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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合

【元与均棋】数星星

※本文又名:异地恋吵架分手了怎么办


※一个关于爱与纠结的故事,没错又是1w+,老规矩,要看完哈


※本期BGM:

顾易 - 数星星 作曲作词:均朔/顾易

나의 사춘기에게/致我的思春期 - 脸红的思春期


※讲道理,我写了两三周天天熬夜秃头并且非常究极之喜欢这篇,所以我要评论!!!

然后不要被开头骗了,甜的甜的


  郑棋元反手抱住他,声音兀然认真低沉下去,他说,“均朔,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需要一起去解决,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他仰头望进那双温柔平和的...

※本文又名:异地恋吵架分手了怎么办


※一个关于爱与纠结的故事,没错又是1w+,老规矩,要看完哈


※本期BGM:

顾易 - 数星星 作曲作词:均朔/顾易

나의 사춘기에게/致我的思春期 - 脸红的思春期


※讲道理,我写了两三周天天熬夜秃头并且非常究极之喜欢这篇,所以我要评论!!!

然后不要被开头骗了,甜的甜的



  郑棋元反手抱住他,声音兀然认真低沉下去,他说,“均朔,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需要一起去解决,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他仰头望进那双温柔平和的眸子,笑着说,我们一起。


  然后共同携手,朝着之后更浩瀚漫长的人生走去。



1.

  “分手吧。”


  收到徐均朔的分手来电时,郑棋元刚刚结束末场,浑身上下腰酸背痛,被束身衣憋的喘不过气,只得不停弯腰捶腿试图缓解,头斜靠在躺椅的靠背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歇了还不到一秒,徐均朔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攥在手心里的手机微微震动,刺的虎口发麻。


  郑棋元睁眼看见屏幕上随振铃而跳动的名字,紧皱的眉头渐松下来,嘴角隐隐向上翘了一翘,连扬起的笑纹中都夹杂着甜蜜的欣慰。


  懂事了,他想,居然记起来慰问老人家,乖仔真是长大了。


  万万没想到接通后对方只有简短明了的六个字,徐均朔说,分手吧,棋元哥。


  郑棋元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半晌沉默着没有说话,隔壁房间排练的年轻人欢声笑语不断,衬的周围越发一片死寂。


  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脑袋有点胀痛,大概是熬夜熬多了,他暗叹,果然还是不比年轻时候,连心也软了不少,向来甩别人的人,居然被分手了也会这么难过。


  没有立马回绝或是接受,他曲折婉转给出另一个答案,试图为彼此留下缓冲余地,“等会儿再说行吗,均朔,我才下戏,现在有点忙……”


  “我也很忙。”徐均朔打断他,嗓音通过电波似乎带了些沙哑,他一时不知那是哽咽还是自己心理作祟。


  门口隐隐约约传来响动,几个女孩的谈笑声嘻嘻哈哈从远及近传来,郑棋元叹了口气,趁还没人进门撞破这场难言的尴尬,率先开了口。


  “既然如此,均朔。”他稳住一如既往柔和的声线,稍稍低下头,“我尊重你的想法。”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响动,没有人再说话,几秒过去,耳边传来挂断后的忙音。


  喻越越领着身后的一群小女孩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坐在化妆镜前发呆的郑大爷,难得见郑棋元如此反常的安静,她又是意外又是好笑,走上前两步拍了拍老友的肩膀,斜倚着实木桌笑着调侃。


  “怎么了,年纪大了累成这样?”


  话音刚落,她低头瞥见郑棋元手里紧紧捏着的手机,恍然大悟,笑意越发促狭,“跟小同学汇报工作呢?”


  “没。”郑棋元揉了揉后颈,活动活动肩周,表情轻松自然,“分手了。”


  “……你瞎扯什么?”相比起当事人,喻越越倒是愣了,满脑子懵逼不知何时错过了大消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好好的忽然分了?”


  “几分钟前。”眼前的男人平和淡定,伸手松了松系得严丝合缝一丝不苟的领口,隐约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垂头默想片刻后,无可奈何地翘了翘嘴角,抬起头时眼神有些可怜巴巴。


  “我好像被甩了。”


  “甩了就甩了。”喻越越心疼闺蜜受委屈,连忙跟撸猫咪似的薅了薅四十岁老男人的头发,轻声安慰,“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老早就跟你说了你俩不合适……不过啊,哥。”


  她眨巴眨巴眼,欲言又止,还是小心翼翼道,“再怎么说,也得有个理由吧。”


  郑棋元单手撑着头,侧眼望向化妆镜中男人的倒影,凝视片刻后又转过眼,笑意里终于泛起点苦涩。


  “或许是我的原因。”他低声喃喃,停顿一下,才轻轻又接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结言。


  “太远了。”


  郑棋元抬手将手机反盖在桌面上,脑袋稍稍后仰,靠着硬梆梆的椅背,阖上了眼,不再答话。



  “远个屁。”顾易坐在下铺的床沿边,一边拨弄手里把着的吉他,一边面无表情地戳穿对面人毫无诚意的借口。


  “北京到上海,坐飞机在天上再多绕个二环也拼死不过三个小时,你跟我说远?”顾老师嗤笑一声,手指应景地在吉他上划出个杂乱的和弦,“搞清楚,徐均朔,机票罢了,你又不缺钱。”


  “讲道理我是不缺钱……不,你搞错重点了。”年轻男人无奈的声音从上铺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后被窝中有人暴躁地探出个头,“顾老师,能不能抓住关键词?”


  徐均朔裹紧身上的被子,上海的夏日闷热如常,空气里尽是粘稠的湿意,他顺手摸来枕边的遥控板,将空调刚好调到25℃,一切准备就绪,才终于叹了口气,尾音略带沙哑。


  “我和郑棋元分手了。”他说,“正式的那种。”


  我知道,顾易说,手依旧没从吉他上拂下来,漫不经心地斜靠在学校新换的不锈钢床栏上,白色套头衫穿的松松垮垮。


  倒确实看上去有几分风流倜傥穷困潦倒的唱作音乐人的样儿,徐均朔单手撑在床沿边低头看他,还没夸赞说顾老师今天这身衣服不错,就听见穷才子随手转了个属七和弦,慢悠悠地开口。


  “刚刚敏辉在群里打赌,你这次能撑多久。”


  徐均朔眉头一挑,什么意思,他问。


  他说三个星期,我赌一个礼拜,顾易耸耸肩,继续道,上海飞北京这几天机票正便宜,你这么扣,等不到第三个星期。


  果然是真兄弟,一个个都毫无同理心,抓住痛处使劲撒盐毫不含糊。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徐均朔头痛地开始反思自己平时有没有做过诸如此类不算人事的事,反思了一会儿后一拍大腿,暗骂聊天方向又被顾易带偏了。


“你们一群脑子出什么大问题,我分手了!”他刻意在最后三个字上加了重音,“异地,感情不和,直接分手,没有挽回机会,懂不懂?”


  房间里的吉他声戛然而止,仿佛有人无意间拨断了根弦,空调发动机嗡嗡作响,吹出的冷风一阵又一阵,直窜进白棉衬衫的领口和下摆,吉他手被冻得一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异地恋分手?”顾易纳闷地偏过头,慢慢仔细咀嚼着这几个字,然后噗呲一声笑出来,不好意思啊妹妹,他忍着笑说,这种俗套现实情节放你们身上怎么那么好玩。


  上铺久久没有传来声音,几秒前还在絮絮叨叨的人仿佛一下子栽进被子里睡着了,顾老师也不急,又慢慢悠悠扫了几个和弦,嘴里跟着哼起听不出曲儿的小调。


  无法去逃避你的身影,

  这思绪如同星星会全部唤醒。

  把这夜铺满,把我心搞乱。


  头上忽然狠狠砸下来个枕头,顾易早有先见之明地往旁边一闪,好巧不巧砸了个空。


  别唱了。徐均朔顶着一头毛躁的卷发从被子里钻出来,咬牙切齿地威胁道,看见顾易抱着吉他笑得更欢,不禁很有些郁闷。


  讲道理,顾易放下吉他说,这歌词你写的,曲你编的,现在还不能唱了?


  是啊,我写的词,我奶我自己。徐均朔冲他翻了个白眼,起身下了床,将空调温度往上调高一点。


  “顾易。”徐均朔盘腿坐在对面的下铺床上,一双黑眼圈大剌剌挂在脸上,一点遮暇也没抹,顾易看的不忍直视,迫不得已偏过脸去,听见对面男人叫他的名字,语气平静,尾字却沉落下去,坠进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海。


  徐均朔半垂着头,眼神落在床单翘起的一角上,仿佛只是在实事求是陈述一段失败的感情。


  他说,你不知道我跟郑迪这三年怎么过来的。



2.

  与郑棋元正式在一起的时间,是二零一九年某一天的冬夜。


  没有太多坎坷,也没有过分曲折的磕磕碰碰,徐均朔记得他不过是飞去北京看了一场郑老师的剧,又当了一回不理智观众,死皮赖脸要跟着男主角回家。


  于是郑棋元没办法,领着他在东二环路上绕着圈,呼吸间的鼻息在北方稠重的寒气里化成白雾,他晃晃悠悠走在前面,双手笼在黑色羽绒服的外包里,安详且懒散。


  徐均朔落后他半步,盯着那个鼓鼓胀胀的黑色口袋看了很久,忽然若无其事加快步伐,将手径直揣进旁边男人的外套兜,握住温热修长的指尖。


  “冷。”他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肩膀,很快脖子又被冷空气冻的瑟缩下去,耳根子不知不觉泛了红。


  这算表白吧?算表白了吧?太不正式了万一被拒了咋办啊?小徐面上风轻云淡,内心一片鬼哭狼嚎,大脑开始刮起八级风暴,飞快运转搜索不幸被拒绝后的plan B。


  他的余光瞥见郑棋元扭过头,盯了他好一会儿,心下更慌,几秒钟后终于扛不住,灰溜溜地正要抽出刚被捂热的右手,却被人一把握住。


  郑棋元依旧不紧不慢向前走着,认真地避开来往的人流机车,嘴角好像带了点笑。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略微松开手指,将男孩冻僵的拳头圈成一团,包裹进温暖柔软的手心。


  北京时间半夜十点,他们沿着东二环路一直往前走,藏在衣兜里的十指紧扣好似一块微热的火石,潮冷湿润的心都被烘得暖呼呼。徐均朔被一言不发的音乐剧男主角牵着,迷迷糊糊地想,郑迪的手也太暖和了,他居然不怕冷诶?


  等到了郑棋元家楼下,他才恍然大悟,人家是正宗东北汉子,哪儿像他个沿海居民,见了点雪都激动的不行。


  就这么在一起了。平凡又俗套,同世界上其他千千万情侣一样,在挑破暧昧的关头彼此探清心意,发现居然是场实实在在的大欢喜,好像一次抽中五百万彩票,表面端着冷静,内心砰砰砰放起一束接一束的烟花。


  后来徐均朔回忆起如此平淡且神圣的一天,对郑棋元当时的心理活动好奇心泛滥,憋不住去问了当事人,郑棋元沉默半晌,才慢吞吞答,“你手好冷,我刚一握上去就后悔了。”


  后悔也没用,徐均朔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弯弯嘴角,商品一经售出拒不退货。


  我能退哪儿去,郑棋元听了他酸溜溜的控诉后,哑然失笑,故意调侃他道,难不成你还有下家吗?


  靠,出大问题。徐均朔被不轻不重地噎了回来,再一思考绝望地发现郑棋元说的居然并无不对,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手脚并用卡着老年人的脖子,恶狠狠地威胁说,“郑迪你不要不信,追我的人能从上海排到北京又绕个弯儿回来!”


  “信啊,我怎么不信。”郑棋元被他掐着脑袋使劲摇来晃去,嘴角居然还带着笑,张开双臂将气到炸毛的小朋友抱了个满怀,整个人向身后的沙发倒去。


  两个人一起栽在柔和绵软的毛毯上,谁都再也绷不住做作的吵架气氛,徐均朔窝在他的心口听见胸腔震动,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于是自己也跟着笑成一团。


  不知道为什么要笑,明明没什么好笑的,可只要凑在一起就是忍不住的嘴角上扬,万事万物都瞬间格外美好,窗外灰沉的雾霾天与呼啸而过的寒风也像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前奏,低音提琴奏响后下一秒全场就要拉起一首欢乐颂。


  郑棋元抱着他玩闹够后,仰起身来蹭了蹭他的发梢,轻声笑道,我们均朔是个小精灵,当然要有很多人喜欢才正常。


  你不吃醋的哦。徐均朔故意找茬,偏过头直直地望着他。


  郑棋元眼睛一眨,显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来,这种醋我也要吃吗,他问,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狡黠。那你可怎么办啊,均朔,他耸耸肩,抬手顺了一把男孩后脑勺翘起的呆毛,盯着他继续说,我的醋你岂不是要吃到下半辈子?


  郑迪这个老狐狸。徐均朔顶了顶腮帮子,眼神一暗,突然扑上去撕咬他的唇,一边咬一边恨恨想,他总能将下半辈子这种话说的自然又顺口。


  半辈子是什么呢?


  北方凛冽寒冷的冬天还未过去,徐均朔侧卧在早已熟睡的男人身旁,偷偷从被子中伸出手来,食指隔着半厘米的空气一点点顺着他的侧脸线条向下,描绘出一副浅淡的铅笔画。


  手指最后顿在男人的眉心,他愣愣盯着那双安然阖闭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长而卷翘的睫毛。


  郑棋元在梦中皱了皱眉头,又很快舒展开来,他没有醒,翻了个身朝向投进窗内的月光。


  徐均朔终于重新窝进被子里,他抬头望着天花板,不知不觉就又开始想——半辈子到底是什么呢?


  对于郑棋元来说,那好像是已经过去的三分之一的人生,岁月赋予他可以随随便便说出“半生”的能力,于是絮絮叨叨杂乱无序的幼稚孩子气也成了赤诚,掩在明明白白的通透下。


  沉重漫长的往事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仿佛都变得轻巧平淡,徐均朔想,或许是时间将他变成这样一个人,随遇而安又坦然真诚,从来无人疑心他会撒谎,以至于偶尔无意间的玩笑话听起来都像承诺。 


  他忽觉眼眶酸涩,隐隐又有落泪的冲动,于是赶紧朝被子里拱了拱,想着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太多太多的年月还未体会,对生命的任何感慨都显得滑稽可笑起来。


  最开始牵住那只手时,徐均朔也不过是抱着重在参与的侥幸心理,相爱第一长久第二,他想,就算走不到最后,起码郑棋元前男友的身份他要赚到。


  他早做好了心理建设,告诉自己有的感情开端便已经是伟大,结局好坏与否早就不再重要。


  可是郑棋元说下半辈子。


  他真的要选择一个连半生都觉得遥远的幼稚男孩渡过下半辈子。


  徐均朔紧闭上眼,朝身边的热源使劲挪了挪,伸手环抱住他的胳膊,又将额头抵上宽厚坚实的后背,仿佛要借此支持脑中一切奢侈的不切实际。


  是你纵容我的,他低声喃喃,我也不想,是你非要说什么半辈子,你要负责的呀。


  原来谁也逃不过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铁律,徐均朔想,他也不过一介俗人,本就无力抵挡升腾汹涌的贪婪,甚至心甘情愿落到如此境地。他到底不止眷恋一刻的温存,也不满足于短暂的相爱。


  他想要拥有世上其他爱人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一个美好的结局。



3.

  找了业界大佬当男朋友的好处实在很多,比如说见亲友团时永远不需刻意介绍,每每还没等徐均朔把郑棋元的名字说出口,身边人早就迫不及待冲上来,诚惶诚恐地与郑棋元握手,“郑老师好郑老师好,久仰大名,我之前看过您演的音乐剧……”


  郑棋元最受不了恭维与夸奖,总是与对方互相鞠躬十几个来回,然后连连摆手哭笑不得道,“哪里哪里,实在是过誉了。”


  以上桥段纷纷在龚子棋王敏辉顾易方书剑除了戴宸等一众小屁孩身上毫无例外地重复上演,最后徐均朔在旁边看的直翻白眼,无语地说你们能不能换个花样,天天都是这种狗腿戏码我台词都能背下来了。


  正忙着与郑棋元交流表演课心得与演唱技巧的顾易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15级音乐剧系赫赫有名的灵魂伴侣最佳知己组合在此刻be得彻彻底底。


  徐均朔也并不关心他的soul mate是多无原则地向自家男友倒戈,他唯独只焦灼一件事。


  他想融入郑棋元的生活。


  郑棋元在这点上做的格外好,他总时不时能在朋友圈好友的点赞里看见郑老师的名字,偶尔是顾易深更半夜在录音室发的小视频,或是龚子棋健身时露出翅膀的自拍,郑棋元毫不吝啬,一一赞过去,导致这群人已经从最开始的尖叫激动变得习以为常。


  徐均朔感觉很纳闷,他想,郑棋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能与他的狐朋狗友毫无代沟地说说笑笑,在一众男大学生间混的风生水起,活像个孩子王。


  再转念一想,其实也不奇怪,郑老师向来人缘极好,随性沉稳下偶尔透露出的真诚天真足以蛊惑大片人心,更不论他们这群说到底还未走出象牙塔的男孩。


  郑棋元轻而易举就能伪造出自己活的很年轻的假象,他跟徐均朔一起逛b站看徐大虾,陪他守LPL比赛直播,将那几句沙雕口头禅学的像模像样且乐此不彼。


  空暇时龚子棋在网上找他组队连麦,几个人手握鼠标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杀到眼红,战况正是激烈,郑棋元过来送削好摆齐的水果拼盘,撑着椅背旁观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奈斯”。


  耳机里正喷着垃圾话的队友忽然鸦雀无声,徐均朔打到上头,不耐烦地甩了甩鼠标,喊道,“人呢,直接消失啊?!”


  沉默半晌后,连麦另一头的龚子棋轻咳一声,“刚才说话的是棋元哥?”


