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你爱上一颗星星
星舰在经过T1593星时,与一颗陨石相撞,右翼损毁,储能箱被撞坏,机侧瞬间起火,失去控制的星舰无可避免地往下坠。
贺峻霖坐着驾驶室里,左手用力拽着操纵杆,右手迅速在操控台上按下紧急逃生按钮。
下一秒,驾驶座被作为独立箱体弹出星舰。腾空的时候,贺峻霖看见大半星舰已被烧毁,只有头部还勉强完整,此刻正朝宇宙深处坠去。
逃生装置内载有控制系统,可以凭借携带的能源自主航行一段距离。贺峻霖查看了星图,发现最近的星球就是T1593——一颗无人星。
再远就是二十多光年之外的行星了,必须得用星舰跃迁才能到达。贺峻霖苦笑地摇了摇头,控制着逃生装置向近在咫尺的T1593降落。
T1593不仅是无人星,...
星舰在经过T1593星时,与一颗陨石相撞,右翼损毁,储能箱被撞坏,机侧瞬间起火,失去控制的星舰无可避免地往下坠。
贺峻霖坐着驾驶室里,左手用力拽着操纵杆,右手迅速在操控台上按下紧急逃生按钮。
下一秒,驾驶座被作为独立箱体弹出星舰。腾空的时候,贺峻霖看见大半星舰已被烧毁,只有头部还勉强完整,此刻正朝宇宙深处坠去。
逃生装置内载有控制系统,可以凭借携带的能源自主航行一段距离。贺峻霖查看了星图,发现最近的星球就是T1593——一颗无人星。
再远就是二十多光年之外的行星了,必须得用星舰跃迁才能到达。贺峻霖苦笑地摇了摇头,控制着逃生装置向近在咫尺的T1593降落。
T1593不仅是无人星,还是一颗寸草不生的荒废矿星。踏上T1593的土地,带着沙尘的狂风把贺峻霖吹的睁不开眼。他只能双手护着脸,伏低身子,用几乎贴地的姿态,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前行。
根据储存的资料库显示,这是一个经过大型开采后能源枯竭的行星。
这里一定会有人类居住的痕迹或者开采过的矿洞。不管怎样,让我找到一个避避风吧。贺峻霖在黄沙中瑟瑟发抖地祈祷。
突然脚下一空,他连惊呼都未叫出口,就落进了一个漆黑的洞里。
洞道狭窄又绵长,贺峻霖在里面不停地打着滚,撞到土墙后换个方向继续滚,又撞到下一个土墙。他原本还会用手去缓冲一下,但双手逐渐抬不起来,他只能蜷缩着身体,等待坠落地底的那一刻。
——啪。他摔在一块平坦的土地上。
贺峻霖费力地从土里抬起头,发现这里竟然十分明亮,不复洞道里的黑暗阴冷。
头被磕到了好几次,致使他视野变得模糊。前方出现了什么?是人吗?
贺峻霖想伸手去碰,却发现手疼得无法动弹。
“你怎么了?”机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什么?机器人吗?
贺峻霖被一双冰冷的手抱起。
贺峻霖抬眼看向那个机器人,他正在用他那沉黑色的眸子看他。
他拥有一张人类的面容。
“你是…仿生人吗?”
“是的。”
“检测到你双手骨折,右脚踝骨折,身上多处擦伤,头部三处血肿,即将为你进行紧急处理。”
机器人边说边将贺峻霖放到了一架行军床上。
行军床款式很老,贺峻霖躺上去的时候听到它在吱呀作响。
仿生人放下他后,不一会儿就找来了夹板绷带酒精。贺峻霖脸因剧痛发白扭曲,冷汗正不停地往下滴。
“麻醉剂已过期,无法使用。”仿生人将一卷绷带递到贺峻霖嘴边,“转移注意力有利于缓解痛感,你需要吗?”
贺峻霖痛得说不出话来,微微偏了偏头,咬住了绷带。
将骨头复位并用夹板固定的过程,让贺峻霖知道了他的双手错位的有多离谱。——这简直就是掰了九十度回来。
意识已经痛到飘离,贺峻霖无法感受到自己的伤口有多严重,他看着身边堆叠的染血绷带,突然开了口:
“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风沙肆虐的荒星,一个藏于地底的洞穴和一个……精致的仿生人。
仿生人停顿了一下,在贺峻霖眼中,更像是愣住了。
“供电不足,没有办法访问十年前的记忆模块。”
“也就是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不止十年。”
“我的运行记录显示,我制造于15年前。”
“十多年啊。”贺峻霖的情绪低落下来,他又要在这里呆多久呢。
“你没有想过离开吗?”
“有人给我输入了指令,除非指令销毁,否则我无法离开。”
“是什么指令?”
“对不起,你无权访问该条指令。”
真是个冷冰冰的仿生人啊。贺峻霖笑了起来。
转而他想到,“你有名字吗?这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访问。我的名字是严浩翔。”
是人的名字,不是编号。
“创造你的人把你当她的孩子呢。”
严浩翔问:“为什么?”
“你有见过其他的仿生人吗?”贺峻霖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一般的仿生人都只有编号,如果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可能会用昵称,就像‘小一’啊这样的。称呼只是为了快速对仿生人发出命令,所以很少有人会连名带姓给仿生人取名字。在星际中,一般只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呢。”
宝石一样的眼睛看向贺峻霖,像是在沉思,又近似动容。
果然一个人呆久了,连看仿生人都觉得他有感情了。贺峻霖自嘲道。
“你的系统很久没有更新过了吧。”痛苦慢慢减轻,贺峻霖说道,“我来帮你更新吧。”
“不用连星际网也可以吗?”
“别人不可以,我可以哦。”贺峻霖勾起嘴角,“我叫贺峻霖,是观云帝国的人工智能工程师,最新的系统也是我编写的。只要把新的系统输入你的运行核心就可以了。”
“如果我手没有骨折就好了,这样的话,不出一个星期,我就可以把写完系统代码。”
贺峻霖躺在破旧狭窄的行军床上滔滔不绝,严浩翔没有找到能让他回答的气口。
“你的宇宙辐射能量回收系统能运作吗?不过看这颗星球的情况,宇宙辐射几乎都被风沙给挡住了。得想想你充能的事情。”
“还有3个小时,就会迎来引力潮,风沙会散去15个小时,可以充能。”
“然后你就可以打开记忆模块了?”贺峻霖对严浩翔的由来真的十分好奇,他想象不出一个有姓名的漂亮仿生人是怎么流落到这颗荒星上的。
“不可以。这些能量只够最低限度活动,直到下一个引力潮到来。”
“那要什么时候呢?”一个月?就像地球的月亮潮汐。
“按太阳时计算,三年三个月零十二天八小时。”
“你要怎么上去?”贺峻霖有限地转了转自己的脑袋,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的通道。
“有一架手动的矿洞升降机。”
“没有电动的吗?”
“没电了。”
矿洞里陷入寂静。
“我要上去了。”严浩翔的机械音响起。他走出贺峻霖视线范围片刻,抱回来一堆罐头和瓶子。
“这是营养罐头和营养剂,未过保质期,你可以吃。”严浩翔将瓶瓶罐罐放在贺峻霖床边,“你想现在吃吗?”
“还是营养剂好啊,这么久还能吃。”贺峻霖用下巴点了点绿色的营养液,“那个吧。”
严浩翔将瓶子打开,扶起贺峻霖的身体,一点点喂给他喝,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好了,这一瓶就够了。你现在要走了吧。”
“三秒后灯会熄灭。”严浩翔没有回答贺峻霖的话。
“什么?”
二、一。
世界重新陷入黑暗。
“这里的光源连接的是我的能源,现在我能源不足,必须得关闭光源。”机械声在贺峻霖耳边响起,让他慌张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点灯?”这是个不应该问的问题。也许机器人也怕黑呢。
“听到你来,在等你。”
贺峻霖干咳一声,他好像变成别人能源不足的罪魁祸首了。
“你的能量还足够你去上面吗?”
“足够。”
“我走了,这是通讯器,可以联络我。”严浩翔将一个小小的铁盒子放在他手心。
“嗯嗯,我明白。你快去吧,不然能量不够了。”
回应他的是脚踩在沙土上的细碎声,随后脚步声在矿洞里越来越远,直至贺峻霖无法听见。
要等十八个小时呢。贺峻霖闭上眼睛。真是漫长呢。
能不能一觉睡醒就是十八小时之后呢?
腕表电还有35%,应该叫他带上去充电的,不然下次开机就得是三年后了。
这里完全接收不到星际信号,没有办法发送定位让人救援。
该怎么出去呢?会有人降落到这颗星球吗?要不还是看看能不能找些材料,将紧急装置改成可进行短期跃迁的星舰?紧急装置被他抛在哪了?还能找到的吗?
贺峻霖漫无边际地想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冰凉的手心在落在贺峻霖的额头,为陷在苦热中的贺峻霖带来一丝凉爽。
“不要……拿走。”察觉到手要离开,贺峻霖在朦朦胧胧中呓语。
手又轻轻地放置在他的额头上。
严浩翔第一次违反系统演算最佳结果,采用内置系统未生成的方案。
——他只充了5小时电。
他离开的时候贺峻霖已经有发烧的前兆了,他需要回去确定贺峻霖的情况。充的电如果在省电模式下能用一年一个月。在启用光源和日日行动的情况下,至多四个月。
四个月,他的伤应该能好。
他能离开的,而他会继续留下,直到能源枯竭。
严浩翔重新打开了尘封依旧的记忆模块,情感随着记忆一起涌现。
他在一间昏暗堆满工具的地下室里醒来,睁眼看到的,是一位头发斑白的女性。女人笑容满面地迎接他,跟他说,你叫严浩翔,是我的儿子。
“我应该喊你妈妈?”智脑的资料库提醒他亲属之间的称呼。
“是的。到妈妈这来。”
在这间狭窄密闭的地下室里,他获得了生命,获得了亲人。
一开始他没觉得自己和其他人类有什么不同,他有人的样貌,人的身体,人的声音。他每天陪着妈妈去街上买菜,帮她记住哪家的菜又便宜又好,晚上躺在妈妈床边的地板听她轻微的鼾声。
有一天,妈妈很高兴地发给他电子影票,说她喜欢的电影重影了,以前她俩经常在家里重复看这部电影,现在终于可以在电影院里看了。
他说,好的妈妈,我们一起去看。
妈妈笑容凝固了,问他,你不开心吗?浩翔明明也跟我一样,最喜欢这部电影的了。
“妈妈,我没有学过开心。”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去看电影的计划取消了,取得代之的是妈妈每天在电脑面前查看资料、撰写代码。他只能替妈妈每天去买菜,为她做饭,在夜深之时提醒她睡觉。
时间在他身上只是个数字,他一直和诞生时一样,年轻漂亮,有一双深情的双眼。与他不同,妈妈慢慢慢慢地变老了,原来斑白的头发变得花白,身体的病痛也愈发频繁。
在一个地下室被水淹没的日子里,妈妈叫住正在往外排水的他。
“浩翔,你可以学会开心了,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他还离真正的人差什么?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人了。
妈妈将一块芯片植入他的大脑,他觉得脑袋又重又笨,有很多复杂的数据正在他的脑海里捣乱。
咻的一声,他自动关机了。
妈妈的实验失败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他看见的一队机械卫兵,和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妈妈呢?”他问他。
“连声音都很像……”男人捏住严浩翔的下巴,像看玩具一样审视他,“严莉,你真是想儿子想疯了。”
“呸,万毅和,你离我儿子远一点。”
是妈妈的声音!就在他身旁!
“本来还想顾及以往的师生情谊,不过看老师,好像也不在乎吧。”万毅和调出了光屏信息。
“严莉,公民身份TGJ2358712521,性别女,离开国家智能研究所后盗窃国家机密资料私自制造仿生人,并试图开发仿生人情感模块。违反星际智能发展法第1257条和第6985条,处以迁刑,流放至T1593星。”
“再过2个跃迁就到了,那里可是废弃已久的荒星,无法收到星际信号。”
“哦对了。老师,我这里还要一份对你儿子的处罚,你要听听吗?”
万毅和自顾自地调出了信息,读道,“严莉私自制造的仿生人,予以销毁,立即执行。”
“万毅和!”严莉怒吼。
“不过想到老师一个人呆在荒星应该很无聊,要不还是把它留在你身边吧。”万毅和嘴角蕴含一丝笑意,“虽然老师不认我这个学生了,但是我可还记得老师对我的情谊的呐,没有老师私带机密逃离研究所,我怎么可能坐上这个位置。”
“所以……”万毅和拎起严浩翔的领子,“我决定给老师一个礼物,哦,应该是两个。告诉我它的核心密码,我帮您留下它。”
“你要核心密码做什么?”严莉警觉地看向他。
“想看看老师的情感植入实验成不成功咯。如果成功了,我会给你们留下逃脱的机会哦。”
“什么意思?”
“我会留下一艘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型星舰。启动星舰的前提是它的情感完全觉醒,拥有人的喜悦爱嫉妒憎恨,所有的感情。”
“如果真的成功了,它到底会让您上舰呢,还是自己上去。我真是拭目以待呢。”
“怎么样,”他把严浩翔甩到严莉脚边,“老师不考虑一下吗?”
“RFKY0615。”严莉低下头,看着那张和早逝的儿子一模一样的脸,忍不住开了口。
严浩翔的黑色双眸变成蓝色,发出幽光,行行数据在其中流过。
他开口,“你好,最高权限已为您开启,请下发指令。”
“老师,接下来您就可以休息了。”万毅和从身边卫兵手中拿过注射器,边笑着边将液体注入严莉体内。严莉才吐出一个音节就晕厥过去。
“严浩翔,接收指令。”万毅和将针筒扔至一边,拿出手帕擦了擦手。
“请描述。”
“星舰的启动密钥为xxxxxxxxxxxx,只有你意识到你具有人类的全部情感时,你才能打开这段密钥,获取启动密码。”
“好的。指令已录入,已设为最高指令。”
……
他们就这样坠落荒星。
执行队给严莉留下了充足的营养剂和生活用品。荒星的风很大,许多矿洞都已经坍塌,他背着严莉,走遍了大半个星球才发现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矿洞。
这个矿洞很安全,狭小黑暗,和他们之前的家很像。严浩翔为严莉在找到了一张以前的采矿工人留下的行军床,于是,他又可以像以前一样,躺在妈妈床边的地上,听她的呼吸声。
这里和家一模一样,他想。
妈妈不是这样想的,她一天一天望着升降机发呆,有时问他,你喜欢妈妈吗,有时又说,你没有办法喜欢的。
妈妈没有办法忍受黑暗,仅有的能源都被用在点灯上。为了能让妈妈一直一直在光里,他要走遍这个星球,钻进每一个尚未坍塌的矿洞,找到遗落的能源矿石。
他的运气还算好,很少遇见矿洞坍塌。只有一次,他发现了一个小型废弃通讯器,想着如果修好了妈妈就能和他聊聊天,一人在洞里也就不会孤单了。
那一次,矿洞坍塌了。
不过他拿到了通讯器。当他灰头土脸地从废墟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故障——他没有办法控制他脸上的仿生皮肤。
回家后妈妈为他做了检查,说他除了脏一点外,没有地方出故障。
收到通讯器的妈妈很开心,给他讲了小美人鱼的故事,她说,浩翔小时候最喜欢听了,听完之后还要哭呢。
他知道,他不是妈妈口中说的那个浩翔。
到荒星不过两年,妈妈就死了。
他知道什么是死亡,他作为资料库齐全的人工智能他完全明白。他不明白的是,他的双眼为什么感到疼涩。
是仿生眼睛坏了吗?
他把妈妈埋葬在星舰旁,他能看出来,妈妈想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贺峻霖清醒了。挨过高热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状态又恢复了,又可以生龙活虎地奋斗了。
他对正在收拾玻璃瓶的严浩翔,“我们来给你更新程序吧!”
“不用了。”
“为什么?”
“我的能源消耗会变大。”
“不会的。现在系统调整过,会采用最节能的方式运行系统。”
“给我看看你的主板信息吧。”贺峻霖被严浩翔扶起,两人在行军床上并肩坐着。
严浩翔调给他看。
贺峻霖一边浏览一边评价,“信息交互模块太老旧了,怎么用的是5.0版本,现在都到X3052版本了。躯体运转模块好像还行,稍微优化一下就可以省点电。情绪模块……”
“等等!你怎么还有情绪模块。”
贺峻霖急到用下巴点开这个模块,发现上面赫然写着,“情绪模块完整度100%。”各种颜色充斥着眼前的光屏,像极了人类复杂多样的情绪。
“严浩翔,你在装啊。”震惊之后,贺峻霖出乎严浩翔意料的没有生气。
人被欺骗之后不是会生气吗?
“我真以为我摔傻了,没傻啊!”贺峻霖笑起来眼睛弯弯。
“谁写的这个情绪代码啊,天才啊,快快,继续往下翻。”贺峻霖求严浩翔给他看代码。
“好美的代码……”贺峻霖边看边赞叹,“这比天才还天才啊。”
“可惜只有我一个人能欣赏,哦不对,你也能欣赏。”贺峻霖手不方便,于是拿肩轻撞了身边的严浩翔。
“每天一醒来就能看到这样的代码,做梦都能笑醒。禾禾禾”贺峻霖真的笑出声来。
这个地方第一次迎来笑声。
我也能这样笑吗?严浩翔问。
“可以的。”贺峻霖回答。
严浩翔不自觉地问题说了出来。
“创造你的人就是希望你能笑,你能幸福。”贺峻霖带着笑意看向严浩翔,“你也如她所愿,拥有这样的能力。”
“可能是你一个人呆了太久,没有人和你互动,情绪功能运用得比较生疏。”
“没事,有我在。我会让你迅速恢复的。”
这个地下矿洞似乎又变成了家。
贺峻霖总有说不完的话,浏览代码的时候会给严浩翔分享外面的世界,大到星际战争,小到他读书时大学门口爱晒太阳的小猫咪。他讲的时候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还需要严浩翔提醒他注意骨折的手。
在这个一无所有令人窒息的空间,贺峻霖给严浩翔构建了一个生动具体的世界。
一天,贺峻霖在翻严浩翔的设置时,轻声问他:“你是有人声诶,能给我听听嘛。”
是用“严浩翔”生成的声音。
“你介意吗?”贺峻霖俯身去看严浩翔的表情。
现在严浩翔会出现一些微小的表情,会微笑,会皱眉,幅度不大,但对他俩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收获了。
“不会。”如果介意的话,他就不会让他看情绪模块。换成机械音的原因是,他想提醒自己是个机器人。可是现在,他渴望变成人了。
“你好,贺峻霖。”低沉带有磁性的青年声音响起。
“你的声音很好听哇。”贺峻霖认真地夸赞道。
旋即,他伸出自己绑满绷带的手臂,眼睛弯弯,声音轻快,“你好哇,严浩翔。”
嘴角的神经链接又失控了,严浩翔发觉它在不受控地上扬。他扭过头,不想让贺峻霖发现。
时间飞逝,两个月眨眼而过。贺峻霖不但看完了严浩翔的代码,更新了新的系统,还拆掉了绷带和夹板,如今已能灵活行动了。
“我们去外面看看吧!我得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贺峻霖坐在行军床上,伸开双腿,又一搭没一搭地抖着脚。
严浩翔在清点储备,当初执行队留了30年的食物储备,现在依旧剩下很多。多到他还可以留贺峻霖20多年。
20年,如果有他陪在身边,一定不会无聊吧。
20年之后,他会送他离开的。
“你在听吗?严浩翔。”贺峻霖站起来,走到严浩翔身侧,偏过身去看他。
“你最近学坏了,都会假装听不到了。”
“去吧。我想找找我的紧急装置。你说有可能将它改成星舰吗?”贺峻霖发现严浩翔动作停了一瞬,连忙问他,“怎么了,运行卡顿了?和新系统不匹配吗?”
“没有。”严浩翔把营养液一瓶一瓶排列好。
“吓死了。我在我们研究所可是天才,我写的程序就没有不好的。也不知道我走了他们能不能把项目完成。”贺峻霖声音慢慢轻下去。
“他们应该可以的,”贺峻霖沉默片刻后又把自己安慰好了,“毕竟框架都构建好了。说不定项目已经完成了,他们正在星际中找我呢。”
可是严浩翔没有办法忽略贺峻霖眼底的失落。
他想起妈妈给他讲的小美人鱼,小美人鱼让王子幸福宁愿化为海上的泡沫。
他不会化成泡沫,他只需要当作贺峻霖没有来过。
如果这能让贺峻霖幸福,他愿意这么做。
他把排列好的营养剂放回便携包里。
“走吧。”
“去外面吗?”
“嗯。”
贺峻霖看着严浩翔面无表情地用力转着升降机的作用杆。
“出去放风你不开心吗?”贺峻霖随后又了然,“外面风沙确实狂暴得有些吓人。”
看到升降机一点一点上升,贺峻霖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
“没有风声。”是严浩翔先察觉到。
“没有风声?暴风停止了?”贺峻霖眼睛锃得一下亮起来。
“那找我的紧急装置器不就更容易了吗?我们还可以一起逛一逛这个星球。我都还没认真看过他呢。”
严浩翔很想答应这个邀约,但他知道,错过了今天,之后很难再遇到如此适合出航的日子了。
他没有回答。
升降机出井的时候,贺峻霖看到了缀满繁星的天空,像是一场奇幻又瑰丽的梦。
“严浩翔!星空!你是不是没有什么机会看到,快快,好好感受一下。”贺峻霖在旁边蹦得像兔子。
“对了对了。”贺峻霖此时终于启动他的腕表,2个月未开机,腕表只掉了1%,“我们来拍张照。”
贺峻霖调出全系记录仪, 他牵过严浩翔的手,调整好了角度,按下了确定键。
两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在灿烂的星空下,留下了一张合照。
“能发给我吗?”
“可以哇。”贺峻霖生怕浪费腕表一点电,立马把图片给严浩翔发去。
“走,我们去找我的紧急装置器。”贺峻霖没有放开严浩翔的手,极其自然地拉着他向前走。
“跟我走。”严浩翔没有多做解释,贺峻霖一脸懵地跟着他走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艘星舰。
“这星舰,等等,你因为那条指令不能离开……”贺峻霖有些混乱。
“谁给你下的指令?完成需要什么条件吗?我能帮你完成吗?”
“已经不可能完成了。”严浩翔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严浩翔打开舱门,将贺峻霖推了进去,帮他系好安全带,又将装满营养剂的便携包放在他脚边。
“你得快点走,不知道风沙什么时候再来。”
“你不能上来吗?”贺峻霖不敢放开严浩翔的手。
“不可以。”
“密钥是WYFILONSTAR。”
“出发吧。营养剂就在你脚边的袋子里。”
贺峻霖哽咽到说不出话,他没有想到事情转变如此之快,他只能说,“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严浩翔。在这里等我。”
像是督促贺峻霖离开,严浩翔推开贺峻霖的手转身大步向远处走去。
星舰启动,飞上太空。
这是T1593星第一次迎来它的静止日,整个星球寂静无声。
在一片死寂中,严浩翔望着浩瀚无垠的天空,寻找他那颗回航的星星,直到风沙再起,静止日过去。
他又沉入黑暗的地下。
严浩翔一直没有问过贺峻霖,《美丽人生》是一部什么电影,他看了会流泪吗?
没关系,下次见面时,他会问出这句话的。
现在他只要,再次等待他的星星降落。
《封骨钉》01
01
解雨臣掉下去的一瞬间,脑子里其实没什么想法,要是有不外乎就是想活着。
但是头上的血不断滴落,他的眼睛被血糊着,勉强睁开也只是一片黑。
那就索性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看了。
“所以你当时就...
01
解雨臣掉下去的一瞬间,脑子里其实没什么想法,要是有不外乎就是想活着。
但是头上的血不断滴落,他的眼睛被血糊着,勉强睁开也只是一片黑。
那就索性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看了。
“所以你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不然呢,放你小三爷那样还能在空中转体360度再攀岩?”
小花不情不愿地一口灌完手里的中药,碗塞到我手里,一气呵成。碗旁边有点药渣流到我手上,我有点嫌弃,但是小花看着我,我也不好意思擦,只是笑笑。
“你不想笑就别笑,丑。”
就算是半身不遂地躺在床上,小花还是那个一句话不带刺就不能说话的解当家。要不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我还能真能被他这满不在乎的样子糊弄过去。
送完药,我出门就看见黑瞎子靠在外面的墙上,手里拿着一根从胖子那偷的烟,当转笔玩。
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想着,开口道“你真不进去看看他?”
“不进去了,他又不想我。”
确实,我被他的话噎到了。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被口水呛到。当事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要笑不笑地看着我。
等我被胖子拉去厨房中药罐,黑瞎子还是那要笑不笑的样子,站在门口当一尊并不美观的石像。
“天真,你说这事怎么办?”
胖子刚刚把碗洗了,去清理中药罐里的药渣,一边拿筷子翻着,一边问我。
问我,确实是问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这是人家自己的矛盾,又不是我和小哥,房门一关,被子一盖就能解决的事情。
随即我就觉得不对,我好像从胖子的问题跑到了一个不太能拿得上台面的角落去,这么一想,我才反应过来胖子问的是什么。
我正要说,小哥从院子里进来,顺手拿起胖子从药罐里翻出来的蜈蚣就要出去喂他的小鸡。
自从小花开始喝中药,并且无聊的胖子发现药里有蜈蚣之后,扔给了小哥的小鸡,小哥就默认了这中药的蜈蚣对小鸡有好处,每天都定时来拿鸡粮。
“小哥。”我叫住他,“小花他……”
小哥不咸不淡地看了我一眼,手里捏着蜈蚣的脑袋,开口道:“他能站起来,也就是一年半载的事情。”
在前几年,除了我和胖子,小哥绝对不会对以外的人多出一两句话。这么多年过去,他倒是对黑眼镜和小花也多了点话。
胖子看小哥手里还拿着那条蜈蚣,走过去把蜈蚣从小哥手里抽出来,随手扔进了鸡窝,一阵鸡飞鸡跳。
小哥皱了皱眉头,胖子就落荒而逃。我在背后对胖子竖起大拇指,动我就算了,胖子胆大了敢动小哥的小鸡——人间英雄。
其实胖子一直是我们这一群最细致的一个,也算是我们之中情感最丰富的一个。说出去谁敢相信,道上有名的倒斗王子看伦理电影看得泪流满面。
他不想听小哥去谈小花的事情,是心里存着愧疚。
谁不是心里存着愧疚呢,我应该是最为愧疚的。
我刚要拿过胖子放在一边的中药罐,感觉小哥走近了,抬头就看见他拿着我的手机,来电显示“秀秀”。
完了,我想着,这下子没法交代了。
02
电话里交代不清,第二天秀秀就买了最早的一班飞机跑到了雨村。
我怀疑有人泄了密,环视一圈刚好对上小花的眼神,有些心虚的低下头。
我的金主,我的债主,现在还是我的救世主。
秀秀风风火火地闯进我们家,把一大堆有的没的补品扔在院子里,直冲小花的房间。
没几分钟,她又风风火火地冲出来,把我和胖子从厨房的角落抓了出来。
“快,老实交代。”
她穿着长裙,怎么看也不像那种文艺的女子,凶神恶煞的。
说是交代,但也还是要复述一遍经过。我和胖子小哥都不想再提起,这算是那之后第一次彻底的复述事情的经过。
小花被焦老板吊着放下来再到黑瞎子接住小花,我就不多赘述了。
黑瞎子背着小花,小哥背着我,一路狂奔,胖子也拼了吃奶的力气跟着。现在想来,能跟上真的是为难他了。
我们目的地是我先前放在某个山沟里的小金杯,用作最后靠谱的保命工具。
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但胜在还清醒。小哥把我放在最后一排,在车上转身去接黑瞎子背上的小花。
底下太暗,小花身上的伤还看不清,但我直觉他伤得很重。现在一到亮处,就是铺天盖地的血。
黑瞎子背对着车门,小哥慢慢地托着小花放到中间的座位,我看到黑瞎子背后的皮衣全是深红色的血渍。
胖子冲上驾驶室,问了一句行没,就踩下油门冲了出去,一气呵成。
我和小哥坐在最后,小花和黑瞎子坐在中间。说是坐,小花也只能靠在黑瞎子身上。
我这边看过去,他就像是一个抽去了骨架的棉花玩偶。
黑瞎子让小花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开始检查小花的伤。
我非常急切地想探头看看小花的情况,被小哥按了回去,刚想说自己没事,小花突然爆发一阵剧烈的呛咳。
黑瞎子显然有点慌,他刚刚想检查小花身上伤口的手转了个方向,想去顺小花的后背,看到后背上也没一块好地,眉头就皱成一块。
“哑巴,帮我把他衣服脱了。”
小哥一句话没回,就开始用手里的折叠刀去割小花的衣服。衣服看不出款式,我只能勉勉强强认出是白色的。
小哥割得很慢,手却是稳地出奇。
割下来的料子有些和肉黏在一起,黑瞎子扶着小花,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小哥把料子和皮肉一点一点分开。
我在后座,实在是看不清,只听到胖子问了一句情况,小哥和黑瞎子都沉默着没回答。
小哥话少,黑瞎子也不应该。
车太矮,我半站起来,探头就看到小花肩膀上好几个暗红的伤口。
那伤口小,看着大概比蚊子包大不了多少,被凝固的血痂糊上,就更看不清。
我转头看了一眼小哥,他的脸色有点凝重,一般出现这种脸色,就意味着事情不太好。我刚刚涌到嘴边的问题被迫咽了下去。
“哑巴,能拔吗?”
黑瞎子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在我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哥却弧度不大地点了点头,开口道“看他能不能挺过去。”
小哥话一多,我就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个伤口是?”
我探着头问小哥,小哥还没来得及开口,倒是黑瞎子先回应了我。
“封骨钉”我第一次从他要笑不笑的脸上看出来一种要哭不哭的表情来,他又继续说道:“哑巴,大概有多少。”
胖子开着车,正在过一道急弯,听到黑瞎子的话差点一油门让我们在天堂团聚。
小哥按了按小花的肩膀,我看到小花疼得开始颤抖,不自觉地往黑瞎子的方向退去。
出乎我意料,黑瞎子抵着小花,不让小花靠在自己身上,反而压住了即将开始挣扎的小花。
他俩飞快地剥下了小花最后的一点衣服。
小花身上除了各种深深浅浅的伤痕,我注意到他几乎每个关节都有那种伤口,多则四五个,少则两三个。
关节,伤口,钉子。
我的脑子里对封骨钉这种东西构建出一个大概的概念来。我十分不希望这种概念是对的,但是小哥和黑瞎子的脸色让我有些慌张起来。
我是后来才知道封骨钉更细节的概念,当时我只能猜个大概,再三追问下,小哥才告诉我那是个什么东西
封骨钉,是从缩骨这门技术开始传承就出现的刑罚。会缩骨的人,全身总有那么些关节是不同于常人的,可能是可旋转的角度不同,也可能是可以折叠的角度异于常人。但总归是建立在关节之上。封骨钉就是把十公分长的铜钉打进缩骨人的关节,相当于正在运作的齿轮组,中间插了个钢钉,它就转不动了。一个关节多插几枚,就死死地焊住了,相当于这关节废了。
我曾经问过小花,缩骨的人能动多少块骨头,他难得耐心的给我解释,缩骨动的是关节,是“扣”,而不是“锁”。
人有78个有名称的关节,我问他,他能动多少个,他说65个。
小花被钉了45个关节,一共104枚封骨钉。
【黑花】剔红
全文2w+
吴邪第一视角
九月中旬的时候,小花给我发来一条消息,说他可能有事需要我帮忙,让我速来长沙。解家的大本营在北京,但小花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长沙度过的,在他成年之后,我知道小花有时候会一个人回到长沙,在二月红的老宅子里住一夜,第二天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但我不知道这一次他在长沙是做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他,小花的第二条消息已经来了。他说,路费报销。我立刻开始看票,长沙是一个特别适合吃喝玩乐的地方,办完事情之后,我可以带着闷油瓶和胖子在这里过一个国庆黄金周。唯一的问题是长沙近些年似乎成为了一个网红城市,在假期里人可能会非常多,摩肩接踵,步行街会拥挤到寸步难...
全文2w+
吴邪第一视角
九月中旬的时候,小花给我发来一条消息,说他可能有事需要我帮忙,让我速来长沙。解家的大本营在北京,但小花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长沙度过的,在他成年之后,我知道小花有时候会一个人回到长沙,在二月红的老宅子里住一夜,第二天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但我不知道这一次他在长沙是做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他,小花的第二条消息已经来了。他说,路费报销。我立刻开始看票,长沙是一个特别适合吃喝玩乐的地方,办完事情之后,我可以带着闷油瓶和胖子在这里过一个国庆黄金周。唯一的问题是长沙近些年似乎成为了一个网红城市,在假期里人可能会非常多,摩肩接踵,步行街会拥挤到寸步难行。当然小哥可以跳起来踩着路人的肩膀和头移动,但那样我们马上就会登上社会新闻。
长沙下雨非常厉害,我上一次回来还是清明的时候,回来扫墓,赶上长沙下暴雨。但这一次天气就很好,我们到达长沙的时候,外面艳阳高照。
小花的确在二月红的老宅里。这座宅子当年是官宦人家所有,1938年在大火中烧毁了,那家人倾尽财力重修了宅子,之后又因为变故把宅子贱卖了,辗转到了二月红的手里。
这宅子的庭院里有一棵很多年的枇杷树,非常的高大,奇特的是所结的果子一年甜一年酸,从来不会出错。甜的年份里,如果小花心情好,就会派人给我们送几筐枇杷,酸的年份里,如果小花心情不好,也会派人给我们送几筐枇杷。但因为我们都是白吃小花的枇杷,所以就算真的很酸我们也不敢说什么。
我心道黑瞎子一定也在这里,于是我一进去就问小花:“黑瞎子呢?”
“徒弟,师父我在这儿呢。”头顶响起黑瞎子懒洋洋的声音,“往上看,再往上,对了。”
此人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枇杷树上,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钓线一直垂到我们脚下的水池里,一群锦鲤在水池中慢慢游动。
黑瞎子笑了一下,“钓两条鱼,晚上给你们加餐。”
黑瞎子身上一直有一种强大的旁若无人的气质,这使得他在做一些自认为非常正常的事情的时候,有了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变态的感觉。
我靠近小花,说:“有种说法,吃自家院子里养的锦鲤会败掉财运。”
小花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匆匆地一摆手:“你这么霉的一个人都站在我的院子里了,就算再养一池锦鲤也没什么用,他想钓就钓吧。”
黑瞎子笑出了声,我被戳中了痛脚,非常不爽,但又没有办法反驳,而且我欠小花很多钱,只好忍气吞声。
穿过庭院之后我才发现小花竟然还有别的客人,这种情况一般来说不会发生,小花不会允许外人进这座宅子。尤其是那人看上去其实不像客人,他面对小花的时候非常的卑躬屈膝,捧着一个很精美的绸缎盒子,不住地低声对小花说着什么。
我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是七八方素章,质地非常莹润,有隐隐的宝光。我从前做拓片生意的时候,也认识了几个玩印章的朋友,见过一些好东西。这个盒子里的素章,一看都是非常贵重的。
我又去看那人的脸,发觉有点熟悉,用胳膊肘捅了胖子一下,问他见过这人没有。胖子的眼神比我毒辣,看了两眼就说:“平老六嘛,这孙子早年在北京混不下去了,跑南边来了。”
他右手在左手掌缘点了两下,“六指儿,就他。”
胖子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个人天生六指,似乎在缅甸一带做玉石生意,那也只是个掩护,其实是捞偏门的。他弄丢过小花的一件货物,需要赔小花很多钱。那段时间解家有些不太平,小花自顾不暇,把这事放了放。平老六躲了一阵风头之后,以为小花放过他了,又开始在道上跑。
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好色,他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但特别喜欢找女大学生。小花的伙计抓到他是在一个大学城附近的照相馆里,他陪着自己刚泡上的小女朋友,照那种当时很风靡的最美证件照。小花把他的左手摁在桌上,用照相馆裁照片的那个工具,把他那根多余的手指给剁了。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左手,作为债主,小花对我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心慈手软。欠小花的钱,我这辈子应该是很难还得起了,但平老六似乎已经把自己的债还完了,他带来的那一盒素章,是作为利息。
小花轻轻地点了下头,“我收下了。”
然后他伸手在盒子里翻拣了一下,拿起一方鸡油黄的素章,看都没看,随手丢进了水池里,然后是第二方,第三方,手起章落,连眼睛都不眨。
胖子心疼得恨不得下水去捞,这种顶级成色的东西,其价值早就远远大于同等质量的黄金了。平老六人都傻了,小花看他一眼,“你紧张什么?我刚才说我收下了,就代表你的债还完了,只不过我留着这些东西没什么用,暂时也找不到名家来刻。”
说话间他掂起最后一方素章丢了出去,却没听到噗通的落水声。那方玉石被一只纤细的鱼钩勾着飞了上去,被树上的黑瞎子一伸手就接住了。未经雕刻的素章都是四四方方囫囵个的,并且玉石致密,质量不会很轻,那么一只细小的鱼钩究竟是怎么勾住的,黑瞎子的手段简直匪夷所思。
黑瞎子握着印章打量一眼,啧了一声,“暴殄天物啊,这块给我吧,我来刻。”
我抬起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治印呢?”
黑瞎子从树上一跃而下,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
他问小花:“想刻什么字?‘解雨臣’?”
震惊错愕交加的平老六已经被人带下去了,小花站在枇杷树的阴凉下玩手机,头都没抬,“我用不上,你随便刻吧。”
黑瞎子就笑笑,“那我刻自己的名字了。”
我心说,让黑瞎子刻他自己的名字,他可能会刻齐德龙,齐东强,齐达内,齐天大圣,齐齐整整一家人,总之不会刻他的真名,不管他刻了什么不着调的东西,这方印算是毁了。
唯一的好事是黑瞎子手里拎着的桶里面一条锦鲤也没有,今晚不用吃奇怪的加餐了,瞎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没钓到,钓到了很多人民币。
九月的长沙依然非常热,胖子已经扑进房间里吹空调了,闷油瓶站在我身后,目光平静地看这座老宅,不知道他当年是不是也来过这里。
我问小花,这次叫我们来是需要解决什么事情,小花没说话,把我让进屋。我发觉他确实是有些疲惫,其实这些年小花似乎也有了抽身的意思,但他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是,小花的背后,有很多张嘴指望着他吃饭,他身上责任比所有人都要重。还有很多东西,在平时能够成为助力的东西,当他想要抽身时,那些东西都会变成阻力。把小花的日子给我过一个月两个月可能都还可以,过十年二十年,我一定会受不了。
而且小花在外面的时候,状态永远非常的饱满,像超人一样,我见过很多次,他在极度疲惫的时候和衣躺半个小时,起来就可以神采奕奕。
小花看着我,笑了一下,“我想让你见一个人,看到他之后,你不要太惊讶。”
胖子来劲了:“什么人啊?就算你现在拉出来一个活的西王母,胖爷我心跳可能都不会超过100,当然你要是拉出来一个半裸美女给咱跳脱衣舞——”
我没让胖子把话说完,伸手把他嘴捂上了,因为接下来的话非常不适合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来听。同时,我发现自己的嘴张开了,我陷入了一种极度的惊讶之中。
这么多年过去,能够让我惊讶的人或事已经非常的少,但是我眼前的这个小孩,他给我的感觉太复杂了,我好像很早之前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缓缓地看向小花,小花冲我点了点头,于是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眼前的小孩为什么会给我那种异样的感觉,因为他所有的轮廓,包括神态,非常像年幼的小花,像我记忆中的那个青梅竹马的童年玩伴。
与此同时这小孩还戴着一副儿童墨镜,他站在小花的腿边,伸手拽住了他的衣服。
胖子依然被我捂着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黑瞎子那边看,而我身旁的闷油瓶,脸上则出现了一种专注但又有些疑惑的表情。
我克制不住地瞟了一眼小花的肚子,“你生的?”
小花看过来的那个眼神让我觉得,我欠他的钱在一瞬间翻了三成的利息。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问话方式,“小花,这是……你的私生子?”
小花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胖子已经凑到那小孩身边了:“这活脱脱就是一个翻版的小花儿爷啊!”
他伸手去摘那小孩的墨镜,闷油瓶立刻说:“不要碰他的眼睛。”
胖子伸出去的手一瞬间就停住了,说:“小哥你别吓我啊,我这还没碰到呢。”
小花则叹了口气,这一瞬间他显得非常温柔,说:“没关系的。”然后伸手把孩子的墨镜摘了。
看到那小孩眼睛的一瞬间,我,胖子,甚至包括小哥,我们三个人都同时看向了黑瞎子。
黑瞎子似笑非笑地说:“我就知道,这个便宜爹我是当定了。”
如果说我们所有人都没见过黑瞎子摘下眼镜来的样子,但我们在多少了解过之后,都会有一个自己心里的判断,那么这个小孩的眼睛,就是把黑瞎子的眼睛给具象化了。甚至可以说,黑瞎子的眼睛如果继续恶化下去的话,就会变成这个孩子那样。
胖子伸手在那小孩的眼前晃了晃,“这是几啊?看得见吗?你的眼睛可以见光吗?”
小孩特别酷地把墨镜又戴上了,一开口,蹦出来一串日语。
“我操,叽里咕噜的这还是个小鬼子!你俩老实交代,胖爷我不会搞歧视的,”胖子转向黑瞎子和小花,“你俩到底谁有倭人血统?”
小花懒得理胖子,跟那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孩说:“讲中文。”
小孩就用中文又说了一遍:“我叫漆淼淼,我可以看得见。”
“齐喵喵?黑爷,这孩子跟你姓,真是你的啊?”胖子一脸怀疑坐实的表情,又忍不住道,“这名字起得也太随便了吧,你俩……怎么生出来的?大花,难道你变异了?不对啊,这孩子多大了?我看怎么也有四五岁了吧?你俩?那时候汪家的人还没灭干净呢,你俩哪来的时间?”
这时候不仅是胖子,我自己的认知也几乎到了一种极限,这个小孩长得太像小花了,说他们俩没有血缘关系是不可能的,而且他的眼睛,这是最匪夷所思的一点。
小花的表情非常的古怪,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说:“这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堂姐的孩子。我堂姐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再得到她的消息,就是有人替她把淼淼送过来了。他姓漆,三点水的漆,三水淼。”
胖子嘀咕了一声:“这名字起的,晚上得尿不少床吧。”
漆淼淼说:“你才尿床,你全家都尿床。”
外甥像舅,要这么说的话,也能解释得通,起码这比小花能生孩子所带来的的冲击小多了。我又看了黑瞎子一眼,被他敏锐地发现了。他就笑笑:“怎么着?你觉得我当年拐骗未成年少女离家又始乱终弃不成?”
我立刻站到小哥的右边,躲开黑瞎子的脑瓜崩射程,就听到小花又说:“送他来我这的人,我已经查过了,但没得到什么线索,只知道我堂姐确实已经去世了,生前给了那人一笔钱,带这孩子来见我。至于淼淼的生父,一概不知道。”
我有点知道小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毕竟我们俩的思路有时候挺相近的,我问道:“所以你找我们来,是让我们玩小蝌蚪找爸爸的游戏吗?”
