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朱]《老婆?老婆!》
*温柔年上x迷糊年下
*拐个老婆过七夕
“为什么我还没有女朋友啊啊啊啊”朱怡欣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成双成对的蛋壳雯淇,越想越委屈,抱着桌上的酒瓶子就是一顿猛灌,边嚎边打酒嗝儿。
坐在旁边的张琼予看着朱怡欣斗气似的喝个不停,忙上前按住她还要捞酒瓶子的手,“朱姐朱姐,会有老婆的,咱不急”
“我老婆在哪啊”酒精的后劲直冲大脑,朱怡欣晕乎得不行还不忘自己未来的老婆,“她是不是跟别人跑了,你们快去把她给抓回来!”
“遵命遵命,等你酒醒了就有老婆了啊,朱姐别喝了,再喝就见不到你老婆了”郑丹妮也加入到了哄朱的行列中,她们可不想到时候拖着一个醉汉回去,总得先安抚朱怡欣的情绪。...
*温柔年上x迷糊年下
*拐个老婆过七夕
“为什么我还没有女朋友啊啊啊啊”朱怡欣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成双成对的蛋壳雯淇,越想越委屈,抱着桌上的酒瓶子就是一顿猛灌,边嚎边打酒嗝儿。
坐在旁边的张琼予看着朱怡欣斗气似的喝个不停,忙上前按住她还要捞酒瓶子的手,“朱姐朱姐,会有老婆的,咱不急”
“我老婆在哪啊”酒精的后劲直冲大脑,朱怡欣晕乎得不行还不忘自己未来的老婆,“她是不是跟别人跑了,你们快去把她给抓回来!”
“遵命遵命,等你酒醒了就有老婆了啊,朱姐别喝了,再喝就见不到你老婆了”郑丹妮也加入到了哄朱的行列中,她们可不想到时候拖着一个醉汉回去,总得先安抚朱怡欣的情绪。
谁知朱怡欣的耳朵里只听到“再也见不到老婆了”,哭得更凶了,“老婆~呜呜~嗝”
徐楚雯在一旁添油加醋,“郑丹妮,看你干的好事,这下看你上哪儿去给朱姐找个老婆来。”
本来是好心想安慰朱姐,这下她反倒嚎得更凶,郑丹妮心虚的往陈珂怀里钻,
“珂珂,那这下怎么办?”
陈珂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若有所思,“要不牺牲一下soso跟朱姐凑一对得了,反正大家都是老熟人,知根知底的还不怕朱姐被拐跑”
叶舒淇:“我看行”
本来只是跟着来磕糖的张琼予吃瓜吃到自己身上,赶忙空出手来比了一把大大的叉,“哒咩哟,哒咩哒咩,我跟朱姐那是革命老友谊了,怎么能趁人之危呢?不合适不合适哈”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着挺合适”徐楚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
朱怡欣原本躺在沙发上,半梦半醒间又撑起腰肢吼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又一头栽回沙发。
朱怡欣明明喝了那么多,一会醉得要死一会又像没醉一样还能起来搭话,一行人在包厢里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笑!我要上厕所”
“走,朱姐,带你去上厕所,哈哈哈”张琼予扶着她的胳膊,带她一摇一晃的走出包厢,
“朱姐,出去了可别大吼大叫啊,我们还是给自己留点面子”
“昂”未必听了进去。
看着张琼予略显艰难的将朱怡欣扶了出去,郑丹妮不免担心起来,“soso一个人可以吗?需不需要去帮忙”
陈珂接话,“要不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果然不出所料,她们刚一出去,就看见朱怡欣在往那沙发上的一个人的怀里钻,soso则在使劲把她往外拉。
“哦买噶,快去看看”
走近一看,朱怡欣躺在一个黑长直的女人怀里,手还极其不安分的搂着那人的腰,死活不松手,嘴里还嚷着老婆什么的。
“老婆,我终于找到我的老婆了”
一旁的张琼予脸都黑了八度,丢死人了。看着蛋壳雯淇四人正往她们这边赶,她干脆放开朱怡欣向她们求助。
“你们快来帮忙啊,朱姐非要说这是她老婆,好丢人啊”
“来了来了”热心陈珂快步冲了上去,还没等陈珂出手拉住朱怡欣,就被和那人坐一起的人认了出来。
“诶,陈珂?这是你朋友?”倒是挺开放,见人就叫老婆。李姗姗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哈哈…李姗姗你好”李姗姗再见。被熟人认出来,陈珂尴尬的不知从何下手。
李姗姗不仅是她们隔壁班的,还是她们隔壁寝室的,因为跳早操的时候并排摸鱼讲小话的缘故,陈珂也就和她认识了。
众所周知,一向和李姗姗玩得好的是她们年级出了名的长发御姐曾艾佳。陈珂暗叫不好,扭头一看,朱怡欣还真是一下碰了个大的。
以前经常在校园论坛里看见曾艾佳和其他人的拉娘配,本来还想找机会让李姗姗介绍给她认识一下这位大人物,这下沾朱姐的光,丢脸丢大发了。
跟曾艾佳打过招呼后,陈珂上前戳了戳朱怡欣,“朱姐,你不是要去厕所吗?快起来我们带你去噢”
谁知朱怡欣转过头去,靠在曾艾佳的怀里不撒手,“不行,我要我老婆带我去”
陈珂的脸瞬间像张琼予一样黑了八度,她在心里狠狠祈求朱怡欣不要再一口一个老婆叫了,曾艾佳尴不尴尬她不知道,但是她是真的社死。
“这是你们的朋友吗?”曾艾佳冷不丁的问道。
“不是的,我发誓我们没有这种丢人的朋友”张琼予虔诚的举起右手比了个“4”。
曾艾佳看着还在怀里动来动去的罪魁祸首,她温柔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朱怡欣”
“好,朱朱乖,我带你去厕所吧”
“好的老婆”
于是在众人黑着脸在门口静静的等候下,朱怡欣挂在曾艾佳身上从厕所出来了。
“你们是隔壁班的吧,要不要一起回去?”好在曾艾佳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看样子也只能这样了”
“册子,麻烦你帮我把朱姐送回305寝室,一个车坐不下”
“哦,好”
“soso你怎么回去?要不你也…”
张琼予摆摆手,连忙打住陈珂即将出口的馊主意,“我选择骑小黄车”
“好吧”
等上出租车后,李姗姗已经在脑袋里浮想了曾艾佳是怎么又在学校里骗到人家小姑娘的了,她心中的八卦之魂徐徐升起,最终还是开了口,
“她该不会真是你对象吧?”
“嗯?”
“是是是,当然是啊,当然是我老婆啊”朱怡欣搂着曾艾佳的脖子蹭蹭,窝在她的颈窝里不肯放手,恶狠狠的一副小野猫模样,“难不成是你老婆啊”
李姗姗酸得牙痒痒,奇怪的胜负欲上来了,“我虽然不是她老婆,但是我跟她比你熟多了。那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看着朱怡欣答不上来吃瘪的样子,李姗姗抱臂得瑟的不像样。
李册:哼,小样儿,跟我斗。
朱怡欣认真想了好久,干脆抬头问曾艾佳,
“老婆你叫什么名字啊”
李姗姗扶额,这人怎么一套一套的。
“曾艾佳”
“艾佳老婆~”
李姗姗实在忍无可忍,恨不得现在摇下车窗跳出去。明明只是刚刚认识,太腻歪太奇怪了这两人,怪不得张琼予宁愿骑小黄车也不愿搭顺风车,上了贼车了这是。
失册了。
回到学校,曾艾佳刚把朱怡欣送回305寝室放回床上盖好被子,朱怡欣就不乐意了,双手挂着曾艾佳的脖颈死活不松开,“呜呜,老婆你别走”
曾艾佳倒也不恼,轻声安慰她,“好,我不走,你快睡觉”
谁知喝醉酒的朱怡欣变倍加利的往墙边靠了靠,把身旁空出个空位来,“老婆我们一起睡嘛”
李姗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先行离开“陈珂你们自己看着办啊,人我是给你们送回来了,我先走了”
明天才是七夕啊,干嘛着急往单身人士嘴里塞狗粮,遭不住遭不住。
“那现在怎么办”郑丹妮挠挠头。
“该不会真留曾艾佳在这儿睡吧,我们同意人家也未必愿意啊”
徐楚雯也没法子,直接问道“那…曾艾佳你愿意吗”
曾艾佳没有说话,一脸无奈的看着众人。
朱怡欣又拽着她的胳膊不肯撒手,先行替还在迟疑的曾艾佳做出决定,“她当然愿意啊,老婆陪陪我嘛”说着还晃晃曾艾佳的胳膊。
“嘶…”可爱到爆炸。
想磕糖的张琼予扯着半边窗帘探出半个脑袋:朱姐你不是说自己是花吗?怎么越看越像个长发t了?还死皮赖脸给自己物色了个老婆,不简单啊不简单。
众人刚想反驳朱怡欣的白日梦,谁知曾艾佳竟然超级配合的说了声,
“好”
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回去洗漱好了再过来,好不好?”曾艾佳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朱怡欣。
“好的老婆”朱怡欣倒是听得懂好话,凑过去在曾艾佳的脸上啵唧一口,亲出个红印来才肯放手。然后对着蛋壳雯淇张soso五人露出一脸得瑟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也是有老婆的人了”
这真的是一个醉汉能做到的吗,怎么感觉她在装醉?305寝室的其他成员集体大眼瞪小眼,拿她没办法。
曾艾佳一走,朱怡欣就又不乖了,还闹腾着要下床去找老婆。一个自己站都站不稳的人,哪儿还能去找别人。一行人好说歹说都说不动朱怡欣,好在曾艾佳及时赶回来才避免了朱怡欣大闹寝室。
“朱朱乖,睡觉了哦”
“好”
朱怡欣搂着曾艾佳的腰,脸不停往她的脖颈蹭蹭,闻着曾艾佳身上好闻的沐浴露清香才渐渐睡去。
“行了行了,朱姐睡了我们也快睡吧,明天还要过七夕呢”
“散了散了”
次日清晨,曾艾佳是被人戳醒的,她半眯着朦胧的双眼,就看着朱怡欣手搭在自己身上,眼睛眨巴眨巴的一直盯着她。
“早安”刚睡醒的曾艾佳声音低沉魅惑,面庞清美秀丽,果真跟校园论坛上描绘的相差无几。朱怡欣不免犯起了花痴。
她没有酒后断片的习惯,倒是知道自己拐了个老婆上床,虽然自己昨晚的行为不太礼貌,但是朱怡欣这次是真动了心,倒是礼貌的小声询问道,
“老婆早安?”
“嗯”
听到曾艾佳肯定的回答,朱怡欣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开心的吼道,“我有老婆啦!”震得整个寝室的人都被迫从睡梦中惊醒。
蛋壳:……
雯淇:……
张soso:……
等曾艾佳牵着朱怡欣的手回到306寝室时,刚从上铺下来的李姗姗更是惊得不行,
“所以就一晚上我家被偷了?妈妈不允许啊啊啊”
曾艾佳和朱怡欣正式确认关系。
自此,朱怡欣每天不是挂在曾艾佳身上就是粘在曾艾佳怀里。渐渐地,在自立门派的铁血饭头张soso的推广下,艾朱两人不仅刷屏校园论坛2022年七夕最甜cp。相比蛋壳雯淇,她们还一绝骑尘拔得了校园年度最甜cp头筹。
张琼予:我磕的cp都是真的!
饭头张琼予提供的今日论坛话题:
朱怡欣是不是长发t?
再一次引起了校园论坛内同好们的激烈讨论…
私有物
ooc
朱怡欣这几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曾艾佳察觉到了不对劲,在朱怡欣又一次出门后全副武装地跟在她身后。
曾艾佳看见朱怡欣走到一个酒吧前跟一个女人拥吻在一起。
曾艾佳强按着暴怒拿出手机拍了她们抱在一起的照片跟那个女人的正脸照就回家了。
曾艾佳一回家就将那个女人的照片甩给自己的助理让他去查那个人的信息。
做完这些后曾艾佳就将灯关掉坐在沙发上等朱怡欣回来。
朱怡欣一回家随手打开灯看见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曾艾佳吓了一大跳。
“你有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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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怡欣这几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曾艾佳察觉到了不对劲,在朱怡欣又一次出门后全副武装地跟在她身后。
曾艾佳看见朱怡欣走到一个酒吧前跟一个女人拥吻在一起。
曾艾佳强按着暴怒拿出手机拍了她们抱在一起的照片跟那个女人的正脸照就回家了。
曾艾佳一回家就将那个女人的照片甩给自己的助理让他去查那个人的信息。
做完这些后曾艾佳就将灯关掉坐在沙发上等朱怡欣回来。
朱怡欣一回家随手打开灯看见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曾艾佳吓了一大跳。
“你有病吗?想吓死我啊?”
见到曾艾佳不理自己朱怡欣走到她面前问“你怎么了?”
“坐下,说清楚”
“说什么啊?”朱怡欣不解道。
“那个人是谁?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那个人啊?曾艾佳你晚上到底怎么了?”
“继续编”曾艾佳将她们拥吻的照片甩了出来。
朱怡欣看到也不装了“我就是劈腿了!然后呢?分手啊!”
“分手?不可能的事”
曾艾佳突然站起来一把掐住朱怡欣的脖子。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啊?”曾艾佳吼道。
“TMD放开我,背叛你怎么了?”朱怡欣疯狂拍打着曾艾佳掐着自己的手。
曾艾佳一把将人从沙发上拽下来一路拖着朱怡欣来到了地下室。
“你TM想干嘛?”朱怡欣害怕了。
“好好呆着”
“过几天给你一个惊喜”
曾艾佳丢下这句后就锁上地下室的门离开了。
“曾艾佳你疯了吗?”
“你TM快把我放了!”
“你给老娘等着!”
………………
朱怡欣疯狂拍打着门怒喊着。
但是地下室的隔音太好,任凭她怎么喊外面什么都听不到。
朱怡欣喊累了终于停了下来。
曾艾佳每天都会下来地下室给朱怡欣送吃的喝的。
每次朱怡欣一见到曾艾佳就迎了上去对她各种示好还保证以后只爱她不会再出轨了。
但这些对曾艾佳一点用也没有,她听着朱怡欣的求饶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曾艾佳摸清了那个女人的行踪后她出手了。
曾艾佳蹲在那个女人下班的必经路,那是一条巷子,监控已经坏了。
曾艾佳穿着一身黑还戴着一顶帽子整个人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终于,曾艾佳听到了脚步声。
她抬眼看去,自己的目标终于来了。
在那个女人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她快速的拿起手上的刀刺了下去。
疼痛是那个人马上倒了下去。
“救…救命啊!”女人用尽力气大声喊着。
“别白费力气了,你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说完曾艾佳朝着女人的颈动脉狠狠刺了下去。
“啊!”一声尖叫后女人捂着脖子彻底没声了。
“真是晦气”曾艾佳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看着满地狼藉暗骂道。
曾艾佳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她就把现场处理干净了。
巷子恢复到了先前的宁静。
曾艾佳将人装进了麻袋塞到后备箱后就带回了家。
回到家后曾艾佳将女人放在一个木板上,旁边摆满了工具。
“啧啧啧,真是一张好脸”
“难怪朱怡欣会爱上你呢”
说完曾艾佳拿起刀往女人的脸上划下去。
之后曾艾佳拿着长刀将女人的肚子破开取出了内脏。
最后曾艾佳用肉刀将女人大腿上的肉割了下来。
曾艾佳用盘子装着女人的内脏与肉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传出了一股香味。
曾艾佳端着煮好的“菜”走向了地下室。
“朱怡欣,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我猜你会喜欢的”
朱怡欣看着曾艾佳将手上的“菜”一一摆在了桌上。
“朱朱,今天是你生日”
“生日快乐!”
朱怡欣许久不见曾艾佳这般温柔的样子,一下子放松了警惕。
她乖乖地坐到曾艾佳的对面。
“吃吧,我特地为你准备的”
朱怡欣听话的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肉。一股说不上的怪异涌上了心头。
“喝汤,姜炖猪心”
说完曾艾佳舀了一碗汤给朱怡欣。
朱怡欣喝了一口汤开口道“今天的饭菜怎么都这么好吃?”
“你喜欢就好”曾艾佳看着朱怡欣轻声道。
“嗯”
朱怡欣专注于埋头干饭全然没注意到曾艾佳勾起的冷笑。
等朱怡欣吃完后她看着曾艾佳一动不动问道“你怎么不吃?”
“你吃就好我不饿”说完曾艾佳又夹了一块肉放在朱怡欣的碗里。
“我吃不下了”朱怡欣盯着碗里的肉对曾艾佳说。
等下,朱怡欣越看那块肉越觉得不对劲。猪肉怎么会有跟人一样的毛孔?朱怡欣仔细一看还看到了肉上有一道浅浅的疤。
刚刚吃得太急朱怡欣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现在看到了朱怡欣只觉得一阵反胃。
曾艾佳见到朱怡欣那副样子觉得她应该是已经猜到了什么便开口道“你出轨对象被你吃掉喽,是不是很美味啊?”
“疯子…”朱怡欣听到曾艾佳的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想要去催吐。
“去哪?想吐?”曾艾佳一把抓住了朱怡欣。
“你的爱人不美味吗?为什么要吐?”
曾艾佳拽着朱怡欣的头一下一下的往墙上撞去。
“我…我错…了”
“我只…爱…你”
“放过…我…好不好”
朱怡欣被自己的鲜血模糊了视线,求生欲使她开口向曾艾佳求饶。
“知道错了?”
“晚了”
说完曾艾佳抽出藏在口袋中的小刀。
“乖,一下就好了”
“不会痛的”
曾艾佳在朱怡欣惊恐的表情下拿着刀刺向朱怡欣的心脏。
一声尖叫后地下室又恢复了安静。
曾艾佳抱着朱怡欣的尸体来到了浴室
“你最爱干净了”
曾艾佳一遍又一遍的清洗着朱怡欣身上的血迹,还有她那被别人亲过的红唇。
洗完后曾艾佳抱着朱怡欣回到了她们的卧室
“真好呢!你现在满眼都是我啦!”
“你不会乱跑了”
“你也不会说话了,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反正你迟早要死,死在我手里怎么了?”
“你只能是我的,谁让你背叛我呢?”
“那就罚你这辈子都做我的私有物吧”
终章
(大家好 和小风那时一样 又又又又又又逃难了 自提吧)
“痴虫啊痴虫 ,你看那皇城墙倒宫塌,蒿莱遍野,这秦淮长桥已无片板,旧院瓦砾满地,萧条村落,只几个乞儿饿殍。你道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来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又一年,元旦,台上时兴唱《桃花扇》共哀江南之悲。演完这一出,下台去,徐楚雯抹了又抹眼泪。那台下的看客也跟着抹泪。大家都一样,都为那惨无人道的屠杀哭悲。电影院放《马路天使》,戏院里作《桃花扇》,听完天涯歌女和四季歌又听哀江南...
(大家好 和小风那时一样 又又又又又又逃难了 自提吧)
“痴虫啊痴虫 ,你看那皇城墙倒宫塌,蒿莱遍野,这秦淮长桥已无片板,旧院瓦砾满地,萧条村落,只几个乞儿饿殍。你道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来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又一年,元旦,台上时兴唱《桃花扇》共哀江南之悲。演完这一出,下台去,徐楚雯抹了又抹眼泪。那台下的看客也跟着抹泪。大家都一样,都为那惨无人道的屠杀哭悲。电影院放《马路天使》,戏院里作《桃花扇》,听完天涯歌女和四季歌又听哀江南。
白日听眼看它起来楼,夜里听家山呀北望,再到 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血泪终于唤醒了全面抗战的意志,再没什么可讲的。
————————————————————
一辆卡车载着几十个人从道路的另一头过来了。随后,车上下来两个人。他们从车厢后面扯了一个头发花白,神志不清的老疯子下来。他们的任务是分批次按计划将多年之前解救出的矿工们送回原处。这些人被救出之后就送进医院治疗。老疯子在医院住了好多年,如今又被送出来。这个没名没姓的疯子是各处都不要的大难题。实在是跑厌了,问了个当初和他一起被卖到矿下的人。很好,他们将两人一道拖回那座旧城跟前。把人撵了进去交给别人,车子就又开走。那一个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说得出从前的住处。可那也没用啊。人早就都死光了。没有家。老疯子怎么办呢?那人说他是兴民夜校跟前拐来的。这些人不知道兴民夜校是什么地方?翻了好几遍县志和从前的旧地图才知道那如今荒废的,被拿来当过临时据点、小办公室、坦白室、义庄的老屋子前身是所夜校。想了又想,他们把老疯子送到那废屋跟前叫他住进去。今后就当个收容之处。
“你有见过信吗?”
“什么信?”
“信...”老疯子比了又比,“一封信。我要给教堂门口摆摊的陈算子。”
“兴许是他疯之前想的事情。”有人说。
“你就在这里住吧。”那些人指了指那间废屋。老疯子立在废屋跟前,眼睛直勾勾看着那两个破石狮子。他步履蹒跚地走近,随后像和阔别多年的旧友重逢那样一遍又一遍摸着它们。他歪着头看地上的杂草,坐下了,又颤巍巍地扯了几根在手里默默编草环。嘴里仍不住地念着:“信...要送信...”
“什么信值得疯成这样还惦记?”
“算了吧,兴许只是个臆想出来的执念,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信。”
“好苦的人啊。”
“从古到今这世上从来不缺被命运剥削了一生的疯人。”
“有的只是众生皆苦罢了。”
end
十四
下
第二日,她们真的起了个大早去陈珂那里瞧情况。但奇怪的是这门敲了好几下也没人出来开。嘶,该不会昨儿两个都发烧出什么问题吧?心道不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罗寒月让李姗姗翻墙进去开门。
搓几下手,她轻松跃进院子,再打开门接人进来。院里的炉子上放着空碗,拿起闻一下似乎是有淡淡的姜味。看来昨天回来这两人也是做了点防护的。抬手敲两下门,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皱起眉,李姗姗推门张望,地上散乱的衣服率先闯入眼眸。嗯?是昨天回来脱掉没收拾吗?抬眼往床的方向瞟,只一瞬,她当场懵在原地。罗寒月慢半步进来,见地上乱成这样,她下意识也往床那边看。嗯,一模一样的,她也同李姗姗...
