都使唤不来,你还想干什么?”
师父没有训斥他责罚他,她从来不这么做。她的严厉不在表面上而在心里面,藏在那双眼睛斜睨的杀气里,她轻飘飘一句话比所有责打都更狠地在他身上抽出血痕。
她是云骑军中第一剑,能够同御十二把飞剑出征。不懂事的同僚私下说,像孔雀开屏,即使那真的很像也没人会议论。
比起师父,自己简直……什么也不是,也不知道为何师父偏偏收他为徒,同僚问他时,不知道怎么开口的那一刻觉得自己或许不配。
自己一向没脸没皮,但在镜流面前总是大气也也不敢出。
师父已经折身走了,身后那把剑一闪一闪,徐徐远去。
彼时镜流还没得到支离,那剑名为「天㻗」。
那也是一把好剑,她握在手里不但没添磕碰损伤,反而越用越光亮,应星说是血洗出来的,景元觉得是师父身上水一样的杀意磨出来的。
真漂亮,他想。每每看到镜流背着剑,他的脚步都会慢下几拍。
剑会听从主人的召唤,越好的宝剑越是难御。教习剑是云骑军所有,本来无主,御起来应当是格外方便,可景元却老是唤不动它。
更别提镜流的天㻗。
一把平常瞧不起,嫌普普通通的教习剑悬在他眉心,就那样悬在那里,轻而易举能置他死地。他以为那够痛了。
天㻗、支离……如今昙华。那把来历不明的巨大冰剑,折出五色的光,让他见了血。
那是景元第一次不用剑与镜流过招。
冰从脸侧擦过,严寒险些冻住他眼珠,就那样留住了景元脸上的惊愕和恐惧,他甚至不觉得痛,只有一瞬间的麻木和鲜血的烫,他回望着堕入魔阴身的师父。她根本是留了手,似乎对景元刻意的避嫌不满:
我不会唤走你的剑也能赢你。
其实那更像被亲徒弟瞧不起的微愠,夹杂着不屑,好似觉得景元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觉得自己要以御去他剑的方式赢。
这几乎就像过去的师父……
他回过神,师父便一折手腕,数十道冰蓝色剑光甩过来,千钧之重。
景元忽然想起,所谓「天㻗」,是用了仙舟的古字,本应写作「天琲」,珠十贯为一琲,这剑名意为天上连串的珠子。她的剑气融贯得近圆,远看好似纷纷扬扬落珠,凑近了便是一个一个砸下来的天星。
景元脸上不痛,胸前却好似被镜流按进一把冰珠,细细碎碎全都嵌入皮肉,血和冷水流下来。
好痛啊。
果然,她不是过去的师父。
……可师父,你要徒儿用剑,我便用。
他松开咬紧的牙,嘴唇轻动。
但你竟想让我用剑吗?
这算什么,结业,还是永不再见前的告别?
你希望我用剑吗?他想,用你教的剑和你打,好似曾经的演武……他从没赢过的和师父的演武,这才是他不用剑的主要原因:他不想一开始就觉得自己会输。
师父自然明白。她毫不留情地说:
罢了,凡铁更无一战之力。
我以此身为剑。
如果师父也是一把剑,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不惜性命争夺甚于魔剑?仙舟有了她就有了战无不胜。
可人和剑毕竟不一样。
天㻗如今算景元的剑,他拉开剑鞘,寒光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比阳光刺眼,他抚摸平滑的修补过的剑身,还在想着师父。
小时候喜欢天㻗,后来又喜欢支离,师父走了,才发现剑什么的,只有在她手里才有那般动人心魄的魅力。
从此死了在剑术上登峰造极的心。
镜流登剑首后,得了支离,天㻗搁下不用了。她不是喜欢收藏剑的人,看宝剑蒙尘不合适,随手便送给徒弟了。景元开心得盯着那剑不肯撒手。
镜流说你小心点,别把口水滴上去。
那真是一把好剑,景元从来不舍得用。头一次触碰师父摸过的剑柄,竟然生出些不好意思的念头,想起小时候师父把着他的手带他舞剑,没来由地心里刮起一腔上窜下跳的风,碰一下都像触电。
后来上战场,景元看着那么漂亮的天㻗——尤其那是师父礼物,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用。
镜流得知后道:“犹豫什么?剑不过身外之物,此身更为重要。即使是支离,也不用这样当心。用。”
他便珍重地擦了剑,挂在身上。
那日在战场上,景元率队直入器兽之中,配合另一队的镜流撕开一个口子。等到撤退时,他指挥身后的人撤了出去,一不留神自己却陷入围困之中。
器兽的利爪从他身畔擦过,景元下意识不敢用剑去硬抗。他在地上翻滚着躲避攻击,左臂终于挂了彩。
他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吼叫:
“握紧你的剑!”
带着愤怒,带着焦急,那自然让人慑服的威严,即便是相隔太远听来不太真切,景元也立即照做。那是师父。
手上的剑忽然自己动起来,拽着景元砍向袭来的器兽,擦出一串火花,剑身发出吱嘎的鸣响。
是镜流在御剑。
天㻗认的主人仍然是她。他来不及多想,拼命握紧那剑配合着出招,用上了双手,从来不知道师父那飘逸连绵的剑曲由他舞动起来会如此费力,手心被磨得快要流出血来,一招一式都是她亲自教过他的,师父不容分说的狠招。
他只需跟着那剑顺势挥动,便在铺天盖地的杀机中砍出了命。
镜流的确一点也不怜惜剑——又或者是景元本来剑术不如她高超,不配用这剑作生死拼杀,天㻗和器兽短兵相接数十下隐隐有不堪重负之意,响声一次比一次闷沉,而她御剑时招数却只见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终于在更多器兽涌上来前替景元杀出一条路来,他跌跌撞撞地被剑拉扯着扑进云骑之中。
就在那时天㻗裂了。本来它在镜流和器兽角力之下身上便拧出一条裂纹,看见景元突出重围的镜流将意识从剑上抽离,剑忽然变重坠了景元的手。那条裂纹末端终于掉下一小片,留下一个豁口。
景元抬起头,看见师父身后本来同御着的的十二把飞剑纷纷落地,砸出惊心动魄的金石响声。
几个云骑军上前扶着她,她肩上流下血来。
景元忽然哑了嗓子,该受伤的人是他。他让师父和剑都伤了。
后来师父见了他说,她没事。她坐在丹鼎司,肩膀半露着绑了绷带。景元看了一眼,闪电般移开眼睛。镜流倒是神情平淡,只是要来缺口的剑,捧在手里看了看,说你回头去工造司补一下,应该还能用。景元摇了摇头,鼻子有些发酸。
“这是师父的剑。”
镜流明白他的意思,他觉得自己不能让这把剑认他为主,不应白白地占去。
裂了啊。
她并不觉得心疼,这不过是一把剑,终究会有更好的,可毕竟徒弟就只这么一个,神秘的缘分在她心里更重些。
她把剑还回去:“不必。补了后,你仍留在身边便可,剑在就如同我在。这一战你做得很好。”
景元:“师父,我不想……”
镜流看了他一眼,他忽然说不下去。我不想让你受伤,我怎么样都行。
“身陷险境,总是难免,你若战死,我于情于理都不愿看到。拿着天㻗,就如同我在你身边……咳,只不过虽说如此,剑术一道不可有一点松懈,懂吗?”