小花伸手按住了额角,微微低头,笑了一下,这个动作被他做得很好看,小花跟我不一样,一直到现在,他看起来都非常的年轻,跟我当初在新月饭店里见到的那个穿粉衬衫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其实美丽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或者说,太过于美丽的人或事物会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脆弱,但小花,几乎可以说,他是我所有认识的人里面,最坚强的一个。
我其实是猜到了小花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才故意那么说来活跃气氛的。
“根据我堂姐生前留下的信息来看,淼淼的眼睛是被他的生父治好的,但是淼淼自己完全没有记忆了。”小花的语气很沉着,“我确实是要找到那个男人。”
“这个人能治第一次,就能治第二次。”小花看着自己身旁,正面带微笑斟茶的黑瞎子,平静地说,“他的眼睛,时间不多了。”
当晚小花做东请我们吃饭,其实我们这群人对那种高规格的山珍海味并不是特别喜欢,但是去那种很市井的大排档,撸串,喝啤酒,整个人反倒很舒服。
第二天,我醒得非常早,夜里应该是下过雨,整个庭院里的地面都很潮湿,我看着池塘里的锦鲤发了一会呆,发现黑瞎子一直坐在树后面。
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他支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治印的工具一字排开。黑瞎子的手指之间夹着一柄刻刀,正端详着手里的那块石头。
虽然是清晨,但树下的光线其实是不够完成治印这种工作的,但这对于黑瞎子来说就不是一个问题。在越暗的地方他看得就越清楚。
黑瞎子对我凑过来的动作完全没反应,我向他讨那方鸡血石素章看了看。这石头色入地张,血质深沉,一拿到手里就有一种温润生凉的感觉。我对这种石头多少有点了解,像这种颜色凝而不散又无比细腻的品质,是珍品中的珍品,受刀不崩。
我把素章在手里过了一下,又还给了黑瞎子,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刻刀转着玩,锋利的银光在他指间绽放开,看得我有点胆寒。
当年黑瞎子给我特训的时候,教过我用刀,最基础的一点,就是让我在任何需要使用刀的场合,都必须用这把刀来进行。这样练到最后,再拿着这把刀,做任何的事情,都不会有它会割伤自己的恐惧。
但像黑瞎子这样,已经不是在用刀子,而是在玩刀子,以我的资质,这辈子估计也练不成了。
他一直看着那方素章,可能是在构思,我知道治印的时候,首先是要制作字模的,这个过程中可能会经过反复的修改,然后拓到石面上,再根据字模来下刀。可是黑瞎子却做了一件让我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竟然完全没有做字模的意思,径直在印章平滑的底面上刻了一刀。
而且他下刀的样子非常的行云流水,好像就是随手刻的,而且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刻坏,眨眼之间就刻出了好几段很短的线条。我在一旁看着这几条短线,心道黑瞎子这到底是在刻他娘的什么东西,怎么看起来像个二维码。以后他再出去接活,拿着印章哈口气往人家手上一戳,让扫码付款,过一会手机就响了:支付宝到账一百万元。
我被自己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弄得有点想笑,继续看下去。黑瞎子很快又刻了两笔,这下我就看出来了,这是齐这个字的小篆体。
我顿时有些惭愧,当年我是做拓片生意的,竟然连齐字都没认出来。但是这也不能怪我,因为黑瞎子根本没有按照齐这个字正常的书写笔画来刻,他是从字的中间部分开始刻的。
可能是因为一开始在格尔木的疗养院里,黑瞎子给我的印象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在我看他做治印这么风雅的事情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很复杂的感觉。虽然我多少听说过黑瞎子的出身和早年的经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活过两个时代的人,不能太简单地去理解他。
我注意到印章上,齐字均匀地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顿时有种兴奋的感觉。听说黑瞎子的真名是四个字,不知道他会不会突发奇想,这次真的刻自己的本名。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看下一个字是什么。黑瞎子连头都没抬:“再往下的内容,观看是要收费的。”
我立刻把脖子缩回来,在心里大骂黑瞎子。
不多时其他人也都醒了,只有小花还没起来。睡懒觉对于小花来说并不多见,我知道小花很多时候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而他在外面劳心劳力的程度不是我们几个人能比的,因此我也没有去叫他。
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才发觉能安安稳稳睡着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胖子打发闷油瓶去外面买早饭,长沙粉面很有名气,胖子立即开始点菜,还有糖油粑粑和炸饺子一类的食物。我有点怀疑闷油瓶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别到时候走丢了我们还得找他。
没想到闷油瓶很快就回来了,拎着好几人份的早饭,让我刮目相看。黑瞎子已经把印章和治印的一套工具收起来了,我们就在那张小桌子上,准备吃早饭。
漆淼淼也醒了,正在池塘边跟胖子下五子棋,胖子这个人看着很粗,实际上很会跟小孩相处,可能是因为他的性格。
而到了这个时候,小花竟然还没有起来。我沿着二楼的廊台走到小花的门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我就把门推开了。
一踏进这间屋子,我立刻发觉这里面和外面的温度湿度都完全不同,然后我明白了这种差异的原因。这是一个收集着二月红所有遗物的房间。墙上挂着很多套华美异常的戏服,上面的金线和明珠都是真家伙,绣工极其的精致,玻璃柜里从上到下摆放着璀璨华丽的头面。
我突然想到,这么多年,小花有时会回到长沙,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睡一觉,睡醒了,第二天去面对那些步步紧逼的豺狼虎豹,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里间的门打开,小花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看,额头上挂了一层汗,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小花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刚才他在练功。我看了一眼,门边立着一排长短不一的棍子,看不出材质。在四姑娘山的山洞里,小花就是用这种棍子,轻盈地从洞壁上翻过去,有一种行云流水的美感。这都是从小苦练出来的,讲究童子功,半路出家的人,除非身体天赋异常的好,否则很难达到。
吃过早饭之后,小花收到了一个奇怪的快递,拆开之后,里面是两幅经变图。第一幅尺寸很小,很明显是从某一幅经变图上裁下来的,上面绘有许多护法神。而第二幅,则是完整的经变图,极其的华美庄严。一看之下,我是非常震撼的,闷油瓶伸出手,手指从经变图上缓慢地划过,就道:“是真的。”
听到闷油瓶这么说,坐实了我心里的判断,这两幅经变图的规制、风格,很明显是从敦煌的某座洞窟中揭下来的。我知道小花非常有钱,但是摆在我们眼前的这两幅经变图,已经不能用货币来衡量,是那种进入国宝行列的,真正的无价的东西。
胖子显得非常亢奋:“大花,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渠道!”
小花看起来也非常惊讶:“这不是我的。”
快递的外包装上,寄件人那里很明显是一个假名,寄件地址则有点意思,是长沙周边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小花轻轻地皱了一下眉,那边胖子已经凑近了去看经变图中央的佛陀,问:“他这手里拿的什么东西?黑不拉几的,跟个碗似的,如来佛祖也要饭啊?怎么这极乐世界连饭也吃不饱。”
我立刻拍了胖子一下,不让他继续造口业,说:“这不是如来,是药师佛,他左手托的是一个药钵,右手结施无畏印,这是很经典的药师佛的形象。”
药师佛又叫药师琉璃光如来,佛教里有九横死的说法,就是九种非正常的死亡方式。药师佛看到了众生苦难,发十二大愿,来救济九横死,使一切众生病苦皆除,得到安乐。药师佛传到日本之后发扬光大,日本奈良有名的药师寺,里面供奉的就是药师佛。
图上所绘的药师佛说法的背景就是净土世界,最上方有很多乐器漂浮在空中,不鼓而自鸣,下方的画面则是亭台楼阁,里面有不计其数的珍禽,诸菩萨在宝地上行走,手里托着雕花的器皿,里面还有盛开的花卉,以及点灯、树幡等供养的画面。
最中央的药师佛,头顶放出六道金光,我后来查过,这六道金光代表的是药师佛所发的第一大愿: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而在玄奘的记载里,药师佛国以琉璃为地,金绳界道,城阙宫阁轩窗罗网皆七宝成,亦如西方极乐世界,功德庄严,等无差别。
这一幅药师佛经变图极度的华美,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我忍不住又凑近一些,忽然听到闷油瓶很轻地“嗯”了一声。我心道小哥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东西,转头去看他。
闷油瓶指着经变图中在栏杆上起舞的珍禽,道:“人面鸟。”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看了一眼,头皮瞬间炸了一下,我当年因为这种人面鸟吃了不少的苦头,在我们的数次行动中,这东西的雕像、壁画时不时的就会出现,可以说是阴魂不散。胖子真是个乌鸦嘴,昨天还拿西王母来开玩笑,今天西王母的人面鸟就追过来了。
当年云顶天宫的事情结束之后,我去查过这种人面鸟,在佛经里面,这种鸟叫迦陵频伽,又叫妙音鸟,紧那罗作为天龙八部中的歌神,声音都比不上迦陵频伽的美妙。我当时拼命回忆跟胖子挤在那条石缝里,被人面鸟围攻的时候,这玩意儿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大脑一片空白,可能在那种极限的情况下,脑子里只有保命这么一件事了。
黑瞎子背着手,慢慢地说:“你们觉不觉得,这画看久了,感觉有点奇怪。”
我又重新去看这幅药师佛经变图,不知道是人面鸟带来的冲击,还是黑瞎子的话带来的心理暗示,越看越觉得画面之中有种诡美的感觉,像是能够吞噬人的心神。
“比起人面鸟来说,这一幅可能更加奇怪。”小花看了我们一眼,把手机递了过来。
在我们研究那幅药师佛经变图的时候,小花用手机把另一幅局部图拍了下来,发给了一个在这方面造诣很深的朋友。他一看就笑了,反问小花,怎么拿个仿制品来寻他的开心。小花就问,怎么看出来这是假的。
那位朋友说,就是从他手下随便找一个研究生过来,也能一眼判断出这是假的。主体的绘制风格仿的是盛唐时期,绘制内容则是弥勒经变中的诸神护法。严格来说,净土世界歌舞升平,是不需要诸神守护的,但弥勒经变中一般都有天龙八部等诸神护法。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们手中的这幅画里,出现了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护法。
他用红圈把这个不应该存在的护法圈出来了。这个护法隐藏在所有护法的最后面,无论是轮廓还是颜色,都显得非常的模糊。
那人继续说,这个护法叫做鬼子母,特征是面目狰狞,怀抱一个婴儿。鬼子母本来是佛教造像中的常见题材,但是弥勒经典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鬼子母。
经变是佛教美术史中的一个专有名词,经指佛经,变是变相或者变现的意思,经变图就是把佛经形象化,用图画的形式来阐明佛经里的内容。
那么,一个不曾出现在弥勒经典中的护法,为什么会出现在弥勒经变图之中呢?这就相当于在火星上发现了一块月球岩石。
我一时间有点愣住了,闷油瓶从小花手里接过那幅局部经变图,仔细地摸过去,肯定道:“是真的。”
闷油瓶是不会跟我们开玩笑的,他说这东西是真的,就一定是真的。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胖子开口就说:“会不会是这样,画这幅画的画师,觉得这缺一块儿也不怎么好看,或者他比较恶趣味,在这添了一个鬼子母。”
我摇了摇头:“不可能,唐朝皇室尊崇佛教,敦煌许多洞窟的修建都来自于天子意志,耗资巨大,直接跟皇帝负责,画师也不会是普通人,他一定不敢。”
我慢慢地说:“抛开这两幅经变图的蹊跷,我觉得它们有另一重意思在。你们看,药师佛可以除去众生病苦,我刚才查了一下,九横死的第一横死就是患有病痛无药可医而死,而药师佛发愿要清除九横死,这么说吧,这是个治病救人的佛。这个鬼子母,就更明显了……”
小花接过我的话:“抱着婴孩的鬼母,指的是我的堂姐和淼淼。”
这下情况就很明显了,一定有一个人,知道黑瞎子眼睛的情况,也知道漆淼淼的事情,他在下钩子给我们。
小花的样子反而轻松不少,我能够理解他,比起毫无头绪和信息的死胡同,只要有信息,就算前面是个陷阱,起码我们也知道了该往哪个方向走。
小花立刻安排伙计去查今早那个快递员,看看他有没有在其中做手脚。消息回来得很快,快递员一切正常,我们的目光就落到那个寄件地址上。一个佛寺。
看起来,那个给我们下钩子的人,很希望我们能够去到那个佛寺。
事不宜迟,我们准备下午就去那座寺里探探虚实。为了安全,小花把漆淼淼留在家里,让人照看着。
出发之前,胖子反复念叨了几遍那座寺的名字,突然哎了一声,说他年轻那会儿当兵的时候,有个湖南籍的战友,后来不知道怎么大彻大悟了,就在这座寺里出的家。
小花本来已经拉开车门,听到胖子的话,回手把车门关上了,像是在思考什么。
胖子大咧咧地说:“大花,你别担心,我那战友非常靠谱的一个人,跟我关系也相当好,有熟人好办事,这事儿就包你胖爷身上了。”
我说:“胖子,我怎么觉得这事那么不靠谱呢,跟你能尿到一个壶里的,出家了也是花和尚吧。”
胖子非常不服气:“天真,你这就不客观了,你看,你也能跟我尿一个壶里,那你是什么?”
我跟胖子斗了两句嘴,小花已经做了决定,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觉得我们可以不用全部的人都去寺里,如果有什么事会很被动。而且,我刚刚想到了别的事情,必须要查一查。”
小花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最后商议的结果是胖子带着闷油瓶去寺里,胖子虽然六根不清净,但小哥在西藏的喇嘛庙里待过很长的时间,我至今不能得知他那时全部的经历。但那对他来说可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经历,对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他会比我们有更深的感觉。
我则向小花询问了那个送淼淼到他这里来的人,虽然小花已经查过了,但我总觉得他会是一个突破口。因为小花的堂姐临终前是把淼淼托付给了他。能让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把自己的孩子托付出去的人,他们的关系一定不会特别简单。
解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吃素的,解家的女儿能够在十几岁的时候就逃离出去,且这么多年没有一丝一毫的暴露,小花的堂姐一定是一个手段很猛的强人。
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诉我,有时候比起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人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而一旦突破,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小花把那个人的地址发到了我的手机上,至于他自己,我问过之后,小花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太大把握地说,他先去尝试,有结果的话再告诉我。
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出发了,黑瞎子开车,我带着淼淼一起去找那个人。淼淼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依然抱着一丝希望,他能在见到那个人之后想起什么来。说起来他也不是我带在身边的第一个失忆的人了,不知道我这是什么运气。
我一直不太会跟女人相处,但是跟小孩相处得还可以,淼淼是个比较活泼的小孩,但是有时候会习惯性地说日语,这给了我们一个信息。他的生父可能是个日本人,或者他们在日本生活过很长时间。
按着小花给的地址,我们到了才发现,那是湖南省博物馆,而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是湖南省博的一个保安,同时得知,他已经两天没有来上班了。我给另一位保安塞了两包烟,他告诉了我们那个人的联系方式,也无法接通。
找不到人,电话也接不通,这不是一个好信号,如果是前些年的我,可能已经会直接认为,这个人是死了。
线索在这里断掉,打小花的手机,他也不接,可能很忙。只有黑瞎子态度非常轻描淡写,我们都在为他的眼睛而奔走,他倒是对自己的事情毫不在意,仿佛眼睛最终能不能治好并不重要。
“我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为了全瞎之后的生活做准备,你可以这么理解,我不是一瞬间失明的,我的视力是一点一点失去的,这给了我一个适应的过程。”黑瞎子笑笑,“如果一件事情你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不如趁早调整心态,跟它共生。”
但对于我们来说,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我们就会为了这个可能性而去努力。我们五个人,不管是谁面对这种结果,其他人都一定会拼尽全力地帮助他。我不想用一些很肉麻的词汇来形容我们,很多东西是不需要言明的。
黑瞎子说:“来都来了,我带你见见我的老情人吧。”
我猛地扭头看他,脱口而出:“你不要害我!”为了黑瞎子的事出钱出力是一回事,为了黑瞎子得罪小花是另一件事。其实想也知道,黑瞎子在之前的感情经历不可能一片空白,但是我今天如果真的陪他见了老情人,那我不知道晚上回去的时候该怎么面对小花,这种事情上我一定是站在小花那边的。
黑瞎子没料到我反应这么大,又笑了一下,“你以前肯定也见过的。”
我满头雾水,黑瞎子似乎觉得非常好玩,带着我和淼淼开始排队。今天是周日,来博物馆参观的游客不少,因为限制游览人数,博物馆都是掐着时间,一批一批地往里面放人。我心说,难道黑瞎子的老情人是在博物馆里工作?
排队过程中黑瞎子甚至掏出了刻刀,开始刻他那方印章。治印的时候通常需要特制的工作台来固定章体,保持稳定。黑瞎子完全不需要,他的手就是最稳定的工作台。
进入省博之后,黑瞎子熟门熟路带着我们,径直往一个展厅走。我一看他目标这么明确,心道不好,看来他来会过这个老情人很多次,已经跟串自己家门一样熟悉了。
不过当我见到那个所谓的老情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
黑瞎子说的老情人就躺在我们脚下,一个特质的玻璃展台里,上面围着一群人,都在低头看她。
黑瞎子的老情人叫辛追夫人,是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一具极其罕见的不腐尸。国外发现的一些不腐尸体都是干尸,辛追夫人是湿尸,发掘出来的时候,她的皮肤都是润泽的,身体组织具有弹性,还有部分关节可以活动。
马王堆汉墓的发现震惊世界,辛追夫人的名气也非常的大,网上有很多人神神道道地说,不能看辛追夫人的眼睛,都是瞎说。辛追夫人在我们眼里简直无比温柔,说这种话的人应该给他们组织一个倒斗一日游,亲眼见过粽子起尸之后,如果没崩溃的话,他们全都得回来给辛追夫人道歉。
怪不得黑瞎子说我以前也见过,小时候跟着爷爷回来扫墓,也来过省博。马王堆汉墓出土了大量的漆器,简牍以及帛画,以及那件举世闻名的素纱襌衣。
我从前一直怀疑,会不会有九门的人参与发掘了马王堆汉墓,毕竟很多人通过洗白进入了文物系统工作。爷爷否定了我的想法,那时候十年浩劫尚未过去,九门的人都非常低调,而且那个年代考古队的人要求身家清白,他们这些人有老底子在,是进不去的。
而且马王堆的发掘规格很高,当时有一个军区医院修建地下室,施工中经常遇到塌方和可燃气体溢出的情况,湖南省博的专家立刻意识到,这下面有一座古代墓葬。因此马王堆属于抢救性发掘,立项之后由国务院批准,还来了很多北京的专家。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骗了我,或者说这不是纯粹的欺骗,爷爷只是选择性地告诉了我一些事,又隐瞒了另一些事。当时九门的精锐力量,全部陷在那一起史上最大盗墓活动之中了。
闲话休提,在我的询问之下,我才得知,发掘马王堆的考古队之中,虽然没有九门的人,却有一个同样也不清白的人存在,那个人就是黑瞎子。
关于黑瞎子,三叔当年的说法是,他是在千禧年前后才回的国,是长沙地头上一个硬茬子。我并不知道早在七十年代,他已经回来过了。想想也能得到答案,黑瞎子完全可以伪装成早年出国的华侨后人,这个身份可以给他带来很多便利。
黑瞎子不仅参与了马王堆的抢救性发掘,甚至参与了辛追夫人开棺的现场。
四层华贵的漆棺之中,在价值连城的陪葬品簇拥之下,辛追夫人泡在一种无色透明的棺液之中,立即被运往医学院进行防腐处理。
听到棺液这两个字,我立刻想起了雷城,我们说现代的科学技术已经完全可以从一个很高的地方去俯视古代,但古代的一些技术,即使用现在的科学来解释,也没有定论。这些年的经历告诉我,一定不能小看古人。
这种感觉实在非常奇妙,当年参与过辛追夫人开棺的黑瞎子现在站在我身边,我们共同低头看下去,下面的辛追夫人躺在明亮的玻璃展台里。
大腿处忽然被碰了一下,我低头,漆淼淼可怜巴巴地说:“我看不见。”
辛追夫人的尸体看上去还是有一些可怖的,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让漆淼淼这么大的小孩看到。在我犹豫的时候,黑瞎子已经一把将漆淼淼提了起来,夹在胳膊底下,头朝下地对着辛追夫人的玻璃展台。
我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是怕如果这小崽子被吓到了,等下哭起来怎么办,我和黑瞎子很明显都不是能哄孩子的人。黑瞎子非常的淡定:“解家的小孩,他不会怕的。”
漆淼淼倒确实没有害怕,他看着辛追夫人的尸体,忽然轻声叫了一句:“妈妈。”
我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层玻璃非常明亮,差不多可以当镜子用了,倒映着一圈游客的人头。难道说小花的堂姐没有死,现在就站在这一圈游客里看着我们?
我立刻环顾四周,希望看到一个跟小花面容相似的女人。而黑瞎子的动作比我快得多,或者说因为他们两个有着相似问题的眼睛,他能够看到漆淼淼眼中的东西,而我是看不见的。
在那一瞬间,黑瞎子的目光已经锁定到了一个人身上。漆淼淼看的不是辛追夫人,而是一个玻璃所映出的一个女孩手里的镜子。那个女孩在对着灯光补口红,而她的镜子里能够清晰地映出另一个正在自拍的大姐,她因为误操作,点开了相册。那是一张照片,漆淼淼是对着那张照片叫妈妈。
所有这些都是后来黑瞎子跟我描述的,以我的眼力,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么曲折细小的事物。
黑瞎子胳膊底下夹着漆淼淼,立刻开始移动,他的速度非常的快,我在后面跟着,几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二叔说得对,现在的我确实已经不适合下斗了。
最后我们停在了另一个展厅里,这里停放着辛追夫人的四层套棺。四具棺材从大到小依次摆放,外层是黑漆素棺,第二层是黑地彩绘棺,第三层是朱地彩绘棺,最小的那个漆棺上贴满了用羽毛装饰的贴花锦。
黑瞎子带着漆淼淼从四具棺材前依次走过,走到第三个朱地彩绘棺前面时,漆淼淼不动了,然后声音很轻地说了一串日语。
我蹲下来,问他:“妈妈睡在一个这样的东西里面,对吗?”
漆淼淼点点头,我长出了一口气,有了这句话,我们就算不虚此行。
我们返回老宅的路上,漆淼淼一直很安静地坐着,黑瞎子则一边开车一边吹着口哨,吹成了一支曲子,我也听不出来他吹的什么。开过一个红绿灯之后,黑瞎子忽然踩了一脚刹车,我们后面的车被逼得一个急停,长沙司机脾气很火爆,立刻放下车窗破口大骂。
我问黑瞎子:“怎么了?”
黑瞎子摇摇头,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说:“你来开。”
我以为黑瞎子想到了什么,忽然走神才踩了刹车,没多想,主要也是被黑瞎子特训的时候习惯了,但凡他开口有什么指令,我像狗一样飞奔着就出去了。快开到二月红老宅门口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心里的感受顿时非常复杂,试探着问道:“刚刚你,眼睛不舒服?”
黑瞎子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做师父的使唤自己徒弟还要理由?”他推开车门下车,溜达着进了老宅。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黑瞎子已经会出现忽然失明的情况,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又会复明。那天从黑瞎子停车跟我交换位置,一直到走进老宅回他自己的房间,其实他都是接近失明状态的。
那天晚上除了我和黑瞎子,加上漆淼淼这个小崽子,没有其他人回家。小花倒是给我回了一个电话,说查到了一些眉目。胖子那边,直到我给他打电话才发现这两个人已经到了江西,说是顺着一个线索,时不我待,所以先斩后奏了。
晚饭是我做的,漆淼淼非常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给多少吃多少,黑瞎子没有出来吃饭,我叫了两次,他不理我,我也就不管他了。
之后凑合把漆淼淼哄睡了,我回到院子里,给池塘里的锦鲤撒鱼食,撒完了感觉非常不爽,怎么我来了小花这里我还变成了老妈子,等他回来我要问他开工资。
回屋之后胖子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听着他说话的时候舌头有点大,果不其然,这人在江西当地又联系上一个朋友,胖子朋友很多,走到哪都有认识的人,江西人喝酒非常猛,几乎把胖子喝翻了。
胖子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废话之后,又说:“天真,你放心,小哥在我旁边坐着呢,没丢,我得……我得撒个尿去。”
我怕胖子在电话那边给我直播撒尿,当即准备挂电话,没想到胖子又开口了,声音听着是醉的,但是话听着竟然还他娘的非常清醒。
大意就是胖子在小花这里见到平老六之后,心思活泛了一下,平老六这个人色大胆小,虽然不讲义气,但是该怂的时候知道怂,拿捏好了是个可以做几笔买卖的人。平老六以前得罪了小花,才不敢在地头上露面,这次债还完了,肯定没那么快离开长沙,胖子让我把这个人找出来,建立一下关系。
我暗骂胖子财迷,还是把这事应了下来,并通过我三叔留下的一些老关系,去联络一下平老六,在此揭过不表。
本来以为来到长沙会热热闹闹的,结果五个人三个都不在,没什么娱乐活动,我睡得很早,不到五点的时候就醒了。
这时候天还没亮,我实在睡不着了,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走到院子里。夜里肯定下了很大的雨,廊下有了积水,很多枇杷叶子被雨水打落,掉进池塘里。
我发现廊台外面避雨的檐下坐着一个人,姿势有些诡异,用光晃了一下,是黑瞎子。他对我的骚扰完全没反应,看样子是在刻印章。我当时觉得很无语,不知道这人是没睡还是跟我一样醒得早,刻个章什么时候不能刻,非要做出这么神经病的行为,弄出了一种恐怖片的氛围。
后来我想起秀秀不经意带过的一句对黑瞎子的评价。神经病也是人,大套路还是人的套路。
当时秀秀的意思是让我被黑瞎子打到满头包之前,先半夜苦练到自己满头包,黑瞎子看我这个德行,说不定一心软对我好点。这话也可以这么解释,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马上就看不见了,这件事他自己早就已经接受了,但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很难接受,他想给这个人留下一件东西。这个时候他不会在意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
第二天我们带着淼淼到了北京,黑瞎子说,淼淼能在那个环境下一眼看到这具朱地彩绘棺,那是一种非常明确的记认。淼淼的年纪虽然很小,但是眼睛恶化的程度很深,据黑瞎子自己推测,等他继续恶化下去,快要失明的时候,可能也会产生这样的能力。眼睛可以像照相机一样,短暂地保留自己看到的东西,一切细节都分毫毕现。
即使小花堂姐的棺材跟这具棺材细节不太一样,但朱红色的漆棺,这么显眼的东西,制作难度也是很大的,只要出现过,不可能毫无痕迹。
我们来到琉璃厂,黑瞎子带着我进了一个铺子,里面的掌柜看到黑瞎子,让伙计下了门板,停止营业,把我们让到了后院,一位须发皆白,老得似乎都要皱成一节树根的老人,在等着我们。(这里要涉及到一个做漆器的世家,为了避免叙述啰嗦,我在这里简单说一下,这位老人姓洪,他父亲曾是清宫里的漆器匠人。冯玉祥把溥仪赶出宫的时候,这帮人捎带着全部给轰出来了,他靠着自己的手艺和积蓄,盘了铺面一直做到了现在。)
洪老对着黑瞎子,行了一个我都没见过的大礼,不知道是什么礼数。黑瞎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这都什么年代了,不兴这一套了。”他把拍摄的朱地彩绘棺递过去,洪老看了一眼,开口了,他说话挺费劲的,好多地方我都听不明白。
那个掌柜的执着笔,把能做出这种漆棺的人挨个写了下来,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漆同。
这个姓氏非常的少见,我跟黑瞎子对视一眼,黑瞎子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我却已经开始想,不会这么容易吧?这种感觉好像考试的时候全程没学,考前那一晚挑灯夜战,看了几道大题,第二天考场上全都出现了。
黑瞎子点了点这个名字,洪老又开始了他的叙述,依然是那种缓慢又古怪的气音,我仔细听也只能懂个七八成,大概记在这里。
这个漆同是一个日本人,本姓三井,在日本的时候就是学美术的,在故宫博物院里见到了一只永乐年间的剔红漆牡丹纹盘,一见之下,几乎失魂落魄,不知道怎么找来洪老这里,一定要学习这种工艺。
洪老非常痛恨日本人,坚决不肯教,但是这个三井,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死缠烂打,一定要学,中间因为签证到期不肯走,差点被遣返,回到日本之后马上又回来了。
为了学剔红这种技术,三井可以不再做日本人,他说美是没有国界的,他可以变成一个没有国家的人,终生不再返回日本。为表决心,他改掉了自己的姓氏,就姓漆,改名叫做漆同。
为了让洪老收下他做徒弟,漆同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自己砍掉了左脚的五根脚趾,以此作为此生不再返回日本的证明,终生不再踏上故土。洪老大为震动,收下了他。
其实听到这里,我觉得洪老和这个漆同都有点毛病,但是别人也不是我,我也做过一些在别人看来疯狂无比的事情,达到目的,和为了达到目的所付出的代价,每个人衡量的标准不一样。
漆同的天赋非常之高,很快成为洪老的徒弟中最出色的一个。而他最喜爱的,也是学习漆器制作的初衷,就是剔红。这种工艺也叫雕漆,在胎体上一层层地髹涂调好颜色的大漆,堆叠到适当的厚度时,用刀在漆上做雕刻。
洪老向我们展示了一件漆同当年学艺时的作品,通体朱红的盒子上,层层叠叠雕满了华贵的牡丹,其怒放的盛景几欲冲进人的眼眶。
我按捺住自己的心情,问洪老,这漆同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生孩子。一直在旁伺候的掌柜说,此人是娶了妻,许多年里没有生育,后来有一年夏天,夫妻二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旅游回来,大概是在当地的寺庙里诚心祷告,被菩萨听见了,回来之后,漆同妻子的肚子就一天天大起来。
那掌柜说到后面,神情似乎有些为难,说:“孩子刚生下的时候,我还去看过的,那个孩子,有点古怪。”
漆淼淼就坐在我的怀里,低头玩自己的手指,好像根本不知道,现在在说的那个小孩就是他。
“怎么个古怪?”
掌柜又说:“听说那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哭的,满月的时候我去看过,那孩子的眼睛……似乎会变色,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你,颜色就变了……到现在总有四五岁了。”
我立刻追问:“这个漆同现在在哪里?”
掌柜的跟洪老对视一眼,说:“他已经死了。”
直到现在我都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心情,就好像在沙滩上堆城堡,花费了很多的时间,用了很多的工具,马上就要堆好的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什么都没有了。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甚至不是没有希望,而是给了一点点希望之后,让你看着它是怎么熄灭的。
我觉得一团东西堵在了胸口,我缓缓看向黑瞎子,甚至有点害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我没有想到的是,黑瞎子竟然还笑了一下。
为了叙述完整,漆同夫妻的事情我也会记录在这里,起码在漆淼淼长大之后,让他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抛弃他,相反,他们为了挽救他,作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漆淼淼不到两个月大的时候,眼睛的问题已经很明显了,漆同和小花的堂姐(这里为了叙述方便,就叫她堂姐,反正我和小花有亲戚关系,叫一叫也没关系)带着漆淼淼去了很多医院,甚至见过很多邪门的人,最终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带着淼淼离开了。
离开之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了,但一个月之前,漆同寄来了一封信,内容是说,自己跟妻子都身染重病,大概命不久长,想到洪老,师徒情谊让他写下了这封信,以免洪老挂念这不肖徒弟,再也没了音讯。
一周前,漆同被发现在家中自杀,他的遗书里留下了洪老的电话,遗物也一并留给了洪老。是警察打电话来,他们才得知消息的。
洪老找出了那封信,交到了黑瞎子的手上,借着光,我看到信封上的地址,还是长沙。
来回几千公里奔波,没想到答案就在离我们如此之近的地方,距离漆同自杀也仅仅只有一周时间。七天。
时间是一种约束万事万物的尺度,人出生,长大,变老,树木春天开花,秋天结果,上学时的课本,再翻开已经泛黄,没有什么能逃脱时间的约束。可是对于黑瞎子来说,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时间无法约束他。在时间已经不能约束他,又过了很久之后,时间对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用七天这样一个短暂的尺度,告诉黑瞎子,其实你一直在我的约束之中。
很多年前我痛骂过人生,骂它反复无常,这个操蛋的玩意儿夺走了我太多的东西,后来我又对它多了一些感激,因为时间像潮水退去一样带走了我很多东西,又把一些真正重要的东西推回到了我的脚边。可是现在,我忍不住想,人生归根到底,真正的恒常其实是无常。
走出琉璃厂之后,我无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这是一个惯性的动作,我是在找烟。在我不知道的什么时候,黑瞎子已经点了一根,我问他要烟。
黑瞎子咬着烟笑:“要是哑巴在这儿,你也敢说这句话,我就给你一根。”
我无法想象黑瞎子现在是什么心情,一根烟燃到底,黑瞎子又说:“给胖子,哑巴,花儿都打个电话,我怕他们出事儿。”
我一瞬间理解了黑瞎子的意思,漆同一周前已经死了,按他信上所说,他跟堂姐都身染重病,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治好淼淼的眼睛所付出的代价。漆同给自己的师父留了遗信和遗物,却只字未提淼淼,应该是和堂姐共同做了决定,把淼淼托付给了小花。
堂姐不会不跟小花说明所有的情况,那个消失的省博保安,从寺庙里寄来的经变图,一切的一切都说明,这件事的背后有一个人,或者说,有一股势力,在驱赶我们,让胖子和小哥去了江西,我和黑瞎子来了北京,小花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摸出手机,先打给了胖子,电话里说不清楚,只说这可能是个套,让他们别再查了,赶紧回长沙,胖子在那边破口大骂,他跟小哥已经循着线索进了赣南的深山里,线索却突然断了,要回来估计得腿儿着走十几个小时才能出山。
我又打给小花,那边响起轻轻的忙音。我听到黑瞎子很模糊地说了一句:“吴邪,别告诉他。”
我眼睛几乎一热,应了几句,小花的电话接通了。在小花的面前,我想要撒谎是很难的,我把对胖子的说法原样说了一遍,没说漆同已经死了,只说可能是有人在下套。小花听完,嗯了一声,说知道了,在老宅等我们。
在长沙黄花机场落地之后,我打开手机,第一个打进来的电话竟然是我三叔的老伙计,说长沙地头上完全没有平老六的消息,问我要不要扩大到周围几个县市。我说不用了,也没往深里想这件事。
我和黑瞎子没有返回二月红的老宅,直接按照漆同信上的地址找了过去。门锁着,但是对黑瞎子和我来说,想要进去并不难。
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看得出曾经的生活气息很浓,按照警察给洪老的说法,漆同是在卧室的床上服药自杀的。
我们还没找到堂姐的朱漆棺材,在长沙市周边想要无声无息地土葬一个人基本上不可能,我希望漆同能够留下一些线索,起码让我们知道堂姐葬在何处,对于淼淼来说,这也是一个交代。
淼淼对这个家有一些记忆,他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着我和黑瞎子到处走动,查找可能的线索。
漆同书房里放着非常多的书,这个人如果没有死,我跟他可能会有一些共同语言。这些书作为遗物,应该都留给了洪老,在我们说明了淼淼的身世之后,洪老便将这所有的东西转赠给了淼淼。
我坐在书桌前,习惯性地翻看了一下桌上的东西,然后从抽屉里发现了一本日记。这本日记是从今年年初开始写的,我急于知道在漆同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因此翻到最后十几页的地方开始看。
给淼淼治好眼睛的是一种非常阴森甚至邪恶的法子,是漆同在赣南深山中一座土地祠里得到的,但漆同和堂姐在知道这种办法之后,丝毫没有犹豫。简单来说,想要治好淼淼的眼睛,他们夫妻两个人就要有一个人完全地把所有的生命力献祭出去,另一个人完成替换血肉的过程。
这部分漆同写得很潦草,但当我继续看下去的时候,极度的震惊和恶心让我开始冒汗。漆同用剔红的手段雕了一整只漆盒,用于调漆的液体是他们想方设法得到的,辛追夫人墓中的棺液,那种无色透明的棺液在开棺迅速变成深红色。漆同每剔一刀,作为牺牲的堂姐,身上就会出现同样的一刀,深度,走势,都一模一样。
使用这个方法,需要病人自己来下刀,而淼淼根本不可能完成,所以漆同握着淼淼的手,下了第一刀,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在这种极度的刺激下,淼淼很快昏了过去,当他醒来,已经不记得任何事了,也不会知道,在自己昏过去的时间里,到底失去了什么。
在完成这一切之后,漆同带着妻子的手书和照片找到了一个男人,妻子是一个大家族里逃出来的女孩,原本的姓氏是解,那个男人则是她的堂弟。很多年过去了,这个堂弟成为了解家的当家,把孩子交给他,是稳妥的。
漆同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妻子的堂弟,包括那种邪恶的办法,然后,他一个人回到了家,吞下了药片,躺在妻子的身边,等待自己的死亡。
当我看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心跳像撞槌一样,我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感官。把我的神志叫回来的是一声巨响,我拿着漆同的日记本,走向声音的来处。卧室之中,那张双人床的被褥已经被掀开,床板被黑瞎子撬开扔在了一旁,床单之下,露出了熟悉的朱红彩绘。
那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鲜红如血肉堆叠的剔红漆盒,上面花瓣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漆淼淼完全不知道害怕,对着那只剔红盒子轻声叫着妈妈。
我头皮都麻了,压制着胃里异样的感觉,说:“瞎子,你得看看这个。”
后面的事情我很难概括,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黑瞎子会掉头离开,真正地离开,我们任何一个人以后都再也不可能得到他的消息。但那只是一瞬间。黑瞎子捏着那本日记,从门口走出去,下了楼梯。
我醒悟过来,立刻提着漆淼淼追下楼,在最后一秒拉开了车门,混乱地挤了进去。
车里爆出一声特别大的声音,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来自于黑瞎子的手,他一掌打在了方向盘上。那种力道,让我觉得他可以仅凭一双手掌,把整辆车给拆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黑瞎子暴怒的样子。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下车。”
我没有动,他重复了一遍:“下车。”
黑瞎子的那个表情,让我觉得我现在如果不下车,他会去杀人。我抱着漆淼淼滚下车,几乎是关上车门的一瞬间,车子起步,飙了出去。
巨大的恐慌之下,我发现拨通了胖子的电话,冲他大吼:“快点回来!救命的事情!快!”
胖子还在山里跋涉,累得如同死牛,一头雾水,“救谁?”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小花当年对我的判断非常精准,说我全是小聪明没有大智慧,还有时候会做一些愚蠢得很可爱的事情。那一瞬间,我想的只是,如果小花现在已经是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我就是个添头,都不够黑瞎子过三招的,我得把胖子和小哥叫回来,来帮小花。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抱着漆淼淼跑到大马路上拦车,胖子和小哥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就算只是个添头,也不能对小花见死不救。可能因为我的神情过于疯狂,司机看到我抱着个孩子,下意识就以为孩子生病了,二话不说就往医院开,我报了地址之后还一脸纳闷。
在车上,我想通了很多的事情,所有的杂乱的千头万绪全部串联起来,变成一条清晰无比的脉络。
我一直以为的,在整件事里存在的那个人,给我们下钩子的人,误导我们的人,操纵我们的人,其实就是小花。这就是他给我们所有人设的局。
这个局,到了这时候看,其实有很多地方都是很粗糙的,小花跟我的性格真的有一部分类似,所以这个时候,我可以很清晰地整理出所有有问题的地方。比如说,胖子。当时胖子说那个寺里面有他当年的战友,那个时候就几乎超出了小花的控制。因为胖子的社会关系特别复杂,小花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安排的地方里,有一个胖子一时间都想不起来的战友。
所以,小花立刻改变了策略,把我们五个人拆散了,胖子在那里有熟人,就让胖子去那里,顺便带走小哥。因为这两个人的行动力其实都特别强,而且胖子的思路是歪的,他随时都有可能用那种笔直的思维破掉一个精心设置圈圈绕绕的局。
而小花当时一个人离开,想必就是去紧急做了布置,想办法把胖子和小哥引到了江西。
至于黑瞎子和我,这是小花另一个很毒辣的地方,除了黑瞎子对我特训的那段时间,大多数时候,我要做的事情,黑瞎子不会干涉,而是在一旁,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协助我。
而小花跟我们的关系都太紧密了,我们根本不会往他算计我们的那个方向上去想,他是世界上最想治好黑瞎子眼睛的人,这就是灯下黑。
包括平老六的出现和消失,不许外人进的老宅,平老六的出现是多么的突兀,而他好不容易还清了小花的欠账,能够在长沙地头上自如活动了,却又为什么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声无息。
太多太多细节,可是我们完全不会怀疑到小花身上,他利用的是我们对他的情感。而且其实留给小花做局的时间非常短,所有的事情,几乎已经做到一种极限了。
而小花这一局最老道的地方,就在于似假非真的那些部分,胖子和小哥被稀里糊涂引到了江西,而漆同正是在赣南的山中得到了那种秘法。黑瞎子和我到了湖南省博,那个保安的消失会让我们警惕,但接下来并不是完全随机的。
小花不一定能够知道,淼淼会记住那种朱红色的棺材。但他使用的棺液又确实来自于辛追夫人的漆棺,这是小花钢丝上跳芭蕾的设置,他不怕我们知道,或者说,他就是希望我们知道。
因为我和黑瞎子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在碰壁之后,会出现一种可能,就是我和黑瞎子反向思考,最终怀疑到小花身上。那么,小花干脆放出了足够多的线索,我毫不怀疑,就算我们没有通过淼淼查到北京,小花也会用别的方式来提示我们。因为他要的不是瞒过所有人。这件事迟早会被我们知道,小花要的只是时间。
但那些细节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不是双方的较量,一方赢了或输了,都要复盘整个棋局。在这一局里,小花是稳坐中军的帅,也是灵活作战的马,更是自我牺牲的卒。
在我回到二月红的老宅之后,里面一片寂静,我非常害怕看到一种景象,我怕小花真的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我安置了漆淼淼,开始找趁手的东西,然后我想到了小花的棍子。这个王八蛋居然敢骗我说他在练功,现在想来,那天早上,瞎子在楼下一刀一笔地刻着齐字,每一刀剜下去的都是小花的血肉。
我走上二楼廊台,突然听到了响动,立刻猫着腰往屋里看。然后我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黑瞎子和小花。
小花的上衣已经被扒了,被黑瞎子脸朝下地摁在床边,几乎是像要把小花给扼死。在小花光裸的后腰上,有一个一寸见方的血痕,我看不出来是什么。只有黑瞎子和小花自己知道,他往印章上刻的是什么字。
就保持着这个动作,黑瞎子忽然笑了一声,另一手在小花的额头点了点,“解雨臣,你长本事了。”
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张力,混合了性,暴力,和宽容。是我无法去也不能去打搅的,我依然很怕黑瞎子对小花动手,但直到我在外面蹲麻了,黑瞎子也没真的打人。他们就只是沉默相对,不说话。
良久,我听到小花低声说:“你别生气,你的眼睛没有坏得那么厉害,需要我死了才能治好,如果那样的话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想治好你是因为,我想要你,我又不想刚治好你,我自己就死了……换算一下,最多也就是减了我二十年的寿数。我一直特别健康,而且很会保养自己,活到九十岁应该没什么问题,这样算,我还可以陪你三十年,还算值得……”
这他娘的,我听完都恨不得上手抽这个王八蛋,我猫着腰退回楼梯那边,听到了黑瞎子的声音,他的语气很难形容,说:“值不值,是我说了才算。”
我悄悄地退开,忽然想起当我知道小花跟黑瞎子搅和在一起的时候,我非常的惊讶,问小花怎么回事,小花说,就那样。后来我慢慢的就明白了,小花和黑瞎子,他们两个人心中对很多的事情,可能都有着同样的答案。
如果说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一个终极的问题,那么我是一个活在被人设计好的问题里,又不断自己追逐问题的人,胖子是一个有没有问题都无所谓的人,闷油瓶则既是问题的一部分,又是答案的一部分,那小花是一个解决问题的人,而黑瞎子,他是一个看到了自己的问题而永远不会去把它问出来的人,因为他其实一无所求,一无所问。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一天发现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跟他的答案是一样的,哪怕他从来都没有把问题问出来过。所以我觉得,不管怎么样,到了最后,黑瞎子一定能够理解小花的做法。
闷油瓶和胖子回来之后,我简单给他们讲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小哥还是那样,神情没什么变化,胖子脸色特别的精彩,他偷偷地跟我说,早该想到了,这就叫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我们一直拖着没有离开长沙,我跟小花说,我是害怕黑瞎子万一哪天心头火起,要把你给宰了,我们在边上还能拦一拦。至于小花是怎么用棺液炮制印章石的,他一直不肯告诉我,我也就不问了。最后我们还是留在长沙过完了一整个吵吵闹闹的国庆黄金周。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我实在好奇,黑瞎子在印章上刻的什么字,他刻的每一个字可就这么留在小花身上了,会跟他一辈子。太过于好奇,我让小哥去黑瞎子的房间里偷看一下那个印章,万一可以就此得知黑瞎子的真名,那我岂不是赚了。
十分钟后,闷油瓶带着那方印章回来了,我说:“我让你看上面的字,没让你把它偷回来啊!”
小哥淡淡地说:“你看完,我再放回去。”
我接过印章,调转印面。
齐人之福。
《解雨臣·迷局》Chapter20 予取(博弈/原著向)
次日清晨,解雨臣起床的时候,早餐已经重新热着了。他坐在餐桌旁,穿着黑瞎子一件黑色的T恤和一条棉质居家长裤。黑色穿在解雨臣身上,衬出他白皙的肤色,脖颈上的痕迹更加鲜艳。但当他敛神静坐时,周身凛冽的气质四散弥漫,叫人挪不开眼。
黑瞎子有一些恍惚,上一回跟解雨臣在这桌子上面对面,好像也是个早晨,但并不是这样。解雨臣洗了个澡出来,头发半干,温和又客气。当时他还不懂解雨臣笑里的意味,也还没有看清表面心无旁骛的年轻人,实则一举一动都在步步为营。
一切都恍如隔世。解雨臣无动于衷的时候,冷得锐利。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昨晚会被无法控制的情潮吞没,会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
昨晚后半夜,解雨臣是去隔壁睡的,他说...
次日清晨,解雨臣起床的时候,早餐已经重新热着了。他坐在餐桌旁,穿着黑瞎子一件黑色的T恤和一条棉质居家长裤。黑色穿在解雨臣身上,衬出他白皙的肤色,脖颈上的痕迹更加鲜艳。但当他敛神静坐时,周身凛冽的气质四散弥漫,叫人挪不开眼。
黑瞎子有一些恍惚,上一回跟解雨臣在这桌子上面对面,好像也是个早晨,但并不是这样。解雨臣洗了个澡出来,头发半干,温和又客气。当时他还不懂解雨臣笑里的意味,也还没有看清表面心无旁骛的年轻人,实则一举一动都在步步为营。
一切都恍如隔世。解雨臣无动于衷的时候,冷得锐利。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昨晚会被无法控制的情潮吞没,会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
昨晚后半夜,解雨臣是去隔壁睡的,他说那一床的痕迹他睡不了。黑瞎子莫名其妙地想挽留,准备给他换套床单被套,但他说实在等不来,太困了,就转身关上了次卧的门。于是,被拒之门外的某人躺在新换的床单上,脑子里自动播放为解当家开苞的种种细节,竟然产生了辗转反侧的负罪感。
可这种负罪感,此时此刻,撞在铜墙铁壁上滚成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解雨臣这样的冷静,像昨天发生的事平常得不值一提,超出纲常的背德与失控,也都尽在计划之中。
解雨臣看黑瞎子端牛奶的时候老往他这边看,就道:“刚刚打电话给秘书了,叫她送衣服过来,还有半个小时。”
“不是...”黑瞎子说:“也不至于...”