   “是啊。”徐均朔没搭理他,专心致志研究着战局。


  龚子棋又诡异地默了许久,才小心斟酌着字眼慢吞吞道,“嚯,元哥……哥还挺潮。”


  徐均朔在键盘上疯狂移动的手指忽然一顿。


  他怔怔望着屏幕上五颜六色炸起的烟花数字和顶端不断浮现的“双杀”,兀自发起了愣,几秒后在队友一片“你傻啦?”“朔妹妹给我醒醒!”的鬼哭狼嚎中清醒过来。


  他眨了眨眼,目光挪至鼠标旁边摆出朵花的水果盘,赏心悦目搭配得当,连橘瓣上的白络都被人仔细剥好。


  徐均朔自己向来是连苹果皮都懒得削。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松了紧握鼠标的手指,却恍然意识到,郑棋元是多百无禁忌又用尽心力地在他面前做一个小孩,他确实喜欢这样的郑棋元,甚至有点不想让他变回大人。


  于是他几乎要忘记了,多少人期盼成为郑棋元那般的大人,温柔从容且坦然勇敢,又同时善于隐藏与自我和解。


  他或许乐意陪着徐均朔幼稚,但从来不是小孩。



  从京到沪,一千二百零五公里。不长不短的距离,足以阻碍许多东西的靠近,其中包含两颗相互挂牵而彼此纠结的心。


  郑棋元向来既懒又宅,无奈各种工作邀约缠身,迫不得已忙到脚不沾地,徐均朔边念研究生边接了新剧本,学校剧院三点一线来回跑,约好每天要打的视频电话不能兑现也是常事,于是渐渐减成一周两次,后来干脆变成半月一次。


  微信聊天记录里与郑棋元的最后一次对话停留在昨天清晨,郑老师说记得起来弄点东西,别喝冷咖啡,吃完早饭再睡。


  偏偏前一天晚上他搞译配一直到凌晨四点,放下笔后几乎是抱着被子昏死过去,第二天下午两点半才迷迷糊糊转醒,耷拉着眼皮摸到枕头边的手机,按亮屏幕一看,通知栏里的信息排山倒海般涌来。


  程何催他晚上八点前把稿子交上去,龚子棋问朔今天有没有时间再开一局,顾易把soundtracks发了过来说你赶紧再过一遍,听听和声有没有冲突。


  他一路回复一路往下翻,看的脑袋疼,嘴里嘟囔着一个个没良心全赶着今天来,真的出大问题。


  手指在点到郑棋元的聊天时微微顿住,他盯着那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叮嘱,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眼眶越发沉甸甸,兜着固执不肯落下的一湾滚烫。


  他眨了眨睫毛,硬生生将眼角的泪水憋了回去,鼻头却跟着一酸。 


  信息发送时间显示早上七点半,是郑棋元每天的标准起床点,那时的徐均朔依旧裹在被子里处于半昏迷状态。


  他想要立刻回个视频聊天过去,又想起郑老师这时大概在排戏,于是只能将手机关了放到床头柜边,没一会儿又憋不住拿了回来,点开微信盯了那条聊天记录半天,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


  郑棋元一直是这样,他想,温和又操心,表达关切和爱意的方式如同他在世界上的另一个爹。


  晚上别熬夜,早上早点起,烧烤油炸食品不要多吃对胃不好,一天三顿很重要一次不能少。


  徐均朔边想边笑,笑着笑着,眼睛忽然涌上一股酸涩,于是连忙将紧紧捏着的手机藏在被子下,身子后仰倒在床上,咬着牙不让那点委屈的想念得逞。


  原来不管郑棋元再怎样努力融入年轻人的世界,终究会在这样的小事上露怯。学不会流行的自嘲式黑色幽默,学不会腻歪做作的关心,他只懂根据人生漫长的三十多年经验来告诉尚且年轻的爱人,什么是好坏对错,什么是不得不做。


  他们之间所横隔的实在太漫长,远远不止那所谓一千二百零五公里。


  郑迪常唠叨,说你不懂照顾身体,以后是要后悔的啊。


  可你不在呀,徐均朔闭着眼吸了吸鼻子,埋怨似的在心底默默回到,我又不懂,你不在不就没人教我了。


  他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到底是撑不住,幼稚地任由想念泛滥。


  怎么办呢,郑迪。


  我好想你啊。



4.

  他也不是没怀疑过,是否这份感情从开始就并不对等。郑棋元几乎认识他身边每一个狐朋狗友,连看见龚子棋都能笑着打声招呼交流健身经验,他却好像对他的世界一无所知。


  徐均朔从来没将这点小心思泄露半分,太矫情了,他想,男生谈个恋爱决不能这么矫情。本来隔的就远,一天到晚疑心疑鬼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直到郑棋元突然有一天从北京赶回上海,一下飞机就搂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走,今天有人请吃饭。


  他迷迷瞪瞪帮忙拖着行李,跟他上了早就订好的滴滴,坐在后座一路持续性懵逼,望着副驾驶位上熟练指着方向的郑棋元,正边导航边抓着手机打电话,嘴下还不忘损人。


  “得了维维你可别瞎指路了”“你们一群都不许吃必须等我”,手指跟着语速乱舞,说到激动处连东北味都带了出来。


  明明尽是些埋汰话,表情却兴奋的不行,徐均朔从未见过如此活泼的郑棋元,不同于平时跟后辈相处时的刻意亲近,更像个在运动会上找到熟稔同学的高中生,整个人都沉浸在毫无防备的松散中。


  他盯着后视镜里郑棋元的侧脸,看见往日平和稳重的男人嘴咧得开怀,连眼角的鱼尾纹都染上飞扬。


  眉眼弯弯,眸色灿烂,是张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笑脸,他却不知为何,仿佛从中窥探出几分怀恋。


  到了地方,郑棋元领着他径直上了顶楼,一推开包厢门,里面的人一齐迸发出起哄的笑闹声,郑棋元扶着门框无奈插着腰道,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我们路上堵了快一个小时,你们倒是先吃上了。


  徐均朔藏在他背后,偷偷摸摸向屋内望了一眼,差点摔了个踉跄,恨不得当场厥过去。


  他知道郑棋元人缘广泛,又是业内大佬,身边朋友牛批一点很正常,来的路上就在不停给自己打预防针。


  可这也太牛批了。他默默数了数这一屋的人头,想着有多少是只在歌单上见过的名字,此时全化作实形一个个在他面前推杯换盏,抢食争肉,郑棋元游离于战局之外,挑着眼前的一盘炒青菜吃的不亦乐乎。


  都是些拉到上音就可以开讲大师课的人,聚在一起时却毫无架子,仿佛唯一的身份只是彼此好友。


  郑棋元的好友。


  徐均朔低头抿了一口茶水,自从上了饭桌后就一言不发,离他最近的喻越越察觉到不对劲,戳了戳还没放筷子的郑棋元的肩膀,笑着戏谑道,“吃完没,不介绍一下你家小朋友?”


  桌上几双眼睛瞬间齐刷刷朝这边望来,刚刚的嘈杂嬉笑霎时褪减为鸦雀无声,徐均朔张了张嘴,窘迫得有些无所适从,他下意识转眼去看郑棋元的表情,却在试图扭头的那一秒,死死定住了神。


  或许是为了少年人的那点骄傲,也为了从小到大宁折不弯的自尊,他固执地不去看郑棋元,仿佛这样就能将两人拉上同等的平台。


  你要怎么答呢,你会怎么答呢。一万个小人在心底疯狂叫嚣,宴席上的年轻男人却只是忽的攥紧了桌布,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


  郑棋元,你会怎样介绍我。


  耳边传来一声清响,是郑棋元搁下了碗筷,轻轻摇了摇头,静默三秒后,他听见他语气带笑说,不是小朋友,是我家男朋友。


  桌上众人极有默契的安静一瞬,接着纷纷开始起哄,一个接一个端着高脚杯来敬酒庆贺他找到不知第几春,谭维维混在人群中挤到他面前,主动碰了碰他的杯沿,笑道,“老牛吃嫩草,不厚道啊哥。”


  郑棋元将余酒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笑眯眯地回敬她,“你才老牛,自己下水别拉着我。”


  徐均朔眼睁睁旁观他被灌酒,实在忍不住,好几次要站起来替他挡,又被郑棋元一把按下去,喝到脸红脖子粗的男人已经有些微醺,却还不忘低声跟他解释,“你别喝,等会儿还得抬我回去。”


  于是他便不再说话,继续看郑棋元如何与旁人左右逢源,杯中酒满过一轮又一轮,或许是脸上表情冷冽的有些吓人,有人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贴心地问用不用帮忙叫代驾。


  不用了,谢谢您。他憋出个笑,回道,我有驾照,等会儿带他回去。


  聚会结束后,小徐同学扶着酩汀大醉到瘫成一团的郑棋元站在街边风中萧瑟,认真思考现在返回去叫代驾还来不来得及。


  确实是有驾照,可是没开车啊。


  徐均朔叹了口气,认命地掏出手机叫了滴滴,等车来后跟司机一起拼了小命将一米八几的老男人折腾上车,气喘吁吁地爬上后座找出酒店地址帮人导航。


  喝醉酒的郑棋元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他庆幸之余又忍不住心酸,赌气般想这位哥可真不让人操心,连一点给他展现自己成熟稳重的机会也不留。


  心理活动正复杂泛滥时,窝在车角的郑棋元兀的动了动,朝他的方向探出脑袋,再下一秒,大腿处猛然一沉,隔着薄薄一层布料传来柔软的温暖。


  他一愣,低头朝热源的方向看去,竟然是郑老师毫不客气枕上他的腿,还将脸罩在外套下,力求为自己在艰苦条件下打造最舒适的做梦环境。


  他望着男人纤长卷翘的睫毛发愣,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摇了摇他肩膀轻声道,别睡太死,一会儿就到了。


  车里光线晦暗不明,路边街铺商店未歇业,依旧亮着招牌,五颜六色的霓虹飞快从窗外掠过,偶尔泄进一两丝红蓝颜色,落在熟睡男人微阖的眼皮上。


  徐均朔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过,上海是一座不夜城。


  他的怀里窝着喧闹冗杂的城里唯一安静的角落,等待红绿灯的间隙中,他听见角落轻声喃喃,不起眼的字句似乎要消散在空气中。


  “对不起,朔朔。”


  几乎是一瞬间,眼角泛起了潮,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被覆了蜜的利刃搅得稀啪烂,连喉咙都酸软地发不出声来,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意料之内的带上哽咽。


  对不起什么啊,他笑着揉揉郑棋元的头发,你真的醉了呀?


  怀中的人没有睁眼,于是他侧过脸望向窗外,看见街边灯火通明,过路的人行装各异,归家脚步却心照不宣的匆匆。


  郑棋元忽然开了口,声音有些微不可闻的委屈,他说,我以为你会开心的。


  我是很开心啊,徐均朔轻声回,看到你的朋友我真的很开心,听他们聊天谈到你我也很开心,棋元哥,我没有不开心,真的。


  话音刚落,脸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轻轻顺着眼尾下划,他怔怔望着前方,直到风吹进车窗,脸上泛起凉意,才意识到那是郑棋元的手指,正一点一点认真地帮他擦拭泪痕。


  他隐隐约约听见郑棋元叹了口气,语气杂糅着说不清的低落。


  他问,可你怎么哭了。


  底座忽然震震轰鸣,司机重新启动发动机,驶过转成红灯的十字路口。光影重新从郑棋元脸上交错掠过,他睁开了眼,很认真地盯着他,像个孩子般执著地寻求个答案。


  徐均朔垂头望向他在黑暗中隐隐闪烁的瞳孔,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全盘托出,不再试图隐瞒。


  于是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抬起胳膊,轻轻抚摸过怀里人眼角的细纹,仔细而认真,他笑着说,“棋元哥,以后不要一个人喝那么多酒了。我酒量比你好,可以帮你挡的。”


  郑棋元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抬手揉了揉他的发梢,安抚似的回,“我们俩之间总得有一个清醒的吧。”


  徐均朔望着他,没有答话,半晌后嗤笑了一声,倒是难得有几分苦涩的味道。


  他低声道,“哥,你永远有这么好的借口。”


  车厢里一时无人说话,司机在前排沉默地开车,他听见郑棋元均匀平缓的呼吸,不知不觉又想起自己之前所纠结的问题。


  为什么许多人都期盼成为郑棋元这样的大人。


  懂得洞察人心,懂得如何选择最不易察觉而体贴温柔的方式维护他人易碎的自尊,懂得寻找合适恰当的理由守住自己那一方天地,也从不试图寻找谁的肩膀倚靠。


  那是多少岁月给予他的人生道理,郑棋元自然要遵从,他也无从反驳。


  他总不能说,棋元哥,你不用整天带着盔甲,也不用那么操心我的感受,你其实可以依靠我一下,我是那个愿意为你挡子弹的人。


  这种话怎么能说呢,他想,连光是听上去都充斥着股扑面而来的幼稚与不负责任。


  司机偏头看了看架在正中央的手机导航,说还有几分钟要到了。徐均朔应了声好,伸手就要掏手机付钱,刚刚试图起身却被郑棋元一把按住。


  均朔,他闭着眼,声音透出显而易见的疲惫,可异常坚持。


  郑棋元说,给我唱首歌吧,几句就好。


  正在输解锁密码的手指一顿,他低着头望窝在自己怀里的男人,整颗心都酸涩柔软的一塌糊涂,他问,“你想听什么?”


  “随便吧,上次顾易跟我说以前你们俩一起写了一首歌。”郑棋元语气带了笑意,“听说还挺好听。”


  他抿了抿唇,握住郑棋元搭在腿上的手指,轻声哼了起来,好像母亲哄睡小孩时吟唱的摇篮曲,随着灯光一荡一荡,飘散在上海半夜温柔的晚风里。


  夜空的星星,数着第一颗。

  周围的繁星也全都亮起。

  相爱是轻易,可生活谈何容易。

  不爱也容易,但曾经握在手心。


  歌声安静治愈,郑棋元弯唇笑了,往男孩的外套里钻了钻,遮住窗外投进的光亮。


  傻小子,他极轻的叹了口气,想着,上海怎么能有星星呢。



  “所以你们俩为什么分手?”顾易撑着脑袋抱着吉他,蹲坐在下铺听对面的徐均朔讲快一小时的恋爱史,依旧没有听出中心思想,忍不住出声打断。


  徐均朔瞪大眼睛,一脸“你理解能力怎么出大问题”的不可思议,“讲了这么多你还没听懂?”


  讲道理,我感觉你他妈跟我秀了五十多分钟的恩爱。顾易冷着张脸,面无表情旁观徐均朔满脸痛心欲绝,捂着胸口做作地说,怎么办顾爸爸我觉得我们俩的默契已经不在了。

  

  是从未有过。他敲了敲吉他边,友情纠正,于是下一秒徐均朔立马恢复正常,拽住下铺的枕头冲着顾易的脸狠狠扔过去,顾易笑着稳稳接住,将抱枕丢到一边。


  “不闹了。”他终于正色道,表情跟着严肃起来,“这就是你跟元哥分手的原因?因为人家太牛逼了,不用靠着你你觉得不舒服?不是,妹妹,你这……”


  顾老师嘶了一声,仔细斟酌着用词,然后小心翼翼说,你这有点贱的慌啊。


  “滚吧。”徐均朔反手一指门口,面上冷若冰霜,“现在就滚,别占着辉辉的床,麻利点。”


  顾易放下吉他跑到对面碰了碰他肩膀,挂着一脸欠揍的微笑,说我滚了你可怎么办啊,来来来跟爸爸说说心里有什么不愉快。


  没料到徐均朔竟然真的安静一瞬,然后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你记得我之前接的那部封箱了的戏吗。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顾易答话快的如同在跟女朋友立表忠心,还画蛇添足地多加了一句,“妹妹你的事我都放在心上。”


  徐均朔瞥了他一眼,强忍着没给他额头上来一拳,他低声道,“那部戏的末场,我给郑棋元寄了票的。”


  “他没有来。”



5.

  那是徐均朔在读研期间所接的最后一部戏,他自己也喜欢,为此费心费力跑前跑后,却从未让郑棋元来看过。


  也不是怕被前辈分析批评,单纯的只是担心郑棋元没有时间。他太忙了,徐均朔想自己该懂点事,别让人为难。


  演到最后一场了,他才憋不住,想着怎么自己也算是郑老师男朋友,任性一下也可以理解的,于是没打过招呼直接将票寄到了北京。


  之后郑棋元特地拍了张他和票据的自拍照发了条朋友圈,附文:小朋友的末场戏,届时一定亲自捧场。评论区一片徐均朔好友们酸到不行的嚎叫,纷纷留言郑老师棋元哥我最近也有戏要上了,我也给您寄票您能不能给我捧个场。


  郑棋元居然真的一个个认真回,好的,有时间的话一定去。


  小徐仰天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留下一条,他没时间,别想了。


  徐均朔抬起头,目光迷茫不定,最后落在顾易放在床脚的木吉他上。他想,如果没记错,那应该是三年以来,郑棋元第一次食言。


  从整场开始到落幕,他自始至终未在台下见到郑棋元的人影,又担心他是不是等在场外或后台,绕着剧场跑了好几圈也依旧没逮到人。


  观众早就散场,同组演员催着他赶紧出去给抽中的幸运剧迷们签售场刊,他一边忙着应声说好好好马上去,一边攥着手机拼命给郑棋元拨电话,在等待的忙音中焦急地想着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直到电话接通,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想法有多完蛋。是你自己被放了鸽子啊,徐均朔,他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终于细细密密涌上来的委屈。


  怎么回事,你被放了鸽子,居然第一时间想的是他有没有事。


  “喂。”他听见郑棋元的声音,说话间带着明显的沙哑,像一台老旧的风箱在费力运转,哼哧哼哧的响动仿佛接近破碎,唯有的气声都像是强按着从胸口迫压出来。


  对不起啊,均朔。郑棋元咳嗽两声,哑着嗓子向他道歉,本来说好要来的,忽然出了点事。


  他无暇顾及郑棋元这次找的好借口,而是皱着眉头打断他,问道,“你生病了吗?怎么嗓子成这个样子。”


  郑棋元安静半晌,算是默认,不一会儿又接到,“没什么事,小病罢了,我有人陪着,你不用担心。”


  “谁陪着。”他的嗓音一瞬间高昂起来,充斥着他自己都从未见识过的尖酸刻薄,“谁陪着你?你生病不告诉我,要让别人陪着?”


  话音落到末尾,纷纷化作漫上心口的哽咽,徐均朔仿佛一瞬间失了力,扶了一把身后的舞台才借力站稳,迷迷糊糊间冲昏的脑袋在手指触及木地板的冰凉时兀然清醒。


  他如鲠在喉,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不懂事了,心中刹那间生出无穷尽的疲惫,背靠着台子颓然滑坐到地板上。


  棋元哥,他举着手机贴在耳边,轻声道,我是你男朋友啊。


  我才是你男朋友,你怎么就不能试着倚靠我呢。



  顾易听完后沉默很久,叹了口气,探身抱了抱旁边垂着头的男人的肩头,说妹妹啊这个事情有点复杂,好像不是我这点有限的感情经历可以帮你解决的。


  徐均朔将头靠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废话,我当然知道,你谈恋爱次数还没我多。


  出人意料的是顾老师没有忙着反驳,他拍了拍好友的脑袋,轻声道,“但是讲道理,你这样的分手方式,对棋元哥和你都非常不公平,并且显得非常渣男诶,哪儿有在电话里分手的。”


  “我有什么办法。”徐均朔仰头冲他翻了个白眼,恨恨地说,“你觉得我见到那张脸还说的出分手吗?”


  那就别分啊,顾老师满脸充满你是智障吗的问号,说你喜欢人家喜欢的要死要活为什么要分手?男人谈恋爱怎么能这么矫情啊,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现在立马赶过去给郑老师跪下道歉还来得及。


  徐均朔被这样直球不转弯的思维噎了一下,他愣了半天却找不出半句反驳的话,然后愕然发现自己身为上音最佳辩手本手居然被顾易的诡辩一击必杀。


  谈恋爱次数没有徐均朔多的顾老师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妹妹,寻找感情的出口有很多种方式,但并不包括结束感情本身。”


  “因为这是最不负责任的方法。”


  徐均朔低头无言,半晌后抬起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说怎么回事顾易,我居然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非常恐怖。


  不要小瞧爸爸,我理论经验相当丰富只是发挥的机会不多罢了。顾易大摇大摆站起身来,搂过仍在愣神的徐均朔的肩膀,慢慢悠悠向宿舍门口走去,轻飘飘丢下一句结辩。


  “现在先订好机票,然后再去吃晚饭,等会儿直飞北京找郑老师就完事。”


  异地恋嘛,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郑棋元半蹲着检查摊了一地的行李,手机夹在肩膀与脸的缝隙中,忙着与另一边的人通电话,嘴里不断确认着之后的演出安排。


  “对,接下来两周的都推掉吧,不好意思啊,最近身体不太好……好的好的,谢谢。”


  挂了电话,手机捏在食指间转了一圈,他略一思索,在联系人名单中翻出另一个手机号码,拨了出去。短暂的忙音过去后,电话那头的人接通,语气意外,“怎么了,忽然给我打电话?”


  郑棋元低笑了一声,并不应答,只回道,“越越,我现在有点忙,帮我看看最近飞上海的航班,越快越好。”


  无人应声,两边都兀然陷入沉默,不知多久过去,喻越越的声音才从麦克风里传来,隐隐约约带了笑意,“不是分手了吗?”


  “是啊,他说的。”郑棋元直起身来,捶了捶因蹲太久而酸痛的腰背,语气轻松平常。


  “我可没认。”



6.