下
第二日,她们真的起了个大早去陈珂那里瞧情况。但奇怪的是这门敲了好几下也没人出来开。嘶,该不会昨儿两个都发烧出什么问题吧?心道不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罗寒月让李姗姗翻墙进去开门。
搓几下手,她轻松跃进院子,再打开门接人进来。院里的炉子上放着空碗,拿起闻一下似乎是有淡淡的姜味。看来昨天回来这两人也是做了点防护的。抬手敲两下门,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皱起眉,李姗姗推门张望,地上散乱的衣服率先闯入眼眸。嗯?是昨天回来脱掉没收拾吗?抬眼往床的方向瞟,只一瞬,她当场懵在原地。罗寒月慢半步进来,见地上乱成这样,她下意识也往床那边看。嗯,一模一样的,她也同李姗姗那样懵在原地。
郑丹妮先醒了,被冷醒的。她困惑地抬眼看向门口。嗯?什么时候那里立着两个“雕塑”?揉一揉眼睛,待看清来人究竟是谁后,她下意识地抓铺盖往没盖住多少的陈珂身上裹。这一扯将睡梦中的人也惊醒。
看一眼慌到不行的枕边人,再看看门口的罗寒月二人,呼吸一滞,她有种心口骤痛的感觉。张好几下嘴,罗寒月才反应过来拉着李姗姗赶紧退出去。
再看下去,也不知道这两人等会儿谁要去上吊了。谁能想到大清早的会撞见这么香艳的场景!
某人昨儿还闹着说不想打光棍,晚上就...就滚到一张床上去了。好你个郑丹妮!听着里头兵荒马乱的动静,李姗姗有点想掐人中。
“你俩慢些!”罗寒月朝着关好的门喊一声,“别等会儿磕了碰了,我俩不好进来帮你们!”
静了一瞬,里头的响动确实弱了些。搬张椅子过来给她坐,李姗姗有种等会儿要听审的感觉。好荒谬,谁开年第一桩就赶上这种事。大抵是也觉得不好意思,磨蹭半天的两人终于舍得从里头出来。瞥一眼陈珂脖子上的痕迹,李姗姗忙别过脸不敢再看。
“亏我还担心你俩会生病。”
揉着太阳穴,罗寒月无语地看向不吭声的两人。谁昨儿哭着闹着不想打光棍的?这实践精神还真是...真...真让人叹为观止。本来还有点昏沉的脑袋这会儿吓也吓醒了。
支吾半天,郑丹妮让她莫声张出去。尤其是别让张琼予晓得。嗯,要脸。怎么好把这样的事情到处说呢。罗寒月拍了两下脑袋,她就不该醒这么早的。
“所以你俩到底怎么个事儿?”
“真情流露了还是...额...”
“她骗我。”小嘴一抿,郑丹妮缩罗寒月边上去。
“什么?!”
“那倒不是!”
生怕她想歪,郑丹妮忙摇头。嗯,如果没记错的话,昨儿先动手的和尝甜头的都是她才对。一茬归一茬,不该赖到人家头上的当然不能瞎说。那骗了什么?看一眼陈珂,郑丹妮委屈死了地说:“她骗我她根本不会水!”
“这确实是荒唐了。”李姗姗点头,“我昨儿亲眼看到她游得好标准。”
“这算哪门子骗?”罗寒月糊涂了。
“你忘了吗?当年她给我算个破卦,说是叫我莫去水边有危险。然后我就被人暗算丢到翠柳湖里去了。”
“哦,听你说过的,这又怎么了?龙亦瑞不是救你起来了吗?”
“才不是龙亦瑞。”郑丹妮激动地喊,“当年救我的其实就是这个家伙!”
“那时候我有怀疑过,但她非说自个儿不会水,让我误以为只是幻觉。要不是因为这个,兴许我会更早喜欢她的!”
是,就算没有这一出事情,郑丹妮还是在这数年的相处里慢慢喜欢上了对方。可她能感觉得到陈珂在有意地保持距离。那种感觉直到那一次她成功网取对方之后才消失了。那一回使她百分百地确定陈珂心里装着自个儿。太明显了,她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稍微那么试探一下,就激得她方寸大乱。
已是足够的喜欢了,可有一件事令郑丹妮一直感到犹豫,所以才迟迟不开口跟她谈一谈。喜欢是相互的,且要一起承担许多的事情,同舟共济。陈珂什么都好,但她却始终将自己拘在那小小的一块范围,像是画地为牢那般不知要几时才肯从那里出狱。
在这个到处充满变数的时代,没有人的生活能永恒不变。就像一直在身边的刘倩倩她们也会去另一个地方,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再回来。
成年之后的人变得像是迁徙的候鸟。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日也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归期不定。若到这一天,陈珂肯舍了那处拘着她的天地随自己一起吗?还是说,她仍要留在那里等自己回来?这个问题换给自己作答,结果是毫无异议的,她一定会选择跟陈珂在一块儿。
但她的答案像是亘古不变的,郑丹妮无法想到别的可能性。付出应该是相对的事。再喜欢也会想看到对方能拿出为她做出改变的决心吧。就是这一件事情让她无法去开口讲述心意,像是有个小疙瘩解不开,便一拖再拖到了如今。
再次被救起,她终于发现陈珂就是那时暗中保护自己的人。其实也不算完全的欺骗,那时候的陈珂真的不怎么会。她顶多只是能让自个儿浮在湖面上不沉下去,再扑腾两下。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她真是冒着被淹死的风险跳下去救人的。
游泳是后来专门挤出时间为郑丹妮去学的。她没指望过这个技能会派上用场。真的用上时又无比庆幸,还好,还好。然而回到家里被堵着问话,这事儿的性质就变了。
为什么要瞒着我?她步步紧逼,陈珂退无可退,只能低着头说实话。她先是同跟张琼予那样把青铜币的事情说出口,而后再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隐瞒是不想节外生枝。
“你离开的时候并不信我。”
“但我不去的话,你就会死。”
“我只能一直跟着你了。”
“可救你起来之后,我又怕你以为一切都是我故意为之。”
“那时候龙亦瑞还要倒班,我知道她那段时间晚上会夜巡,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会到翠柳湖附近。所以我等她发现你之后才走的。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你看,第二日刘力菲和徐楚雯不就上门来打我了吗?”
“那之后我们那么熟,你为什么还是不说?”
“没必要。”陈珂摇头,“我又不图从你这里要什么回报,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我只是想保护你,那做完我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听上去完全合情合理,任谁也无可挑剔。想了想,郑丹妮自个儿也找不出一个当时不那么做的理由。面对一个不相信自己的人,除了根本不提及,惹祸上身的概率太大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也验证了这一点。陈珂当时的做法没问题,但她之后闭口不谈,让郑丹妮有种自己也不被信任的感觉。
她问起的时候误会早都解开了,还有什么不可言说?明白自个儿有点无理取闹,但这颗心就是不安宁。还有事情瞒着我吗?新元旦新开始,咱们今儿晚上就一次性说清楚,你要是不明明白白都告诉我,今后我就当没有你这个人了!
不把话说狠一些,这人是不会开腔的,郑丹妮早明白这点了,只是从未真正的落到实处过。支支吾吾的,陈珂果然又开口道出一件。
“那个羞辱你的游班里的女人...”
“你是说脸上有颗痣,死了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的那个?”
“嗯。对。”
“她怎么了?”愣了一瞬,郑丹妮失声尖叫,“难道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陈珂忙摇头,“我没有做那样的事情。”
“那你做什么了?”
“让你委屈成那样,她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就想着给她一点教训。我...我...我也没干什么事情,只是偷偷找到人,给她套了个麻袋绑树上打了一顿。”
郑丹妮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出。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居然是陈珂干的好事。谁会相信陈珂竟然干得出这种事啊!就是让她去把周围人全想一通也不会往她身上想一点儿。怪不得呢,怪不得才抱怨完,人家就挨了打。
可是...可没有记错的话,那女人是杀手组织的一份子,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她控制住呢?道士也是要学武的。像预料到她会问什么,陈珂先开口了。她说其实正常来说也没那么容易制服。只是那天运气好,人家刚好落单才让她有机可乘。再加上女人的警惕心实在算不得高,大抵是因为离下榻处不远,想着有事可以招呼同伴所以就有恃无恐。总之,都是运气好而已。老天想让她替郑丹妮出这口恶气,当然就会想方设法排除万难了。
“你知不知道多危险?”
“那时候确实不知道。”
还是这个说实话能把人哽死的作风。
“要是知道,你还会去吗?”
“会。”陈珂点头了,随后又说:“我会带龙亦瑞他们这些局子里的一起去,直接把人都给抓起来。”
看着那双眼睛,郑丹妮有种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的感觉。默了半天,她才挤出一句你运气是真的好。能拿根棒槌就制服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除了运气好,也只剩她自个儿是真有本事的。你很喜欢藏拙嘛,郑丹妮忽笑起来。那么些个人砸摊子你都不吭气,半夜三更倒是肯为我出头。
“那不一样。”
“哪里不同?”
“她们不是恶意的举动,但那人是真的辱你。”
“旁的能忍就忍了,让你受委屈的话就不行。”
不像李姗姗那样执着于要听一句明白话,郑丹妮只要感受到真心实意那颗解不开的小疙瘩就会松动一点儿。默了很久,她开口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有很需要你的时刻,你会愿意为我从真原堂前的那棵树下离开吗?”
“如果你真的需要,我会。”
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她又说:“上次寒月丢了,你心急到快哭出来。你要我陪你找,我便陪你了,不是吗?”
“原则上我不能离开,可是你真的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原则放在你之后。比起它来说,你的感受更重要。我不想像那次一样再在你家楼下徘徊了,也不想再让你觉得我不把你放心上。”
“那样的滋味太不好受了。”她长叹一声。
即使只是假设性的问题,能得到超乎想象的答案也足令那颗小疙瘩消失殆尽。她相信在这样的时刻陈珂不会只是单纯哄她。你知道我对你不止是一点点的喜欢吧。没吭声,但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里,郑丹妮已明白一切。
摊牌就摊牌咯,我就是喜欢你。怎么样?你要像李姗姗说的那样还俗吗?数年的相处之中,许多时刻都有着蛛丝马迹,明里暗里,其实两个人早就皆情愫暗生。郑丹妮有把握听到想听的答复。
她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等天亮就挨家挨户宣布自个儿不再打光棍。可这一次陈珂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等了又等,郑丹妮实在没想到会听见她说:
“你是想出家吗?”
“什...什么?”
“你忘了吗?我算的,你的另一半会短命早死,拖累你看破红尘。你真的要跟我在一块的话,那...”
“新时代了!不许搞封建迷信!”
揪住她的耳朵,郑丹妮慌里慌张地让人赶紧跺脚三下再呸呸呸!说是这么说,但某人对要消除口孽的反应比她迅速得多。嗯...顺她心意就是好,不顺就是该呸呸呸!几年了,她还是这个调调。
陈珂无可奈何地照做。我命由我不由天,说要你就要了!不想再听那张嘴说任何一句废话。莽上去吻了,好激烈,初次又无经验,差点啃破人嘴皮子。似乎是还想说点什么,陈珂几欲推开她。还说刘力菲是个犟牛呢,真的莽起来,四人里最浑的其实是她才对。
“你又要推是不是?”
“我是想说...”
“你最好是有个正当理由。”
“还是先熬姜汤喝吧。”陈珂咽了口唾沫,“你刚刚喷嚏都喷我脸上了。”
“我才没...”
话还没说完,响亮的喷嚏再度重来。脸一红,郑丹妮忙推她去熬汤。脱了湿衣裳换上她的衣服,郑丹妮蜷进被窝里暖着。不多时,陈珂端了姜汤进来。饮下一碗后,身上确实是舒服很多。陈珂饮完之后才换衣裳。她这儿统共就这么大块地方,躲无可躲。
磨蹭犹豫之际,一双手从背后环过来了。她一声叫唤扰了李姗姗的告白,自个儿的又被一个喷嚏打断。这会儿该是再不会有意外了。
“你真不怕以后受我拖累吗?”
按住她正解衣扣的手,陈珂轻声问。
“不怕。哪里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只是互相拉扯着一起走下去而已。”
“再说了,我后头还有人管。真要有什么,还有张琼予她们几个给我撑腰。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点头应承我,旁的都可不在乎。”
“是,张琼予...是...她确实...”陈珂轻声喃道。
几分钟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她转身捧起郑丹妮的脸吻上去。后者这时才知,原来莽起来像个疯子似的家伙不止她一个。互相拉扯着衣衫,一个被诱着往前贴近,一个自然而然地后退,双双倒在床褥间。在这逐渐升温的一方小天地里,谁也不可窥得这桩情事。黄铜香炉里萦绕的清冷香气和喉舌间甜腻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这条沉默的大鱼终究还是被编织的情网心甘情愿束住了。
向挨家挨户宣告这种事情,郑丹妮本是做得出来的,奈何被罗寒月和李姗姗这么一撞见,她没再好意思敲锣打鼓昭告一番。甚至才后知后觉该脸皮薄一点儿,她连着几日都躲着罗寒月二人走。弄得张琼予一头雾水的还以为她们吵架了。
直到刘倩倩和刘力菲回来之后,她才在饭馆小院儿里提了一嘴。好事,刘力菲点头说。但没关系吗?道士就不会犯忌吗?刘倩倩多问一句。
“我后头才想起来是不太行,但她说无事。”
“也是一桩稀奇事。”刘力菲笑道,“这西洋教和本土的都为爱犯戒了。怪不得话本里老说跟这些沾边的不许沾惹红尘。瞧瞧,这一沾可就像是胸前点了朱砂痣,愈入愈嫣红,再抹不去了。”
“反正怎样都比你这个暗地里行事的好。哼!”抱着胳膊,郑丹妮不满地哼一声。
“新表不错,哪儿来的?”刘力菲问。
“李姗姗和寒月给我买的。”
“嗯?李姗姗?你们感情什么时候也这么好了?”
“这是她该赔给我的。”
“你要点脸吧。”知晓一切内情的张琼予忍不住笑,“你自个儿踩滑了非赖人家。”
“我不管,反正都怪她嗓门大。”
“但我没记错的话,陈珂从前算你的命,不是说你另一半会死的早,你会单身到老吗?啊?你要克死她啊?”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郑丹妮忙捂徐楚雯的嘴,“你快呸呸呸!”
“你不是说不准搞封建迷信吗?”罗寒月笑出声,“那这会儿又在干嘛?”
“我这叫尊重!不搞,但有点口忌。”
“瞧瞧,好赖话都叫她说完了。”
寂静了几日的小院在哄笑声里恢复往日生机。再过些时日便至年关,眨眼间又一场好团圆,接连热闹数日。待春雨惊天,世间万物又复苏,欣欣向荣之际,经过数月引导训练的王秭歆终全然恢复了。听她一个一个唤出名字,大伙儿都有种无法形容的滋味,只能皆以激动的拥抱去送上祝福。
复原之后,杨可璐立马问王秭歆要不要重新回学校把书念完?当然了,东北已称满洲,她没能力再把人送回原来的地方就学。但若是想,她会找关系送人去近点的大学就读。摇摇头,王秭歆说早就没那么遗憾了。现今不过是想多帮衬着她一些。于是乎,王秭歆提出陪她去军营里,之后就再不必劳烦张琼予二人两头跑了。
是啊,满腹学识该派上用场,何况她早就想帮杨可璐做点什么。感动归感动,但杨可璐怕累着她。思来想去,不如各退一步。她往后就同先前的张琼予她们一样,只一周去一次便好。至于其余的时间么,王秭歆自个儿有主意。
她拜访罗寒月毛遂自荐地应聘夜校教书匠,不要薪水。送上门来干活的哪里有不收的道理,何况罗寒月知道她这是不甘愿再居于深宅。正好想着多扩一个教室的人哪能不应承呢。薪水照算,只是要多等些时日才能上职。
知她能读外文原著的书,脑子一转,罗寒月将人往郑丹妮那里领。报社不是正好缺个短文翻译么?不如交给王秭歆试一试。拿了样稿过来做测验,结果还算不错,王秭歆顺利地获得这份差事。
有要译的稿子出现,报社摇电话叫她上职便是。其实这事儿没有任何意外,毕竟当上头的问这人什么来头时,郑丹妮把杨公馆三个字一说出口,对方的表情当即就变了。嗯,刚拿到样稿就知道这事儿是板上钉钉了。都是人精且杨可璐先前扫匪做出过那么大的贡献,小小一间报社如何能不卖杨公馆的脸面。何况王秭歆本身条件也过硬,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上赶着拿合同,生怕慢了有不敬的嫌疑。
杨可璐是最后一个知道她求职结果的人。先是一愣,随后又连声道好,过一阵儿又愁眉苦脸起来。不用问,王秭歆晓得她又开始担忧自个儿吃不消。她总是这样,总容易为没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
从这一日开始,王秭歆便时不时去报社译稿。没专桌,她同郑丹妮共挤一张。饶是看过无数次她提笔写字的模样,郑丹妮也觉得这一回格外不同。灵光一闪,她拿起相机非要给对方拍一张照。
“写字有什么可拍的?”
“当然有。”
她边调试机器边笑道:“从前没病的时候提笔写字是为求学;后来病了,再提笔是为了弥补缺陷;而今痊愈一切都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再提笔是为施展被埋没的才华,这么有意义的时刻当然值得留念啦。”
“那就拜托你啦。”
“放心,包好的!”
“我经常给她们拍照。因为想要留下更多值得纪念的时刻。等老了,咱们聚在一处慢慢翻,那得多有意思啊。”
“你喜欢这种事怎么不去学人家拍电影呢?”
“太贵了,我玩不起。”
笑了笑,郑丹妮站远一点儿,咔嚓一声将伏案书写的王秭歆拍下来。照片洗出来,除了自留的一份,另一份她专程送至杨公馆。杨可璐见了直说拍的好,还请她抽空能上门拍次全家福。家里的老相片也该更新了。好主意!郑丹妮应下。
于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带着机器给杨可璐和王秭歆以及抽空来的杨媛媛与龙亦瑞一起拍了张合影。龙亦瑞本来不想入镜,说这是人家一家的相,自个儿进去算怎么一回事?那三个哪里肯松口,非要她一起才行。是啊,怎么不算一家人呢?
在杨可璐的要求下,时隔数年,杨媛媛穿上了那件闲置的军服。该说不说,果真人靠衣装。穿上后,她倒是真有几分气概。盯着看了一会儿,龙亦瑞在想象她扮做男儿时的模样。啧,这一身还是有点俊的。看着镜子里的自个儿,杨媛媛多了一丝丝的熟悉感。
摸摸这套笔挺的军官服,她觉得是比那普通的保安服穿着好看些。不过也只是到此为止了。她拍完照就毫无留念地脱下那身象征着过去功绩的军服。怎么看都是这身保安服更顺眼些。
“多气派啊,怎么不多穿会儿。”龙亦瑞问。
“你喜欢看?”
“还行吧,没机会看你穿那个,有点新鲜。”
“穿上不大自在。”杨媛媛摇头,“还是穿这个好。”
“也行吧。”她抬手帮忙理衣裳,“你这一身也不差。”
“那是,朱怡欣都说我穿着好看。”
四月间等新教室扩好,学生也招够了,王秭歆第一次上职之时,教室后头偷偷摸摸溜进两个不速之客。说什么都要来看看,但光自个儿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乎,杨可璐把杨媛媛也给拽来。
名头是绝对不能拒绝的——当儿子的都得给长辈捧场!总不能让这两个家伙缩在后头坐地上。刘力菲好心地搬条长板凳给她俩挤挤。
自打徐楚雯从这里读完该读的期数顺利毕业后,杂活之类的就由阿若来帮干。罗寒月本说再请个人,但他却主动抢着来帮忙。说才扩教室花了钱,再请人也要花好钱,他会扫地搬东西,直接过来帮忙就可以省钱了,省的钱可以多买两把伞回来。
“买伞做什么?”
罗寒月笑着问他。
“门口的石狮子一下雨就淋湿透了。”
傻小子嘿嘿笑着,他说石狮子们好可怜,成天看守学校还要被风吹日晒,要是有两把伞挡一挡就好了。伞是不行的,风一吹包跑。没答应买伞,罗寒月事后买了两块大雨布放库房。
说来也是稀奇,那一日刚买回来就天落大雨,阿若忙扯了雨布同陈珂一起去外头遮石狮子。弄好后跑回来,阿若对着门里的大伙儿露出天真极了的笑容。他说,这下就好啦!石狮子跟他一样都有遮风挡雨的啦!
晚间临近放课时远处传来雷鸣声,杨可璐抬眼往外看去,什么都看不见,窗外只黑洞洞的一片天。但即使落雨也不用在意,她是开车来的,安全接王秭歆回去一点儿问题都无。放课后,学生自行散去,没伞的可以在此多停留一阵儿。开车将杨媛媛和陈珂送回去,杨可璐才同王秭歆往家回。
雷鸣声愈发近了,天黑得比刚送人时还要阴沉。手把着方向盘,杨可璐将车子停到路边。雨势太大看不清路,最好是等一等再走。坐在车里听磅礴的雨声,天像开了个大豁口,让人不安的同时又难得的与世隔绝。
“你晚上还有要紧的事情处理吗?”王秭歆担忧地问。
“没。放心,咱们多等一等再走。”
“这雨下得也太大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大的雨声。”
“是不是有种被拢进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嗯。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你和我。”
依靠在杨可璐肩头,王秭歆默默地看挡风玻璃上不断向下坠落的水珠。水幕映着街道两边的路灯,视线所及之处的一切光亮都朦胧起来。叫人看着看着就心生倦意,仿佛要被那些朦胧的光完全放空头脑。
以为是上课上累了,杨可璐攥住她手哄她可以先小睡一会儿。摇摇头,王秭歆却说只是一下想到了别的事情,走神而已。随后,她又笑着问杨可璐今儿是不是偷偷打瞌睡?没想到会被她发现,后者尴尬地笑了笑,承认确实偷眯了一会儿。倒不是她讲得不好,而是这人一听课就本能会犯困。
“你醒的时候可好笑了。”王秭歆说,“你像一条刚被钓出水的鱼,忽然就抖一激灵。我差点没忍住在台上笑出来。写完板书转过来一看,你又像条呆头鱼似的盯着我。”
“啊...啊...是因为做了个梦。”
“嗯?梦见什么了?”