“什么不至于?”解雨臣抬眼:“我穿睡衣去开会么?”
他随便吃了点早餐,站到穿衣镜前,啧了一声:“以后别咬这么上,遮不住比较难办。”
解雨臣本就在忠实地履行契约,信守承诺。可黑瞎子的不舒服越来越明显,相安无事时他最好跟解雨臣保持距离,但现在他偏熨帖不了,要走到解雨臣身后贴着凑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镜子里:“也还行吧,上回你留在这的衣服,洗好了在呢,衬衫领应该能勉强遮住。你就说被蚊子咬了呗。”
解雨臣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痂:“那这个呢?”
黑瞎子想了想:“是您的功勋章。”
“算了,我今天不见人。”解雨臣临时改主意:“待会去帮接一下人拿文件和衣服,然后你送我回去。”
黑瞎子昨天就猜到了,他大概知道解雨臣说的回去是回哪。解当家光在北京就狡兔无数窟,他常住的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四合院。不过黑瞎子之前没去过,今天是第一回。
解雨臣给了他前院权限,地下车库门禁,在通往他私人王国的地下通道入口甚至录了虹膜。黑瞎子的虹膜竟然可以识别也是出乎意料,他本来打算不能用,就把这个门废了,反正这个四合院的安保不是仅靠几扇门的级别。
他们通过地道,里面的机巧这个世界上除了解雨臣本人,现在只有黑瞎子知道。
黑瞎子在庭院走廊看下方鱼池的小白鱼夺食,他问解雨臣:“花儿爷,你也知道我仇家多,要是哪天我被抓了,被敌人严刑拷打,逼供出你这里,你就有多余的麻烦了。”
“无妨,”解雨臣说:“要有危险,无论在哪都会有危险。我住这里只是图个清净。”
黑瞎子静看着鱼群聚拢又散去,这两年解雨臣已经非常成熟了。
常年在刀锋上行走的人,再明白不过解雨臣的意思。安危从不是靠一座壁垒维系的,只有错综复杂的利益纽带才能保持危机中的平衡。
解雨臣进步速度超乎想象,这是他残酷的经历与性格中坚硬的理智塑造起来的。但人的意志力有限,在支撑理智的同时,支撑相伴共生的禁欲会使人疲惫。而解雨臣现在不禁欲了,恶魔的禁锢打开了一扇牢笼,黑瞎子知道,解当家的手段今后只会更加狠戾。
他抓起一把鱼食洒进池子里。
为地上和地下的世界,同时默哀一分钟。
但其实也快没什么地下的世界了。就像要从黑暗中撑着石壁跳出暗无天日的墓道,脚下的每一步都不可踏错、如履薄冰。
解雨臣从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因为完全私人领地,没有会客作用,解雨臣的书房就是一楼的正厅,半开放式面向庭院。黑瞎子百无聊赖地在他书房闲逛,正厅一进门是休息区,简约的新中式案几与沙发置于柔软的羊绒地毯上,往外望去便能透过花窗看见院中景,如一幅幅随四时而动的雅致古画。往里走,就到了工作区,林立的书柜里并不是强迫症般的整齐,而是满满当当地塞满了书物,不是为了观赏,而是一个博闻强识的人真实走过的痕迹。
解雨臣书桌上除了正在处理公文和合同,还有一堆放在手边的书。这倒是黑瞎子好奇的,没什么比看一个人案头常用书,更能了解这个人了。他仔细地翻了翻,很多企业管理和财务相关的工具书,还有一系列不同地区不同断代的大部头艺术史,教艺术史论的教授也差不多就列出这体量的参考书目了,除此之外,按翻阅强度,解雨臣看上去花了大量业余时间在晦涩艰深的经济学上。
这些内容很多国内没有出版,解雨臣读的都是原版书,除最基本的宏微观与艺术产业经济学外,他的阅读触角伸向了运筹学及博弈论,要不说解家人的脑子天赋异禀,黑瞎子拿起Economics,Organization,and Management 这是一本关于组织经济学和激励机制的重要著作,作者是博弈论特别是拍卖理论领域的代表人物。就像1+1=2是数学的根基,拍卖是自人类诞生始最接近经济本质的社会活动。
大多数人们在计数和运算时只需要明白规则,而不需要去思考1+1为何等于2。公理是既定的假设,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合乎运行逻辑的一切科学,无法自行证伪,那自然的本源是什么?如果人人都需要在进行下一步之前思考这样的问题,那未免生存也太过残酷。同样,人们在竞争需求时,只需要认定价高者得,不用考虑解构背后的机制。但这就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区别。
黑瞎子将桌面上摊开的 Auction Theory翻回解雨臣读到的那一页。解雨臣真的是在任何方面都让人叹为观止。他显然从墨守成规的樊笼里脱离出来,在思考为什么。一个人如果能对自己生来就处于的行业,在每一个阶段都保持陌生感,他无疑会成为时代的破局者,时刻焕发新生。
基本存在解构出来的成果会有多震撼,黑瞎子能够感受到。生产力的发展归功于货币体系的建立,什么是货币,是约定俗成的价格衡量体系。确定的价格不存在,交易这一行为就不会存在。而什么决定价格呢?这个问题,跳出理论,在现实生活中融合了纷繁复杂的因素,实践上的每一次交易行为都可以拆解成基本拍卖单位,拍卖方利用买家的认知差距与信息不对称,在竞价过程中,资源得以配置,价格最后确定在最高位或次高位,卖方便可谋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简而言之,拍卖是极为有效的价格发现机制。而更深入探讨拍卖理论,这其中机制设计的实用主义精神大放异彩,在对目标进行最优规划下,甚至不仅能因“价高者得”使卖方利益最大化,还能避免“赢者诅咒”而使所有参与方取得利益最大化。
解家人世袭的殊荣与诅咒就是无法停止的盘局与解局。
解雨臣之所以成为解当家,也许正是上一辈人挣扎在理不清的利益网中,一眼就看到了他决断的天性。他们敏锐地嗅到了家族的未来。解九的判断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最后一步棋也没下错,遭遇权衡时保持冷静与不厌其烦,解雨臣确实是天授的裁决者。运筹并掣肘一切,理性人的基因刻在他的每一个选择里。
可被理性碰上是多么的不详,跳动的心脏和鲜活的感官也会成为被计算的价格,在某一个节点,被衡量被取舍。黑瞎子忽然很想说,“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么?现在我已经站在你命运的对岸。”但他看着解雨臣在打电话的侧脸,漂亮得窒息,叫人心里很难过,他打算什么都不说了。
解雨臣并没有看他,像刻意的无动于衷。黑瞎子撑着桌沿与他隔桌相望,并在他挂断电话会议的间隙找到机会开口:“解当家,您是需要一个贴身管家么?”
解雨臣没说话,打开面前的合同。
黑瞎子伸手,乐道:“别装了,我车钥匙呢?”
解雨臣不动声色地停顿了一会,正色道:“我认为,你这时候回哪去都不是理智的选择。你平常不回自己家,说明住处距你日常的生活不方便,现在回去也是不方便。你要是回那个胡同,陈皮昨天没有察觉还则罢了,一旦察觉你就是回去找麻烦,一些解家人也知道你住处了,他们要是去找你,我控制不了。所以无论怎么都不合适。”
黑瞎子俯身,离他特别近地相视,“要是你想让我留下来,我希望你直说。”
解雨臣还没反应过来,黑瞎子就越过桌面从一摞文件夹下把车钥匙顺走了。
“!”
黑瞎子回头,玩味地看着他。解雨臣的耳根泛红,他踌躇了片刻,终于下了大决心:“你可以留下来,陪我两天么?”
黑瞎子仰天大笑出门去,“这事儿有什么不成的,我买菜去,想吃什么,说。”
这栋房子终于有了人烟,解雨臣听到厨房抽油烟机响起,食材滚进热油,锅碗瓢盆声此起彼伏,他仍觉得一切都在梦里。他在这独居的住所听过最吵闹的声音,也不过是雨打芭蕉,而非真实的生活。
他看着黑瞎子端菜出来,脱掉围裙,给他盛饭。为什么他的厨房里会有围裙?他不记得了。还有橱柜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崭新成套的碗碟,他也不记得了。他看着那双手,筋骨间残存着水珠,原来这双手会解决一个又一个大麻烦,也会触摸到生活的尘埃里,洗手作羹汤。
黑瞎子不该离去,决不能,他属于这个世界,在烟火气中,他该一直笑着,无所谓,只需要思考具体的琐事,鱼该糖醋还是清真。仅此而已。
解雨臣吞咽下的每一口饭菜,都给他一种太美好了,以至于虚幻,从而不敢细想的折磨。他觉得他会忘记这些,忘记这顿饭,忘记黑瞎子曾坐在他对面跟他开过的每一句玩笑。
如果在未来某一天,这一切都将消失的话。
他看到了黑瞎子带来的一些私人物品,一些材料和文献。关于远方的山脉,关于沉积了亿万年的地底,关于辽阔而尚未可知的宇宙。解雨臣无法抑制的想起昨天,那句狠狠捅伤他的话。
黑瞎子对他说,不是舍不得。
那他以前,曾舍不得过谁呢?
"你不舒服吗?"
黑瞎子洗完碗从厨房出来,就看见解雨臣倚靠在窗边,神情并不轻松。他走过去,从背后拥着解雨臣,闻着衣料掩盖下脖颈间的味道:"怎么了,是昨天太疼了么?"
随着这个动作,解雨臣被迫低着头,他撑着桌子,沉言:"你这么问每一个人么?"
黑瞎子愣了一下。
解雨臣的话,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阀门。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曾经的那些人,给他身体上带来的感觉了。
解雨臣捕捉到了黑瞎子的迟疑,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脏被压上了另一颗无法读懂的心脏,共振的频率自这一秒消散,未来在远方被揭示。
“你还会想起他们么?”
解雨臣的尾音有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
你怎样怀念他们?
不只是你的爱人,还有你的朋友,师长和家人?
黑瞎子沉默了很久。风卷过庭院,鱼儿游跃,清脆的泉水在明艳的光晕中荡漾开去。
"我送别他们。"
他的眉宇间没有起伏,舒展,甚至过于平静。
平静得过于醇厚,但解雨臣品读到了一丝沉痛的意味。
黑瞎子太过专注,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这一刻,过往与漫长的人生,泄露了一条缝隙。
转瞬即逝。偏是这样,这份沉痛解雨臣怔然得捧不动也不撒开手。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竟然闯进了最想触碰的人最隐蔽幽微的心思里。
“你...难受吗?也会觉得痛苦吗?”
解雨臣偏过头,他看到黑瞎子高挺的鼻梁下,本应无情的薄唇,勾着润和的唇角。
“你的痛苦在哪,你就在哪。”
解雨臣突然间心门大敞,他抬头看着明媚的天光,那些愤恨、不甘与难以名状的妒忌,忽如一阵风地消散了。
【俞亮时光】登山之路·番外·相思断(上)
前传,北斗杯时开始,日常温馨向,不写比赛,俞亮视角,短篇。
(上)
为了备战北斗杯,俞亮听方绪的建议,让时光住到家里一起集训,培养默契。
今天时光第一次进他的房间,俞亮让他在屋里随便看。这家伙已经在柜子前看了好几分钟,“这几个是一千片儿的吧……这三个都得是五千片儿的吧!”他轻轻翻着摞放的拼图,还在不断感叹,“拼了这么多!大大小小也好几十张了,我的天,原来你这么闲。”...
前传,北斗杯时开始,日常温馨向,不写比赛,俞亮视角,短篇。
(上)
为了备战北斗杯,俞亮听方绪的建议,让时光住到家里一起集训,培养默契。
今天时光第一次进他的房间,俞亮让他在屋里随便看。这家伙已经在柜子前看了好几分钟,“这几个是一千片儿的吧……这三个都得是五千片儿的吧!”他轻轻翻着摞放的拼图,还在不断感叹,“拼了这么多!大大小小也好几十张了,我的天,原来你这么闲。”
俞亮倚在门边看着时光,无语。
他又看到了柜子下层,“这盒子挺漂亮,是什么?”
“师兄送我的永子。”
“啥?”时光露出迷惑表情。
俞亮耐心解释:“一种国宝级的棋子,很珍贵。”
时光一听就来了兴趣,探头询问道:“我能看看吗?”
“嗯。”
时光打开盒子,从袋子里拿出一颗黑子反复摸索。俞亮在旁边补充,“对着光看,黑子能变成半透明的碧绿色。”
于是时光走到窗边举起棋子,顿时惊叹,“跟玉似的!”棋子泛着莹润细腻的光,显然与普通棋子不同。
“据说永子用玛瑙翡翠琥珀这些宝石熔炼而成,所以才这样吧。”
时光走回盒子前,小心翼翼地又拿起一颗白子,左右翻看,“这两盒棋子得多少钱啊?”
“好几万吧。”
时光深吸一口气,反复摩挲着手里的棋子,又拿起几颗棋子查看,“要是用它下盘棋,那得是什么感觉。”说罢又转头望向俞亮,“你用它下过吗?”
“没有。”看着时光带点期盼的眼神,俞亮认真说道:“我的棋盘在外面桌子上,我们用那个下。棋室里有我爸收藏的棋谱,你最好把它们都看了。”
时光眼里闪过淡淡失望,小声嘟囔着,“棋子就是用来下的嘛。”他轻轻把棋子放回口袋里,又轻轻关上棋盒,不过他很快又高兴起来,“我看棋谱去!”
好在时光也勤奋,就算晚上洗漱之后,也会再看会儿棋谱。随着洗完澡的时光一坐下,坐在对面看死活题的俞亮猛然发现,空气中传来了一股香味,闻起来就像某种牛奶香味的沐浴露。俞亮揉了揉鼻子,没有在意。
俞亮从小就习惯一个人打谱,坐在棋盘前从不说话。时光却不是,他似乎非常喜欢一边打谱一边自言自语,就算各自占一半棋盘做死活题时也这样。
“哦哟,这题有点难啊……”
“我觉得下这儿不对吧……那下这儿……不对……到底哪儿好呢?”
“先扳……再跳……后长……解出来了!”
听了一两天,俞亮一直在想,这些在脑子里想不就够了,为什么会说出口呢?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能不能不说话。”
“不能。”时光飞快回答。
“你……”俞亮眉头一蹙。
“逗你的。”时光嘿嘿笑开,他好像飞快意识到俞亮的不习惯,又放柔了语气,“对不起啊,我尽量不说话打扰你了。”
听到时光体贴的语气,俞亮连忙垂眸,“嗯。”
时光就真的再没说话了。
寂静的棋室里,回荡着单调的落子声。但总归跟以往不同,那股牛奶沐浴露香味儿若隐若现,飘进俞亮鼻尖。他抬眸望向对面,见时光一手撑在桌上,掌心捂着嘴,另一手在打谱下棋。看来他遇到了难题,正拧眉思索,片刻后想起了什么,正要下意识动嘴,又瞬间反应过来,掌心捂紧了嘴巴。
他没有想出答案,摆了半晌都不对,这才抬起眼睛,发现俞亮在看他。
俞亮问道:“解不出来吗?”
时光不好意思一笑,“想了好几个落点,都不对啊。”
“怎么不问我呢?”俞亮蹙眉问道,起身走到时光旁边,看着棋盘上的棋型。
“你不是……”时光迟疑说道:“讨厌有人说话嘛,我就想自己多想一会儿,实在不行再问你。”
俞亮愣了愣,看着时光的侧脸,片刻才回过神道:“我……也没讨厌别人说话,在棋队训练的时候,都是很多人一起打谱。你想说就说吧,没关系。”
时光瞬间漾开了笑容,“真的啊?”
他的笑容总能让自己情不自禁想笑,俞亮笑着说:“真的。”
“那你来看看这题!”
“好。”俞亮俯身去看棋谱,挨在时光身边,牛奶沐浴露的香味更浓了,充斥在俞亮的鼻息里。不知为何心跳快了些,他忙定神去看棋盘,开始思索解题思路,跟时光探讨起来。
今晚洗漱的时候,俞亮特意在浴室里拿起时光带来的沐浴露,竟然是个知名儿童名牌,牛奶香味,他不禁嘴角一翘,把沐浴露放了回去。
从那之后,棋室竟是再没寂静下来过了。
“俞亮,我觉得你真不用这么在意棋型啊!”时光一手托腮,一手来回指着棋面,“你只顾在这儿一串爬过来,不就是在那块给我送机会吗?”
他们正在对局,不算太正经,遇到疑问手时,就会停下来探讨一番。
俞亮看向时光所指的地方,“如果不这么下,这块就会薄很多,就算那块把你拦住也勉强,不如专注把这块抓牢。倒是你!左一手右一手,都想要,都抓不住,要有舍有得才行!”
“唔……”时光从鼻腔哼了一声,凝神想了想,倏尔眼眸一亮,“这儿呢!会不会两边兼顾?你试试!”看俞亮露出犹疑神色,时光满怀恳切望来,“试试呗!”
俞亮扬眉,再没坚持,“既然你求我……那就试吧。”他依言拎子落下。
时光灿烂笑起来,“我说的都是有道理的!”他垂眸看向棋盘,乐出声来,“你看!这儿是不是更好!是不是!是不是!你说!”
看时光一脸在线等求夸奖,俞亮笑着“嗯”了一声。
时光却不满意了,“我想这手多妙啊!你就嗯一声?”
“不然呢?”
“你起码得想一百个字来赞美它吧!”时光敲了敲桌面。
俞亮又无语了,他一晚上的闲话都不会超过一百字,他只好认真想了想,“这一手确实不错,既比原本的思路更大胆,也兼顾了做厚实地的力量。”
时光很得意,“不够一百字吧。”
俞亮拿起手边棋谱册,卷起来轻轻一拍时光的头,“你还得寸进尺。”
时光撇撇嘴,老实拎子继续下棋。
然而俞亮发现,时光在他家竟然越来越肆无忌惮。比如自顾自翻冰箱找吃的,比如四脚朝天躺着看漫画,比如从早到晚都在吃零食。俞亮一开始还说他两句,比如不要用手直接抓排骨,比如不要坐没坐相,比如不要总吃薯片。
一开始他说完,时光还能马上改改,后来干脆彻底露出原型,总能冒出让自己无语的新花样,次数一多,俞亮懒得再说了。两个星期后,他猛然发现对时光的要求,已然退化到只剩一条。算了,只要时光不在床上吃零食,随他去了。
俞亮在这家里长大,这座房子里一向充满了秩序。他遵循着父亲的训诫,棋道的规则,从不行差踏错。如今,时光就像突然闯进边界的一只小兽,把秩序搅乱了。
可他竟然,没有生气,还在给这只捣乱的动物做饭。俞亮叹了口气,擦完了最后一个碗。
“唉,再过两天就去韩国比赛了,咱们这集训也就结束了。”时光又蹲在柜子前面,转头望向俞亮,可怜巴巴,“真不能用永子下一局啊,咱俩就下一局呗,我保证小心不弄坏,就一局。”
他的眼睛盈盈润泽,俞亮心底一软,差一点就要答应,却听时光又说:“这要是能用永子下一回,我也好跟他们吹个牛啊。”
俞亮心底突然冒出不爽,于是断然拒绝,“不行。”
时光撇嘴站起来,走回棋室坐下,等俞亮坐到对面,两人又开始如往常般对局练习。
下着下着,时光托着腮,一手拎子落棋,一边感叹起来,“俞亮啊,你看这棋子和棋盘做出来,不就是用来让人一起下棋的吗?它们不被用来对局,生命就失去意义了啊。”
“不是啊。”俞亮一边落子回应,一边回答时光,“两三岁的时候,我爸送给我一套棋具,应该是我第一套棋具吧,它就几乎没跟人对局过。”
时光惊讶了,落子又问:“不是吧!那它多寂寞啊,你学棋不对局吗?你爸不是教你下棋吗?”
俞亮摇头,接着落子,“那时我爸正步入棋力巅峰,对我来说就像高山一样,我们棋力差距太大了,他不可能跟我正式对局,最多就是一些指导,我都是去外面围棋班跟其它孩子对局。家里的棋具,就只用来打谱做题而已。”
他学棋之路的最开始,除了有位名震棋坛的父亲,其余部分,其实跟许多普通棋童一样。父亲极忙,母亲不懂,他早早展现了对围棋的兴趣,父母买来了人生第一套棋具,自己每天穿梭在围棋班和家里。
很多学棋的孩子都这样,家里没人陪他们对局,家里棋具最大的作用,就是自己打谱做题。俞亮从来没想过,一副从未用于对局过的棋具,是不是也会感到寂寞。
时光突然一激灵,刚落子就兴冲冲问道:“咱们现在下的就是那副棋吗?”
俞亮摇头,落子又答:“那副棋早就用旧了,这是十几岁时又买的。”
时光露出失望的神色,突然又想到什么,连子都没落就问,“那它还在吗?”
“收在我床底下了。”
时光高兴起来,起身走到俞亮身边,把他拉起来,“这盘棋先放着,回头再接着下。你把那副棋找出来吧,咱们用它下一局吧。”
俞亮就这样被时光拖起来,拖到卧室床边。看时光兴致正高,俞亮便把床板掀起来,从床下暗格里找出了那副棋具。幸好暗格不通风,棋盘棋盒上都没什么灰尘。
时光捧过棋具,兴高采烈地跟它打起了招呼,“你好,我叫时光,今天我让你的棋生从此完整起来好不好,不用谢我啊!哈哈哈!”
窗户外的阳光透来,棋盒落影斑驳,棋盘映出亮光。这副在黑暗里沉寂太多年的棋具,虽然已经被磨旧了,此刻也似乎泛起了活力。
俞亮就这么看着披着阳光,捧着棋具的时光,心底深处有块地方,有什么坚守了许多年的东西,瞬息化了一地。
————为棋痴狂,不负所爱————
这篇应该是上下两篇,比较短,讲俞亮怎么动心的故事。写完这个我再把微博上写的那个,我觉得亮光关系是一局棋的话,真的可以用双飞燕,相思断,长生劫来形容搬到老福特上来。
微博上叫@时胖小猪包 的读者看到下棋到宇宙尽头,特意做的手机壁纸哦
《登山之路》后记,关于棋魂,剧版,围棋,和本子想唠的话
·棋魂·
看这部漫画和动画十几年了,还是能每隔几年就反复被虐。
我特别感动故事人物的坚持,尤其佐为坚持千年的执着。年轻时从故事里看到了热血,后来看到了远胜热血的人生百态。
这世界除了天才,还有那么多穷其一生,都望不到天才项背的普通人,他们也在拼搏。何况还有比普通人更努力的天才!每个人都彷徨过,紧张过,挣扎过,然后走向更好的自己。连故事里的路人都有自...
·棋魂·
看这部漫画和动画十几年了,还是能每隔几年就反复被虐。
我特别感动故事人物的坚持,尤其佐为坚持千年的执着。年轻时从故事里看到了热血,后来看到了远胜热血的人生百态。
这世界除了天才,还有那么多穷其一生,都望不到天才项背的普通人,他们也在拼搏。何况还有比普通人更努力的天才!每个人都彷徨过,紧张过,挣扎过,然后走向更好的自己。连故事里的路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骄傲。
所有人都在描述一个宏大的主题: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不只光和亮,为围棋奉献一生的每个人,都是这股洪流中的一份子。
时间永远不会停止向前,尽管有那么多美好想留下,但仍不得不学会一路告别,告别每个阶段的老朋友,告别永远不能再见的亲人。说不定打个盹儿的功夫,就相隔永世,连再见都来不及说。每每想到这一点会感觉到残酷。但我们也一路收获,收获更新的朋友,更好的自己,踏入崭新的未来世界。
人生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时间永远向前,请珍惜时间。今天的我会和昨天不一样,明天的我将和今天更不一样,不要难过,去迎接更好的自己。
我在心底开辟了一个角落,将故事里的人物永远放在那里,期待自己活成他们那样。也许能把人心感染至此,便是这个故事的伟大之处吧。
·剧版·
原著的故事固然动人,但语境总与身边环境有距离。
知道有本土化剧版改编时,心里一开始确实是拒绝的。后来的轨迹跟许多真香群众一样,在朋友的安利下点了进去,从此就坠崖式入坑。在小光站在石墩子上给褚嬴打伞的那一刻开始,我确定这是一部认真的剧。
褚嬴离开的时候我缩在被子里哭得撕心裂肺又不敢哭得太大声,因为是半夜。后面就靠亮光续命,一直在屏幕前鸡叫。要认真感谢制作团队带来了这部剧,让我在长大成年历经社会磋磨之后,还有情怀可以怀念。
·俞亮时光·
幸亏有郝胡如此真诚的表演,把他们各自灵魂的一部分送给了俞亮和时光,所以我才看到这么带劲的一对CP。衷心希望两位在2021展翅高飞!友谊长存(认识一下)!
我对俞亮时光这一对对手、伴侣的想象,太长说不完,绝大部分都倾注在同人故事里了。这个故事我写了12万多字,并且还没表达完整。祝俞亮和时光在你们的宇宙里永远幸福!一山还有一山高,但没事,因为你们一直携手同行!为棋痴狂,不负所爱!
·围棋·
我个人眼里,亮光感情的大厦之基是围棋。
如果有幸让大家在登山里感受到围棋的美感和热血,那其实就是围棋本身的魅力。我棋力稀烂,但还是很仰慕棋手和围棋文化的。像吴清源大师等等现实中很多围棋故事,天生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武侠感,宿命感,非常吸引人。围棋变化万千,千古无同局,很好玩。我看到有人说过:“围棋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
用棋盘寓宇宙是围棋本身的文化。棋盘上9个星位,包括4个角星,4个边星,正中央的天元。天元象征万物之始,九在传统文化中又有繁复众多的意思。千百年传承下来,双飞燕、相思断、长生劫,很多围棋本身的术语也很好听。
围棋又叫手谈,不用说话就能理解对方的意图,这种氛围很有感觉。
所以,围棋本身就很浪漫。
所以,脱胎于围棋之基的亮光,是灵魂交融的伴侣,心意相通的对手,天生就具备了比肩宇宙的浪漫!(是真的!)
·现实宇宙·
给大家介绍一下(内容来自百度百科),在现实宇宙里为国争光的棋手们,我们真正的英雄。
聂卫平棋圣,20世纪七八十年代,对抗日本各大超一流选手,成为传奇。
马晓春九段,1995年5月获第6届东洋证券杯冠军,成为中国第一个职业围棋世界冠军;同年8月再获第8届富士通杯冠军,成就中国第一个围棋“双冠王”。创下中国围棋名人战十三连霸记录。(注:写时光VS方绪名人头衔挑战赛时,参考过马晓春九段著的《三十六计与围棋》。)
常昊九段,2005年第五届应氏杯冠军,是中国首位应氏杯冠军。2008年第9届农心杯作为副将,四连胜结束比赛,首次为中国队夺得农心杯。
古力九段,2007年春兰杯冠军,首次把春兰杯留在中国。2008年富士通杯冠军,终结了韩国富士通杯十连冠记录。职业生涯获得八个世界冠军,成就“八冠王”。
谢赫九段,2012年13届农心杯,担当中方主将连克韩国三名棋手并终结比赛,被中国棋院破格特批晋升为职业九段,是第一个通过“世界围棋团体锦标赛中三连胜以上(含)终结比赛”的规定条款晋升为九段的棋手。(注:这条规则又被媒体们叫做“谢赫规则”)
还有很多很多值得尊敬的棋手,就不一一列举了。
个人不希望大家把同人宇宙的人物等同于现实棋手,他们各自有鲜活的灵魂,绝不相同,这不尊重任意一方。这是两个平行宇宙的故事。
但相同的是,任何一个冠军,背后都有艰苦卓绝的付出,围棋尤其是一条艰难的道路。所以,他们都值得尊敬。
·登山之路·
中间有段时间特别忙,只能半夜发电,写完就发。写完回看有很多不完美。我觉得两人的暗恋阶段还能更长更带感,但我想赶进度……还有很多方面都没写到,但因为选了这个构思,就一路这么写下来了。还有些梗还写漏了竟然,等发完才发现,算了不改了。好在它本质是个嗑cp的脑洞爽文,亮光感情的基本特点应该都嗑到了。
完全没想到来看的人越来越多,最近被求出本的评论和私信淹了,看到评论超开心。中途我纠结了好久,但最近发现来看的好像各界都有……唔突然觉得被众所周知的出本子好像不太合适。所以就干脆不出了,也不授权委托出本。
其实我也觉得挺可惜的,因为倾注了挺多爱。我这几天想,要么等合适的时候(有空闲有精力)我自印些少量的实体本子,送一些一路陪我,留下好多很感动我的评论的读者。再拿一些微博抽奖送吧。先dream一下,不一定。说不定哪天就整个电子版出来送大家收藏到手机里了。总之谢谢喜欢!
如果你们被亮光影响而决定为了什么去奔赴一生,那就是亮光带给你们最好的珍藏。祝所有人都能做一直热爱的事情,一定会闪闪发光的!
昨天看到有读者留言说之前喜欢《周瑜定疆》现在看到《登山之路》,才意识到文字都是我写的。这种兜兜转转又遇到的感觉,我想这不就是缘分么!棋魂和亮光带给我的影响是,让我决心为热爱付出一生。我喜欢写故事,这是对我而言的高山,我还会继续写其它的故事。所以咱们山水有相逢,下个故事再见吧!(老福特是嗑cp的地方,如果有灵感了还会来嗑的)
YU6.15 《离弦走板》
作者: @COMBUST
TAG:第一人称;剧情;OE
今天下午见客户,小张总再次提醒这单是下半年最重要的一单,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单要是敢吹了,他冲我们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我和叶小雨吓得夹紧尾巴做人,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和客户约的咖啡厅候着,生怕一个伺候不好丢了这对财神爷。
门被推开的那个刹那,我下意识地抬头,努力稳定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专业一点。
毕竟来者不是别人,是我分手十年未见的初恋男友,以及他未婚妻,多么狗血抓马的场面,得亏我提前看了客户资料有心理准备,否则很有可能见他第一眼我拔腿就跑。
严浩翔推门看到我这张脸也是吓...
作者: @COMBUST
TAG:第一人称;剧情;OE
今天下午见客户,小张总再次提醒这单是下半年最重要的一单,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单要是敢吹了,他冲我们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我和叶小雨吓得夹紧尾巴做人,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和客户约的咖啡厅候着,生怕一个伺候不好丢了这对财神爷。
门被推开的那个刹那,我下意识地抬头,努力稳定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专业一点。
毕竟来者不是别人,是我分手十年未见的初恋男友,以及他未婚妻,多么狗血抓马的场面,得亏我提前看了客户资料有心理准备,否则很有可能见他第一眼我拔腿就跑。
严浩翔推门看到我这张脸也是吓了一跳,抬手指着我瞪圆了眼。怎么说,十年不见,他已经从一个幼稚青少年成长为职场精英,或许还可能是霸道总裁,那成套西装往身上一穿,人模狗样的。
嚯,好一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崽种。
“贺峻霖?”
“唉?这不是严浩翔吗?好巧好巧,我是您的婚礼策划顾问。”
挽着他的未婚妻有些惊讶地问:“你们认识吗?”
我抢着答道:“认识认识,我们有幸就读过一个高中。您是林小姐吧,哎呀这样一看郎才女貌,二位很是般配呢。”
不仅认识,还“深入”交流过呢。
他见我这样,原本因为惊讶抻得平整的面皮突然泛起褶来,我想这一把是他输了,虽然我作了弊,至少面上还是很过得去的。我倒不是故意说这种话恶心他,职业习惯导致的,话术顺口溜一样没过脑子就向外蹦。但他不就是要结婚吗?我也没说错啊。
他们落座后,我开始和他们汇报方案,女方喜欢活泼,生机盎然的元素,我们准备了三个方案,再根据他们的喜好进行细部调整。
只能说和有文化的甲方沟通就是舒服,这位林小姐全程都极其有涵养地认真聆听,没有颐指气使地说三道四,没有指手画脚地挑挑拣拣,选定方案后再提出了一点我们能满足的小要求,我和叶小雨很久没遇见过如此天使的甲方了,连她戴的珍珠耳坠都是闪耀着圣母的光辉。
美中不足的是,坐我对面的严浩翔一直死盯着我的脸,盯得头皮发麻,到最后叶小雨都抛来了疑问的眼光。
看,再看,再看老子一拳揍你脸上。
我压着心里的火,和林小姐一起敲定了方案。她转头问严浩翔有没有什么要求,语气温温柔柔的,我暗自感叹严浩翔是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辈子能遇见这么好的女孩子,他倒是一点都没有怜香惜玉的自觉,把眼神从我脸上挪开瞥了一眼电脑:“没有。”
……你压根就没听吧。
不过林小姐貌似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微笑着问我可不可以修改完方案发一份到她邮箱,家里的长辈可能也要提出一些意见。
我连忙笑着答应,说明天修改完就给她发过去。
和他们交换完联系方式,我转头就想把严浩翔的拉黑了,内心挣扎了一下,默念三遍他是甲方他是爷,打消了拉黑的念头。
谈完之后我没给严浩翔任何插嘴的机会,拉着叶小雨就说回公司有事,想从这个尴尬地狱中逃脱,再呆一会我可能会直接跳窗而逃,这感觉像大夏天身上穿件刺挠的毛衣一样令人难受。
出了咖啡厅,我罕见地掏出烟点上。叶小雨大惊小怪道你不是戒烟了吗,怎么又抽起来了。我憋闷地摆摆手,示意她让我静静。
刚知道要接手严浩翔的婚礼策划时,我是拒绝的,这事怎么看都有点矫情韩剧的味道,什么男女结婚,碰见男主前女友是婚礼策划,然后旧情复燃发展出一段裹脚布般的初恋现任三角恋。
可惜我是个男的,和他分手后就奔着这辈子不再见的目标活下去的,最好老死不相往来,否则我和他难免会打一架。说来也可笑,掰成这样的情侣,这辈子除了我俩以外,我还真没见过几对。
我想给小张总说我不想接这单,可上司言辞中又透露着信任与希望:“小贺,你是咱们工作室的招牌,你知道这一单,人家给的预算是多少吗?”
他伸出两根手指:“这个数。”
两百万。
叶小雨坐在我身旁听得倒抽一口冷气,看向我的眼睛里放着绿光,把我胳膊攥得死紧。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我总不能说新郎是我前男友不方便接这个单子,这说出去无疑公开出柜,我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算了,有钱不赚是傻逼,硬着头皮上吧,我当时这么想的。
现在是真他妈后悔了,我低估了严浩翔的记仇程度,距离他们婚礼还有一个月,我得在他面前装一个月的孙子。
不如杀了我。
我和他的破事,得从十几年前说起。严浩翔和我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发小,我们十二岁才认识,初中一个班,高中一个学校。在我十八岁之前,他存在的时间占据我人生的三分之一。
初一下学期他转来我们班,老师让他坐我旁边,见第一面,我就觉得这同学脸圆圆的挺可爱。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孽缘。严浩翔从小被家里惯成霸王性格,刚转来时拽得不行,从不和班里人主动说话,挺不招人待见的,可我觉得他那个样子还挺好玩的,他的虚张声势太好看穿了。
班主任让我带他融入班级体,于是我干什么都拉着他。后来他也很快跟我们打成一片。或许因为当初严浩翔遇见的第一个同桌是我,第一个同他打招呼的人也是我,第一个成为朋友的还是我,有那么些雏鸟情节,他对我的独占欲在认识后没多久就初见端倪。
初二时他爸妈离婚,外面下着大雨,他一个人不知道跑去哪,他妈妈给我打电话,问我严浩翔平常喜欢去哪玩。他和我之间没有秘密,我打着伞轻而易举地在公园找到了他,就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我藏在小区花坛下面的零花钱一样。
他被大雨困在凉亭里,裤腿湿一半,可怜兮兮地坐在石凳上,只埋头哭,像只被人丢在路边的小狗。我喊他他也不理我,我收伞走到凉亭里,坐在他旁边拍拍他,那时我年纪尚小,不懂离婚是个什么概念,只能哄他说别伤心了,你集不齐的那张索隆卡我明天送你。
不知为何,现在想来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在我脑子里分外清晰。严浩翔哭着对我说,他爸爸妈妈要分开了,他不是没有爸爸,就是要没有妈妈了。这道难题我也不知如何解答,只能揽着他的肩说,没事,你还有我呢,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
严浩翔问,那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我说当然,我们以后可以考一个高中,一个大学,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可能六十岁我们还可以一起去踢老年足球。这种承诺让成年人来看是多么轻率可笑,十几岁小孩子上下嘴皮一碰,就说出个永远来,哪知道永远要付出多少心力。
我天生让他一步,因为我比他大两个月,是哥哥,哥哥就是要让着弟弟,我妈教我的,孔融让梨。上了高中,他说贺峻霖你不许交女朋友,你要好好学习,我说好。他说贺峻霖那个男生我不喜欢,你不要总和他在一起,我说好。他说贺峻霖我好像有点喜欢你,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
我还是说好,我习惯让这个没安全感的小孩一步,让了第一步便有无数步。如果说错,也是我们俩的错。是我对他太过纵容,给了他得寸进尺的机会。你看,惯性思维多可怕,即使我受了罪,潜意识里还是为他开脱。
我们是因为高考分开的,倒不是因为远距离的被动分开,是因为我终于让够了。他把我最想考的美院准考证偷偷藏起来,让我与那场考试失之交臂,我梦想中的学府,付出了几年的努力,就被他悄无声息地毁掉了。
他说没关系贺峻霖,我会带你出国。我说严浩翔,你他妈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你问过我愿意和你一起出国吗?
我给了他一拳,他没还手。我说我受够了,分手吧。我打他时他面无表情,说分手的时候,他眼圈突然红了。
他说我是自私,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你的梦想是那所大学,我的梦想只是和你在一起。贺峻霖,你为什么不能多想想我,我不想和你分开那么久。
他的辩解于我而言没有任何说服力,我转身走了,他在我背后大声吼,贺峻霖,你他妈才是最自私的人,你的未来里从没有我。
那天恰好下了新年的第一场雨,阴冷得不行,我没拿伞,走在雨里想笑又想哭,严浩翔从来都不知道,我的人生规划里,每一步都有他的名字。我对他的失望,就像他对我的埋怨一样,被冬雨打湿,再结成冰,硬生生把两颗心冻透了。
要不说初恋最伤人,十几岁的爱情不需要多少矬磨,不安感和难沟通这两样东西就能轻易击垮,脆得不行。我们之间,他说开始,我喊结束,一首一尾,谁都没吃亏。我们互相打着恨对方一辈子的旗号记住彼此,就像从未爱过一样。
和叶小雨一起改完方案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她男朋友专程在公司楼下等着,还给她带了两个红糖馒头。叶小雨大方地分我一个,我戳戳她的肩膀故意逗她:“你就是减肥,怕胖才不吃这么多吧。”
她一听,眉毛竖起来,伸着胳膊就过来抢:“不想吃别吃。”
我连忙双手作揖:“错了错了,叶小雨大美女,感谢您的红糖馒头。”
我和他们在公交站挥手道别,要说加班也有加班的好处,错过晚高峰,搭公车还能有空位坐。
我也太会苦中作乐了。
叶小雨给我的红糖馒头我没吃,毕竟我没一个提着奶茶的男朋友,吃这玩意儿怕被噎死。我捏捏热乎乎的馒头,决定把它当明天的早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环顾四周又看不到人。虽说这光天化月,朗朗乾坤,况且这里还是市中心,按理说为非作歹的人不会在这下手,但我心里还是有些发毛,发微信求丁程鑫来公交站接我。
公车还没到站,我就远远看到丁程鑫穿着大裤衩人字拖站在车站牌下,瞬间心安了下来。
“丁丁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从公车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丁程鑫就是吃软不吃硬,对他来说撒娇比要求好使多了。
“贺峻霖,你要再敢叫丁丁哥,我明天直接把你扔到小区池塘喂鱼。”他推了一下脸上的黑框眼镜,微笑冲我说道。
“对不起,向世界上最可爱的丁程鑫同志真诚道歉。”
“切,手上拿的什么?”
“同事给的红糖馒头,可是我想吃蛋炒饭。”
“有的吃都不错了,你还挑呢?”
“因为我知道,伟大的丁哥会炒饭给我吃。”
“可真有你的贺峻霖。”
“爱你比心。”
蛋炒饭端上桌,我拍了一张照片发朋友圈,配字是丁丁哥,我的夜间饲养员。然后把刚在楼下买的冰可乐递给他。
我们晚上吃的都不多,夜宵这种东西要适可而止,否则胃胀。我习惯性地翻了一下朋友圈,突然发现一个陌生的点赞。
我明明发到了朋友的分组里,怎么会还有不认识的人。盯着那个头像思索两秒,我一拍脑袋大叫不好。
妈的,今天加了严浩翔,忘屏蔽他和他未婚妻了。
“怎么了?盐没化开?”丁程鑫对我夸张的面部表情表示不解。
丁程鑫知道我和严浩翔的事,我和他认识比和严浩翔认识还早。我们两家隔壁楼,还在一个舞社练过舞,关系一直很好,不过比我大两岁,上学期间没什么共同语言。工作之后反倒交集多了起来,后来我们干脆租了一套房,成了合租室友。
我在思考要不要告诉我亲爱的室友严浩翔成我客户的消息,想了半分钟,我试探性地问:“丁哥,你猜我今天遇见谁了?”
“谁?”他向来懒得猜这种东西。
“呃……严浩翔。”
丁程鑫在我对面愣住,他嘴里还塞着一口炒饭,看起来有点呆。
“就是害你没考上国美的严浩翔?”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
“你没揍他一顿吗?”
丁程鑫不知道我和严浩翔有过一段,一直以为是严浩翔故意使坏毁我前程,对他态度向来不怎么地。
“拜托,他是我客户唉。”
“我要是你,我就跟踪他,然后套麻袋揍他一顿。”
“算了算了。”我扶额,“应付过这一段时间就好了,我可惹不起。”
“要不要我帮你。”丁程鑫一脸认真地放下筷子:“我认识几个混……”
“打住打住,多少年前的事了,没必要没必要。”
我赶忙打消他的念头,丁哥真是莽得很。
晚上我顺利地失眠了,一闭眼就想起高中那段日子。
我们上的一个高中,不错的省重点。不过他在国际部,在那里的学生基本到高二高三都会陆续出国。而我上的是普通班,班里大部分都是艺体生,一到晚上一半的人都会失踪。
由于班级性质的不同, 我们虽然在一所学校,但并不在一栋楼,甚至离得挺远。严浩翔每天傍晚都跑来我们这栋楼下等我一起去吃饭,然后再陪我去画室,他是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和我呆一起,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想像高中女生一样和我手拉手一起去上厕所。
说实话喜欢同性在高中的确是一件出格的事情,所以即使他告白,我接受,在背地里早已经成为早恋大军中的一员,我还是会勒令他不要在学校里作什么亲密的举动。
严浩翔这人不知道是心理年龄小,还是天生不在意别人眼光,情感特别外放,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比如碰见我和别人一起打球有点什么肢体接触,脸立马就掉下来,我还得花半天时间去哄他。他这种表现挺好玩的,特别是他闹脾气的时候,明明不爽,嘴上还要逞强:我没有啊,我没生气,你去打呗。 潜台词就是,老子生气了,你得哄哄我。
哄他也好哄,我总戳戳他:别生气了,晚上请你吃饭团啊。
每周五晚上放学,是我们唯一可以正大光明地牵手的时间段。我们高中后面有一个公园,有一个很大的景观湖,放学之后我和他会进去绕着湖走两圈,趁着黑灯瞎火才能把双手握紧,接一个看不清彼此脸的吻。
那时我真的好喜欢他,喜欢到在很多个瞬间里,我以为我和他真的会拥有永远。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游魂似的去盥洗间洗漱,丁程鑫从厕所出来看见我吓了一跳。
“你昨晚干嘛了?没睡啊?黑眼圈这么重。”
我点点头,确实没怎么睡,天都亮了我才闭眼眯着一会。不过我体质比较特殊 ,即使通宵第二天还能精神抖擞,就是看起来格外憔悴而已。
“失眠了,不是大问题。”
“要喝咖啡吗?”
“算了。”我拒绝,一喝咖啡,我今天晚上也别想睡了。
今天要和叶小雨一起去确认场地,我和她如丧考妣,她上下打量我,难以置信地问道:“我靠,你不会因为今天要去看场地愁得一晚没睡吧?气色这么差?”