  郑棋元也是最近才认清自己身体不好这个事实的,早些年为了多演几年戏,他已经学着未雨绸缪地注意健康,健身吃素,早睡早起,维持良好的作息习惯,尽量保证心态平和。


  事实证明努力确实有回报,从外表看上去他与许多正值青春的少年人也不差多少,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拥有着与年轻时一样放纵的权利,却忘记了所有大树的倒塌都是从内里开始腐朽。


  一场大病来的措手不及,如同洪水滔天大雨过境,毫不留情地将他一举拍砸到岸上,似乎借此让他认清之前试图抵抗岁月的想法有多可笑。


  他向来佛系且随遇而安,面对冲他咆哮怒吼的时间浪潮也只是举起双手,笑着说好好好我投降,然后坦然接受与之而来的衰老。


  只是这次不行。郑棋元背靠刚刚向护士要来的一对枕头,望着自己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和隐隐透出血丝的紫色针头,有些头疼的皱了皱眉。他按响呼叫铃,抱着被子躺在床上安然等待医生来查房。


  戴着白口罩的医护人员匆匆忙忙拿着记录表推门进来,垫脚查了查他没输完的两瓶点滴,然后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记下些什么,他一边望着,一边轻声开了口,“医生,请问我今天下午能出院吗?”


  医生听见病人不自量力的讯问后嗤笑一声,拉下蒙住口鼻的口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遗憾似的摇了摇头,说不能,你起码还要在这儿躺一个星期。


  那可不行,郑棋元依旧微笑着回,我今天晚上有个很重要的约要赴。


  比你的命还重要?医生不咸不淡地说,顺手拿起遥控器将床铺调高些,在医院呆久了的人见惯了这样不将自己身体放心上的傻子,于是语气里连一丝多余的劝慰也无。


  谁料到眼前的男人竟然真的偏头认真想了想,低头笑了一声,开玩笑般调侃着答道,这么形容有点太夸张了,不过如果真要说……


  他翘起嘴角,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接到,如果真要说,应该也差不多吧。


  郑棋元顺利靠多年未使的死缠烂打和不要脸皮在下午成功出院,准时赶上去往上海的航班,最后到达剧院时已经是还有几分钟就快要开场。


  他没有按徐均朔给他寄来的赠票上标好的座位号来坐,舍弃了第一排的绝佳位置,悄身窝在剧场最后一排的阴影里,挑了个隐蔽的角落确保没人能看得见他。


  不遵医嘱偷偷溜出来的郑老师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差劲儿,第一排与舞台相隔不过一米左右的距离,到时徐均朔一个低头就能瞥见,他想起男孩在看见自己被灌酒时气到发黑的脸色,颇有些无奈地翘了翘嘴角,想着这次最好还是藏稳妥点。


  隔了太远,灯光又昏暗,他要努力前倾身子才辨认得出目前的出场角色,却几乎是一眼看见刚刚从幕布后走出的徐均朔。


  徐均朔向来很会挑剧本,大多选择的角色都经过深思熟虑,他提前替他参考过,知道这部戏算是个小制作,但胜在剧本情节构思极好,音乐编曲也精细,最重要的是角色贴人。


  少年人饰演少年人,不需太多刻意雕饰,怎样发挥都是最好的。


  他立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看见台上的小情侣相识相爱,吃醋争吵,再悔不当初地挽留,在浪漫的背景音中拥抱和好,到了滑稽桥段时也跟着周围观众一起大笑出声。


  镜头最后定格于两人的深情拥吻,男生的胳膊环绕过女主角的脊背,眼睛微闭,投入地好似在轻抚世上唯一珍宝。


  郑棋元强压住咳嗽的冲动,在四周灯光亮起之际随着众人起立,用力鼓掌,心中由衷感叹着,真好啊,年轻人的爱情真好。


  连他看了都觉得相配。


  仿佛一根倒刺狠狠刺入心脏,男人鼓掌的动作渐渐缓下来,脸上表情愣了一愣,随即不敢置信般捂住心口,手指微微颤抖,好像在试图缠裹一块流血不止,鲜红抽动的伤口。


  演员齐齐在台上牵手谢幕,站在中间的年轻男人笑容明亮灿烂,是朝日初升时涌出地平线的第一缕阳光,意气风发且神采飞扬,带着夏天炽热而不滚烫的温度,明晃晃而勇无畏地用力照亮身边一切黑暗角落。


  他却像一副在密不透光的博物馆里搁放了太久的老油画,韵味深长,封藏在规规矩矩的相框中,供人欣赏凝固永恒的美。


  男人立在台下,眼神恍惚,如梦初醒。


  原来他也觉得相配,原来他也早就发觉,自己和徐均朔是不配的。



  郑棋元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出了剧院。


  他坐在出租车上,强装镇定买了最近一班回京的机票,关闭手机的瞬间,未痊愈的窒息与抽痛自心脏向四肢延伸,顺着毛细血管一点点朝指尖攀岩。他几乎要抑制不住肺腔里的咳嗽,整个人倒在椅背上,一声一声,如同泣血。


   果不其然,徐均朔的电话下一秒就打了过来,透过屏幕都能窥看出少年被爽约后的担心失望,他强压下嗓子里的麻痒,却还是从沙哑的尾音中泄露了真相,男孩向来敏感,立马捕捉到他无力掩饰的倦意与疲惫,刹那间发飙炸毛。


  他在电话里委屈道,我是你男朋友,你怎么就不能倚靠一下我呢。


  郑棋元半闭着眼,大脑昏昏沉沉,努力撑着车窗将手机举到耳边,嘴里喃喃着,对不起,均朔,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我可以尽我所能给予你自尊心最大的保护,只是我真的已经学不会去如何倚靠一个人了。


  落地北京时,他孤身一人裹着风衣出了航站楼,接到电话后早早等在机场外的喻越越靠在车边,沉默地望着他,他咳嗽两声,笑着走上前去调侃说,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喻越越收回眼神,轻轻笑了一声,帮他拉开另一边车门,像是戏谑又像讽刺道,郑棋元,你可真会折腾自己。


  他一言不发地缩在座位里,一时无话反驳,半晌后才低声道,是啊,我怎么会这么折腾自己。


  于是后来徐均朔打电话来说要分手,他没有挽留,双方安静片刻后,他说,均朔,我尊重你的想法。


  的确是不合适的,郑棋元放下手机后想,无论是他还是徐均朔,在这段感情中都有太多做的不到位的地方。


  不是少年人一腔炙热固执地要闯进他胸怀,而是他同从前一样躲在角落里仔细观察窥探后做出了决定,主动向犹豫不决的男孩伸出了双手。


  是他自己决断失误,忽略了两人感情的开始就与原本所追求的初衷背道而驰。


  徐均朔没办法从郑棋元这儿寻到全心全意的依靠与寄托,郑棋元所盼望的安稳平淡也被徐均朔尽数搅乱。


  他的确羡慕轰轰烈烈的爱情,也相信世界上绝对有成功的先例。


  但他不想拥有它。



  既然如此,当初又是为什么要任由这段感情开始呢。


  被提分手后的整个下午,郑棋元趴在床上戴着耳机循环那首传说是上音15级灵魂伴侣的作品结晶,边听边思考问题的答案。


  两个男孩的声音青涩温柔,伴奏不过是简单的钢琴吉他和弦,年轻人对爱情的浪漫心思杂糅在温暖轻柔的旋律中,仿佛是在对情人低声呢喃。


  他听到男孩唱,“相爱是轻易,可生活谈何容”,不禁低头笑了一下,心想原来你也懂啊,小小年纪明白的倒不少。


  郑棋元翻了个身,仰头望向天花板,耳机里的鼓点忽的骤急,和声兀然一转,歌词一字一句溢入,他试图去拿水杯的手微顿,安安静静停住动作,听完剩下几句旋律。


  我想的不仅仅是把你放在心里,然后望着夜空独自想起。


  我想的是能更靠近你,像眼前那些紧挨在一起的星星。 


  不再独行。


  郑棋元缓缓直起身子,坐在床沿边,伸手拿过手机将进度条倒回去,反反复复地听着同一句。


  他望向窗外北京灰蓝的天空,隐隐约约察觉到夏天迟来的暴雨将至,鸟雀叽叽喳喳不停,飞入树梢归巢,树叶沙沙作响,风声不止,一派盛夏景象,他却仿佛忽然间置身于三年前北京冬日的深夜。


  男孩腼腆却倔强地要留在他身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将手揣进他的衣兜,试图用冰凉的手指牵住温热柔软的手心。


  于是他放任他这么做了,也伸手回握住那只勇敢伸出的手,冬日寒风簌簌,他与徐均朔十指相扣慢慢悠悠走在东二环路的长街上,灯火温柔绵延至远方,仿佛这条路永远望不见尽头。


  那一瞬间,他无比坚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他想,他已经寻到那份安稳的平淡,无关乎年龄岁月,只在于身边人存在与否。


  天边明亮的那颗星星已孤单了太久,直到另一颗星星的靠近,毫不吝啬地给予出自己最辉煌明亮的光芒,或许稚嫩,可从未退缩。


  这颗年轻的星星告诉他,我们找到彼此,我们不再孤单。


  郑棋元一把扯掉耳机,站起身来从门背后拖出一只硕大的行李箱,点开手机查询起最近一批直飞上海的航班。


  从不存在所谓的决断失误,问题根结并不在此,只有爱与不爱才配成为分手的理由,所有其他因素通通不过是借口。


  他蹲下身子收拾摊了一地的衣服,细细地想目前为止的感情中所出现过的各种问题,越想越紧皱起眉,无可奈何地发现原来问题还真是很多。


  他的不坦率,徐均朔的故作成熟,两人都会时而发作的不自信与别扭,还有北京与上海之间说短不短的一千二百零五公里。


  郑棋元叹了口气,心想必须即刻出发,刻不容缓。


  这么多繁琐复杂的问题,他要找到徐均朔,在余后漫长的人生中一起共同解决。


  

7.

  烧烤摊的老板娘抬头看见勾肩搭背一起走来的两个男生,见怪不怪地指了指角落里剩下的最后一个空桌,说你们就坐那儿吧,别的地方没位置了。


  顾易难得殷勤地使劲往徐均朔的碟子里夹肉,絮絮叨叨地说妹妹你要多吃点啊,多吃点才有力气下跪道歉呐。


  徐均朔本想一巴掌挥过去,低头一看碗里堆的满满当当的羊肉卷和烤里脊,默了默后照单全收,权当没听见对面人那几句欠揍吧啦的贫嘴。


  两位正值青春年华急需补充营养的上音学子面对面解决了一筐的烤串,将之前点好的荤菜素菜消灭后,顾易瘫在椅子上打起饱嗝,对天发誓赌咒说自己这星期再碰荤腥就暴胖三十斤,减不下来的那种。


  徐均朔瞥了他一眼,按以前的规矩全当他说的话在放屁。两人再次沉默地对坐几秒,顾易安静一会儿,开口道,要不再来两瓶啤酒?


  宁真聪明,啤酒不算荤腥。徐均朔抬头对他皮笑肉不笑地咧嘴,却还是打了个响指招呼来老板娘,说要两瓶青岛,冰的。


  于是两位上音学子拉开易拉罐,开始沉默地仰头望明月对影成三人,顾易边喝边唠叨,说这全是为了你好啊妹妹,酒壮怂人胆,小酌几口道歉也多点底气。


  他说着说着就忽然没了声,耳边没了人叽叽喳喳,徐均朔倒还有些不习惯,将剩下一点酒一仰而尽,抬头问,“怎么不继续说了,这么点就醉了啊?”


  “不是。”顾易猛地一拍桌子,将易拉罐捏扁扔进垃圾桶后使劲晃了晃他肩膀,满脸认真道,“朔,你定的几点的机票?”


  他被摇的头昏脑胀,不耐烦地拍掉肩头两只狗爪子,“七点半的啊,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了壳,两个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从未存在过的默契此时忽然显灵,顾易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说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


  没等他把话说完,徐均朔早就一把抓起手机按亮屏幕,锁屏上方方正正列着七点五十几个宋体大字,深深刺痛心怀侥幸的两位上音优秀学子。


  两人望着手机上的时间久久无言,直到顾易轻咳一声,提醒道,“现在改签还来得及不?”


  徐均朔深吸一口气,狠狠给了他一脚,怒骂道,顾易你今天是不是有病好端端喝什么酒,喝酒误事你不知道啊,我跟郑棋元三年感情要是因为你化作泡影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顾易被打的抱头鼠窜,哭爹喊娘着嚎妹妹我冤枉啊,我不是为了给你壮胆吗,我这周都不沾荤腥了你怎么还这么对我……


  他眼睛忽然一亮,抱住徐均朔举起旁边烧烤钳即将砸下来的胳膊,低声道,“别打了别打了,郑老师给你打电话了!”


  徐均朔面无表情的就要朝他脑袋上继续砸钳子,语气里恨意半分不减,“别以为这样就能转移注意力,顾易你今天难逃一死……”


  “我说真的啊!”顾易气的直接将手机举到他眼前使劲晃了晃,“郑棋元三个大字,看到没?!”


  真的是郑棋元。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徐均朔怔在原地,几乎要看愣了神,他恍恍惚惚想着郑棋元有多久没给自己打过电话了,自己又有多久没回过他的微信。


  想着想着,眼眶泛起一片红,他一把从顾易手中抢过电话,按下通话键,耐心等待那头的人出声。


  “喂,均朔。”郑棋元的声音刚刚传来,他立马接过话头,仿佛溺水的人拼命抱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不肯松手。


  “喂棋元哥,你不要说话你先听我说,我本来订了七点半的机票飞北京的,但是顾易缠着我喝酒没赶上,你不要动,我马上改签过来,真的我本来现在都该到了……”


  电话那头静默无声,半晌后郑棋元才淡淡出声,尾音隐隐藏了促狭的笑意,“过来干什么,我们不是分手了吗。”


  “分个锤子!”徐均朔无暇顾及他语气里那点不对劲,急得推开桌子立马站起来,差点掀翻身后摇摇晃晃的塑料椅,“讲道理哪儿有电话里说分手的,郑迪你出大问题,我们必须好好解决这个事,否则非常恐怖!”


  郑棋元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慢吞吞道,“所以还是要谈分手咯。”


  “说了分个锤子啊!”他绝望暴躁地几乎要以头抢地耳,声音已经带上几分哽咽的委屈,“我错了还不行吗,你怎么这么想跟我分手啊,你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过去了……”


  “均朔。”郑棋元忽然出声打断他没来得及做完的自我检讨,语气听上去有几分无奈头疼。


  他说,“你能不能跟你楼下宿管大爷说一下,让他放我进去,我已经被拦了快三分钟了。”



8.

  徐均朔握着手机跟宿管大爷来回磨嘴皮子打拉锯战,结果大爷今天不止为何异常恪尽职守,死活就是不肯放人。


  最后还是顾易友情提醒说你可以边跑边打电话的,要合理运用时间嘛,他这才大梦初醒般,用尽浑身力气拼了命朝研究生宿舍楼撒腿狂奔。


  一瞬间,徐均朔恍惚觉得自己站在高中的一千米长跑测试场上,跑道尽头有摇旗呐喊的同学和握着矿泉水瓶的漂亮姑娘,他同身边一群男生一起卯足了劲冲锋,直到眼冒金星了也不愿停下。


  如今的赛场只有他一人,终点线旁既没有冒着凉气的农夫山泉,也没有当年挥手冲他笑的喜欢的女孩。


  只有郑棋元。拖着大行李箱从北京飞到上海,却倒霉催的被宿管大爷拦在楼下的郑棋元。


  那就够了,他想,还要别的什么呢,自始自终他想要的,不过也就只是一个郑棋元罢了。


  北京冬夜里牵住他手的郑棋元,陪他逛b站看比赛直播的郑棋元,替他剥好橘子皮还强迫症地连白络也撕的一点不剩的郑棋元,喝醉酒后缠着要他唱歌的郑棋元,连生了重病也始终犟着骨头不肯告诉他的郑棋元。


  就是这样的郑棋元,台下的每一个并不完美的郑棋元,他都照单全收,无一例外地爱着。


  迎面而来的凉风刺激着眼眶,徐均朔缓缓停住步子,望向宿舍楼下那株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的树荫下立着颀长清瘦的人影,正垂着头百般无奈地跟门口大爷交涉些什么。


  他伫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待走近些后才看见郑棋元已经被逼的有些焦躁的神情,语气却仍然温和,“我真的认识徐均朔,他是研三音乐剧的对吧,不不不大爷,我真的不是粉丝……”


  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的徐均朔憋着笑,快步走上前去,一个箭步飞扑进眼前人怀里。郑棋元明显被惊了一跳,整个人被他砸的向后踉跄两步,手里拉着的行李箱应声倒地。


  “诶,你怎么吓人啊?”他语气嗔怪,笑着摸了摸怀里埋着头的男孩的后脑勺,随后扭头无奈地对大爷道,您看,我真的认识他。


  大爷被眼前的诡异情形弄得一头雾水,钥匙捏在手里,开门不是不开门也不是,指着刚刚抬起头来的徐均朔,愣愣问道,“这,这是你什么人啊?”


  徐均朔正张口要答,却被郑棋元径直抢了先,他一手环住男孩的肩膀,掏出纸巾替他擦了擦额头上因奔跑而冒出的细汗,笑着答到。


  “是我男朋友。”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成一片,徐均朔固执地认为那是从发梢坠落的汗水而非眼泪,他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牵着郑棋元一步步上了楼梯,低声问到,“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郑棋元笑眯眯地望着他说,我跟单位请了两周的假。


  理由呢,徐均朔问。


  “男朋友闹分手,要来给他做饭。”郑棋元驻足停在走廊中一扇大铁门前,伸手向他讨钥匙,待开了门口才继续说,“有些人不是在歌里唱,想每个擦肩而过不再错过……后头的词儿是什么,我忘了。”


  “转身发现你我,有了同样决定。”他下意识接到,抬头却看见郑棋元靠在门边冲他戏谑地笑,才后知后觉自己被耍了,于是咬牙切齿地踮起脚来抱住他的脖子,恨恨地又啃又咬。


  郑棋元反手抱住他,声音兀然认真低沉下去,他说,“均朔,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需要一起去解决,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他仰头望进那双温柔平和的眸子,笑着说,我们一起。


  然后共同携手,朝着之后更浩瀚漫长的人生走去。


-END-





看,我说了甜的吧

迟来的中秋与生辰贺文,㊗️大爷三九二十七岁快乐



苏合

【月光贩卖机|02:00】锦城春色

上一棒:@AI四百四十五号

下一棒:@红泥小火炉

※老规矩,1w+

这是我最想写好的一篇文,毫不夸张,熬了两个通宵,可惜时间仓促又或是笔力不足,总害怕没有写到期望值。


※一个老男人与小男人之间的故事,关于艺术和人生。


※本期BGM:

李宗盛 - 飞

Lin-Manuel Miranda&Ben Platt - Found/Tonight


1.

  十一国庆大假,成都双流国际机场人满为患,高跟鞋跟清脆着地击出一串银铃响,行李箱车轮碾过大理石地板,和奏在一起仿佛人头攒动的过道间流出一首二重唱。...


上一棒:@AI四百四十五号

下一棒:@红泥小火炉

※老规矩,1w+

这是我最想写好的一篇文,毫不夸张,熬了两个通宵,可惜时间仓促又或是笔力不足,总害怕没有写到期望值。


※一个老男人与小男人之间的故事,关于艺术和人生。


※本期BGM:

李宗盛 - 飞

Lin-Manuel Miranda&Ben Platt - Found/Tonight



1.