“也不算是什么具体的东西,我只是又梦见了声音。”
毕竟是课堂,再怎么偷睡也不可能会完全陷入梦境。半梦半醒之际,杨可璐又好像听见了之前昏迷时听过的声音。但这次那个声音不再陌生,而是变得有点熟悉。在梦里追寻着那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一个模糊的背影出现了,她伸手去触碰,下一瞬便惊醒。
等缓过来再抬眸望前看,王秭歆正背对着她们在黑板上书写。她讲课本的声音也渐渐同梦里的重合了。她有点惊讶,于是开始分不清自个儿是不是仍在梦里?所以才那么目光呆滞地盯着王秭歆看。大抵是梦太真实了,所以醒来也弄混淆了什么吧。
“你是说...你昏迷的时候听见了一个人在叫你?”
“嗯。但是醒了没找到那个人。大概就是因为没找到,所以这脑子就惦记上了。我那会儿刚惊醒,听着你讲课还老觉得跟那个声音很像呢。”
没说话,王秭歆偏头看向另一边的车窗。雨声愈发大了,似乎是想要让她们继续在这里停留。隔绝外界一切声响的雨幕,像是为两人能倾吐谈话而专门诞生的。看她表情变得忧郁,杨可璐轻声问怎么了吗?
雨声在王秭歆的耳中变得空洞,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雷声继续轰鸣,但看不见闪电。那一声一声的雷鸣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声音由耳及心,撞击冲突着似乎是一定要她开口。无意识地将落在双膝上的手张开又合拢攥紧。仅不过数分钟的沉默,她却感觉像过了一百年那般漫长又煎熬。也许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吧。不该辜负上天这费尽心机的一场雨。
“那时候罗寒月说你会有一点儿意识。”
启唇说出这句,她缓慢地扭头看向杨可璐。
“也许多跟你说说话,你就会早点醒。”
又静默几分钟,她再次叹息一声。
“在那段时间之前,我已经近一年半的时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带着那么一点儿奢望,希望你可以早点好。所以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会伏在你耳畔跟你说好多的话。”
轰一声雷响震懵了杨可璐。在她尚还反应不过来时,王秭歆又用无比愧疚的语气说对不起。望着她那难以置信的目光,王秭歆终于将一直没能吐露的秘密和盘托出。
嗯,她的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其实皆是保命的伪装。准确来说,从被花轿抬到中将府门前,从她们第一次见面起,这个谎言就已经开始了。她不是有意欺骗对方,隐瞒的原因一开始也只是单纯的,单纯的想要活下去而已。
那场高热的确让她患上了突发性聋哑。这是不争的事实。从世界变得完全寂静开始,她每日都只能沉默地看父母以泪洗面。想好起来,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可以早一点好起来。但上天就是这样无耻。给人想要的,同时就会选择性地收取回她本来拥有的。
半年之后,出城去拜访名医的父母遭遇截杀,她一下变成无所依靠的孤女。是哭倒在灵前的那一日,这双耳朵才隐约地听见了一点点的声音。随着听力不断的恢复,她慢慢才发现那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舅舅有着怎样丑陋不堪的真面目。
他自信地觉得老天站在他这边,因此谋划夺走她家产的时候根本就不避人。一张饭桌,她和舅舅、舅母一起。他用和善的表情对着“听不见”的她说了好多的话。又夹菜到她碗里,似是长辈在表达关爱。可是他说的是什么呢?他笑着和舅母讨论起如何让她名正言顺地消失掉。他一连说好多个让她悄无声息死去的办法,面上仍是那副慈眉善目好长辈的模样。
“就那样难免会惹人怀疑。”舅母说,“不如给她寻个亲事嫁出去。寻个差些的,早早嗟磨死了,不也是一样么?”
“她命不好怪得了谁呢?”
“好主意。”舅舅点头了,“也不能太差,太差显得我苛待她。”
“她一个聋哑的人往哪里去都不算苛待吧?”
“话是这么说,但好歹皮相好,多换几个子也不错。”
此时她的耳朵已恢复了大半,只是在过于吵嚷的环境里无法听得清而已。这样近的距离,他们谋划的一切勾当都无比清晰地落到她耳中。强忍着内心深处的恐惧,她小心翼翼地咽下碗里的菜。她知道如果被他们发现自己的病正在恢复,那么等着她的必是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种局势。没有帮手,没有话语权,也没有足以取信的证据可以去控告。打着外头不太平不安全的名头,他们将她圈在家中无法再外出走动。连每个月定时上门给她瞧病的大夫也进不来了。她像是一只困死在笼中的鸟,只等着他们手里的刀落下。心有不甘,但除了日复一日的哭泣,她什么也做不了。
事情转机就出在亲事上。那天舅舅面色难看地请她出房间到外头一趟。客厅站了好多穿军装的人,扫一眼边上红绸绑着的许多东西,王秭歆明白舅舅终于把自己卖出去了。但几秒钟后,她从对方有些不太情愿的表情里看出端倪。装作怯懦的模样站在那儿,她仔细听着他和为首之人的对话。
当听见来下聘的是那位远近闻名的魔头,心上一颤,她险些暴露自己。这地界谁不知嫁进那处等于自掘坟墓?好狠毒的人!可是她又听见舅舅在极力推脱这桩婚事。想了又想,她有点分不清这是真的不情愿还是假装出的为难?但不管是哪一种,聘礼一落地,这事不成也得成。为首的士官还特意走到她跟前默不作声地打量一阵儿。像还算满意似的,他朝她鞠一躬,随后领着人离开。等他们一走,关起门来,她眼看着舅舅对那些财物露出贪婪至极的神情。
“原本棺材铺的两兄弟出十块大洋我觉得就算不错了。”
“没想到中将府出这么多。”
“还是你说得对,寻亲事比直接杀了她的好。”
“把你这样子收一收,她还在呢,你跟她讲一讲亲事。咱们这里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的。给人家做填房,嫁个老头子,那家的少爷还比她大一岁,只怕晓得了会不依。”
“要是嫁过去之前出个好歹,人家不会放过我们的。”
“是是是,是得要好好劝劝。”
于是乎,他们又换上那副善意的嘴脸开始劝说她认命。一会儿说那家好歹吃穿不愁,今后她有个依靠;一会儿又说那家仗势欺人,他们也是没办法救她。反正说来说句就一句话,到了日子,她必须老老实实嫁过去。看着他们写的那些伪善的东西,想到自己沦落至此的悲惨命运,王秭歆控制不住地落泪。这样的举动被他们误以为是害怕,又装成无可奈何的模样陪着落几滴泪。
见状,她下定决心要拉他们一起陪葬。装作体谅的模样点头应下,她颤巍巍地抬手在纸上写都是自己命不好,不关别人的事。
既然他们那么想推她跳火坑,她就要拉他们一起下去。出嫁那日的刺杀便是这么来的。坐在花轿里,听着外面一路吹吹打打的乐声,她内心愈发凄凉,止不住地落下好多泪。当声音一止,她知道路到终点,遂强忍啜泣迈出去。
没想那么多,她只是简单地想要报复。她的勇气只足够支撑她刺出那一刀,所以还没看清眼前人是谁,手里的匕首就直挺挺刺了出去。待看清楚那个被刺伤的人,王秭歆错愕了。她不知道这是谁,也没有勇气再搏第二次。真是失败啊,连殊死一搏的资格都没有,她想。看着门口涌进来的士兵,王秭歆觉得自个儿的下场会比想象之中还要悲惨。
可是那个被她刺伤的人却开口袒护她了。这位素未谋面的人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将刺杀说成保全自身的无奈之举。有人帮着开脱,她自然逃过一劫。得知对方的身份后,她又想这个杨可璐是不是怕闹出的动静太大,外头宾客知道了会丢脸面,所以暂时不追究?可这也说不过去啊。传出去说做儿子的调戏父亲的新填房,这不是更丢人吗?还没等她想明白,杨可璐那封谈和睦相处的信就来了。她不信对方会这样好心。所以要求提了,她等着看她的诚心。
老实说这世上已经没有她可以相信的人。连至亲都那么恶毒地想要戕害她,她完全没指望过杨可璐会真的守约。但万万没想到这人真的替她报复了。连被偷转到舅舅名下的书斋和房产都重新更名一并还到她手里。不仅如此,她还允许自己在府中设坛行祭拜之事。这些充满了善意的举动有打动到她吗?有,但还并不足以让人完全放下戒心。
烧纸时听见身后有响动,她猜测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以此观察有没有破绽。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默默继续做手里的事情。直到温暖的披风裹上她身,听杨可璐叹息着讲遗憾,王秭歆才意识到对方真的没有恶意。在那个瞬间里她们是感同身受的人。
一日一日相处下去,她暗中观察着杨可璐的一举一动。当意识到这是个真的不会伤害自己的人,王秭歆有一种久违地想落泪的冲动。她不明白为什么杨可璐身上有一种怪异的孤独感。这深深地吸引着她不断地想要探究。像是认命了,她开始等待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归来。若是他不会追究刺杀的事,今后...今后该如何就如何吧。
这时的她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能进入这里是有某种必然性的。但她尚不清楚真正的原因。等清楚之后才恍然大悟了一切。可是她不敢当时就告诉杨可璐真相。揭破秘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如就这样默认着继续生活下去吧。这一装就装到了杨可璐受伤昏迷的时候。
兴许是被可能会失去她的巨大恐惧感刺激到了。王秭歆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发出一点点的声音。是的,她的声音是这个时候找回来的。但要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仍然很困难。找回声音之后,她能够说得最流利的便是杨可璐的名字。
“那天你跟我袒露你的秘密,我其实也很想告诉你这些事情。”
“可那个时候我又想到了你还没找回来的哥哥。”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犹豫了。我害怕他回来之后会容不下我。”
“这个家,除了你,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不健全的,能保守一切秘密的人。”
“亲情对你来说那么重要,若他容不下知道这么多秘密的我,我又该如何自处呢?所以...所以我还是没能告诉你实话。直到你承认杨媛媛的身份,我才能完全安心了。”
“上次生病的时候我有意多拖延了几次喝药。”
听到这里,杨可璐终于变了脸色。
“我不想再瞒着你,但没有合适的时候去说这件事。所以我想着要不索性借病复原吧。那样一切显得顺其自然。”
“为什么不继续骗我了呢?”
“其实你刚才什么也不说,我也不会有所怀疑。”
“你知道的吧。”杨可璐看着她,“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
“太痛苦了。”王秭歆垂下眼眸,“每当看见你满怀期待地努力想让我好起来,那种负罪感就让我无法面对你。”
“你明明知道...”
多的话再说不出口,杨可璐沉默不言。她闭上双眼慢慢地消化这件事。凝重的沉默笼罩着她。好奇怪的心情,既不是怨怼也不是恼恨,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真实感,这其中还掺杂着一点点的庆幸。像是为彼此再无可隐瞒的,又像是为她终于肯放下所有的戒备说实话。
“好难。”杨可璐发出一声虚无缥缈的叹息,“想找点什么去责难你的欺瞒怎么这么难。”
“我好像应该生气,但不知为什么气不起来。反而是觉得有点可以理解。”
“我在思考还有无别的法子?”
“好像没有。”杨可璐又叹一声,“除身不由己的欺瞒,我也再无任何的方法去改变这种局面。也许是命中注定吧。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这样,有些事情就是身不由己的。”
“可是我还是有一点伤心。”
“我以为你也像我信任着你那般的相信我。”
“就算父亲没有死,就算这个家的其他人都容不下你,我也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我以为你是清楚这一点的。”
“我以为你清楚很多事。”
王秭歆无言以对。
“我可以稍微任性一次,不接受你的道歉吗?”
“可以。这不是任性,而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雨小了,咱们回家吧。”
一路无话,甚至进家门之后杨可璐也没看她一眼。望着那道紧闭的书房门,默一阵儿,她抬手推开那扇门。杨可璐背对着门蜷在休息用的小床上,看起来像睡着了。嗯,如果没有那微弱又凌乱的呼吸声的话。王秭歆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脱掉鞋子,她轻轻地躺在她身侧。伸手攀上她的肩膀,感受到她没有要挣动或是拒绝的意思,王秭歆才试着拥抱她。
泪水从杨可璐的眼中滴落下来。她很委屈,但又不知因何如此。换句话说,不知为何会委屈到这个地步。明明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却还是会因为不是完全的信任而悲伤。
“这个拥抱是真心的吗?”她哑着声问,“还是说,这只是你又一次的无可奈何?”
“给你的每个拥抱都是真心的,只有心甘情愿而已。”
“我想讨厌你。”她说。
“没关系。”她拢她再紧一点。
“什么叫没关系?”
“因为我可以多喜欢你一点儿。”
“喜欢我?”
王秭歆点点头。
“说起来有点羞耻,你知道我第一次对你有负罪感是什么时候吗?”
“嗯?是什么时候?”
“你替我做那么多事,又处处细致入微地照顾我。人在最孤独敏感的时候最容易被一点小小的善意触动。何况你给的本身也不止一点。那天你来找我,送我那册笔记簿,然后拿笔写以后会多陪我‘说话’”
“我问你为什么?”
“你没写实话,你只写因为你有点无聊,想练字打发时间。可是我听见了,听见你小声地说这样就可以让我不会太寂寞。那天你陪着我写了好多页,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之后又陪我去看鱼池,黄昏时还带了漂亮的花回来哄我笑。”
“你离开的时候我站在廊下看了好久。”
“那时我想...如果...如果...”
她重重叹出一口气。
“如果我嫁的是你就好了。”
呼吸凝滞,杨可璐转头看向她。
“嗯,我想如果是能和你一起就好了。”
“那时候不知道你是...所以...所以动心之后觉得很羞耻。我对名义上的继子生出这样的念想,哪怕只是一点苗头都是让人好羞耻的事。那之后你一靠近我,一对我好,我就觉得有负罪感。伦理也好,道德也好,各种方面来看这样的感情都是不被允许的。”
“你告诉我,你父亲快要回来了。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和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今后得过且过吧,变故就又出现了。”
“我真的很心疼你。”
“也真的很喜欢你。”
沉默再次降临了,万籁俱寂。王秭歆用衣袖把她脸上的泪水仔细擦干,再拥着对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喜欢。慢慢做了几次深呼吸,调整好躁动的心,杨可璐默着听她的心意以及窗外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窗户的声音。
雷声又响起了,肩头微微一颤,她静静地蜷在那个怀抱里。雨还在不停地敲打窗户,又几番艰难地喘息过后,她想到与王秭歆共枕眠的每个晚上。她身上那宁静温暖的气息曾深深地令她着迷过。如同现在,总有一种什么都可抛诸脑后,只顺应地沉溺于此就好的念头。
半撑起身子,视线重新看向她那双同样润湿的眼睛。默着一语不发,她又看向她数日以来一直贴近着的,试图用真挚的言语令其恢复听力的耳朵。指尖轻轻触摸着轮廓,柔软,小巧,它承担了太多她的期许。
又一次贴近了,她鼻尖轻蹭过,王秭歆呵出的气息微不可察的颤了一瞬。在那些日子里,她每一次的贴近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忍耐力考验。湿热的唇轻轻含上她柔软的耳垂,舌尖只稍稍一碾过,她赖以支撑心神的忍耐便被揉碎。呵着重气,杨可璐仍不知疲倦地亲吻她的耳朵。
在过去,它听了太多的秘密,但唯独没有听到过她对她藏于最深处的心意。杨可璐的喜欢从未以言语表露过。那是在某个没有察觉的瞬间诞生出的情感,接着便持之以恒的,顽固地停留在心间,生根发芽。
一定要说的话,大抵是那时候她选择随自己南下吧。在那个时刻,她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信任感和托付感。王秭歆把可选择的未来又交到她手里,这是怎样浓重的一份信任。在她自己都看不清前路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人肯如此坚决地选择陪伴她身侧。感动之余,杨可璐才后知后觉出了别的体悟。
她为这份心意感到懊恼,认为该拿鞭子去找王秭歆讨一顿能使人清醒的打。可是这样还能对得起她给予的信任吗?名义上的继子对她生出那样的感情,这是断不可能被接受的事情。她退缩了。她不愿意令对方失望。
她想,她的耳朵既然不能够听见,那么言语就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所以她把喜欢藏进日常相处的每个时刻里并倾尽所能地呵护着这份感情。她不希望王秭歆知道。
换句话来说,她不希望她再背负上一份不能被承认的关系。可原来她们彼此之间都在藏匿爱意。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里的点点滴滴全都是名为爱的痕迹。
“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委屈了。”她在她耳畔轻声说。
“因为害怕辜负你对我的信任,所以即使是喜欢你了,我也只能不能表现出来,哪怕一点点都不敢吐露。可是你才让我知道原来你没有那么信任我。”
“我以为你清楚很多事。”
她再次重复这一句。
“我以为你只是不知道我喜欢你。”
“那么现在...就现在吧。”
“你听清楚了吗?”
“你清楚我的喜欢了吗?”
深深的无力感揪住了杨可璐的心。但她不会因为这样的告白而堕入深渊,那个只要她需要就会为她敞开的怀抱又一次接纳了她。雷声激烈地摇撼着窗户,似乎想要恐吓她们快些从缠绵里分开。暴雨再次从深黑的天空落下,她们又被不停流的雨声包围。
其实言语没能表露的也并非全不可探查。譬如这心跳。她已倾听过它无数次了。可这已经无所谓了,王秭歆想。紧紧相拥着的两人只听得见彼此浓烈的心跳。在互相温暖又宁和的气息里,一同坠入梦乡。
不是每个人都能包容欺骗,即使是迫不得已的举动。怕惹旁人不高兴,杨可璐并未再对任何人提起王秭歆的秘密。这将成为我们两个人共同的秘密,她说。她很高兴能和她拥有一份这样的默契。互相道明了心意,那该让人知道的,还是得说一声。
不过杨可璐只选择性地告知了龙亦瑞。而杨媛媛是到几个月后才发觉不对劲。嗯,等意识到事情不对,她跑上门来气势汹汹地质问。耸耸肩,杨可璐说龙亦瑞也同意先不告诉她。为什么!她生气地问。因为你老想着扯辈分,所以只用安龙亦瑞的心就好,你就不必了。
“可我们是一家人!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跟我说!”杨媛媛给她一拳头。
“哦,龙亦瑞说她点头就等于你点头了。不满意的话,你去跟她闹吧。”
“就算她说得都对我也不管,我就找你麻烦!”
“你讲讲道理,顺便小声一点儿,等会儿王秭歆又要拿家法出来了哈。”
“她不能...”看一眼四下无人后,杨媛媛朗声说:“你俩谈了,怎么算都轮不到她再打我。要动家法现在论资排辈也是龙亦瑞动。”
“也行,但有点重,你确定要我动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杨媛媛猛地回头看去。不知何时,龙亦瑞已握了那粗得吓人的鞭子和王秭歆站在一块儿。想起上回惨痛的教训,她下意识捂住屁股。
“她在这里,你怎么都不提醒我!”
“我提醒了。”杨可璐一脸真挚地说,“叫你讲讲道理再小声一点儿了。她俩就在对面房间里说话呢,你稍微嗓门大一点儿都听得一清二楚。”
“人家的事情,你这么多意见干什么?”
说着话,龙亦瑞跟玩似的对着半空抽一下那条鞭子,凛冽又清脆的声响划破长空,听上去比王秭歆之前的动静吓人多了。杨媛媛立马老实地摇头再不吭声。
“看把你吓得。”杨可璐嫌弃地摇头,“从前你搁军营里放炮的时候比什么都起劲,这会儿一声鞭子就给你吓得缩头。”
“你也说了那是从前!”
胳膊肘拐她一下,再转过身,杨媛媛嘿嘿笑着凑到龙亦瑞边上。口中念着有话好好说,一家人要和和气气的,别动不动就使什么家法抽屁股。她哄人讨好的模样看得王秭歆背过身去笑。已不止一次了,她又问杨可璐同样的问题:“她真的不是属狗的吗?”
“不,她属耗子的。上次你打得她抱头鼠窜的时候我就说了。”
回想下那日的情形,王秭歆忍不住笑道:“应景,那是真的应景。”
春走夏至,潮热的七月又一次袭来。这一回张琼予家门口支起了白经幡。她母亲终究还是没能熬过病痛。在医院住了那么些时日,某天晚上张琼予探望过她后,她便悄无声息地去了。灵会办三日,罗寒月几人每日都来帮忙。一是真心悼念那位可亲的长辈,二是代替在外出公差尚毫不知消息的洪静雯陪伴她。丧仪是陈珂操持的,张琼予说这是她的营生,找外人不如找她。陈珂尽心尽力地做着法事,衷心祝祷那位长辈可以安息。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着。
亲近的好友皆担忧张琼予的状态,可是她的表现却有点令人意外。父亲受丧妻之痛整日病恹恹的,但做女儿的却平静如水般地依旧操办着一切。连守灵都未落过一次眼泪。
刘力菲旁侧敲击般地问过,得到的答复只是一句没什么可伤心的。默默注视着她的身影,罗寒月心想也许是早在母亲病情危急的时候她就已经流干了眼泪。她不想展露一丝的悲伤,那么她们便默契地闭口不谈。只一道帮着她把事情做完。
灵会最后一日,外头下起倾盆大雨。按规矩该是子侄辈的守这最后一晚。罗寒月她们不能留在这里,于是皆提前散去,约好第二日再来陪着送葬。偌大的灵堂前只有张琼予一人。
明明是最热的时节,那吹入进来的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快十一点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偏头往外看,只见浑身湿得不成样子的张润立在灵棚的入口处。抹一把脸上的泥水,她走进来,模样看着十分狼狈。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从蒲团上起来,张琼予忙拉着她看。
“家里给学校去了电话。”她喘着气说,“下火车的时候才开始落大雨,没带伞就淋湿了。我怕赶不上就一路跑过来,不小心又摔一跤。走了好半天的路才拦到黄包车。”
“我不是说了,让他们不要跟你讲。”
张琼予心疼地摸她手上蹭出的血痕。
“我不回来的话,今天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她低着头小声说,“何况...何况洪静雯也不在,她们也不能留在这里。今晚能有资格在这里陪伴你的只有我一个。这种时候还是有人陪的好。”
“先让仆人带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好。”
等收拾完指针已指向十一点四十了。张润红着眼眶跪到另一张蒲垫上,倒不是出于伤心,而是刚才消毒太痛,她忍了好一阵儿的眼泪。只小小的蹭伤她都痛得受不住,她难以想象父母口中那位病重得每日在病房里奄奄一息的长辈是怎么过来的。那种痛苦只有死亡才可以结束,看着那张遗照,她想也许这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们要为她做什么呢?什么也不用做,该做的,我已经做完了。一问一答,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对话。对一个人的观察只要达到累月经年的地步,那么很多的事情都可以去提前预判。
默默地看着她,张润发现张琼予的反应和她在火车上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双眼睛似乎包含了很多的情绪,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悲伤。她以为她难过,又或者说,正是因为怕她只能独自难过才一定要逃课跑回来。
“盯着我看做什么?”