“你这么理解也行。”我把包放在桌子上,从抽屉里掏出条强力薄荷糖,抠出一颗扔嘴里。我递给她,她摇摇头表示拒绝。
“贺峻霖,你吃这玩意和直接喝风油精没区别。”
我和叶小雨都很讨厌这个甲方,这二位算是刷新我们对暴发户低质量客户的认识了。叶小雨见了两次面之后这么和我说,如果那个女的不是客户,她绝对一巴掌把她鼻子里垫的假体给扇出来。
一路上我们互相给对方做心理建设,我答应她万一她想扇巴掌时候拦住她,她答应我如果我想当场离席一定扯着我。
到了酒店,当客户又提出要再修改已经修改了十一遍的方案时,我还是默默攥紧了拳头。
我尽量用不卑不亢的语气微笑对她说:“是这样的,冯小姐,现在距离婚礼也没几天了,今天定下方案之后我们就需要联系场地布置的工作人员准备物料了,现在再改的话,怕是来不及。”
“可是我觉得这个不好看啊,你说是吧老公,金色有点土土的。”
“这是您当初选的呢。”叶小雨皮笑肉不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哎呀,你们就按她的要求改吧,没事我先走了。”这位准新郎明显没什么耐心,频繁看手机,大概是个工作繁忙的暴发户。
我深吸一口气,火突然冒了上来,脑袋里有根弦蹦蹦直跳,感觉胸口好像压着个什么东西似的,年纪大了熬夜的副作用也明显起来。
“冯小姐,李先生,我们策划师也是有deadline的,不可能随着您的想法一直改。现在离婚礼只有一周,说难听一点,这时候再改基本没什么意义了,您的想法我们也不一定能实现。但是您在我们这儿也花了这么多功夫,再上别家做方案也不合适。咱们今天就把最终方案定下来,成我们就开始准备,不成,说实话您这单的违约金我赔得起。”
叶小雨向我投来惊诧的眼光,不知道她心里爽的多还是怕的多。
“你怎么说话的啊?有你这样的服务态度吗?”
“不好意思,我们是婚礼策划,不是服务生,虽说您是甲方客户,但我们也不是把命卖给您的佣人,您从头到尾改了十一稿方案,昨天的要求今天推翻,想法一直定不下来,在您这儿消耗的时间成本都够我们再接触两个客户的了。您也知道我们公司做的都是高端客户人群,之前排场比您大的客户也的确没您要求多。这样,我微信把我们张总的电话给您,您去和张总沟通,是换策划师还是换公司您自己定吧。”
我把iPad叠起来放包里,扯着叶小雨火速撤退。
妈的,老子不伺候了。
出了酒店叶小雨抱着我的胳膊星星眼仰视我:“贺哥,我今天突然觉得你特别高大。你不怕小张总剥了你的皮吗?”
我冷笑一下:“她没这个时间换,离婚礼就剩七天,再找个策划公司哪来得及。你看着吧,有些人就是得对他们厉害一下才知道什么叫尊重。”
“那万一她真换公司了呢?”
“那让她换去吧,大不了我赔就是了。”
现在是夏末初秋,天还是热的厉害,我刚刚情绪有点激动,又走到这大太阳底下,脑袋忽然有些发晕,趔趄一下,叶小雨连忙扶住我。
“大哥,没事吧,咱们要不先去前面咖啡厅歇一歇?”
我眼前的事物忽明忽暗,我使劲闭闭眼,做了几个深呼吸,慢慢缓过来劲了。
“没事,就是没休息好,你开车把我送回家吧。小张总要问起来这个事你就把锅往我身上推,我得回去休息一下。”
“好,要我扶你走吗?慢点慢点!”
我回到家躺到床上便昏睡过去,再睁眼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微信消息几百条,我划拉一下,除了叶小雨给我说小张总没有怪罪,让我们不用再管这两个奇葩,专心伺候好严浩翔他那一单以外,没有出其他大事。不过她这个微信倒是提醒我,林小姐要我修改的方案我还没有给她。
我起来洗漱一番,忽然发现我有一个未接电话,还有两条短信,短信内容是您好,您的电话打不通,外卖给您放楼门口了。
奇怪,刚刚我睡那么死,难不成梦里会点外卖?我把电话打回去,电话那头确实像是个繁忙的外卖小哥。我将信将疑地坐电梯下楼查看,还真有一份外卖放在台阶上,上面的确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微信上问叶小雨,是不是她给我订的外卖,她说不是她,她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饭还提在手里,我却背后发毛,一动都不敢动。结合昨天晚上我感觉到有人跟踪,吓得我鸡皮疙瘩泛起一片。我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可今天风和日丽,周围也没有任何可疑人物,倒显得我神神经经。
我盯着手里的饭,是我最爱的芝士焗饭,双份芝士,还有一杯青柠汁,这个组合越看越熟悉,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严浩翔,是他订的吧,我高中时最爱吃的套餐,除了他之外没人知道。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一个电话打了过去,没几秒他就接了起来。
“喂?”
“你几个意思?”
“什么?”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着我,今天中午这份饭是不是你订的?”
我忘了他是我客户的这个事实,语气相当不善,只要单独面对他,我立马变得暴躁无比,总拿十年前的分手时的态度对待他。
“是我,我看你身体不舒服,怕你不吃饭。”
“严浩翔,你他妈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不用我提醒你吧。”
他在电话那头安静一会,开口说:
“我是合约婚姻,只是为了让我爸妈满意而已,我和她并不熟。”
“所以呢?”我简直要气笑了,“你现在想干嘛?”
“我也不知道。”他说。
他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
我把电话挂了,拎着饭回家。
虽然严浩翔这个人莫名其妙,但不能浪费粮食,我还是把这份午饭吃得一干二净。转头就开始修改方案,争取下午四点前给他未婚妻发过去。
严浩翔消停了一周,我也不知道他去干嘛了,大概他这种富二代老总事情比较多。反正和我们接触的都是他未婚妻,他貌似对婚礼不怎么在乎,出席都算给面子了。
我以为会和他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这三周,但一天晚上,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出来谈谈。
我刚想拒绝,他一句话就把我堵了回来。
想找你谈谈关于婚礼的事情。
行吧,我想,这的确是公事,他是甲方他说了算。
地点定在一个还挺高端的会所,还是会员制,没有预约邀请进不去,我出示了严浩翔给我发的电子邀请函。侍应生礼貌地对我说先生请跟我来,为我带路。这会所修得跟迷宫一样,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低调奢华的香气,我跟在他背后直撇嘴,估计这里一瓶酒能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
侍应生替我敲开门,包厢里就他一个人,桌子上摆着两瓶酒,我忽然有些想笑,十年前我们面前摆的是可乐和炸鸡,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一眨眼就变成会喝酒但相顾无言的深沉大人了。他约我的时间点已经是下班时间,晚上七点,我穿着卫衣休闲裤和帆布鞋,感觉和这个场景格格不入,有些紧张地攥了一下斜挎包的带子。
“坐吧。”
我下意识地坐在离他比较远的地方。
到现在我才仔细观察严浩翔,嗯,还是很帅,比十七岁的时候沉稳许多,他本来鼻骨就高,没表情时看着冷漠淡薄,二十七岁的他丢了当年青涩,更透出一股杀伐决断的狠劲来。
但我觉得很割裂,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在我印象里严浩翔一直是那个,虽然比我高半头还是偶尔会撒娇的男孩,现在这样子,真有点认不到。
“你没怎么变。”他倒了半杯酒推给我。
“你倒是变了挺多的。”我没动酒杯,从包里掏出iPad:“说吧,关于婚礼你还有什么想法?”
“贺峻霖,没必要吧,你知道我找你出来不是为了这个。”
“哦,那没事我走了。”我又开始冒火,我特别烦他吞吞吐吐说不清楚话的暧昧劲,好像我是他多么缱绻的前任一样。我把iPad揣进包里起身就准备走,他眼疾手快地把我拉住,抬头看我:“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把我当成一个老同学不可以吗?”
他的表情像受了什么委屈,严浩翔明白怎样会让我心软,至少这一下他成功地让我想起十年前的他,我可以对现在的他恶语相向,但对记忆力那个少年我从来学不会拒绝。
我坐回去,端起桌上的酒杯猛灌一口,威士忌辛辣的酒味直冲嗓子,我咳了一下,把酒杯放回桌子上。
“说吧,你想说什么?”
“我说,我很想你,你信吗?”
这下轮到我无话可说了,严浩翔擅长打直球,一句话就让人不知所措。我对他又没那么坦诚,想说什么得绕三个弯才能讲出来。
可是好假啊严浩翔,如果想我的话,这十年间你干什么去了呢?
你为什么会结婚呢?
我沉默了,我沉默不是因为不想搭理他,而是因为我真没有话说,再去揪着十年前那些事分个对错?还是刻薄地嘲讽他上句话的虚伪,问他蜜月旅行准备去哪儿?
哪样我都不想说,索性闭嘴沉默。
“贺峻霖,我一直觉得你从没爱过我。”
我胸口像被他堵了一块石头,想张嘴反驳,发觉他说话隐隐带着哭腔。我扭头看他,才发现他眼角真的微微发红。
“一直是我,从来是我,告白的是我,说喜欢的是我,我一直在主动靠近你,你却一直站在原地不动。贺峻霖,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要我说他也是个强人,怎么三言两语就无缝衔接到十年前,我感觉自己这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下着雨的冬日,再次面对他的质问。不知为何我的脑袋有点发沉,下意识地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低头嗤笑一下,觉得很讽刺又悲哀。
“严浩翔,我发现十年过去你还是没有长大。”
“喜欢和爱是没有标准定义的,每个人性格不同,表达也不同。你觉得我会答应不喜欢人的告白吗?我不爱你的话,怎么会跟你上床呢?”
他十七岁生日那天,我把自己送了出去,如果连这个都不能够作为爱过他的论据,那我无话可说。
“你没有安全感,我知道,你有时候很幼稚,但我觉得很可爱。你怀疑什么都好,但你不能怀疑我曾经有过的真心。”
毕竟我的真心那么难得。
我站起身来,想拿包离开这个地方,忽然感觉一阵头重脚轻。这个反应已经超出了一杯酒造成的影响,我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这傻逼不会给我下药了吧?他想干嘛啊?
我栽倒在沙发上,上眼皮愈发沉重,我死死抓住他的手,意识彻底消失前,恍惚间看到严浩翔脸上的那点伤感消失了,换上的是尽在掌握的笑容。我拼尽最后一丝神志对他吐出久违的问候。
严浩翔,我操你妈。
第二天早上我从一张柔软的大床上醒来,别误会,这个形容不是从玛丽苏小说里抄的,这个床真的又软又大,只是没有二百平。坐起来后我反应了两秒,衣服完好无损,瞪眼环顾一周,这明显是个新装修的房子,再看眼窗外的景,好家伙,貌似还在市中心。
现在我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保不齐是准备好的婚房。我揉揉脖子,不小心碰到后脑勺,一阵钝痛,拿手指轻轻摸了摸,那里肿出个包来,可能是他昨晚把我弄回来时撞到哪了,当时我不省人事,这王八蛋压根儿就没好好对待我。
他妈的,严浩翔个疯子,我睁眼没两分钟,怒气飙到最高值。
我翻身下床走出卧室,去大门转了转把手,果不其然,从里面打不开。然后我听见厨房有动静,想都没想就冲到那里,眼前的一幕让我感觉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有点过于震撼,连生气都暂停一秒。
严浩翔穿着围裙在煎蛋,餐桌上像模像样地摆着两碗粥和一瓶牛奶,还有面包之类的东西。他听到我走来的动静,转身看我一眼,责怪道:“怎么没穿拖鞋?脚会凉。”
“你现在干嘛?非法监禁?”
他的好心情似乎被我这句话破坏了,嘴角放了下来,默不作声地转头继续煎蛋。
我懒得搭理他,先找去卫生间洗漱。洗完脸之后我没有擦干,任由水滴滴答答地从我脸上流下来砸进盥洗池,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思考现在是什么一个荒唐局面。
严浩翔,我分手了十年的初恋,把我迷晕了弄来他的婚房,看意思也不是让我参观,打算让我住这儿呢?
“贺峻霖,饭好了,来吃吗?”
他在卫生间门口轻声敲门,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抽出两张纸擦干净脸,刷地打开卫生间的门。他被我吓了一跳,我瞪他一眼,他别过视线,拉着我的手腕去餐桌前坐好。
“严浩翔,你不解释一下吗?”
“你是吃中餐还是吃西餐?粥要放糖吗?”
“严浩翔!”我终于没耐心了。
“我没办法,我没有办法啊。你要是再走了怎么办?我后来去找过你,你都不在,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是除了把你放在我身边,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你。”
是他把我关起来的,但他看起来比我这个被关的还要委屈,眼眶又红了,好像被我欺负了一样。
“所以呢?你想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关到你结婚?还是关到你孩子出生?还是关到我老死啊?”我气得脑袋发懵,一碰见他我的什么教养礼貌都通通飞到天边去,只想对他脏话问候。
“你别生气,霖霖,你别生气。”他隔着桌子扯着我的手。“不会的,你让我想一想,你能先陪陪我吗?我很想你。”
我被他气到不想说话,坐了一会,我说:“我包呢?”
“在沙发上。”
我翻出手机,上面十个丁程鑫的未接来电,还有叶小雨的微信,幸亏今天是周六,我的失踪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怀疑。
我给丁程鑫回了电话,严浩翔就坐在旁边盯着我。我不敢和丁程鑫说我被严浩翔关起来了,只说昨晚和朋友喝酒喝多了,在酒店睡的。还说朋友家里出事要去帮忙,可能最近一周不回家。
丁程鑫在那边将信将疑地说OK,有事和我打电话,才把电话挂了。
坐在旁边的严浩翔面色不善,抓着我的手腕问我他是谁。我甩开他的手,一个白眼翻过去,管的着吗你。
他又不高兴起来,皱着眉看我。我心里突然跳一下,严浩翔的好脾气或许只针对我,要是他误会了什么去找丁程鑫麻烦我可就造孽了。
“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哥哥,我们现在是室友。”
“我看到过你抱他。”
“我还抱过你呢。”
“你现在没抱过啊。”
我被他无赖的逻辑打败了,走上前敷衍地抱了一下他。
“行了吧。”
他倒是给点阳光就灿烂,拿胳膊死死锁住我,脑袋埋到脖颈间拱来拱去:“我好想你啊。”
我被他勒得动弹不得,使劲挣扎两下也挣不脱,不耐烦道:“放手,我饿了,要去吃饭。”
怎么说,对付严浩翔我天生有一套,拿捏他还是很容易的。只要不说走,他应该还是听我的,即使过去这么久,我对这点还是有点自信。
他果然松开我,拉着我到餐桌前坐下,一股脑地把他准备好的早餐往我面前堆。
很抱歉,言情小说中女主角被囚禁后绝食威胁,拳打脚踢,宁死不从甚至跳楼等情节都没有在我身上发生。我和他平和地一起共用早餐,期间还聊了两句天。
因为没必要,闹起来谁都不好看。我和他并没有真切的深仇大恨,虽然没去成国美,我也成功考上另一所美院,生活轨道没有完全偏离,仔细想来,最大的区别就是少了一个他而已。
严浩翔除了在我面前偶尔脑子不好使以外,人还是很精明的,我知道他出此下策是真的因为他说的没有办法,所谓的关心则乱。他从不在我面前撒谎,唯一一次骗我准考证丢了后来也露出了马脚。
所以我不怀疑他说他很想我这件事,因为他不会骗我,可我呢?我问问自己。
我和他的龉龃羁绊,与我而言,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磨掉了,当初浓烈的感情经过漫长岁月的稀释,也逐渐变得淡薄起来。或者说,喜欢他是一种我特有的本能,就像所有哺乳动物生下来都会喝奶一样。但一部分本能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消失的,比如人都会长大一样。
我已经长大了,他还没有。
他在房间里穿着米色的休闲长袖T恤,这样看,去掉西装革履的他也没变多少,甚至他抬眼看我的几个瞬间,我依稀能从他的眼眸中找到十几岁时的影子。
要不我说喜欢他是本能,我还是会对少年严浩翔心动,但区别在于,我清楚这份心动是基于过去,基于那点残存的爱意,跨过十年时间对现在的我产生影响,而不是对现在的他心动。丁程鑫以前说过我挺冷漠的,感性是感性,但随时能把自己从感性里抽离,站在第三视角看问题。我想想确实,这也许是我的一种自保系统,就比如现在这样。
吃完饭我把手头工作安排了一下,拿同样的理由和同事们交代一遍。我给叶小雨做了保证,有什么事随时喊我,麻烦她和林小姐多沟通,我这边也会和严先生再确认方案。
叶小雨担忧地问我,你最近没事吧,感觉状态不太对呢?我苦笑了一下说没事,可能最近水逆状态不好吧。
严浩翔就坐在旁边听着,低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到现在还没有摸清楚他把我扣在这的原因。所以我给他时间,让他想清楚他到底要什么,也问问我自己想要什么。
我对他最后的仁慈与爱意,时限为一周。
我怀疑严浩翔消失这一周就是来布局的,他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这个房子里的东西一应俱全,甚至连我的换洗衣服都有准备。
“你就是故意的吧。”我站在衣柜前拎起一件T恤,刚好是我的码。
“要来打游戏吗?我买了好多游戏。”他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我无语地翻个白眼,对他说,就来。
他家的客厅很大,装修很新,虽然不是走的奢华风,也能看得出设计时花了不少心思。我估计工作半辈子才能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还不是市中心的,想到这儿我就对他这种资本家深恶痛绝起来,走过去的时候故意踹了他腿一脚。
他坐在地毯上无辜的眨眨眼,我没理他,盘腿坐在电视机前,他往我这边挪了挪,递给我一个游戏手柄。
“我们玩拳皇吧。”
屏幕上开始加载拳皇游戏的进度条,熟悉的街游声音响起,我恍惚间又想起高一那个暑假。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严浩翔他妈妈陪着他外公出国旅游了两周,于是我隔三差五便背着书包,谎称是去图书馆,其实是跑到严浩翔家打游戏。我美其名曰哥哥怕你一个人在家孤单过来陪你,说白了就是看重这位富二代的游戏宝库。
严浩翔打游戏的水平实在很菜,说真的,大部分时间他玩的东丈都被我的草薙京按在地上摩擦。但他喜欢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挽尊,我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 心想人菜话还多。
“贺峻霖,我们打个赌,要是我能用东丈打扰你,你怎么办?”
“我满足你一个愿望,前提说好啊,不能太过分的,我一个月零花钱只有二百。”
“好,一言为定。”
其实我当时忘了件事,游戏盘都在他家,只要他每天勤学苦练,还是有一定的概率超过我的。
在他妈妈回来前一天,他终于拿东丈打败了我。KO声音响起,我愿赌服输,丢掉游戏手柄向后一躺,看着他家天花板叹息道:“说吧,要我满足你什么愿望?我的小金库只有三百,你掂量着……”
然后下一秒,嘴唇上便多了片柔软的触感,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闭上眼。严浩翔当时也够拼的,专门含了一颗海盐薄荷糖,看来也是查了不少功课。
所以我的初吻,是海盐薄荷味的。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到了选角色的环节,我刻意避开草薙京①,换了另一个角色,他还是选东丈。打了一把后,我才意识到这种游戏已经离我们很远了,从我俩生疏的操作便能窥见一二。
离那个薄荷味的吻也很远了。
不过游戏还是好玩的,我们快打了一整天,直到下午才偃旗息鼓。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没有人管我们,可以玩一整天的游戏。成年了之后发现有比游戏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像这样无所事事地打一整天的游戏,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我心情好了许多,晚上还主动做了炒饭,和丁程鑫学的。严浩翔惊诧我居然会开始拿刀做饭了,我笑了一下,说这是和室友学的,不过我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也的确慢慢开始学会做菜了。
我说我也没想到你会煎蛋,多年没见大家都出息了。
吃过饭后我问他借电脑处理公事,他洗着碗说书房有电脑,让我自己去用。我过去打开电脑,却被屏保弄得又愣了神。
屏幕上是一只北极兔的照片。
小时候他们都说我像只兔子,我有点郁闷,小男生被说像兔子这样可爱的动物并不会开心,只会觉得有点“娘”。严浩翔倒是挺开心的,他说贺峻霖腿比较长,是北极兔,那我不要当帕丁顿熊,我要当北极熊。
当时我嫌他幼稚,他不知怎么的把这个记下来了,高中时手机壁纸一直是北极兔,还无数次想强迫我换成北极熊。
我发现严浩翔真的很聪明,他随随便便就能让我记起从前,想起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
但这栋房子时刻提醒我,他还有三周就要结婚了,新娘我还见过。
“我想和你一起睡,我保证什么都不干。”
晚上他抱着被子站在我住的客房门口,商量着问我。
我叹口气,他吃硬不吃软,我吃软不吃硬,他只要摆出一副弱势的乖乖姿态,我就张不开嘴拒绝。
“你的房子,你睡哪儿我能拦住你吗?”
他高兴地把被子扔到床上,扑过来蹭了蹭我这边的枕头,他刚刚洗完澡头发不是很干,小水珠甩到我脸上一点。
“你去把头发吹干行不行。”
“你帮我吹吗?”
我斜他一眼,他站起来,嘴里嘟囔着好嘛好嘛,我去吹嘛,趿拉着拖鞋去浴室吹头。我觉得有些无语又好笑,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德行,非得凶一下才会听话。
吹完头他跑回来躺在我旁边,我把手边的书合上,认真问他:“严浩翔,你准备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我不知道,我不想放你走,现在好像美梦一样。”
“可是你马上要结婚了,你也不是小孩了怎么还这么任性?”
“贺峻霖,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没等我张嘴,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一开始也没有想你,去加拿大之后我还交了两任女朋友,我觉得地球离了谁都能转,离开你我也能过得多姿多彩。二十二岁那年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你和我说,严浩翔,我不要你了,然后我就哭醒了。”
“那个梦太真了,我醒来之后哭了好久,下意识想给你打电话,拿起手机翻通讯录的时候才想起来。原来你真的不要我了,而且你真的走了。”
“之后我就疯狂的搜集关于你的消息,你知道吗?你刚大学毕业那会儿的手机号我都有,我无数次想给你打电话。但是我很害怕,我被那个梦吓到不敢再找你,我怕你会拒绝我,就像梦里一样。”
“我关注了你的微博,你这些年谈过两段恋爱,我都知道,可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说来可笑,你每次谈恋爱的时候我都祈祷快点分手。我是个懦夫,是个顾怜自影的傻逼,我觉得我会一直这样傻逼下去。”
“后来我爸说,年纪到了,该结婚了。我突然发现我马上连旁观者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慌了,以后在我的立场可能要真的失去你了。”
“找你当婚礼策划师是我计划好的,我和家里人说我一定要在国内结婚,遇见你惊讶是我装的,昨天是我往你酒杯里放了安眠药。一切的一切,没有机缘巧合,全是我策划的。”
“我就是这样,我自私,幼稚,无理取闹,我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但是我活了这么多年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听他说完最后一句,我心中泛起浓烈的酸楚来,也许他真的爱我,却选错了表达方式和内容,我们就像对不上的齿轮,再去磨合只会伤害彼此。他的偏激,他的离弦走板,始于满腔爱意,归于阴差阳错。
“严浩翔,或许你什么时候学会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思考问题,你才学会真正爱一个人。”
我把床头灯关上,对他说了句晚安。
第三天凌晨有拜仁的比赛,工作之后我已经很少熬夜看球赛了,除非周末,平日里都是起床看回放。现在被他拘在这里,倒是有大片空闲时间,熬得起夜了。
我和严浩翔在沙发上正襟危坐,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冰啤酒,递给我一罐,电视的荧光把我们的脸映得绿油油。我打开啤酒嘬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他突然拿手戳一下我的脸颊。
“真的。”
“不然呢?”
“真好。”他笑起来,好像又怕我觉得他傻,努力拿手压下嘴角。
高中时看球的条件可没这么好,我们都住校,在宿舍连电脑都没有。周末老师会把手机还给我们,因为我的宿舍其他三人都是周五晚回家,如果周五晚上有球赛,他就会跑来和我一起看球。
我和他挤在窄小的宿舍床上,盯着那一片小小屏幕,紧张那只有几个像素大小的足球来回滚动。现在看来,当时手机屏幕那么小,所以我们的距离如此贴近。如今电视这么大,倒是分开两边,互不干涉。这也另一种形式的科技改变生活吧。
男人看球时情绪是不自控的,拜仁进第一颗球的时候,我和他蹦起来抱住彼此欢呼许久,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蹦完了我有些尴尬,又坐了回去,他看起来是特别开心,不知道是因为球还是因为我,后半场我越来越困,没了精神,险些睡着又被他叫醒。。
拜仁又赢了,印象里和他一起看球赢的概率还挺大,我伸个懒腰敷衍地欢呼一下,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我得赶紧去睡觉。严浩翔精神头还不错,但他看我要睡,也跟着我躺到床上。
“今天好开心啊。”
我已经困到意识模糊,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他悄悄抓住我的手,轻声道:“晚安。”
我没有甩开他,一闭眼进入了梦乡。
仔细想想,和严浩翔呆在一起的那七天,更像是个不切实际的美梦。我们在一起打游戏,看电影,看球赛,睡前互道晚安。好像如果我和他没有分手,生活就是这样的。我们默契地没有再提婚礼,就像它不存在一样。
我和他聊起以前那些同学,有些功成名就,有些碌碌无为,他和我讲他在加拿大遇见的人和事,我和他讲我上大学时遇见搞行为艺术的裸奔学长。不知不觉间,在人生的分岔口我们早已沿着的自己道路向前走了很远,经历完全不同的人生际遇。神奇的是十年之后,我和他居然可以喝着酒谈天说地,对过往一笑泯恩仇。
生活真是上帝掷骰子,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出现哪个点数。
第六天晚上我问严浩翔,他到底想要什么,这几天我也想了想为什么会愿意留在这里,思来想去我给自己一个解释,就是当初分手太草率,这次要好好告别。我不给自己找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承认我也曾余情未了,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们是二十七岁的大人,大人不是为自己活的,大人是为别人而活的,不是所有的大人都像严浩翔一样拥有任性的权利,大人要学会不动声色了。
不动声色地压下心里所有希冀,不动声色地面对平凡的现实,不动声色地慢慢走回原本的轨道,不动声色地忘记爱情这种东西。
他把脑袋压在我的胸口,抱着我的腰,就像小时候一样,我问他,这几天想清楚了吗?
他沉默半晌,开口道:“贺峻霖,不如我们……”
“不可以哦。”
他把头从我胸口挪开,骤然减少压力,倒显得空落落,我下意识地把手放上去,好给自己一些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他坐起来不发一言地盯着我,我没去看他,低头研究床单上的花纹。
“我还是喜欢你,但我不爱你了。”
“严浩翔。”我抬手摸摸他后脑勺的头发,对他笑道:“以前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没义务再陪你长大。”
后来做爱也变得顺理成章。
我吻上他的唇,似乎在渴求些什么。放纵吧,我想,放纵吧,抛下一切,就沉沦于今晚的月光,乞求明早没有朝阳。
他挺身没入我身体里的那一刻,我痛到发抖,原来在欢愉来临之前,痛楚会如此强烈,我的泪水积满眼眶,他凑过来吻住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闭上眼,感到眼皮湿热一片。
他说,你别哭,我最怕你哭了。
我伏在他耳边,轻声说让他用力一些。如果痛感能使我记住这一切,那就更刻骨铭心一些,让今夜成为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你看,能永远的并不只有爱,还有求不得。
我来和走都只背一个包,他坐在餐厅的桌子前,一言不发。我过去俯下身轻轻抱抱他,对他说,严浩翔,新婚快乐,好好生活。他好像又哭了,我也没敢仔细看,摸摸他的脑袋后转身打开大门,不再回头地走了。
回家的地铁上,我闭眼想,严浩翔,我现在有点讨厌你了。
我已经努力去忘掉你,把你埋在脑海里最深的那个地方,套层盒子上了锁,所有爱呀恨啊,都被我封存起来了。
现在你又冒出来,强行把这个潘多拉盒子打开,把那些好的坏的,令人厌恶的,令人怀念的记忆都翻出来,逼着我再重新回味。
然后再次爱上你,在短短几天内爱上你。
但你会去结婚,你会有美丽的妻子,未来也会有圆满的家庭,我怎么办呢?
这次又需要多辛苦,费多大力气,才能再忘掉你呢?
真是不公平。
从严浩翔家离开后,我给自己放了个大假,算是犒劳我自己,我和公司说我要休息半个月,如果公司不接受也没问题,我可以主动离职。小张总好像看出我的不对劲,这么多年的情分在,也没多说什么,只让我好好休息,就是年终奖要扣一点,我说谢谢公司的包容,等我回来做牛做马任劳任怨。
小张总说,知道了,别恶心人了,走走走。
回到自己的狗窝后我在床上瘫了三天,丁程鑫带着舞社去韩国交流了,这几天都不在家,他微信上给我说冰箱里放了些饺子粽子之类的东西,饿了早上对付一顿,不要不吃饭。
明明也没做什么,但我还是很累,一点力气都没有,翻个身都得动弹半天。我哭掉一包抽纸,最严重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哭累了就迷迷瞪瞪地睡,醒来后去厨房煮一个粽子凑合一顿,简直把自己过成一个单细胞生物。
三天之后我从床上爬起来,把地图钉在墙上,然后扔飞镖,扔到哪去哪。我在房间里闭着眼转三圈,把飞镖丢出去,让地心引力决定去哪个方向。
飞镖啪地一下落在甘肃,我过去将它拔出来,轻轻抚摸地图上被扎出来的小洞。心想,能扔到如此细长窄薄的区域,我也是真是个人才。
晚上我在网上查攻略制定路线,粗略的算了算花费,大概半月的工资。我叹口气,默念操你大爷的严浩翔,因为你我多花多少钱啊。
飞机起飞时我想起二十五岁那年我独自去德国旅游,去到过慕尼黑,在安联球场看拜仁的比赛,在球迷如潮水般的欢呼声中,我望着那片绿茵场出神,当初窝在被子里看的,手机屏幕中不过巴掌大的球场,此刻平展在我脚下,原来和电视里真的一模一样,甚至比我想象中大许多。
我独自一人到达我们约定好的地方,完成我们共同的梦想。然后我突然释怀了,再想起他没有怨也没有恨,甚至能记起我为什么会喜欢他。人群突然躁动,大家纷纷站起呐喊,我转头看电子大屏幕,拜仁拿到一分。
我也跟着欢呼,吹响手中的喇叭,庆祝拜仁的前锋踢进了今天的第一颗球。
我旁边高大的德国人操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问我:“Hi man !Why are you crying?”
我笑着冲他大喊:“Congratulations!”
他也大笑起来:“Congratulations!”
祝贺拜仁破首球,也祝贺我,捱得到新天地。
攻略我做得不是很完善,浪费了些时间。我去到敦煌,看莫高窟,在满殿神佛中虔诚许愿,所有爱我的和我爱的身体健康,平安顺遂。又去了张掖,看到了教科书上的丹霞地貌,可太壮观了,是我这种文盲无法表达的震撼。
丁程鑫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到哪了,我说我现在在月牙泉啊,还做作地来了一句,事物一旦褪色,便属于永恒。②
丁程鑫说,滚蛋,你还有几天回来?
我低头伸指头数了一下,说还有三天就回去了,然后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今天应该是严浩翔结婚的日子。
他说,你好好玩吧,注意安全,带点特产回来当伴手礼送同事。我说这里沙子摸起来质感不错,要不要给你带点回去。
他说,无语,没个正形,啪地一下把电话挂了。
矿泉水瓶里只剩一点水,我把它喝光,装了半瓶沙子进去。特产淘宝都能买到,沙子实打实的当地特色,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我望着那片弯弯的水面,感叹造物主的巧夺天工,这一泓清泉镶嵌在这茫茫大漠是多么不可思议,像片精巧的镜子放置在天地之间,在落日暖色沙丘中映出天空一片淡蓝色的倒影。
我掏出相机,想将这美景永久封存,正举起手要拍,忽然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站起身来彷徨四顾,人太多了,没有看见是谁在叫我。
我低头盯着地上的沙子,自嘲地笑自己蠢,怎么余烬里还想蹦出点火花来,期待些什么不可能。
大概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吧。
“贺峻霖!”
我扭头,模糊间瞧见身后冒出一个穿着冲锋衣灰头土脸的海市蜃楼,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向我挥手,还大叫着我的名字。
我没再看他,转身又望向那片平静的泉水。
我终于笑了出来。
①东丈 草薙京:游戏《拳皇》中的角色
②事物一旦褪色,便属于永恒:王者荣耀杨玉环遇见飞天皮肤语音
焰火青年
群像 (只是一个故事 不要上升真人)(十八岁以下不建议阅读)
一
刘耀文是下午两点半从那扇大铁门里出来的,我六年没见他了,亲属才有探视资格,没血缘关系的一概没有。至于他为什么没让家里来接,也没让丁程鑫来接,我不知道,他给我打电话说张真源,幸好你家没换电话号码,我马上要出去了,能不能来接我。我受宠若惊,一口答应下来。
他走刚出来时抬头望了望天,我想每个刚结束牢狱生活的人都有这个反应,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得确认一下天空有没有方形的边际线才能心安。我冲他招手,他向我走来,没用跑的,走得四平八稳,我倒是等不及向前迎了两步,狠狠地抱住他,还往他背上捶了两下。
“张真源...
群像 (只是一个故事 不要上升真人)(十八岁以下不建议阅读)
一
刘耀文是下午两点半从那扇大铁门里出来的,我六年没见他了,亲属才有探视资格,没血缘关系的一概没有。至于他为什么没让家里来接,也没让丁程鑫来接,我不知道,他给我打电话说张真源,幸好你家没换电话号码,我马上要出去了,能不能来接我。我受宠若惊,一口答应下来。
他走刚出来时抬头望了望天,我想每个刚结束牢狱生活的人都有这个反应,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得确认一下天空有没有方形的边际线才能心安。我冲他招手,他向我走来,没用跑的,走得四平八稳,我倒是等不及向前迎了两步,狠狠地抱住他,还往他背上捶了两下。
“张真源,你别在我面前哭啊,你知道我最烦这个。”
“操。”我又捶了一下他的背,愣生生把眼里的潮意憋了回去。
“给支烟吧。”
我从口袋拿出烟,给他点上火,这时我才仔细端详他,他进去的时候十七岁,如今二十三,明明也是大好时光,身上像蒙了层灰,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壳是年轻的,瓤都陈旧地纤维化了,干瘪瘪的,使劲一抓就能碎成渣。
一支烟燃尽,他长吐一口气,拉开车门坐进去,说,走吧。
现在这个城市之于他是陌生的,陌生的楼,陌生的街道,或许连人他也陌生。我从后视镜看到他歪着脑袋,靠在车窗上向外张望,眼神迷茫,似乎地球抛弃他绕着太阳多转了六圈,转得他什么都不认识了。
“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啊,工作算迈入正轨了。”
“丁哥呢?”
“在小学里当体育老师,可受欢迎啦,他订好饭馆了,晚上哥几个给你接风。”
“小马哥呢?”
“他去省会工作了,去年刚结的婚,挺好的。宋亚轩也在省会,读研究生呢。”
他沉默一会,又开口问。
“翔哥呢?”
“你进去第二年移民加拿大了,逢年过节会给我们打电话。”
“贺儿……找到了吗?”
提到贺峻霖,轮到我沉默了,我想了想说:“没,还在找,丁程鑫每个月都抽一天出去贴寻人启事,大海捞针呗。”
他又消沉下来,我们心照不宣地安静了一会。
“找不到也好。”他说。
是,我们都说找不到也好,找不到就代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起码这句话的后半截没实现。
我把刘耀文先送回家,说晚上来接他。自他被关进去之后他们家便搬到这来,仿佛这家属院是个伤心地,要逃开一样。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一眼这栋楼,然后拎着他唯一的行李,一个没多大的旅行包转身冲我挥手,我喊住他,说刘耀文,已经出来了,开心点吧,他对我笑了一下,看不出是不是在敷衍我。
为了刘耀文我牺牲了这个月的全勤奖,今天我是请了假的,四点前得赶回单位。尽管离下班只有两小时,什么也干不了,但我还是得回去坐着,体制单位,一向刻板些,钉是钉卯是卯,即使没啥事干,也要耗到那个点。
晚上六点半我把车停在刘耀文家楼底下,上去敲门,他妈妈给我开的门,我明显看得出这位母亲哭了很久,眼泡都肿着,进门问了一圈好,发现这个家庭里每个人的眼泡都肿了,包括刘耀文。
下楼时他似乎还没从悲伤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也是,要他出来一下午就抹平六年遭受的囹圄苦难太强人所难。我只说丁程鑫订了你最喜欢的火锅店,晚上我们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他长叹一口气,说在里面吃的清淡,今晚大鱼大肉,怕是要拉肚子了。
我把车停在火锅店附近,冬日晚间华北平原最热闹的餐厅,无非是各类火锅店以及涮肉店。丁程鑫订的这家是老子号了,这店起码在这座城市开了二十年,打我有记忆开始,到现在为止,它都杵在这个热闹的街角,接待熙熙攘攘的食客。
丁程鑫订了个包间,很可惜,里面除了他没别人,就我们三个,包间显得空荡些。马嘉祺说他后天到,宋亚轩没说什么时候来。
他和我的反应大同小异,只不过刘耀文还没来得及说他最烦这个,丁程鑫的眼泪就哗啦啦的流下来了,他向来很少哭,今天看见刘耀文哭好惨,眼泪鼻涕一齐下来,哭得我的鼻子又发酸。
刘耀文也没那个心情劝他了,只是收紧臂膀,努力把这个年少时的偶像抱紧一些。我拍拍丁程鑫,给他递张纸,丁程鑫在我们面前一向不在乎形象,擤个鼻涕震天响,完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俩也笑了起来,气氛总算轻松起来。
席间我和丁程鑫都一直给刘耀文夹肉,他面前的盘子一直没空过,垒出高高一座肉山,刘耀文有点尴尬地说让我们赶紧吃,不要再给他夹了。丁程鑫摸摸他的脑袋说,瘦太多了,多吃点补回来,休息几天之后就去和他一起锻炼,现在要把体质练好。
刘耀文听到这席话,吃着吃着眼泪又积了起来,丁程鑫倒是缓过来了,说你哭啥?哭也没用,必须锻炼,回头我拉着你晨跑去。
我知道他故意逗我们,所以我给面子地笑出来,好歹没再伤感回去。席间我们什么都聊,刘耀文和我们讲他在牢里遇见的黑道老大,想等他出来之后收他做小弟。又和我们讲,他刚进去的时候被排挤,被打过,还被关过小黑屋,详细过程没赘述。刘耀文是从不受委屈的主,用丁程鑫的话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愣生生把挤兑他的人都打服了,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他。
我们又沉默了,丁程鑫没忍住,扶着他的肩膀低头说,是我对不起你。
这次倒过来,刘耀文拍拍丁程鑫的头,说,不怪你丁哥,不怪任何人。
对啊,如果怪丁程鑫,怪那群茬架的人,归根结底,怪来怪去,人人都为他蹲号子负点责的话,也会怪到宋亚轩头上。刘耀文才舍不得怪宋亚轩,我点点头想,其实我也有私心,舍不得怪宋亚轩。
丁程鑫喝得酩酊大醉,我还算比较清醒,叫了出租车,想把他们挨个送回家。他坐在车里伸出脑袋,笑得很憨,拉着我和刘耀文的胳膊说,还是小张张靠谱,刘耀文也在这,真好。
我让他把脑袋缩回去,给司机报了他家地址,他身子退回去坐好,嘴里嘟嘟囔囔一句,要是贺儿也能在就好了。
车开走了,我和刘耀文却愣在原地,关于贺峻霖这个人的记忆哗啦啦地涌入我的脑海里,还没等我再多想起来些什么,刘耀文看我一眼,说,张哥陪我走一会儿吧。
我从兜里掏出烟递给他一支,说好啊。
我和刘耀文也醉,但醉得没丁程鑫那么厉害,还能走直线。冬天晚上冷,这个点几乎没人在外面散步,我们走在空旷的街道上,鞋底摩擦路面的细碎声音分外清晰,太安静了,以至于我在想或许此刻这座城市只有我们两个人。
“张真源,我以前有时候还挺嫉妒你的。”
“为什么?”
“你和宋亚轩有很多共同语言,你们的话题我插不进去。”
“切,他还是和你最亲吧。”
“那倒是。”
“贺儿……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没有。”
我使劲抽一口烟,火星迅速向烟嘴逼近。
“他失踪那天,听院门口的周大爷说,蹬着一辆自行车,还和他打了招呼,从门口往右一拐,就再没见他了。”
“他们家几乎把这座城翻个边,严浩翔在加拿大每天都和我们打电话问找到没有,连着打了两个月,话费两千多。我和丁程鑫放假回来天天在街边贴寻人启事,最后的线索是他出现在火车站,然后就断了。没人找得到他,也许他就不想被我们找到。”
刘耀文把手插在口袋里,长叹一口气。
“我没想到二十三岁是这个样子的。”
“好冷,走吧,回家了。”
我帮他招来的士,目送他离去。这地方离我家也就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我决定走着回去。
二
宋亚轩比马嘉祺到的还早是我没想到的,他也没和我们说一声就跑了回来,刘耀文他妈第二天早上打开家门遛狗时被门口蹲着的男人吓了一跳,拍醒一看是宋亚轩才赶忙拉进屋子里。
刘耀文说他早上还没睡醒就被他妈叫起来,六年来第一个懒觉,让宋亚轩给搅了。
宋亚轩抱着刘耀文哭很久,从他爸起床哭到他弟上学,眼泪一直没止住,刘耀文刚开始还哄两句,后来无奈了,拿了包纸坐在他旁边,时不时抽出来两张递给宋亚轩。
中午宋亚轩带着刘耀文来我单位附近,约我出来吃饭,我答应下来,告诉他们去单位前的餐馆等我,下班了我就过去。
上次见宋亚轩还是在十一,他放假回来叫着我们出来吃饭。和我这种已经进入体制两年就混油了的人不同,他在学校这种相对无菌的环境里活到二十四岁,导致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因为这种天真过于珍贵,所以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去维护,想尽量把他的天真延长一点。他还没长大,我们都不想让他长大。
我到餐厅时,宋亚轩正捧着菜单和刘耀文一起商量吃什么,他们两个每次凑一块看起来就会比现在小十岁,像两只抱团的小动物。我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问:“看什么呢?”
宋亚轩听见我的声音抬起脑袋,一脸惊喜地站起来搂住我:“哎呀小张张!好久不见!你没有吃胖唉。”
你看,哪个成年人会是这样子。
我无奈:“咱们也就三个多月没见吧,再胖能胖到哪去?”
他嘿嘿嘿地笑了,坐下来问我想吃什么,他请客。
这家饭馆我带宋亚轩来过,他知道什么好吃,菜上来之后一个劲地给刘耀文推销他喜欢的那几样菜,盘子里又堆成山,刘耀文被他整无奈了。昨晚是我和丁程鑫,今天是宋亚轩,保不齐马嘉祺回来之后也会这样对他。
不过他低头闷声笑了,尽管我们的确有点过火,但他知道我们都想让他多多吃好,弥补这么多年亏掉的口福,刘耀文是个很懂人情的小孩,这一点上宋亚轩都没他领悟得快。
吃完饭他们没急着走,今天不是休息日,餐馆里人不多,我们就坐在那聊天,宋亚轩咋咋唬唬地跟我们讲他最近在学校碰见的事,讲着讲着才发现我们两个完全无法共情,我想我和他讲我工作里的弯弯绕绕他也听不懂。说了一会他嘴角向下撇:“刘耀文,好可惜,你能不能去考个大学?”
刘耀文无语地瞪他一眼,我说,刘耀文现在都二十三了,都是别人大学毕业的年纪了,再去上大学合适吗?