景元道:“徒儿受教了。”
那把剑补了,景元再没用过。镜流看他又挎上那把朴实无华的教习剑,倒也没说什么。她知道剑和人缘分求不来。
景元知道了师父的缄默。
果然那剑只有在师父手里,才——
景元想,其实他是喜欢师父。
那句话意思如此分明,却在暗处轻飘飘地跳跃着撞上他的心脏,犹如一群鸟想要落下,可是又被一次次惊飞。
——就如同,我在你身边。
她护着他,她不惜自己受伤也想护好他这个徒弟,在她眼里自己很重要。
或许镜流有这样的念头,或许没有,但景元想到了这一点。但这已经够他彻夜不能安眠,又忽然舍不得把剑还给师父了。
镜流一剑一剑砍来,自己是怎么招架过去的已经忘了。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她还是稳稳地落在三步之外,横着动了杀意的剑。
景元忽然唇语道:师父,你还有一把剑在我这里。不带走吗?
不把“你”,从我这彻底地带走?
什么留在我身边陪着,什么不愿看到我战死,那些话语全都彻底反转了,她要走还要置他于死地。
印证他所想般,镜流把巨大的冰剑提起来指着他,未置一言。犹豫良久她一跃直取他面门,剑不知道从哪里刺进来又从哪里穿出去,除了痛苦他对此一无所知,就好像那一段苔藓一般的感情。
她开口了,她在他耳边说出声:
“下次吧。”
“……这把天㻗,想来也该完璧归赵。”
景元捧来一个黑色锦囊,拉开剑鞘,天㻗幽幽地出现。数百年时光里主人远去,它的色泽也慢慢暗淡。
面前眼蒙黑纱的女子托着脑袋,微微一点头。
景元感觉死了许久的剑在手中忽然嗡鸣,颤抖,一瞬间便活了过来,飞出剑鞘扑进镜流手里,从他无论如何都呼唤不来的游龙变成乖顺的团雀,由她检视。
可她并没有什么表示。
“凡铁俗物……我要这个干什么?”
“师父对剑的标准越发高了。”
“嗯。这倒是。你现在还唤不动这家伙?”镜流扫了一眼,根本没怎么细看天㻗,便把它丢在茶几上。
“是啊。”景元眼神一闪,“师父走后,武艺也落下不少。”
镜流:“本来你也不以武艺为长,倒不如给你那徒弟看看,能不能呼唤得动?”
彦卿和她,他们已交过手。
景元赔着笑:“若只是和这做工相似的一把剑,那孩子是没问题的,可是它和别的剑不一样,心里有师父这尊大佛镇着,恐怕打造它的人也不能轻易呼唤得动吧。”
镜流反而正色,把茶杯搁在桌上。
“难说。剑看人何等标准,我不知道。我如今成了这副样子,它有些瞧不上我也未可知呢。”
说着惨惨地笑了一下,动了动脚上镣铐。
是了,她是回仙舟待罪。
景元偏头岔开话题:“他接了你一剑,怕是不敢。”
“这有何不敢?”蒙眼女子嗤笑一声,“你去与他说,若能呼唤动天㻗,我必赠他一把他最想要的剑。
“就算他敢开口要支离,我也去‘讨’来给他。”
景元扶额苦笑。
还是对刀剑如此认真啊。
笑过之后,他抬头:“师父当真?”
镜流:“当然。”
景元沉吟片刻,问:“那我呢?”
“你也想讨把剑?”镜流盯着他的阵刀看了看。
对面笑眯眯地对上她目光:“不行吗?”
根本唤不动。景元把天㻗剑端端正正摆在面前,凝神御剑,脑海里对它威逼利诱。
钢铁无法接收将军的脑电波,一动不动。
彦卿来过。这孩子让镜流高看一眼不是没有理由的,小小年纪能同御六把飞剑,这把剑却让他毫无办法,听说这是镜流的一把剑,已经让他生了敬畏。景元道:
“剑的习性,我觉得我是摸不太清。”
“剑能对一个人忠心到此等地步,我也闻所未闻。”
“唉,可惜我已经在恩师面前夸口,说你御这样一把剑没问题了——”
彦卿一跳,瞪大眼睛:“将军,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我和大姐姐她交手,拼尽全力也接不了十剑。”
景元:“逗你玩的。……哎,叫她师祖。”
他把天㻗收入鞘中时,发觉彦卿一直在盯着看。
“你见过那么多名剑,这把怎么让你这么喜欢?”
彦卿道:“这剑好在气韵。”
景元想,那倒是。
“不过将军,你也想向大姐姐讨什么剑吗?”