“这几天你一直是这样吗?”
“什么?”
“就忙碌,很辛苦地处理各种事,再就是藏起来。”
“藏什么?”
“把难过的一面藏起来。”
“你们都这样以为吗?”张琼予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就算不是这个,你也应该心里藏了什么事情。”张润的语气异常笃定,“你很累。但我想出这种事情,她们不会任由你一个人全盘操持的,有她们帮手你会轻松很多。可是你的样子比我想象之中还要疲累。走进来之前,我看了好一会儿你的背影。你像是在硬撑着什么。好颓然,好孤单。”
“你好像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观察我。”
“所以让你无法和她们言说的是什么?”
时隔多年,张润也学会了不直面她的问题。但是她忘了,她的一切都是张琼予教导的。她可以不直面,张琼予也能不答。安静在这种时候不是个好的讯号。张润还没学会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形。很快,她败下阵来,先一步回答她的问题。
“我只是在听你的话。”
“嗯?”
“你不是让我一直看着你吗?”
“在我们相遇的第一日,你就这样要求我了。”
“所以我很听话的一直都在注视着你。”
是了,张琼予想起来确有其事。那时只当她是个不安分的学生,没想到后来会延伸出别的关系。但她的话是有时效的,只是到那一声下课钟响而已。是张润自己默默地延长了处罚的期限。
“没有悲伤是因为我在该流泪的时候已经流光了。”张琼予轻声道,“现在剩下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庆幸。”
“我不太明白。”
“痛苦是必然的事情,能不再痛苦当然是值得庆幸的。你知道要结束痛苦的话只有两个路子能去做。要么消除痛苦的根源,要么...”
望着那张遗像,声音止了,张琼予没能再说下去。痛苦的根源是什么呢?张润开始想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出答案,没错,是病痛。如果医治能有效果,那么痛苦就会缓解,人也不必死去。很显然这条路是死路一条,完全没有任何作用。那么另一条摆脱痛苦的道路是什么呢?默着想了几分钟,她垂在膝上的手缓缓攥紧了。直到伤口传来清晰的痛感,她重重地深吸几口气。
“别去抓,会再流血的。”
伸手隔着纱布揉一揉那处,张琼予让她小心一点。要收回时,她的手被悄无声息攥紧了。张润的表情凝重得叫人不忍直视。深呼吸好几下,待心神稍稍平稳后,她才抬眼看着张琼予道一声辛苦了。
“嗯,这几天每天都有人跟我说这个。”她微微点头。
小心翼翼地拥抱她,张润压低了声音说:“我懂了。”
“要能够做到那样的事...真的辛苦你了。”
“我跟她们不一样。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是唯一一个同你共担这份痛苦的人。就像现在这样子。”
“如果你真的明白了的话,你不该还想要拥抱我才对。我想那对你来说是可怕的事情,你...你不该...”
“我不知道你具体做了什么。也许是像小说里写的拔掉了什么,又或是往药瓶里放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知道。我只是能体谅你想要结束她痛苦的想法。你终止了痛苦的延续,所以为此感到庆幸。”
“如果我说错了,那就当成我今天摔一跤脑子不清楚吧;如果...如果没有错...那么我会继续为你保守秘密。”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姐姐。”顿了片刻,她又说:“就像那时候你说的,我只是单纯想看你开心,所以就愿意为你保守秘密。”
“因为喜欢才舍不得你一个人这么辛苦。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也只有这些而已。”
张琼予无声地抬起手摸摸她的背,那双眼睛晦暗不明。又默了片刻,她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对方的怀里。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了。
又或者说,这是张润第一次主动靠近她。还以为你会更喜欢洪静雯一点儿,她轻声笑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提这个,张润小声说只是因为她人不错,因为她对你足够好。只是因为这些才也喜欢她一点而已。但最在意的...始终都是你。
“要期末了,你请不到假才对。”
“嗯。我偷跑的。”张润老实地答。
“怎么离了我,你就又不好好当乖学生了。”
“因为除了我,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在这个时候拥抱你。”
“即便是洪静雯也没资格。”
“所以我一定要回到你身边来。”
“看来是没白疼你。”
暂且丢下沉重的包袱,张琼予靠在她怀里默默叹息。她说的全都不错。能结束痛苦的另一种方式就是终止。当生命不再苟延残喘的勉强支撑,痛苦也就能一起消亡。只用针筒往点滴里加上一点小小的东西就可以达成这种解脱。张琼予做完了应该做的事,也流光了眼泪。
母亲是和她一样惧怕痛苦的人。逃出那种折磨是她们心照不宣的默契。推动药液的时候,母亲也小声地对她说同样的话。
辛苦了。
嗯,这一句自那天起的每一日都能听到。它像一个小小的咒语,禁锢着张琼予在人前流露真正悲伤的权利。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也会有如此孤独的时刻。没有任何人可以听她诉说这件事,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去说,她下意识地连洪静雯也排除在外。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这种要命的孤独。张润的出现为她带来缓解孤独的温暖。眼角涌出一滴泪,她静默地靠在这个怀抱里,但只堪堪十二三分钟的时间便又收起悲伤展露一丝笑意。
“靠再久都可以。”张润不解地看着她,“你很累,可以多靠着我休息。”
“依赖不是个好习惯。”张琼予安抚般地摸摸她的脸,“再多停留一会儿的话就大事不妙了。毕竟做姐姐的更应该照顾妹妹,而不是对你产生依赖心。”
“是洪静雯的话,你就会一直靠下去了,对吧。”
“嗯。”张琼予盯着她的眼睛,“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原因。”
“只是单纯觉得...该让喜欢自己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张脸,她轻声说:“我该让最喜欢自己的妹妹轻松一点。”
“你已经为我保守很多秘密了,像这种累人的活还是给旁人做吧。”
“可是我不觉得累。”
“她,或者她们,每个人都有很多次的机会被你需要。”
“也许我只能有这一次无可替代的机会。”
“只一次的话,再辛苦也不会觉得累吧。”
沉默地凝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张琼予想张润还是不懂得很多的事。对于某种感情来说,她是一无所知,她却无所不知。无论姐妹,师生,她们拥有的任何一个关系里张琼予都是主导者。在这个晚上她同样掌握着一切的主动权。但最终,她还是重新回到她怀里了。
这样不对,她知道,却无法遏制。她没办法对那双眼睛硬下心肠。正如她知道的那样,她也许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被自己需要。张润从不在她任何跟需要两个字会挂钩的名单上。张琼予反而是希望能够被她需要。那是出于亲缘的一种本能反应。她很喜欢这个妹妹,可喜欢是不同的。
枕在她的双膝上,张琼予想到了她曾问过的东西。若本身就是姐妹又该如何?闭上眼睛,她轻轻叹一声。这样的叹息不是张润能懂得的了,她只能慢慢地将她再抱紧一点儿。
“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说给我听。”
“我不一定能够懂,但我能够倾听你。”
“没什么。”张琼予抚上她的手背,“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哪里的话?”
“尽管我不想,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害你受伤了。”
“不痛的,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又不是你的错。”
“谢谢你。这一回就罢了,今后...我会多补偿你一点。”
不知道该说什么,张润只能默默地点头。看一眼裹着纱布的手,她不清楚为什么张琼予会为这样的小意外感到歉疚。 这一件还没想明白,听到补偿两个字,她又毫无缘由感到一瞬的揪心。任由她轻轻抚着那只受伤的手,张润在心里叹息。不懂得的事情太多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懂得她呢。兴许把大学念完就能明白了吧?她想。
课本不会教的东西只有张琼予可以教导她。但遗憾的事情是直到她和洪静雯坐上那艘船远走台湾,这位一直以来尽心尽责的师长也没能为她解惑。坐在小小的码头眺望大陆的方向,想着没有一起离开的她,张润想了近半年才明白她在这一晚说的所有的话。但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死亡像是对平静生活的一种脱胎换骨的考验。这一年国中本就不安宁,这件事虽为平常事,但毕竟是第一次有熟识的亲近之人离世。自它之后,国中更多的地方都闹起来。大伙儿渐渐地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两广闹了好几个月,华北又闹起来,自去年到今年皆是为联合抗击东洋鬼。闲谈时刘倩倩问刘力菲这事儿真的就那么难办吗?那么多人都呼吁联合,为什么那一位偏就是不肯呢?去南京之后,见识到的大大小小的游行也不少。学校里谈论的人也很多。
为着从前的教训,刘倩倩三人从不主动掺和进去,但关起门来还是会聊一聊。读了史书更觉得诧异,她们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几百年过去了,这片土地还要受东洋鬼的袭扰。刘力菲没法子解答这个,张琼予说是因为权力的诱惑胜过一切,不到最后的时刻有些人永远不会醒的。
“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驱逐出去啊。”叶舒淇叹道。
“谁知道呢。日子一天一变。”张琼予摇头,“就目前来说,那位忙着内斗,不管该管的事情。我觉得早晚有一日这个国要因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也不知道我家里边怎么样了。”
自两广闹起来,郑丹妮的心情就一日比一日差。那如今是典型的是非之地,她拍个电报回去都得等好几天才有音信回。上头看着是写的一切尚安,但报纸读来一日比一日忧愁。
她想回去看看,可是那边现在乱糟糟的,去的火车和漕运都停了不少,一票难求。她买不到票就只能老实留在这里继续烦躁。这一闹就闹到九月才又消停。好不容易购得一张票,郑丹妮乘火车独自归家探望。刘力菲本说歇了业陪她,连陈珂都吭声说一起去,但她却摇头拒绝。说回个家而已,用不着兴师动众。
“那到了,你记得拍电报回来。”刘力菲叮嘱她。
“知道。”
话是这么说,可郑丹妮一去就大半个月音讯全无。罗寒月拍了好几封电报过去,没被退回说明有人收,但就是始终没回信。在众人商议谁南下去寻她时,这人却又提着行李出现在饭馆儿的门口。接了行李,一个个忍不住盘问,她笑着摇摇头,这才说有事情耽搁了。
什么事?喝尽一碗温水后,郑丹妮异常平静地说丧事。跟朱怡欣那时差不多,她归家才发现自个儿的家已经没了。两广闹得凶,几个头子也斗得厉害。他们成日四处抓人去充兵役,不然就敲诈勒索钱财。一日一日的贿赂养肥了胃口,一旦给不起了,许多的商户就因此被抄干净。反正简单来说,她家如今只剩她一个人。
和那时的朱怡欣不同,她一定要讨公道。可惜势单力薄被围殴一场丢出官衙。寄居旅馆养伤的模样太狼狈了,朋友们来了会瞧着难过,所以她才没有回复那些电报。等能下地走得动了,她才买张票重新回来这里。
担忧她的安危,除杨公馆那两个去军营的,以及南京上学的没来之外,其余人全都聚在这里商议。郑丹妮没想到会这样。她只是太累了,想先来刘力菲这里安安心心地睡一会儿。这下好了,看着大家沉默的样子,她有一点儿歉疚。唉,她还是让她们难过了。越过那些人,陈珂来到她跟着站着。抬手揽住她,除这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能做的。
“你带她先回去。”朱怡欣开口了,“什么也不要问,你直接带她走吧。”
看一眼她,陈珂懂得她的意思。抬手提起行李,她牵着一语不发的郑丹妮离开众人围绕着的地方。有些时候不是人越多越好。朱怡欣对这点有着最透彻的领悟。她最需要人的时候已过了,如今更多的是想要一份平常心。一份不以过多的同情,过分地去在意她感受的平常心。不然的话,她会有添麻烦的负罪感。那无疑只是雪上加霜罢了。
“怎么会这样呢。”她离开之后,杨媛媛才皱着眉叹气。
“事事皆难料吧。”徐楚雯担忧地问:“但是真的不用跟过去陪着吗?”
“她会更辛苦的。”朱怡欣摇头,“有陈珂在就可以了,我相信她会照顾好她。”
“难道就只能这么算了吗?”罗寒月眼里涌着强烈的不甘,可最终这份不甘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看起来那位使手段让两广安宁了,实际上我觉得这只是表面功夫。”洪静雯说,“说个不好听的,今后局势只怕是会更乱。”
“有什么风声吗?”刘力菲问。
“不好说,反正不太妙。”张琼予难得地露出凝重的神色,“简单来讲,李姗姗她们那边越忙碌,局势就越复杂。现在都只能走一日看一日,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是啊。”手撑着脑袋,李姗姗叹口气,“有件事本来不能说的,但...唉...我舅舅说706的新学生兵已被暗中抽调不少人往华北去了。可能是有什么事又要发生。”
“而且...好久之前出现过的那个幽灵电台又出现了。但他们还是找不到痕迹。这事儿比较麻烦,不知道究竟是哪方的人埋伏在咱们这座城里。”
“到底几时才能真正安宁啊。”龙亦瑞靠在椅子上仰天叹息。
“看那位什么时候才肯化干戈为玉帛咯。”刘力菲抬手倒一杯茶。
这一日大伙儿都听了朱怡欣的劝没有去看郑丹妮。正如她所说的那样,郑丹妮像是有意把自己藏起来。不光不像往日那般各家串游,连报社都请了一周假不去。朱怡欣说只能等她自己走出来。
尽管各个都担忧得不得了,但没人敢往她跟前去凑。只每日都问问陈珂有无新进展,再多买些好吃的交到她手里,说是提回去帮忙哄一哄。破天荒的,陈珂一连七天没有去摆摊只守在郑丹妮边上陪她。她没想做的事,不过整日静默地望着天空发呆。
她身上的伤也不算完全好了。陈珂每日还要给她重新敷药。罗寒月本闹着说要上门亲自瞧,还是李姗姗她们劝住了才没跑来扒人衣裳。平日磕了碰了都要掉几滴泪的人,如今身上那么多处淤伤却一声不吭。敷药时陈珂怕弄疼她,她倒还反过来笑着安慰对方说早不觉得疼了。
“听龙亦瑞说你那摊子跟前有人寻你,不去真的没关系吗?”
手一顿,陈珂出神几秒,随后又继续为她抹药。
“你更重要。”
“抱歉,是龙亦瑞来给你送东西时我不小心听见的。”
“没关系。”陈珂温柔地说,“也不是什么不能听的。只是大伙儿怕给你心上添负担才都小心翼翼的。”
“我觉得我变了很多。”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她轻声说,“我自己都要不认识我自己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成日望着天发呆,明明以前最不喜欢这种事。我不想哭,也不想笑,也不觉得烦躁,更没有不安宁。好像没什么问题,但又偏偏不像从前的我了。那走出这个门,她们会不会都对我感到陌生,之后就全都不管我了。”
“怎么会呢。”
“不会吗?”
“她们很想像我一样可以在这种时候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们都不会不管你的,我也是。”
“那我还真幸运。”她忽一下笑了。是这几日里唯一的一次。不多时,她又闷着呼痛,叫陈珂下手轻一些。
“我已经很轻了,换罗寒月来的话,你又要叫得惊天动地。”
“好吧,你好有道理。”
又一阵儿,揉完药,郑丹妮半披上外衫静坐在床上。许久之后她又毫无预兆的哇一声哭出来,唬得陈珂丢下药碗忙从外头跑进来哄。怎么了?她只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袖哭,像是要将郁结于心的全都流干。搂着她,陈珂为莫须有的罪过道歉。她说都怪她手劲太大揉痛了对方。想哭就哭吧,反正都是她的错,不丢人。莫要忍着再委屈自个儿。
在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之后,郑丹妮在第二日清晨终于肯迈出这里回到报社去上班。同事们朝她致以简单的问候,随后便都又投入繁忙的事务之中。打起精神,郑丹妮开始翻看自个儿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翻着翻着她好不容易恢复的心情又跌落谷底。每份资料都在明明白白昭示着时局越来越动荡。将文件袋丢到桌上,她偏头看向窗外阴翳的天空。失去之后才更清楚一份安宁有多难得。
“早些了事吧。”她叹道。
“大抵不会再有比现在更糟的局面了。”
往后数月,每一日的报纸都见不到几条好消息。人们在旷日持久的惶恐里像是又过习惯了。中国人最大的特点是适应性极强。即便时不时头顶有几架飞机掠过了,大多数人也只当观鸟那般望一眼便了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今年的十二月才发生一丝震动。西安出了大事,那位被圈了起来,不晓得是要杀头还是要如何。人心惶惶不安。直至这月25日,那位终于肯接受联合的主张事情才告一段落。登报见闻,一时叫好者无数。每个人都想如此一来该是能血洗国耻了。
像是为提前庆贺那幻想中的胜利,这一年的新元旦过得格外热闹。京沪一甩前些日子的阴霾,又恢复至歌舞升平的欢乐场。这种平静和谐的氛围麻醉着所有人,直至夏日七月七,北平的卢沟桥出了事才缓缓揭开它那粉饰太平的面纱,将腐朽到不堪入目的羸弱搬到台面上。
七月七,卢沟桥事变;七月二十九,北平、天津皆沦陷。此时的京沪还处在麻痹之中,幻想前头还有那么多地方可抵挡。谁知不过短短十数日,八月十三,淞沪便又开战。八月十四、十五,日机便大举空袭南京。这一举动使得整个京沪为之震动。八月十九、八月二十一、八月二十四、八月二十六,空袭接连不断,八月二十八,上海火车南站被轰炸。
刘倩倩等人侥幸在八月十三之前放假离开学校回家。否则每一日都将在躲避空袭的恐慌里度过。她们离开才不过两日,学校图书馆和实验中学就被炸成火海一片。得知消息,三人的表情都极为凝重,算是死里逃生。
粮食一日三涨,幸好有张琼予提前打招呼的原故,刘力菲等人都采买了足够的食物放在家中。一纸调令九月初到来,张琼予父亲要带一部分十五局的人进驻南京。敲定名单的时间很短,但洪静雯和张琼予二人的名字皆在上头。与她们同行的还有被报社派去南京去公差的郑丹妮。不出意外的话,她要在那边待到明年一月。
一下要离开三个人去那是非之地,罗寒月等人都忧心不已。得知郑丹妮要去南京之后,一向沉稳且会支持她所有决定的陈珂同她爆发激烈的争吵。不是没有别的人选了,为什么你非去不可?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好些同伴。就不能换别人领这个队伍吗?即使可以我也不想拒绝,她说。
自家里出事以来她浑浑噩噩过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件正经事可以做,她希望陈珂可以体谅她这种无所依从的心情。除了赖以为生的事业,她不知道她还能够做什么了。再多的争吵也改变不了郑丹妮要去南京的决心。于是陈珂无可奈何地点头了。随后,她说等她处理完一些事情就会上南京去陪她。
“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吧。”郑丹妮说。
“也不能总要你陪我。”
“我...我也得能自个儿做点什么才行。”
“太危险了,你明白吗?”
“如今偌大个国哪里都危险。”
“好。”陈珂点了下头,“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绝对不要离开张琼予的身边。你们一定要一直在一起。”
“我知道,她当官的,挨着她安全。”
“一定!”陈珂拽住她的手,“一定不要离开她身边!”
“好。我答应你。”
她们几个出发的那日大伙儿都来送了。除了陈珂。她前一日便同郑丹妮说好了。因为怕到时候忍不住强行拖她回来。能体谅她那份担忧的心情,郑丹妮没有任何不答应的理由。临行前,她从包里拿一封信交到罗寒月手上。
“我知道陈珂心里不好受。”
“我也知道她还在生我气,只是勉强答应放我走而已。”
“这是我给她的道歉信,先暂存在你这里吧,等明年我快回来的时候你再拿给她。让她晓得我是想找回从前的那个我才一定要去的。”
“从前的你?”
“嗯。我很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也许做一些实事能找回来吧。”郑丹妮笑了笑,“反正就托付给你了。”
“好。”
“你没事帮我多去看看她吧。”郑丹妮又叮嘱刘力菲。
“嗯,你安心去,我会陪她。”
坐上汽车,郑丹妮等人皆从城门口离开。大伙儿沉浸在送别的伤感之中,没人注意到老旧的城墙上,陈珂站在柱子后沉默地目送她们离开。像是心有所感那样,郑丹妮偏头往回看了一眼,可惜她并没有望见那个身影。
不知何处飞来了一只白鸽。坐在车里,郑丹妮盯着飞过的它看。随后,越来越多的白鸽出现在视线里。一路默数着,车子经过一辆翻倒的货车,看见满地的鸽子笼,最后一只也跃起逃出囚笼,郑丹妮露出惊讶的神情。
一百零八,一只不差。
离开的三人算是懂得如何安她们心的,九月间张琼予每隔几日就会拍电报回来报平安。至于时局相关的,她皆用她们四人才知道的密码传递。从那些只言片语里,罗寒月等人感到愈发不安。
这月二十三号,报上讲国立中央大学已获批西迁至重庆,不日将开启西迁事宜,还在学校的学生会分批次被送至重庆,已归家的可自行前往。这桩新闻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虽说是为保全教育基业,可若非战事已到不可挽回的局势,这所学校如何能动呢?合上报纸,刘力菲已有预感大事不妙。
果然没几日,张琼予就发回急电。她要罗寒月和刘力菲、叶舒淇尽快整理变卖家中带不走的财物和产业,跟随即将接到调令的杨可璐的部队一起西迁至重庆。电报上还写706也将迁移至重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她写那位亦有意迁都。
罗寒月让阿若和刘力菲通知所有人过来夜校商议。看着张琼予传回的消息,刘力菲赶紧跟李姗姗求证这些事的真伪。别的她不知道,但706确实今日已接到密令准备迁移至重庆。这是早晨舅舅才给她摇电话专程讲的,要她和白豹回到学校去时刻准备开拔。眼下只看杨可璐的调令什么时候下了。不出意外的话,她那支部队就是要和706一起护送国立中央大学迁移。
“张琼予从来不会出错,她让我们尽快处置一切就是真的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这里离南京只有四个小时的路。一旦南京失守,或是附近的那些沦陷,那咱们这儿就守无可守。”死死地攥着那封电报信,看一眼教室里坐着的所有人,罗寒月第一个做出西迁的决定。
“真的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叶舒淇还是难以置信,“那是国都啊...”