宋亚轩脖子一梗:“有什么不合适的?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十多才考上大学的呢。”
所以有时天真在宋亚轩身上也是个贬义词,往往和不切实际挂钩。刘耀文把剩下的一点橙汁倒进杯子,举起来怼到他嘴边:“喝水,喝水吧宋亚轩。”
喝完水宋亚轩说马嘉祺明天到,本来说他们一起回来的,但马嘉祺工作调不开时间,他早就请好假了,迫不及待地想见刘耀文,一听马嘉祺还要耽搁一天就买火车票连夜回来了。宋亚轩说话的时候刘耀文一直微笑盯着他,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我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人总会有些奇怪的想法,我想,刘耀文回来了,或许宋亚轩以后不会经常找我吃饭了。
我抬手看一眼表,一点五十,该回去上班了。分别前我问他们下午去哪,宋亚轩揽着刘耀文说带他四处转转,看看有什么新鲜好玩地方。我叮嘱两句后挥手和他们告别,走没两步我转头看他俩的背影,刘耀文把胳膊搭到宋亚轩肩膀上,他们个子差不多,从小到大身高齐头并进,这样的背影我看过很多次,生出些感慨来,如果没有年轻气盛,如果没有一时冲动,这样的背影我会不会看到更多,我们这群人会不会是另一幅图景。
晚上我打算收拾屋子,最近买了不少书,乱七八糟地堆在屋里,看着不像样。整理书柜我是按种类分的,小说放一格,散文放一格,以此类推。到这我忽地想起贺峻霖来,我记得他的书柜不是按种类,而是按颜色,红色一格,黄色一格,观赏性是挺好,找书时难免麻烦,丁程鑫嘲笑他成天给自己添堵,他翻个白眼说我们不懂生活的艺术。
也许因为刘耀文终于出来了,最近我总想到十几岁的时候,走神之间,拿书时不小心把另一本带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滑出张照片,我捡起来看,是丁程鑫往贺峻霖脖子里塞雪的画面,旁边还有严浩翔抓着贺峻霖,不知是帮忙还是落井下石。看照片里他们狰狞的表情我下意识笑了出来,过了两秒,我就没力气提起嘴角了。
照片这东西,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记得这张照片是马嘉祺拍的,他高一那年拿了个全班第一,他爸奖励他一个相机,我们都羡慕得不行,相机在那个时候还是个稀罕物。多亏他这个相机,往后我们回忆起什么故事的时候才能多了凭据。
北方每年下雪时间不尽相同,那年似乎十一月底就下了雪,洋洋洒洒好几天,雪积得很厚,公园的湖也冻结实了,湖面是天然的溜冰场。我们几个周六约好去那玩,那天早上刚起床写了一门作业,刘耀文就在楼下喊我出去。
还没到地方我们就忍不住手痒地从各个地方做雪球攻击彼此,地上,栏杆,灌木丛,自行车座上的也一点不放过。马嘉祺砸了丁程鑫一下,丁程鑫就扬言要把他埋进雪里,宋亚轩在一边笑得像个缺心眼儿,马嘉祺掐着他后脖子说先把你埋进雪里去。这场雪仗最终没有赢家,一个两个被轮着塞到雪里,贺峻霖回去还感冒了,咳嗽了半个月才好。
之前听谁说过,如果哪个人很喜欢回忆过去,说明他老了,我看这张照片坐着想好久,难道我二十五岁就开始老了?也不一定,我可能只是在怀念当初的好日子而已。
三
马嘉祺如今全家搬到省会,这里的房子也没租出去,可能是为了逢年过节探亲戚时能有个落脚的地方。手机这东西现在还没普及,联系大部分靠座机,晚上我和同事们聚完餐,走到他家楼下抬头一看,发现楼上亮着灯,才知道马嘉祺已经回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上楼去和他打个招呼,就听楼上传来关门声,马嘉祺家门口的声控灯亮了,没一会丁程鑫从楼门洞口插着兜走了出来,他从兜里掏出烟盒点上一根,一转头看见我,有些高兴的冲我招手:“小张张啊。”
他相当坦荡,把我因为不期而遇产生的微妙尴尬撞得无影无踪,我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这是我家的楼门洞。
我跑两步到他身边,他递给我根烟,我摆摆手:“晚上饭局抽了。”
烟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特别是去年得了一次咽炎,每次抽多了嗓子疼。他把手里的烟塞回盒子里,他知道我不喜欢抽烟,也没强求。丁程鑫揽着我往前走,走了两步有点不满地拿胳膊把我往下压压:“怎么长这么高了,小时候也没发现你能长这么高啊。”
“马哥回来了?”
“对啊,他回来之后给你们打电话都没人接,就我下班最早,去找他聊了会天。”
“原来如此。”
“马嘉祺龟毛的很,不让我在他家抽烟,一根都不让抽,烦死。”
“马哥靠嗓子吃饭呢,这方面是得小心点。”
“切,无语,不过你别说,马嘉祺现在牛着呢,电台人气高主播,我那些年轻女同事听说我认识马嘉祺还问我要他签名呢。”
“啊?人气最高的不是你吗?对了之前追你那个实习老师现在怎么样啊,成没成?”
“嗐,小姑娘挺可爱的,不过还是算了吧。”
“啊?为啥啊,我记得那个姑娘长得挺好看的,你看马哥都结婚了,你也得抓紧了。”
“你怎么说话跟我妈一样?”
他使劲晃了晃我,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看月亮,我也跟着抬头看,今夜月亮不圆,又被云层遮了七七八八,看着像发了霉。我不明白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千里共婵娟?可能他是在想他前女友,他大学时谈了个女朋友,姑娘毕业后去国外读书和他分手了。这姑娘是他的意难平,她走后这几年没见丁程鑫再谈过恋爱。
路上闲扯两句,没走几步就到我家楼底下了,他说明天咱们五个一起吃个饭,包间他都订好了,我点点头,让他明天把地址给我。走之前我看他又摸出烟盒,忍不住喊住他。
“丁哥,少抽两根吧。”
他扭头冲我笑一下,把烟盒收回兜里:“好好,不抽了,回去早点睡。”
这两年他当了老师之后脾气变好不少,往前推十年他绝对不会听这种劝。有时候我想,成长就是一个不断让自己妥协的过程,学着接受之前接受不了的事情,把自己捏扁搓圆迎合别人。人生就是如此吊诡,活着那么些年,掐头去尾高兴不了几天。
丁程鑫只比我大一岁,比最小的刘耀文大三岁,什么都走在我们前面,应当是个榜样。不过用我妈的话说,孩子长得好看,人也不笨,就是不爱学习,可惜了。他和刘耀文是我们之中被港片荼毒最深的青少年,和平大街扛把子,高中时的风云人物,这片的姑娘没几个不喜欢他们的。我们有幸被丁哥“罩着”,上学时从没受过欺负。
另一个是马嘉祺,要不是马嘉祺打小就和丁程鑫认识,他们很有可能不会当朋友。如果说丁程鑫是因为钢厂家属院乃至整条和平大街家里教训孩子经常提的反面教材,那马嘉祺就是家属院里所有孩子被提溜着耳朵挨骂时最喜欢提的另一个名字。学习优秀,还有特长,家里奖杯奖状放了一墙,搁古代那简直就是光耀门楣,祖坟上冒青烟的人物。
他们是同龄人,其实算下来马嘉祺只比我大五个月,按理说我们才更有共同语言,不过年份就是年份,同年的和不同年还是不一样,丁程鑫明显把我划到弟弟那边,而对马嘉祺当同龄人看。
不过一年出生那么多人口,有些同年生的人唯一的共同点,也就是在同一年出生而已,拿年份来定义又武断了些。丁程鑫和马嘉祺性格就截然相反,反到可以用风马牛不相及来形容,不管是爱好取向还是人生观价值观,几乎没一个贴上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明问题,市中心有个人民公园,算是固定景点。本市的小孩的童年相册里总有那么几张是在这照的,而且肯定还有和公园里的鸽子合影。我以前问过他们,除了贺峻霖胆小不敢靠近鸽子以外,大家无一例外都在公园前的小广场前留下过喂鸽子倩影。
我和宋亚轩喜欢去喂鸽子,这被我们发展成了一种爱好,从小学一直喂到现在。我觉得公园的鸽子真神奇,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该多少还是多少。宋亚轩说,公园管理肯定会控制数量,鸽子也要计划生育的。
马嘉祺丁程鑫和我们一起喂过一次鸽子,丁程鑫专门挑那些看起来瘦小毛秃的鸽子喂,他骨子里有种怜贫扶弱的劲,有膘肥体壮的鸽子飞来抢食他还会挥着胳膊把它们赶走。我每次看他撵那些鸽子时都在想,也不知道鸽子的世界里有没有耶稣或者圣母玛利亚,拿着鸽食丁程鑫在那群小鸽子眼里大概就是这样的神了。
而丁程鑫的这种行为被马嘉祺嘲笑了,作为进化论的忠实拥护者,他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把鸽食放在手中,谁有胆子来吃算谁能耐,往往在他手臂上停着的都是羽毛光洁体态丰满的大白鸽,得意地啄着他手里的粮,挺着胸脯傲视群雄,像无数次站在领奖台上的马嘉祺本人一样。
无论是横向比较还是纵向比较,他们两个唯一的相似点大概是好胜心比较强,不过从小到大我没怎么见他们起过冲突,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吃饭的队伍扩张到五人,饭桌上终于不像第一天晚上那样冷清了。特别是宋亚轩回来之后,我站在外面就听见他在包间里嘎嘎嘎的笑声,就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我敲了两下门推开进去,宋亚轩不知道又在给他们展示什么,马嘉祺捂着脸,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哎哟,小张张来了。”
马嘉祺站起身抱了抱我,他身上有股高级的淡香水味,相比于我们身上一成不变的洗衣粉味,而这味道强烈地提醒我,他和我们现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尽管身体距离很近,但心理距离已经变得遥远,马嘉祺貌似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变成了另一个马嘉祺。
去挂衣服的时候我瞥见角落有个袋子,马嘉祺下巴冲着那个袋子抬一抬:“给耀文带的羽绒服,去年不是给你们一人一件,今年我又问赞助商要了一件。”
羽绒服的确是个稀罕物,去年马嘉祺的节目来了个赞助商,她妹妹好像是马嘉祺的粉丝,财大气粗地送了马嘉祺好几件羽绒服。他过年时给我们一人带了一件,丁程鑫刚开始还觉得穿起来丑,像那个米其林轮胎,不过体验到它的保温性能后就再也没嫌弃过了。
我路过刘耀文揉揉他脑袋:“你看你马哥对你多好。”
刘耀文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挠挠后脑勺,他这个动作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心软下来。唉,要是人不会长大就好了,如果刘耀文永远是那个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叫哥哥的小孩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永远护着他了。
席间我们推杯换盏,都攒着劲把彼此灌趴下,马嘉祺酒量浅,没一会儿就喝得迷迷瞪瞪,双颊通红看着桌子上的菜发呆。宋亚轩喝多像只猴一样,上蹿下跳好不热闹,这次有刘耀文在旁边更不得了了,要不是我摁着他们桌子都能被他们掀了。丁程鑫酒劲一上来就变得很悲伤,说三两句就会哭的样子。我看他们这样倒觉得挺开心的,喝了两杯上头后,我也飘飘然起来。
我估计丁程鑫又想起一些之前的事了,他皱着眉头盯着桌子上的烤羊排。丁程鑫是我们中间年龄最大的,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大哥都爱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他说,哎,贺峻霖最喜欢吃烤羊排了,我还欠他一顿烤羊排没请他吃呢,他到底上哪去了啊?
他慢慢扭过头问马嘉祺:“贺峻霖还会回来吃烤羊排吗?刘耀文都已经回来了啊。”
“不知道啊,谁知道他上哪去了。”马嘉祺呆愣地回答,他上哪知道答案去。
“我之前还嫌他吵来着。”
包间里没人说话了,每个人的嘴里像塞了一把草,现在只能听到外面大厅的喧哗热闹,这里反被衬得静悄悄。
“想他就替他吃点儿吧。”我看气氛不对,从盘子里夹起一块烤羊排放到丁程鑫的盘子里。
“嗯。”丁程鑫没再说话。
“严浩翔上个月给我打了个电话。”
“啊?他最近过得如何呀?”宋亚轩转头问马嘉祺。
“还不错,工作稳定,谈了个女朋友,他还记得刘耀文马上就要出来了,说等刘耀文出来之后一定要给他打个电话。”
“啊……挺好的啊。”
是的,这么看来没什么不好的,大家都各得其所,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你我他都有尘埃落定的归宿。
不过又好像所有的事情又偏离轨道了,我盯着桌子上慢慢变凉的菜出神,是从哪里开始的呢,是从哪里开始,我们慢慢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开了呢?
四
如果问我二十五岁之前有哪个年份让我记忆深刻,我想一九九七算是个特别的年份,除了香港回归,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现在让我仔细数来,我人生所有的天翻地覆都是在九七年发生的。
一切都是有预兆的,生活中的细微末节都在提前向我剧透。从九六年开始,我经常会在饭桌上听见爸裁员,并厂,下岗,再就业等事情。那时我全心全意地学习,想考个好大学,并没有反应过来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这场轰轰烈烈的大火已经烧到了我的身边。
可能很多人不懂大厦将倾是什么感觉,当时的中国人习惯于将自己放置于集体中,国有二字是所有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两个字保障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保证着一个普通人能想象的所有安稳幸福。可社会发展是具有一定规律的,在某个时间节点就需要进行维修升级,以保证这台庞大的机器可以顺利地运作下去。而维修升级中,更换零件,是最基础,也是最必要的事情。随便问问任何一个会修理机械的人,他都会这么告诉你。
没有谁会注意一颗螺丝的命运,即使螺丝成百上千,即使螺丝拖家带口,即使螺丝没有别的地方去,都逃不过要被换掉的命运。
九七年年初,正是应该开工的时候,我妈被五万块买断了工龄,从一个技术工人变成了个拥有五万块钱的家庭妇女。我爸还好,因为他是保卫科的副队长,为人老实肯干,此次裁员并没有把他裁下来,我们家至少还有一个人有收入,生活虽然紧巴了不少但勉强能过。
称得上骤变的是马嘉祺,因为下岗这件事直接导致了他们家的巨变,这样的巨变不少发生在我们身边,以至于后来我们对很多人的痛苦报以司空见惯的态度,都变得麻木了。
我记得那天开完下岗动员大会,说实话这没什么好动员的,谁会想丢工作呢,说是动员大会,也就是给念下岗名单找一个由头而已。往日开这种大会都是调动生产积极性,这次动员之后没工作,坐在礼堂的人脸上没一个带着笑的,谁他妈笑的出来啊,马上全都要完蛋了。
这个会我没去看,我当时高三正是紧张的时候,刘耀文去看了,晚上他瘪着嘴和我说,张哥,我爸我妈都下岗了,该怎么办啊?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看一眼蹲在墙边的丁程鑫,显然他也不知道。我爸妈总说放心,虽然紧张一点还是能过的,我专心好好学习上大学就行,到那天为止,我才觉得我爸妈这些话很有分量,因为我除了好好学习考大学以外,的确帮不到家里什么。
显然迷茫的不止我一个,丁程鑫比我更迷茫,他本就不大喜欢学习。之前打算高中毕业后凭关系进钢厂工作,回头再读个夜校提升提升学历,我们这代人不少和他一样的想法,可眼看这条路马上被堵死了,一时半会间谁都想不到第二条路去走。
丁程鑫蹲在路边抽了一颗烟,冬天北方城市本就灰蒙蒙的,他的脸又躲在烟后面,我总觉得他吞云吐雾间,烟灰似乎都具象化了,洋洋洒洒全落在他身上,他也快变成灰色了。
我本以为那天就这样不愉快地过去了,我没想到会有更坏的事发生。
焦点访谈之后是电视剧,我妈看电视的声音有点大,老房子的黄色木门上面的玻璃窗没关严,隔着门我都能听见男主角说话的声音。我趴在桌子前做题,此刻离高考只剩不到半年,高三生一个两个都成了麻木的学习机器,我甚至都不大能记得清当天周几,我们这届学生对于考不上大学的恐惧感被下岗潮无限放大,有些压力大的神经都变得不太正常了。
物理大题很费脑子,我妈看电视的声音都慢慢被我忽略掉了。晚上八点多,已经没多少小孩在外面玩耍,喧哗的院子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我伸个懒腰,刚想拿杯子出去接杯水喝,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击地面的声音。我没在意,以为是谁家懒得下楼扔煤渣直接从楼上丢了,总有这种缺德人,扫大院的姜大爷隔三差五就在楼下骂骂咧咧。
等我端着杯子回到屋子里,陡然听见前面楼传出来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叫的是老马。我心里一紧,手猛地抖了一下,里面撒出来的水把我的脚背浇湿了。我赶忙扒着窗户向外看,地上躺着个人,我有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不自觉地抬头往马嘉祺家的方向看去。
他妈妈扒着窗框几乎瘫在地上,此时前后两栋楼的人都探出头来,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院子因为这突发状况又嘈杂起来,有人喊报警,有人喊叫救护车,只有马嘉祺他妈妈的绝望哭声一直没停,回荡在我的耳边。
我记得我当时像做梦似的走下楼,人们已经围成了一个圈,叽叽喳喳地在议论些什么。贺峻霖也在楼下,脸色苍白地站在我斜后方不发一言,宋亚轩在另一栋楼,比我们晚到两分钟,他惊惶地挤到我身边,扯着我的袖子和我对视一眼,下意识地转头向那边看,我连忙捂住他的眼睛。
不要看。我说。
不要看。
事情发生时马嘉祺不在家,他去省会参加播音主持考试了,考得好可以预录取,他考完试才知道他爸去世了。在中国总把高考看得比天大,什么事都得为高考让步,我爸妈让我闭嘴,不要给马嘉祺说,我也知道这是我不能插手的事,所以嗯了一声之后继续吃饭,心里却特别难过。
办完葬礼后他又面色如常地回学校上课了,那段时间我们和他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之前丁程鑫偶尔喜欢和他抬两句杠,现在都不敢了。
“你们不用可怜我,也不用照顾我的情绪,我没那么脆弱,你们这个样子让我觉得我特别可怜。我爸是值得尊敬的人,他不是被逼自杀的,他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已,他想用自己的死来成全更多人,只是没成全我和我妈。”马嘉祺对我们说。他慢条斯理地喝完保温杯里的热水,把盖子盖上回到教室,仿佛刚才那番话不是他讲出来的一样。
这是他内心深处对于父亲的剖白,就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课间散在了并不温暖的春风里,我和丁程鑫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各回各的教室去了。
马嘉祺父亲的确是个值得尊重的人,是少有几个提出大规模裁员不合理,要求管理层合理公平对待下岗员工的人。当然,一颗激进的螺丝并不能改变什么,钢厂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会计就停止裁员。马嘉祺他爸是厂里读过大学的几人之一,我爸说,马会计还是有知识分子的傲气,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是做法太极端了,唉。
唉,是那一年我听过最多的感叹词,不管是谁,何时何地都能长叹一口气出来,你要问他叹什么,多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坏事那么多,谁知道是为哪件叹的。
马嘉祺从他父亲去世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我印象中,自打他父亲葬礼结束开始,就没再见他真心笑过。当年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是寄到高中统一发放,我们去领通知书时,我以为他会稍微表露一点开心的情绪,总归算是我们活到目前为止最值得高兴的事了,但他只是低头笑了一下,面色如常地翻开那个红皮本子,确认是他的名字后对我说,走吧真源。
我们都在被迫长大,将血与泪刻入彼此慌乱的青春,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向前进,谁都不知道下一秒我们会漂向何方。
五
离除夕还有一周,我没想到严浩翔也会出现在这,甚至揉了揉眼来判断是不是周末的白日幻觉。他站在我家楼下,脚边放着一个行李箱,从兜里伸出一只手和我打招呼。
“嗨,真源,好久不见。”
说实话,看见他我第一反应不是激动,而是觉得有些荒诞。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了,大概五年多,他们家移民到加拿大之后,除了逢年过节会打电话问候以外,基本上没有其他联系。
所以第一眼我看见他都有些不敢认,严浩翔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黑色毛呢夹克,脖子上围着围巾,整个人和这个有年头的家属院格格不入。他没和任何一个人说他要回来,就哐当一下出现在这,对我来说惊吓比惊喜更多一点。
“你咋回来了?怎么没提前说一声?”现在我才缓过劲来,上前一把搂住他。
“这不是耀文出来了吗?刚好快过年,我妈说今年回来探亲,我就先回来了。”
“哎呀,你不早说啊,走走走先上楼,外面太冷了。”
进了我家门他抬眼看了一圈,嘴角忽然挂起笑容:“真好,你家一点都没变。”
“还能怎么变啊,这离我单位近,现在就我一个人住,我爸妈搬去新房子住了。你订宾馆没呢,你要没订就在我家住吧,刚好客房空着呢。”
“啊?这不太好吧。”
“有啥不好的啊,你不会跟我见外吧严浩翔?”
我去烧水泡了两杯茶端出来递给他,有点责怪地瞪他一眼,还没等我那句小心烫说出口,他立马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被烫得直吐舌头。直到他这个动作为止,我才觉得和他重新亲近起来,他以前就这样冒冒失失的,饭经常吃得满身都是。
“哎呀,长得挺稳重的,怎么还和小时候一个德行。”我们对视一眼,终于都笑了出来。
晚上我说打电话给丁程鑫他们一块出来吃饭,严浩翔说算了吧,明天再喊他们一起,今天太晚了,我时差还没倒过来,聊聊天就睡吧。
我才想起这人是从加拿大来的,估计坐了两天的飞机,应该是很累了,忙帮他收拾好客房,让他洗漱后好睡觉。晚上我们就简单吃了一顿,严浩翔洗完澡擦着脑袋出来,感叹道:
“还是国内暖气好,在屋子里穿睡衣就行。”
“那是,屋子收拾好了,你去睡吧。”
“有书吗?随便给我一本,让我看两眼立马就能睡着。”
我觉得有些好笑,从床头几本书中抽出一本给他,他拿在手里翻了两下,忽然盯着书不动了。我看了眼书里的东西,明白他为什么沉默了,怎么好死不死把这本书给了他,这是前两天我收拾书柜时拿出来的那本夹着贺峻霖照片的书。
“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严浩翔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拿手碰了碰那张照片,然后迅速地把书合上递给我,“哎,算了,我也不看什么书了,赶紧睡吧,我真是太困了。”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心照不宣地冲他点点头:“是啊,你赶紧睡吧,明天带你去吃好吃的。”
“嗯,张哥晚安了。”
我估计他今天晚上要失眠了。
其实我曾窥探到过他们的秘密,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我们市有一个大电影院和一个小电影院,大电影院播放的都是些比较大众的院线片子,小电影院是私营的,老板貌似是从国外留学回来海归,不知道怎么的看上我们这座毫无风情的工业小城,在这开了一家比较小的私人影院,那时候监管不严,这老板不知道有什么门路,港台包括国外比较新的影片都能在他那里看,就是价格贵一点,去这家影院的大多是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
当时高三上期期末,有个周末刘耀文说怕我学傻了,非要拉着我出来看电影换换脑子,路过的贺峻霖和严浩翔也被他一并拉上,我们四个蹬着自行车跑到电影院,研究了下排片大失所望,今天周星驰的和我们喜欢看的英雄系列都没有,全是爱情片。
挑来选去,我们决定去看《甜蜜蜜》①,看张曼玉这种美女总归是一件舒缓压力的事情。我们四个买了票进去,发现场子里坐着的都是手拉手的情侣。刘耀文无语地挠挠后脑勺,我估计他一定很后悔,这也太尴尬了,还不如去打篮球。
篮球场都被占满了,靠,早知道不来看了。刘耀文在旁边小声嘀咕一句,他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没忍住笑了出来。贺峻霖说快点坐进去吧,马上电影开始了,他一直很随性,干什么都是既来之则安之,我推了推刘耀文,逗他说能看张曼玉也不亏,电影票不能浪费了。
可惜这电影实在不是十几岁男孩感兴趣的,我和刘耀文看得哈欠连连,转头一看严浩翔贺峻霖,严浩翔倒是挺清醒的,他做事一向比较认真,看电影也如此。在最边上的贺峻霖俨然已经进入熟睡状态,歪着脑袋靠在座位靠背上半张着嘴,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影片播到男主结婚,刘耀文小声问我想不想走,我点点头,我扭头问严浩翔走不走,他说不走,他要把电影看完。贺峻霖就更不用说了,我都怀疑他其实看什么电影都无所谓,他就是过来补个觉。
我和刘耀文猫着腰溜出电影院,他缠着我让我陪他打篮球,我想好久没活动筋骨就答应了。家属院球场肯定是没位置了,我们打算骑车去远一点的市民公园打球,我一摸裤子口袋,发现车钥匙不见了。想起来刚刚在电影院坐下的时候听见啪嗒一声,钥匙可能掉在电影院座位下了。
我让刘耀文在门口等着我,我回去找一下钥匙,然后转身又进了电影院。我在影厅外悄悄把门帘掀开一点钻了进去,等我眼睛适应黑暗后看到的一幕却让我目瞪口呆,原地愣住,直接忘了我回来干什么。
昏暗的光线下,严浩翔转头盯着贺峻霖一小会,荧幕的亮光映得他目光如炬,然后他慢慢侧过身,两人的脑袋逐渐叠在一起,以我的视角只能看见贺峻霖几根不服帖的头发,被荧幕照得毛茸茸。
他们是在接吻吗?
当我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时,下意识都觉得自己疯了,但这一幕是真真切切在我眼前正在发生,我发誓我这辈子心脏都没有跳得这么快过,不知道怎么的,我屏住了呼吸都不敢喘气,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
这个画面太超出我的想象了,尽管严浩翔很快挪开了脑袋,我却无法从震惊中回神。我车钥匙都没拿,直接掀开门帘跑了出去,再在这站一会儿,我怕会把自己憋死。
走出去的时候我一路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却像钢厂的熔炼炉,热得冒炮。严浩翔和贺峻霖?我们几乎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我从没想过我们之间的感情会超出兄弟朋友这个范畴。而且贺峻霖醒着吗?这是严浩翔的单方面感情还是贺峻霖接受了呢?
刘耀文看见我特别惊讶,他问我干啥去了,怎么脸这么红?我说刚刚不小心踢到墙角了疼得。他又问我钥匙拿到没,我说黑灯瞎火的看不见,晚上等他们打扫清点完后过来问问有没有,我骑车带你去吧,他乐得高兴,屁股向后一挪大方地把车座让给了我。
打球的时候我也心不在焉,刘耀文还嫌弃我球技退步了,我没说什么。这种心不在焉持续了好几天,特别是遇见严浩翔和贺峻霖,我都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明明我只是不小心撞见了这个秘密,却好像是我偷窥了一样,我懊恼于自己的不稳重,那段时间干脆蹲在家里学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不见心不烦。
我一直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像个怀揣赃物的盗贼,从未向他人提起,生怕我的多嘴会打破现有的平衡。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真正了解了他们之间的故事,而告诉我故事的人,第二天便骑着自行车消失不见了。
六
丁程鑫他们知道严浩翔回来都和我一个反应,先是不会吧,然后真的吗?最后再开心地笑着说赶紧出来聚一聚。刘耀文又和宋亚轩在一块,我给宋亚轩打电话,他们在那头叽叽喳喳,宋亚轩揶揄刘耀文好大的面子,这么多人都回来看你,刘耀文说你闭嘴吧,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听他们那边又拌起嘴来,我无奈地挂断电话,我发现只要把刘耀文和宋亚轩放一块,他们俩的心智就自动降低,不过有人陪着幼稚也算本事一件,我看他俩都挺有这方面本事的。
今天是周末我不用去上班,严浩翔在倒时差,上午将近十一点才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站在厨房门口拿鼻子闻闻味道:“做什么呢,好香啊。”
“家常菜,洗漱完来吃饭吧,晚上马哥订了饭店吃好吃的,中午就先凑合一顿吧。”
“这哪能叫凑合啊,这是大餐了。”
我做的都是普通菜式,四菜一汤,严浩翔边吃边感叹我居然现在如此会做饭,真的太厉害了。
我说不然呢?我一个人住,天天下馆子谁吃得起啊。
那的确是,他点点头,说要不你也找个女朋友好了,起码两个人住能做多做两样菜吃。
我说你以为女朋友说有就有啊,这事还得看缘分。
他点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
吃完饭之后严浩翔让我陪他出去转转,这么多年没回来都不知道这座城变成什么样了。我估计他和刘耀文对这里应该同样陌生,在我看来离开五年和六年并没有什么大差别,现在发展这么迅速,一年都会有不小变化。
我们走着走着逛到了小电影院,小电影院离家属院挺近的。我们两个站在电影院门口,看着门口已经斑驳的海报一阵唏嘘,按理说周末的电影院应该是热闹的,可这里门可罗雀,冷清得不行。步入千禧年后,越来越多比它更好更新的电影院出现了,再加上市场监管变严,不允许再播放没有审查过的电影,小电影院便逐渐没落了。
我想起曾在这里窥探到的秘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冒了出来。我真的很想问站在我身边的当事人,他是否如另一位当事人所说,他们之间只有逾矩,没有心动,一切都是青春期在作祟,没有谈情说爱,从未拥有也从未失去。
严浩翔有如感受到我复杂的眼神,转头用询问的语气说:“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就是想到以前在这里看的电影了。”
罢了罢了。我心里想,再把这陈年旧事翻出来干嘛,另一位都不在了,现在问这些,节外生枝,徒增烦恼,过好当下得了。
没一会儿我们又晃到原来的钢厂旧址,其实也就走了两条街,冬天街两边法桐叶子都掉光了,绿化带里的大叶黄杨也蒙着一层土。路上除了来回走的行人外没有更多活物,放眼望去都是令人焦虑的灰色。
这个地方曾经承载了我们所有的年少回忆,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初的样子了。原来的厂区一半被改造成待建的商场,一半被改造成住宅区,只剩下厂区东北角一片低矮的红砖房和一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陈旧锅炉能证明钢厂曾经存在过。
严浩翔双手插在口袋里,对着这群还没成型的水泥大楼长叹一口气。
“早知道我应该留几张钢厂的照片。”
“是啊。”我附和道,这是所有人都遗憾的事情。
钢厂爆破那天,我们都去看了,领导剪完红花将酒一撒,这座曾供给城市一半经济血脉的钢厂就在这简单潦草的仪式上被宣布正式死亡,其实我们早都知道它死了,从烟囱不再冒出白烟的那天,它就已经死了,可我们选择避而不谈,装作不知道,掩耳盗铃,就能晚伤心一会。
而人是群体性动物,单人的沉默会产生连锁效应,围观的人那么多,却没一个欢欣鼓舞,也没一个人脸上有笑容。我们都沉默地注视着,等待那些大厦倾倒的时刻。
爆破工程师按下按钮后,烟囱像一根酥脆的蛋卷,从中间折断,继而轰隆隆地倒塌,声音隔了几秒才传来,溅起的灰尘把下面的厂房轮廓都淹没了,平原上少了一座钢厂,多了一片废墟。人群中有些脆弱的女人抽泣起来,然后哭声越来越大,变成嚎啕,因为在他们眼前爆破的不是烟囱,而是他们本该幸福安稳的人生。
我们当然没哭,轮不到我们来哭,我们只有无言,只有安静。我心里涌上一股淡淡的乡愁,乡愁这个词或许不太合适,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代替了。这是一种很迟钝浅薄的情绪,不致命,但很能发散,即刻不会发作,只会在夜里难眠时长叹一口气。
很多群体的记忆,我们的父辈,我们的,很多很多记忆,随着钢厂的爆破而无从查询,消弭在这一片尘埃中了。
那时严浩翔已经远在大洋彼岸,没有见证这一场彻底的覆灭,我想看到这场景,反应最大的会是我们中性格最敏感的贺峻霖,我以为他会哭来着,专门扭头看看他。
谁知他比我想象的平静很多,相比于哭丧着脸的宋亚轩,他可以用面无表情来形容。
“都会消失的,所有东西,都会消失的。”他望着那片新鲜的废墟,轻轻说。
他扭头直视我的眼睛,我甚至觉得在那一刻他洞悉了一切,在他面前的任何事物都是透明的,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寒颤。我又捉摸不透他了,不过我的确没真正理解过贺峻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时隔多年让我再去分析贺峻霖这个人,我只能用两面形容。一面他有很多朋友,是我们中间话最多的人,每次聚在一起时他都是极其热闹的。另一面很安静,不需要他喧闹时他就会闭上嘴,盯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和他说话总是能得出一些有人意想不到的答案,比如活着就是为了死了和地球一定会被人类毁灭这样的经典名言。
他既在人群中,又游离在人群之外,所有人都好看透,除了他。很多不经意的时候他会安静地坐在角落,仿佛在用一种第三视角看东西,冷静得让人害怕。而且他又小又瘦,以至于那段时间我总觉得他没什么实体,飘飘乎都要成仙了。
贺峻霖之前和丁程鑫说,他和我们的羁绊很深,但缘分很浅。丁程鑫说你少看点武侠小说吧,什么情深缘浅的,你以为拍神雕侠侣呢?贺峻霖大笑着说,行,那你当杨过吧,我是你旁边那只雕。
后来刘耀文那事一出,他寡言的时刻变多了,他有次很认真地问我:张真源,你说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似乎也不是想从我我这得到一个答案,说是问我更像是问自己,我总隐隐有种他快看破红尘的感觉,因为十七八岁正是万物向上的年龄,谁会去想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后来我想到这一点,才明白贺峻霖的失踪是有迹可循的,只是人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如果我们当时,嗐,现在说如果确实可笑,如果这个假设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让人后悔一样。
不要等我了。
我记得这是贺峻霖最后和我说的话。那天下午在我记忆里特别清晰,他在楼下修自行车,车链条掉了,修链条还是我教会他的。他三两下把链条修好后,拿了个马扎坐在边上给链条上油,平日里我很少见他在这仔细养护车子,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提醒他明晚我们要去打球。
贺峻霖用胳膊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拿手倒着转了转脚踏板,链条发出清脆连贯的声音,他抬头冲我笑了一下,露出两颗虎牙。
“知道了,如果我去的晚的话,就不要等我了。”
第二天我没等到他,第三天我也没等到他,贺峻霖就和几个月前的钢厂一样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后来我后悔自责过,假如那天我和他多聊几句,问问他明天干嘛,那他会不会就不走了。马嘉祺知道后嘲笑我,你以为你是谁?他早都做决定的事情,谁能左右得了。
我点点头,也是,我们唯一能左右的只有自己的人生而已。
七
晚上我带着严浩翔去饭店,一推门进去发现他们都已经到了。丁程鑫先扯出来个笑脸:“哎呀严浩翔,好久不见了。”
刘耀文和他第一个拥抱的,他拍拍刘耀文的背,然后和他们依次拥抱了一下。寒暄完后严浩翔从包里一一掏出礼物,我的礼物昨天已经给我了,是一条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领带。其他人都惊呼严浩翔送的太贵重不敢收,他说如果他们不收就代表他们已经生分了,马嘉祺先点头的,说是一份贵重的心意,收下吧。宋亚轩才犹犹豫豫地把那个名牌钱夹放进自己包里。
相比于刘耀文归来,见到严浩翔时大家的反应都平静许多。这也能理解,严浩翔是我们共同的旧友,离时我们有送别,平日有联系,他这几年过得应该比我们好,没怎么激动也在情理之中。
严浩翔酒精过敏,一喝酒脖子和脸都会长疹子,所以今天桌上没有酒,气氛更温情些。我们已经聚过三轮,该说的都说了,除了聊聊严浩翔的国外生活,话题更多围绕在我们小时候的回忆上。比如高中的年级主任现在都当爷爷了,原来年级的级花嫁给了一个南方富商当阔太太,前两天回来探亲时浑身珠光宝气的。
聊着聊着不免又生出出现很多次的感慨,我们真的长大了,而且时光真的回不去了。因为今天没喝酒,所以这种感伤变得清晰起来,不过我们都伪装的很好,起码我的一点点感怀并没有被察觉到。
吃完饭宋亚轩提议去卡拉OK续摊,其他人都表示无异议。我面露难色,明天要上班,晚上玩太晚我怕明天上班犯困。宋亚轩一脸委屈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又该开始软磨硬泡了。
“张哥,大家都去你不去合适吗?你可是麦霸,没有你动人的歌喉我会觉得少点什么的。”
“马哥,嫂子不管你吗?不查你的岗啊?”我试图拉马嘉祺下水。
“没事,我走之前给她打过电话了,说今天晚上和朋友一块儿吃饭。”
“唉丁哥,那你明天不上班吗?”我还是没放弃。
“现在是期末,我是个体育老师,你知道体育老师期末的时候经常被生病的。我明天上午只有个会,下午才有课。”
“张真源, 你看看就你一个不去合适吗?你怎么就不能跟一跟大部队呢,你看翔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宋亚轩开始耍无赖,扯着我的胳膊晃来晃去,我们一米六的时候他这样晃,现在一米八了还是这个招。
“就是就是,走吧张哥,实在不行你早走一会也行啊。”刘耀文也跟着起哄。
“行吧行吧,走走走,明天上班我要是打瞌睡被扣工资宋亚轩赔啊。”
“哎呀,不会的。明天早上让翔哥给你冲杯咖啡,开启全新一天。”宋亚轩刘耀文一边一个揽着我的胳膊,架着我向前走。
我碰到这群人真是没辙。
去年家属院附近新开了一个卡拉OK,这两年类似娱乐场所多不少,以前没地方去,现在随便挑了。我偶尔陪领导来过两次,前台认出了我,开完包厢后还说送我们一份果盘。
“哇,张哥这么有面子的吗?看来张真源现在才是和平大街扛把子,以后跟着张哥混了!”宋亚轩又开始作死,我把他脑袋夹在胳肢窝底下,他扑腾了两下没挣脱,连忙求饶。
“错了没有。”
“错了错了,张哥我错了。”
我松开他脖子,宋亚轩站直。
“你看头发乱的。”丁程鑫伸手替他抓抓头发,“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宋亚轩又笑得见牙不见眼,抱着丁程鑫撒娇,反正在我们眼里他永远是个小屁孩,大人是永远不会和小屁孩计较的。
进了包厢宋亚轩和刘耀文一脸兴奋地疯狂点歌,点完自己的又想帮马嘉祺严浩翔点,马嘉祺摆摆手,他少唱两首,要保护嗓子。严浩翔说他好久没听中文歌了,随便点两首老歌吧。
马嘉祺唱歌挺好听的,可惜自从当电台主播之后就很少唱了,他总说怕伤嗓子,可我觉得他就是懒得说话拿这个当借口而已。他只唱了两首王菲的就在旁边默默地吃果盘了,我撺掇他再唱两首,他摇摇头:“不唱了,累的很。”
宋亚轩很兴奋,一直拉着我跟他合唱,从纵贯线唱到黎明,嘴都没停过,偶尔其他人进来插两首。嚎到晚上十一点半,他也没劲了,歪在沙发上让刘耀文喂他水果吃。这时不知道谁点的《甜蜜蜜》到了,欢快甜美的前奏声响起,宋亚轩和我真没力气唱了,话筒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宋亚轩递给严浩翔:“翔哥!你来!这个你总会吧。”
严浩翔有些尴尬地拿着话筒,把线甩开来一点。我忽然想起《甜蜜蜜》也许对严浩翔有特殊的意义,他唱这首歌……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他声音比较低,唱出来的感觉一点也不甜蜜,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联想到当初那个隐秘的吻,严浩翔的《甜蜜蜜》反倒在我耳朵里有点不知名的苦涩。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我想,我又自作多情了。
“刘耀文怎么还不回来?掉坑里了?我去找找他。”
丁程鑫站起身抖抖腿,我知道他是想出去借口抽烟,他刚想推开门出去,刘耀文突然一脸怒气地拍门而入,大家都看出他的不对劲,马嘉祺过去把音乐关上,包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
“就他妈的晦气,碰见六年前那帮傻逼里的人了。”
丁程鑫脸色瞬间变了,我很久没见他露出这种吓人的表情,上次出现还是有人欺负他们学校实习老师被我们撞到,他甩开我准备上去打人的时候,再上一次就是六年前和刘耀文一起被带进警察局了。
“他们跟你说什么没有?”马嘉祺很冷静地问。
“没多说什么,就让我等着。”
“几个人?”丁程鑫说。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隔壁包间在唱《叱咤风云》,蹩脚的粤语断断续续地传来,给这紧张的氛围配了个主题曲。
别说,还真他妈应景,我心想到。
“丁哥,冷静一点。”我抓住丁程鑫的手臂,怕他一个冲动直接冲出去打人。
“我也没说要干嘛。”他也冷静下来,把我手扯开重重地坐到沙发上,脸色很难看。
“如果再出什么事直接报警。”马嘉祺的口气不是商量,是命令,冷硬得出奇。“这两天小心点儿,少出门,我和朋友打个招呼,多往你们片区转一转。”
“马嘉祺,你他妈……”
“知道了。”刘耀文打断了正欲发作的丁程鑫,他低着头说。
“丁程鑫,动动脑子吧,你还想重蹈覆辙吗?”马嘉祺从衣架上把外套拿下来穿在身上,轻蔑地瞥了坐在沙发上的丁程鑫一眼,然后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宋亚轩发现衣架上马嘉祺的围巾没带,连忙取下来跑出去追他。一时间包厢只剩下我们四个,气压低沉到诡异。我和严浩翔对视一眼,都暗自在心里捏把汗,这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到让我惶恐。
“丁哥,别生气,马哥也是好心。”
“我知道。”丁程鑫低着头说,好像为了证明他没生气,又补了一句:“唱尽兴了吗?唱尽兴了就回家吧。”
我心里暗暗松下一口气,赶忙道:“早都困了,走吧走吧,明天我还要起早上班呢。”
“那就走吧。”丁程鑫站起身说。
回去的路上我和严浩翔心有余悸,他肯定想不到时隔多年回国,第二天就碰见朋友差点闹翻的情况。我安慰他说没事,大家都是为了刘耀文好,他们会互相理解的。我说,我就期望刘耀文能平平安安地找份工作好好生活,别再为这种破事烦心了。
严浩翔叹口气:“我现在也帮不了你们什么,要是你们缺……”
“好意心领了,不是这方面的问题,你别担心了,我们会帮耀文的。”我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说道。
八
九七年除了轰轰烈烈的下岗潮,另一件算在我生命中的大事就是刘耀文进监狱,我怎么也想不到,年龄最小的他会成为我们中最早进入社会的人。如果说贺峻霖的失踪是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事,那排在第二的就是没能阻止刘耀文去打那场群架。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很多意想不到的故事结局,往往开头都很不起眼,后来我在杂志上看到一个概念叫蝴蝶效应,才发现这种规律居然早已被人下过定义。
平心而论我们这群人长得都挺好看,中学时期招女孩喜欢的人不只丁程鑫刘耀文,宋亚轩也有不少女生暗送秋波,可他是个不开窍的主,姑娘的秋波都快实体化了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每天除了学习就知道喊着刘耀文他们陪他去街角电玩厅玩拳王,那心理年龄简直跟初一的没啥两样。
我们年级有个爱混的女生,抽烟喝酒蹦迪一样不落,不知怎么的看上宋亚轩了,三天两头堵他,宋亚轩被整得不胜其烦,当着女生的面说他不喜欢年龄比自己大的女生,让她死心,还说别天天总想谈恋爱,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别回头没学校上了。
当时宋亚轩给我们讲这件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好笑,只有贺峻霖有点担心地问了一句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现在看来,他当初的担心是多么明智,可惜那时没人会在意这种小事,因为这种事太多,真的不值一提。
高考结束后还没放榜的日子是我们三个最闲的时候,一是不确定要不要复读,二是家里也没钱让我们出去玩,很多高中毕业的人都去找兼职打工。我之前和校门口书店的老板关系好,在他那打工卖东西顺带还能看书,赚点零花钱替我爸妈分担。放暑假后宋亚轩经常来书店找我玩,偶尔还拉着刘耀文去丁程鑫打工的迪厅找他玩。
不巧就不巧在那天下午宋亚轩和刘耀文去找丁程鑫的时候,撞上了之前追宋亚轩那女生和她的男朋友。那女孩本就是个混混,又找了个比她大了几岁的混子当男朋友,看见宋亚轩是连挖苦带嘲讽。那女的手贱,还拿手背拍了几下宋亚轩的脸。
宋亚轩一把把她的手甩开,她旁边那男的不乐意了,上手使劲推了宋亚轩一把。刘耀文也不乐意了,立马推了回去,夏天燥热,失控的愤怒就像蔓延的野火,没吵几句,刘耀文直接和那个混混的打了起来。
刘耀文当时才十六,但个子已经长到一米八多了,打架从没输过,得亏有宋亚轩拉着,不然能把那小子屎给打出来。这一回合的结果是那两个人放出了所有打输的人都会说的狠话:“好小子,你他妈给我等着,老子回头弄死你。”然后狼狈地逃走了。
等他们打完丁程鑫才知道,从后院跑过来,刘耀文脸上挂了点彩,看得他气不打一处来。他对我们所有人的态度都是:我能欺负你们,但别人绝对不行。特别是这回挂彩的又是最小的刘耀文,他那时脾气不好,火一上来就准备出去茬架,还是宋亚轩又及时拦住了。
第二天马嘉祺听说这事后不赞成丁程鑫再出头,说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刘耀文也没吃亏。丁程鑫翻着白眼刺了他两句,俩人差点吵起来。最后还是严浩翔出来打圆场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我们几个刚高考完还没放榜,关键时刻不要节外生枝,丁程鑫才没再反驳。
为此丁程鑫和马嘉祺冷战了很久,直到我们大学开学他们都没再说过话。
九月初,我和马嘉祺离开了这座工业小城,去外地开启了我们的大学生活。而丁程鑫这一年没考上,他应该也不打算再复读,在他爸开的小餐馆帮忙,这个发生在夏天开头的插曲被我们渐渐遗忘,谁也没料想到这事还没完
刘耀文和宋亚轩放学时在校门口被一群混混放狠话,让他们星期天去后湖等着,敢不去就在学校门口把他们给打死。当然,刘耀文不是个能受委屈的人,新仇旧恨加一起,他把这事儿告诉了丁程鑫。
丁程鑫本来就想收拾那帮人,直接喊上了他一群会打架的兄弟,周日带着刘耀文就去赴约了。
这次打架的细节我并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刘耀文把别人捅成了重伤。我记得那天晚上贺峻霖快熄灯的点给我打的电话,楼管喊我接电话时我刚洗完头,水都没来得及擦挂了条毛巾就跑去接电话。
贺峻霖问我能不能回来一趟,丁程鑫刘耀文他们出事了,赶紧回来再见一面,刘耀文可能要被关起来了。
我直接蒙了,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我脸流我都没在意,缓了一下以为他和我开玩笑呢,又问了两遍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问到贺峻霖说话时都带上了哭腔我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在开玩笑。贺峻霖说,他们去打架,对面人居然带了刀,不知道现场什么情况,反正混乱中刘耀文一刀把别人的肝捅破了,人重伤差点没救回来。现在丁程鑫他们两个人都在看守所,过两天开庭审理,搞不好刘耀文要进监狱。
“他前两天才过了十七岁的生日,张哥这怎么办啊?”贺峻霖到底还是没憋住哭了出来,在电话那头不停抽气,我听见严浩翔在旁边劝他别哭,然后电话就被严浩翔接起来了。
“张哥,马哥后天回来,你最好能回来也回来一趟吧,我问了我爸,这件事不是很好走关系。耀文……十有八九得进去呆段时间。”
“好好,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订车票。”
我也是刚上大学的小年轻,一时间慌得六神无主,走回宿舍之后我室友都问我怎么了,跟丢了魂一样?我告诉他们,我发小打架伤人了,可能要被判刑。宿舍老大忧心忡忡地讲,今年打黑力度挺大的,这种事放在往年可大可小,但今年可说不准。
我失眠了一晚上,第二天赶着宿舍开门的时间跑出去买回家的火车票了。
回去之后,我才知道非家属没有探视资格,看守所我们几个都进不去,只能等开庭。丁程鑫在里面关了十五天就被放了出来,因为他属于聚众打架,寻衅滋事。派出所就想抓刘耀文这个未成年当典型,杀鸡给猴看,肯定要往重了判。
丁程鑫出来之后,挨个上别家道歉,不管是他们这边的还是对面的,无一例外。从前眉眼间的傲气也无影无踪,我短短一个月没见他,他似乎急速长大了,甚至我都觉得这个教训过了火,把一个人所有的精气神都搓磨没了。
当然他不是最惨的那个,庭审我们都没去成,只有宋亚轩去了,回来萎靡了好几天。我没敢问情形如何,因为他貌似受了很大打击似的,饭也吃不下去觉也睡不着,过了很久才好一点。
转变最大的就是丁程鑫,他之前肯定没想到打群架怎么能把刘耀文折进去。要说并不应该是他全责,可他心里应该把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了。他姐姐和我说丁程鑫总是背地里哭,也不好好吃药,他身上有些瘀伤还没好,怕他哭多了伤身,让我劝劝他。可我见到丁程鑫却不知道如何张嘴,怎么安慰?换作是我也会懊悔得想死,这事根本就无解。
马嘉祺回来得比我早,他站在丁程鑫面前只能沉默,也没说什么让你当初不听我的,现在出事了吧之类的话,后来问了一句他胳膊上的淤青疼不疼,丁程鑫说不疼,他就再次沉默,呆了两天他便回学校了。
我帮不上任何忙,留在这没用。他说。
丁程鑫回学校复读了,他好像转了性,沉稳下来。马嘉祺没说什么,把高三的复习笔记全都寄给了他,说总会用得着。
所有人都陷入了无法解决的困境,下岗让人们成为被关在城市里的牲口,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草料,饥饿又迷茫,愤怒又不知所措,只能靠冲撞来缓解心中的苦闷。但我们都没有预料到放纵自己情绪后果,是赔上剩下的人生。
丁程鑫家因为这次变故赔了不少钱,他姐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草草地嫁了人,彩礼只有两床棉被。他姐姐出嫁那天,丁程鑫没回家,后来听说他那天在学校不吃不喝,中午还是趁放学远远地跑去看了一眼当新娘的姐姐。
后来我和他一起喝酒,喝多了的丁程鑫抱着我哭,说我一定要好好赚钱,回头给我姐补一个像样的婚礼。他问我,张真源,你知道我为啥又回去读书了吗?刘耀文进去之后我才发现,我力量真的很小,谁都保护不了。后来我想我得有份像样的工作,回头刘耀文出来的时候我能帮他一把,是我害了他啊,我得帮他。
那是我见过丁程鑫哭得最难过的一次,之后直到刘耀文出来,都再没见他哭过了。
九
正月初七聚会是我们的传统,九八年的初七倒是蒙上了些萧索气质,头一次我们人都没聚齐。电视里重播春晚,王菲和那英又在相约九八。按我们这的风俗,初七得噼里啪啦地放炮放烟花,今年虽然不景气,阵仗反倒变大了,炮声吵得人尽皆知,夜里十二点亮如白昼,如同明天不过了一样。
我们几个围在桌子边烫火锅,还没到点窗外便此起彼伏地热闹起来,不知谁家今年格外有排场,放了一百发的大烟花,宋亚轩很兴奋,扒着窗户檐向外看,嘴里不住感叹这是大户人家,今年也能放得起这么大的炮仗,引得大家都走去床窗看热闹。
贺峻霖没往跟前凑,只是转头看着窗外,我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他坐在那没动,严浩翔也没动,贺峻霖盯着窗户出神,严浩翔看着贺峻霖侧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吃到最后,严浩翔猛地举起酒杯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对着所有人又宣布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一个月后要移民了,去加拿大,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我忽然明白贺峻霖为什么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这消息太突然,我都惊讶到自顾不暇,更何况贺峻霖这个应该是严浩翔最亲近的人。
尽管我至今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都愣了一下,然后举杯恭喜他,我也不知道恭喜什么,不过移民去电视上才能见到的美丽国家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严浩翔脸上挂起微笑,看起来他的笑容喜忧参半,我估计他的心情也挺复杂。
很久之后我和马嘉祺谈到这件事,那时大家都模模糊糊地从贺峻霖失踪之后严浩翔的反应明白了些什么,他和我说,张真源,不是所有关系都能有好的结果,分离聚合的分离,才是常态。
今年我们再聚也是大年初七,中午吃过饭之后几个人商量去给贺峻霖扫扫墓,这已经成为我们的新年传统,像初七夜里要放鞭炮一样。
贺峻霖的墓碑是他爸妈在他失踪后第三年立的,衣冠冢,他们家看得开些,应该是想给自己找个寄托。刚上班那年我不知怎么的总喜欢跑来这呆一会,他的墓像是我的静思室,坐在这里心就变得很静。我平常带一罐啤酒和一罐可乐来这里,我喝啤酒,他喝可乐,喝完最后一口我就拍拍屁股可以回家了。
因为贺峻霖生死不明,所以照片是彩色的,看着也没那么压抑,我有次碰见敖子逸过来扫墓,打招呼的时候我们都感慨没想到重逢会在这种地方。敖子逸以前也在家属院住,后来家搬到别的城市,和我们逐渐变远了。不过他和贺峻霖关系一直很好,两个人投缘,这么多年没断联系。
我站在墓碑前和敖子逸聊了几句天,他倒是很乐观,觉得贺峻霖是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快乐地生活着。此时我感觉从他身上窥见了一丝贺峻霖的影子,那种脸上虽然笑着,但笑容像是生日蛋糕上华美的奶油,刮掉奶油后只剩下千疮百孔的蛋糕坯子。不是说他们不真诚,而是笑成为了他们的一种装饰,具体在想些什么谁都看不出,全被笑容掩盖了。
他肯定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好好生活着吧,我对敖子逸说,也对自己说。
我觉得是,贺峻霖这货肯定不知道在哪儿偷着快活呢,哎,臭小子,给我寄封信也行啊,真够狠心的。敖子逸也这样叨叨。
严浩翔从上车那一刻便开始沉默。他没见过贺峻霖的墓碑,或许扫墓这件事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贺峻霖这个人没了的事实,不管是哪种意义的没了,没了就是没了,不是我们有时自欺欺人能圆过去的。
华北平原的冬季都是黄灰色的,黄是因为尘土多,灰是因为雾霾大,唯有新年的灯笼对联能给这枯燥的色调添上一抹不鲜亮的红。而另一种红便是燃烧,中国人自古以来一直喜欢用燃烧诠释仪式感,从生到死总免不了一挂鞭炮响,更别说节假日的烟火还有祭奠烧的纸钱。不管怎样,一定需要把一部分物质化为灰烬才算寄托了感情,燃烧得越剧烈,情绪便越高涨。虽然只能剩下一堆灰烬,但这便是那些被燃烧的最好的归宿,至少他们焚身那刻被人给予了厚望,算是“死得其所”了。
每次来给贺峻霖送东西我们都不带那种纸钱之类的,觉得不吉利,仿佛他真去世了似的,大部分带的都是书和零食,有次丁程鑫甚至带了副乒乓球拍来烧。
头次来的严浩翔和刘耀文显然不明白要站在上风口,被烟熏得一直咳嗽。也不知道严浩翔是被烟熏的还是触景生情了,转过身背着火堆擦了擦眼泪,我们就当没看见,什么都没说。把带来的东西都烧完后,我又放了几瓶饮料在墓前,都是他喜欢喝的。然后对他们说,走吧,我们该走了。
严浩翔现在和他妈妈姐姐一起住在市里最好的酒店,他们年初十就准备回加拿大了,从陵园回去的路上我在想,有些问题如果现在不问以后真的可能没机会了,这次我终于没再犹豫,拍拍严浩翔的肩说:“晚上请你喝酒,有点事想问你。”
我和他约的是新开的酒吧,钢厂后面几间仓库改建成了娱乐场所,黄褐色的砖墙被喷上不符合它年龄的艳丽颜色,从干巴巴的仓库摇身一变成了年轻人寻欢作乐的风水宝地,但我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大概是因为我对钢厂总还抱有一丝留恋的幻想。
真正面对面坐着后,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去问,就先帮他点了一杯酒精度极低的玛格丽特,和他扯东扯西聊一些没边际的东西。等酒喝到一定状态,我的胆子才大了起来。
“严浩翔,我知道你和贺峻霖关系不止朋友那么简单,关于贺峻霖失踪你怎么看?”