“叫师祖。”景元弹了他脑门一下,“算是吧,恩师她……”
他很少这样,话到一半忽然停下不说。
彦卿想了想,说:“如果将军一定要御动这把剑,说不定云璃小姐有办法呢。”
那种情感或许能被笼统地成为悸动。
当景元第一次演武胜利,第一次携同僚击破敌军,第一次登上神策府,俯瞰整座已从战争创伤里恢复,逐渐欣欣向荣的仙舟。
看见镜流领口歪了,她去拽时纤细的五指伸进那片严丝合缝的黑色衣料,露出若隐若现的脖颈。想用目光掀开她的黑纱。那天慌乱地给镜流塞了一块点心——借自己的生日——并换来她一句有点不知所措的“生日快乐”。当他得知镜流又出现在仙舟。
以及那天镜流御剑,救他一命。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太过聪明,又太多情,后来想明白了和这些无关。
景元想,自己是太喜欢天㻗了。
云璃一跃而起,手中那把青赤两色的巨剑空中一扫……它是叫「老铁」吗?——接住了景元抛过来的一大袋子琼实鸟串。
袋子顺着宽广的剑身滑下去,云璃伸手抓住撕开,看了一眼,又抬起头硬生生截住脸上满意的表情。
随后从兜里掏出两个红色的小东西扔过来:“给你。”
景元装着小心翼翼地后退两步,伸手接住:“劲不小啊。”
摊开手心,两个有焰纹的金属莲花泛着赤金色光芒,中间一点亮红色微微发着光。掂起来轻轻的没什么重量。
云璃在景元那一桌坐下,抽出一串鸟串便咬:“这是‘莲瓣束符’,焰轮宫工匠用的东西,打造剑时会贴一个,交付与人时再取下来。那帮剑术一般的工匠能以此控制剑,防止被偷走什么的……他们一般贴在锻造锤上,你的话,拿一个贴在剑上,一个随身带着就行。”
“感激不尽啊,云璃小姐。”景元笑了笑把两片莲符装好。
云璃:“只是先说好,这玩意不一定管用。”
“焰轮宫多少神兵利器都管束得住,我想御的那把剑可比不上你们那些。”
“你要御的剑,是那位剑首…啊,镜流的吧?”
景元惊愕地转过头去。云璃眨着一双金黄色的纯真的眼睛望进他眼睛里,那么理所当然,她解释道:
“彦卿跟我讲过她的剑……”
“不是那一支吧?”那一把应该叫‘昙华’,我这——”
下意识地截住她话头了。
“我没说完呢!”云璃敲桌子,“知道你们俩说的当然不是一把剑!但从描述的细枝末节里,你们描述时的感觉上,能听出这两把剑气韵是相似的——彦卿说它寒气逼人,所以不像杀气腾腾的厮杀之剑,但杀机都潜在暗处。而你那把剑,你形容它‘即便落尘也高傲得不愿为旁人使用’,这两把剑似乎都是相当孤独冰冷的,而且……是不是说了你也不懂?”
景元想起那天师父坐在神策府里,阳光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偏移过来,触到她衣角,她很快地向后挪了挪。这轻轻的一逃不知道为何让景元心上蒙了阴霾,她的阴影是自己给自己戴上的镣铐。
相当孤独冰冷的一把剑。云璃说得对,自己在这方面太迟钝,她和彦卿镜流,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说了他也不懂。
景元:“不管如何,要多谢云璃小姐赐教了。”
云璃探身:“那把剑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啊,那便不了吧,它补过,工艺没那么值得看,倒让云璃小姐笑话。先告辞了?”
他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去,摆摆手便转身离去。
云璃扒拉着装甜品的袋子口,思索着什么。
叮叮当当,开锁的声音,时间比往常早。镜流回头发现这次不是景元差来请她的狱卒而是他本人,手里还恭恭敬敬捧着装了一条新穗子的天㻗。
他说想试试御剑,镜流张了张嘴,想说的话没了声,淡淡道,你试试。
景元把天㻗平放在监狱桌上。闭上眼睛,指尖点向那柄剑。随后他深呼吸,扬手。
镜流眼睛盯着那把剑,所以没有看到那一刻他咬着牙却咬出一个笑容。
她看着天㻗摇摇晃晃地,从剑鞘里飞了出来,犹豫了一下顺从地飞向景元手指之处。
——动了?
在眼罩下她的眼睛睁大了。他唤动了天㻗。她心中动念几乎是瞬间,下意识想要打断这场御剑把天㻗唤回来,好不容易才忍住。
明明那么多年前自己亲手拿着剑给了他,他弄得支离破碎她都觉得自己不在乎。
……可现在觉得,这还应该是自己的剑吗?
做什么啊。镜流想。能看到它碎,看不得它死心塌地和别人走?
一出神,景元已经抓到飞来的剑柄。
他走过去将剑归入鞘,很利落的一声响,拍在镜流身上。
她眯着眼打量他许久。很高的个子,长长的头发,金色的眼睛笑着眯起来。
她回仙舟以来,神策府阳光也好,幽囚狱阴翳也好,长乐天欢声笑语,星槎来去,她都当旧日幻影般对待,终会消逝,归于无尽风雪那样的。天㻗不是她的故剑,这位仙舟将军不是她的徒弟,殿前那个金色头发的少年不是她的徒孙,他们之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归根结底因为仙舟罗浮不是她的故乡,她的故乡是死亡。
但她竟会觉得天㻗不应跟别人走。
明明那时候他们兵戈相向,景元强撑着让她拿去这剑,她那么绝情。
这一把剑触动了她的固执,缠绕的新红穗子很是灼目。她盯着看,直到他开口:
“师父,我可以跟你讨一把剑吗?”
景元也打量着她,但看不到眼神。
感觉像是发了个呆,有点不可置信,盯着他手里剑看。这是他根据说不清的细节推断对方心绪的招数,和云璃评剑是异曲同工。
镜流叹了口气,放下翘起的腿,道:“行吧,你赢了。你想要什么剑?”
他脸上忽然浮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而且明目张胆,将师父从上看到下。
镜流不知道他会给自己指一把多难到手的剑。这孩子存了什么心思她也略略地知道,无非是对自己还存着旧日情谊,想多相伴几日。
思来想去她只觉得肯定不是支离,他不是那样的人。昙华倒是有可能,但这把剑就在手里,太容易给他,而至于那些上古神兵利器,她——
“师父,你是不是说过,‘以此身为剑’?”