“历史上有那么多兵临城下的先例,不足为奇。”刘倩倩摇头叹息道,“你忘了我们三个恰好躲过一劫吗?”
“好,我回去就让爸妈赶紧做准备。”
“那我去跟师父也透一嘴。”徐楚雯皱着眉说。
“走。”刘力菲也点头了,“别的不说。我只知道706和杨可璐的部队真的一走,咱们这里能守城的可就只有治安警。万一有什么事,怎么抵挡得住?”
“可是我们怎么办呢?”朱怡欣皱起眉,“我们不是轻易能离开的。”
“实在不行先辞掉。”龙亦瑞拿了主意,“你没发现咱们那些上司最近各个如临大敌一样吗?兴许他们也有咱们这种收消息的渠道,已经在准备提前离开了。”
“如果可璐真的接到调令要开拔,你们三个是一定要跟我们走的。”王秭歆严肃地说,“无论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在一处才能安心。杨公馆的财富养得起咱们一辈子,所以要不要这份工都无所谓。”
“那咱们这儿的学校迁不迁啊?”杨媛媛担忧地问,“万一打起来,那么多学生怎么办呢?”
“最迟十日内,这些学校动不动就该有信了。”陈珂笃定地说,“护一个国立大学用不着这么多的部队,该是还要护迁附近这些学校一起走。”
“你如何?跟我们走吗?”罗寒月看着陈珂问。
“不一定。”她摇摇头,“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办完。”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朱怡欣困惑极了地问,“曾艾佳说你已好多天都没有去摆摊了。”
“是啊,我每回去家里瞧你也见不着人。”刘力菲也问。
“不重要。”陈珂再次摇头,“你们先抓紧时间处置,然后尽快离开,等我办完事会来重庆寻你们。”
“张琼予有说让我跟着你们吗?”张润问。
“有。她让你和叶舒淇、倩倩尽快动身去重庆等复学。要是你父母不听劝的话,你就直接跟我们走,不必再去管他们。”
“好,我知道了。”
“那么就这么定了吧。”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罗寒月让她们各自都去准备。不管事情到底会不会发展成那个地步,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她叮嘱王秭歆一旦听见调令下来了,立刻就摇电话通知一下。众人皆散去,夜校里只剩她和李姗姗还有沉默不语的陈珂。想了想,罗寒月让李姗姗先回去收拾东西。如果她舅舅那边有新消息也务必第一时间告知。
“那你也尽快准备。”
“好。你放心。”
李姗姗走了,罗寒月才将视线看向陈珂。自从郑丹妮走了之后,这人除了张琼予会拍电报来的日子,几乎就完全不见人影。别说那几个了,连她心血来潮去碰好几回运气都不见人。
“我不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但现在不是能拖延的时候。一旦他们启程的日期定下,那你就必须跟我们一起走。万一出什么事,我怎么跟郑丹妮交代?”
“我东西少,随便收拾一下就能启程。你放心吧。你们启程至多不过两日,我就会尽快追上来的。”
“到底为什么?”罗寒月严肃地问,“郑丹妮也不在这里,你要等的白鸽子也出现了,你为什么还非要执拗于此?”
“总之,我有暂时不能离开的理由。”陈珂看向她,“快了,你相信我,我只是晚几天而已。”
看着那双透着坚毅的眼睛,罗寒月只能叹息着作罢。那么多人全都一起动迁的话会引起恐慌,想来该是一部分一部分地迁移,那么稍晚一二日问题应该不大。闷着点下头,她不再强行劝说陈珂。
往外走,阿若一脸忧愁地等在门口。他不懂小姐为什么今天在放学后宣布夜校暂时停课,还将之前收上来的学费退还给那些学生,让他们早点收拾家当准备西迁。西在哪里?他不懂。他更不懂为什么今天大伙儿都来了夜校还要关起门说事。但他瞧得懂每个姐姐离开的时候脸色都好难看。是出了大事,一定是。
“小姐。”
“走吧,咱们送陈珂回家。”
“不了。”陈珂背上木箱,“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你们先回吧。”
“可是已经很晚了,陈算子还要去哪里啊?”阿若不解地拽住她的箱子,“太晚了,山先生走的时候说现在很危险,一定要我们都回家的。”
“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面好不好?阿若送你回家。”
“放心,我办完事就回去。”
“不行!山先生说了不安全。”
也许是受这沉闷的氛围影响,一向听话的阿若第一次犟脾气地不让陈珂离开。但有点用力过猛了,他不小心一下拽翻了陈珂的箱子。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全抖落出来。包括那只红色的锦囊。瞥见眼掉落出来的青铜币,她当即大惊失色。顾不得收拾那些东西,抓了那几枚青铜币,她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以为自个儿弄坏了东西,阿若慌慌张张地道歉。一直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仰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陈珂的叹息声落在院子里。随后,她温柔地将青铜币交到阿若手里,让他再抛掷完剩下的次数。
“认识这么久,我还没给我们阿若算过呢。这次,我给你算命卦好不好?”
“可是大家都说你不准。”
“不准才好,阿若,不准才是好。”
“你不是不给朋友算吗?”罗寒月问。
“嗯。但青铜币落地就非算不可。”
“阿若,抛吧,别怕。”
看一眼自家小姐,见她没反对,阿若便蹲在地上老实地抛完剩下的次数。卦象一出,陈珂整个人都楞在原地。半晌,她用极力克制过的语气说:“阿若是最听话的人,对不对?”
“对!”
“我们阿若的命很好。”
“真的吗?”
“嗯。但是你要一直跟在罗寒月身边才可以。”
歪着脑袋想了想,阿若赞同地点头。他其实对好坏没有概念。但是自从跟了小姐,他过得一直都很好,比从前在家好多了。陈算子说得对,跟着小姐,他的命就会好起来。
“拉勾好吗,阿若。”陈珂挤出一丝笑容朝他伸出手,“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罗寒月的身边。”
“好。”阿若听话极了地同她拉勾。
“你算出什么了?”罗寒月看着他们,“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呢?”
“阿若听话就可以安然无恙过好一辈子。”陈珂没有直接回答她,“因为你是很好的贵人,你可以帮助很多的人。所以他只要听你的话,在你的身边就能得到照拂。”
“这样么。”罗寒月点了下头。
扯坏了人家的箱子,阿若自然不能再强拉着不让人走。他一直叮嘱着要陈珂早点回家。耐心听完他的话,陈珂才背着东西往书局的方向去。也许是还要做活,罗寒月想。
五日后,杨可璐的调令果然下达。和众人之前推测的差不多,她要和706军校要一起护送学校动迁。调令上的时间给的很紧张,这无疑又透露出战事愈发危急的迹象。
西迁分批走,她们也分批随行。经过商议,由罗寒月带着刘倩倩和张润、叶舒淇、徐楚雯率先同李姗姗、龙亦瑞、王秭歆、朱怡欣一起出发;刘力菲和陈珂第二趟走,杨可璐和杨媛媛以及被说服来帮忙的曾艾佳她们三个最后再行。要有人先去重庆置办打点,故罗、叶两家以及杨公馆的人要放在最前面。
原本刘力菲也要第一趟走,可听见陈珂要留下,犹豫再三,她便也开口说留下来。郑丹妮走时托付了的,她不可能率先离开。至于曾艾佳么,朱怡欣去联络她时,她有一点不想离开。
因为养父母对这些战事并不在意,他们洋人的身份就是与生俱来的免死金牌,再猖獗的士兵也不敢轻易冒犯这些人。至少在过往的时候是如此。可是朱怡欣要离开了,这使她感到无比纠结。看着心急如焚的她,曾艾佳还是做出了选择。
她跟养父母讲自己陪朋友去重庆待几个月便回。没把话说死,她自然就获得了准许。是啊,无论哪国人打进来,这些洋人都不会有事,她不用有后顾之忧。
该处置的这么短时间一定处置不完,罗、叶两家都只能留几个本地的仆人继续变卖和看守。本都定好了,临近启程之时,阿若又主动跟罗寒月提要留下。问为什么?他说犟牛姐姐和陈算子都还在城里。他晚上睡觉做噩梦,梦到好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她们身上,所以他没办法安心离开。他想晚两天再和家里的管家先生一起同她们两个往西边来。
架不住他一再地恳求,罗寒月只能叫管家多看顾一点儿,办完最后的移交手续就马上同刘力菲她们出发。到出发前的那一日,罗寒月才从抽屉里翻出郑丹妮的那封信。这段时间忙着西迁,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置,她快忘记它的存在了。想了想,她把信交给阿若,要他明天一定交到陈珂的手里。也许看过之后就不会再那么固执了,她想。
第二日,在城门口集合出发的时候,陈珂依旧没有出现。只有刘力菲和杨媛媛、曾艾佳相送。再不舍也不能耽搁出发的时辰,望着车队远去,几人心中皆隐约感到不安宁。为了方便动身,杨媛媛和曾艾佳、刘力菲都直接搬入杨公馆住。但奇怪的事情是她们怎么也找不到陈珂。
阿若拿着信在她家门口从午后蹲到傍晚也没见到人。第二批出发的时间是三日后,刘力菲忐忑不安地等着时间流逝,连夜里睡觉都不大安宁。
又一日,陈珂还是没有消息。比这还令人觉得不安的,是天上一直盘旋的敌机。提心吊胆地在外边寻了一日,刘力菲三人又一无所获地回杨公馆。
刚迈进门口,轰隆的巨响就震得人脑袋发懵。几十秒后,全城的喇叭都播放起空袭的警报声。遭了!这样的声音没有持续很久。在城外,早有防备的杨可璐和706剩余的驻军指挥炮兵击落了那架敌机。但这预示着敌人离家门口不远了。
他们通常都是这样,先炸毁各种机要建筑、道路,再派兵突袭。所有迁移的计划都要再往前提。杨可璐从军营摇回来电话,让刘力菲和陈珂明晚九点提前出城到军营随军开拔。刘力菲没有任何问题,可是陈珂依旧没见人。刘力菲和杨媛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一直默不吭声的曾艾佳在此时终于说话了。
“你们真的了解她吗?”
“她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曾艾佳平静地说,“至少绝对不是表面上这样。”
“你想说什么?”杨媛媛问。
“还记得那一年咱们这里外头的学生被地下党撺掇着游行吗?”
“记得的。”刘力菲点头。
“那一回有些学生跑到真原堂来闹事,我开枪吓退了他们。按理来说,那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可是陈珂当时没表现出一点儿受惊的姿态,她只是诧异我有那样的东西。”
站起身走到刘力菲边上,曾艾佳抬手做了个扣扳机的手势。
“我就在离她这么近的距离朝那些人开枪,她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么说你们可能不太切身地明白怪异之处。”
摸出腰间那把一直上膛的手枪,她快速朝两人中间的空地开上一枪。几乎同时,刘力菲和杨媛媛都本能地做出震颤反应,随后皆是一阵耳鸣。
看她们露出难受的表情,曾艾佳收起枪,这时候才继续朗声说:“只有两种人不会对枪声有反应,一是聋子,二是经常听和用枪的人。”
“这样讲,你们能明白了吗?”
“我同她握过一次手。她右手的茧子也全是经常持枪的人会留茧的位置。她同我的手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算命的能在什么情况下经常动枪?”
“嗯?是吧,太荒谬了不是吗?”
“只能说明算命不过是个幌子,她另有别的身份。”
虽不想怀疑什么,可是曾艾佳说的话全都有理有据。刚才那一声惊得刘力菲汗毛都起来了,她难以想象陈珂在突发的,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没有任何反应。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但这不是当下最要紧的。找不到人,这才是眼下最大的问题。刘力菲想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再去找一找。她仍寄希望于陈珂会秉持她一惯守信的作风。
第二日清晨,刘力菲又出去寻人。可是刚走上街没几步,空袭就又开始了。她被迫躲进一处较安全的地方,直至太阳快落山,听见警报声消失才出来。满街惊慌失措的人和到处燃烧着的火映入眼帘,她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记忆中的许多事物都成为废墟。目光扫到那些横死的人,她背过身去狂呕不止。一双手在此时抚上她的背,转过来一看,竟是莫名消失好几日的陈珂。
“先跟我走。”
没做任何解释,陈珂拽着她离开那片废墟。等到较为安全的地方,她才让刘力菲马上回去通知杨公馆的人即刻出城。曾艾佳也好,杨媛媛也好,一刻都不要多留,马上撤走。为什么?她拽着她的手问。
“城外二十公里处正在交战。”
“最多一个半小时之后,突袭的军团会兵临城下。”
“你赶紧同她们先走,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陈珂只严肃地说了这么两句。她拔腿又要往别的方向离开,刘力菲说什么都不放手。她只能带着她先去找个还能用的电话亭通知杨媛媛。她们这通电话过去,杨媛媛刚好早一分钟得到杨可璐的通知。让她去罗家接阿若一起走,刘力菲则是铁了心要拽着陈珂不放。又一轮空袭突然降临,陈珂只能拉着刘力菲继续奔逃。
“你这两天到底都去哪里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们几个天天找你,阿若每天都在你家门口等你!”
“什么?!”脚下一顿,陈珂惊诧无比地看向刘力菲,“你说阿若?他没跟着罗寒月几天前直接走吗?”
“他跟我都放心不下你!”刘力菲喊了出来,“你还在这里,我们怎么可能安心走!”
唇抖几下,陈珂一直呢喃着刘力菲听不懂的话。怎么会这样...怎么就是不听话呢...又一声爆炸迫近,陈珂下意识地将刘力菲护在身下。果然几秒钟后一枚炸弹便落到两人附近。脑袋都被震昏了,刘力菲有点站不稳。用最快的速度扶起她,陈珂晃了晃脑袋拖着她往家的方向跑。一轮比一轮激烈的空袭使得杨公馆的众人无法脱身再去罗家寻人。看着这些守护在身侧的亲兵,杨媛媛下令让他们护着曾艾佳先走。杨可璐走时把这些人的指挥权都交给她了,她的话就是军令。
“你做什么?”曾艾佳皱着眉问,“你要一个人去罗家找那个傻子?”
“不然怎么办?”杨媛媛从一个士兵手上接过枪,“要走就都要走,一个都不能少。”
“他只是个跟你毫不相干的傻子。”
“才不是!”
杨媛媛把枪别好。
“你疯了吗?真原堂这一片没有被轰炸只是因为这里是洋人待的地方!你只要走出这里,就外头现在的局势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总之,找不到阿若,我不会离开的。”
站在原地,曾艾佳一脸错愕地看着她走出去。像是见识了什么无比荒谬可笑的事,她发出一阵儿怪异的笑声。摸摸腰间的枪,想了想,她低声念一句:这可不好办了。
外头的世界已变成两个极端。真原堂街区不见一点儿慌乱,而其余各处皆是四散逃离的老百姓。好不容易赶到罗家,但杨媛媛只找到了留守的管家,他说阿若又去陈算子那里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暗道一声不好,她叫管家马上出城离开,不要再守。
听了她的话,管家带着剩的人立刻动身。试着往陈珂家的方向去,可再次的空袭又扰乱了杨媛媛的脚步。轰一声巨响落到她附近,被人从后头按倒,她感觉到有不少被炸开的砖石砸到附近。
从地上爬起,亲兵们将她和曾艾佳从废墟堆里扯出来。这时杨媛媛才发现刚才救自己的居然是曾艾佳。掉下的碎石砸破了她的脑袋,鲜血如注染红她的面容。望着那张脸,杨媛媛的脑袋忽然剧痛无比,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往外钻。
疑心她也被爆炸震伤了,曾艾佳抬手用最后的力气打晕杨媛媛,接着让亲兵们带着她们立刻撤出去。至于刘力菲和陈珂还有阿若,她头疼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这样的情形她管不了那么多。这三个只能自求多福。
赶到家附近,这里已被炸得到处都是废墟。没见到阿若,刘力菲心想他会不会是往罗家回了?不用再摸钥匙开门,陈珂拽刘力菲从炸塌了的墙豁口直接进去。进屋,只见她扑通一下跪倒在祖师爷画像跟前。
都什么时候了!还拜神呢!
陈珂一语不发,只重重地叩首三下。随后,她抬手一摸神龛底下的圆盘。咔哒一声,桌下忽弹开一扇暗门。眨两下眼睛,刘力菲愣愣地看着那黑洞洞的入口。
“你在这里等我。”
“这...”
没时间解释更多的事了,陈珂从那道暗门钻进去。拉一下绳子,狭小的空间里白炽灯亮起,照出这间暗室真正的模样。坐到微型电台前,深呼吸一口气,陈珂戴上耳机打开旋钮开始发报。
听见从那扇小门里传来的声音,刘力菲当即懂了她在里面做什么。此时她完全相信了曾艾佳之前的推论,事实就摆在眼前,陈珂真的没有那么简单。片刻后,她想起李姗姗说过的幽灵电台。该不会那个潜伏在城里的幽灵就是她吧?听着里头急促的敲击声,她好像懂得陈珂为什么最近老不见人且非留下不可。
她在向谁传递消息?她是哪一方的人?她究竟是谁?太多的疑问想要探明,但现在都不是时候。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外头的声音也愈发混乱了。可暗室里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等敲完最后一个字符,陈珂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将微型发报机藏进木箱,她又从里头钻出来拽着刘力菲往外跑。
“我们现在去哪里?”
“出城。”
“阿若怎么办?”
“我会找,但我先把你送出去。”
“这怎么可以!”
拒绝,但刘力菲这时才发现自己完全挣不开陈珂的手。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装的了,那个平日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家伙,其实比她们任何一个都要厉害。她被她强行扯着往最近的西城门跑。
可等快到城下时,两人和那些都没来得及出城的市民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城门闭锁。这是个相当致命的信号,只能说明杨可璐和706的剩余部队抵挡不住敌人的猛扑,可能已经接受紧急军令拔营撤退了。也就是说,她们两个和这些人一起都成了瓮中之鳖,只有等死的份。
现在又该往哪里跑?想了想,陈珂拽着不知所措的刘力菲又往北去。她们刚离开还不过二十分钟,西城门就被炮火轰开,大量的敌军一拥而入了。又十数分钟后,三个城门皆失守,整座城都陷入战火纷飞。
眼看着最后的生路也无了,陈珂只能又拉她往别的地方奔到。二人逃至弥陀禅院附近已听得四周枪声不断。无处可去,看着弥陀禅院的牌匾,刘力菲二人只能先躲进去。刚推开门,她们两就听见身后传来枪响。摸出手枪,陈珂毫不犹豫地回头射击。看着倒下的敌人,两人皆面色一变。
她们用最快的速度跑进佛堂里,不曾想却在这里意外发现了阿若。又惊又喜,刘力菲赶忙问他有没有受伤?惊惧的人儿摇了摇头。他说外头到处都是死人,自己实在不知道往哪里躲了。到处都炸得破破烂烂,他也不认得路了。只还勉强认得出来菩萨这里的路。所以他就跑过来求菩萨庇护。
“我发现了!”阿若拽着她俩的手往菩萨像前走,“菩萨的背后有门!”
“什么!?”陈珂和刘力菲皆惊讶不已。
“是真的!”他抬手指着菩萨像的耳朵,“菩萨的耳朵是空的,信可以塞进去!它后头有一块松动的地方,我藏信进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立刻就有道小门出现了!”
是的,阿若见外头到处成了宛如地狱一样的场面,他怕小姐给自己的信出差错。于是乎就想让神通广大的菩萨替他暂时护一护。所以他斗胆爬上祭坛看看有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他意外发现金身的佛耳有微弱的气往外涌。用指头摩挲片刻,他就发现了这扇门。
小姐给他讲过这里的故事,他马上猜到这就是当年那家人挖的密道。刚准备藏进去,听见有人进来,想叫人跟自己一起躲,于是他才又钻出来。按他所说爬上祭坛摸动那处机关,一扇小门当真出现在三人面前。
正庆幸绝处逢生之际,他们忽然都听见外头传来剧烈的撞门声。遭了!来不及多想,阿若赶紧推她们两个钻进那扇门里。可刚准备跟进去,他听见外头有好多的脚步声。
一转头,佛堂的门已映上追兵的影子。看一眼朝他伸手的陈珂,阿若猛地从外头合上那道小门。刚做完这件事,八九个敌军就冲了进来。他吓得从祭坛上跌下去,那模样像是逃命到此,想顺着往菩萨脑袋上爬,然后踩着衡木躲上头似的。
几声枪响后,佛堂静了一瞬。随后更激烈的枪声响起来,是仍散在城里的治安警和民兵在四处游击。待枪声再止了,躲在佛像里的两人听见外头说着几啦哇啦的听不懂的语言,再然后是持续不断的打砸声。
不能再多停留,咬咬牙,刘力菲拽着同样泪流满面的陈珂往佛像下方的空洞钻。阴暗潮湿又满是灰尘的隧洞让她无比恐惧。可是求生的希望就在隧洞的另一端。
手里拿着陈珂递来的火折子,她忍着无边的恐惧往前攀爬。这条过于黑暗狭窄的道路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爬着爬着,她们都只能听见彼此沉重的喘息。外头的炮火、枪声、哀鸣全都被隔绝于此外。像是一切苦难和死亡都被抹去了。但可惜,这里无法将几分钟前,阿若那声清晰无比的惨叫从她们脑海里抹去。
长达数小时的疲于奔命,让刘力菲筋疲力尽了。她保持着匍匐的姿势,手还努力地握着那支照亮的火折子,可却再也爬不动。幽静的隧洞里回响着她哀切的哭声。她强烈地想呕吐,胃里的东西想往外呕,可是她从早晨到现在都水米未进。
接连几声干呕之后,那种强烈的灼伤感让她更受折磨。刘力菲开始觉得这条道路的尽头是另一个坟墓。她的身体因延迟而来的惊惧颤栗。从身后拥住她,陈珂亦泪流不止。往前爬,数分钟后她哽咽地对身下的人说,这条生路是阿若给我们的,我们不能就停在这里。
“我来为你开路,不要怕。”
“不管前面有什么,我都会替你抵挡的。”
从她手里拿过火折,陈珂吃力地往前爬。默了片刻,刘力菲再度跟上她。这一次两人的速度都比先前慢了许多。无法再忍受这种压抑的氛围,刘力菲开始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向她提问。
“你究竟是谁?”