他沉默了,过了一小会儿他说,我不知道。
“我和他……我们在一起过,后来分开了。”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快,我也没想到他只有短短一句话来解释他和贺峻霖的事。
“我现在想到他还是会难过,我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中间也有一些误会。”
严浩翔的视角里,故事经过不太一样,结局都以严浩翔出国贺峻霖失踪作为结尾。我不能判断他们二人之间谁对谁错,他们的感情,我只是看客不是判官。不过话只要讲出来便带着自己的主观成分,九七年具体发生了什么早已成了罗生门。只是从严浩翔描述的细枝末节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和贺峻霖的情感似乎一直在错位,从未对上过。
“为什么会爱一个人呢?”严浩翔问我。
我也不知道怎样解释,不是所有人都生来会爱人的,爱人这件事是需要后天学习的。我了解严浩翔,他父母在他儿时就离婚了,从小没学会,长大了也学不到,他的情感表达匮乏,这不怪他。
没人教他这件事。
只是感情上的苦果由贺峻霖承担了而已,我现在理解当初贺峻霖和我讲的那句,你不能说严浩翔自私,他一点都不自私,只是他的感情很少而已。
“人一生的爱意是有限的。爱是个稀缺资源,很珍贵的。有些人有一个游泳池的爱,有些人只有一杯水的爱,再去分一分,就没了。”
贺峻霖笑着说,他给了我半杯,然后又收回去了。
严浩翔喜欢他,更爱前程远大。
十
严浩翔走时我和马嘉祺去送他,在安检口我们拥抱了一下,祝他一路顺风,然后挥挥手目送着他们离去。回去的路上我感慨道,下次见面指不定又是几年后了,马嘉祺坐在副驾驶一脸淡定,他说张真源我不给你说过吗,分离聚合才是常态,我们的一生,除了告别是永恒的,其它都不是永恒。
唉,不得不说马嘉祺在某种程度上是我的精神导师,但我觉得他这人活得明白又不明白。马嘉祺一辈子都在为了他妈活,他爸去世后他就特别听他妈的话,我知道马嘉祺其实更想做记者,但他妈说做电台主持人稳定,他就去做电台主持人了。
他的成熟不是像丁程鑫刘耀文那样自己犯错后的领悟,而是被环境逼迫的成长。有次早上六点半他给我打电话说压力太大了,整宿失眠,只抱怨了两句就云淡风轻的转移了话题。有时候我真觉得他活得很累,因为他连负面情绪都不敢展露太多。
马嘉祺的年假也要休完了,他过年是在省会过的,初七专程回来几天和我们聚一聚,明天也要回去工作了。走之前他专门喊自己的警察朋友多注意上回和刘耀文放狠话的人,怕他们再打击报复。又嘱咐了刘耀文不能打架,碰见事找警察,刘耀文一直乖乖点头,又塞了一盒坚果在马嘉祺车上才目送他离开。
我也回去上班了,闲人只剩刘耀文宋亚轩和丁程鑫,丁程鑫学校没开学,正月十五之后才上班。宋亚轩也没开学,他导师出国参加研讨会现在还没回来。刘耀文家里让他缓一缓,调整调整身体和心态再去工作。
现在可算有人跟宋亚轩一块玩了,他拉着刘耀文快把这个城市所有能玩的地方都跑遍了。虽然这样可能会被别人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我挺高兴宋亚轩能带着刘耀文出去多走走,他现在看起来比一个月刚出来时阳光多了,身上那种颓丧气息削减不少,也是,他还年轻,什么事情都可以从头再来。
春节假期结束前他们喊着我一起出去,宋亚轩说想去吃海安里那家很有名的韩国餐馆,我看了看时间让他们先去排队,我下班就去。
可能他们去得太晚,我到的时候前面还有几桌,不过应该排不了多久,我们便耐心地站在外面等着。刘耀文还被路过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讨论,宋亚轩又逗他说看来以后找女朋友这事是不用发愁了。
目测前面还剩两三桌的时候,我说去隔壁超市买点饮料。等我买完出来就看见宋亚轩在饭店门口和一个男的吵架,我赶忙跑过去,宋亚轩把我拽到身边瞪着那男的:“张哥,这男的插队,就跟最前面的人说了一声就直接挤进去了,哎,我们在这冻了半天凭什么你先进啊?”
这男的也不是善茬,横鼻子竖眼地叫嚣他就先进了怎么地,他又没插到我们前面管那么多呢。餐厅服务员在门口打圆场,说让那男的排队。那男的死活不排,就赖着餐厅前不走。我被他这态度弄得也有点上火,忍不住也和他怼了两句,但以前最仗义的刘耀文反倒冷着脸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耀文,你没看见他插队吗?”宋亚轩拿胳膊碰碰刘耀文。
“算了,让他先去吧。”
那男的一看刘耀文松口了,得意地拍拍刘耀文的肩,说还是这个小老弟懂事,然后得得嗖嗖地带着他的女伴进去了。宋亚轩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刘耀文,我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震惊,因为这实在不像是刘耀文会说的话。
“刘耀文,你没事儿吧?”
“宋亚轩。”刘耀文叹了口气,对宋亚轩说。
“宋亚轩,以后得长大了,没人能再陪你当小孩了,我也要长大了。”
刘耀文声音低低地,他没抬头看宋亚轩的表情,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肩,有些失落地转身,朝着相反方向离开了。
“刘耀文。”
宋亚轩喊住他,刘耀文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后的人。
“你不像刘耀文了,你还是刘耀文吗?”
刘耀文似乎被他的话逗笑了,但宋亚轩一脸认真,他也就笑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今天很冷,尽管已经立春也没见哪有春天的影子,风依旧呼呼吹,好像要把人吹透了。
“这就是成长啊,宋亚轩,这就是大人啦!”
他没再理宋亚轩,把手揣进兜里,低着头向着反方向走去。
这个难忘的冬天终究还是过去了,尽管春天来的晚,到底没有缺席。家属院里的广玉兰长出了巨大的花苞,杨树的嫩叶也抽了出来,春日的色彩逐渐将这座工业化的老城装点出一丝生机,我们办公室的小李站在窗前伸个懒腰,看着楼下抽条的柳树,惊喜地说:“张哥,快看柳树发芽啦。”
刘耀文开始了自己第二段人生,他个高腿长,家里托关系让他进了消防队,再见面已是一名光荣的消防员了。丁程鑫继续当着全校最受欢迎的男老师,每天带着祖国的花朵锻炼身体。宋亚轩还呆在学校搞学术,估计以后十有八九也就留学校工作了。严浩翔远在加拿大,应该过得也不错。马嘉祺依旧在每周末播报关于他好朋友贺峻霖失踪的消息,希望有心人能提供线索。
我们都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所有人这次真的各得其所了,我们都得到了想要得到的,失去的也都回来了。我问丁程鑫,还有什么遗憾吗?他说除了贺峻霖,没有了。
又过了两年,我和相亲认识的女孩订婚了,马嘉祺有了第一个闺女,严浩翔也结婚了,把照片通过电子邮件发给我们。丁程鑫的初恋最终还是回到了他身边,宋亚轩也相过两次亲了,就连年纪最小的刘耀文都谈了个漂亮的女朋友。
到这里为止,我们的人生似乎已经真的向圆满进发了。
有天深夜,我忽然接到严浩翔的电话,电话那头他应该是喝醉了,边哭边说,呜呜啦啦,我没怎么听懂,他说了两三遍之后我才大概明白意思,心里五味杂陈,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他说,他和妻子回国探亲,陪着岳父岳母去爬山,路过一间小庙时,遇见了失踪七年的贺峻霖。
他说贺峻霖穿着僧袍在院子里扫地,看见他脸上一丝波澜都没有,只管他叫施主。他问贺峻霖,问他记不记得他,贺峻霖只说尘缘已了,他是慧行,不是贺峻霖,施主切莫纠缠,喝完水请继续前行。
严浩翔哭得泣不成声,话都说不出完整一句,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闭上了。
我问严浩翔,贺峻霖在哪间庙,回头我去看看,严浩翔抽噎着说,贺峻霖不愿意让人见他,怕我们扰他清净。我再三问询,严浩翔才前言不搭后语地报出一个山名来。
我又请了假,严浩翔说的那地方还有点远,我坐了十个小时的火车才到,辗转到达景区已经是当天晚上。我在农家乐住了一晚,吃着不怎么好吃的农家菜,心中不是滋味,晚上被山里的虫子叫唤得更是心慌,翻来覆去到一点多才睡着。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向村里人问庙的方位,村里人说话口音重,我也听不大懂,只模糊知道在后面两个山头上。我吃过早饭就启程,带了些农家自己做的饼和腌菜,一路走走问问,直到下午两点才大概看到庙的轮廓,山就是这样,看着十步路的距离,走百步才能抵达。
当我站在庙下长长的石阶上时,庙门打开了,阳光透出几缕照在石阶上,一名僧人拿着把剪子迈过庙门,走到石龛前剪烛花,等我看清楚他时,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是贺峻霖,那个七年没见,蹬着自行车不知所踪的贺峻霖。
他也看见我了,可就像严浩翔说的,他的确毫无波澜,不知是不是因为礼佛,尽管清癯许多,眉眼间却没了少年时总带着的愁云惨雾,显得平和宁静,他站在石阶上俯瞰我,表情悲悯,眼里像没我,又像包容了万物。
他双手合十,对我行了个佛礼,然后迈过门槛,将庙门阖上,仿佛刚才一切只是我在山野间看到的幻像。
我抬头,看到太阳透过树叶间洒下的斑驳光点,突然觉得我的青春彻底死了。
注:①《甜蜜蜜》电影1996年年底并没有在内地公映,该片于1996年11月2日在中国香港上映,2013年修复版入选第七十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经典单元展映。
【翔霖】明日消雪(1)
▲墓园接待员小贺和他那个姓严的富二代前男友
▲典型破镜重圆/初恋/火葬场
▲“追我随意,但得先支持下业务吧,您看您哪天把自己下葬了合适?”
——
“您知道吗?这俗话说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什么?您问这是谁说的?这可是爱因斯坦说的啊!”
贺峻霖笑出尖尖的细白牙齿,眼尾微微地弯,看起来亲切可爱,是中老年人最爱的那款乖崽——他面前正忽悠着的,也正是位看起来约有四五十岁的大妈。
大妈正拧眉听着,忽然高声道:“我听过这话!我怎么记得是那什么莎士比亚说的呢!”...
▲墓园接待员小贺和他那个姓严的富二代前男友
▲典型破镜重圆/初恋/火葬场
▲“追我随意,但得先支持下业务吧,您看您哪天把自己下葬了合适?”
——
“您知道吗?这俗话说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什么?您问这是谁说的?这可是爱因斯坦说的啊!”
贺峻霖笑出尖尖的细白牙齿,眼尾微微地弯,看起来亲切可爱,是中老年人最爱的那款乖崽——他面前正忽悠着的,也正是位看起来约有四五十岁的大妈。
大妈正拧眉听着,忽然高声道:“我听过这话!我怎么记得是那什么莎士比亚说的呢!”
什么莎士比亚?贺峻霖一秒停顿的时间也没,立刻就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
“哦对,对!莎士比亚,是莎士比亚!阿姨您看我这记性,还没您记得清楚呢。既然这话您都听过,那您就该知道,其实这什么风水啊做法啊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科学,他们不冲突的,这叫殊途同归。”
他说得头头是到,手里揣着个黑色皮挎包的中年妇女也听得一愣一愣,挎包长长的背带荡到她小腿那儿,幅度极小地打她腿。业务大厅空旷安静,玻璃窗外面阳光热烈,几株墓碑旁的矮松抖落枝叶。
趁着忽悠的氛围和情绪都到位,贺峻霖观察着面前这个妇女的表情,嘴皮子飞快开合,趁机提出最终的建议:
“所以呀,阿姨既然这买块双穴墓大几万的钱都花出去了,怎么能不来再购入我们给出的这个顶级安魂豪华套餐呢?定价6666,就是个寓意好的数字,买了不仅能享受我们墓园提供的定期打扫描碑水果鲜花贡品更换服务,下葬当天我们还会为您请来本地著名寺庙的大师团队来全程做法事——这不是迷信,阿姨,咱们刚才也说了,这就是神学也是科学啊。”
他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
眼前这个犹豫了快两个小时的阿姨终于艰难地拍板作出决定,买了。贺峻霖来不及喝水,又笑着引路,“那您跟我去财务室。”
把人送进了财务室,贺峻霖才终于去饮水机那儿吨吨吨地倒了杯水,几口喝完。看了半场热闹的同事这会儿凑过来,挤眼睛说小贺你可真强,换我就不跟这种大妈纠缠了,墓都买最便宜的那个还能买什么服务啊。
“害。”贺峻霖摆摆手:“这不都是穷的吗,哪天攒够了钱我立刻宣布自己退休再也不来搞业务了。”
“你也是能讲,那什么科学神学的真是爱因斯坦说的?”同事兴致勃勃地问:“还顺着说莎士比亚,笑死我了。”
“她说是莎士比亚就莎士比亚呗,她要觉得是鲁迅都没问题。”贺峻霖神情轻松,抬手把一次性纸杯丢进五步远的垃圾篓里,正中,他比了个投篮的姿势。“其实都是,这就是个网红句,关键时刻它可以是任何人说的。”
同事一愣。
“四点了,走喽,准备下班。”贺峻霖心情很好地回到自己的办公位上,甩着头关电脑收工牌理挎包,收拾完了一切就坐在办公椅上盯着时间等四点半整。
四点半,他一秒也不耽误,拎包走人,戴上头盔骑电动车,路过门卫岗的时候还朝里面扬声打招呼:“老徐!我今天等会儿还有个快递!把我收一下哈!”
五点。
贺峻霖停好电动车掏钥匙开门,早他下班的合租舍友宋亚轩已经点好了外卖正低头玩手机。
“……”
贺峻霖去厨房洗手,水流声里越想越不对劲,关上水龙头便拧回上半身问:“宋亚轩,你今天很反常。”
正在抽筷子的宋亚轩手一顿,无辜地眨眼:“有吗?”
“还‘有吗’……有什么事情求我赶紧说,先说好没钱。”贺峻霖不客气地坐下。
宋亚轩以拳掩唇咳了声,放软语气尽量无辜:“就问你个问题。”
“讲。”
“贺儿,你一般都是怎么拒绝追你的人的?”宋亚轩给贺峻霖夹了块辣牛肉,诚恳地说:“对不起,我只知道你有这个经验,平时没关注过你具体的方法。”
“……这个啊。”贺峻霖拖长了音调,他睨宋亚轩,对方白净绵软的脸上表情看着总是无辜,“我那方法你不能用。”
“啊?”
“我拒绝人一般直接告诉他,追我没问题,你也知道我墓园上班的,先来支持支持我业务再说。——你个琴行的老师又不能用我这招。”
“……小贺你嘴也太损了。”宋亚轩忍不住感叹:“真厉害。”
“谢谢夸奖。”贺峻霖低头又吃了小口白米饭。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卖艺的尽头是生活,贺峻霖吃完卡着六点去楼下倒了垃圾,顺带接受分类垃圾桶旁戴着红袖章的阿姨的审视。
“哎,我再想想吧。”宋亚轩托着下巴发愁,愁了半个小时不到跑去弹吉他解闷。
贺峻霖幸灾乐祸:“什么那么难搞定的追求者啊?说来我听听?”
他不应该那么幸灾乐祸的,他也不应该那么随便地对待某位不知名名人的名言的,他还不应该那么随便地回答宋亚轩的问题。
举头三尺有神明,虽然他贺峻霖的信仰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他推测自己还是触了霉头的大概。
早晨七点一刻,雾气都还没散尽的时候,贺峻霖站在自己单位的大铁门前面,脚钉在地上。大铁门前面还有个人,穿着长长的黑色风衣,站得笔挺又沉默。
那个人侧脸看贺峻霖,鼻梁的弧线勾勒在背后的晨光里。
“……”
贺峻霖拼命地思考,自己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的神明。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他势必是不会在这么个小县城的边郊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的小墓园里遇见本该在大洋彼岸晒太阳的前男友。
怎么会这样呢?
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他果然还是得罪了哪路神明是吗?
贺峻霖有点悲哀地想。
“小贺来了?杵那站着干嘛,进来啊。”门卫老徐见两人站着不动,立刻出来招呼地大声说,边说边积极地给拉开了那扇大铁门。
拖长了的“吱”一声,牙酸得要命。贺峻霖还是抬腿进去了,走之前他偏头说:“先生来选购墓地的话麻烦一块儿进来吧。”
严浩翔跟着他进去,不远不近地坠在贺峻霖身后几步的距离,沉默地看着贺峻霖继续打开营业大厅的门锁,打开业务办公室的门锁,打开灯,打开空调,打开电脑。
做完这一切,贺峻霖才转身,他重新审视直愣愣杵在那儿的严浩翔。变了不多,更高更瘦了,脸上轮廓明显凌厉,就是眼神不太变,爱握拳也不太变。
贺峻霖叹了口气。
他走过去,伸手示意业务大厅一角的沙发:“请坐,先生贵姓?”
“……”严浩翔站在原地不动,他盯着贺峻霖,只是盯着贺峻霖,眼珠子也不转。他总是表现出来一种幼稚的执拗感,就好像故事就是会沿着他严浩翔少爷预设的行进轨迹一直下去到结局一样。
NO,不可能。
贺峻霖心想。
他又问了一次:“请坐,先生贵姓。”
严浩翔看他的时候,总让贺峻霖有种是自己做错的感觉,好像是他欺负了严浩翔,逼得对方那么沉重那么难过的看他。可是他又没有。
“免贵姓严,严浩翔。”
他可算说话了,也可算是跟着贺峻霖走到沙发旁坐下了。
贺峻霖勾出一个职业的微笑,他点头,温声问:“严先生您是想选购哪款墓呢?为谁购墓呢?您本人还是您父亲呢?”
他想。
如果严浩翔还是不说话的话,他就告诉严浩翔其实你根本不用买,因为他一直给自己前男友留着块风水最好的坟,正对他办公桌延伸出去玻璃窗的那块,松涛阵阵风水宝地,随时等待前男友下葬。
——这话贺峻霖跟宋亚轩说过无数遍了已经。
他打定主意了,要是严浩翔不吭声,他就这么说。
可是严浩翔说话了,这人模狗样的玩意儿看着他说:“霖霖,我回来了。”
你回来等着下葬了是吗?
TBC.
*处这句话经我考察是来源不明的网红句,网上说谁说的谁说的那都是没根据的。
本火葬场文学爱好者最终还是打破了自己不在lof写连载的誓言orz
目测不会长
糊了我就删
【ABO 先婚后爱 翔霖】真爱就像鬼08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越是不希望一件事发生,那它就越是一定会发生。
贺峻霖本来正和展逸文打着羽毛球,惬惬意意享受着放学前,也是放假前的最后一节体育课。
操场上人实在太多,两人找了一个僻静所在,场地宽敞,又无人打扰。贺峻霖本不是好胜的性格,然而展逸文打得又凶又猛,一来二去,他也被激起了胜负欲。
雪白的羽毛球在空中成了虚影,偌大的场地只有两个少年的喘息和挥拍声。
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贺峻霖忽地感到浑身软绵无力,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就这?”展逸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贺峻霖累得...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越是不希望一件事发生,那它就越是一定会发生。
贺峻霖本来正和展逸文打着羽毛球,惬惬意意享受着放学前,也是放假前的最后一节体育课。
操场上人实在太多,两人找了一个僻静所在,场地宽敞,又无人打扰。贺峻霖本不是好胜的性格,然而展逸文打得又凶又猛,一来二去,他也被激起了胜负欲。
雪白的羽毛球在空中成了虚影,偌大的场地只有两个少年的喘息和挥拍声。
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贺峻霖忽地感到浑身软绵无力,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就这?”展逸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贺峻霖累得脱力,笑着伸手去拉他,“再来再来!”
谁知贺峻霖被他一拉,看起来更加难/受。一场运/动过后,他的衣/裳已有些凌/乱,浑/身/散/发出一股展逸文从未闻到过的令人心/猿/意/马的清/香。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了嘴。
贺峻霖抬起脸来,已是面容酡/红,眼/角/含/波。
展逸文看不了那景象,扭头用力闭了闭眼。
“我……抱你去医务室。”
展逸文早已fen/化,贺峻霖不是没听过班里那些女生讨论他的信息素味道。
说是…太阳味儿。
贺峻霖一直好奇太阳味会是什么味儿,想着自己fen/化成alpha之后一定要好好闻一闻,没想到他fen/化成了Omega——第一次闻到,竟在这种尴尬的境地。
其实也不是太阳味儿,只是暖暖的,让人闻着很想安心睡觉,却又有些热血沸腾。
一a抱一o,两人都并不好受。展逸文大汗淋漓地抱着他,踢开医务室的门——
空无一人。
学生即将放假,想是那个不靠谱的校医,也偷懒提早给自己放了假。
怀里的贺峻霖已然有些神/志/不/清,只知道往展逸文怀/里/蹭。
展逸文忍/得/大/汗/淋/漓,想把贺峻霖放在病床上,自己坐在一边,对方却勾/着他缠/着他,贪恋那一点点的信/息/素,难受得眼/角/含/泪。
“你…标/记…我吧。标/记我…好不好….求求你。”
空气凝滞了三秒钟,周围全是燥/热的气流。
展逸文终于俯下身——他其实不想做/得/粗/暴,可是贺峻霖一把把他捞/到/床/上,展逸文一/咬/上他的脖/子,两人就缠斗在一起。
谁也没有听到放学铃已经响了三次。
严浩翔等不到人,进到学校里找人,就看见他的哥哥,在医务室里,咬住了他的霖霖哥哥的脖颈。
霖霖昨天说,“andy,以后不可以碰我脖子哦。只有男女朋友可以这样做。”
严浩翔心里涌上千百种情绪。关于震惊,嫉妒,愤怒……
有人说小孩不应该有这些情绪,可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一种酸涩的怒火——他只有在他们发现他之前跑走,却又不知所措地等在校门口,等他的哥哥和霖霖哥哥,等那一对热烈的恋人。
出来的只有贺峻霖。
他的脸上还有红/晕未退,身体除了香气愈发浓郁之外,已经恢复如常。
“你哥…今天有事先走了。”
骗人。
“我帮老师整理东西弄晚了,Andy你不要生气啊。”
骗人。
“干嘛沉着一张脸啦…霖霖哥哥最喜欢你了,我们走好不好?”
骗人骗人骗人!
严浩翔跳到贺峻霖背上,入眼就是一排鲜红的牙印,在脖/颈的腺/体上,衬得苍白的脖/颈愈发娇/艳/欲/滴。
贺峻霖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有点心虚,欲盖弥彰地把衣领往上拉了拉。
又摇了摇头,觉得小孩肯定不懂这些。
严浩翔当然懂。
没有fen/化的严浩翔是闻不到香味的,严浩翔照理来说是闻不到香味的。可他分明闻到贺峻霖的味道和哥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贺峻霖。”背上的少年突然开口。
贺峻霖没被他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叫过全名,愣住了。
一瞬间,他恍然觉得背上的是一个同龄甚至更大的男人,而非一个少年。他甚至感到有些阴冷,有些害怕——为什么会对一个比自己小的弟弟,产生这种感觉?
“Andy你怎么?…啊…!”
脖/颈传来一阵刺/痛。贺峻霖刚被标/记/过,腺/体还松/软/脆/弱/泛/着/红。严浩翔一咬,即使是毫无章法也没有信息素的狼狗一般的咬法,也让虚弱的贺峻霖一下跌倒在地。
纵使如此,严浩翔仍然以咬定青山放松的气势,死死咬着贺峻霖的脖颈——直到贺峻霖哭了。
他哭了。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也不是默默地落泪,而是隐忍到极致,却还是忍不住哭到颤抖抽噎。
是他想当omega吗?有哪个男人会想当omega?回去以后,贺利民会怎么说?他连贺峻霖打针哭了,都会对贺峻霖拳脚相加,知道他成了个omega,又会如何轻蔑地说“我早料到这小子没出息”然后盘算联姻地后路?
第二天呢?同学又怎么说?“想不到贺峻霖打篮球这么厉害,竟然分化成一个Omega?”
成为Omega,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再加上他今天在那样的情况下,求展逸文标/记他,占/有他。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临时标记,展逸文却在结束后——omega最需要抚慰的时候,迅速地离开了。
Alpha乘人之危确实在教科书里被说是小人的行为,但难道展逸文,就没有一点点的喜欢他?
他还感到很生气。生气的不是刚刚严浩翔在他背上莫名其妙地用力地不松口地咬他,而是他突然想到,往后余生,也会有无数个瞬间,他,作为alpha的附/属/品,被人//咬,心甘情愿地给/人/咬。
霖霖哥哥第一次抛下他的Andy,带着他初次fen/化的惨痛记忆,抹着眼睛离开了。
严浩翔愣在原地,感到心里有些闷,喘不过气来,分不清心里压的是一重山,一重水,还是一壶贺峻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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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 先婚后爱 翔霖】真爱就像鬼06
贺峻霖半夜签收了一个浑身湿透的醉鬼。
严浩翔和强硬客户谈合作演的苦肉计,什么人都没带在人家门口淋了一小时的雨。合作是终于谈下来了,人却醉的不轻。
回家之后就往贺峻霖身上挂,倒还知道抬起一点点眼,悄悄看贺峻霖反应。
贺峻霖嘴上骂他有病,手上轻轻顺着他脑后发尾抚摸的动作出卖了他的心软。
严浩翔得寸进尺,抱着贺峻霖脖子不撒手。
“霖霖。”
“……”
“好开心啊,他们终于松口了。“严浩翔用鼻尖蹭贺峻霖脸颊,蹭得他直躲。贺峻霖知道这个动作是求/欢讨亲。
贺峻霖看醉鬼心里生气,数落的话憋了一大堆,可严浩翔在撒娇,像只摇着尾巴的...
贺峻霖半夜签收了一个浑身湿透的醉鬼。
严浩翔和强硬客户谈合作演的苦肉计,什么人都没带在人家门口淋了一小时的雨。合作是终于谈下来了,人却醉的不轻。
回家之后就往贺峻霖身上挂,倒还知道抬起一点点眼,悄悄看贺峻霖反应。
贺峻霖嘴上骂他有病,手上轻轻顺着他脑后发尾抚摸的动作出卖了他的心软。
严浩翔得寸进尺,抱着贺峻霖脖子不撒手。
“霖霖。”
“……”
“好开心啊,他们终于松口了。“严浩翔用鼻尖蹭贺峻霖脸颊,蹭得他直躲。贺峻霖知道这个动作是求/欢讨亲。
贺峻霖看醉鬼心里生气,数落的话憋了一大堆,可严浩翔在撒娇,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贺峻霖心登时软成一滩水。
严浩翔为了这个合作半个月没回家,贺峻霖也心痒想念得很。看着眼前人湿/漉/漉的头发,生气道:“你自虐。我不理你。”
“你会理我的。”严浩翔看他脸上红/晕,知道他口是心非,笑得眼睛弯弯。
“不理你。“
严浩翔在他耳边诱/哄:“你会的。”
他身/体/力/行,仅仅用身体的重量就把贺峻霖推/倒在了沙发上。吻如潮/水般下落,唇/瓣开/合间从不给贺峻霖喘/息的余地。贺峻霖呼吸不稳,整个人只能挂在他身上维持重心,还不断发出难/耐的令人脸/热的呻/吟。
“想要吗?”
“太晚了……你衣服还……”
“我想要。“
“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啊。”
zuo/爱好像变成不需要信息素就能凭借满腔爱意自然发生的事。
最后还是贺峻霖担心他着凉,怎么也不让他深/入,闭着眼睛在严浩翔火热的注视下用手帮了他一次,最后几乎羞到流了眼泪。
贺峻霖想把脸埋在枕头里躲,严浩翔抱着他使坏:“哭什么?我欺负你了,嗯?”
贺峻霖给这流/氓不轻不重一巴掌,把人推进浴室让他自己换衣服吹头发。
出来之后严浩翔还是不满意,闹着不肯睡,贺峻霖亲亲严浩翔嘴角,抱着严浩翔笑说醉鬼抗议无效。
第二天严浩翔醒来,登时觉得头痛的厉害。
“小贺儿…我手机呢?”严浩翔眼睛都睁不开就往床头一通瞎/摸。
贺峻霖盯着他眨眼。“你发烧了。“
“嘶……拿来我看看有没有消息……”
“藏起来了。”
“干嘛啊我就看看有没有消息……”
贺峻霖索性不看他了,靠回床上懒懒道,“睡吧你,一天没工作能把你爸公司赔倒闭不成。”
严浩翔正病着,浑身酸软,无可奈何,拿他没办法,只好躺下。
“贺峻霖你等着,有你好看。“
贺峻霖没把这病秧子的威吓当一回事,翻身下床。
“……干嘛去啊。”严浩翔拉住贺峻霖袖子。
贺峻霖看他小孩一样撒娇,怎么也不觉得这男人危险了,心里也不为严浩翔自虐式谈判生气了,顺手rua了把脸。
严浩翔的皮肤手感很好,柔软又光滑。占了平常不好调/戏的大魔王便宜,贺峻霖心情好起来。
“给你做饭啊。”
贺峻霖还会做饭?
事实证明,严浩翔想多了。
先是烧热水忘了往热水壶里加水,又是炒豆角撒了大半碗出去,整一个灾难现场。
严浩翔靠在门框,扶额笑。
“我靠你怎么在这啊啊啊啊啊啊!”
“看我老婆炸厨房。“
“……滚开!!!“
好嘛,说滚就滚。
严浩翔难得清闲,插着兜往书房里去。
贺峻霖电脑还待着机,严浩翔想着不给我手机那我在电脑上查收邮件总行吧,打开电脑却发现一个名为“贺呵呵10月26日代发“的文档正开着,在编辑状态。
“程以清被曝同居后首次公开露面!全副武装低头快走秀大长腿!“
“达夏宣布分手,七年长跑无疾而终,原因竟是他?“
……
严浩翔继续往下看,皱紧了眉头。
【展逸文专栏】
“展逸文《十恶》路透曝光!一身黑尽显杀手风范!“
他在写展逸文专栏。
严浩翔想起昨晚他进来的时候贺峻霖还在看电视,两人滚到沙发之后才慌慌张张用最后一丝力气把电视摁了。
严浩翔想起来电视里播的不是他总在人前看的音乐或者动物频道。
是娱乐新闻。
贺峻霖,鹤立集团的小少爷,正在以“贺呵呵”这个化名,做着娱记工作。
总被人笑的“喜欢看电视“,其实是在工作。
严氏集团旗下其实运营了不少明星艺人,就连严浩翔本人也是娱乐圈八卦关注的中心。如果贺峻霖问他,一定能得到很多一手情报,但贺峻霖却从没问过他八卦一类,从没写过严浩翔,甚至没写到过严氏旗下的艺人。
贺峻霖对他的秘密工作守口如瓶,这些其实他都能理解。
但是信息漩涡的中心有一个名字,格外扎眼。
展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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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6.6《Young and Beautiful》
作者:@大毛在树上睡觉
TAG:剧情,HE
01
“严先生,我和我哥想回成都一趟。”贺峻霖踌躇着说出自己的请求。
“可以,让耀文陪你一起。”严浩翔答应的干脆。
落日余晖覆盖整个办公室,严浩翔就在这一切的中心,贺峻霖突然觉得自己离他实在太远太远,就像从北达科地州到纽约东卵区那么远。
严浩翔从衣架旁的礼盒里拿出一条围巾。
“天气还冷,别感冒。”
贺峻霖自觉伸出脖子,任由严浩翔将它严严实实围在自己身上,“谢谢严先生。”
他看见严浩翔的衣领折在外套里...
作者:@大毛在树上睡觉
TAG:剧情,HE
01
“严先生,我和我哥想回成都一趟。”贺峻霖踌躇着说出自己的请求。
“可以,让耀文陪你一起。”严浩翔答应的干脆。
落日余晖覆盖整个办公室,严浩翔就在这一切的中心,贺峻霖突然觉得自己离他实在太远太远,就像从北达科地州到纽约东卵区那么远。
严浩翔从衣架旁的礼盒里拿出一条围巾。
“天气还冷,别感冒。”
贺峻霖自觉伸出脖子,任由严浩翔将它严严实实围在自己身上,“谢谢严先生。”
他看见严浩翔的衣领折在外套里,便伸手将它翻出来。
“整理好啦。”他和严浩翔邀功,“您要怎么奖励我?”
“想要什么?都给你。”严浩翔的语气让贺峻霖想起古代的昏君。
“要看星星。”
“天文台吗?哪一个?”严浩翔边走边问。
“要这个。”贺峻霖指向严浩翔衬衫上的星样袖扣。
“一共做了两对,回家给你新的。”
“就要这个。”
“那就给这个。”
02
回家已近8点钟,赶紧脱掉外套、洗手上桌。
Chloe是新来的女佣,在厨房用轻快的声音喊着贺峻霖,“Brant,告诉我,你家乡的火锅应该放多少辣椒?”
贺峻霖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成都的火锅,和乐于尝试的Chloe简直一拍即合,现下当即跑去厨房,看着特意定做的铜锅往里放底料。
火锅上桌快,熟的也快,Chloe向贺峻霖要了配料的具体比,就下班回家去要做给自己男友吃。
偌大的房子只剩下四个人,却依旧不减热闹氛围。热气弥漫在餐桌之上,一桌子的肉片蔬菜围着通过铜锅不安等待,刘耀文和宋亚轩叽叽喳喳地说着昨天参加毕业聚会的趣事,像是一顿再平凡不过的晚餐。
“那个美国的Alan,你记得吗,就上一次把你当成小姑娘追了你半个月那个。”宋亚轩一筷子捞出肉片,放到料碟的空挡里问贺峻霖。
“记得啊,怎么了?”
“他昨天喝大了,大着舌头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我说你是个男孩,结果他说、他说……哈哈哈哈哈哈哈”话还没说完,宋亚轩把自己笑了个前仰后合。
刘耀文连忙去扶宋亚轩的凳子,鼓鼓囊囊的嘴没闲着,“I think Brant is my destiny, even if he is a boy, I can not extricate myself from him.”双手合十,眼睛望向远方,刘耀文一句三叹,把那个痴情男孩的语调演绎的惟妙惟肖,滑稽的很。
“然后呢?”严浩翔饶有兴趣的问了一句。
“然后,然后我说他有男朋友了呗,比他高比他帅比他更爱他的命中注定,再然后他还不死心,耀文就一个手刀解决一切了。”
严浩翔若朝着刘耀文点了点头,“干得不错。”
两人得了肯定,更是开心,嘻嘻哈哈地调侃起那位情种的深情来。
到最后,水足饭饱、杯盘狼藉之时,已经是夜半,严浩翔干脆留了两个人在家里睡。
“说实话,Alan人真的不错。”
宋亚轩一边刷牙一边和贺峻霖聊起来。
“不过谁让你家严先生这么好呢?比不上比不上。”
贺峻霖没接茬。
严先生当然很好,这世界上可能没人比他更好了。
可他不是我的呀。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贺峻霖突然沮丧。
03
贺峻霖和严浩翔的初遇在五年前。
七月仲夏、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道、倾盆大雨,被淋成落汤鸡的青年狼狈的躲在屋檐下。
“恕我冒昧,你们现在看上去不是很好。”另一个低沉又礼貌的声音传来。
如果那天自己不是一个败家之犬,这本来应该是个美好的邂逅。
然而冰凉的雨将自己的衣服湿透,头发都一缕缕地垂到额前,一身狼狈。
迫于生计的人,谈何心动?