镜流发愣的那几秒,景元终于敢肆无忌惮看着她了。师父身材很匀称,是少女一般的体型,胸部不过微微凸起的玲珑线条,好像早晨草叶上的露水,像半个月亮。裙下若隐若现能看到一截雪白的大腿,形状也很漂亮。
初见她就这样纤细,现在也是,但他慢慢长大了。
……妈的,是啊,剑不剑的他才不在乎。
望着那只还在笑的眼睛镜流心头火起,她已经明白了。起身一晃便到他面前攥住他领子把他拎了起来,黑纱从眼上落下,露出喷火的红眸。景元还在想,好漂亮。她这才想起那个词:文字游戏。他爱玩这个而她一点也不会玩,根本想不到他会这样无耻。
“我没听懂。”镜流惊讶于自己还能按着怒火问他一遍。
“我讨师父比讨支离容易吧?”
视野里只剩下那只金黄色眼睛。景元被她抓着领子,脖子被勒紧,憋得脸越来越红。
镜流咬字越来越重:“我提醒你,这两件事都得死人,有一个家伙死不掉,但有一个可以。”
言下之意,要她就是要死咯。
景元:“师父,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镜流无视他的目光:“这不是说话不算话,景元,我这把剑除了斩人可什么都干不了。”
他没听进去。景元很狡猾地一笑,伸手覆上她抓自己的那只手:“也不能被人御吗?我可是御动天㻗了啊,任何剑,最终都会听一个人使唤的吧?师父,你不是这个意思吗?能够御你的剑的人,也就能使唤你做些事情,对不对?”
对的。镜流想。
这孩子聪明。
她不太愿意说一句不容置疑的“滚”,逼他拿去一把什么剑,自己抽身离去。但还能怎么样?
可她也从没想过景元会对她生出师徒之情之外的感情……是真的吗?既然此刻还为了天㻗被他驱使而惊讶,那么自己给他的时候,一定也没想过这事。
她是真的把他当孩子看,当徒弟看,当个不错的云骑军看,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家伙能长留在自己心上,逼得她心跳如云雀。
把天㻗给我看看,她想说。我知道你喜欢这把剑,镜流背着它走入训练场,景元便抢着帮她取下来开剑鞘,擦剑,又帮她绑新的剑穗,她午间休息和同僚在房里喝茶,出来时还看见他捧着看,悄悄地对着它使出御剑的招数。
所以后来有了别的剑,自然而然给了他。自己早上捧着剑亲自擦,不小心手帕被剑刃划破一道伤口,那时并未想到后来自己还能借这把剑救他一命,只是觉得它在景元身边也好。
自己身为师父太忙,对他的管教也相当随心。
所以一开始,便是将这剑当作自己的一部分给他的,对吗?
这算是她的私心吗?
他的手很热很潮,又不安分地在她手上滑来滑去,灼热感从指尖爬上镜流脸颊,他看到了又对她笑。镜流手上劲一松,一伸手,用力把他推开。他后退了几步,胸口闷闷的。
“好好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剑。”镜流说。
你。
景元根本不想听。已经走出了第一步,他就会一直走下去。而动念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摸了摸袖口里塞的莲符,指尖微动。
镜流瞳孔一缩,猛地侧身闪开袭来的飞剑,昙华剑刹那凝出撞上天㻗,嗡鸣一声,她绕过自己故剑,昙华冰冷挥向景元脖子,但是晚了。
在昙华剑尖还距景元一掌宽的时候,一点冰冷已经顶上镜流后脑。她的动作顿在那里。
“我不怕死。”镜流往身后一瞥。
“巧了。”景元几乎是蛮勇地两指拨开她的剑,抬手就去摸镜流的脸,“不过这和你怕不怕死有什么关系?你看,你根本没动我。”
她稍稍往后一躲,一点尖锐的疼痛自后脑一点传来。
简直无法无天…这几百年他真是没闲着!
“真以为在我头上悬一把剑,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吗?”镜流略略抬起头,轻蔑地看着景元。
“你那天也是这么看我的。”景元忽然说。
“…哪天?”
“我让你把天㻗带走,你却刺了我一剑的那一天。”景元的表情忽然很惨淡也很漫不经心,“师父,我这是在报那一剑之仇啊。”
镜流:“那时我魔阴身并不稳定,景元,如果……”
他一把攥住昙华,攥得手心也流出热泪。
景元:“别说那个词。我问你,师父,你是不满意我给你——下套,还是真的不想?”
镜流一皱眉,手中冰剑瞬间散去。景元提起自己受的那一剑后她也有几分愧疚,想伤他的念头被自己按了下去。虽说这徒弟大逆不道……
她抓住景元鲜血淋漓的手翻过来看,刚想开口骂他两句,景元另一只手便按住了镜流肩膀,那只金色眼睛里闪出些血性。
他在她耳边说出声:
“对不住。”
对不起什么呢?是那只流血的手先抓住她的胳膊,又爬到她腰侧,掐住镜流脖颈又捏她的脸,弄得她半个上身都是血痕,还是他突然吻了上去,几乎在用自己的牙咬她的牙,好像比武,舔那两颗尖尖的虎牙?可是没必要说对不起,她没杀他。
景元相信她能轻易杀了他,相信这一点近乎虔诚,只要她想。也是因此,他敢于送命,爱情和性命一个放在左手,一个放在右手,一起给她,她随便挑一个拿去就行。
但是对不起的应该是用莲符骗了你。
可是——
师父,师父。
镜流扭动身体挣扎,一拽景元身后长长的头发,他吃痛,重心不稳摔在地上,但是也没把她放开,只是紧急地调整了摔倒的方向把她压在身下,折过手按在镜流胸口上,又一片不体面的血污。他流出来的血已经冷了,整个手心都冰凉,景元第一次觉得她身上也那么温热。
镜流抓住他的手想拉开,忽然一顿,神情里显出犹豫,又放开了。
景元心中一跳。
——她知道他受伤了,所以才留手。对他来说,她的师父这已经不是挣扎而是温柔的爱抚,这个举动让双方都明白他们没有敌意。
镜流已经咬住下唇了。
他流血的手这才在她那一顿的的提醒下疼起来,他的指尖开始颤抖。
像是疼的,也像是很激动,肺都在身体里颤抖。
“镜流,你喜欢我对吧?喜欢吗?”