“陈珂,你的朋友。”默了不知多久,她轻声说。
“这之外呢?”
“这之外太多了,但那对你都不重要。”
“在现在这个环境里什么都不重要,但也可以说一说。”往前又爬了一点儿,刘力菲问:“你当过兵么?曾艾佳说你不怕枪声。”
“不算当很久,但我是军校毕业的。”
“哪一所?”
“黄埔。”
“是我知道的那个?”
“嗯。毕业后我曾回湖南成为军中一名士官,但现在已经没有那支部队的番号了。”
“为什么?”
“前段时间湘军在淞沪全打光了。”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那边来到这里,为什么又扮成道士?”
“这本来是不能说的部分了,但好像对你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叹了一声,陈珂讲起数年前受组织命令假死脱身之后,她同另一位老同志来此处建立新据点的事。这里离南京不远,但却不像别的城市那般一年到头都在搜捕。组织便把潜伏的新据点安插在这里,算是有意的眼皮子底下动土。过去的一切都抹干净了的,所以即使是十五局也无法探查到她的前尘往事。
哦,那一位老同志就是她那所谓的道士师父。两人以这身份做掩饰定居于此。不过道士也确实是真道士,那一位是从山上还俗下来参军的。他最擅长推演命数和卜金口之卦。为了不露破绽,他还是要教陈珂一些东西。
老实说,她对这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儿不感兴趣。老道说她天赋异禀,她说老道坑蒙拐骗;老道说她是早亡之命要出家才能保全,她说老道嫉妒她能吃牛肉涮锅子;老道说她会孤寡一生,她说老道一把年纪了连个养老的都没有,这才是真寡。但老道说信道不信教,把卜术就只是当个工具玩玩,她架不住烦便跟着学了。
天赋异禀这件事有很多验证的方法。譬如陈珂自学这门手艺开始便算无遗漏。但老道却深深摇头,要她只能讲半数实话。他说她命格太轻,受不起那么多的因果,又列了一堆条条框框做限制。于是之后便有了远近闻名算不准的陈算子。
老道病逝之后,这里的工作就全数落到她身上。组织一直没下达任何指示,她便默默无闻地沉寂着,偶尔发展几个新的下线。直到706的建立,她才终于收到探查的指示。的确没错,李姗姗她们当年大肆搜捕的幽灵电台就是出自她手。
“我不想让郑丹妮去南京就是因为收到那边的消息,眼下局势愈发混乱了,可能会失去控制。你们找不到我的那些天,我和我的同伴们都出城去四处探查了。”
“我潜入了南京城。”
“什么?!”
潜入南京与另外的同伴接头探知局势是上头下达的指示,同时也是陈珂的私心。做完公事,她乔装打扮成完全认不出的模样接近报社入驻的临时据点。可惜郑丹妮并不在这里,她没能如愿见到对方。
没有多余的时间停留,陈珂只能黯然离去。经过十字路口,她抬眸望见手里拿着许多稿子正在对面的街上翻看的郑丹妮。还是这个毛病,陈珂叹道,真是一分钟都等不及。她和许多过路的人一同往前,再悄无声息地从她的身边经过,驻足在离她不远的位置默默看着。
四五分钟后,郑丹妮叹气着欲往前。但下一瞬,她不慎跟迎面来的路人相撞,手里的纸稿撒了一地。走过去,一语不发地捡起那些飘落的纸稿,压低帽檐,陈珂将那些都朝她递去。郑丹妮握着她的手万分感激地道谢。感受这片刻的来自于她掌心的温度后,陈珂沉默地转身朝着出城的方向离开。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生怕多看一眼就再不想走。
“之前我是把这里失守的消息传给附近的伙伴,他们会尽快撤离并在约定好的地方接应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我自然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些事情。所以之前你们问起,我没有办法开口。”
“你在南京见到过她吗?”刘力菲问。
“嗯。远远看了一眼。”提起郑丹妮时,她的语气里多了一份柔和,“也许她在南京才是对的。张琼予把她保护得很好。如果她没有去那里,这会儿说不定跟我俩在逃难呢。”
“可是南京现在...不也危在旦夕吗?”
“我之前入南京探查时已经发现有不少高级官员在准备往重庆、云南迁移了。还是那句话,那所学校一动,最迟十一月底之前,那位必将西迁。他若离了南京,该带走的都会带走。张琼予必将同她父亲踩着时间一起西迁。不出意外的话,十月下旬咱们就会在重庆团聚了。”
“郑丹妮只要跟随张琼予就不会有事。”
“你怎么就那么笃定呢?”
“这是命数。”
感受到前头传来的流动空气变多了,她俩都明白这意味着快到尽头。停下来靠着墙壁歇一歇。看着手里闪烁的火光,陈珂眼角又泛起微光。
片刻后,她说:“那天青铜币落地了,我给阿若算命卦。卦象说他不日就将命逢死劫,唯有依靠贵人相救离开这里才能活下去。我以为卦象所指是罗寒月,所以才要他寸步不离地跟随她。心想他们一道西迁了,这劫难自然就会过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留在这里,是我害死了他。”
“这不关你的事。”刘力菲亦露出悲伤的表情。
“不。是我的错。”陈珂攥紧了那支火折子,“青铜币是师父留给我的保命符。它们不单单只是算无遗漏而已。他去世之前说,青铜币第一次落地会为我带来命中注定的姻缘,但恐将来是有缘无分;第二次落地会带来能庇护我和心爱之人的贵人,但那人以后必会自陷囹圄,要靠我们还那人的恩;第三次落地则是生死之换。”
“什么叫生死之换?”
“青铜币只能落地三次。每一次都是保命之卦。物极必反,所以最后一次是万不得已的换命卦。”陈珂痛苦地闭上眼睛,“老天会让这一卦的卦主替我挡死劫,用这个人的命换我的命数彻底扭转。这个人会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下我,而我原本会遭受的一切苦难全都会换到对方的身上去。”
“你的意思是...如果阿若跟寒月走了,那么今夜死在枪口下的就会是你?”
“这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他答应我一定要听话离开。”
豆大的泪滴滑落脸庞,陈珂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在夜校看到那个卦象,她知道这是不可扭转的死局。青铜币从不会出错,无论怎样解其意,她和阿若就只能有一个逃出生天的人。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样的事。罢了,捐躯赴国难也许才是她应有的结局吧。自从知道自己也许走不出这座城之后,陈珂的心胸一下就豁达了。
她又想起师父说过的一百零八只白鸽。老道说他就她一个传人,不忍心看她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一百零八只白鸽是悖逆天意的生机。若现,速抛弃一切遁走山林再不问尘世,如此就能彻底保全。他万般叮嘱她,说再天赋异禀之人也不可能完全窥探得对天意,天机一现就顺从为上。
送走郑丹妮的那一日,天上真的飞来了一百零八只白鸽。它们像是来催促她上路的最后通牒。可让陈珂放不下的太多。组织的任务,郑丹妮的爱,身边这些对她无比好的朋友。太多了,她没办法割舍一切逃出世外。她不走,所以只要让阿若逃走,这卦应该就能被破解。生死之换,拿她换一个无辜的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是勘破天机的人忘记了命运是不可轻易扭转的定数。窥天机就要背负因果,她背不起这般沉重的因果,这就是天对窥天者的惩罚。
看一眼身后黑洞洞的隧洞,歇够了的二人又往前爬。再摸到一处极其厚实的石门后,她们合力将门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观察外边。这个出口似乎是在一个山洞里。从木箱之中拿一把枪递给她,陈珂说要保命就得学着用了。
将石门完全打开,走出去,她们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身处城外的半坡林。站在坡上,她们茫然地看着城市被冲天的火光吞噬,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吹来的风里似乎还夹杂着那些正惨遭屠杀的百姓的哭喊。
没有举起望远镜的勇气,低下头,陈珂默默牵着刘力菲离开。这里离她和同伴相约的地方并不远,翻过一个山头后,她们就顺利地与等在那里的十几人汇合。
“上头的答复是什么?”陈珂问。
没人答话,他们都盯着她身后的刘力菲看。
“不妨事,你们直说吧。”
“上头让我们分成两路。让你带一路西迁去重庆,我带一路入南京继续密切探查动向。”
“706和杨可璐的部队怎么回事?”
“敌军人数太多,他们要保护滞留在军营的没来得及迁移的学生,所以只能拔营撤走了。按照开拔的速度,他们应该和我们已有一定距离。”
“南京我去。”陈珂毫不犹豫地说,“麻烦你带我的朋友去追前面的杨可璐。你们只管把人交给她。她不是对我们有敌意的人,可以直接单独向她透露身份。她一定会接纳你们一起去重庆的。必要时你们还能争取一下她,706那位就不必了,他不是轻易就会动摇的人。”
“你还要去南京吗?”刘力菲拽住她手。
“郑丹妮还在那里。”陈珂朝着南京城的方向眺望,“我要去到她身边。”
“事不宜迟,那阁下就请跟我们上路吧。”
刘力菲还犹豫不定,回头看一眼她,陈珂动手将其打昏。虽然有一定距离了,但日夜兼程追赶还是有希望能追上。跟着杨可璐一定比和她在一起安全。刘力菲做不出的决定,她替她做了。等这一队人趁夜色完全撤离了,陈珂才同剩下的人往南京方向去。
夜,十点左右,这座城市宣告彻底沦陷。死尸堆满了街头无处安放,侥幸活下来的百姓被驱赶着被迫拖了一具一具的尸往河道里抛,随后又被鞭打着去挖坑埋这些碍事的尸首。入驻这里的敌人还要整顿兵力往苏州开拔,还要挨家挨户地烧杀抢掠,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慢慢处置这些善后的事情。不如一把火都烧了吧。
把大量的尸首倾倒进挖好的深坑,桐油和燃烧弹一起做助燃剂,很快整座城市的空气都弥漫着诡异肉香,再之后就是令人作呕的焦腐臭。这样的味道实在是太恶心了,连负责善后的部队都无法忍受。算了,还是继续埋吧。抬手抽一鞭子推板车的人,为首的军官怒斥着让他们快点填埋。
运尸的和儿子把收来的尸首一具一具拖到坑边。再抓住又一具尸体的手腕时,他感受到了一丝脉搏微弱的跳动。看一眼半张脸都是血污的人,他一下认出这是阿若!作为新民夜校的毕业生,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个傻小子呢。
作为义庄的看守,他当初去夜校报名的时候还颇为犹豫,怕人家嫌弃自个儿这个行当不肯收他。于是乎,他在门口一直徘徊,最终是阿若领他进去报的名。他和他儿子都是夜校的学生,他儿子跟阿若还是朋友。抬眸看一眼四周,他咬咬牙将阿若仍推进坑里。随后,他装作脚滑跟着一道跌进去。
做出挣扎的模样,他用脚踹开几具尸,为他暂且腾了一小块安身之处。再继续倾倒尸体时,他都有意小心避开阿若在的区域。快合土时,他又跳下去塞一块布护住他的口鼻。
再抛下一具时,他又感受到了一点儿微弱的气息。抬手抹一抹那张脸上的血污,定睛一看是个穿着民兵制服的人。这也是他的熟人。他们是邻居也都是兴民夜校的学生。这一日他已收了无数具熟人亲友的尸体。没有任何犹豫的,他将他和阿若放到一起。
清理的工作持续到近凌晨三点。只有真原堂街区的灯火通明与周围的死寂显得格格不入。该开拔的都离开的,剩下一部分驻军也没心思管这些死人。随便放几枪吓一下便各自找地方歇息。趁着他们没什么防备,守尸人和儿子借运尸去城外埋的契机小心溜到埋着阿若的那个土坑边上。
父子俩竭尽全力地刨开那层浮土将奄奄一息的阿若和那个民兵扯出来塞进板车。粗略一看,他二人身上有刀伤和枪伤。用小刀挖出残留的弹片,再摸出所剩不多的药,男人将其全抖在他们的伤口上用布条裹了裹。
往外运,可是他们没想到这里看守的士兵比城里要多。在心中不住地叹息,他们只能又一次把两人推进尸坑。幻想着他们能自个儿醒来爬出去,男人仍给他们的口鼻处放了布条。他们只是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普通人,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
第二日傍晚时分,城外驻扎的敌人全进了城里。月亮爬到最高处的时候,榕树边缘的浮土上艰难地探出一只手。垂在那里近十数分钟后,那只惨白的手才又颤了一下。求生欲使得终于清醒过来的男人爬出尸坑。倚靠着榕树,他神情恍惚地盯着自己爬出的洞口看。很快他发现里头还有人跟自己一样口鼻被遮挡。
咬牙撑着身体站起,他凑近了去看。认出那稍还有气息的阿若,他连忙用不多的力气去挖他出来。可是这太难了。他没有任何的工具只能徒手去做。挖几下又缓几下,实在撑不住了,他只能连声唤着阿若的名字。过了很久很久,昏迷的人才勉强地睁开了眼睛。
他很痛,好痛。随着意识渐渐恢复,他终于看清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恐怖的景象使他惊愕到发不出声。无数的死人包围着他,各个死相凄凉,更有那不能瞑目者瞪着空洞的眼注视他,还有那失了头颅的...忽然的,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象。那些死去的人都要拖他一起下地狱受罪。张大了嘴,阿若艰难地喘息着为自己坠入地狱而绝望无比。在一声惊惧万分的尖叫之后,他再度昏了过去。再醒时,他已是个被人间炼狱活生生吓疯的疯子。
民兵带着他在城外的山林里藏了大半个月。等城门又开,见老百姓终于可以自由出入了,他才带着阿若重新回城里。站在过往最熟悉的街头,神志不清醒的阿若茫然地看着一切。民兵只是转身去打听了一下城里的动静,一回头,他就不见了踪影。
阿若的疯病时而发作的厉害,时而又不见端倪。这会儿他有一点清醒,可是记忆已经扭曲了,他只本能地想回家去。望着破败的城市和街道,他找不出一件记忆里的路标。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用了好久好久的时间他才走到县立女中的门口。
学校塌倒了一半,门口没有他记忆中的人看守。看了半天,他又转身看向对面的街道。那棵树还在,他顺着它的方向往饭馆的小院去。即使门户是开的,他还是傻乎乎地敲那半扇木门,但再没有任何一个姐姐会来开门了。风儿吹开挡住他视线的门,望着院子里一片惨淡的模样,他愣了很长的时间。
这里被闯入的人弄得乱七八糟,往日的温馨和睦再难见一点痕迹。看向角落那些破碎的花盆,阿若下意识一瘸一拐地走进去。蹲在地上,他从那些枯萎的花里将还倔强活着的那几朵,移到一只破了一半的盆中小心捧起。他还记得这是倩倩姐姐最喜欢的花。
小心护着它,阿若又一次出去寻路。他渐渐记起家该怎么走了。拖着腿,他好不容易才到了罗家门口。可这里已人去楼空。搂着那几朵花,他错乱的记忆使他暂时忘却了众人已离开的事实。他往张家去,不见人,往叶家也不见人,每一个他能想得起来的都去了,他谁也找不到。也许大家都去夜校了,他想。
这条路他记得好清楚,可是他好累,他有种要倒下了的感觉。看一眼怀里的花,他咬牙又往夜校的方向去。快到门口,他错愕地望着被炸塌了墙的夜校。往前刚挪半步,他一不留神跌倒,怀里的花盆也摔出去碎了一地。
趴在地上,他艰难地抬起头看门口的石狮子。两座石像因空袭也惨遭破裂,失了往日的雄风。看着看着,他感受到掌心强烈的痛楚。看一眼被碎片划破的手,看着那血淋淋的伤口,他的记忆一下又恢复了。
片刻后,他从地上爬起踉跄地走到石狮子跟前。他抬手摸了摸断裂的缺口,一下又一下地锤打起那座石像。他大声地问石狮子为什么守不好这里?直到一双手被刮得血肉模糊,他才紧紧地抱着石狮子发出凄厉的哭声。
再之后,他瘫倒在石狮子前,无助地看着那被看热闹的路人踩烂的花。随后,他麻木了的表情忽变得困惑起来。许多的事情开始一点点的从他脑海里消失。但有一件,还有一件...颤颤巍巍站起,他抬手抓住一个路人就问:“信在哪里?”
“什么?”
“不见了。”他慌张地摸着自己的口袋,“信不见了。”
“什么疯子!滚一边去!”
路人将他推到,阿若跌在地上的残花瓣里。至此,他彻底成为一个疯子,脑海里只留了一封信的影子。
看热闹的人皆散了,又过了很久,一个人朝阿若走来。蹲下像看牲口那般捏着他的下巴和胳膊腿看了一阵儿。他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信。一个谎言就换一笔钱,阿若和另外那些被骗或是抓来的人被一起塞进卡车里。这辆车将驶向遥远的华北,带他们去往那长于地下的暗无天日的矿井开始新生活。
等刘力菲几人再见到那朝思暮想的一张张面孔,已是十月底的事。重聚之时没能利落地开口说出一句话,她只知道紧紧地拥住来接她的刘倩倩,随后便是泣不成声。
杨媛媛略好一点儿,看见龙亦瑞的第一反应是露出笑容,只是同她拥抱时才轻轻蹭了又蹭。嗯,这人等回去关起门才搂了人哭哭啼啼说一路好危险,终于可以不提心吊胆了!
朱怡欣握着曾艾佳的手久久不放开。后者摸摸她的头发,默了好久才用疲惫至极的语气说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抒发想念的心情,但杨可璐只能骑在马上向王秭歆先敬个军礼致意。等调动完所有的士兵进驻指定区域,她才调转缰绳往对方跟前去。翻身下马,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王秭歆。
“好难走的一条路。”她扬起笑容,“还好让你跟着罗寒月先走了。”
“你有没有受伤?”
“有,但医好了。”杨可璐温柔地攥紧她手,“我可不愿意做那退缩的禄虫,受伤是很正常的。”
“回去给我看看你的伤。”
“好。”
话音刚落,她亦如愿地再次拥抱住她。
得益于杨家在重庆也早购了几处房产,按照之前杨可璐的吩咐,管家把地契给了罗寒月和叶舒淇。这使得她们两家人不用再费心力去买合适的房子,所有人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安定下来。
西迁过的学校已逐步正常复课,日复一日等待着团聚之日时,刘倩倩和张润、叶舒淇还是照旧要去上学。罗寒月又入职了一家医院,刚开始上班成天忙得不可开交。
自从西迁路上同父母摊牌后,她已光明正大地跟李姗姗交往。后者也跟舅舅摊牌,男人诧异之余又不忍心阻止,只能叫她好生珍重。徐楚雯则是同龙亦瑞和朱怡欣一起陪王秭歆打点手里的那些铺子。她那名义上的丈夫真是会做打算,房子铺子留那么多,只要不赌不沾染恶习,无论如何去到哪里都能过得好。王秭歆还捡了两间送给罗、叶两家,现在时日艰难,大伙儿能一起好好挨过去就一道过难关吧。
这天傍晚,众人久违地聚在一张桌子上。这么多人本该支两张桌的,可大伙儿都说这样子才好。这样子才有团聚了的实感。虽然还有几个伙伴暂时没能抵达这里,但从706收到的消息,以及张琼予拍的电报,李姗姗和罗寒月都说离她们过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问起陈珂的下落,徐楚雯告诉刘力菲人家比她们的音讯要早传回来。在早前的电报里,张琼予已讲过她们安全汇合的事,连带着阿若的死讯一起都早传了。庆幸之余,大伙儿为阿若伤心难过好几日。罗寒月是最受打击的一个。那个每天都会好好等她回家的人不在世上了。
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懊悔不该有那一丝的侥幸留他在城里。幸得有大伙儿一起宽慰,又有李姗姗成日抽空过来哄,她才慢慢地好转起来。她在新家的花园里给阿若立了个小小的衣冠冢。陪着请人看动土的日子时,刘倩倩和朱怡欣、龙亦瑞才发现按报给的生辰八字来算,那个叫了她们数年姐姐的傻小子,其实比所有人都要大。
他的智力让他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但在最危急的时候,也许在某一瞬的清明里,他会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该保护妹妹们的哥哥。就像当年和张琼予、罗寒月相遇的时候也是他跳出去挨那些人贩子的毒打。一下更难过,几人又落好久的泪。不止是她们,当在南京的张琼予和郑丹妮从陈珂口中听见死讯,两人也颇受打击。
这是连日来吃得最安心的一顿饭,不用时刻警惕天上会不会有敌机,也不用担忧沿途何处会蹿出来敌人。酒饱饭足后,众人各自归家休息。要谈天说地日后还有时间,现在还是先让这几个疲惫的人睡个安稳觉吧。
曾艾佳同朱怡欣一起住进新的杨公馆里。时隔多日能够再有一张柔软的床躺,让她生出一种活着真好的感触。虽说从前也是靠搏命过日子的,可那和战争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果然许多事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懂得。
“我真的没想到会失陷的那么快。”搂住她,朱怡欣闭着眼睛说:“得到消息时我真的想脱离队伍回来找你们,我好害怕你们走不了。”
“这是谁都没有能预料到的事情。”
“张琼予发回来的电报也没有提及你们,706那边也没收到新的消息,我每天都怕得要死。直到你们撤到安全的地方,直到收到你们几个都没事的消息我才能吃得下饭。这种日子太难过了,我再也不想过第二次。”
是啊,多日来的奔波其实是预想之中的磨难,可了无音讯不在一切的设想里。朱怡欣每日都惶惶不安,其余人也是。但她们仍都能打起精神继续向前。像是皆无比坚信着不会出事。又或者说,她们只能如此。西迁路上她和龙亦瑞挤在一张帐篷里。每天都要习惯性地寻个最高的山坡眺望来时的路。
明知两支队伍隔着很远的距离,明知望不见踪影也还是会这样做。看出她的魂不守舍,龙亦瑞还笑着安慰她。她说杨媛媛是个运气极好的家伙,有她在一定不会有事;又说曾艾佳和杨可璐都有枪,这比什么都硬,在这种时候定能保全性命;又说刘力菲和陈珂都是脑子灵光的,跟着一起还能出出主意。总之,相信她们吧。相信她们舍不得丢了我们大家。
话是这么说,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朱怡欣好几次从睡梦里醒转都能见到她披外衫坐帐篷外发呆的背影。劝人就是这样吧,说再多,一旦轮到自个儿琢磨了就又出不去。她好像明白杨媛媛为什么非要她俩一起先走了。从背后撑起毯子裹住两人,朱怡欣倚着她的肩膀安安静静坐。
“我想杨媛媛了。”她先说出这句。
“你白天想一个,晚上想一个吗?”龙亦瑞笑了笑。
“要是不这样的话,我会哭出来的,我受不了一下想太多人。”
“那咱俩匀匀?”