“实在不好意思先生,我叫贺峻霖,来自中国,我和我哥哥的钱包被偷了,您能帮帮我们吗?”
“当然。”那人很好心的让他们上车,帮他们去到相关机构登记备录,又为他们找到旅馆。
“我叫严浩翔。”
“严先生,真的很感谢您的帮助,真的。”
“举手之劳,这是我的名片。”贺峻霖接过来,“Austin”,这应该是他的法国名字。
而那时的他只会呆呆得望着他的离去,漫天雨幕隔绝自己前进的脚步。
贺峻霖那时想这辈子自己都不会再与严浩翔见面了,那个男人身上有掩饰不住的精贵,是自己再也不能碰的东西。落魄至此,唯一的愿望就是和哥哥安稳度过余生。
至于十六岁之前的所有,那些年少时的烈烈张扬,都只能留在成都了。
收拾好一切,他陪着宋亚轩去音乐学院报了到,这是他们选择法国的一个重要原因——宋亚轩在音乐上有非凡的天分,音乐将是他未来生活富足无忧的最强保障。
然后匆匆忙忙找了一家阁楼住下,不算宽敞、不算温暖、不算舒服,三个逼仄的房间加起来,比不上自己家里卧室大。
但是没办法,遮风挡雨,好歹能有个容身之处。
住进去的第一晚,收拾好一切已经是凌晨,宋亚轩眯着眼睛安慰贺峻霖,“这房子不错呀,星星都看的很清楚,我好喜欢啊。”
他是贺峻霖的亲生哥哥,血脉相连,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从小虽然也是娇生惯养,却是少年老成,和爸爸妈妈一起照顾自己,自己从小也爱黏着他,加上一张爱笑的脸皮,倒比他还显年纪小。
但贺峻霖终究还是个16岁多一点的小男孩,终究还是自己的弟弟,他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无条件站在自己一边的人了,所以哪怕他并不比弟弟多多少安慰人的经验,却仍然要和弟弟说,哥哥在这儿呢。
贺峻霖从沉默中回过神来,反手给了宋亚轩肩膀一下:“马上就要开学了,夜半看星星入迷,早上迟到丢脸丢全校,赶紧睡赶紧睡。”
宋亚轩怕黑,床头一盏小小黄铜灯晕出暖光,揽着自己沉沉睡去。
贺峻霖没睡着,不是因为自己身子底下的床板实在太过生硬,而是因为今晚的星星太亮太刺眼。
他没想到自己终于能安安静静地躺下来看星星了,却是在自己摔到头皮破血流后强迫自己爬起来的这种时刻。
眼泪在眼眶打转徘徊,映的星也朦胧月也朦胧,却还是死死把哽咽堵回胸腔,软弱归还给昨天。
第二天他让宋亚轩看着自己进了一家中学的门,又转身从侧门出来,急匆匆跑去昨天路过的那家花店。
那里正在招人,这份薪水对他来说很重要。
宋亚轩那个音乐专业有多烧钱谁都知道,而自己连学籍还留在成都、已然上学无望。
成都的家不能动,只剩打工这一条活路。
他最懂得取舍。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一个乖巧的笑就能掩饰语言不通的缺点,又强逼着自己把花语和售卖事宜背的滚瓜烂熟,所以老板娘灿烂的笑也在他的意料之内。
可当贺峻霖又卖出去一捧满天星之后,还是忍不住感叹世事无常。
谁能想到,自己这个怎么也算得上被娇纵养大的小少爷,曾经也能为了讨妈妈开心买一车厢的君影草回家的人,如今也要为了这一支,向每个来往的行人最大程度的释放自己的善意。
然而自己毕竟活了下来,活了下来,就要懂得感激。
04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贺峻霖感觉自己人生的前十六年已经花光了那仅有的一二。
所以在那时他这种已经是在谷底的人生里,才会又再三出现几个地痞流氓的骚扰。
“美丽”、“邀请”、“珍品”,仅仅几个单词而已,他便懂得的那些人的意图。
要怎样呢?华丽的珍珠项链、锦绣织就的华服、钻石点缀的王冠,再怎么华丽耀眼,终究是个物件,随手转卖,任人鉴评。
哪怕他现在落魄至此,最后的坚持也不能扔掉,如果成了个玩意儿,再精贵,也不过是个死物。
更何况,宋亚轩也是目标之一,要他看着自己的哥哥被圈到笼子里当夜莺,不如让他捆着一圈烈性炸药去凯旋门前自爆好了。
宋亚轩是他最后的底线,谁也不能碰。
他是证明自己有过如此鲜活十六年肆意人生的唯一证明。
最后一次被骚扰,那群人终于忍不住动手,贺峻霖急中生智在小巷子里一个板砖拍晕俩,又赶紧掏出手机报了警。
他知道这些人必然有所依仗,而这份依仗不是现在的他能顶撞的。
他想起来那张名片。
黑色卡片的背面是烫金的“Famille”这个法国传统单词,他出于好奇问了花店的姐姐,得知了“Famille”在法国的意义。
“Famille”,除了是法语里的“家族”,还是整个巴黎最大的帮派组织,这个历史可以追溯到18世纪末的组织本质上是个商会,讲究公平与信义,强调生意上以物换物,不讲人情,他们不是黑社会,但就连黑社会也不敢轻易挑衅他们。
他们的势力几乎遍布了法国所有的地区,涉及的产业从光鲜亮丽时尚圈里的香水到珠宝,再到暴利的石油与毒品,他们的低调与实力成反比,无论哪种产业,他们从不冠以自己的标记,但种种产业中,你似乎总能在其中的佼佼者身上找到他们的踪迹。
近四十年来,“家族”渐渐在世人面前隐没身影,但没人敢小瞧他们,因为上一个胆敢挑衅权威的组织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他们全部的资产——所有的生意线在一夜之间被切断,并且所有人的存款被一个一个冻结,最后那个组织的老大只得在有刺骨寒风尾随的冬夜里只穿一条内裤举着赎罪书的大牌子沿着塞纳河走了一晚上才得以保全最后的家产。
贺峻霖想到了严浩翔那张脸,是像个精于此道的生意人没错。
他揉了揉已然有淤青的腰,又看了看在狭小厨房里尝试着地道酸辣土豆丝的宋亚轩,他开始想自己还有什么能用来和严浩翔做一场公平交易。
实在想不出来了,自己还是太年轻了,所有的资本都不属于自己——除了这一身好皮囊。
他打了电话约了人。
“严先生对吗?请问您有时间吗?我想和您谈笔生意,可以吗?”
地点约在咖啡馆,一杯卡布奇诺满糖,到嘴还是太苦,贺峻霖只喝了一口,就再也不碰。
他不愿把自己当成一件货物来谈,总疑心于父母会在天上为此生气,把自己家里百年的家风一朝扔到泥水里去,再亲自踩上几脚。
但他真的还没有长大,他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和宋亚轩。
他真的很想活下去,他不能死。
内心深呼一口气,终于磕磕绊绊向严浩翔说明来意,但问题又出现。
我想得到你的庇护,我想让你护我哥哥平安直到他有能力保护自己。
可我要用什么理由?
以我们是地球人14亿会使用中文的人中在法国相遇的两个、所以你必然会帮我?以你曾经在某个雨天救过我一次、所以理应再救我于水火?
贺峻霖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请求这次帮助。
所以在严浩翔回答说“贺先生,你要明白,举手之劳我很乐意帮忙,但,Famille从不做慈善。”
贺峻霖也觉得严浩翔说得对。这世界上好心不能被滥用,要不然真心就不值钱。
他干干脆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严先生,公平交易吧,我还算年轻,也很听话,您看如果您喜欢的话,我就拿我自己换您一个承诺。”
“严先生,我可以跟在你身边,你能不能保护我哥哥安安心心上完大学?”
最后一句没那么难说出口,贺峻霖自己也有些诧异于自己的这番话的流畅,脸上还带着自己可闻的笑意,他想此时此刻父母虽然有可能哀于家门不幸,但自己总归没让对方牵着鼻子走。
对方黑色的眼睛总算透露出几分诧异,贺峻霖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多少抢回点主权。
不算输。
好歹把宋亚轩换出来。
“好。”卡布奇诺彻底凉透,贺峻霖再不碰杯子一下,他终于听到严浩翔的回答。
“你哥哥知道吗?”
“他不知道,严先生,我希望他永远也不知道。”
“好。”
严浩翔让以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和自己一起回去,作为自己新家的房东,也作为护着宋亚轩人身安全的保障。
少年上来就是一嘴重庆味儿的塑料普通话,大大咧咧介绍自己叫刘耀文,法国名字叫Even。
回家之后编了个靠谱理由和新房东刘耀文一起糊弄宋亚轩,干干脆脆地准备搬家。
“新房间我看了,窗户很大很漂亮,也能看到星星。”他和宋亚轩这样说。
宋亚轩一边惊呼自己弟弟有出息,一边看着比弟弟大了一圈多的新房东笑得开心。
他觉着自己的弟弟终于又交到朋友了,挺好。
这男孩看上去是个好孩子,自己应该也可以和他成为不错的朋友。
天气真好,新生活要开始。
贺峻霖和宋亚轩说有事的时候自己会睡在朋友家,宋亚轩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地应承下来。
收拾了一圈又一圈,发现实在没什么可拿的,只好收拾了几件衣服,贺峻霖看着来接自己的车,有点忐忑。车子开动5分钟,贺峻霖再认不得回家的路。
05
到了严浩翔的家前,司机体贴为他打开车门,告诉他要穿过前庭的花园和喷泉,进入正门向右转。他感谢了司机。
还不到秋天,盛夏余韵悠长,夹道上满是鲜花,从正红到奶白,从浅粉到鹅黄,绣球花、月季、百日草、波斯菊…他不知道这些花在法国到底译为什么,花店里学的一切不过是囫囵吞枣,他看着一丛一丛的花,开的正旺,与整个乳白色的建筑相得益彰。
正当中的喷泉正积极履行职责,源源不断的活水从小天使的指尖撒下。
贺峻霖想起成都。
他们家里没有喷泉,但有一口很大的睡莲缸,养了几朵睡莲和几尾红鲤,夜里有月亮的时候照着睡眠,粼粼样子十分好看;家里也有很多花,墙边月季下有一个玉色笔洗,被父亲用来养了几只小龟,他父亲喜淡色,尤以兰花为甚,母亲所爱却是大红大紫。
“颜色鲜活点儿多好看,我从正月种到腊月,一年四季都多点鲜亮颜色,咱家就一年四季都是好事连连。”
那时宋亚轩录取通知书刚下来,母亲又去花市买了两株木芙蓉要装点装点院子。
后来睡莲缸碎了,院子被大火熏的黢黑,木芙蓉也折了一地。
客厅里的沙发很软,贺峻霖一下子松了心神,疲倦睡去。
再醒来是傍晚,绚烂的晚霞交织出一种别样的绮丽,贺峻霖张了张眼,下意识用手挡一挡。
“我在这里看着你睡了一个小时。”身边有声音带着笑意响起。贺峻霖一惊,忙挺直身体。
“抱歉,我有一点累,失礼了。”他诚心诚意的道歉。
“没事,先吃饭吧。”严浩翔实在是贴心。
贺峻霖赶紧抽空给宋亚轩发了个信息说自己今晚不回去。
“咦?四川菜?”贺峻霖看着一桌子的菜疑惑。
“嗯,我在重庆生活过一段时间。”
“真的吗,我是成都人,成都离重庆还蛮近的哦。”
“两个小时。”
“嗯?什么意思?”
“重庆到成都的高铁,两个小时就够。”
贺峻霖逐渐放松下来,“您这么了解吗?看来小时候没少去成都玩呀。”
“从没去过。”严浩翔顿了一下筷子,缓缓抬头,看向桌子对面,眼里闪过几丝贺峻霖看不懂的意味。
“哦,是这样吗。”贺峻霖有点尴尬,场面又冷了下来。
“你的名字怎么写?”许是不忍场面如此寂静,严浩翔终于开了个新话题。
“我吗?贺峻霖,贺,就是上加下贝那个贺,崇山峻岭的峻,甘霖的霖,嗯…”
贺峻霖想起身去自己书包里找纸笔,严浩翔就伸出了自己的手。
贺峻霖有点恼恨自己能够如此迅速理解严浩翔的意思,不然不对上眼神,他就可以装作不知道接着完成自己的原定轨迹。
然而他明白了。
他只能认命的坐回来,使劲攥了几下手,伸出左手食指在严浩翔的掌心描画。
贺、峻、霖,三个字,他连大气不敢呼一声,只一点点指腹与对方接触,就紧张到不得了。贺峻霖告诉自己要镇定,然而无济于事。
终于写完,严浩翔对着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地订了几秒。
“贺峻霖。”
“空山新雨,明月清泉,好名字。”
贺峻霖没想到严浩翔对汉字还有这么深的研究,忙回问,“那您的名字应该怎么写呢?”
严浩翔的手干燥又温暖,和自己紧密相贴,自然的触碰让贺峻霖怀疑严浩翔以前是不是和别人练习过几百次类似的举动,贺峻霖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专心。
暧昧的氛围短暂至极,倒是温情留有余温,写完名字就把手收回去,贺峻霖忙回忆了三个字,调动自己十六年来的汉语阅历,给严浩翔拆文解字。
“严先生,您的名字也很有来头呀,依托浩然正气,翱翔万里青空,将来您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Famille的两位当家人之一,怎么可能没有作为?
“借你吉言。”
晚饭吃完,贺峻霖又亦步亦趋地跟着严浩翔去了书房,偎在高大书架一角的预备着打会儿瞌睡。
“现在睡太多晚上容易睡不着,不想看书的话可以看一会手机。”
贺峻霖觉着自己的金主可真的是太贴心,全然没有母亲爱看八点档里的“老子有的是钱”的嘴脸。
他挺开心。
于是乖乖听话掏出手机,随便浏览页面。
严浩翔这个书房着实是不错,宽敞、整齐,庄重又宏伟。
最最重要的是,几扇齐整的落地窗整齐排列,映出院子里暗灯映照下的花团锦簇和漫天繁星。
巴黎的星星和成都的不一样,巴黎的星星是一片海,是晚宴上的衣香鬓影,精致又高贵,是用无数金钱砸出来的膏粱锦绣;成都不一样,像几滴雨水,一颗颗,一对对散在天边去,跟到身后来,不和你说话,却永远不离开。
成都的星星已经不在了,贺峻霖很想留住眼前的星星。举起手机毫不犹豫的点击拍摄键,那天晚上的星海便永远和那天晚上的贺峻霖留在同一天。
只是收回手机,发现几张照片里,有张掺入了别的人影。
窗户的右边,郁红色窗帘之前,严浩翔低垂着头看桌上的古书,对周围一切似无所觉,黑色的碎发在他脸上打了大半阴影,只有一个微微抿起的嘴角分外清晰。
这是自己再也追不上的人啊。
贺峻霖只剩叹息。
但这样没什么不好,距离越远交集越少,伤心越少人生越开心,他这一生再也担不起任何失去。
他想了想,还是没删掉那张照片,偷偷放到上了密码的相册里,欲盖弥彰一样锁起来。
06
睡觉时间到。
贺峻霖进了淋浴间,又开始惴惴不安。
再怎么样温情都掩饰不了这场皮肉交易的本质。
他突然就很想父母了,也很想宋亚轩了,他想成都的老宅,想那几尾红鲤和那个还没来得及绽放的木芙蓉。
终归是委屈。
然而他得活着,毕竟母亲常说一句话,人死如灯灭,不问世上事。
他还有心愿未了。
贺峻霖整理好自己,牵起严浩翔的伸出的手。
严浩翔把上衣解开,出乎意料的白净身体,没有疤痕也没有纹身,不像个帮派里的人,反而更像个认真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
贺峻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也脱件衣服或者帮严浩翔再脱掉什么,不过思绪着实集中不起来,他一会想着刚才拍下来的星星,一会想着严浩翔曲线流畅的锁骨。
所以直到严浩翔用遥控器把灯关掉,他被拥着倒在了柔软舒服的大床上,他也没能做出什么预想中的顺从反应。
僵硬到像一块木头,一瞬间又狠下心来给自己再做几次思想工作,却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终于放松了,旁边的人却是已经就着这个半环抱的姿势放平了呼吸。
“呃……严先生?”他小声喊着对方的名字。
“怎么了?”对方没有变换姿势,只是头颅向前倾一个角度,额头就碰到了自己的肩膀。
“您……我是说……我们当时……呃……”实在是没有办法把一场交易说的赤裸裸。
“你不情愿,我知道。没关系。”严浩翔把手往上移动,将胳膊垫到贺峻霖脖子下面,让贺峻霖的姿势更舒服一点。
“可是……”
“你还小,这样不好。”严浩翔终于整个人都往下挪了挪,和贺峻霖视线平齐,和他认认真真解释。
“我不小了,我十六了!”贺峻霖下意识反驳自己是个大人,又在下一秒意识到这样未免也显得自己太不矜持,倒像自己才是那个另有所图的人。
月光若能从窗帘的缝隙中逃出来吻一吻贺峻霖的脸,就能发现他红透了的脸。
低沉的笑声自胸腔共鸣而发,那是贺峻霖第一次见到严浩翔这样不加克制的笑意。
“是我太小好吗?我还不到二十岁,贺先生,行行好,等我再长大一点好不好。”
贺峻霖再无话可说。
严浩翔好容易笑够了,把头埋到他的颈窝,隔着丝质睡衣把平稳的呼吸撒在自己身上,不一会睡得安稳。
贺峻霖感受着身边人松松的拥抱和紧密的贴近,脑袋乱成一锅粥,心脏急匆匆,呼吸紧张到暂停。
这人怎么这么信任自己?幸好自己是个好人,要不然早就伤他千百次。
07
第二天早晨7点钟,睡意还在纠缠不休,贺峻霖就被叫起来,一头细软头发炸了毛,眼睛揉来揉去聚焦失败。
“洗漱好,赶紧去吃饭,今天时间很紧。”
“好。”贺峻霖想起什么来,帮严浩翔把衬衣宽松的下摆塞到裤子里。
他在成都上中学时穿的制服式校服,夏天也是白色五分袖衬衣加棕色直筒裤,校规严得很,一年四季除了体育课、衣服必须整整齐齐。
怎样把衬衣漂漂亮亮地扎进裤子里,他最熟悉。
眼睛晶晶亮,要闪过太阳,贺峻霖想了半个晚上,终于想明白自己的计划。
他自衬一身皮囊漂亮,一股子朝气活络起来比法兰西所有盛开的玫瑰加起来还鲜艳,可是这世界上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多的是,一个比一个有青春靓丽,玫瑰根本不值钱,一欧元一枝,讨女孩开心一笑后就沦落为垃圾。
满园的玫瑰仍然等待着下一张纸钞能够换走自己。
他不过是现下开得张扬的那一朵,可一年之后呢、两年之后呢?
宋亚轩要读完足够三年大学,他得在这之前保证自己可以一直得到严浩翔的庇护。
讨他欢心、对他有用。
贺峻霖和自己说。
安安生生过完这三年。
邀功一样抬起头,“严先生,我是不是把衬衣扎的很漂亮?”
我听话、我贴心,你要看到、你要记得,你要对我好,不能丢下我。
我不做玫瑰。
严浩翔没有阻拦他的动作,也没有鼓励他继续,听到问句后就对上贺峻霖的眼睛。
“很漂亮。”
“你稍微加快一下速度,今天要出去一趟。”严浩翔把手搭在贺峻霖肩膀收紧两下,不容忽视的力度和热度将贺峻霖最后一分睡意赶走。
“好。”
7点40分不到就跟着严浩翔出了门,坐车来到一家门店。
不起眼的一条街,贺峻霖叫不出名字,黄铜把手、珐琅玻璃,陈旧又优雅。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上前来。
“这是Leo,我从小就在他这里订做西装。”
软尺一通测,数据记了一堆,贺峻霖配合极了,让抬手就抬手,让踢腿就踢腿。
量完测完,便又出门坐车赶赴下一个目的地。9点多钟,清晨残留的雾气已经彻底不见,马路上各色车辆奔驰,一身碎花连衣裙笑的甜蜜的女孩,即将开门迎接客人的老板和牵着狗在散步的老人,依旧是毫不掩饰的生命力,哪怕深夜都未曾停止笙歌燕舞也阻止不了巴黎白日里的熠熠生辉。
他们来到了一家学校门前。
“按你的年纪,你在中国的话现在应该刚上高二对吧?”
“对……对”贺峻霖有点受到冲击。
“法国的课程和国内不一样,你的语言也跟不上,我给你先安排在高一,你觉得可以吗?”
一切都是那么的突如其来,直到见完校长和班主任,又出了门,贺峻霖才被严浩翔的声音拉回现实。
他几乎要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昏了头。
他本以为自己的学生时代就止于2020年的夏天,往后所有的青春时代都是被豢养的记忆。
可是没有。
严浩翔体贴地为他找了一家教学品质有保障、学风良好、环境优美的公里高中,重重叠叠的树、向阳而生的花,这是他理想中的高中时代。
纵然年纪没有高一级,这里也没有银杏树。
可挺拔的梧桐也很漂亮,到了秋天,一样会有松脆的落叶铺满整个走道。
那些不同肤色不同发色的男孩女孩们也都很好,投向自己的眼光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好奇和热情。
他强压自己的嘴角,“当然,我很满意,严先生,您实在太好了。”
“很少有人会夸我人好。”
“那是他们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我看到了。”贺峻霖开心的忘乎所以。
“那你就安安心心上学,我继续这么好。好不好?”
贺峻霖的十六岁,经历了家破人亡,看到了世态炎凉,一夜尝尽心酸,尝到眼泪廉价又苦楚。
脊梁被打碎,筋骨被践踏,血肉被轻贱。
他用用四个月认清现实,说服自己。
然后有人把他扶起来了,让他安安心心的站着。
“好,严先生,我们说好了。”
08
人一旦过上了稳定的日子,要么就会觉得生活慢到恨不得下一秒就让上帝带走自己。要么就会觉得快到想拿枪指着上帝这个老头把时间往回拨。
贺峻霖是后者。
他觉着自己完全跳脱出时间,日子过得太安生。
上学、放学、吃饭、睡觉。
作业、听歌、足球、自行车。
一周七天,三四天回去睡在宋亚轩同屋的另一张床,剩下的时间去严浩翔家睡又大又厚实的席梦思。
学生的身份很适合,情人的身份却太敷衍。
这一年他确实履行了一部分作为情人的职责,像是一身身搭配好的西装礼服,像是陪着严浩翔参加一些宴会,被语焉不详地介绍身份,被暧昧却礼貌的眼光打量。
但也仅限于此,敬过来的酒被严浩翔挡掉,所有试探被严浩翔滴水不漏地回答,所有情人这个身份该受的委屈和挑衅,他都没有过。
也没有过暗示挑逗、强硬索求或抵死缠绵,仅仅有过自持又冷静的靠近和拥抱。
还有突如其来的亲吻。
那天有凛冽的风,贺峻霖感到自己迅速被巴黎同化,要不是带着汉字的手机系统滴滴提示,他都要忘了旧历新年的到来。但严浩翔记得,还把宋亚轩和刘耀文也叫过去一起吃饺子。
贺峻霖没喝酒,却感觉自己要醉掉,然后在宋亚轩和刘耀文跑出去看烟花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主动抱住严浩翔。
他说谢谢,带了一点鼻音。
严浩翔吻了他,而他几乎在唇齿相接的那一刻就闭上眼睛。
这般距离看向严浩翔的眼睛,他怕自己逾矩。手心紧握到发疼,贺峻霖感到全身都在抖。
那不是个法式热吻,他们没有不可自抑到拥抱着对方久久不放开,甚至连嘴巴都没有张开,
身体之间还留有空隙。好像只是一直倦飞的蝴蝶在自己的唇上稍事休息。
严浩翔抬起头来,贴着他的耳边。
“抱歉,情难自已。”
贺峻霖那时感觉到自己的耳朵烧的很,一直顺着脊椎烧遍全身,又烧到胸腔里去。
好像胸腔里有一朵烟花,即将绽放,连带自己一起烧个干净,惊慌失措,不可终日。
然后新年就来到,等春天过去,夏天又来到。
09
法国的铃兰节要来了。
学校虽然放假,但严浩翔要贺峻霖和他一起去参加一个开幕式,贺峻霖只好和宋亚轩打过招呼,表示自己很抱歉没办法陪他和刘耀文一起去荷兰了。
位于马什库勒地区的这个小村庄的五月很美,有宽阔到望不到边绿茵草地,有笑容热情的大树阿姨,还有少女们一转就翘起的裙摆,好看极了。
当然,还有随处可见的铃兰。
严浩翔来参加这个村庄举办的开幕式,顺便与当地的花农拍定合作。
这生意不算大,贺峻霖不太明白为何严浩翔要亲自来完成这个并不算大的生意。
或许是因为马什库勒太动人。
开幕式很简单,剪彩鼓掌开香槟,半小时全部结束。
没什么正事了,而他们还有足足一天的时间待在马什库勒,严浩翔干脆领着贺峻霖去到庆祝的场地上逛一逛。
法国人天性浪漫,热爱美学,铃兰在这里被延伸出无数姿态。
贺峻霖看得实在入迷,伸手拦下一个小姑娘买了一枝。
他尝试着把铃兰别在自己的胸前,然而胸前没有口袋,贺峻霖看着这身做好没多久的定制西装一点没辙。
叹口气,铃兰只能放到口袋里。
严浩翔突然停住脚步,从自己的前襟口袋里拿出什么。
贺峻霖看清楚了,是一枚铃兰胸针。
“戴这个吧。”
严浩翔接过贺峻霖手里的铃兰,茎底部已经在贺峻霖刚才的尝试里被压出了绿色的汁水。
可顶上的花骨朵却来的正像样,像刚才那个女孩的白色裙摆。
他把铃兰放进衣襟口袋里,把胸针扣在贺峻霖的胸前。
贺峻霖低头端详着这胸针,铜制叶片,珍珠花苞,明显是个女孩家用的饰品,他实在不解严浩翔为何要随身带这个,毕竟这半年多来刘耀文从未和自己说过严浩翔还有个情根深种的女孩。
“这是我母亲的胸针。”
“您母亲的吗?”
“对,她在世时最爱这个胸针。”
贺峻霖敏捷地捕捉到关键词,连忙表达歉意:“不好意思严先生,实在抱歉让您提起伤心事。”
严浩翔表情淡得很。
“没关系。”
“她以前不小心把胸针上的叶子磕掉一小块颜色,本来想亲自来马什库勒找制作它的工匠修一下。”
贺峻霖再仔细看看,果然发现一片叶的顶部颜色与其他地方不同。“是有一点磕碰,不过依旧很漂亮。”
“对,我母亲也那么觉得,所以她决定过半个月再来修,顺便和我们一家人来马什库勒放松一下。”
“那很好呀。”
“是很好。”严浩翔顿了顿,声调依旧平稳,“可惜一周还不到,一把伯莱塔92就让我没了母亲。”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贺峻霖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干巴巴地挤出来两句语文书里的解释,他想起来去年夏天,他知道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用,离亲之痛个个不相同,却都痛入骨髓,药石罔效。
“您节哀。”
“没事,万幸,那把伯莱塔一枪命中我母亲的胸口,她没怎么感受到疼。”
“她走得很安详”
入殓师为她上了妆,很漂亮,还是那个能让父亲为之疯狂的法兰西美人
贺峻霖讷讷地说不出话。
“葬礼前我把这枚胸针从她胸前摘下来,我想为她亲自修好这朵铃兰。”
“五年过去,我才找到那个工匠。”
严浩翔边说着边把胸针最后调整角度,又后退一步端详,才满意地转过身接着向前走。
贺峻霖忙跨几步跟上严浩翔。
10
工匠的地址离这里不远,贺峻霖跟着严浩翔有了不多久,就看到那个不怎么起眼的店铺,而穿过前面的饰品售卖区,就是后院的工作间。
工匠没那些手艺人的坏脾气,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答应他们立刻维修的请求。
严浩翔接到一通电话,便站起身来抱歉地和他说要先回去处理一些事情,贺峻霖当即表示自己可以一个人在这里等工匠修完再把胸针一同带回去。
严浩翔想了想就同意了,接着转身离去。
老工匠招呼自己的学徒陪留下的客人去前面的店铺里转转,毕竟胸针破损处就一丁点大,容不得分心。
那学徒顶着一头栗色头发,是个中国人,他说自己叫丁程鑫,会做长生结和平安符,贺峻霖买了几根长生结,和他聊了很久。
日暮西沉之时,老工匠把修整完的胸针还给贺峻霖。
“Le bonheur à nouveau.”工匠把胸针又别回贺峻霖胸前,慢慢悠悠说出一句法语。
“什么?”贺峻霖的法语还没有熟练到随意翻译一句话。
“幸福再归,它的花语,所有失去过的人,终有一天会迎接归来的幸福,这是铃兰的祝福。”丁程鑫倚着门框给贺峻霖解释,落日温柔将他笼罩。
临走时丁程鑫把自己的转运珠送给贺峻霖。
“谢谢你照顾我的生意,这个就当个添头好啦。很灵的,我的运道已经转过来了,送你也转转运道。”
“承你吉言。”
希望有一天,所有失去的幸福,能再回到我身边。
严浩翔派了司机来接他,左边口袋里鼓鼓囊囊,那是买的长生结,几根绳编出特定的样式,扣在手腕上当个手链,说是能保平安。
“都是我自己做的,虽然这里是法国,上帝才是主场,不过上帝不也慈悲为怀吗,应该不介意这些事,多一路神佛保佑。”
“以前有个小屁孩总是和我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权当求个心安吧。”
贺峻霖把那团长生结拿出来整理整齐,看上去那么多,理顺之后不过才五条。
挑出一条串上转运珠,费力地扣在手腕上,剩下三条,两条给宋亚轩,随便手上脚上带上,多一份保佑;一条给刘耀文,和自己一般年纪不说,还帮自己护着宋亚轩,他没事、宋亚轩就不会有事;至于这最后一条……他想送给严浩翔。
就是不知道严浩翔是不是信上帝。
下车时间刚刚赶上舞会准备开始,他急急忙忙找到严浩翔,对方在香槟塔的旁边,一身得体西装,向前方举杯致意。
贺峻霖走到他身边,“严先生,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没事,刚刚好,我的第一支舞还是你的。”严浩翔回答他。
香槟塔对面的主持人已经发言结束,浪漫的音乐响起,明亮的灯光升起,舞会幕布正式拉开,他和严浩翔,在这会场的中心相拥起舞。
11
音乐缓慢流淌,周边男女相拥起舞,他和严浩翔在舞池中央。
贺峻霖一边按照礼仪调整步伐,一边和严浩翔说起下午的事情,说了那个笑呵呵的老头,还有同为笑起来乖巧又调皮的丁程鑫。
“对了,严先生,胸针已经修好了,一会这支舞结束后我就给您。”这是今天一行的主要目的,可不能忘。
“你带着吧。”
贺峻霖有点惊讶。
“你和它相得益彰,很美。她会很喜欢你。”严浩翔补充。
贺峻霖有些疑惑于严浩翔口里的“她”指的是胸针还是严浩翔的母亲。
音乐进去高潮,配合着转圈下腰,贺峻霖顺着严浩翔力道缓缓后仰,他看到一盏灯发出耀眼的光彩,光晕一环又一环,像小时候陪母亲拜佛时佛庄严法相背后的佛光。
他记得母亲在佛祖面前伏下柔软的脊背、头发用一根木簪整齐挽起来,两手翻转向上,眼睛闭起,嘴唇微微开阖。
那是心底里最虔诚的心愿。“不能用嘴说,要用心说,佛祖才能听得到。”母亲在结束礼佛后,这样对他说。
贺峻霖告诉自己无论怎样也要把那根长生结送给严浩翔,那是自己最干净的祝福。
什么心愿都给不了,那就给祝福吧。
什么祝福都无法保证,那就只能祝你平安长久。
月上中天,舞会还没有结束的迹象,贺峻霖不得不感叹于法国人实在是精力充沛,然而他自己实在是没什么精神了,坐在甜点旁的椅子上半阖眼睛,想伴着轻柔的音乐休憩一会。
肩膀被轻拍一下,贺峻霖张开眼睛看见严浩翔。
“累吗?”
“呃,还好,不是很累。”
“我有一点累,先回去吧。”对方没有走开,站在自己面前接着问。
“哦,好的,严先生。”
回了主办方准备好的酒店已经是凌晨,贺峻霖倦极,几乎就要在严浩翔的怀里沉沉睡去,突然记起来自己要办的事情,他尝试着叫严浩翔。
“严先生?”
“严先生,你睡了吗?”
“没有,怎么了?”严浩翔的声音里也不免带上一两分倦意。
贺峻霖有点犹豫要不要把手腕上另一条长生结解下来,刚刚为了方便送出去,他把要送给严浩翔的那根绑在了自己手上。
不说别的,单单自己带着两条长生结,就不成样子,按母亲说的话就是人心思不纯,护身符太多反而是对佛的不敬,更容易受罚。
踌躇中,严浩翔在黑暗里摸索到贺峻霖的手腕,贺峻霖骨架小,手腕处尤其纤细,两根长生结圈在上面空空荡荡,一下就试出来。
“这是?”严浩翔疑惑。
“严先生,呃……我新认识的朋友、丁程鑫送了我很多长生结,我本来想送给您一条,不过,我想您可能……”
“我很喜欢。”严浩翔打断他。
“你给我的,我很喜欢。”
“我不信上帝,是因为上帝并不爱我。”
“但你一定被你的神偏爱。”
“为什么?”
“因为你值得任何偏爱。”
“所以贺先生,我很喜欢,谢谢你的礼物。”
“能麻烦你帮我戴上吗?”严浩翔的声音轻快起来。
“呃……当然可以。”贺峻霖把自己做手腕上长生结的活扣解开,拉过严浩翔的手臂,对着并不明亮的月光,试探着将长生结系的漂亮。
事与愿违,最后一下没能绕过来,活结变死结,贺峻霖向严浩翔道歉。
“没事,死结刚刚好,我永远也不用担心它被解开,能保护我一辈子。”
贺峻霖能感受到严浩翔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出口的话里都有不加掩饰的笑意。
贺峻霖也安心了,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长夜漫漫,然而明日总会到来。
第二天起床后,贺峻霖还是坚持给严浩翔把那根长生结重新费力解开,打了活结,他怕长生结和严浩翔的西装不搭。
但严浩翔仍然坚持一直戴着它,实在碰上正经生意场合,他就把长生结往袖口里藏,或者干脆露在外面,反正没人会有胆量质疑严浩翔的任何所有物。
后来贺峻霖曾经无数次回想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把对严浩翔一次一次的心动累积成喜欢,又让喜欢沉淀成爱意。
可能就是在那天晚上吧,一瞬间的安心化作长久的动心,绕着心脏一圈圈,宣示着这片领土的主权在那一刻属于自己。
一年又一年过去,长生结牢固的很,护在严浩翔的手腕上。
12
严浩翔让贺峻霖陪自己去一趟墓地看望父母,恰巧贺峻霖的高中与此顺路,便来学校取一下自己的大学申请书。
一个周前,PSL为他递出了橄榄枝,他在上学期文学小组主办的一个交流活动中写的一篇文章引起了这个法国顶尖大学几位教授的青睐,准备开启直接录取的大门。
贺峻霖回去和严浩翔聊了聊,严浩翔电话问了问几个了解的人,觉着PSL不错,便也给出了同意的建议。
所以贺峻霖已经是一名PSL的准校友了。
宋亚轩也在这一年提前主要本科考取研究生,出了本身的声乐,他还学了钢琴,刘耀文天天闹着让宋亚轩给自己弹着听,从致爱丽丝听到月光,翻来覆去听不厌,贺峻霖得知刘耀文不但比自己小,而且太早帮忙做事勉勉强强读完初中就结束,就和严浩翔说了一下,让他给刘耀文找了几个老师辅导辅导,参加一下自考。
刘耀文太不喜欢几个老师围堵自己一个人的感觉,干脆又磨着宋亚轩,保证两年之内搞定本科录取通通知书,宋亚轩也是拗不过,便给贺峻霖说自己来教他。
贺峻霖想了想宋亚轩的成绩,觉得他教刘耀文绰绰有余,便恶狠狠地恭喜刘耀文得偿所愿。
贺峻霖打电话给花店,对方表示对于贺峻霖这种熟客,自己向来提供最新鲜的花朵。
老板娘正好出门采风,好在自己的个人网页上宣传自己的花,就顺便把雏菊和百合送了过来。
贺峻霖怕和严浩翔错开,干脆买了个三明治坐在树下的木椅上解决自己的肚子。
贺峻霖看着手里一束束的花,纯白和淡黄,圣洁又悲伤,一看就是扫墓没跑了。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全家人坐在一起讨论生死问题。
忘记讨论的起因了,只记得最后一起讨论起死后的拜祭问题。
父亲说自己定是要和母亲同穴并骨的,贺峻霖戏谑道一块墓地更好,省钱又方便,宋亚轩就在一旁咯咯笑,父母没生气,孩子也没忐忑,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玩笑话,生死离他们都还太久太久。
父亲说自己百年以后、兄弟两人来看自己的时候,记得把门前的君子兰带给自己看看,贺峻霖撇撇嘴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常常去看他们的,自己不想被秀恩爱,母亲却说这是应该的,活着的人应该向前看,于是贺峻霖趁着话头开玩笑问母亲自己去拜祭时要带什么样式的花,母亲却真得放下手里的茶杯,指尖抵着下巴仔细想了想。
“带点鲜艳的,月季蔷薇、扶桑杜鹃之类的,我不要那些素净的,太丧气,我得欢欢喜喜地走,咱俩得是喜丧,要那么多伤春悲秋的干嘛?”母亲对父亲这样说。
父亲摸了摸下巴,表示同意。
贺峻霖和宋亚轩被父亲这故作严肃的表情逗笑,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母亲却突然补充道:“我还要咱家的君影草,除了那个白的,还要那个变种的粉色的,那个太漂亮了,我可爱那个。”
好像讨论的不是生死这般大事,而是今天又在花市上淘到了什么好东西。
宋亚轩笑得瘫在贺峻霖腿上,被母亲略带娇嗔的要求逗得不能自已,贺峻霖扶着宋亚轩不让他掉下去,也笑得前仰后合。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分别来的这么快,贺峻霖也不知道那场谈话一语成谶。
父亲母亲合葬一处,是因为兄弟两人再无存款,除了那栋房产还有一张卡,父母把所有的收入都用来创建一个慈善基金,可惜一切还没完成,就戛然而止。
而自己和宋亚轩也的确没能常常看他们,除了2020年那个夏天,他与宋亚轩再没有回过成都,那个夏天,他把院子里所有还盛放的花朵全剪下来送到那块碑前,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
他说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担心,我和哥哥会活的很好,我要陪哥哥出去上学了,等哥哥上完学我们就回来,我就回来把咱们家的花重新养起来,我和哥哥再拿着花来看你们。
你们俩不要天天腻乎在一起,万一邻居是个单身影响多不好,对不对。要记得喝茶看书,我还带来很多花种,你们记得要种很多很多花。
然后他们来到法国,再不回去。
黑色的切尔西靴渐渐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贺峻霖从回忆里惊醒,抬头看到严浩翔,他实在是佩服严浩翔在六月天里还能西装长裤一丝不苟,然而上车后,严浩翔就松开领带,解开几颗扣子。
贺峻霖忍俊不禁,“严先生,原来你也这么怕热呀。”
“是人都会怕热的。”何况还有一群目光短浅又聒噪的鹦鹉在。
严浩翔捏捏眉心,却怎么也捏不掉那分暴躁,他本来应该早和贺峻霖在墓园散步,现在却坐在车厢里独自和闷热作斗争,他终于开始认真思考刘耀文说的把不听话的直接干掉的决定,毕竟法国六千七百万人,每天都有人因意外事故去世或者失去自助控制能力;马嘉祺说的也可以,老的不听话,换个听话的也可以,有野心的人那么多,不缺这几个。
但还是有所顾忌。
严浩翔难得的想骂句脏话了。
不过幸好墓园一会就到,而这午后也开始起风。
严浩翔带着贺峻霖走到一块草地前,这里风景不错,旁边的长椅上还有情侣在接吻。
贺峻霖给严浩翔拿着花,随着严浩翔的脚步走走停停,看着严浩翔从自己怀里接过一束束花,放在一个个墓碑前。
世界很安静,只有花朵与石板地面摩擦的声音,和严浩翔西装下摆被风吹过的声音。
贺峻霖看着墓碑他想起严浩翔说少时家族内乱,除了马嘉祺和严浩翔,家里剩下的十二口人全部遭到暗杀。
他念了12遍往生咒,儿时陪母亲去寺庙上香太多,光头和尚的这一套他实在听了不少,虽然他已经记不太清是“娑婆柯”还是“娑婆诃”,但佛祖说过,心诚则灵。
“这里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严浩翔指着一个墓碑说到。
“他们很恩爱,虽然有时会因为意见不同发生争执,但他们还是很恩爱,我和我哥常常会在休息日溜出去,就是为了给他们创造二人世界。”
贺峻霖看着那块简简单单的石碑,没什么多余的装饰,简简单单的两行名字。
“他们曾说这个世界上不需要有太多的人记住他们,只要相爱的人记住彼此就足够。”
“所以我记住他们,我哥记住他们,耀文记住他们。”严浩翔转过头来向贺峻霖解释。
“他们结婚二十年,一直相爱,过得很幸福。”
我的父母,也相爱了很久,幸福快乐很久。贺峻霖想。
严浩翔接着往前走,又介绍起了自家的女佣,司机,管家,贺峻霖听着严浩翔的叙述,恍惚间看到了十几岁的严浩翔。
那应该是个张扬的男孩,眉眼带着几丝不羁和傲气,然而良好的家教让他总能把自己即将到口的脏话变成冷笑表示自己的不屑;他有很强的号召力,能在短短一天之内就搞定级部主任批准自己组织一场足球赛,还能让自己的哥哥放下手里的课本来给自己送饮料、当然,这只是他用来阻止那一大群漂亮的女孩送来的水的理由而已;他还是拜仁的狂粉,会在西装底下套上拜仁的球服,以便在宴会结束的第一时刻冲到足球场上找小伙伴一起玩。
他还很会撒娇,能让女佣偷偷瞒着主人给小少爷做可丽饼、泡芙和最擅长的欧培拉。
是个优秀出众的大男孩。
贺峻霖看着眼前说话不疾不徐的年轻男人,又盯着他偶尔一瞬的神采飞扬,居然有了一种时空交错的荒诞感。
临走时,贺峻霖看了看手里剩下的最后一束花,想了想,放在了严浩翔父母的碑前。
就当是我的见面礼。
贺峻霖对这两位素未谋面的夫妻说。
鞠躬时,他发现努力生长的草地似乎掩盖了墓碑底部的什么东西,他拨开那些绿叶,看清了那行颜色不同的印记。
那是一句话。
Ils s' aiment toute leur vie, c 'est trop court
回去的路上,已是傍晚,贺峻霖坐在车厢里,总不由自主地向后窗看。
他想起那句话。
Ils s' aiment toute leur vie, c 'est trop court.
他们相爱一生,还是太短。
他们的人生长度在此,已用了所有可能的时间相爱。
可到底要多相爱,才能用尽这一生后,还觉得不够?
但他们依旧相爱。
贺峻霖开始想起自己,这萌发在阴影里的情愫,连藤绕枝,不受控制地长大,到底要多久,它才能在白日里光明正大的在风里歌唱?
又要多久,这肆无忌惮地生长才能停下?
怪这份爱情根生在利益与金钱交错的土地,从出生就没得那些童话故事高贵。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离身边的人太远太远,人海茫茫,大江大河,他还要翻山越岭几次,才能追上那缕天光?
是否要度过漫长一生,直到自己老去那天,依旧孑孓一身,自我嘲讽。
13
日子一天天过去,贺峻霖没想到自己能在严浩翔这里呆这么久,自己越来越信任他、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依赖,和他讨论窗帘的颜色。
同时,他也越来越能体会严浩翔对自己毫无底线的纵容。
就像现在。
“严先生,您工作结束了吗?”
“嗯。”
“那您能陪我看会电影吗?我艺术鉴赏还差电影。”
“好。”
老师惊讶于他竟然可以在同一时间段内完成如此多的实践作业,他告诉老师因为自己热爱这个专业。
可实际上呢?