身下的人长发披散,狠狠瞪了他一眼,伸出手在景元脸上甩了一巴掌。真的用力了,景元感觉面前一片天旋地转,但即使这样他也不以为然,特意用伤了的手抓住她右手手腕,做好了镜流再甩他一万个巴掌的准备,希望她左手力气能小一点。
可是她没有。
打完那一下,镜流便不再挣扎,绷紧的腰背放松下来。
……当初我把那把剑给他,跟了我几十年的那把剑。当身后十二把飞剑全都落下,其实她已经很累了。
但那个时候只想救他出来。
即使我不知道,这把剑应该都记得吧?记起自己头一次看到这把剑,也觉得很漂亮。
镜流想她是太迟钝了。
她闭上红眼睛,随手一擦脸上的血污,手指搓着干掉的血,揉碎痕迹,呼吸粗重又急促。
景元看她停下,自己的动作也停住了,这才听见心已经跳疯了的声音。
直到镜流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红色双眼里带上并不多见的倦怠抬起上身,一下拽着他辫子,扑上来咬住他的嘴唇。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咬得他嘴唇流出血来,用那两颗小牙。景元好似感觉不到痛,把镜流拉到怀里回应她的唇舌,太匆忙了,血流到下巴上,景元都没去擦,他手都长在镜流身上了,倒是镜流在接吻间隙眼睛半睁开,泄愤般把那条血线抹了景元半张脸。
景元去拽镜流衣服,红绳解不开勒出痕迹,镜流想再给他一下子,手抬起来却只是拽住他软软的耳朵,把他拉到一边去:
“我来。”
“师父,你就是喜欢我。”他去咬镜流衣服上的红带子,这下被她打了。
“叫我名字,别师父师父的。”
景元脸上绽放出一个血淋淋的笑容:“好,镜流。”
她解开衣服里面的暗扣,发现景元盯着自己。
“怎么?”他朝她伸出手。
“你要我帮你脱衣服吗?”镜流问。
他抓住她腰的时候镜流只想看看天㻗在哪,莫名其妙地不想让这把剑看到。他的衣服看起来那么厚重,脱起来可有点太快了。
手指之间全是汗,胡乱在对方发间蹭掉,勾起落在旁边的衣服上的红绳,一直揉搓着,频率和景元摸她差不多。咬着自己的手指,他也凑上来咬她的手指,咬着咬着咬住她的嘴,用舌头去探喉咙深处扭捏的震动,送进自己不规律的吐息。
从流畅的肌肉线条摸下去,好像在星间旅行。摸到皮肤上渗出的潮湿,她的指尖若即若离,把它们引成一条河流。
现在她能在间隙好好回忆他们之间的一场场比武,剑和剑碰撞,划出霜花般的光点,剑刃颤抖的嗡鸣,横冲直撞的鸣响。那是在他拿起阵刀之前。
他已经不再用剑,她也没了游刃有余的招架,往日和这样水平的小徒弟比武就是玩闹,她始终拾着置身事外的悠闲,懒怠时立定在训练场中心,他一次次进攻,像现在一样……哈啊。
后来他拿起了阵刀,他用了神君,她忽然明白,这次不是置身事外了——因为再也没有共同的「事」了。
他们不该再留下任何遗憾。所以她让神志一点点在景元怀里退潮,太阳把月亮遮住。那实在是太够了。
再也不要了。
景元穿戴好,拿起落在地上的天㻗。
镜流还在系身上带子。那个东西他搞不太懂,不敢凑上去乱弄。
脸上被她打了的地方留下一个红色的手印,景元刚才缠着她委屈地贴过去,讨了一块冰敷着。
剑上那条新穗子还是他特意去彦卿那讨的,挑了一条和莲符颜色最配的。这种东西他有一大筐,全都是……
等等。
剑上的莲符呢?
他眨了眨眼,大脑一片空白。终于想起来自己再御剑试试,手指犹豫地伸出去,天㻗轻轻颤抖,飞起来,好像一条亮亮的绸缎。
镜流:“干什么?还没过瘾?”
景元:“啊,没什么。你穿好衣服了?”
镜流在肩膀上挂好一个小小的红色绳结,去戴白玉耳坠。她从幽囚狱阴暗的石壁那一端向他回头,却让他好似看见月光。
那么明亮,如她所愿一般,照彻万川。
他把天㻗归鞘,想:这剑懂得有点多了。
——
云璃:“彦卿,你家景元将军跟我要了两个莲符,是你挑唆的吧?”
彦卿:“什么叫挑唆啊……”
云璃:“不过景元将军倒是很大方。哎,他的事办成了吗?”
彦卿:“将军也没和我说。只是我瞧着他和大姐姐很奇怪的样子,两个人相处倒是融洽,像——打了一架,将军——告诉你,只是你别告诉别人——将军脸上还有一个红手印。”
云璃:“噗嗤。他偷奸耍滑,肯定是给你们那剑首发现了。”
彦卿:“……唉,谁知道呢。”
——
看得出来煮啵其实不会写车(。
暴雪与花与新同盟
太阳低低地垂在远方,距离天际线也不过凡人一指之宽的长度。劲风裹挟着聚成团状的雪花打在独行者的身上,使这荒原上唯一的行人寸步难行。
这颗无名的行星偏安于银河一隅,此刻已进入本地系统年中的冬季,荒凉且少有生灵,乏味又缺乏美感。外乡人搭乘的船从天而降是在七天之前,当时天空虽未降雪却积了厚厚的云层,本地人只看见那飞船撞破灰褐的云雾,携带着外宇宙的烟尘与温度坠至地表。
IPC的播报显示,最近星球所在的星系恒星活动过于频繁,前些日子也有不少飞船受到异常磁场的干扰带着火从大气层坠落,可遗憾的是并没有乘客从坠毁事故中幸存。
外宇宙的坠落铁鸟们此前已经引起了这宇宙穷乡的轰动。这颗行星虽是属于IPC......