  十一国庆大假,成都双流国际机场人满为患,高跟鞋跟清脆着地击出一串银铃响,行李箱车轮碾过大理石地板,和奏在一起仿佛人头攒动的过道间流出一首二重唱。


  徐均朔单手支着推车,一手揣在牛仔裤包里,百无聊赖等待身后的人推行李出来,顺便扭头望了一眼机场外的天色,却只在车流人潮的隙缝中窥见灰茫茫一片。绵密的云层从天际尽头铺开来,阴郁深沉,无声彰显出这座城市忧愁的温柔。


  他想起半刻钟前飞机降落时,空姐标准的播音腔从头顶的麦克风里透出来,提醒各位乘客成都当地温度为22℃,伴有小雨,建议大家带上雨具做好降温准备。


  突如其来的广播将徐均朔从昏睡中惊醒,他拉起遮光板,透过塑料玻璃窗向外看,映入眼帘的也只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深灰。


  成都好像是个只有阴天的城市,他忽然没来头地想到这句话。


  郑棋元这个时候才不慌不忙推着行李箱从出口晃出来,混在人流中走到正埋头沉思的小徐背后,拍了一把他的左肩,说走吧,车来了。


  直到坐上在航站楼外绕了好几圈的滴滴专车,徐均朔脑子还依旧是昏昏沉沉的一团浆糊,车牌号川A打头的吉普越野缓缓拐弯,顺着路牌驶出双流机场停车场,开上高速。


  他愣愣发了会儿呆,扣了扣手指,然后向左看,车窗外飞快掠过高大的城市建筑和郁郁葱葱从天桥上冒出个头的银杏树,向右看,是靠着护枕闭目养神的郑棋元。


  郑棋元说起要来成都时,徐均朔比谁都莫名其妙。后来郑老师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脑子疯狂乱窜的吐槽都是疯了吧,节目刚刚结束谁闲的没事跑外地去,渡过国庆七天长假最幸福的方式就应该是躺在床上逛b站打LOL和自走棋,试图加入旅游大军自讨苦吃的都是有病。


  很可惜,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立马回绝,而是摩挲屏幕半天后在微信对话框里打出一行字。


  徐均朔:你不是国庆后就演剧了吗,哥你居然想摸鱼,非常恐怖。


  几秒后,上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郑棋元很快回他:只去一周。


  徐均朔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半天,觉得自己越来越捉摸不透现在老年人的娱乐生活和工作心态了,他纳闷地盯着郑棋元的头像,想着只去一周还玩个锤子,毫无意义。


  下一条信息来的猝不及防,郑棋元很自然地加了个问句,给了正在维持多年的宅男人设和压抑不住的好奇心之间疯狂摇摆的小徐一个恰到好处的台阶。


  他问,想去看金沙吗?


  徐均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条消息,深深吸了口气,而后顶了顶腮。废话,他面无表情地想,人家男主角亲自问了,不去还是人吗。



  于是国庆大假第二天,郑棋元提着行李箱赶来上海,将徐均朔生拉硬拽出被窝,然后上了飞机一路直达双流机场。


  一切发生的太快,甚至连隔壁铺的王敏辉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都没来得及寒暄两句“朔今天咋起这么早……诶棋元哥你怎么来了?”,下一秒,他们已经落脚在一座陌生的城市。


  世道炎凉,年轻人自甘堕落,老年人的行动力倒是很吓人。


  他双眼发直地躺在后座上,望着前方进了市区后逐渐繁华的街景,下意识开始在脑子里列起一条条旅游攻略,试图将刻意背过的街道名和悬挂在上方的指示牌一一对上号,心里这才有了点底。


  其实并非毫无准备,订好机票的当天,徐均朔不顾时差一个视频电话call醒了远在意大利睡午觉的何亮辰,威逼利诱哄了半天才让憋着起床气的何豆豆把故意挡在镜头前的粉色佩琪挪开。


  矫情的寒暄问候直接跳过,单刀直入切进主题,他抱着枕头窝在乱成一团的被子里向从川音毕业多年的前辈虚心求教,“豆哥,成都有什么好玩儿的啊?”


  “好玩的多了。”何亮辰困得虚眯起眼睛,声音因睡意而带上柔软绵乎,慢吞吞道,“武侯祠锦里文殊院ifs春熙路还有三星堆金沙……噢,对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勉强把眼皮撑开一条缝,郑重嘱咐道,“千万别去宽窄巷子。”


  徐均朔:“哈?”


  这提醒来的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絮絮叨叨唠嗑了一小时,顺带友情交代完尚在国内的何宜霖的近况后,徐均朔挂掉通话,撑着下巴深深思索,觉得自己不能只听信一家之言,当下立断决定骚扰另一位川音学子。


  结束节目录制后回到学校上了小半个月的课的杨皓晨第一次收到来自小徐学长的贴心关怀。 


  他立在距川音一步之遥的街口,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提着刚刚从新生路拎回来的冷锅串串,皱着眉头打断徐均朔几乎要扯上天的马虎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等会儿毛二要给我打电话,你别费我电。”


  于是徐均朔很有眼力见的闭了麦,再次摆出同样的问题,百无聊赖听着杨皓晨跟他扯了一堆与网上攻略相差无几的废话,忍不住翻着白眼说,“耗子你能不能走点心,讲道理,你这么敷衍我非常没有排面。”


  电话那头的杨皓晨沉默半晌,不知是不是真的在检讨态度,他没来得及欣慰感叹孺子可教也,杨皓晨忽然毫无征兆地出了声,很严肃地一字一句说,确实有个事忘了提,免得你个外地人上当受骗。


  他刻意放慢语速,咬字清晰,“千万别去宽窄巷子。”


  大假期间下午四五点,正是堵车的好时候,司机索性单手扶着方向盘,一手点了烟支在车窗口,操着一口地道四川话跟懒懒散散坐在后排的郑棋元摆起龙门阵。


  徐均朔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对旁边熟练使用当地方言进行交流的郑老师心生崇拜,连望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仰慕。


  耐不住小粉丝的视线实在太赤裸裸,郑棋元聊到一半终于撑不住卡壳,叹了口气扭过头来问,“怎么了,你……晕车?”


  “没有。”他诚实地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敬佩,“棋元哥你语言能力好强,真的牛批。”


  郑棋元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地说讲道理,我好歹以前在这儿住过一年多。他弯起半边嘴角,抬眼望向窗外,语气稀松平常,“但是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再来过了。”


  郑老师口中的很多年,就真的是很多年。


  年纪上了三十的人,用以计数的单位都是十年起步,徐均朔默默将年份略一加减,觉得话题变得有些烫手的沉重,便不再说话。


  反倒是前排的司机更有兴致,烟头从嘴上拿下来就扭头与郑棋元继续攀谈。巴蜀人民似乎永远天生热情,无论说话做事都冒着一股火辣辣的冲劲儿,像一把装满了花椒的机关枪在不停扫射。


  初遇时被打的措手不及,相处过后才不知不觉发现一颗心早已烘干得暖洋洋。


  明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徐均朔抬头望望窗外蓄满墨水似的天空,纳闷寻思这座南方小城是怎么能将人养出这么爽烈急躁的脾气。


  郑棋元说自己从来不和四川人吵架,因为吵着吵着就会被逗笑,显得很没有尊严,没等他把话说完,司机已经撑着方向盘大笑起来,很骄傲地回,我们四川人吵架还没虚过哪个。


  他本来歪七扭八毫无坐相窝在后座里刷微博,分出一只耳朵来给旁边的老男人,忽然发觉这句自己听懂了,疑惑地向上瞥了一眼,“你什么时候跟四川人吵过架?”


  你看,你这就出大问题,郑棋元故作难过地摇头叹气,说你维维姐和可唯姐,两个四川人,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厉害,以前没少吵。一边解释还不忘伸出一只手将他手里捏着的手机没收,义正言辞地教育道,“车上不要玩手机,对眼睛不好。”


  徐均朔眼睁睁望着自己的生命火石被残酷充公,哀叹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重重摔在真皮沙发椅背上。


  那我现在干什么嘛,堵车好无聊,他耍小孩子脾气般双手环胸,很郁闷地撇着嘴,“讲道理,棋元哥,你需要尊重一下我身为成年人自我支配手机的权利。”


  “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不爱惜眼睛真的要出大问题。”郑棋元意有所指地朝他挥挥手里握着的老花眼镜,顺手将缴获来的战利品收进背包里。


  要是能老成你这样儿,那我也算值了。他眯起眼睛,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儿,说出的话却意味深长。


  郑棋元依旧垂着头在拉背包拉链,耳垂上的小金环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反射进眼里,刺的他眨了眨睫毛,看见郑老师抬起脸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说你也就这点出息。


  “到了,春熙路太古里是吧,就这片。”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司机为他们指了指方向,直到郑棋元再三保证自己认得路后才放心扬长而去。


  距司机离开半小时后,小徐好整以暇望着已经迷失在高楼大厦与人山人海中的郑棋元,幸灾乐祸地想果然flag不能立的太早。


  他盯着前面人迷茫的背影,叹了口气,走上前去牵起老男人的手,从他的背包中熟练摸出手机,点开高德地图,拉着他飞快往前穿梭,一头窜进比肩接踵的汹涌人潮。


  傍晚六点半,人声鼎沸,夜景喧嚣,两个人跌入五颜六色的霓虹,如同顺流而下的两尾江鱼。


  郑棋元的手腕捏在手心里微微发热,他下意识想要将手指收得更紧些,旁边路过的一对情侣手里握着两串冰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红色糖衣擦过他的脸颊,险些粘上去。


  拿着竹签子的小姑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身后男朋友的怀里窜,反应过来后向他连连鞠躬道歉,他摆摆手说没事,小问题,耳朵敏锐捕捉到一旁郑棋元没憋住的笑声。


  “哥,我这么惨你居然还笑,真的非常恐怖。”他郁闷地转身想寻求安慰,下一秒脸上传来柔软绵滑的触感,郑棋元微俯下身凑近小男人的发梢,蹙着眉头很认真地拿着面巾纸在擦拭那点黏黏糊糊的糖渍。


  他擦得很仔细,于是徐均朔也一动不动任由他上手。他盯着男人近在咫尺的深黑色眼瞳,忍不住笑了一声,说,棋元哥啊,以后不要那么相信记忆,世界变化速度很快,你下次再迷路可怎么办噢。


  我不是相信记忆。郑棋元终于将那点红糖抹得一干二净,满意地收回手,将纸巾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他重新拉起还在发愣的年轻男人的手,悠闲自得地顺着人流朝街道深处走去,笑着说,这不是有你在吗。


  “我是相信你。”


  身后的人久久没有回音,他的步子顿了一下,也不回头,只调侃般道,“咋了,你这么不靠谱,我不能信?”


  “怎么可能。”徐均朔抬起眼,加快步伐两步并做一步走到他身边,示威似的捏了捏他的手指,低声说,“当然可以信,愿意信多久就信多久。”


  郑棋元笑着不答话,忽然停下步子仰头向上望,像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拍拍他肩膀,兴奋地说你看你看,那只爬墙大熊猫,好可爱,屁股还是撅着的。


  熊猫屁股下围了一群嘻嘻闹闹的年轻男女,正笑成一团举着自拍杆找角度,他撇了撇嘴,不屑一顾地转过眼,嘟囔道,网红打卡点嘛,有什么好看的。


  那群人中有个女生无意间朝他们的方向望来,眼睛一亮,抢过手机径直朝着他俩冲过来,神色羞涩扭捏,语气却坦坦荡荡,“哥哥,你能帮我们几个同学照张相吗?”


  徐均朔下意识伸手要去接,小女生却一把将手机塞进郑棋元怀里,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可爱的紧。


  靠,啥眼神儿啊,小朋友你出大问题!他目瞪口呆,眼睁睁望着郑棋元哭笑不得地拿过手机,说好啊,你们想怎么照。于是不禁越发郁闷,仿佛一口老血淤积心头吐不出来。


   谁叫郑大爷年轻呢。被彻底冷落在一边的徐均朔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望着正在有条有理指挥拍照姿势和角度的郑棋元,不自觉嘴角也溢出一丝笑,想着行吧,输给郑老师也不算什么丢脸的事。


  “均朔。”郑棋元忽然回过头,笑着冲他挥挥手,他应了一声,小跑几步到他身边,然后毫无防备地被一把搂住肩膀。还在愣神之际,小姑娘已经眼疾手快地抓拍下两张,笑嘻嘻将手机递还给郑棋元。


  郑老师笑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拉走仍在状况外的小徐,他终于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讲道理,你偷拍我?”


  “怎么是偷拍呢。”郑棋元无辜的耸耸肩,咧嘴笑得很有几分耍无赖的模样,“是正大光明地拍嘛。”


  南方已入秋的深夜,他们身处一座陌生的城市,街边小吃摊奶茶店纷纷亮着昏黄微暖的光,麻辣孜然烤肉味顺着白烟与晚风钻进过路人的鼻孔与心脏。


  郑棋元大剌剌露着左臂的一片刺青纹身,无名指上的戒指硌着男孩的手心,他嘴里哼着猜不出名儿的调调,像个已度过青春期的叛逆少年,持稳中带点倔强。


  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脸来凑到徐均朔耳旁,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恍惚间,他仿佛能从眼底窥见另一个郑棋元。


  一个年轻的,张狂的,玩世不恭又坚定不移的郑棋元。


  两个郑棋元盯着他,同时开口,语气带着丝毫不掩饰的飞扬。他说,均朔,你看,我们在成都了。


  是啊。徐均朔收回眼神,笑着回道,我们在成都了。



2.

  飞机上天气预报里提醒的小雨终于在深夜来临时兑现,淅淅沥沥落在窗檐上,忽而躁动忽而细腻,却温柔着绵延不断,一点点润湿过路旅客疲倦的心头,晕染开一片天青色。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郑棋元立在酒店窗口望了好久街灯映照下的雨夜,忽然诗意大发般念了一句,然后背对着他拉上窗帘,抱着一本刚从徐均朔行李箱里偷出来的《银河系漫游指南》掀开被子上床,窜进被窝。


  “小学三年级的课文,难为你背这么熟。”徐均朔侧头望了一眼旁边床铺,看见鼻梁上支着老花镜的老男人读书读得正认真,感叹一句,继续埋头在乐谱上勾勾画画。


  “这诗写得好。”他听见郑棋元手指翻过一页书的声音,语气轻松自然,单纯只是在赞美一句小学生都嫌背烂了的古诗词。 


  杜甫的诗,哪儿还能不好,他下意识就想回怼他,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不知怎的竟说不出来。


  年轻迷惘的心仿佛被这点平淡戳中,于是他缓缓停下笔,视线凝固在五线谱末尾小节的最后一个降B,伴着雨声开始发呆。


  徐均朔沉默一会儿,忽然说,好诗念得多了,也就不觉得好了。铅笔在食指间转了一圈,他垂头继续写下一行,卡在第二句的一个音节上,怎么也想不出个合适恰当的词。


  忘了是哪一年的夏天,他拎着一打啤酒串寝到隔壁409,五个男生围着坐成一圈,集体喝到东倒西歪。人一旦醉酒就容易发散思维,大把好光阴恰同学少年,正值青春年华的几个小伙子居然抛弃游戏篮球和姑娘,开始聊起艺术。


  事后徐均朔想起来,怎么也觉得那天晚上浪费了自己一打啤酒钱。


  徐泽辉是第一个喝倒在地板上的,他与顾易争了半天如何演绎冲突表达戏剧内核,最后气呼呼地半瘫在王敏辉怀里,闭上眼嘟嘟囔囔,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话,“你理解个屁,小众是对艺术的一种保护。”


  龚子棋听见后转过头来,很淡定地说行了把他抬床上去吧,醉死了没救了。


  他酒量也好不到哪儿去,脑子已经开始泛晕,却把徐泽辉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想也没想就出声反驳,“你放屁,扯的什么鬼东西。”


  第二天几人从宿醉中醒来,他意识清醒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去找徐泽辉理论,结果对方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一脸懵逼地揉了揉眼睛看他,说你醉了吧,我啥时候说过这句话?


  他哑口无言,只能悻悻作罢。


  在四年跌宕起伏,趣味横生的大学生活中,这充其量算是个很搞笑的片段,但他不知为何就是想到了,又心血来潮地要与人分享,于是一股脑地全讲给了郑棋元。


  成都半夜的小雨实在容易令人冲昏头脑,他一说完就立马后悔,又隐隐觉得痛快,郑棋元摘下眼镜,靠上床头边的抱枕,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原来你在纠结这个。”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将这件事想的很明白了。郑棋元微阖上眼,打趣般调侃道。


  是想的很明白,他脸上有些臊红,硬着嘴不服软,“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的想法跟你很像。”郑老师偏着脑袋笑得乐呵呵的,仿佛丝毫不觉他们在讨论一个多严肃的话题,他说,“你之前说过一句话,我一直挺喜欢的。”


  徐均朔整个人也跟着轻松下来,故作讶异地回,搞什么,我这么有排面的吗郑老师。  


  当然,你可是小排面。郑棋元笑眯眯地扳回一城,侧过脸望他,慢慢一字一句道,“你自己说的,不要将艺术占为己有。”


  算不清过去多久了的后来,徐均朔偶尔闲下来时也会思考,想着或许很多很多年以后,自己还会想起那个飘零着小雨的夜晚。


  陌生的南方城市入了秋,凉风顺着没关严的玻璃窗漏进来,年长十六岁却懒散没个正形儿的老男人倚在隔铺的一张双人床上,偏过头笑着跟他聊艺术。


  郑棋元说,艺术存在的意义不是被理解,而是被听见。


  那如果搞错了作品的目的呢?他听见自己问,好像上课时死缠烂打跟专业课老师较劲,不管不顾也要个答案。


  如果被会错意,如果被误解,棋元哥,我们该怎么办?


  隔壁床上传来一声叹息,郑棋元翻了个身正对上他的眼睛,轻声说到,那就让它被误解。


  眼前忽然一暗,周边的光亮瞬间全部熄灭,他心下一慌,还没来得及出声喊,听见郑棋元慢慢悠悠的声音,“凌晨两点,熄灯了,夜谈结束,麻烦小徐同学马上睡觉。”  


  老男人语气带笑,偷偷夹杂着点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他说,快睡,明天我们还要出去玩。



  徐均朔没想到自称在成都呆过一年,四川话使用熟练到能跟当地卖菜大妈直接砍价的郑棋元,提出的第一个游玩地点建议竟然是宽窄巷子。


  何亮辰与杨皓晨郑重严肃的提醒犹在耳畔,他回想一下俩人不约而同的你要是去了你就是智障的语气,很犹豫地叹了口气,从被子里冒出个头来说,哥,你真的很没新意啊。


  讲道理徐均朔,你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起,没有资格提建议。郑棋元冷酷无情地宣布他的反驳无效,见男孩一脸噎得慌拼了命要为自己辩护的模样,笑着将一只手从工装裤里抽出来,揉了揉他的脑袋。


  “去看看嘛。”他说,“来成都怎么能不去宽窄巷子呢。”


  这倒确实说的是实话,徐均朔张了张嘴,遗憾地发现自己无从反驳。去哪儿旅游都是这么个道理,不到几个著名景观打卡就如同白来了一趟,比如去北京一定要参观故宫天安门再逛逛铜锣古巷,若是在上海,那外滩陆家角和南京路便必不能缺席。


  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到底值不值得呢?徐均朔站在巷子口望着堵到水泄不通的车流人海,扭过头向身旁同样目瞪口呆的郑老师真诚发问,“棋元哥,说实话,后悔了吗?”


  郑棋元下一秒就恢复镇静,淡然地笑了笑,一副看似随遇而安实则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来都来了。”他说,“进去看看吧。”


  支撑大部分苦逼社畜继续在世界上存活的理由,大概就是这么朴实无华的一句话,如此短小精炼流传至今的民间智慧,不知曾坑害过多少无知少年郎。


  不管别人,反正徐均朔觉得自己可以算一个。


  人潮比想象中汹涌,他死死拉着身后人的手腕不肯松手,仿佛是掀起惊涛骇浪的海面上一叶孤零零的扁舟,可怜巴巴紧拽着抛入水底的铁锚,于是自己才不至于流离失所。


  郑老师倒是很悠闲,一会儿摸摸街边连脸到脖颈都抹上金粉的行为艺术家的锡箔衣,一会儿去抽着长烟杆吞云吐雾的老大爷身边好奇求教,不一会儿又跑到小吃店前一脸佩服观赏师傅如何熟能生巧地将龙须糖拉成细丝儿,放在糯米粉里一搅便成了形。


  一边要找路,一边又要确保身后童心大发的老男人没跟丢,徐均朔暗叹真是好操心,也不知道究竟谁才是三十九岁。


  巷子里实在弯弯绕绕太多,连他都转昏了头,更遑论年纪大了不认路的郑老师,最后两人终于放弃挣扎,认命地进了家星巴克,买杯咖啡后再打听路线。


  “你说给宽窄巷子取名的是不是有毛病?”徐均朔端着一杯星冰乐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三条巷子,为什么只有宽巷子和窄巷子配拥有姓名,井巷子这么没排face……郑老师?棋元哥?”