“还是你好。”
“那你想曾艾佳和杨媛媛。”龙亦瑞说,“我想杨可璐她们三个。”
“我觉得不公平。让她们各家的各自想吧,咱俩都只想自个儿的。”
她的语气好委屈,虽然完全没有值得如此的事。龙亦瑞确切地知道她肯定是装的。她不过是想诱着自个儿坦白地说一句在想那个家伙。好意心领,龙亦瑞终于能把憋在心里的念想说出口。
“我好想她。”
“她虽然运气好,可每次都是死里逃生的那种运气。这叫什么啊?谁知道又会遇到什么破事呢。”
“她好歹从前也是士官,可厉害了。”
“那不是想不起来吗?万一想得起来,我还稍微放心一点。”
“没事的。”朱怡欣搂紧她,“我跟艾佳说了,她会看紧一点她的。”
“她很厉害。你放心一点吧。”
嗯,曾艾佳便是为着答应了她的请求,才冒着风险去追杨媛媛。她们具体遭受了什么没人知晓。电报上当时只简短地写了平安无事。这会儿窝在怀里听她说跟杨媛媛险些被炸死街头,朱怡欣惊惶到差点坐起来。
“你们俩有没有受伤?”
“她没事。答应你了的,怎么会让她有事。我的话,喏。”曾艾佳抬手拨开头发遮挡住的伤疤,“破了个口子缝好几针,再又昏了好几天而已。”
“破了相,你不会就嫌弃我了吧?”
“怎么可能!”
“你好好看看,可丑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
“别开这种玩笑。”
凑近去看那道吓人的伤痕,朱怡欣满眼都是心疼。她摸了又摸,最终低下头说对不起。如果不是她想曾艾佳一起走,也许她就不会受这样的罪。
“也许只有你会为这样的事情道歉了。”
“对不起。”
“人都是有私心的。”她抬手捏捏她的脸,“我选择跟你一起,何尝不也是出于一种私心。很公平,等价交换嘛,我很享受这种公平。就像...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尽管你我似乎并不完全遵守这个原则,但被你爱着,我当然要替你尽可能地护住在意的人。”
是啊,严格算起来,她俩之间就没有完全等价的“交易”。爱是不可衡量价值的东西,它是世上最珍贵的酬金。所以付出多点少点都不是该在意的问题。何况...她紧拥住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何况她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你是说你记忆都恢复了!?”另一间房里,龙亦瑞激动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嗯,算因祸得福。”杨媛媛露出笑容,“西迁路上才慢慢恢复的。”
“怎么这么突然?”
“谢曾艾佳吧。”她提起这个名字时眼神有点复杂,“她为了救我被砸得头破血流,我一受刺激就好了。”
“原来你稀里糊涂砸那么多回脑袋竟是错付了!原来要砸别人的才能给你吓好?!你这失忆就这么缺德吗?”
“才不是我缺德!”
抬手拽她坐到身前,想了片刻,杨媛媛还是把事情合盘托出了。她的记忆是在醒来之后才恢复的。在看到那张血染的脸之后,她才发现曾艾佳的真实身份。
记忆一旦恢复就会变得特别的清晰。她不会记错。那张脸,那张当初被她用匕首劈开面具之后露出的脸就是曾艾佳本人无疑!当年就是她领着另一些戴面具的人要置她于死地。杨可璐来探望她,她差点没忍住将曾艾佳的事脱口而出。
听说人仍昏迷不醒,她专程赶去看望,随后便以照顾救命恩人的名义一直在她身边等人醒转。提起往事,曾艾佳承认地相当干脆。她说自己不过讨口饭吃。收钱办事,旁的一概不问。既然杨媛媛已经恢复记忆,那么就该知道这样的手段她们家对外头的人从来也没少用过。只是不巧,这次是别人的矛头对准了她而已。
没有可以反驳的余地,杨媛媛当然知道父亲活着时的确没少请人解忧。但现在她最想知道的只是曾艾佳为什么要救自己?从前的记忆一恢复,本就上过战场的人对那时的情形有着再清楚不过的认知。只要稍有差池,她必定会因为救自己而被乱石废墟砸死。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为了朱怡欣这件事也不太值得她去做。因为一旦自己死在轰炸之中,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她身份的人就彻底消失了。她要是真的想跟朱怡欣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那自个儿就不应该能活着才对。难道她就不怕自己去朱怡欣那里捅穿这些事?
“是我算计你。”曾艾佳朝她露出微笑,“也是妒忌。”
“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杨源,你就会懂得这是我想让我们扯平的意思。”
“我是杀你一次,可那又怎么样?没有我,也会有其余人。我们只是刚好都被选中了而已。现在我救你的命就当作是还了欠你的。今后你再无可指责我。毕竟你真正的仇人不是我,而且当初想害你的人也被心情不好的我杀死了。说来还是你欠我报酬多一点。”
“就算你要把过往都捅给朱怡欣知道,只要我的确救了你,她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跟我彻底决裂。谁规定的有着不堪过去的人就不能金盆洗手做一个好人?救你就是我展示诚意的铁证。”
“正如你所说,我完全可以趁那个时候杀死你。”
“我们互相放过彼此,不好吗?”
“至于妒忌...”曾艾佳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太不懂得珍惜了。”
“我不珍惜什么?”
“也许你会生气,但我还是要说,我完全不能理解你要为一个毫无价值的傻子去冒风险。你难道不知道你过得多让人妒忌吗?你有原本就很爱你的家人,出事之后又有龙亦瑞和朱怡欣照顾你。她离开的时候跟我说要看好你,结果你转头为个不相干的人去送死。是不是拥有的太多了,你就理所当然地觉得逞英雄是应该的?”
“如果留在城里的是朱怡欣,你信不信她同样会回去找?”杨媛媛问出这个问题,“不止是她,换成龙亦瑞,或是罗寒月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回去找的。也许只有杨可璐和王秭歆不会,但我明确告诉你,同样的问题你问剩下的任何人都是一样的答案。”
“一个傻子,他凭什么?”
“凭你根本懂不了你没得到过的东西。”
问明白了想问的,杨媛媛也没有心思和她再掰扯。
“你没有得到过,所以无论我怎么说都是白费口舌。”
“我只再问你最后一件事。”
“你跟朱怡欣。”
“你跟她在一块是有什么企图吗?”
“我是你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会告诉你实话?”
“如果你不说实话,一旦被我察觉你要利用她做什么,我会直接悄无声息地杀死你。”杨媛媛冷冷地盯着她的眼睛。好久违,曾艾佳的笑容更深邃了些。虽然之前短暂的‘相处’时间里都在互相搏杀,可她还蛮喜欢这个对手的。毕竟她从前差点能伤到自己。
“算有吧。”她轻声道,“喜欢她,想要她一直爱我,这算你能容忍的企图吗?”
“如果我还是杨源的话一定会杀了你,到重庆再跟她说自个儿连累你死了。你运气也不错,我不想看她为你掉眼泪,今后还愧疚地惦记你一辈子。所以...好...你得逞了,我们今后扯平。”
“也不告诉杨可璐?”
“我只不瞒龙亦瑞。”
“为什么?”
“可璐一定会杀死你,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至于龙亦瑞么,我无法时时刻刻盯着你,她要跟我一起。何况我说过永远都不会瞒她任何事。”
“考察我的表现?”
“除了阿若,我只是真的无法反驳你的那些话而已。”杨媛媛叹了口气,“要是哪天我脑子转过弯了,我再找你算账。”
“刚还说扯平了。”
“你不知道我们家最擅长翻旧账了吗?”
“你是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你早点习惯吧,反正一时半会儿我不会对你有好脸色。”
“对了,要杀我那个真是你杀的?”
“不然呢?难道你觉得我有必要往脸上贴金?我图你什么?”
“你怎么会想杀他?”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曾艾佳把自己遭受的事情也讲了一遍。顺便再强调了一下,当初是自个儿帮朱怡欣报的仇。怎么算,都是她们相遇更早,更亲近些。听完,杨媛媛竟然仰头大笑起来,看得病榻上的她简直目瞪口呆。叫你来截杀我!瞧瞧,你也没落到好吧?嘴角扯了扯,她无语至极地闭上眼睛。
西迁之后,众人享受了几日稍安宁的生活。可报上的消息又一日比一日紧张起来。对大伙儿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十一月八日,张琼予拍来电报说她和洪静雯、郑丹妮、陈珂已出发在西迁来重庆的路上。嗯,这只对罗寒月等人来说是能团聚的好消息,但放大到整个局势来说,则是再糟糕不过的象征。
第二日,报上便写太原陷落,又三日,上海失守,再一周之后苏州也沦陷。捧着报纸,刘倩倩露出难过的表情。过了那么多年,这里还是被倭寇打进来了,她说。苏州是见证她和刘力菲爱情的一座城,也是落满无数遗憾的一座城。她难以想象那美丽的城市被战火席卷后还剩得下什么?枫桥是否依旧?
次日,报上正式刊登了政府将迁都重庆的消息。同时,罗寒月也收到张琼予的电报信,她们乘坐的轮船已抵达万县口岸,约莫再过一两日就可江畔相见。
两日后,一艘轮船停泊在嘉陵江的码头附近等着靠岸。早听闻雾都之名,可这浓雾弥漫的氛围实在是超出张琼予她们的想象。这艘船载的全是先一批启辰的政府大小官员和亲眷。站在船头看这一片浓雾,眉头紧锁着,他们没有一点儿即将到目的地的喜悦,只有种自个儿已沦为困兽的感觉。
除张琼予四人以及她带领的十五局的精英们依旧稳如泰山之外,其余人皆心神不安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要不就是又凑到一起和自个儿熟识的同僚讨论事情。这些人大多都是京沪出生,世代清贵。一想到等会儿踏上这片土地许多事就无法改变了,他们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战争一旦挑起就不会受控制,人之于这不可逆转的变局之中不过也只是如这漂浮在江上的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靠岸,又何时会因意外和船一起沉没。洪静雯和郑丹妮扒在船舷上看江面漂着的浮木打发时间。不多时几尾江鱼掠过,鱼尾轻轻一摆弄,那浮木便剧烈地浮沉,微风一吹又翻转个面。船?他们竟还能自大地以为自己是船?渺小的人在这样一个山河破碎的时代,不过只是同这浮木一样,经不起半点的风浪。洪静雯想。
“要靠岸了,你想好了吗?”望着那片浓雾,张琼予问陈珂。
“我是没什么意见,但你有什么法子让我进你的手下呢。”
进入南京和张琼予她们汇合之后,陈珂就直接与她道明身份,否则她没办法解释自己如何能穿越种种封锁从沦陷区进到南京。其次她进来之后就发现有自己人早前落了十五局的网。在南京想救人比登天还难,不从张琼予这里入手就完全没可能。她冒险赌一把,幸好后者并不让人失望。
在她和洪静雯都有意放过的情形下,事情进展顺利。三个人关起门来谈了很久,但出于谨慎,陈珂并没有告诉她们其余人的名字和下塌处。嗯,为保险起见,她是一个人进城的。洪静雯可以相信陈珂,但并不完全信任其余的人。说到底如今互相渗透已是常事了。干不干净,不是她一句话就可以定性的。如果有一点儿问题,她们两个逃不脱干系。手底下的人究竟如何,陈珂心里有数。对方这样的谨慎也值得尊重。所以洪静雯和张琼予安排一出顺理成章的事故,让她得以劫走犯人。
郑丹妮是最后一个知道她身份的。这人懵了好久还是觉得对方在沦陷区吓傻了,说出那么不着边际的话。但看张琼予和洪静雯都不吭声,她才明白那些都是事实。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最后她才问:“那你是怎么...怎么瞒过我的呢?我不是经常在你那里留宿,你怎么还能...”
“屋子里的熏香掺了能让人快速入睡的东西。”陈珂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每一回来,如果赶上我有事情要出去,我就会给你点那些特殊的香。”
“好啊!”她抬手揪了耳朵,“你好有本事,你给我下药!”
“是点香,点香,我就下了一回药。”
“哪一回?”
“那回你要跟我去看烟火。”
“怪不得!”郑丹妮一下想起了,“我就说那汤喝着有个苦味,亏我还心疼你累着了,没吭声说不好喝,第二天还给你买一大罐子白糖!”
“抱歉,那是不得已的事。”
她俩有什么要掰扯的自是关起门来打架。洪静雯还有点失望,说是没看着热闹。张琼予没什么反应。她只淡淡地说一句现在这个时局,还是谁都进得来南京城,怪不得到处都出问题。倒不是针对陈珂或是她背后的势力,她只是单纯觉得窥得见之后惨败的影子。
友人能潜入,那别的呢?譬如虎视眈眈的敌人呢?团聚的心情一下跌入谷底,她靠在洪静雯怀里许久没说话。父亲一调来此处就又升职,十五局落到她身上,眼皮子底下看的糟心事也更多。已来不及去想实现什么抱负不抱负的,乱成这样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西迁到这里多的是事情要做,要重新建立十五局的话,我带的这点人根本就不够。非常时期非常手段,特招一些人进来没问题吧?不过先说好,你那边的...只能有你一个进来。毕竟上面那位还僵着呢,我们立场不同,有的事情也不能全由我的意志去做。”
“这个时候还谈立场?”陈珂瞥一眼后头那些谈论时局的人,“咱们都要亡国了。说个不好听的,身后这些人以及你我都只是光鲜一点的难民而已。那位到现在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不过只是没有像玄宗那样夜奔出逃,丢下所有的百姓不管罢了。好歹还提前宣告了一下,让想走的都有机会走。”
“你觉得今时南京会像古时长安那样吗?”张琼予幽叹一声。
“日军在各处都做了些什么,你这个十五局的新局长比我清楚。不是像,而是一旦沦陷就必遭劫难。”
“只能你一个人,这是原则,而且明面上你不得出现在十五局任何机要之处。我可以帮你重新伪造个身份,就当做你是我在外头的眼线,这样就说得通了。你跟随郑丹妮去报馆吧,要探查事情,记者的身份也很好用。希望你体谅我。如果有一天两边确定合作再做变动也不迟。另外,我也给你提个醒吧。”
“什么?”
“那位不是中山先生,他翻脸不认人的次数太多了。即使真的有一日达成了合作,你和你的同伴也不要都浮到明面上来,万一哪天他又翻脸搞肃清,我保不住的话就只能给你收尸。”
“确实,那位也不是第一次干那种事了。”
“不在十五局里,但隶属于此,这样是最好的安排。”
“听你的,我没意见。”
谈妥之后,两个人的表情都轻松了不少。转过去看边上那两个扒船舷的,陈珂太阳穴一跳,忙走过去把郑丹妮往后拉。这个不长记性的,万一又掉下去可怎么好?
浓雾渐渐散去,汽笛鸣响之后就该靠岸了。拿出望远镜对着岸口,看见等待接人的队伍,洪静雯舒展开笑容。她看见李姗姗蹦起来朝她挥手。把望远镜给张琼予,她笑着说她们在等我们。捧了对着她指的方向,看清岸上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张琼予露出这些天以来最放松的笑容。
她看见罗寒月教张润和叶舒淇用望远镜望她。船愈发近了,岸上的似乎也看见她们。郑丹妮望见杨媛媛在和徐楚雯争望远镜,龙亦瑞踹她一脚屁股后,这人才老实让出去。噗呲一声笑出来,她赶忙叫陈珂也看一看。捧了东西望,见到踮脚晃来晃去张望的刘力菲,她心里的大石头总算完全落地。尽管在这场重逢之前,她已得知对方安全抵达的事,但还是要亲眼见了才能完全安心。
“真好。”郑丹妮挽着她的胳膊说。
“嗯?”
“去哪里都有家里人等着接,这还不好吗?”
“是啊。”陈珂也露出笑容,“真好。”
靠岸,陈珂拎起郑丹妮的皮箱走在她后面,而她则是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路跑下船直奔罗寒月她们去。洪静雯先上岸去找张润,张琼予则在后面指挥十五局的人搬动箱子。等所有的东西都清点下船,她才偏头看向岸边。
远远望见站在口岸吊桥另一头朝自己挥手的张润,张琼予轻声笑了笑。身后不知何级官署的一些人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下船。听他们仍有意打道回南京,回头看一眼这些人,再望一望那又被浓雾遮挡的来路,张琼予不由地加快步伐走上吊桥。她将那看不清的和犹豫不决的都远远留在身后,直奔向能够拥抱住的一切。
那艘船开时确实有少部分不死心的仍不肯踏上这片土地。他们又随着船往回路走。再次抵达口岸,他们兴冲冲的下船回那旧处。第二日,南京全城到处都可见飞机丢下的最后通牒传单。他们大惊失色,但已再无法离开。后一天,雨花台、通济门、光华门、紫金山悉数遭敌军全面进攻。
看着收到的急电,李姗姗的手有些颤抖。把文件递交出去之后,她和白豹两个人盯着706墙上那张地图一语不发。那是国域也是706的其余人分散各处建立队伍或供职的坐标图。随着沦陷区越来越多,那张图上许多的插标都被取了下来。每取一个就代表一处的全盘覆灭,也代表她们失去了一些曾经的校友。
南京...南京...
那一处的还没有取下,她们每一日还是能收到兔狲发回学校的电报。可从那些消息来看,国都沦陷只这一二日的事情。今日急电是说706驻南京的分支小队已战死至最后两人。兔狲和另一位已撤出之前的位置转入守军即将前往最前线。其实最前线这个词不准确,因为现在的南京每一处都是前线。到这种地步就该留遗书了。那位昔日的同学留了一句定不辱使命,而兔狲则什么都没留。
拍出那封急电之后,芜湖便沦陷了。背着发报机,兔狲和最后的同伴随一部分守军撤往新的防线。他们躲在断壁残垣里伏击,时刻面临着被炮轰死的威胁。又一轮轰炸之后,震落的石板砸坏了他们手里最后的通讯工具,也砸死了兔狲身边最后一个伙伴。
没了发报机,她的战场就由看不见的情报传输变为端起枪继续作战。好在706日夜不间断的武训使得每个人都是好手。她和其余的士兵躲在暗处,一枪又一枪的放倒那些试图越过这条线的敌人。但随着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以及匮乏到要冒着风险去摸死人身上的弹夹的不利情形,兔狲晓得离自个儿殉国不远了。
敌人暂且退去,他们得以有一口喘息的时间。重新填装好弹药,她缩在藏身的断壁之后注视正缓缓下落的太阳。甩了甩头,不少的灰屑从头盔上掉下去。她试着通过虚无的吞咽动作刺激舌下分泌一点唾液,润一润干裂了的嘴唇,但近两日没有得到过任何补给的人们都是一样,一样的精疲力竭。
喘着重气,她望向不远处那些被战火烧成焦炭的梧桐,内心的悲凉感达到了顶峰。默着看了好一阵儿那同样被烧得不堪入目的围墙,她疲惫至极地闭上眼睛。
不多时,轰隆轰隆的响声出现了。赶忙从地上爬起,他们发现几辆坦克开了过来。原来不是被打怕了撤退,而是回去搬更无法抵挡的东西过来。这不是子弹能挡得住的。
第一辆坦克一靠近便开始激烈地轰击周围的一切。在这种绝对火力的压制之下,前头的士兵只能把最后仅剩的几枚手雷丢出去。但那也无济于事,面对铁了心要闯过去的敌人,很快这一条防线就再次尸横遍野。躲在断墙之后的兔狲和其余几个士兵也被炸飞了出去。他们仰倒在街上的梧桐边,暴露在钢铁巨兽的前方。
剧烈的痛感使得兔狲差一点直接昏死过去。她的腿被炸断了一条,正血流不止。盯着那还在向四周持续轰击的东西,她艰难地抬手摸出腰后别着的手雷。一个不够,她想。手继续在身旁那些尸首上摸索,两枚仅有的东西就是最后的武器。
太阳快要落山,还是那漂亮到让人想落泪的景致。可惜她已经缺水到连生理性的一滴泪都涌不出了。盯着那从无数尸体上碾压过来的钢铁巨兽,她想起从前在学校上课时针对这些重型武器薄弱之处的讨论。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还好在这里变成这个样子之前,那两个家伙来看过了。吃力地再看一眼那殷红的残阳以及头上孤零零的梧桐叶,吐出一口血,在那履带即将从身上碾过去的那一刻,尾指轻轻一拉,粉身碎骨的断裂声和爆炸声混在一起,火光燃起,她身下的梧桐叶被鲜血浸染。
拖开报废的那辆之后,一辆又一辆钢铁巨兽张牙舞爪地碾过这些尸身。太阳落下了,永不落幕的美梦与它一道狼狈地谢幕,整座南京城的梧桐都将染上同样的血色。随后,长达六个星期的大屠杀开始了。
十四
上
又一年,不记得第多少场戏了。
只记得满堂喝彩,掌声依旧。曲终人散,卸了妆,照常辞谢师父和同门,徐楚雯走出戏院拦黄包车预备往刘力菲那儿去。十月了,天冷,她把大衣裹严实些。
穿戏袍,她是小姐佳人,也偶反串几回风流才子,小有名声;脱戏袍,她只是叶舒淇的仆从长工。但今时却不同往日,长工已改头换面作长住客了。
戏唱好,她财名皆赚。前年四处跑场,白干,先还师父调教的本钱,以此换张四六分成的合同。她四,班子拿六成,毫无怨言。去年攒本钱想还叶家债务给父母赎身,可天公不作美,一场急病带走她母亲。治当然是全力治,奈何终抵不过命。女人弥留之际喃着她早逝的妹妹的小名...