太阳低低地垂在远方,距离天际线也不过凡人一指之宽的长度。劲风裹挟着聚成团状的雪花打在独行者的身上,使这荒原上唯一的行人寸步难行。
这颗无名的行星偏安于银河一隅,此刻已进入本地系统年中的冬季,荒凉且少有生灵,乏味又缺乏美感。外乡人搭乘的船从天而降是在七天之前,当时天空虽未降雪却积了厚厚的云层,本地人只看见那飞船撞破灰褐的云雾,携带着外宇宙的烟尘与温度坠至地表。
IPC的播报显示,最近星球所在的星系恒星活动过于频繁,前些日子也有不少飞船受到异常磁场的干扰带着火从大气层坠落,可遗憾的是并没有乘客从坠毁事故中幸存。
外宇宙的坠落铁鸟们此前已经引起了这宇宙穷乡的轰动。这颗行星虽是属于IPC广大贸易网络中的一员,可本身并不发达,与外界最频繁的联系是每日准时的星际和平播报。七日之前坠落的飞船上有人幸存的消息激发了大家的期待,有不少人期望外乡人能为此地带来积极的改变。但现实与理想总有差距,那飞船不是传说中的仙舟岱舆,外乡人也不是天宫中的神仙。他只不过是一个倒霉的旅人,遇上了恒星风而被迫停驻于此。
这颗星球的冬季很严酷,雪从五日之前开始下,直到今早也没有停息的势头。挂名罗刹的行商外乡人此前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迫降小镇的旅店中,据旅店老板说这里地处实在偏僻,只有步行四天路程之外的大城市才有IPC的商船降落。
『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离开了吗?』
『我也觉得让您穿过荒原有些勉强。』
老板正为这位近来成为全镇焦点的金发男人准备物资,从整捆的果腹粮食中抬起头来。
『但是您看,我们这里实在找不到能修缮您飞船的技术工人。即使我们有,也不太可能买到型号对的上的零件。』
外乡人闻言只得苦笑一下,之后便坐在略发霉斑的柜台前静候,身边立着那从未见他离过身的巨棺。
平心而论,这位外乡人的气质与这逼仄的小旅馆并不搭调。他长相俊美,刚到此处时一身穿戴也很考究,对于一介行商来说举止也颇为优雅。旅店老板没有问客人私事的癖好,但也按捺不住好奇。
『客人您是要去哪里做生意?这么着急离开恐怕是紧急的大生意吧。』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仙舟罗浮,说来惭愧,并不是什么大生意,仅是与人约定,又借此故地重游一番罢了。』外乡人温和地应答,翡翠色的瞳孔在柜台灯光的映照下散出微微的荧光。
『那这副棺椁您也要随身带走吗?』
『啊』外乡人随着老板所指转向那棺材,抬手轻扶它雕花的表面,声音也愈发轻柔,『这是我做生意的用具,不能离身。何况他人所赠之物,还是随身携带最好。』
太阳升到半空时,罗刹便出发了。即使此刻接近系统时的正午,太阳仍然只是一个垂在天际线上的模糊光团,在暴雪中给予行者的热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雪积起了不小的厚度,罗刹从小镇买来的运输雪橇是IPC淘汰下来的老旧型号,但现下已是不可多得的珍贵物品。他的旅程并不轻松,低温还不是最恼人的痛苦,雪盲和低体温症状也是无休止的折磨。好在荒原上还有些许零散的巨型花岗岩,可让他在疲劳时暂时驻扎躲避风雪。
前往中心城市的路不算太远,步行需要四天,而鸟只需飞上一天左右。前行的第三日清晨,罗刹还在浅眠,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让他知道雪已经停了。连日来的奔波让他些许疲惫,即使大脑已经悠悠转醒清明,他也决定放纵自己多躺一会。
可惜天不遂人愿。像是故意与他作对一般,一阵巨大的、像是什么东西划过天际的破空声传来,罗刹随声翻身而起猛地掀开帐篷。
一阵这几天来久违的高热形成巨浪直向他扑来,火光与浓烟将附近的积雪顷刻间融成蒸汽。500米外空荡的雪原上,一搜燃着大火的飞船映入眼帘。空气中充斥着燃料罐破裂后的刺鼻气味,意味着那堆燃烧的铁块随时可能会二次爆炸。那飞船拖着长长的灰色尾巴坠落,在柔软积雪覆盖的荒原中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花岗岩上,船身生生断成两截。
没人在看过此情此景后还会认为那船里有幸存者,罗刹也不例外。他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后就打算收拾行李继续赶路了。但当他将帐篷折好并打算将其装到雪地车上时,问题出现了。
受到刚才那天坠巨物的碎片波及,车子的一侧履带完全变形,根本转不起来。罗刹挫败地叹了口气,又将视线转向那仍在燃烧的身首异处的飞船。
『唉,看来你和我今天的运气都不太好呀。』
话说如此,也绝不可能在这无人雪原的中心等待救援。罗刹在围着雪地车转了几圈之后,决定先把行李卸下来再仔细检查一下受损的履带。
他把车翻过来时发现履带也不是完全没救,用撬棍矫正一下还有转起来的可能。尽管他可能没那么大的力气,罗刹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起身去帐篷边寻找撬棍。
正当他埋头翻找之际,身前的地面上突然凭空多出来一片人形的阴影。罗刹猛然回身,一个转身跳到一米开外,用于防身的西洋剑转瞬间被握在手中。他谨慎地举起手中唯一的武器,提防着那位突然出现在他栖身岩石上的人。
那是位女性,身形并不太高大。如果不是对方戴着诡异的眼罩,周身还散发着非比寻常的寒气,罗刹几乎就认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坠毁事故幸存者。几天来他一直孤身一人在茫茫雪原中前行,突然遇到了可能是方圆百里之内的唯一一个有机生命,要说欣喜则无,怕是只会让他胆寒。