  没听到身边人敷衍的随意应和,他扭头看,郑棋元早没了人影。他一下子慌了神,转身踮起脚四处张望,吓得想要直奔失物招领处寻人,全然忘记外套兜里还揣着手机这么个现代科技。


  “均朔。”


  他从惊慌失措的情绪中被唤醒,回头一看,竟然看见郑棋元从小吃摊前的人群中冒出个头,冲着他笑。


  牛仔背带裤配短袖的清瘦男人,一手端着小纸盒一手提着塑料袋,头发翘起,耳钉炫目,在橙粉的夕阳霞色下笑得痞里痞气,人群里也格外显眼,仿佛泼墨山水画里刻意空出的留白。


  一瞬间,他恍惚如同身处三个月前的长沙,那段朝夕共处的日子还未过去,一切虚幻美好到不真实。


  一段旅程结束了还有下一班,徐均朔擅于伤感,却很少留念。头一次他感到遗憾,发现原来有些经历结束得比想象中要快的多。


  挺可惜的,他想,真的有点可惜。


  郑棋元将纸盒与袋子一齐递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说,挑一个吧。他很犹豫地低头往两个盒子里看了一眼,语气极其怀疑且不信任,“哥,讲实话你是不是想要坑害我?”


  话这么说着,手却相当诚实地向右边的小纸盒伸去,现做好的三个糯米团裹在红糖芝麻汁里,透过薄薄一层纸壳还泛着热气,他用牙签扎起一个,塞到嘴里嚼了两下,像是在咬糍粑。


  “这是个什么噢?”味道实在有些奇妙,甜甜软软的在唇齿间留香,小徐表示很满意,三个糯米团子只留下一个给郑棋元尝尝鲜。  


  “三大炮。”郑棋元侧过身给他指了指后面斜靠的竹簸,操着一口川普的大叔正在奋力击打案板,上面搁着的金属钢碟也跟着震动,伴随“砰砰砰”三声,几个糯米团子从簸箕上滚落,掉进一堆黄豆粉中。


  “哇塞,有点意思。”徐均朔由衷地伸出个大拇指,表示四川人民原来做个小吃也搞得这么刺激。


  他盯上郑老师手里另一个袋子,一把抢过来打开后,发现小小的塑料碗里盛满滑溜溜的凉皮,上面浇了一勺红澄澄的辣椒油,挠的他鼻子痒痒。


  “打扰了。”福建人小徐面无表情地将塑料碗推回去,心安理得接受来自郑老师的嫌弃眼神。


  “咋这么怂呢?”郑棋元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伤心凉粉都不尝一下,你会后悔的。”


  “为什么叫伤心凉粉?”他愣了愣,看见对面人的笑意逐渐狡黠起来。


  “你尝尝就知道了。”郑棋元回。


  被成功哄骗后勇敢迈出第一步的小徐鼓足勇气吞下一口,泪水生理性地漫上眼眶,他顶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舌根辣到冒烟,只能张嘴喘着粗气,像路边一条可怜兮兮的哈巴狗。


  看上去的确是有点伤心。


  “郑迪,你骗子,你混蛋!”他眼睁睁望着蹲在路边笑到直不起腰的郑棋元,气到七窍生烟,上去冲着他小腿肚子就是一脚。


  郑棋元将他的控诉埋怨照单全收,依旧笑眯眯地拉过他的手腕,说怎么能怪我,是你自愿的。


  于是他正要挥出去的手刀顿了顿,回想一下,无奈发现自己的确是自愿的。不止是这次,还有很多数不清的其他时刻,只需要郑棋元露出个苗头,他总会暗地排演一场纠结复杂的内心戏,然后再选择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


  徐均朔停住动作,低头望着自己被人牵住的手腕,睫毛颤动一下,然后无声叹了口气。


  走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以一种松散自然语调,将隐隐陷入僵局的话题轻松揭过。


  他说,走,我们去吃饭。



3.

  宽窄巷子的尽头是座横跨两头的天桥,沿着长顺街往下走,一路左折右拐四十多分钟才进了奎星楼街的巷口。


  徐均朔立在马路边边,沉默地望着这家据说是大众点评上风评最佳的成都极品串串店,又望了一眼店铺前排成长蛇还绕了个弯的队伍,一时凝滞无言。


  说实话,后悔了吗?郑棋元在一旁表情淡淡地看笑话,语气却幸灾乐祸,摆明了是要报复回来之前他的吐槽。


  这么长的队还吃个锤子,换一家换一家。他木着张脸伸手就要拖着郑棋元往回走,谁料常年健身的老男人稳稳站着,脚下丝毫不动。


  算了,来都来了。郑老师叹了口气,将恼羞成怒又无耐心的年轻人一把捞回来,摆正在自己身前,规规矩矩列在队伍里等待拿桌号。


  秉承着随遇而安的人生准则,蹲在街边冷风中萧瑟快一个小时后,前台小妹终于端着一脸笑递给他们两张入场券,热情洋溢地将客人往店里领,说你们找个座先点菜,咱们这儿平时就火,下次来记得要提前定位置。


  郑棋元笑着应和,说好的,我们记住了,他在旁边竖着一只耳朵听见后,冷笑一声,心里泄愤般想,哪儿来的下次,没有下次,死也不要再来这家。


  “来,祝祖国七十岁生日快乐。”徐均朔蹲坐在小板凳上,很豪气地扭开一瓶北冰洋跟郑棋元面前的玻璃瓶碰了碰,说快喝,这是咱们这代的童年回忆。


  郑棋元沉默地盯着那个装满橙色气泡饮料的细嘴玻璃瓶,叹了口气,说虽然不想打击你,但这玩意儿是北方饮料,我也经常喝。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将小徐结结实实呛了一下,他咬牙切齿地啃了啃吸管,狠狠道,“你能不能闭麦?”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几秒钟后齐齐爆发出一阵大笑。


  幸好店里其他桌上的人嗓门也一个比一个大,他们的笑声掩在一片嘈杂下,好似落入池塘的雨点,溅起一圈涟漪后就消失不见。


  郑棋元笑得眼泪都憋了出来,抹了一把眼角后才平息下情绪,问对面的年轻人,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他偏过头想了想后,认真地说,没什么打算啊,努力接戏好好读书,争取再多写点译配,有机会去跟顾易把他那几首歌给录了。


  挺好的。他低着头在使劲儿与手上一串牛筋作斗争,听见郑棋元语气淡淡,带着点疏松的笑意。他手上动作一缓,抬眼去望正对面的老男人,发现他也正笑着盯着自己,怕有人没听见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挺好的。”


  “不是,好什么啊?”徐均朔纳了闷了,随手就把那串牛筋搁到一边,“这不是很正常的计划吗。”


  “我是说你对未来的规划很清晰,但又不执着。”郑棋元捞出一片辣白菜放到碗里,继续说,“所以我觉得挺好的,成长了。”


  他被噎了一下,思考半晌,顿了顿后才回道,“是你教的好。”


  “对,没错。”郑棋元听见后笑得更大声了,连着鱼尾纹也像绽出一朵花来,“是我教的好。”


  徐均朔望着他东倒西歪瘫在木板凳上,也歪着嘴跟着一起笑,索性把面前的碗碟推开,胳膊肘撑在桌上,支起半边脑袋很认真地问,“哥,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性格吗?”


  不争不抢,随遇而安,安详又懒散地面对人生,仿佛整个世界上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吗?”郑棋元停下撸串的动作,迷茫疑惑地眨眨眼,沉默半晌后答到,“可能是吧,我好像一直挺佛的。”


  不过以前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挺好强,他笑着说,抽了张纸巾将油腻腻的桌板使劲擦了擦,“卯足劲儿要站在所有人前头,不想当伴唱,就想在最前面唱歌。”


  没有野心的艺术家哪儿走的到最后。三十九岁的老男人理了理背带裤的肩带,语气轻松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徐均朔歪着头想了想,一字一句缓缓很无辜般道,“咋办啊哥,我好像一直是站在最前面唱歌的。”


  郑老师理衣服的动作一顿,狠狠飞过来一个眼刀,说你小子最近是不是飘了欠打?然后看见二十多岁的少年人恶作剧得逞般哈哈大笑,无奈似的撇了撇嘴角,“但后来其实发现,与世界握手言和,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现在回头看,以前的经历都挺好的。”他笑得平和,徐均朔却看的眼睛发酸。


  他举起汽水瓶,抽了抽鼻子,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带上哽咽,“放心哥,以后会更好。”


  当然。郑棋元给面子的与他碰了碰杯,语气带笑,“你也会更好。”


  傍晚十点半,大街小巷都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冷锅串串店人气更旺,点餐小妹在桌边的过道穿梭,忙前忙后恨不得一个人拆开当两份用。


  郑棋元继续抿着那瓶还剩大半的北冰洋,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店外有人拿着音质极差的麦克风在唱歌,词句混着入夜的凉风飘散在深巷里。他默默听了一会儿,忽然拍了拍徐均朔的胳膊说,好像是李宗盛的歌诶。


  于是徐均朔吞下最后一个老卤鹌鹑蛋,歪着脑袋陪着老男人一起听歌识曲,然后确定地点了点头,回他说,没错,是他的歌。


  郑老师摇头晃脑地跟着哼起来,记不住词儿,调子唱的倒相差无几。他垂着头笑,悄声合上两句,添上歌词。


  街边的伴奏依旧没有停,拿麦的男人扯着嗓子试图唱出几分沧桑感,听起来却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搞笑滑稽。


  我不怕,等待你始终不说的答案。

  但是,行装理了,箱子扣了。

  要走了,要走了,要走了。


  他心下一跳,哼唱的声音戛然而止,抬眼望向对面的男人,仍虚眯着眼睛,嘴角半翘着,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瞧不出情绪。


  这是最后一夜了。

  面对面坐着没有终站的火车。

  明天要飞去。

  飞去没有你的地方。


  徐均朔忽然想起,郑老师与他约好的返程时间是星期六上午。


  这是他与郑棋元在成都的倒数第二天。



4.

  一场秋雨一场寒,徐均朔翻看朋友圈时看见顾易发了张照片,给了窗外乌云密布阴雨沉沉的天空一个特写,专门配字:大家好,这是下午五点的上海。


  确实天黑的跟半夜凌晨两点没什么区别,他没心没肺地咧开嘴,点了个赞,评论到:成都天气也差不多。


  下一秒,顾易立马回:秀恩爱狗滚。


  徐均朔不知道每天在微博上又是写情歌又是发合照的顾老师是怎么有脸皮来指责他的,他百无聊赖放下手机,望向对面刚刚把一碗盖碗茶喝见底的郑棋元。


  老男人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碗,偏头欣赏雨后娇艳欲滴,艳似绢花的秋海棠,感叹道,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他扭过脸正对上徐均朔面无表情的一张臭脸,笑嘻嘻地说,你知道吗,成都有个别名叫锦城,是不是特别诗意。


  不知道。徐均朔板着张脸,硬梆梆地回他,“我们能走了吗。”


  其实无论刚开始来时多不情愿,待到旅程即将结束才惊觉时间怎能飞逝得如此悄声无息。


  徐均朔想着多多少少要在最后一天创造些仪式感,谁料到查了一晚上攻略,一大早上起来洗漱完后,郑棋元硬是拖着他要去天府广场旁的人民公园散步,散完步还要喝茶,徐均朔强忍着陪他坐到下午五点半,最后终于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郑迪,讲道理,最后一天了我们能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他强压住抽搐的嘴角,低头望着郑棋元伸手递来的小纸袋,叹了口气,还是认命般接了过来。


  “这又是什么?”打开纸袋,里面是个半椭圆似的小金饼,黄灿灿香喷喷,他没忍住凑近鼻子嗅了嗅,眼睛一亮,立马一口咬下去。


  真香。小徐同学吞下手里最后一个小蛋饼,由衷感叹。


  不知道郑棋元偷偷配的什么料,甜咸交杂,绵软滋润,奶油裹着炒成脆辣的青椒土豆丝,塞在巴掌大的蛋饼里,再对折叠起来,精致又小巧。他眼巴巴盯着郑棋元,偷偷示意他再投喂一个,对面人却半个眼神都不给他,只顾着低头跟老板娘聊天。


  “好吃吧,我们家做了好多年了。”老板娘笑眯眯地边忙活边跟他们搭话,语气里很有几分骄傲,“我们祖上是成都第一家做蛋烘糕的,没挪过位置,对面那些学生娃娃下了课就爱来吃我们这家。”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儿响起的下课铃将徐均朔吓了个激灵,生理反应般回头望是不是教导主任来逮人了,余悸过去才想起自己已从高中毕业好多年了。


  郑棋元在这时牵起他的手,笑着说快点走吧,下课了,等学生出来人就多了。


  不是,这学校到底在哪儿?他疑惑地四下张望,直到郑棋元抬手指了指街对面那扇碧瓦红墙,古朴庄严的大门,才恍然大悟,“我去,这学校怎么修得跟个寺庙一样?”


  “人家学校历史有两千多年了。”背后的老板娘慢悠悠地叠好抹布,丢下一句科普后就转过身去给下一桌食客递菜单。


  距下课铃响不过两三分钟,校门已经徐徐打开,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鱼贯而出,如同大军压阵,一个个飞速越过斑马线跑到小吃摊前占位置。老板们早就预备好,此时全部精神抖擞地拉客,板凳桌子一应俱全,就等着小客人们来后递上筷子。


  徐均朔被一个急匆匆路过的学生挤了一下,摔进身后男人的怀里,郑棋元扶了他一把,笑着说,小心点,你看,等学生出来就不好走了吧。


  两个人避让着人群,沿着墙角慢慢向街道的尽头走去,越往深处走,成群结伴的高中生们也逐渐稀少,仿佛走出一团团绵软蓬松的白云,连眼前的视线都清晰起来。  


  他拉着郑棋元的胳膊,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一口气,很难过地说,“怎么办,郑老师,我觉得我老了。”


  这话搁在三十九岁的男人当前说,简直就像幼儿园没毕业的小朋友被喜欢的女孩子甩了手,然后哭丧着脸说自己不相信爱情了。


  于是郑棋元只是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眼,并不搭茬。


  你看人家高中生,多青春靓丽,热情洋溢,相比之下我简直就是死水一潭。二十二岁的研究生老学长小徐羡慕地盯着过路男孩女孩们身上的运动装校服,哀叹一声。


  “你在我眼里也很青春洋溢。”郑棋元憋着笑安慰伤感的小朋友,低下头说,“按你这么说,我们这些上了三十的干脆都不要活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小徐很有眼力见儿地开始吹嘘溜拍马屁,“哥你看你这脸蛋,这身材,说宁二十七都没人信,该说十七才勉强配得上……”


  “可以了。”郑老师面无表情地一抬手,止住油嘴滑舌的小男生的彩虹屁。一条路已快走到尽头,他们立在街角等着红灯转绿,郑棋元盯着对面街边一排树顶已隐隐泛黄的银杏,淡淡说,你们年轻人啊,总是喜欢瞎想。


  十多岁时向往长成大人,等真进入社会又开始怀念青春,故作姿态地伤春悲秋,却不知道真正成熟的成年人,是没有时间回头看的。


  徐均朔下意识想要反驳,又硬生生将话头止住,他咬了咬舌尖,憋着劲儿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疑惑地抬起眼睛问,“讲道理,我还不算成熟吗。”  


  他盯着老男人修长的指尖,回想这说长不短的二十二年,受人喜欢也挨过责骂,享受着正常大学生所拥有的一切,收获了许多同龄人艳羡不来的经历。班长校级干部从小当到大,老师全夸他稳重通透,同学表面不说,私底下却也都服气。


  半个月前,录节目时琴房紧张,他和刘岩争分夺秒地抢占酒店房间,最后还是他占了上风,刘岩无奈领着队友出门练歌,走时半开玩笑似的调侃他道,均朔,你可真是个天生的领导者。


  他怔了半晌,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反驳。


  一路上遇见太多褒奖,他原本也只是谦虚地鞠躬摆手说没有没有,我还差的远,而心态依旧在潜移默化中一点点转变,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超出同龄人的心态。


  可郑棋元说,他还不够成熟。


  我还不够成熟吗?他盯着郑棋元缓缓弯起来的嘴角,耐心地等待一个答案。


  “你长大了,但还没有成熟。”老男人笑过之后,抬手揉了揉他的发梢,轻声说。


  不过没关系,这事儿不用急。他将手搁在徐均朔的脑袋上,停了两三秒也没有放下去,而是抿着嘴笑了,眼角跟着泛起温柔的纹路。


  “均朔。”他突然问,“你读过加缪的小说吗?”


  “偶尔吧。”话题跳的太快,徐均朔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钝钝地回答,“会看……怎么了?”  


  绿灯在此刻忽然亮起,街边等待的机动车与人群都一起向前涌去,郑棋元牵起他的手,混在人流中踏上斑马线,慢慢开口道,“加缪说:对未来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都献给现在。”


  他先是一愣,整颗心紧随着变得酸软膨胀,刚才那点涩意仿佛都被一场无声的小雨冲淡,点滴汇聚后,流成一条温柔的暗河。


  所以啊,不用急。郑棋元微微侧过脸,低头笑着说,还有时间,我们可以慢慢来。



5.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天,直到过了晚饭点,郑棋元才一拍脑袋,懊恼道,糟了,金沙遗址还没去看。


  讲道理,徐均朔冷着张脸说,这本来是我旅游攻略里的第一项,谁知道你这么自由散漫。


  有什么关系,旅行不就是这样吗,走到哪儿算哪儿。郑老师嬉皮笑脸地为自己的策划失误挽尊,忽然异想天开般道,“现在去吧,说不定还来得及。”


  等下了14路公交车,天幕已是一片漆黑墨色,郑棋元拿微信解锁了两辆共享单车,两人脚踩踏板一路飞驰,终于到达目的地,然后成功被拒之门外。


  徐均朔站在紧紧关闭的博物馆大门前,认真反思自己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相信郑棋元的鬼话。


  郑老师没有半点愧疚之意,只是翻身从自行车上下来,背着手在馆口前转了两圈,转过头来很遗憾地冲他耸耸肩,“怎么办,进不去了诶。”


  “是啊,恭喜你,终于发现了。”他忍不住出声讽刺,眼睁睁望着郑棋元将车靠到花坛边上,进了街对面一家7-11,再出来时手上已经提了两瓶啤酒。


  “这又是干啥?”徐均朔盯着那瓶递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雪花啤酒看了半天,一点点抬起头,满脸疑惑问号,“郑迪你这是啥毛病,大晚上站路边上喝酒?”


  “最后一晚上了嘛。”郑棋元笑眯眯地不管不顾将那瓶酒塞到他怀里,单手扣开拉环,仰脖一口气干掉大半,还嫌不够带劲儿似的皱了皱眉。


  靠,好狂,太狂了。


  小徐咬了咬牙,也犟着脖子学他单手扣拉环,好不容易弄下来后,憋着股气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瓶,实在喘不过气了才将瓶口挪开,一脸虚脱地靠在玻璃墙上。


  傍晚九点半,他们在金沙遗址对面的7-11门口相对而立,脚边躺着久未修理快半报废的迪拜单车,提着两瓶雪花开始拼酒。


  店员时不时朝外看一眼,眼神谨慎地像在警惕两个时刻准备进来抢钱的神经病。不怪人家,换他自己来看,现在他俩这样儿也确实像神经病。


    算了,搞音乐的嘛。徐均朔苦涩地在心里打马虎眼,殚精竭虑地为当下两位音乐剧演员的举动挽尊。


  为了不辜负这个疯狂又傻逼的夜晚,他决定聊点比较深层次的话题,“哥,你当时在成都演金沙演了多少场?”