他承认,是自己别有用心。
他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和严浩翔一起度过更长的时间。
影片是什么不重要,不管哪一部贺峻霖都有自信交出一篇成绩优异的鉴赏作业,但考虑了一下自己的胆量,他还是决定看一些不那么刺激的场景。
他们一起看《了不起的盖茨比》。
穷小伙为女神勇变暴发户,拜金女空有好皮囊,命运作弄,终究错过。
电影不长,布景华丽,人物特色鲜明,不难懂。
贺峻霖想起严浩翔他最爱的电影就是这个,说Daisy是个美人。
贺峻霖看着凯瑞·穆里根饰演的Daisy,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人。
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纽约东卵区是狂欢的游乐场,所有的名流在这里寻求赞美和吹嘘,满足自己高高在上的虚荣心,而Daisy,这个戴着珍珠项链、钻石发卡的金发女郎,是这群狂欢者里最美的那个。
这种美最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在于它有金钱的味道。
不是那种从底层一步步打拼到理想生活的奋斗金钱味道,也不是几百年的家族底蕴养出来的贵族金钱味道,而是一串35万美元就能买来一段婚姻的金钱味道。
肤浅动人,俗不可耐。
贺峻霖开始羡慕起Daisy,纵然她如此艳俗,可Gatsby仍然爱她爱的义无反顾。
他想Daisy为何如此幸运,有人至死都在爱她。
他也羡慕Gatsby,愚蠢又勇敢,纵然至死也没等来与自己私奔的Daisy,可这炙热的爱慕总归被承认。
这一生值得。
他不清楚严浩翔到底爱不爱自己,甚至不清楚严浩翔的宠爱是否来自自己的脸蛋。
就像自己无法否认自己的爱意有金钱的底色,毕竟若不是金钱,他不会与严浩翔有开始。
不纯粹的爱,是泥足深陷。
自己就困就在这泥潭里,带着一份挣扎,胆怯到不敢前进一步,徒劳渴望着对方的回应。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Daisy,但是他错了,他是为了见面找一千个理由却在最后夺门而逃的Gatsby。
严浩翔才是那个美人,是他贺峻霖的Daisy,他的梦想,他能为之送上所有产业再搭上命的渴求。
他等着为严浩翔献上所有,等着严浩翔要他献上所有。
他和严浩翔说:“严先生,Daisy真的很美。”
严浩翔低下头看着趴在沙发上拿着笔的自己,无奈的笑笑。
“那么贺先生,需要我来告诉你‘很美’这种话是不能作为你的作业上交这件事情吗,否则你的老师一定会给你一个‘C-’或者‘D’的。”
他摩挲着贺峻霖的手腕,看着草稿纸上一个个潦草的字迹,还是不熟悉的中文。
“但Daisy真的是个美人,严先生,我有些理解你为什么会爱上这部电影了。”
“是吗?”严浩翔顺着手臂向上摸索,照旧捏了捏他的后颈,贺峻霖顺着他的力道坐起来。
“你也是个美人。”严浩翔闭上眼睛,轻轻说道,随后他睁开眼,拍了拍贺峻霖低下的头。
“困了就去床上睡,如果要写作业就做起来,如果坏了眼睛,我可找不来和同样漂亮的做替代。”
14
宋亚轩在2025年完成了全部学业,拒绝了导师留校的邀请,正式和学生时代说再见。
拍完毕业大合照,宋亚轩拉着咋咋呼呼招呼着要和自己拍照的刘耀文走到严浩翔身前。
“翔哥,今晚我得借我弟弟一用。”托刘耀文的福,他没随着贺峻霖一起叫先生,而是凭着自己天生的亲和力一声“翔哥”迅速拉近两人关系。
贺峻霖有时觉得宋亚轩和严浩翔都比自己和严浩翔亲近。
晚上,贺峻霖回去,发现连刘耀文都被支走,他知道宋亚轩要和他说点什么。
“我想家了。”宋亚轩这么说。
贺峻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你也想家了。”他又用肯定的语气对贺峻霖说。
“是呀,我也想家了。”贺峻霖长叹一口气,终于承认,他想成都了,连梦里都会有木芙蓉的香气。
可木芙蓉根本没有香气。
“我们回家一趟吧。”宋亚轩说。“我知道你的,但我已经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们总要回去的。”
“回去看看我们的家。”贺峻霖看着宋亚轩的眼睛,那个曾几何时怕黑的男孩如今眼睛里也有了坚定的光。
五年过去了,他的哥哥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男人,能让他有所依靠。
而他也长大了。
他们得回家了,结束过去所有的一切,告诉爸爸妈妈自己还好。
“哥,这儿的星星好看吗?”
他给严浩翔打了电话。“严先生,我今晚能先不回家吗,我想和我哥哥一起睡。”
“好,那耀文今晚先留在我这边吧。”严浩翔很贴心。
他和宋亚轩并排躺着,透过大大的天窗,安安静静地一起看了一晚上星星。
第二天下午他去到严浩翔的办公室,说自己要回家。
严浩翔同意了,唯一的条件是让刘耀文跟着一起回去。
严浩翔答应的太干脆,以至于贺峻霖无法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严先生,你这几天有事情吗?如果没有的话,我能和我一起回去吗?”
“成都是我的家,有漂亮的木芙蓉,还有可爱的大熊猫。”
我来过你的家乡了,你能来我的家乡看看吗?
给我点底气,让我知道我不是一厢情愿,告诉我可以献上这份掺杂着钞票和虚伪的爱情,拥抱我,说我值得这一切。
然而严浩翔要留在法国,那些还没说出口的情话,只能留给星星听。
15
飞机轰鸣起飞,贺峻霖压下突如其来的眩晕,窗帘隔绝即将沉没进云海的太阳,休息会,明早要精神抖擞地回家。
打开面前的播放器,找部电影消磨时间。想来想去,贺峻霖还是选择了那部《了不起的盖茨比》。
Lana Del Rey的歌声又响起来,平静海面下难掩入骨的哀伤,一遍又一遍的确认着爱人的心意,渴望对方说的天长地久。
褪色跳频的老电影,几十年之前,故事没有好结局。
贺峻霖看着Daisy精致又娇艳的脸庞,看着她在盛大的舞池里被簇拥着成为亮点中心,她是那样的适应自己最爱的上流社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众人的喜爱。
她是如此的浅薄,除了靓丽的外表,她的内里索然无味,所有的娇嗔都是为了更大更圆润的珍珠和高贵别致的裙子。
可真的是这个样子吗?
重逢Gatsby的时候,惊讶与欣喜真的能装得那样真实吗?
与Gatsby相拥起舞的时候,心里真的没有过对过去的遗憾与怀念吗?
看着自己从前约定终身的心上人向自己展示着成功的现在,她真的没有对Gatsby的天真热烈动心吗?
她真得已经全心全意地沉迷在如今酒醉金迷的生活里吗?
有没有过一刻,她想过放弃一切,随Gatsby私奔,然后终老?
但她不是五年前的Daisy了,她只能说她是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衣服而哭。
五年前姓氏就已经变成了Buchanan,在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眼里,她早已经向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浮华的纽约做出妥协。
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在出嫁时崩溃的大喊和即将成功的放弃,那扯碎的价值35万美元的珍珠项链,那些为了忠于自己仅有的爱情所做过的抗争。
一句时过境迁就足以解释所有的哭泣。
这样看来Gatsby,他确实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他所有的爱意都有过回应,只不过时机不对,没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Lana Del Rey的声音萦绕不绝,贺峻霖干脆循环播放。
I've seen the world,
Done it all, had my cake now.
Diamonds, brilliant, and Bel-Air now.
……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我或许会活很久很久,久到我功成名就,获得了鲜花也获得了掌声,曾经万人崇拜、视我如光。
或者久到经历世间所有的苦恼,穷困潦倒,被这个世界所遗忘,成为被人遗忘的晚上。
可当一切过去,当名利都散场,聚光灯都不再为我闪耀,垂垂老矣之时,这身光鲜亮丽的皮囊不再,你是否会依旧拉过我的手,像在我21岁那年亲昵地拉过我的手,自然又熟稔地对我说:“你是个美人。”
Tu es ma beauté.你是我的美人。
我想要你和我天长地久、一生幸福,我想让你看到我的全部,我的向往和我的显示,我希望你不仅喜欢这个年轻貌美的躯体,更要接受这份爱情里的铜臭与虚伪。
希望我能做个好梦。
16
再次踏上故土,贺峻霖有一种切身的不真实感,一切和五年前离开没什么不同,时间好像在这里凝滞,好似有谁在以最大力度阻拦光阴流逝。
晓看红湿处,这里还是那个大街小巷开满花的锦官城。
三个人足足打扫了五天,才把一切都整理好。
整理出小时候的卧房,买了荞麦的枕头和松软的被子,刘耀文赖着和宋亚轩一个床,贺峻霖笑他太胆小。
收拾屋子时,贺峻霖翻到一个平安袋,他记得那是小时候母亲为他和宋亚轩去青城山求的。
小时候他经常生病,而宋亚轩是一遇生人就紧张到说不出话,这两个毛病曾经让父母紧张。
后来有次全家人去青城山玩,母亲放着大路不走,偏偏要走一条山下人才知道的小路。
所以他们也没去到上清宫看老道拂尘,而是从后山走了很久才到了一个小庙。
真的是小庙,小到只有两间屋子,大的做主殿供奉一尊木菩萨,小的就做自己的住处。
只有一个老和尚。
母亲问那个老和尚求了这个花花绿绿的平安袋,老和尚要了700块钱。
贺峻霖将这个价值700块的平安袋解开,两枚木珠子叽里咕噜滚出来,还有一个泛黄发脆的的纸条。
“信女别无所求,惟愿膝下二子平安长大,健康喜乐。”
贺峻霖看着那张纸条,想起那天父亲虔诚的弯腰上香,母亲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宋亚轩儿,今下午出去拜佛不?我去还愿?”
“什么?”
“拜佛!”
“不了,我带着刘耀文去动物园看熊猫去,你一起来吧。”
“我得先去趟青城山。”
“那你先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
国内的假期还没开始,青城山的人不多,贺峻霖问了几个山下居民,找到那条小路。
小路和上次来时的坑坑洼洼不一样,大小不一的石头垫出了一阶一阶的石板路,很平整。
贺峻霖一步一步踏上去,他一边数石阶数量一边想着那座庙。他想那个老和尚,在自己小时候就那么老了,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就像那座庙,不知道这些年过去,有没有破败到不能给菩萨遮风挡雨。
1、2、3……264、295、296。
296级台阶迈完,贺峻霖看到了那座庙。
有新旧不一的红漆,看上去像刷到一半没了原料,而屋顶上灰色的瓦虽然陈旧,却明显齐整得多,起码遮风挡雨没问题。
一个男人从庙里走出来,一身连帽卫衣,看到自己来访,惊奇地朝里面喊:“老头!来生意了!快出来”
“小逸,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不叫谈生意,谈机缘。”
和庙前古树同样苍老的声音传出来,一个老和尚披着一身旧袈裟缓缓而出。
男人一脸不耐,却还是转回身扶着老和尚出了庙门。
“我又没出家,我连头发都没剪,我可不是出家人。”
贺峻霖向双手佛礼的老和尚还礼。
“大师……方丈,您好,我是来还愿的。”
老和尚把他请进来,留他一人向供奉的木菩萨还愿,而自己则去为他沏茶。
贺峻霖站在大殿里,没有通明的烛火,没有鼎沸的人声,只有从窗子里透过来的阳光,洒落大半个空间。
菩萨的脸也被照亮,慈眉善目,左手禅定、右手与愿,仿佛能把所有的苦恼化成修行,让来往的信徒修功德圆满。
贺峻霖站了一会,还是像母亲一样,跪在了蒲团上。
他闭着眼睛,想和菩萨说点什么。可最终,除了一句谢谢保佑,他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
老和尚招呼贺峻霖去喝茶,他睁开眼睛。
不是什么精致的好茶,大麦翻炒后被热水冲来,焦香四溢。大麦养胃,对老人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老和尚说自己还记得贺峻霖,并且问他哥哥怎么没来,贺峻霖只得说宋亚轩和另一个小孩一起去看熊猫了。
老和尚很风趣,和他谈山上的树和自己开的田地,谈自己捡到的年轻男人以及带他去面试看山人,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傍晚。
没到夏天,天黑的早,山路难行,没有路灯,老和尚留他住一晚。
年轻男人说自己叫敖子逸,做了一个炒青菜和西红柿炒鸡蛋,又焖了一锅米饭。
山上没有网,信号也不好,三个人在老和尚的土炕上打了几圈斗地主,老和尚年事已高,不多时就想睡觉,但是时间还早,贺峻霖干脆去庙后的大石板上吹会晚风。
脚步声传来,敖子逸拿着几个橘子坐在自己身边。
“谢谢。”贺峻霖接过敖子逸的橘子。
他们接着白天的话题聊起来,聊了自己的家长和孩童时代,他了解到敖子逸也是重庆人,心想自己身边的重庆人可真多。
敖子逸看到自己手上的长生结,让自己摘下来给他看看,贺峻霖说这是他在法国偶然遇到的朋友送给自己的,敖子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开心,贺峻霖被这不明所以的开心感染,心里也轻快了不少。
山上没有高楼大厦,视野开阔的很,他们看着一颗颗星星逐渐从天幕中显露,飘荡在莹莹的夜色里。
风穿过山林和庙宇,穿过菩萨的指间和自己的耳边,吹过青城山,吹过都江堰。
贺峻霖不知道这风是否能经过大洋彼岸,把成都的夏天送到巴黎去。
临睡时贺峻霖看了一眼时间,堪堪十点半。
第二天走的时候,贺峻霖本来定好自己还愿要给菩萨塑金身,老和尚却说木像更适合山上。
贺峻霖干脆把给菩萨的供奉给了老和尚,敖子逸说这是以后饭桌上出现肉的关键性因素,开心的拿出一条编的手环送给自己,作为谢礼。
贺峻霖看着手环的纹路,总觉得似曾相识。
17
三人在成都一呆就是三个月。
他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父亲的基金会转交,将所有的财产整理干净,该赎罪的人也终于去了该去的地方。
然后他们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假期时间,原因是严浩翔打电话来让他们领着刘耀文在成都多玩玩。
贺峻霖也向自己的老师请了假,他们干脆找了点兼职。
宋亚轩与一家音乐辅导机构签订了每周20个小时的合作协议,而贺峻霖则在一家中考辅导机构教英语和政治。
刘耀文则负责每天出去闲逛买小吃,或是发现有趣的景点后找两人陪自己去玩。
有时他们会去看看父母,带着鲜花,除了一小盆兰花,宋亚轩常带着桔梗、非洲菊或者绣球,贺峻霖拿着种类不一的铃兰。
有一次,他们还折了两支开得正旺的月季。
“大红大紫,富贵平安”,贺峻霖想起母亲的话。
一切仿佛走上正轨,他们三个像是从小在这里生活,又在这里生根发芽。
成都的生活太容易适应,他们三个生活的很安定,比在法国还要安定。
巴黎的一切,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遥远的不像话。
而严浩翔,从托自己和宋亚轩照顾刘耀文后,就再没有打过一个电话。
自己曾经尝试着主动拨过去,然而严浩翔总是很忙,说不了几句,电话那头就会有其他声音需要他挂断电话。
后来他干脆就不打了。
于是这三个月,成为了五年来贺峻霖与严浩翔联系最少的时刻。
贺峻霖隐约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他不清楚具体的改变,是这段时间里严浩翔发现了一个纯情浪漫更合胃口的男孩?还是他的生意场上又有了大动作?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让贺峻霖有一丝心慌。
他留恋成都,却无比怀念起巴黎。
思念一点一点累积,涓滴汇成洪水,没有滔天巨浪,却无限上涨,直至淹没一切。
每一天,贺峻霖都要想一会儿严浩翔。
他开始拍照,拍了很多,家里窗户上的雕花,院子里的木芙蓉,定居在门后的流浪狗和它的三个子女,和在墙角生出了几从铃兰,他的家,在这五年里,俨然挺了过来,活出另一番风情。
还拍了宽窄巷子、商贩们前养的花、叫卖的小面和火锅、青石砌成的路和鳞次栉比的招牌。
甚至在去看大熊猫的时候还买了几件纪念品,准备拿回去放在床头。
一切异常要从某日宋亚轩发现刘耀文的情绪不对开始的。
那是六月末的某一天,刘耀文一个人坐在卧室里,宋亚轩推门进去的那一刻,刘耀文阴沉着脸把手机摔了出去,差一点打到宋亚轩的手。
他们问刘耀文发生了什么,刘耀文只说自己因为自己记不住路而生气,可他们都知道,刘耀文从小方向感就上,再难的路走上一遍也能记个七七八八。
直到某天刘耀文试图绕过自己和宋亚轩订回去的机票被发现时,贺峻霖终于能确认某些事情正在发生。
他逼问刘耀文,刘耀文掏出另外一部他们从未见过的手机,按下一个号码,长长的等待后,提示音显示此号码已为空号。
“从我11岁起,这个号码,从来没有不通过。”刘耀文的声音有抑制不住的颤抖,眼睛里终于有了这个年纪的男孩该有的惊慌。
18
贺峻霖尝试着和严浩翔通话,不例外的,空号。
刘耀文通过各种途径总算从巴黎的封锁圈里得到一点消息,然后拼凑出一个残酷的战争。
贺峻霖当即想回巴黎。
然而宋亚轩把他劝下来,理由很简单,无论任何事情,贺峻霖都无法给予严浩翔任何帮助。
“那如果仅仅只是我想陪着他呢?”
“如果他不想你陪着他呢?”宋亚轩在这一刻显得难得的冷静。
他同样劝阻了刘耀文,打不通的手机号码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能说明一定问题。
然而理智说服自己,情感却不受控的蔓延到每一处空间。
他们开始焦灼。
最后宋亚轩板上钉钉,再等半个月,若无任何信息,他们便回去。
贺峻霖没法再静下心工作,干脆静坐在家里,却阻止不了自己胡思乱想。
人在未知的的时候总会试图思考事情的极端性,明明不断告诉自己要想想事情可能根本没那么糟糕,可想法却一直想着最不可挽回的局面延伸再延伸。
他开始做梦,梦见自己一次次的向严浩翔告白,又一次次的失败。
第一次的梦境里,自己踌躇着,告白的话还未出口,严浩翔就像看不见面前的自己一样,向旁边另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生或女生献上一枚戒指,明亮的光晕几乎要刺出贺峻霖的眼泪。
贺峻霖在醒来后埋怨自己连做梦都这么胆小。
第二晚,他干干脆脆表白,可严浩翔刚想笑着对自己说什么,就被一发子弹射穿胸膛,远方传来混乱的枪声,严浩翔的胸前绽放一朵玫瑰,于是所有的没出口的回应化作一声溢出来的叹息,严浩翔倒在自己怀里,像极了他口中母亲的最后一刻,却还不忘记一只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贺峻霖从梦中惊醒发现汗水将自己的头发打湿,喉咙干涩到说不出话。
第三晚,他表完白不等严浩翔回应,就想踮脚吻上去,嘴唇还没能相贴,下一刻就尽力将严浩翔推离疾速驶来的车子,却还是没阻止一场爆炸淹没两个人,最后一刻,他拼尽全力在严浩翔怀里哭着问,又像是问给自己听。
为什么没有好结果?为什么什么都不是我的?
再次惊醒,贺峻霖打开灯,看到了双手紧攥时掌心里留下的指甲印和蹬下床的被子。
第四、第五、第六……
整整八天的夜晚,没有一次,严浩翔可以在梦里善终,第一晚的向别人求婚竟然是他们在梦里最好的结局。
贺峻霖几乎每次惊醒后都会惊慌失措,接着又陷入更深的梦境,反复看到严浩翔的死亡和做着无用挣扎的自己。
而每一次梦境结束,他都能体会到什么叫悲喜交加,他如此难过连梦里面都不给严浩翔和自己一个好结局;又如此感激于梦境只是梦境,严浩翔还在巴黎,自己可以强行安慰自己他可以逢凶化吉。
贺峻霖终于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就像十六岁时看着母亲最后在病床上徒劳挣扎的半个月。
他想若真是不得善果,是不是一切都不应该有开始,若他在那时就认命,不再和严浩翔相遇,若没有一次次的放纵自己心动,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上不得台面的身份,若没有最后欲言又止的迷题,若那枚胸针没有送给自己,那自己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他不会纠结于自己是不是太肤浅,不会感慨自己与他不相配,不会痛苦于自己庸俗的暗恋里接受过金钱的施舍。
感情不算数的时候,什么都算不上坏结局,一但动心一次,好结果总难得。
他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害怕严浩翔可能的离去。
他明白了母亲当年为什么要每到一处佛寺就一次叩首。
是谁说,学会放下就能成佛?
若能放下,谁去求佛?
无人求佛,佛不是佛。
不过是个不敢吃苦的普通人。
他又去了那个小庙。
296级台阶,一步一顿,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向着高阶之上的菩萨,祈求许愿。
我不贪心,只求你保他平安,只求他平安。
当年我求你救我父母不成,我承认是我心不诚,皆为我过,如今我求求你行行好,保他平安,此后我必有所报。
他求了296次,他不知道是否有再求296次的需求,他害怕菩萨忙着救其他苦难人,没听见自己的请求。
老和尚和敖子逸出门迎他,他硬生生挤出来一个笑容,“方丈,我来求人平安。”
敖子逸看着他,“不想笑就别笑,是能骗得了老头还是骗得过菩萨?”
他诚心诚意地在菩萨面前伏下身,一遍一遍地说着同一个心愿,直到敖子逸把自己硬拉起来,他也没能停下来自己的祈求。
敖子逸和他絮絮叨叨了很多,让他稳下心神,回归理智。老和尚反而成了陪衬,在一旁倒着大麦茶,笑呵呵地应和两声,或是念两句阐诗。
临走时敖子逸把他送下山,“我以前和你一般大时,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后来我要干件大事,终于知道害怕了,就去求菩萨,当时求的菩萨可贵了,进门就得先交八千八百八十八,我当时买包两块钱的卫龙都得好好想想。”
贺峻霖被敖子逸的讲述渐渐拉回现实。
“然后我狠了狠心,交了钱进了门,又花了十几万买了两个金刚结,去办我的大事。”
“管用吗?”贺峻霖问。
“管用啊,十几万的东西,不管用我得记那个菩萨一辈子。”
“但是和我一起的兄弟也去求菩萨了,去了一个小破庙,花十块钱买了根香求,求完买了几根鞋带自己做了个平安结。”
“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我的结管用还是他的管用,不过我俩求的是一个菩萨。”
贺峻霖问他,“所以你想告诉我应该花十几万求平安还是十块钱都不值得?”
“不不不,我想说的是,只要你尽力了,无论是十几万还是十块,菩萨都能看得见。”
“心诚则灵,动吗?”敖子逸拍了拍贺峻霖的头。
“还有,不要事事都指望菩萨,你要是想护着什么人,光指望菩萨没用,你懂吗?说不定菩萨刚看见还没动手呢,你求的那个人就嗝屁了,那能怪菩萨吗?”
贺峻霖被他逗得笑出来。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敖子逸对自己的关心显然超出了方丈与香客的距离。
“从前我觉得自己是个英雄,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但实际上我总是被人保护,因为他说我是弟弟。”
“我就特别想要个弟弟,想护着他。”
“一看着你,我就觉着如果我真的有个弟弟,一定和你一样。”
19
第十一天,终于有通电话打进了刘耀文的那部手机。
谢天谢地,无事发生。
三个月的准备加上一个半月的大清洗,Famille终于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正规产业,贺峻霖并不太懂其中的玄机,用刘耀文的话来说就是他原先的职位以后就是虚职、以后不会再有混战以及万一有混战他们也可以报警。
同时,严浩翔和他哥哥都平安无事。
总之,结果是好的。
他们定了回去的机票,就在三天后。
清洗屋子时,门铃被按响,刘耀文拿过一封信。
“贺儿,你的。”
“什么年头了,不打电话还写信呀?”刘耀文一遍吐槽一边把信塞到贺峻霖的怀里。
贺峻霖把手上的泡沫在毛巾上一抹,看向信封,邮戳和文字显示写封信来自法国,他不记得在法国有给过谁自家的具体地址。
他看到了寄信人,愣住了。
Austin.
是严浩翔。
于是他开始懊恼起信封上两个湿哒哒的指印。
小心撕开信封,拿出几张叠在一起的信纸和两张照片。
他开始看信。
“贺先生:展信佳……”
贺峻霖想自己可能把这封信看了有四十分钟,因为当他回过神来,刘耀文拿过了自己的抹布,而宋亚轩给自己递过来纸巾。
顺着宋亚轩的视线,他碰了碰自己的脸。
泪流满面。
他有些羞怯,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和宋亚轩解释说自己只是太激动了、喜极而泣而已。
手忙脚乱。
两人体贴地接过他的活计,让他先回卧室休息一会。
贺峻霖试图用一只手把围裙解开,有些费力,但仍然谢绝了宋亚轩拿过信解放自己另一只手的建议。
他躺在床上,用信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看见严浩翔坐在位于马什库勒的屋子的某扇窗前,一边看着桌子上的铃兰、一边给自己随手写下这封信。
他想起母亲坐在窗前看院子里的睡莲,而父亲给她把头发盘起来,手机里放着德云社的相声,母亲笑得浑身发抖,父亲又把她扶正。
他怀念、向往那种生活。
“我是真的很想你。”
“我希望这是一封情书,希望我的告白成功。”
“期待你与我一起度过马什库勒的夏天。”
眼泪止不住,连着欣喜一起夺眶而出。
贺峻霖想这可能是他二十一年来最开心的一刻,原来过了这么久,遍体鳞伤又敏感多疑的自己居然值得被喜欢。
他没想到在自己的记忆未及之处居然已经有了错过的相遇。
这个一无所有的身份、这颗千疮百孔的心,竟也曾带给别人一缕光亮。
我以为我早入深渊,却不晓得有人让我待在天上做干干净净的月亮。
贺峻霖是如此动心。
对大大方方把自己一颗真心捧到自己面前的严浩翔。
他起身下床,坐到桌前,准备给严浩翔回信。
下笔之前,他把窗户打开,正对着倚着墙的蔷薇月季,和那棵恰逢其时的木芙蓉,有暗香浮动,贺峻霖把自己写给严浩翔听。
飞机起飞前一小时,贺峻霖要来刘耀文的手机,拨通手机里的号码。
手机很快被接通。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
“耀文?”
“严先生,是我”
“……贺先生,怎么拿着耀文的手机,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对方的语气一下子温柔,带了一点故作镇静的调侃。
“严先生,我手机里你的联系方式到现在还是空号,而你没有给我新的手机号。”
“而且,你能别叫我贺先生吗?我更喜欢亲近的人叫我的外号,或者昵称。”
“尤其是我喜欢的人。”贺峻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你说什么?”
“严先生,那支有七个花苞的铃兰是你的,对吗?”
“……对,可是那支铃兰已经谢了。”
“没事,我想你会很乐意与我一起等到她下一次盛开的时候了。”
“所以,作为回报,严先生,你能先放一下工作,在家里等我吗?我想回家后第一眼就看到你。”
“严先生,我有给你回信”
“我要上飞机了,严先生再见。”
这一次踏上法国的飞机,再没有当年的委屈,他心甘情愿,因为他要跨越十一个小时,与自己的爱人见面。
20
飞机升起又降落。
贺峻霖等不及时见到严浩翔,行李都来不及拿就跑回家。
然而进门前一刻,又是近乡情怯。
只得慢下脚步,压下脸红,掩饰性的跺跺脚,整理袖口,然后推门而入。
七月中旬,花园里盛开粉黛佳人,一片富贵人间。
贺峻霖站定在入门处,夹道皆是芬芳,看着严浩翔向自己一步步走来,想起自己第一次和他参加晚宴。
露天舞池,香槟成海,严浩翔向他伸出邀请的手,仿佛所有的盛装出席只为自己。
他想起Gatsby,这个凭着不光彩手段上位的暴发户,他终于有了好结局,他将和他心爱的金发姑娘一起坐着车私奔到远方。
他想起Daisy,这个说着“花花世界何必当真”的女孩终于完成几年前没能完成的抗争,让珍珠和钻石都滚到一边去,和那个夏日里俊朗的男孩再次在树荫下接吻。
他甚至想大声反驳所有不看好那段爱情的人,就算他爱我的皮囊,但他同样爱我的灵魂,就像我的爱意始于金钱,可若未来穷困潦倒我仍只他一个。
这爱情不高尚不干净,绝不是童话故事里的标准爱情,可那又怎样,我敢把我所有的丑陋放置于你面前,同样把我全部的美好都送给你。
你看,金钱和美貌有什么不好,它们让我最爱的人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让所有的相爱顺理成章,让我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里亲眼看着他向我款步而来。
为我而来。
直到严浩翔来到自己面前,贺峻霖立马向前抱住他。
“严先生,你有没有想我?我回成都这几个月很想你。”他把头抵在严浩翔肩膀。
“当然,想今年的五月没人陪我跳出场舞很遗憾。”遗憾凝成空气从嘴巴里跑出来。
“那严先生,你有把你的铃兰带回来吗?”贺峻霖又想起那盆被照顾得很好的花。
“还没有,你会去马什库勒看她的对吗?”
“当然。”他喜欢那盆花。
“那么严先生,你的解答是什么?关于铃兰?”
“……是因为我的母亲喜欢、你的母亲也喜欢吗?”
“当然不。”
“那么我的奖品?”
“也没了。”
“好可惜。”
“对呀,好可惜。本来有好多话想讲给你听。”
“本来等不及要把回信背给你听。可你没有猜对,我就不给你听啦,如果这封信没有丢失、没有被海水浸湿、也没有被邮寄员忘记,你要过一个多月才能见到它。”
“你是在报复我?”
“当然没有。”怎么可能没有,那样珍贵的心意,被那样简陋的送过来。
可贺峻霖又实在憋不住胸腔里跃动地蝴蝶,他想干脆再给严浩翔一次机会。
“严先生,你会陪我直到我死去吗?”
“我会爱你直到我死去。”
九十五分答案,少一分太冷漠,多一分太虚幻,贺峻霖很满意。“那好,严先生,我把我的奖励打个折扣送给你。”
“严浩翔,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共度余生。”
“所以你能和我结婚并送我一枚戒指吗?”
整篇信件的中心句,我讲给你听。
“当然,Ma belle.”
贺峻霖不再害怕了,一切终有答案。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I know you will I know you will
I know that you will
百年人间,你是我所有青春年华的拥有者,是我年轻貌美时的驻足者,是我一生起伏的见证者,是我垂垂老矣的陪伴者。
是我爱情的唯一继承者。
我知道,从我风华正茂到白发苍苍,你终将会一直爱我。
备注:
①从北达科地州到纽约东卵区:《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两处地名,前者代表平民区,后者代表名流区
②木芙蓉:成都市花
③PSL:巴黎文理研究大学,法国顶级大学
④他们相爱一生……一句借用沈从文先生名句,“我们相爱一生,还是太短”
⑤关于严先生的信已经写过啦,在个人文集里,一句话总结就是情书。
⑥文中关于佛教和上帝的理解仅出自个人胡诌,如有冒犯多请谅解。
⑦歌曲与剧情均来自电影版《了不起的盖茨比》,与小说版会有所出入。
【翔霖】飞鸟集
(下)
当日子完了,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
——泰戈尔 《飞鸟集》
严浩翔把自己从客厅的沙发里捞起来,丢进卧室的椅子上,打了几个百无聊赖的哈欠以后,开始看着窗外发呆。澄澈湛蓝的天空里横亘着一道长长的白色的云线,彻底消逝在风里之前,代替着那只白色的飞鸟向地上仰望的人们描摹想念。
他刚刚在沙发上睡着了,放在身边的手机黑屏前是跟贺峻霖的微信聊天界面。贺峻霖发消息来说要看十万,严浩翔追着它在家里跑了两圈,才勉强为这位小祖宗拍了一张还算不那么糊的照片发给了另一位小祖宗。贺峻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来消息,守着手机...
(下)
当日子完了,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
——泰戈尔 《飞鸟集》
严浩翔把自己从客厅的沙发里捞起来,丢进卧室的椅子上,打了几个百无聊赖的哈欠以后,开始看着窗外发呆。澄澈湛蓝的天空里横亘着一道长长的白色的云线,彻底消逝在风里之前,代替着那只白色的飞鸟向地上仰望的人们描摹想念。
他刚刚在沙发上睡着了,放在身边的手机黑屏前是跟贺峻霖的微信聊天界面。贺峻霖发消息来说要看十万,严浩翔追着它在家里跑了两圈,才勉强为这位小祖宗拍了一张还算不那么糊的照片发给了另一位小祖宗。贺峻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来消息,守着手机等了半天的严浩翔兴冲冲地点开他发来的图片,看到的却是队长和六斤的合照。
……
严浩翔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在心里默默立誓:以后再也不给贺峻霖看十万了。
但是很显然,严浩翔这种只敢留存在心中的英雄气概无法真正影响到手机那头的人,贺峻霖留下一句要吃午饭去就把这段聊天记录和严浩翔一起丢下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于是这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离别在短暂地喧闹过后,又无声地再次开始了。
其实从韩国回来以后他们也不是没有分开过,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离别拥挤地充斥在一个又一个匆忙的行程之间,但是每一次离别之前,严浩翔都明确地知道不久后就会和贺峻霖再见。
所以这次新年音乐会结束后,严浩翔也抱着这样的心情拥抱了贺峻霖然后道别。
所有彩排时收获的那些互相陪伴的腻在一起的时光在这个拥抱里终于彻底地画上了休止符,电光火石间严浩翔突然无比怀念那个跳舞累坏了毫无灵魂地靠在自己怀里休息的贺峻霖,于是他不自觉地把头埋进哥哥的颈窝,短暂而餍足地吸了一口气。
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得靠着这口公历新年时偷来的仙气熬过整个农历新年。
甚至更久。
在既定的生命轨迹里与意外的突发事件发生冲突然后委曲求全地与之和解,让过去的时间在回味与想念里真正意义上成为不情不愿的过去。
也许这就是离别的意义。
在全民隔离禁足宅家的不知道第几天,严浩翔无奈地登上了微博,发出了那张他虽然不敢配字但十分贴合自己心境的表情包——
“我本来可以很快乐,是吃野味的王八蛋害了我。”
害得我想吃的东西吃不着,想去的地方去不了,想见的人见不到,连丁儿的生日会也只能线上刷存在感,还得眼巴巴地看着贺峻霖跟别人一起跳舞,男团舞女团舞土味舞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有幺儿舍身(?)赞助的钢管舞……果然天黑人容易犯错,后院,哦不是,屋顶会着火。
唉,说起来,新年音乐会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久到严浩翔渐渐开始觉得手机像个精致的鸟笼,把贺峻霖的脸框在了遥不可及的另一座城市中。
好在至少还能联系。
还能穿越千里万里,在想念开始肆虐之前,画地为牢地见到他的脸。
严浩翔放下手机扑到床上,一边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儿一边想,也许被关住的不是贺峻霖,而是他自己。
严浩翔忽然有些没来由的惆怅,怀里的被子柔软而暖和,这又让他想起把贺峻霖抱在怀里的美好触觉。
在重逢后的整个小半年里,贺峻霖似乎一直断断续续地在生病,因为生病和工作等各种缘故,他比刚中考完那会儿瘦了不少,晚上抱着他睡觉的时候严浩翔甚至能掂量出他大概掉了多少称。
原本就骨架小小的一只消瘦了以后却依然软软的,像一朵柔嫩的云彩;靠近他还能嗅到身上飘出的香香甜甜的味道,像一块可口的白兔奶糖。
多么适合被拥抱,多么适合被品尝。
然而他们心照不宣,拥抱的温度是适可而止的,而甜美的觊觎更是绝对禁止。
排练《屋顶着火》的时候有一些亲密动作两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在保持一些距离——他们总是在这种奇奇怪怪的方面保持着一种莫名其妙的默契,这让严浩翔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明明是小时候可以揉进怀里耳鬓厮磨亲亲抱抱的人,最终就这样成为了镜头前后晦暗不明又暧昧不清的人。
严浩翔还在对着镜子里贺峻霖乏力泛红的一张脸心猿意马,申老师忍无可忍地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于是他的胸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贺峻霖的后背。
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距离,很亲密吗?
其实也无所谓。
又不是没有更亲密过。
可严浩翔还是耳朵红了。
憋不住的除了红红的耳朵还有不自觉上扬的嘴角。
严浩翔知道,如果贺峻霖深究起来,自己并不敢跟他坦白自己为什么会笑。
……总不能说双人舞台真的有让自己爽到吧。
毕竟严浩翔不过是让贺峻霖谈谈关于《屋顶着火》的风格想法都差点儿被他从沙发上怼到窗外去——小兔子炸毛以后过于可爱,严浩翔笑着看着恼羞成怒的贺峻霖气得抬起胳膊打他,明明是要被推开的身体,下意识地本能却是去接住贺峻霖落下去的手。
仿佛去接住一颗小小的、易碎的、美丽的、坠落的星球。
它已经在这座浩瀚的宇宙中流浪了很久,才终于找回了它的银河系。
在宇宙毁灭之前,让那些沉寂已久的天体重新燃起璀璨的星火,找回所有曾在黑夜里失去过的光芒,穿越黑洞,回溯时光,把遗憾和美梦都折旧收藏,循着它们的痕迹,一起去更远的以后。
也许这就是重逢的意义。
再见到敖子逸他们,贺峻霖很开心。
他眼睛闪着雀跃的光,围在哥哥们的身旁,说说笑笑着温习那些曾经一起走过的过往。
严浩翔再见到敖子逸之前有点小紧张,好在贺峻霖一直在场,三个人靠着坐在一起的时候严浩翔其实有些恍惚,有些什么在瞬间活过来又死去了。
无声无息地,转瞬而逝了。
严浩翔终于明白,原来有时候重逢并不是为了轰轰烈烈地开始,而是为了体面地结束一段往事。
其实严浩翔很想和贺峻霖谈谈,他是怎样存放着,他们之间缺失的那几年。
也许是旧桌洞里密封好的情书,迟到了一整段美好的年岁才被寄到收件人手上,虽然没有丢,却已经遗憾地失去了情感的时效;也许是老树根旁埋下的装满宝物的铁盒,多年后被同一双手再次找到,虽然满是尘土和铁锈,却依然让人心动、熠熠生辉……
严浩翔相信,贺峻霖那里一定有太多他所能想到或者想不到的美丽而伤痛的文字可以描述他们之间的故事,而严浩翔早已暗自下定决心,无论是花朵还是匕首,他都会用温热的胸口去接受。
可是贺峻霖明明都可以面无波澜地跟大家围在一起聊起719前后的日子了,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严浩翔离开的那几年。
仿佛呼啸的大风吹过无声的荒漠,沉重地让人开不了口。贺峻霖的绝口不谈,最终成为了严浩翔的哑口无言。
正如你从不肯谈及我没有陪你一起走的那段路上你曾受过多少坎坷,我也就这样沉默着无法向你坦白其实离开你以后我也没有多么好过。
至于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总会融化进我们的生活里,以更为生动的形式,讲给你听。
毕竟我是固执又磊落的狮子座。
贺峻霖忙着跟丁程鑫他们打牌的时候严浩翔寸步不离地黏在他身后,贺峻霖用身边领地的所有权封锁了严浩翔在他耳边出声干扰他用心打牌的话语权,于是严浩翔只剩下了以不打扰贺峻霖打牌为前提的动手动脚的行动权。
丁程鑫习惯性无视了他俩这笔毫无意义的交易,但当他看到两人身后蠢蠢欲动的镜头的时候还是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下严浩翔。
严浩翔回头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就冷了下去。
彩排的时候现场很吵,以至于两个人说话都要靠近距离才听得清。贺峻霖跟他耳语的时候,严浩翔自然而然地抬手把他圈进了怀里,俯身靠近贺峻霖的耳边,一边笑着耳语,一边看了一眼镜头。
一眼而已。
也许只是过水的蜻蜓,也许又是战号的轰鸣。
张真源在他们平时练习的时候就“付出良多”,大概慢慢地也被他们搞出了与有荣焉的团结心,看完他俩台下简陋的排练后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严浩翔赞许地看了自己的好竹马一眼,对着贺峻霖的唇角义无反顾地凑了过去。
灯光恰到好处地熄灭又亮起,严浩翔知道自己又成功了一次包藏祸心的恶作剧,他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然后听见贺峻霖下意识的提醒:
他在拍!
于是严浩翔的沾沾自喜变成了洋洋得意——
终于在镜头和严浩翔之间,贺峻霖选择“批评”镜头,而不是严浩翔。
这简直就是长路漫漫其修远,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惜的是,当曾经苦逼兮兮地赖在人家床上打着滚儿哀嚎着埋怨摄像师“你不要过来呀”的严浩翔正扬眉吐气地朝着镜头嘚瑟地说完“在拍删一下谢谢”时,他并不知道他即将迎来长达两个月之久的只能靠着手机语音或者视频聊天过日子的枯水期……
造化弄人。
天要亡我。
再见到贺峻霖的时候,严浩翔觉得恍若昨日,也恍若隔世。
毕竟他们也是有个成年大哥罩着的团了。
成员陆陆续续到齐,该凑到一起的人很快就凑到了一起。晚上熄灯前严浩翔还赖在贺峻霖床上不走,贺峻霖靠着严浩翔翻手机相册给他看,跟他分享这次韩国行的趣事,翻着翻着突然滑到了那张柴六斤和马嘉祺的合照,贺峻霖猛地把手机一扣,抬起胳膊肘不轻不重地地照着严浩翔胸口给了一拐,偏着头仰起下巴很是不满地问他:
“严浩翔,你能不能学学人家马嘉祺?”
?
??
???
严浩翔看见贺峻霖手机里那张合照心里就已经开始闹别扭:吸着我的猫还馋着他的狗!现在又让我学他!让我学他啥!学他养狗迈!
严浩翔收起笑容撇下嘴角别过头去啪地一声关上灯,然后伸开被子钻进去躺下,留给贺峻霖一个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幼稚的轮廓。贺峻霖被猝不及防的黑暗吓了一跳,但他并不知道严浩翔在想什么,只以为他又坏劲儿上来开自己玩笑,于是贺峻霖愤愤地抬手隔着被子打了严浩翔一下,然后也掀起被子钻进去背对着严浩翔躺下,语气相当不满地继续数落他:
“严浩翔你能不能像人家小马哥一样,下次给我发宠物的时候把你自己也一起拍上?”
“难道我也得每天蹲守你的微博才能偶尔见到你的脸迈?”
“见你一面就那么难迈?”
……
刚关了灯的屋子里在视线里一片漆黑,严浩翔却觉得好像有颗星球猛地坠落到了自己的心脏上。
原来猫猫狗狗,都是想你的借口。
严浩翔愣了一下,然后猛地转过身来,朝着还在嘟嘟囔囔埋怨自己的贺峻霖扑了过去抱住了他。
贺峻霖又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儿失声喊出来,又羞又恼地在严浩翔怀里扑腾着翻过身来把他推开一些距离,正准备义正言辞地对他今天晚上的幼稚行为进行一番“训斥”,却被严浩翔捉住了手腕,笑嘻嘻地凑上来对他撒娇:“哎呀你下次想见我直说就好了嘛,省去我追着十万满屋子跑的功夫你还能多看我一会儿。”
贺峻霖被他臊红了耳尖,连忙矢口否认:“谁想你了!!!”
严浩翔咧着一口大白牙傻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你就实话实说有没有很想我嘛?”
贺峻霖坚决嘴硬:“不可能别想了,没有。”
严浩翔继续逗他:“是不是想我想得睡不着觉了?”
“呵,我睡得可香了呢!做了好多美梦呢!”
“那你有没有梦到我?”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这个真没有!”
“……从来没有?”
“我骗你这个干嘛。”
“从小时候到现在,还有那几年里……”严浩翔的声音缓缓沉了下去,像黑夜里一颗渐渐湮没在乌云里的星星,
“你从来都没有梦到过我么?”
黑夜里贺峻霖看不清严浩翔的表情,却从他的语气里直觉到这个问题也许并不容他玩笑回答。
有没有梦到过严浩翔?
也许在贺峻霖的某一个明暗错杂的梦里,严浩翔曾经出现过。
像碎片上折射出彩色的阳光,残留着夏天最后的一丝的温度和热量。
如此灿烂而短暂,以至于连贺峻霖自己也给不出明确的答案。
少年初识离别苦时,贺峻霖曾拥有很多个失眠的长夜,后来他疲惫不堪地睡着,沉湎在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从某一天开始,贺峻霖总是会梦到一只白色的飞鸟。它从很远的远方飞来,停落在他的肩上。它的翅膀挟带着千山万水的风声,每一片轻薄的羽翼中都藏着天空的叹息。当那温暖柔软的羽毛偶尔擦过耳尖时,贺峻霖能清晰地听到它微微起伏的胸膛中鲜活擂动着的心跳的声音。
“有一天,它没有停下,只是在我身边盘桓了很久,很久很久,然后飞走了。”
黑夜里贺峻霖努力望向对面的严浩翔,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看着它飞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你。”
“所以我第一次,在梦里,喊出了你的名字。”
“严浩翔。”
贺峻霖伸出手去摸索到严浩翔的胸口,那里温热而勇跃,让他想起那些梦里耳边的心跳声。
严浩翔把手覆到他的手背上,低低地轻轻地笑着对他说:
“也许我曾经死去过,又在听到你呼喊我的名字时复活。”
贺峻霖愣怔着无声地望着黑夜里严浩翔的轮廓,借着缓慢游移而来的月色看到严浩翔闪烁的眼睛,在那里贺峻霖看到了他自己,看到雪白的月光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像飞鸟停落在那里时舒展开的白色的翅膀。
“严浩翔,你说我还会再梦到那只白色的飞鸟吗?”
……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些破碎不堪的日子都成了风中吹散的羽毛,再也飞不到遥远的地方。风停后,它们将坠落地面,像朝圣者们枯朽而美丽的白骨,永远指向爱、勇气和信仰。
岁月不断堆砌,我的方向是你。
“晚安,霖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