那位诡异的女性身着完全不合身的异域服饰,但看发型却是标准的仙舟样式。许是刚从那可怕的事故中脱身,她惨白得像是死人的脸上蹭上了不少碳灰,诡异中平添了一丝滑稽。她的视线隔着眼罩居高临下地刺向罗刹,像是在审视雪原中偶然窜过的地松鼠。
敏锐如罗刹,他深知他的性命在这位的眼中可能还不如那些可怜柔弱的啮齿类动物。
『日安,这位…女士。』他首先放下手中的西洋剑开始自我介绍,『实在抱歉,在下不过一介行商旅人,方才也只是出于惊讶的下意识自我防卫,我无意对您举剑,还请原谅我的失礼。』
可岩石上那位并未应答,她好像在看向罗刹,也好像在透过罗刹在看什么别的地方。她的一头银发与周身雪原浑然一体,虽遮了眼睛,但整个人却流露出一股不自知的茫然,就好像她刚刚降生到这一片纯白的世界中,而罗刹是唯一一个讲语言的活物。
『在下罗刹,敢问女士您的姓名?』
一向谦和有礼的行商并未在意对方的冷淡,继续好言攀谈,但手中的西洋剑却丝毫没有收起来的意思。罗刹不着痕迹地观察那位女性,思考着下一步的应对之策。
『镜流』
沉默半晌后他才得到了回答,名叫镜流的仙舟人声音低沉,散漫的声线中略带一丝喑哑。她自报姓名后之前的那种茫然感便被一扫而空,神智突然清明了般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镜流从岩石上一跃而下,只几步便移至罗刹眼前。此时的温度滴水成冰,她的衣物仅薄薄一层,却全然不觉寒冷。
『您的飞船坠毁于此,事到如今恐怕要和在下一起前往中心城市寻求帮助。』
罗刹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刚才被翻过来的雪地车前。
『可不巧我的代步工具似乎受到波及,履带略有错位变形。在下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无力把履带恢复原位。』
镜流闻言也凑到车前,没等罗刹反应过来,镜流那一直覆在眼上的眼罩便化作荧光消散,一双鸽血石般殷红的眼睛出现在她惨白的脸上。
她仔细看了看那变形的履带,随后直接用手拉住变形的部分,略一施力便将铁板扭回了原位。
『这样便行了吧。』
镜流淡然地看向罗刹,在罗刹惊讶地点头称是后再次化出了眼罩戴上。罗刹收起手中已无用武之地的西洋剑,将视线落在自顾自踢着雪块的镜流身上,心思微动。有这般深不可测实力之人不可不防,但在此地相遇也算缘分,若能结伴同行也可有个照应,只怕自己没什么能帮到镜流小姐之处。
『那么镜流小姐日后如何打算?』
实力深不可测之人踢腻了雪块,思虑良久后才郑重地开口:
『嗯…我打算,先吃个饭。』
虽然难得的晚起被突发事件打断,但早饭还是要正常吃的。今日难得雪停,又逢新友,罗刹决定生火做点热食。镜流倒也不跟他客气,自顾自坐在一旁等着食物出锅。罗刹也问过她冷不冷,如不嫌弃可以穿他的外衣。
但镜流只是略一微笑。
『行商先生怕是更需要外衣吧。』
因『手无缚鸡之力』而被揶揄的柔弱行商只得埋头于做饭这项伟大的事业,但从好处来看,镜流目前对他还没有恶意确是大幸了。
虽说是难得的待客用的热食,但原材料也不过是果腹粮食,很难做出什么色香俱全的菜式。但镜流并不介意,她连吃三碗,汤锅都几乎见底。
『味道不错』
镜流放下手中的碗筷满足地擦了擦嘴角,顺带用饭前烧好的热水细细洗净脸上的碳灰,现在整个人都荣光焕发了不少。罗刹收拾行李时,她又前去已经熄火的飞船残骸旁晃荡了几圈,不过很遗憾并没有除她以外的幸存者。
『那是搜客船?目的地是哪里?』
『罗浮』
镜流淡然回答且并不愿再多言半句。
距中心城市还有约半天的路程,幸运的话他们最快能在第二天凌晨之前到达。雪地车只有一人的驾驶位,镜流只得和后座的行李待在一起。几次罗刹停下来辨认方向时,镜流都老老实实地抱膝蜷在行李架和棺材之间,面前摆满了她因无聊而团出来的小雪人。
天色渐黑时刮起了大风,他们不得不再一次停下来安营扎寨。男女授受不亲,罗刹提议让镜流睡在帐篷里面,自己在外面守夜。
『驾驶员不好好休息,你是存心想要闹出事故吗?给我去老实睡觉。』
镜流二话不说否决了他的提议,一把将他丢进帐篷,自己去篝火边坐着去了。罗刹无奈,只得凝神聚力躺下来休息。他还没有心大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付给一个才认识一天不到的陌生人,只是闭眼假寐,随时留意着镜流那边的响动。
镜流是个安静的守夜者,她像樽雕塑一般静坐着,连呼吸都浅得像雪花融化。木炭飞溅起火星跳到她的腿上,也像月亮坠入水中,带不起她一丝涟漪。恐怕那火烧至她身她也不会有半分慌张,只会等待自己被焚成灰烬吧。
『睡不着吗?你盯了我有好一会儿了。』
镜流将脸转向他这边,罗刹内心一惊,但面上滴水不漏。他顺势从睡袋中爬出来与镜流同坐,眼下正是套出些情报的好时机。
『镜流小姐是仙舟人吗?』
他挑了一个最为普通保守的问题作为开场白。
『曾经是』
镜流惜字如金,看来是不想与他多言。
『你问这个干嘛?行商先生难不成想好事做到底送我回家?』
她的调笑中不知怎地夹杂了一丝悲凉。
『只可惜我是长生种,逃离仙舟多年,回去时迎接我的只会是十王司的判官吧。』
『仙舟人也真可谓是空坐宝山而无所取,对外流人员的管制也这般苛刻。长生的秘密就真如洪水猛兽,应该被秘而不宣吗?』
『哼,你也会像这样流露出真情实感。看来行商先生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你之前一直笑意盈盈的,会表现出这样的明显的不满,倒也稀奇。』
镜流听罢他对仙舟的大逆不道之言,反而畅快地笑起来。可下一秒她便立刻收起了笑容,一丝痛呼从她口中传来。罗刹立刻反应过来,拨开镜流试图掩饰的双臂,一片刺目的血迹出现在她的侧腹衣物上。