  郑棋元缓缓将头后仰,靠上冰凉的墙面,扭过脸给了他一个你有毛病的眼神,“我哪儿记得到,反正很多场。”


  “是什么支撑你坚持不懈地演下去呢?”小徐同学噎了一下,还是不放弃地继续发问。


  不演没饭吃啊。郑老师很坦诚地回答,看见对面男人被气乐了似的歪着嘴角,然后狠狠冲天空翻了个白眼。


  “本来就是不演没饭吃嘛。”他晃了晃手里空荡荡的酒瓶子,脸上表情认真又无辜,“讲道理,我们那个年代没你们现在这么幸运……”


  话说到一半又顿住,郑棋元垂头默了半晌,极轻地叹了口气,缓缓接道,“也不能这么说,还是幸运的。”


  见证了一个行业如何从无到有,从稚嫩新生到逐渐成形,再在这个时代慢慢崛起,怎样也不能说是不幸运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运气,挺好的。他淡淡说完,将剩下那点酒一仰而尽,看见对面的男孩子眼睛湿漉漉的,在灯光下反射出星星似的亮光,于是哭笑不得地走过去帮他擦眼泪,“徐均朔同学,怎么又哭了呀。”


  “靠,我也想知道。”年轻男人慌慌张张抹了把泪,压抑住嗓子里的哭腔,懊恼地回,我也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啊,究极郁闷。


  他吸了吸鼻子,接过郑老师递来的纸巾在脸上胡乱擦了擦,低声道,“郑老师,这会是音乐剧最好的时代吗?”


  郑棋元偏头望着他,缓慢地一点点笑起来,树影婆娑,灯光温柔,他倚靠在玻璃上巨大的7-11塑料贴纸旁,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还不够。”他笑着道,眼里淌露着赤裸裸的渴望与野心。


  他说,“还远远不够。”


  徐均朔望着他的脸,沉默一会儿,主动碰了碰他已经空了的啤酒瓶,扬起酒瓶,豪气的一干就是大半瓶。


  他抹了抹嘴角,大声笑道,“致中国音乐剧。”


  郑棋元也微笑看着眼前的男孩,晕晕乎乎却又豪情万丈,眼神里带上二十岁年轻人特有的倔犟与朝气。他忽然恍惚一下,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立在月光下,扬着嘴角笑得张扬得意。


  那个二十五岁,第一次站上剧院舞台的年轻人灵魂好似重新归位,罩在一个三十岁老男人的壳子里,意气风发,眸色发亮。


  下一秒,他又很快反应过来,眼前人是二十二岁的徐均朔,而不是二十五岁的郑棋元。


  他们如此相似,却又百般不同。


  “致中国音乐剧。”他揉了揉男孩子的发梢,笑着低声说,与他轻轻碰了碰杯。


  干完两瓶酒,两人重新翻身上了共享单车,夜晚的凉风拂面,吹散一点迷蒙的醉意,郑棋元仗着酒量好,放心大胆骑在前头。


  他偏过头,望见前方被风吹落一地的银杏树叶,忽然放声笑起来,将后面跟着的徐均朔吓得浑身一激灵。


  不是,你干嘛突然这么笑,怪吓人的……尽管醉的快不省人事,小徐的吐槽系统还是依旧在自我运作,然而他连将这几句话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郑棋元已经大声吼起了歌。


  I may not live to see our glory.

  有生之年,或许我无法见证我们的荣光。


  But I'll gladly join the fight. 

  但我十分乐意加入这场战斗。


  郑棋元的声音很短暂地顿了顿,依旧潇洒地毫不减速,头也不回地问他,“均朔,看过汉密尔顿吗?”


  “废话。”他脑子迷迷糊糊,却依旧大着舌头回到,“当然看过,哪个学音乐剧的没看过?”


  那唱啊,他听见郑棋元笑着激他。


  唱就唱。徐均朔堵着一口气,借着这个由头全部发泄出来,年轻人身强力壮,吼的比郑老师还大声。


  Raise a glass to freedom. 

  举杯吧,敬自由。


  Something they can never take away. 

  有些东西他们永远无法夺去。


  Raise a glass to all of us. 

  举杯吧,敬我们。


  Tomorrow there'll be more of us. 

  明日会有更多人为此而战。


  They'll tell the story of tonight. 

  今晚的故事,将被后人传颂。


  恍恍惚惚间,他好似听见郑棋元轻声重复着歌词。风声嘈杂,他几乎要辨别不出他唱的是哪一句,努力伸长了耳朵才终于听清。


  Tomorrow there'll be more of us. 

  明日会有更多人为此而战。


    终于骑到街口,他喘着大粗气赶上好整以暇立在一边等他的郑棋元,忿忿道,骑那么快,连等都不等我,郑迪你出大问题。


  等你干嘛。郑棋元抱着肩膀,笑得意气飞扬。


  他说,自己追上来啊。

  


6. 

  离开成都的机票定在早上九点半,顶着宿醉过后的两个大眼泡,徐均朔最终对实在抢救不过来的黑眼圈放弃挣扎。


  郑棋元飞去北京的航班比他早半个小时,他撑着推车,百无聊赖却无可奈何地望着郑老师推着行李检查机票,等到点了以后,将行李挪到一边,大剌剌对他伸开双臂。


  “过来。”他笑着说,“抱一个。”


  徐均朔眼睛泛酸,咬着牙低声骂了句操,然后将推车一丢,想也没想地撞进眼前人怀里,双手环上他的腰死也不肯松开。


  好啦。郑棋元薅了一把男孩毛绒绒的脑袋,轻声道,我要走了,均朔。


  又不是见不到了,你搞这么伤感干嘛。他恨恨在心里吐槽,努力忽视心里头那点强烈翻涌的不舍。


  确实又要见不到了,有个声音在耳畔低语,他装作听不见,很洒脱地从他身上爬下来,说,你走吧。


  郑棋元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弯腰捡起地上的行李箱。


  那我走了。他转身向着关口走去,背影很快融入人来人往的浪潮里。


  徐均朔死死抿着嘴角,拼命不让眼里框着的泪水掉下来,深吸一口气后,捏着机票转身向自己的登机口迈开步子。


  “均朔。”


  他扭头,看见明明已经消失的郑棋元又从喧杂背景中冒出个头,正望着他笑,踮起脚来高高挥手,隔着人潮汹涌对他大声喊。


“你会成为很好的音乐剧演员,你一定会。”


  我一直相信。


  靠,徐均朔背过脸,绝望地想这人怎么这么会疯狂加戏,他刚刚憋了一路的眼泪此时全部功亏一篑,顺着下颌一滴一滴往下淌,像个刹不住的水龙头。


  我当然会成为很好的音乐剧演员。他低声回,像是老男人能听见似的,于是自己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


  我当然会。



7.

  回到上海后的生活平淡无奇,上课排剧搞译配,一天结束后倒在宿舍床上累的像条死狗。


  徐均朔眼巴巴望着王敏辉一天到晚天南地北的搅和,很羡慕地唉声叹气,心里想有钱就是了不起,买机票就跟菜市场买菜似的。


  “讲道理,明明是你自己扣门。”王敏辉毫不留情戳穿他内心那点小九九,“上次跟棋元哥出去玩,你他妈二话没说就下单订票了,还是两张,我都没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徐均朔冲他一脸遗憾地笑,“特殊人群特殊对待。”


  王敏辉从下铺扔上来一个枕头,用实际举动表示自己退出群聊。


  约人假期出去旅行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将宅男准则矜矜业业贯彻了二十多年的小徐同学,破天荒地改了想法,甚至翻出手机日历里试图寻找国庆之后下一个长假。


  翻了半天,只剩下一个十二月份的寒假。


  徐均朔面无表情扣上手机,继续开始愁容满面地唉声叹气。


  “叮咚”手机忽然震动一下,搁在桌面上发出嗡嗡一声。


  他百无聊赖地伸手将手机取过来一看,刚按亮屏幕,微信提示栏里朝思暮念的名字映入眼眶,他心下一慌,差点连人带手机一起摔下椅子。


  郑棋元:十一月法海,来不来。


  废话,他嘟嘟囔囔着,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按字,几乎是下一秒就点了发送。


  徐均朔:去啊!给郑老师排面!


  他放下手机,扭头往外看,上海的风暴已经过去,窗外瓦色的天空碧蓝如洗。


  

8.

  人生漫漫,旅途还长。



-END-



毕业快乐,祝歌剧和音乐剧都有更好的一天。

文里The Story of Tonight是我自个儿翻的,你们将就看哈

想说的太多了,睡醒再说吧。




红泥小火炉

【月光贩卖机3:00】月亮别称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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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均朔×郑棋元

全文1.6w,日常琐事,HE


“昨晚我梦到我在摆摊。”徐均朔挂着硕大的两个黑眼圈,隐藏在熄灯宿舍里一盏小小的台灯后,面色憔悴形容枯槁,五十三秒前他刚刚读完书的最后两页,合上书觉得天地合一世界大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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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均朔×郑棋元

全文1.6w,日常琐事,HE

  

   

   

   

   

     

   

“昨晚我梦到我在摆摊。”徐均朔挂着硕大的两个黑眼圈,隐藏在熄灯宿舍里一盏小小的台灯后,面色憔悴形容枯槁,五十三秒前他刚刚读完书的最后两页,合上书觉得天地合一世界大同,这是凌晨一点二十分的上海,他发过去的视频邀请被接通。

光效实在不甚美观,接通的一瞬间先听到那边调整耳机线的声音,视频界面上是刚洗完澡后的脑袋,头发被吹得服服帖帖,徐均朔观察半天发现对方果然没有脱发困扰,顿觉呜呼哀哉,连连叹气,成功吸引注意力,对方一抬眼,瞳孔地震,好响亮的一声“嚯”。

徐均朔带着二十出头困苦研究生的普遍困扰,没等得到关怀就开始讲梦,还觉得条理不清晰,找出记梦用的本子,哗啦啦翻着纸页,定在最后的那张。

“昨夜,雨,凌晨一点二十三分,宿舍。”先读时间地点背景,主动交代前情,甚至还联系实际,“大概和现在的时间差不多啦。”然后严肃地重复:“我梦到我在摆摊。”语气和黑眼圈的加成实在成正比,坚毅的如同在讲什么韬略宏图。

郑棋元眨了下眼睛,托着下巴当一个恰当的倾听者:“咋啦?”

“有一天因为下雨,夜里没有月亮,所以我去摆摊了,在你们单位门口,铺了一张布,横纹的像你那件衬衫。”徐均朔说到这里也很疑惑,“你从单位出来,看到了我,但你不认识我。你拿着一个红色的小旗子,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卖月亮。”

“卖月亮哎!”梦境主人啧啧称奇,“就那种一块一块的,装在小瓶子里,在你看来是玫瑰花,只有我知道这是走丢的月亮。”

玫瑰这个意象让整个梦都变得赫里奥加巴罗斯起来,郑棋元开始发言,上来就跑了题:“你怎么还没睡。”然后猛打方向盘:“为啥梦里我举着小旗子?”最后关心一下环境以确认是否要谨言慎行:“就你一个人在宿舍吗?”

他俩在一块久了,徐均朔早已百战不殆,先回答了关键问题:“他们都出去玩啦,我书还没看完,真的惨!”然后甩回铁锅:“讲道理,你也睡好晚!”刻意忽略了与梦境相关的那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在梦里郑棋元穿着大裤衩T恤,在台阶上像峭壁边停留的塞壬,与坐着的徐均朔遥遥对望,手里挥舞着小旗子,场面浪漫又搞笑,仿若梦回去年夏天带领岛民爬岳麓山的郑班长,缺少的旗子终于在梦里给他圆上了。

梦的结尾其实也没那么仓促,徐均朔没好意思讲,他在郑棋元发现他之前已经摆了很久的摊,每天都在卖月亮,直到郑棋元过来问的时候,徐均朔才抬起头,突然感觉看到了某种隐秘而没有穷期的事物,山头轰隆倒坍,岿然归一。

然后就被室友出门的声音吵醒了,他扒着床头,睡眼惺忪,宿舍里一片昏聩,奄奄地说:“不要锁门。”

他睡觉不老实但胜在安静,在九十厘米的宿舍床上宛如一棵躺倒的香蕉树,时常被室友忽略存在,被锁在寝室的次数一双手数不过来。

被室友吵醒后他就没再睡着,拿本子把梦记下来,记着记着突然好想郑棋元。哎怎么说,就是真的很想,如果加个形容词就是真的很他妈想。他在寝室里独自颓败,拉开窗帘前觉得已然失明,最后一个景象是梦里的郑棋元,那确实又惨又幸福。

“我今天跑棚去了。”郑棋元打了个哈欠,给自己倒了杯水,朴素的瓷杯,在长沙的时候买的,徐均朔拉他逛商场,对瓷杯一见钟情,奈何买一赠一,郑棋元就留下了一只,千里迢迢捧回北京。水是热水,回家刚烧的,在摄像头面前氤氲着水汽,云雾缭绕,配合这个时间确实在修仙。

“录了两首歌,”慢悠悠喝了一口水后,郑棋元才开始继续说:“一首主题曲一首插曲,可能下个月就能发。两个棚离得还特远,可累死我了。”然后哼了小半段主旋。

“哥,好听哎!”徐均朔走心赞赏,并用拍大腿加以强调其感情澎湃,这首之前就听郑棋元说过,制作团队很牛逼,编曲是业内心尖肉,当初说接了这首的时候把徐均朔高兴的不得了,恨不得当场就要听郑棋元录的demo。

台灯光线不足,映得徐均朔可以直接投稿深渊bot,他瞄到小窗里的自己也心里发毛,干脆起来把大灯打开了,凌晨的睡意被亮如白昼的灯管赶得消失殆尽,他坐下,幽幽叹气,霜打香蕉树:“我也想唱歌,可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他举起面前的书展示了一下,“我在写史论课的论文!我好难,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书页抖得哗哗响,让郑棋元想起小时候家门口种的银杏树,到了秋天结果子,要摇一摇树才能掉下来,摇树的时候树叶也是这么响。

“什么玩意儿,均朔,玩意儿。”郑棋元纠正。

徐均朔标准闽台人,讲话口音明显,咬字粘连,跟某北方人厮混久了多少有点耳濡目染,有了落地成音的意识,但技术还跟不上,儿化音说不利落,字眼间用劣质胶水贴合,碰一碰就能掉下来。

“玩意儿。”徐均朔下意识地跟读,行为不经脑子,小学的识字课堂留下的后遗症,郑老师拿着小教杆往黑板上一敲,他就成了复读机。还好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困苦研究生好歹还留有一丝自由灵魂,开始对填鸭式教育进行反叛,最佳做法就是破罐子破摔:“哎呀好啦!”他一挥手,死马不医也罢,“干嘛呀!”

郑棋元在那边笑,捧着水杯喝,家里暖气热,穿了件短袖就能自如生存,小臂纹身露了一大片,水杯里的热汽熏得眼睛湿润,眼纹在末尾温柔地汇聚。他看着视频画面里在上海的冬天凄风寒雨的徐均朔,裹着小毛毯穿着毛衣,在铺着厚椅垫的椅子上缩成一团惨惨戚戚的毛织物,忍不住问:“冷不冷啊?”在对方回应之前又跟了一句:“唉,那怎么办呢。”他把杯子放下,托着脸,像也跟着愁这多苦多难的沪上寒夜似的。

其实徐均朔是不怎么怕冷的,一身正气丰盈,一年四季都很快乐。反倒是郑棋元,有点苦夏还怕冬,夏天抱着空调不撒手,冬天挨着暖气不肯走。

秋末的时候他俩回长沙录节目,短暂的见了一面,节目组给订的酒店依旧是双人标间,夜间活动结束后郑棋元从床上爬起来,给徐均朔展示了新买的一件长到脚踝的羽绒服,巨厚,海纳百鸭绒,穿上鼓鼓囊囊像个企鹅,帽子有一圈毛边,戴上可以直接送往南极住冰洞。徐均朔还甚为担忧:“如果你真的去了南极那可怎么办呀。你又不吃肉,企鹅们会不会不喜欢你,你的冰洞就是整个南极大陆上唯一一个无企鹅问津的了。”然后诚恳地建议:“不吃肉还能吃什么呀,你还是不要去了。”挨了结结实实一个暴栗。

“别瞎安排。”郑棋元把衣服收起来,纯粹泄私愤,钻回被子里时又呼撸了一把徐均朔的头毛:“以后不要掐我腰,也不要咬我。”指了指脖子、肩膀、手臂以及大腿:“你看你看你看,你看这印子!”