『您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难道是在飞船坠毁时?』
『之前一直用冰冻着伤口了,没想到还是裂开了…』
镜流有些力不从心地吐气,试图平下她因疼痛紊乱的气息。她深呼吸了几次,右手指间凝出冰凌寒气,似乎想再次将伤口冻住。
『等等,在下略懂医术,可否让我来检查一下您的伤势。您这伤口恐怕经不起怠慢了,如果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导致感染。』
镜流沉默半晌,然后放下了手,刷地撕开了那片带血的布料,一个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不住流下血水与冰晶的混合物。
恐怕是飞行器的碎片直插进去…罗刹不敢多想,手中虚握着金饰吊坠的绳套,柔和的绿光伴随着金线般的光带涌起,瞬间便修复了镜流那流血的伤口。镜流抚过她完好无损的腹部,看不见的眼睛只觉那光芒熟悉异常。绿光消散,一朵白花从罗刹的指尖滑落,掉在镜流残破的衣服边缘。
花瓣四散,镜流手中再次凝起冰凌,六尺五寸长的剑直刺向罗刹面门。罗刹来不及调整重心,猛然被暴起的镜流扑倒在地。镜流左手按住他的腰腹,如同钳住雏鸟的鹰隼。本想可能见血,剑锋却止于他喉前。黑蓝的雾霭闪着晦暗的光从她周身升起,像纠缠不放的怨灵。
『丰饶孽物,罪不容诛!』
她蔽目的黑纱消散,血红的眼眸好像在看罗刹,又好像在透过罗刹看别的什么。初遇时的茫然又在她的脸上显现。身堕魔阴者,六尘颠倒,人伦尽丧。想必是触景生情魔阴发作,全凭本能行事了。
『镜流小姐,得罪了。』
罗刹握着金饰吊坠的手才些微移动,就被镜流的冰刃刺穿钉在地上。但这已足够,血从被刺穿的手掌间流下,染红了身下的雪层,霎时间金绿的光芒涌起,领受天赐的新绿嫩芽从雪中钻出,几个心跳之间便结苞吐蕊,成片的白花绽放在不毛的雪原上。
镜流的神志逐渐清明,她还钳着罗刹不放,环视着周身散发着微光的白色花海微微愣神。
『你究竟是何人?』
『我还想问您呢,您是何人呀。』
罗刹轻叹。万一被圈进麻烦事,自己的真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好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这是罗刹的经验之谈,也是他屡试不爽的待人之道。但自从遇见了镜流,他就被带入了她的步调。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友好的同行者,但镜流却对他的这份友好并不买账,反而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不是真心。如果仅是敏锐也就罢了,偏偏这位神秘的女士聪慧强横中又带着点迷糊。
『我的力量来自丰饶不假,但我也确是药师的敌人。你也许不相信我,镜流。但如果在这杀了我,你的疑问岂不是会和我的死一起被埋藏于冰雪之下了。』
『若不在此处除了你,日后必成大患。』镜流答到。
『这话对你也同样适用不是吗?若你今日于此处死,他日他处便有人能活。你前往罗浮,想必也不是为了归乡访友吧,罗浮的剑首大人。』罗刹反唇相讥。
『可你并没那个能耐,能够定夺生死的力量并不在你手中。』
依旧没有松开罗刹的女人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恐怖的腕力几乎要压碎罗刹的五脏六腑。可处于弱势的金发男人面色却没有一丝不虞。
『强大如你,碾碎你的敌人对你来说定是轻而易举之事。你是昔日罗浮的剑首,手中剑可劈山开海削断光阴,让无罅飞光的尊名响彻联盟六舰。可你如今怎样?』
腹上的力道渐轻,罗刹轻柔地拂开那只钳住他的手。被刺穿的右手在冰刃消融后才得解放,说话间已经因失血而微微麻痹。
『刀剑无眼,伤人于无意。此话当可形容你我,非有伤人之心,但行无义之事。如此看来,也许我们很适合同行。』
相同的白花再次盛放在指尖,罗刹的右手已经奇迹般地复原,如同镜流斩杀过千百遍的丰饶孽物,凭骨生肉,以肉驱魂。
『丰饶命途的力量,旁观者看来也称得上神迹。你说你是药师的敌人,那便是我的朋友,暂时与你同行也好。而且——』
镜流向颇为狼狈地坐在地上的罗刹伸出手,后者愣了一下也没推辞,伸手接受了她的好意。女子的手凉得像冰,魔阴大限的征兆,罗刹不动声色地收回刚刚愈合的右手,抬眼等待镜流的下文。
『而且,人生止结能逢新友也是幸事。往昔已如烟尘散,徒留仇恨,但仇恨也是我前行的动力。直觉告诉我,与你同行的话,倘若某日我最终化为柴薪点燃星辰,也能自余烬中得到些许快活的记忆。』
『剑首大人可真是抬举在下了。』
罗刹哑然失笑。那只治愈右手时绽放的花还夹在指间,他轻捻花茎,白色的花瓣便打着旋飞转。罗刹略一沉吟,便将那小小的花为『新友』献上。
『那,敬相逢。』
他们终究是没能在第四日凌晨到达。由于认错了方向,他们甚至还在雪原上多待了一天。所幸天气一直很好,大雪过后天空澄澈,湖蓝色的天空甚至映蓝了雪原。第五日清晨,他们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星球不被云层遮蔽的太阳,那燃烧的火球距离他们二人极速奔驰的车子足有三十亿千米,却也带来了不小的热量。
镜流心情很好,坐在那个雕花的棺材顶上感受疾驰带起的劲风。她昨日挖了些泥土,把那只象征新友的白花种在了汤锅里,搞得他们之后连续吃了四顿冷食。据她说之后到了新的落脚处就给它换个更加美观的花盆。
雪地车越过一个不太陡峭的雪坡,一座规模不大的小城镇映入了眼帘。
他们终于走出了雪原。
『丰饶的造物还需要花盆吗?』罗刹质疑。
『也许』镜流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