徐均朔心虚,试图自证清白:“我没有掐,我是捏的。”然后被一瞪打回原形,变成抱着果子的小熊猫。

  

   

   

   

  

后来郑棋元再谈这身衣服,说要过年回家的时候用,补充说明:“回沈阳的时候。”沈阳小郑自从买了这身羽绒服,就抱着前往漠河玩雪的梦,并盛情邀请福州小徐:“你一起来,到小腿的那种雪,刚下好的,往上一躺又松又软。真好。”就像饺子要刚出锅的才好吃,雪要刚下好的才好玩。听得徐均朔平白一激灵,觉得凉气从脚底直奔天灵盖。

但现在不是过年,郑棋元有工作要忙,徐均朔有课要上,一京一沪成为初冬里的两地候鸟。

“要十二月了,”徐均朔眼巴巴,在上海的凌晨难得提了硬性要求:“你什么时候来看看我。你得来看看我。”最后又软下来,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他成了一滩载着玫瑰花的自来水:“不是说有剧要来上海巡演吗,什么时候啊。”

郑棋元拿过日历来看:“还有一周。”他抬起头,语气温温的:“还有一周,我就去上海,和你呆一个月,好不好。”

好不好。商量的口吻,本来是徐均朔最爱的句式,与人为善必备技能,现在被反客为主,糖衣炮弹不躲不闪直中心口,哎那还能怎样,还能不好吗。

“好呀。”他把自己埋在毯子里,闷闷地说。

  

   

   

   

   

徐均朔上半年接了两部戏,排完演完也到了八月初,发朋友圈说今年限额用完,要开始自闭。朋友在评论区里调侃,您这限额多年来也不见长。徐均朔说我要搞学习,语气十分得意,仿佛学习正是他毕生追求的事业之一。底下一溜齐刷刷的不愧是你,郑棋元也评论了两条,一条哈哈哈,一条不愧是你。徐均朔眼尖地挑出郑棋元那条,回了三个害羞的emoji,场面一时变得十分双标,以致于后来赶到的看客纷纷破坏队形,呕到天边外。

这阵仗也不是头一回见。去年录完节目徐均朔赶回学校开始他的研一上学期,去食堂吃饭路遇龚子棋,该同学神龙见首不见尾,巴掌大的上音也从来没有抬头见过,正巧出勤率告急来学校上课,被前班长逮了个正着。

和他吃饭就无需局限于食堂一亩三分地,徐均朔合算合算下午没什么课,跟龚子棋溜出去搓了一顿好的,俩人聊了一会儿最近生活和录节目相关,中途徐均朔去洗手间,桌上手机响了,连打了三遍,龚子棋一时不耐就给接了,刚想说徐均朔马上回来,先听到那边有个声音问朔朔你在上海吗。

“他,他在。”龚子棋觉得声音特别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看备注也只是个emoji,搞得说话都有点结巴,“不过他刚刚去洗手间了,马上就回来。”

“啊?”那边缓慢地发了个单音节,然后反应过来是别人接了电话,才恍然:“哦,哦。不好意思,谢谢啊。”声音柔柔和和的,然后挂断了。

徐均朔回来的时候,龚子棋把这事儿跟他说了,他回拨过去,聊着聊着脸上喜滋滋,眼尾都褶了三层,明晃晃的有情况。

“谁啊。”龚子棋本意只是随口一问,他知道徐均朔录了个节目当了首席还顺带把单给脱了,回来直接就读研究生,可谓事业爱情学业三重收获,但一直不知道这个脱单对象是谁,这几天没怎么在学校和徐均朔联系也少,更是像被蒙在鼓里。

“郑迪。”徐均朔抱着手机回微信,脸上流光溢彩,如同被丘比特一箭扎入心口然后提起来扔进了爱河,而后自己也意识到有点过于亢奋,收了收表情,干咳两声,语气强压平稳:“郑棋元。”

“是他啊?”龚子棋试探着问。

“对啊。”徐均朔大惑不解,仿佛很想不明白为什么龚子棋还不知道这件事,也想不明白为这有什么问题,就像天是蓝的草是绿的而他喜欢郑棋元,有什么不对吗,于是他又重复确认了一遍:“对啊,是他。”

于是扇贝掉在了瓷盘里,发出石破天惊的声响。龚子棋震惊了,他之前就知道第二季请了许多教科书上才出现的人去,问问上音音乐剧系上下几百口子人,谁备考期间还没学过《天边外》啊。但怎样也得恭恭敬敬叫声老师。哪和徐均朔似的,直接和教科书谈恋爱了。

“……你真的好爱学习。”龚子棋佩服。

  

   

   

   

    

徐均朔说不接新戏开始自闭就真的正儿八经地搞学习,选的导师是本科时期就联系好的,对他的才气也颇为赏识,正好系里要制作一部小型音乐剧,看他回学校了就名正言顺地压着他在学校里打工,分了一部分的填词给他。曲的部分是作曲系的师生们在做,有几首谱子还没定稿,徐均朔不得不作曲系和琴房两头跑,累得只靠意念生活。

郑棋元去上海巡演时来看他,戏要在上海演不到一周,演完后还有一些要在上海完成的工作,顺便见见老朋友,不用急着回北京,连酒店都订了整一个月。

此时正值徐均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了快一个月食堂的关键时刻,俩人约在北门,上课时段门口人迹寥寥,徐均朔背着包跑来,手里拿着一叠还没来得及放回包里的纸张,把自己直直撞进郑棋元怀里,鼻尖磕到肩膀,又酸又涩的,郑棋元身上有从北京到上海、从虹桥到徐汇的风尘仆仆的味道,有须后水、沐浴露、洗发水的香气,郑棋元喜欢出差时带自己的洗护用品,所以对徐均朔而言一切都是熟悉的,想流眼泪。

“好啦。”郑棋元拍拍他的背,挠挠他的后脑勺上的碎发,自己也埋下头蹭了蹭,像在途中相遇的候鸟给对方梳理羽毛,声音很轻,安慰小动物一般:“好啦,好啦。”

徐均朔不肯松手,忙碌的这段时间终于撕扯出一小片天光,手抓的越紧心越是放松,连力气也要松懈了,觉得吃不好睡不好压力大还熬夜的千万般委屈,现在好像都不是很重要。

“你洗过澡了?”徐均朔又嗅了嗅。

“刚去酒店放行李的时候冲了一下。”郑棋元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看小孩儿眼眶红红,忍不住调侃:“讲道理,我怕你饭也不吃就要跟我回酒店,那可麻烦了呀。”在对方恼羞成怒佯装要锤他的时候笑着拉过他手揉揉手心:“你这样子出大问题。”

“你又学我!”徐均朔毫无威胁地瞪过去,像去年在录节目时对岛民们严正声明,我可以土你们不准土你们土了我会很愧疚。

但此声明对郑棋元说完全无效,郑棋元觉得好玩,徐均朔好玩,徐均朔说的话也好玩,来来去去最后成了徐均朔的携带式小复读机,有时候甚至是无意识地就跟着说了一句。

大问题是大问题,郑棋元见其如同落难的样子,大为惊骇,之前脸上刚回来的几两肉在学校又蹉跎没了,说什么也要带他去改善伙食,打车去了附近的环贸,并且宣布就可劲儿挑好的吃,吃不到人均五百的店我们不进。

“你这样搞的我像被包养。”徐均朔感叹,“太小布尔乔亚,不如去吃食堂,人均五十都用不了。”

“这是接济。”郑棋元怜爱地看着他。

吃完饭后徐均朔说得回趟学校拿本书,之前说的那个史论课的论文还没写完,他俩一路溜达回学校。挑了条人少的路,郑棋元的手有点凉,塞到徐均朔的口袋里,又被握住了,俩人的手在一个口袋里挤挤挨挨。上海室外要比室内暖和,晚上空气也还可以,头顶悬着暂经过的月亮,满满一轮,很漂亮。

“如果我要是不演音乐剧,”徐均朔突然说:“那我就像梦里那样去卖月亮,随机定价,可爱的就便宜一点,不可爱的就贵一点,坏人就不卖给他。”

“那我呢?”郑棋元问:“你卖不卖给我?”

“你哦,”徐均朔打量一下,笑起来,“亲我一口,就给你一点,再亲我一口,就再给你一点。”他摇头摆脑:“要看你想要多少咯。”

“哎你好流氓。”郑棋元无可奈何,搡他一下。

“我就天天在你们单位门口摆摊,谁也不卖,就卖给你。然后……然后,”徐均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己乐起来,笑出开水壶的声音,在路灯下影子也前俯后仰,仿佛开水在壶里沸腾,“不讲了不讲了,以后再说。”

“你真的好烦。”郑棋元被徐均朔的故事吊了一半,好难受,“你老是这个样子。”他威胁,“那你在我单位门口摆摊我也不买你的月亮了。”

“不管,我直接强买强卖。”徐均朔眉飞色舞,拉着他进了上音大门,上楼梯时还莫名其妙地停下来,兴致高昂地说:“我强买强卖哦。”

“走走走,”郑棋元随着亮起的声控灯翻了个白眼,推推徐均朔的腰,“快走。”

  

   

    

   

    

上音不大,没几下就逛完了,徐均朔的市内交通工具是一辆电动车,主动请缨说要带郑棋元,以免摆脱打车时既定路线的摆布。郑棋元不怕带人,就怕被人带,坐在后座心惊胆战,害怕每一个减速带。

“你要是不稳的话就搂住我的腰。”徐均朔的声音留在耳边经过的风里,“但不要抓太紧,我怕痒。”

“红灯红灯红灯!”郑棋元没理他,比车主都要关心路况。

“看到啦!”徐均朔好无语,车刚好停到线后,前方红灯还有四十秒才能通行,他转过身看后座上的郑棋元,对方今天穿了件宽松的大衣,怕风吹的头疼就把帽子戴上了,就像在森林里提灯夜行的霍格沃茨校友,这个路口车流量少,郑棋元指了指红灯:“还有十五秒。”

徐均朔瞄了眼灯,又回头看郑棋元,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真的承受了很多,一前一后的角度徐均朔只能亲到他的额头,然后摸摸他的侧脸,近乎是哄着说:“我骑车很稳,你别害怕了好不好。”

也不知道起了什么疗效,一路上郑棋元果然都没有再说话,手紧紧拽着他的外套,深秋的晚风钻进衣摆鼓了起来,脸贴上去像靠近一个柔软的气球。摔就摔吧,郑棋元自暴自弃地想,要摔也一起摔,谁也别想躲。

本来就离得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徐均朔拉着惊魂甫定的郑棋元进了宿舍区,几天接连下雨,门口的石阶角落有一小片青苔,郑棋元趁徐均朔找门禁卡的空盯着看了许久,突然一拍脑袋,哎呀,语气极为懊悔,铁肺名不虚传,中气十足的一声几近响彻云霄,整个沪市的声控灯都能因此平地拔起,一路亮到十八楼。

“怎么了?”徐均朔刷开门禁,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吓了一跳,哆嗦一下差点把卡扔地上。

“家里有盆龙骨我浇多了水,本来想控控水再走的,但急着赶飞机,就给忘了。”郑棋元悔不当初,浇多了水的契机也是在跟徐均朔打电话,对方话实在很多,忙着听他说话,就顾不上控制浇花水量了,他重重摇摇头,“哎呀。”

宿舍在五楼,没电梯,靠爬,徐均朔快跑三阶,停下来等等他,摇头晃脑,大言不惭:“急着来见我。”

郑棋元一抬头就看见一双笑弯了的眼睛,洋洋得意又神采飞扬,穿得了西装也吃得了路边摊,怎么看怎么好玩,但又不能太惯着,以免上房揭瓦,于是手心拍他后脑勺上,根本没力道,但恋爱的人就是很娇惯,捂着后脑勺喊疼,郑棋元好笑,又上手给揉揉。

“是,急着来见你呢。”

  

   

   

   

   

徐均朔的宿舍今晚又没人,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杂物,桌子上尽是堆叠的书,看完的放左边,没看完的放右边,书签探出来好长一段。就连椅子上也是衣服,毯子扔到床上,干净倒是挺干净,就是太乱了。郑棋元在逼仄的宿舍里转了两圈,实在觉得惨不忍睹,趁徐均朔收拾东西腾地儿给他坐的时候,软言劝他跟自己去酒店住。

劝的时候一堆言辞都想好了,生怕徐均朔舍不得这小瓜田,没成想刚提出来,那边就极为爽快地答应了。

“嗐,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徐均朔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回过身来差点被床板撞到头,就势歪出去往郑棋元身上一挂,蹭他脖颈,眼尾眯起来,笑得傻乎乎的,“住这里没地方放东西,我都要疯了。”

  

    

   

   

   

回酒店的路上难得看到一家还在开的点心店,徐均朔跑进去抱了一盒青团出来,塞在郑棋元的包里。东北土生土长的郑先生真的很少吃这种点心,并表现出毫无兴趣的态度,被徐均朔熟练塞包行为搞得头大,说你不背你不嫌沉。徐均朔耍无赖,指着手里的行李箱辩解嗨呀我拉了个箱子哎。

刚到房间,徐均朔放下行李就先进了浴室,洗完擦着头发出来,看见表现的毫无兴趣的郑棋元正坐在地毯上拆青团盒子,小小的软软的拿出来,外面裹了一层薄膜,然后小心翼翼地拆开薄膜,手法颇似抚摸他最爱的那盆花的叶子,抬眼看见徐均朔,勾勾手,趁对方也坐下来凑近的空档,把青团递到嘴边。徐均朔下意识地咬了一口,黏黏糯糯地说话都口齿不清。

郑棋元也没管徐均朔说了什么,倒是弯着眼睛,很得意的:“你看你看,是豆沙馅儿的吧。我就猜是豆沙馅儿的。”

“太甜了。”徐均朔艰难咽下,摆手,“牙好痛,不吃了。”

“还有一盒呢,等会儿放冰箱里。”郑棋元把剩下的半个吃了,豆沙味很浓,细绵的口感,还有青艾的气息。没人会拒绝甜食,即便他规律健身还吃素。郑棋元这么想着,又拆了一个青团。

   

   

   

   

   

房间里的床不算大,但刚好够两人躺着。床头上摆了不少郑棋元的东西,徐均朔收拾自己行李箱的时候经过,会停下看一看,难得对酒店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郑棋元洗了漱躺到徐均朔旁边,床的一侧下陷,徐均朔被颠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满足,凑过去亲他,像青团似的,黏黏糊糊,搭乘了一艘去海底觅花枝的船。

亲到一半,郑棋元在手腕被按住的时候制止了:“今晚什么也不做啊,我明天得早起去剧场试台,你好好睡,不吵你。”

徐均朔其实挺累,放松下来就开始满满的疲劳,也明白郑棋元今天也很累,但还是委屈巴巴地“哦”一声,埋在被子里。夜里冷,没开空调,两人在被子底下碰胳膊碰腿,挤来挤去还挺暖和。徐均朔想着想着又乐出声,郑棋元不知道他高兴的什么但也莫名其妙跟着笑,俩人横跨十六年的年龄差在同一个时刻为不同的事情而笑,徐均朔是觉得和郑棋元在一块就好开心,郑棋元是看见徐均朔开心就跟着开心。

俩人傻笑半天,止于被郑棋元拍了一下手臂:“乐啥,别乐了,赶紧睡觉。”

   

  

   

    

   

第二天郑棋元起床果然没吵醒徐均朔,收拾得轻手轻脚,但徐均朔就是醒了,在郑棋元刚按掉手机震动的闹铃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衣架在落地窗边上,郑棋元绕过床,撩开窗帘的缝隙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徐均朔半眯着似醒非醒的眼睛,看窗帘被撩开的时候晨光落在郑棋元肩膀上,顺着滑下来绸一般地搭在小臂的纹身上。徐均朔迷迷糊糊觉得落地窗前的郑棋元好像一个大雨滂沱的诗人,影子里也是挤不干的水分,而自己就是由复杂的字母构成的Pluviophile。

郑棋元回头一看徐均朔醒了,坐到床边:“吵醒你了?”

“没有。”徐均朔干脆坐起来,抱着他,把暖和的被子裹在他身上,看到清晨从他的肩膀上落下,黄昏又升了起来,他寻觅花枝的船没了,携着所有可能奋力前去,然后心甘情愿地沉在了海底。

徐均朔扒着他不肯放,摇摇晃晃地又要睡过去,然后听见郑棋元说让他不要起太晚记得吃早饭。

“我晚上演完就回来。”

徐均朔想,“回来”是个多好的词啊。

     

   

   

   

   

郑棋元推门进来的时候,徐均朔正坐在沙发上噼里啪啦打字,戴了副眼镜,颇有鏖战到底的神态,听键盘敲击的声响就知道此刻该困苦研究生正文思泉涌,桌上有吃完的生煎盒子,包装精美,一看就是点的外卖。郑棋元换了衣服,从冰箱里拿了一份酒店送的果切,放在桌子上,顺便把外卖盒给扔了。

刚打开果切盒,就听徐均朔突然发问:“郑迪,你过年回不回沈阳啊?”

郑棋元愣了一下,算了算年假时长:“回,就住个几天吧。”那边哦了一下就没了声响,郑棋元这才回味过来徐均朔又在叫他郑迪,就把摸了果切盒的手往徐均朔额头上一贴,冰凉,对方嗷的一声,狠狠按了回车,页面上空白的分段全是他的反抗,郑棋元不以为意,顺着徐均朔张开的嘴塞了一块梨进去。“咋啦?”他问。

“我想去找你,过完年的时候。”徐均朔嚼着梨,冻得牙痛,嘶嘶吸气,觉得两颊都发冷,郑棋元捂热了手给他揉揉腮帮,总觉得瘦了一点,捏不出什么肉。“下学期我老师要去趟意大利,我也没什么事情,在他回来之前我去找你玩。”

“去哪儿啊?”郑棋元没反应过来。

“不过我得先从福州回上海,注册下研究生证。”徐均朔还在计划,“然后从上海直接去北京。”

郑棋元明白了,啊了一下,然后又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来呗!”

“那说好了噢。”徐均朔推了下眼镜,眼巴巴地看着他,就像随时能拿出一份合同让郑棋元签字画押。他放松的时候说话就不端着了,牛轧糖的质感,语气词讲得很重,一诺千金全压在最后的噢上。

   

   

   

   

   

徐均朔说要去找他就不会食言,刚过完年没几天就接到了电话,雷厉风行地通知这就要上门。彼时郑棋元正在打扫卫生,闻言立刻作出指示:“你来的时候,”奈何信号不太好,声音带着滋啦的电流声,时断时续的,“朔朔,你来的时候,把晒在楼下的被子顺便抱上来。”

郑棋元喜欢叫他各种各样的昵称,觉得徐均朔就像埃尔柯尼希*,有时候叫他小徐,小徐,你过来一下,小徐。被徐均朔指责颇有干部作风,让他被迫提前体会事业单位的生活,甚不可取,遂作罢。徐均朔相对而言就显得没什么新意,从刚开始的郑棋元老师到郑迪,围绕着这俩名字打转,拆拆减减,跳楼大甩卖,后来像是回应似的,叫他“郑”,郑诶。

徐均朔手机里有很多郑棋元的照片,节目录制结束后就专门建了个相册存着,相册名信奉没新意就是最大的新意,另辟蹊径地取了个“新建相册”,朴素又特殊。

照片其实也没什么,大多是徐均朔悄悄拍的,有时候被郑棋元发现,敲一下他脑壳,然后拿过手机看。“还行。”有时候是满意的评价,然后又警告:“别乱发啊。”

别乱发啊,自己存着。

被镜头留存的都是些小事,吃饭喝水练歌打盹,有时候只是坐在那里发呆,谁都会做的。但就是应物斯感,前缀只要是郑棋元,感觉就不再普通。

上课的时候拍课件,王敏辉偶然瞄到徐均朔的相册,问他这里头存的是何路神仙。徐均朔说:“郑啊。”

越是重要的人,就越想用更简短的字词来描述他,想让其他人听明白,又想让其他人不要那么快地听明白,春风化雨,杀人于无形。

   

   

   

   

   

徐均朔是打车来的,他平时有学校的事牵绊着,不常来北京,更多的是因为工作而匆匆来往,只歇个脚,带走的只有让他喉咙生疼的干燥空气。上次到郑棋元家长住,还是过生日的时候,郑棋元给他做了很多菜,厨房里在做红烧排骨,还没收汁,徐均朔去闹他,最后被一块排骨打发走了。

郑棋元搬了新家后,厨房的装潢不怎么耐脏,他也因此鲜少下厨,徐均朔生日那天几乎把厨房整年的工作时长都给用光了,把徐均朔感动的不行,许愿时硬要分给他一个愿望。

当时的强送愿望就像现在强买强卖的月亮,没有道理可言,郑棋元无奈收下,跟着徐均朔认认真真闭眼睛。可不可以贪心一点。郑棋元对着蛋糕、对着蜡烛、对着满桌佳肴以及窗外月亮,想,希望徐均朔能长命百岁,自己就一百一十六岁。到最后无论如何还是要在一起的。他已经快了十六年,现在想等一等,再等一等。

   

   

   

    

   

郑棋元楼下有一小片空地,周围有高台,太阳经过时会留下四四方方的热闹阳光,这块地方被物业放任了,一般会被住户拿来给盆栽晒晒太阳,或者撑个杆子晾一下被子。

徐均朔背着包,怀里抱着郑棋元让他拿的被子,北京正午的光线猛烈,晒得哪里都暖烘烘,他有点犯困了。短途飞行过程中怎么也睡不着,一坐上出租车就开始上下眼皮打架。他已经缺觉许久,前段时间行程忙的紧绷一根弦,团团转根本想不起来困,骤然松懈下来,就立刻订票去往他的温柔乡和永无岛,甚至在上飞机前都忘记了和郑棋元报备。现在抱着被子,恨不得也变成棉絮,长长久久地呆在床上,被郑棋元洗洗晒晒晾晾,晚上睡觉还能依偎着,心甘情愿被床板封印。

郑棋元在家里,听见敲门声就去开门,先看到的是一团被子,徐均朔抱得高,只露了个头顶出来,找对门全靠本能记忆。徐均朔踏进门时踉跄一下,郑棋元下意识地去接,于是一团被子被塞到怀里,徐均朔埋在被子里,隔着厚厚的棉花只能揪到郑棋元一小块衣角,声音闷闷的:“我好困。”

怎么会这样。郑棋元任他揪着衣角,记起在长沙刚见面时,徐均朔才是一个亟待毕业的本科生,在朋友圈里发长长的毕业作文,跑过来跟自己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莽撞又满腔热忱,现在竟然已经跨了两个年头了,还是会来找他,跌跌碰碰地说我又来啦,仿佛南墙上只要刻着郑棋元三个字,他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撞过去。

“吃饭了没有?”郑棋元把被子扔在沙发上,厚重的一声,弄乱了沙发上的靠枕。他声音很温柔,也像棉絮似的,“先喝点儿水。”

郑棋元熬了粥。过年的时候回沈阳,带了三袋大米回来,扛上楼差点儿折了老腰,心想昔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现在就这点儿米他都要把腰折了,实在不妥。徐均朔听了后笑到破音,嚷嚷着想吃东北大米,等他来了要喝粥。

于是今天徐均朔说要来,厨房里就煮上了粥。人到家的时候刚好温着。徐均朔喜欢吃甜,就又放了小枣和葡萄干进去,十月的时候从去朋友家做客带了罐桂花蜜走,想着等会儿要拿出来。

“没什么胃口。”徐均朔见到郑棋元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黑眼圈成为了他的保护色,“就是很困。”

郑棋元拿他没辙,带他进了卧室,跟他约法三章:“就睡两个小时,好吧?两个小时起来吃点儿东西。”

然后拍拍床铺:“上来,我陪着你一块儿。”又强调一遍,“两个小时后我叫你。”

北方还没有停暖,卧室面积又不大,关门关窗没一会儿就觉得要热冒汗。徐均朔这次来没带薄衣服,就熟门熟路地从衣柜里抽了件T恤换上。床是刚铺好的,新晒好的被子还没有套上被罩,因此暂被搁置。郑棋元正当午其实睡不太着,怕空气不流通,又爬起来把卧室门半掩着。

徐均朔只要在郑棋元旁边睡觉就有种莫名的卸重感,惺忪期间察觉到郑棋元没躺下,就问:“你是不是睡不着啊。”太累了,又放松,意识都不在一个水平面上,声音变得囫囵。

“你睡你的,”郑棋元拍拍他,“我看会儿手机。”

“你不要老看手机。”徐均朔伸手过去,没拿到手机就退而求其次的握住手腕,往被子里带,“太不健康了。”

郑棋元对徐均朔竟然也能发出这种言论感到新奇,对方手劲大,自己的一手被制伏,另一只手就被迫放下物件,滑进被子里,徐均朔冬天的时候比较热乎,像个恒温热水袋,此热水袋还坚持不懈地摸他手腕,从腕筋一路揉到脉搏所在,然后到手心,挠一挠。

“把脉呢。”郑棋元被他挠得特别痒,手指圈起把徐均朔包住,对方不依不饶地挣扎了一下,要从郑棋元的五指山下开出朵花来,最后各自妥协十指相扣。

“嗯。”徐均朔发出鼻音,翻了个身,侧躺着,额头抵在身边人的肩膀上,头发蹭蹭,毛茸茸的,“恭喜你哦,害喜了。”

郑棋元心想那这得恭喜你吧,转而发觉自己这想法很助纣为虐,遂哭笑不得地以一字蔽之:“滚。”

“不要。”徐均朔也简洁回应,坚做郑棋元的钉子户,任尔东西南北风。

  

    

   

回家倒头就睡的后果就是徐均朔起来后饿得两眼昏花,饶是这样还跟在郑棋元身后打转。粥温好了,盛了一碗要端给徐均朔,刚转身就差点撞上人,郑棋元焦头烂额,边说你看看你一天天的,边找出那罐桂花蜜递过去:“用那个木勺,别用错了勺子。”

“勺子上有水哎!”徐均朔举着勺子在客厅里喊。

“擦干净呀!”郑棋元好无奈。

只吃粥是不行的,郑棋元又清炒了两个小菜,端出来后令徐均朔几近哽咽,觉得自己像提前经历了生活水平跃层到达饭疏食饮水的大境界,郑棋元让他先垫垫,晚上吃正常伙食。

徐均朔这次过来不是空着手,带了一大堆任务,吃完饭就开电脑,年前那部戏还没搞定,又删改增了几首歌,还有一些打回来要重新改的。这学期就要开始排练,deadline迫在眉睫,徐均朔饱暖之后就得开始思考生计问题,是生计,不是计生,这愉悦感就断崖式下跌了。他看着文件里的无数修改稿就开始头疼,觉得自己年纪轻轻要失去宝贵发量。改着改着就忍不住唱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郑棋元下午出了趟门,去单位把今年的年货拿了,又买了菜回来,进门时已近饭点,但鉴于徐均朔午饭吃得实在太晚,现在倒也不算迟。

晚饭做得少但丰盛,徐均朔哼着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啊呀着就关了电脑去端菜盛饭。吃得十分不求上进不思进取,并点评这过年都没贴的冬膘看来是逃不过。

郑棋元让他一块去拾掇厨房,徐均朔把厨房改称灶台,说这很大隐隐于市,俩人隐居在北京里,很厉害,很无敌。拾掇灶台要有仪式感,要穿上围裙,锅里还残留着柴米油盐的味儿,任劳任怨地刷。郑棋元收拾完桌子过来检查,将帮厨小徐降职至刷碗,自己来刷锅。

  

   

   

很多时候郑棋元都觉得自己养了一只小动物,不是熊猫,是小熊猫,食肉目浣熊科,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独居,以箭竹笋、野果为食,啮齿类,尤其喜食带有甜味食物。郑棋元拿着手机这么给他念,徐均朔边听边点头,想起之前收过一个表情包,配字是国家一级保护废物,就又开始笑,觉得自己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废物也当仁不让。

“你哪里废啊?”郑棋元摸一下朔朔头,“你多优秀。”

才不是。徐均朔想,自己在郑棋元旁边就忍不住废掉,精神上的退层,觉得生活到这里就可以止步,顶多没事再戏戏诸侯,放古代就是周幽王二号,很完蛋的。

但无论如何,郑棋元都觉得自己养了一只小熊猫似的小动物,皮毛温顺却不柔软,挂着黑眼圈,话多还跑火车,偶尔粘人,偶尔装作不粘人。

徐均朔的任务繁重,几乎大半时间都窝在卧室里埋头工作,生生捂白了一个色号。郑棋元怕他在家里闷出毛病,生命在于静止但也没有这么止,于是每天新戏排练结束后就匆匆赶回家,带着徐均朔出去遛弯,顺便买点东西。大冷天的也不想跑远,常去的地点就在小区后面的公园,有一小片空地是广场舞专属,他俩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像俩企鹅一样在旁边看,颇为滑稽。徐均朔有时会笑出声,郑棋元戳戳他放在口袋里的手,像戳开含羞草的叶片,然后把自己的塞进去就会被握住,手心是热的,很舒服。

“我以后要来当领舞。”徐均朔许下鸿鹄伟志。

“那要出大问题。”郑棋元也跟着笑,手不想伸出口袋,只能下巴抬抬示意,“要是双人舞咋办。”

“嗨呀,那我委屈一下当你舞伴算了。”徐均朔说罢上下虎牙一碰,一个肘击轻轻落在郑棋元腰侧,像小熊猫的肉垫啪一下落在身上,语气凶凶的:“不要再学我啦,月亮不卖给你了!”

  

   

   

如果郑棋元排练结束得晚,他是没办法把徐均朔拽出门的,徐均朔也不让他出门。卧室里有床有桌椅,郑棋元洗了澡倚在床头看剧本的话那就还有郑棋元,简直是人间天堂。徐均朔甘愿沉溺在卧室温柔乡,坐在椅子上伏案敲打键盘或在纸上写写画画。郑棋元很喜欢看他的手稿,有时字迹凌乱但又有内在逻辑,像隐秘的线,缠缠绕绕随着字迹主人的目光圈在他的手腕上,系了个死结。徐均朔说郑棋元是自己的灵感缪斯,时不时就回头看看他。工作期间本应是生人勿进,却自动把郑棋元划进小世界里。

遇到瓶颈期时废纸都会成为泄火对象,揉成一图案暴躁地扔到旁边纸篓里,有时碰到边沿会被弹到地上,郑棋元趿着拖鞋下床把纸团放进去,捏捏徐均朔的后脖颈。

“你先睡吧,我要通宵了。”徐均朔可怜巴巴,还没等回答,就又啊啊啊着撤回之前的发言,“不行不行不行,你再陪陪我。”

“我困了,睡了。”郑棋元逗他,装模作样地打个哈欠,“晚安。”

徐均朔抓着不让放:“十分钟!”严肃承诺,“就十分钟!你睡了我就写不下去了!”

郑棋元笑了,轻拍一下徐均朔的脑袋:“什么毛病这是。”

他趁这个空档出去倒了杯水,他不喝茶,徐均朔爱喝,福建产茶,过年回家特意带了一堆白茶和正山小种来,郑棋元无奈跟着养生,特意收拾出了一个柜子给他放这些七七八八。

   

   

   

单位一到季度考核就事儿多,团里的演员也要参与考评,郑棋元忙完排练还要专门去一趟单位,在三环路上开车堵得心烦。看了看手机,徐均朔一天都没发消息来,倒是有些其他朋友的消息一拥而上,问他的新戏什么时候首场,想去捧场奈何没票。那是一部商业的音乐剧,班底很好,开票当天就被一抢而空,剧院给他留了演员票,不太多,给徐均朔留了一张,其他的分一分也就没了。郑棋元趁堵车的空档一一回复,车载音乐连上蓝牙,自动放了歌单里的歌,不是郑棋元的风格,特意切出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之前徐均朔用自己的手机登了音乐软件,一直没退出。

有一个新建歌单,名字就叫“新建歌单”,就像徐均朔有个专门的手机相册叫“新建相册”,创建时间很早,播放次数高得令人叹为观止,里面全是郑棋元的歌。只要有音源的都出现在了里面,包括录节目时他们的合作曲。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跑单位这种事儿本来就令人身心俱疲,年轻的时候郑棋元还能为此憋一腔闷火,现在抬头一看一轮满月,倒颇有习惯了的平和。他停了车上楼,感应灯坏了,看见门缝和地垫的罅隙漏出的一点点玄关的光。掏出钥匙开门的瞬间听见拖鞋啪嗒啪嗒的声响。徐均朔走路就这样,平时不好好走,喜欢拖着鞋,但倒也挺有辨识度。郑棋元打开门,看见徐均朔蹲在门口。

“咋啦?”郑棋元放下包和钥匙,就着玄关处暖黄的灯光也跟着蹲下来,问他。

徐均朔眨巴了下眼睛,这段时间熬得黑眼圈衬得有些憔悴,但语气是雀跃的。郑棋元想他确实养了一只小动物,现在嗷嗷扑他怀里,柔软的、充满爱的,给他顺毛,也等着他给自己顺毛。火苗似的,尘埃落定的感觉,连爱意和喜悦都是亮堂的。

“我写完了,那部戏。”徐均朔鼻尖亲昵地蹭了蹭郑棋元的鼻尖,然后响亮地亲了一口,“老师看了说没问题,不用再改了!”

郑棋元一下子也变得软乎乎,他看的到徐均朔的才华和努力,也时常会为他的一点快乐而倍感高兴。

陡然轻松下来让他俩都觉得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徐均朔跟在他后面,问他吃饭了没有。他俩之间的交流好无趣,有时候不在一起,微信里充斥着“起了吗”“吃饭了吗”“怎么还不睡”,这种问答,吃喝睡确实是人生大事,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要不要出去转转。郑棋元提议。今晚难得夜色好,没什么风,北京的冬天已经到了尾声, 芽叶抽绿。前几个月过年之初沈阳下了场大雪,徐均朔没看到,郑棋元堪堪赶上,俩人一个在福州一个在沈阳,隔着两千多公里呼啸的风,从南到北传来的烟花破空的尖锐声,千篇一律的热闹。

雪还没化,风一吹掀起雪粒往脸上打,郑棋元带着厚围巾还是冻红了眼角鼻尖,晚上带着外甥在外面玩,小孩穿了红色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像个小红球,带着毛线帽子在雪地里跑过来跑过去,郑棋元给他戴了手套,给了把铲子让他自己造个雪人。徐均朔听他焦头烂额地照顾孩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郑棋元也不恼,远处不知道哪里放了烟花,在天空中炸开,红红火火的一团,灰烬落下来掉进雪里。

“新年快乐棋元!”徐均朔在手机里传来的烟花炸裂的声响中,声音也充满夜风猎猎,大声地喊:“新年快乐噢!”

那边仿佛顿住了,只能听到有些压抑的呼吸声,然后是带着笑的:“均朔,新年快乐。”

徐均朔听到不对劲:“你哭啦?”

“对呀。”郑棋元说:“因为我想你了。”

他四十岁了,他做过幼稚又暴躁的小孩,也做过稳重又成熟的大人,现在又放下一切似的重新做回小孩,给自己真实的脆弱情绪找到可以坦承的出口,不用装作不难过,不用时刻提醒自己年龄所应有的控制,徐均朔给他递纸,给他擦眼泪,从台上唱完歌也蹲下陪着一起哭,然后笑对方花了妆,他们共情到在寒冬里相互取暖,拥抱时仿佛交换了一半的灵魂。郑棋元每每想起都会眼眶潮湿,这是他不可多得的珍藏,也因此愿意毫不顾忌的把自己的心事全剖出来给徐均朔看。

徐均朔推开阳台的门,窗户外面是一轮月亮。那么漂亮的月亮。他问郑棋元,你看到了吗?

郑棋元说,没有。云层太厚了,月亮躲在后面不出来。

今生卖花来世漂亮,如果今生卖月亮呢。徐均朔想起那个梦。

  

  

   

“我不知道,”郑棋元听到问题愣了一下,停下来认真想了想,“你过年就在想这个了吗?”

没有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奇怪,他容纳着所有一样或不一样,无可救药的感性人群,会很容易哭,很共情,草木山川河流处处有灵。相信会有各种各样的爱情,也相信该在一起的人无论过多久,无论多晚相遇还是会在一起的。

“没有啊,我去年就在想了。”徐均朔挠挠头,拐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两盒酸奶,推开门出来时,看到路灯的光斜斜靠在郑棋元的肩头上,像去年秋天郑棋元来到上海,早上透过充满睡意的眼睛看他,觉得清晨和日落都在他的肩膀上朦朦胧胧地轮替。徐均朔把酸奶递给他,表面还覆着一层冷藏柜的凉雾,“你等会儿喝哦,太凉了。”

他俩捧着酸奶走了一段,拿在手里好凉,徐均朔奇思妙想,让郑棋元把那两盒酸奶放在他的大衣的垂帽里,沉甸甸的,但帽子大,看不出来里面藏了什么。

郑棋元觉得有意思,围着他前后左右转了一圈,他时常感到好奇,徐均朔曾经说他最可爱的一点就是这个。然后拍拍帽子又掂了掂:“沉不沉啊?”

“没办法,太冷了呀。”徐均朔搓搓手,放口袋里捂了一会儿可算捂热了,冲郑棋元摊开手:“来。”

郑棋元把手放上去,在徐均朔反手拍手背之前眼疾手快地把手抽走,他俩对这个幼稚的游戏简直乐此不疲,玩了小半程路都没结束,最后分不出个胜负,徐均朔干脆把手握住了,郑棋元抽都抽不出来。

“你好烦。”郑棋元被迫妥协,半截手藏到袖口里,半截露在外面的被徐均朔握着,暖腾腾的,连说话都丧失了批评意味,“你今生卖月亮,来世还会很烦。”

徐均朔埋在围巾里嘿嘿笑,笑声极傻,颇有大智若愚的体悟,围巾是郑棋元的,出门前在脖子上围了三圈,有一点点香水残留。

“我之前不是讲过那个梦吗,你不记得了?”徐均朔凑过去看他茫然的表情,又肯定地下了结论:“你不记得了。”语气嘟嘟囔囔。

“……来我单位门口卖月亮的那个?”郑棋元想了想,他想事情的时候总是停下来,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记忆上,有一种沉思的美感,落地窗前大雨滂沱的诗人,“我分明记得!”

“我要是不是音乐剧演员,我就去你单位门口卖月亮。”徐均朔又重复了一遍他的梦境、他后来的幻想的开篇,那应该是一个晚上,郑棋元从单位下班,会看到他坐在台阶上卖月亮,一开始会很疑惑,但总有一天会来问。会来问。

“哎你卖的什么呀。”郑棋元提醒他,忠实扮演一个原型人物。

“哎你卖的什么呀。”徐均朔把这个问句接了过来,糅进故事里,他会卖月亮,郑棋元会过来问他,会想买他的月亮:“我就说,我卖的月亮,价格呢,你亲我一口我就给你一点,看你想要多少咯。”

“那你的月亮都卖给过谁啊?”郑棋元是个现实主义者,“能不能货比三家,七天之内能退换吗?”

“你要求还蛮多!”徐均朔瞪他,他俩往家的方向走,楼下偶遇小区住户养的狗,好大一只金毛,亲人又可爱,忍不住摸摸,沾了一裤腿的毛,徐均朔心情就很好,表示可以满足郑姓顾客的诸多要求,“反正只卖给你一个人,你也找不到可以比的。”

“啊,”郑棋元认真地想了想,觉得不亏,决定购入:“那就多称一点吧,我能分期吗?”

“可以哦,能分周期、月期、年期、辈子期。一般比较推荐最后一个,很划算。”徐均朔点点头,松开手,从郑棋元的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一堆钥匙在一起,叮铃哐啷一大串,摸索半天找对锁眼,咔哒,“但你不能称太多。”

“为什么啊?”郑棋元脱下外套,又转身去解徐均朔的围巾,挂在玄关的衣架上,他对这个卖家讨价还价的行为感到很不解与惊奇,“你这还限量吗?”

徐均朔跟着脱下大衣,帽子里掉下两盒酸奶,咕噜咕噜在地上翻滚了一下,他连忙去捡,边回答:“你不可以称太多,我下辈子还要来的。”他把酸奶放到客厅的桌子上,把之前留在那里的纸张收拾了一下,“如果你都买光了,那我下辈子怎么再遇见你啊。”

“你要是非得这么说,那你上辈子是不是把月亮都卖给我了,所以现在才两手空空。”郑棋元开始缜密推理,无缝衔接去阳台照料花,该浇水了,水壶放在卫生间里,他喊了声:“朔朔,把浇花的那个壶灌上水拿过来。”

徐均朔在客厅应了一声,找到壶,倒上水,又噔噔地跑到阳台给郑棋元,觉得刚刚那番话竟有些许在理:“讲道理,我真的很心软。你肯定一说我就都卖给你了。大意了。”

郑棋元得意洋洋,对徐均朔的唉声叹气充耳不闻,打理花花草草时看向窗外,咦了一声,扯扯身边人的袖子:“你看!”

徐均朔慢腾腾地过去,脑袋挨到一起,顺着方向看过去。

窗外难得的晴明朗夜,一轮皎皎圆月,万千煌煌列星。他看到船舶觅得海底花枝靠岸,月光映着一簇簇的玫瑰花丛,相隔遥远的是他的塞壬,说要买他所有的月亮。于是他穿过布满花刺的原野,只消走过去,像注定而又心甘的触礁。

看了一会儿,感到眼角潮湿,又看向郑棋元,突然觉得真好,什么都好,他有书读有歌唱有剧演,心仪的人常驻身边。圆满到不可思议,就像上辈子真的卖了月亮,在单位门口摆摊,郑棋元是他唯一的顾客,整个包圆儿,让他下辈子如此圆满。

他亲了亲郑棋元,喜欢一个人就要亲亲他,小熊猫眼中唯一的苹果。他的手里还抱着刚刚郑棋元塞给他的水壶,就那么傻傻地看着郑棋元,亲他,然后看向窗外皎月。






“今生卖月亮,来生圆满呀。”  

   

   

   

   

   

   

-FIN

    

    

*神话中的小精灵之王。

*文名来自于同名书,是关于月亮别称代称的收录。看到这书名觉得很有他义,像“太阳能维修”,就很可爱。

   

      

整个九月近乎宇宙爆炸般的忙碌,感谢均棋拯救我于水火。

祝愿小徐同学和郑先生,月常在人常圆,无论今生卖不卖月亮,都能获得圆满,心仪之人常驻身边,好运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