上
又一年,不记得第多少场戏了。
只记得满堂喝彩,掌声依旧。曲终人散,卸了妆,照常辞谢师父和同门,徐楚雯走出戏院拦黄包车预备往刘力菲那儿去。十月了,天冷,她把大衣裹严实些。
穿戏袍,她是小姐佳人,也偶反串几回风流才子,小有名声;脱戏袍,她只是叶舒淇的仆从长工。但今时却不同往日,长工已改头换面作长住客了。
戏唱好,她财名皆赚。前年四处跑场,白干,先还师父调教的本钱,以此换张四六分成的合同。她四,班子拿六成,毫无怨言。去年攒本钱想还叶家债务给父母赎身,可天公不作美,一场急病带走她母亲。治当然是全力治,奈何终抵不过命。女人弥留之际喃着她早逝的妹妹的小名,看徐楚雯的最后一眼仍无半分慈爱,只是如当年一般的恨意。
她如此,令徐楚雯大受打击。摆灵,她没叩头也没掉一滴泪,谁问都只是一副淡淡的姿态。不孝当天雷劈死。喝醉酒的父亲咒她,又扯起当年的事奚落痛骂,大闹灵前一场。来吊唁的不只有郑丹妮她们,还有徐楚雯的师父和同门。颜面尽失,可她既不生气也不去辩白。
直到夜深人静,关上门,她才蜷在叶舒淇的怀里失声痛哭。也是这一晚,为她的心碎而心碎的叶舒淇再难按捺内心的情感。她拥住了她,虽未共赴巫山云雨,但也奉上极尽温柔缠绵的热吻。哭泣声止了,像做一场梦似的,徐楚雯同她皆沉默地凝视对方。
自《惊梦》之后,叶舒淇才如脱胎换骨般一日比一日更清明,懵懂数年的人终于看明白自个儿弄错的感情。可是她不知这对徐楚雯来说算是什么?想试探心意又怕弄巧成拙。她用闲谈的口吻同张润和刘倩倩在课间聊起。说是读闲书话本有弄不明白的地方,那两个则问是什么?她说,主角总那么轻易就能谈情言爱,就不怕说出口了,旁人却根本没有那番情谊,反而弄巧成拙、得不偿失么?这话问得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
张润对喜欢这个词的概念还停在表面,不专注于谁也不达情爱的境界。等日后她明白了,早为时已晚,只作一场不可言说的暗恋。刘倩倩心里装了人。可她和刘力菲谁也没有主动道破的意思,只维持现状地继续生活。有趣的是她知她心意,但刘力菲却不解其中味。不道破的原因只是单纯觉得如今不是时候。她说,也许只有完全自由的人才能毫无顾虑的谈情言爱。
正因身心都完全自由,不在乎的太多了,所以即使说出口后不可得,也不妨碍那人肆意地表露一回。自由者才不会瞻前顾后,才能大胆言明心意又不怕会失去。纵使不可得也不会过分纠葛于此。
“你不如去问张琼予。”张润说,“她应该最懂。”
叶舒淇真的去了。似笑非笑地看她好一阵儿,张琼予说害怕说出口只是因为当下许多的事情不明确而已。倘若有一天明确了,自然而然就说得出了。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喜欢上了就不可能藏得住。能那么堂而皇之陈述心意,一定是再也藏不住了。不如先酝酿一场,待来日时机成熟,自是情难自禁就说得出了。至于得不偿失么。人是最喜欢真心的。只要你捧的是真心,真的爱恋那一人,只要那也是个有心的,结果绝对就不会令你失望。
“你跟洪静雯是谁先开口的呢?”
“某日一起写功课,闲聊着她就随口提了。”
“好随便,一点儿也不罗曼蒂克。”
“少看点你那些闲书,小心把这聪明的脑子给看坏了。”
随口说出的不一定就是轻率之语,只是叶舒淇还不懂得这个道理。看似是无心之语,实际上却是再三思量后,一个借着无所谓的名头讲出,一个装成不在意的名头应下。
一问一答不过数秒,可念头却早在这之前就已百转千回过了。只是刚好的一个契机罢了。反复思量之后,叶舒淇也只字不提,只一如往常那般同她相处。等一个藏不住心意的时候再坦白心意。
“我还能入你的梦吗?”
“能同我一道做梦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从此,徐楚雯登台再不唱《惊梦》只作《游园》,她只与叶舒淇共赴云梦。
但这一场变故之后,徐楚雯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再不听话爱惜自己,一日间连跑好几个场唱戏。叶舒淇劝不动,最后还是请她师父动教鞭强命,她才罢休歇戏养嗓。这般拼命赚来的钱和多年攒的,再加上同罗寒月等人开口匀借,等生辰之际,她揣着重匣子向叶家还债,顺利赎走父亲和自己的身契。
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又请叶家人拿新的身契给自己签。她要签死契,说是这一生一世都甘心做叶舒淇的仆从。父亲痛斥她毫无出息,不愧是下九流的玩意儿,自甘堕落。戏子无义,徐楚雯就是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人!
她冷笑一声,道:“宁作她之奴,不为你家女。”
“替你赎个自由身就已全父女情,往后你我再无关系。”
“今后这世上与我有关的,只有叶舒淇一个人。”
再之后,她亲手将父亲用棍棒赶出大门。嫌男人的叫嚣声太聒噪,叶舒淇家里人干脆给这条寄生臭虫一顿好打,再撵去下民区的城中村自生自灭。当年的事情彼此心中都有一杆秤,这债已经还了,互相都该放下。叶舒淇家不可能再让徐楚雯这个有恩于己的人继续卖身于此。
唱戏不体面?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好歹是一份正经营生。若今后能有一番事业,传出去说她还是个奴仆可怎么上得了台面?所以,叶家不再要她为仆。徐楚雯若还是想留在这里,可作为常住之客一直在此。她欣然同意并提出按时交付房租。本是要拒绝的,但怕伤人自尊心,叶舒淇父母便点头答应。这租金多少,不也是他们说了算?
从花园的下人房搬到客房,徐楚雯用了数年的时间总算找回自由身。这个生日是她来这世上过得最开心畅意的一次。尽管没过几天,她成了彻底的“孤儿”。
酒醉的父亲被车辗死街头,龙亦瑞来戏班找她去认尸。没换戏服也没卸妆,她默默无言地来到停尸之处。白布揭开,看一眼,点下头,一个多余的眼神和动作都没有。整个过程她只问了一句:“不能直接草席裹了丢出去吗?”
“毕竟是人命案子。”
晓得她心里有怨,龙亦瑞只能尽量委婉地解释。虽然当时许多人都瞧见是她父亲发酒疯拦路,硬是激人家撞他的。流程得走,该认领的就得认领,该担责的也要担责。她问徐楚雯要不要追究那位司机的责任。摇摇头,她满不在乎地说这都是他自找的。死者家属不追究责任,法网自然就开了口,那司机只赔一笔钱给她做安埋费。
手托着那一管沉甸甸的钱,她去卦摊把这件事交给陈珂处置。她说不必挑什么吉日,不必挑好地,只管埋了便是。多余的钱都是她的辛苦费。说是这么说,帮忙料理好丧事后,陈珂仍把多出的钱悄悄放到叶舒淇那里。
“毕竟是家人,她虽然面上冷着、恨着,心里还是会难过的。”
“这钱你替她收着吧,也算是她爹唯一的一点儿用处了。”
“可我觉得她好像真的不在乎了。”握着剩的钱,叶舒淇说,“我那天见她把从前家里人的照片都烧了。连她妹妹的也...也一并焚了。”
“她好像真的不要了。”
“要是这样能让她觉得好受一些,那便随她吧。”陈珂叹息道。
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多言语。所以大伙儿都默契十足地装糊涂,当作无事发生过。生活就是如此,有些事还是忘却的好。除这两场变故之外,去年皆是太平事,每个人的日子都平平淡淡、细水长流地过,直到今年又才冒五桩大事。
第一桩大事是叶舒淇去南京上学了,同张润、刘倩倩两人一起,国立中央大学。不负众望的,她仨又做了罗寒月几人的校友学妹。作为京沪地区最高级别的大学,学费自然比旁的更吓人。但考都考上了,不读也太可惜。有大伙儿帮着慷慨解囊,刘倩倩自也能顺利圆梦。
早前送人入学,又是众人齐上阵。罗寒月三人都请了假,除开想帮忙,说是要故地重游一番。洪静雯也跟着来。她的主要作用是给张润搬行李。嗯,张琼予喊的,说是叫她在自个儿妹妹跟前好好表现。洪静雯很乐意跑来帮忙。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这今后也是她的妹妹。何况张润还帮过她大忙。虽然帮忙的时候不小心暴露了大伙儿早都知道她俩地下情的底细。嗯,瞒了将近一年,洪静雯才知道真相。该说不说也是够迟钝的。
年岁在这里了,张琼予自也会有罗寒月此前的麻烦。不过她的态度可没那么激烈,见人么,见呗。她母亲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了,想见她早有个归宿也不奇怪。她不拒绝只是为安那一颗慈母心。
那一次,张润恰好在她家玩。看她挑衣服,还以为是和洪静雯有约。谁知张琼予说是去父亲安排的相亲。眼睛瞪得像个兔儿似的,张润压低声音问:“你不是已经跟洪静雯在交往吗?”
“是啊。但明面上我还单身。即使我心里不愿意这样,也有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
“我不懂。这世上还有人能勉强你么?”
“有啊。只要在意就会有勉强的时候。”
随手挑两条裙子,她又问张润哪一条更差?嗯?更差?
“对。我不想太那么用心地为不重要的人装扮。”
“但面上还是要过得去。”
“好难选。”张润摇头,“再普通的衣裳到你身上都会变得不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原来这么会夸人。”张琼予轻戳一下她的脸。
“实话而已。”
随手选出一条,她去穿衣镜跟前褪睡衣换装。别过脸去有意不看,可耳朵还是能听见窸窣的衣料摩擦的声响。
正出神呢,张琼予又唤她。抬眸望去,还是意料之中的美丽。她拿起一支口红递给张润。帮我涂吧,她说。接过那支口红,旋开,张润抬手捧起她的脸。要怎么涂呢?她问。照着轮廓描就好。得到答案后,她开始一点点仔细地为那微张的薄唇涂抹嫣红。
“为什么不能挑明了和伯伯他们说呢?”她轻声问。
“他们不会同意。”张琼予直接地说,“再爱我也不会允准这样的事。”
“可如果他们真的很爱你的话,不应该想要看到你开心,看你获得想要的幸福吗?”这是张润一直觉得矛盾的地方。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样互相瞒着。不能光明正大一场。
“你爱我吗?”她突然问这句。
手微颤了一下,唇角抹多了一点,张润用尾指为她重新抹匀。
“哦,太重了这个字眼。我是说,你喜欢我吗?”
“嗯。比以前要喜欢你。”
“那你只喜欢我吗?不考虑其它,你只喜欢我这个人吗?”
“我不明白。”她坦诚地答。
“你会愿意替我隐瞒,只是因为你单纯地喜欢着我,想我开心。除此之外的,你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你也不会考虑超出我感受之外的东西。”
“他们不同。大人的想法从来都不会像你这样单纯。”
“这就是为什么成年人的喜欢和爱总是会带着勉强。”
不管能不能听懂,话都只能说到这里了。瞧着没什么不妥当的,张润旋好那支口红还给她。照镜子,张琼予点了点头。安静地看她收拾手包,张润默着想她之前说的话。不知怎的,她突然问出一句:“结契草约,盟姊妹誓,那如果本就是姐妹呢?”
“什么?”
站在门前,张琼予回头看她。刚在找钥匙,张润说话的声音太小,她只听清了后一句。
“什么本就是姐妹?”
“没什么。”她摇头。
有点局促的站起了,张润说她预备回家去。没追问,张琼予同她一起下楼。出于好奇,她偷听了这次相亲见面的地址。坐黄包车都到家门口了,偏又实在想去看看,最后张润还是偷偷摸摸地去到那个地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也许是看惯了洪静雯吧,远远望见那个在门口等张琼予的男人,她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西餐厅,摸一下荷包,嗯...张润决定跟进去。选张隔了点距离的桌子坐下,她捧着菜单偷看。又意识到这样不太好,于是她随便点了一份甜品。嗯,瞬间就心安理得了。东西上来时,她浅尝了一口。还行,但没有张琼予之前请她吃过的好吃。
又往那边看过去,下一瞬,张润皱起眉。她自认为在观察张琼予这件事上有着登峰造极的功力。所以她百分之百肯定她现在有点不耐烦了。虽然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脸上还是挂着让人容易着迷的微笑,但指尖却在有规律的轻敲桌面。去办公室问题的时候见过她应酬那些无聊的同事。没错,是一模一样的动作。又挖一口蛋糕送进嘴里,想了片刻,她起身去前台借用电话。
“喂?张润?”
嗯...还是这个声音顺耳,她心想。
“你什么时候能下班?”
“差不多一个小时,怎么了?”靠着墙壁,洪静雯问。
“张琼予...”深呼吸一口气,她说,“她在跟别人相亲。”
听筒那边的声音瞬间静了。以为线路出问题,张润又喂了好几声。在哪里?对面问。报上地址,洪静雯说马上到。啪嗒一声,电话就挂断了。不是还有一个小时吗?纳闷地放下听筒,张润坐回到原位。再偷望一眼那边的情况,嗯,张琼予的忍耐限度似乎要到极限了。
原来跟不喜欢的人相处会这么难受。吃着蛋糕,张润摸出怀表频频看时间。希望洪静雯能来快点,快一点带她去不浪费时间的好地方,重新好好约会吧。
约莫十五分钟后,餐厅门口出现了洪静雯的身影。没莽撞到直接走到那一桌跟前。瞥见躲在另一边的张润,她抬腿往她那里去。
“现在什么情况?”
“她已经捂着嘴偷打三次哈欠了。”张润耸耸肩,“但是对面那位先生似乎一点儿也没察觉自己多无聊。”
“她都不告诉我有这种事。”
“你放心。她只当是应酬。”
“但她带你来干什么?”洪静雯问。
“唔...我自己跟来的。”张润有点心虚,“我只是有点好奇。”
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张琼予,洪静雯的表情愈发冷了。来时路上就在想这件事,她当然猜得到这只是个应酬。但猜到和心情会受冷落是两回事。看看她,又看看那边的张琼予,张润想到了破解的法子。
“你带钱了吗?”
“怎么?带了。”
“那就好。”
话音刚落,张润轻轻把桌上的杯子推倒一个。啪嗒落地的清脆声响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眨巴两下眼睛,她演技略浮夸的哎呀一声。
挪移视线,张琼予看到了她们。愣神几秒,呵一声笑出来,她转头对今晚这个无聊至极的男人开口说:“我学生似乎遇到了点麻烦。失陪。您用完餐直接回吧。”
拿起手包,她直接来到两人跟前。看一眼地上碎的杯子,她用老师的口吻关切地问张润怎么这么不小心?扭头对着洪静雯,她说,做姐姐的怎么能不看好妹妹?万一烫伤了该怎么办?明白了她的暗示,洪静雯忙过来牵着张润去付账。
她嘴里还嘟囔着妹妹手看起来有点红,得去医院瞧瞧。这才对嘛,一心关爱学生的张老师怎么能不陪同?付完账,赔了杯子,她们三个直接走出餐厅。张琼予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那个男人。
“手背真红了,你是不是烫到了?”握着她的双手,张琼予忙问。
“赖她。”张润看一眼洪静雯,“她握太用力了。”
“对不起。”捧起她手轻轻揉,洪静雯忙道歉说是她刚才心急离开,不小心多用了一点力气。她足够耐心温柔,但张润还是抽回手。
“你们换个地方待吧。我先回去。”
“哎,一起吧。”张琼予拦住她,“过会儿我送你回去。”
“我公寓就在这附近,去我那里。”洪静雯看着她俩,“你妹妹多少还吃了一小碟蛋糕,你好像都没动筷子。我做饭给你俩吃吧。”
“算你有心。”
这是张润第一次去洪静雯住的地方。整个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布置和摆设都很简单。一个人却租了间能住两人的公寓。她猜洪静雯是想张琼予可以经常过来一起。张琼予对房子每处都如数家珍,洪静雯找不到的东西,她马上就能反应过来放在哪个柜子里。
两人在讨论晚餐的组成。翻看厨房的蔬菜和肉,洪静雯问张润有没有忌口。她还没答,张琼予直接脱口而出且每一样都是对的。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些小细节。张润感到心里有股暖意。
像一个观察者凝视二人的背影,听她们说话,听张琼予放松的笑声。都不用对比也能很明显的拥有一个结果。喜欢和不喜欢就是这么直白又明显的事。张琼予抬手帮洪静雯挽头发扎成干练的马尾。等完成后,洪静雯习惯性地凑过去亲吻她。
等两人回过神,目睹一切的张润已僵在原地。扶额,张琼予也没想起来还有人在呢。看来习惯性的行为真的会害人。看一眼有些难堪的,不知道怎么去解释的洪静雯,她叹息一声,或许该揭开谜底了。
“你想来公布谜底吗?”张琼予问张润,“不公布的话,我怕她晚上要睡不着觉了。”
看得出洪静雯在努力保持镇定。想到她之前那么温柔地给自己揉手,张润也有点不忍心了。于是,她小声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们是恋人。”
“她早就告诉我们了。”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
瞪大眼睛,洪静雯僵硬地扭头看一脸淡然的张琼予。随即,她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一件事。怪不得,怪不得今天这通电话是直接打给她。按理来说,张琼予觉得难受了,除非有她的授意,张润想找人帮忙,就从罗寒月开始排号算起也不会打给她才是。
受了近一年骗的洪静雯心情异常复杂。她越想越觉得自个儿像个笑话,同时又为张琼予的坦白而无比惊讶。纠葛的心情无法言说,她只觉得意想不到。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张琼予早已同所有亲近的人坦诚过这份感情的存在。她算是完全被承认了吗?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张琼予说,“在北海道我就说过。真的喜欢一个人就会光明正大的同身边人宣告。”
“爱人就是爱人,不会假称姐妹的托词。”
雀跃的心情使人想热烈地拥抱她,但张琼予用指头抵住她的肩膀。笑了笑,她说,还是去做饭吧。你总不能舍得把我和张润都饿死。嗯。就是如此。自打这件事之后,洪静雯爱屋及乌对张润越来越好。因此听说要帮忙搬行李去学校时,她表现十分积极。
大学堂果然不同凡响,光是站在门前就让陪同来的徐楚雯望而生畏。几个即将成为这里一份子的人也颇为惊讶,纷纷直言这也太气派了。缴费领书入宿舍,一整套流程下来就耗掉近半日。她们九个人在学校里逛了很久。期间,刘力菲一直很少开口说话。她走在最末,用怀念的目光看周围的每处。
如今已民国二十四年了,上一回站在这里她还是个对一切都有幻想的人。吊桥近在眼前了,郑丹妮快跑到跟前。她像讲解员似的和刘倩倩说:“这就是这头犟牛当年‘发疯’丢悔过书的地方。”
“是啊,好英雄气概,拦都拦不住呢。”抬手勾人肩膀,罗寒月问刘力菲故地重游什么感想?
“近年经费必然涨了。”她随手指那新修的楼,“瞧瞧,多气派的新楼。”
“你该听得懂我们不是问这个吧?”张琼予戳穿她在装糊涂。
“非要说的话,感想就是...”
往前多走几步,迈上摇晃的吊桥,她又一次自由自在地向前奔跑。好轻快的背影,比那时还要更张扬肆意。感想当然是不后悔。做便做了有什么可想的呢。
人挨个从桥上过,刘倩倩在最后。她俩各自一端,互为彼岸。刘力菲从不走回头路。但这回她却慢慢走上吊桥,带刘倩倩到达桥的另一边。这是属于你的枫桥吧,她说。回望一眼仍小幅度摆动的桥,刘力菲笑着点头。
是,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座自己的枫桥。
上了南京,除正常的节庆和放假之外只有休息日可乘火车归家。刘力菲她们全都离开了。从再望不见她们离去的身影开始,便昭示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刘倩倩三人要互相照顾着共同生活。对这种异地生活没有“水土不服”的只有张润一人。
三人住一间宿舍屋子。来时第一日只有她一个人睡得着觉。叶舒淇和刘倩倩明显的不太适应。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没任何的想法,各自想着心中的那个人,她们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睡。第二日险些集体迟到。张润完全没想到她有一日会担负起叫人起床的责任。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周,直到休息日乘火车回来各自团聚了,她俩才终于睡了一次好觉。
“我没想到我也会这么不习惯。”
又是坐在一处赏月,刘倩倩向身边的她说起这件事。挠几下脑袋,刘力菲小声说她也是。自从小院又变得冷清之后,她整日都是心不在焉的。一个人要比之前忙太多,白日心无旁骛地做生意,晚上关起门看着空空的院子就开始心有所想。
最幽默的是她早就设想过这样的问题,还自认为地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可实际真正经历了,所有的思想准备都显得脆弱不堪。她还是想。甚至夜半披衣在院子里走好几圈。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看那些她们一起种下的花儿。似乎只有这样才会少一点寂寞的感觉。没想到她会直白地说出来,刘倩倩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她如往常那般靠在她的肩头,笑着说:
“你以前真的也好喜欢看书。”
“嗯?”
“我申请了勤工俭学的岗位。和你那时一样,图书馆。”
“那很辛苦的,我不是说了吗?你只用好好读就是,别的不用去做。”
“因为想到你以前也在那里做事。”刘倩倩看向她,“想离你更近一点的话,只能去有过你痕迹的地方寻找吧。”
其实也还好,只是理一理架子和把归还的书都归到原处去。这比她从前在农田里辛苦劳作不知轻松多少倍。这是整个校园最安静的地方,也是最适合思考和暗自想念人的场所。每当黄昏时分,她迈进这无声的殿堂,推着板车将一本又一本的书按贴好的编码送归。
每拿起一本,她都会下意识地翻看借阅卡上的名字。就这样持续两日后,她第一次翻到有刘力菲名字的借阅卡。那是本很冷门的书。从上面寥寥无几的借阅名字和它的归处在最角落的架子都能看出不受欢迎。
指腹摸着泛黄借阅卡上的名字,刘倩倩把那本书放到一边。收工时,她带走它。从此她们的名字会挨在一处。晚上她捧着书在灯下读,恍惚间有种在家同她一起时的错觉。每过一页心就更静一分。
从这天起,她开始热衷于寻找借书卡。即使很多书里的因为写满了名字被换了不知几次新的,她还是能在一些冷清的柜子上找到不少有她名字的书。用几年的光阴去把那些名字下的空行填满,大抵是没有问题的。
“要是不换书卡的话兴许会更多。”
“读起来很费劲吧?”
“像你这个人一样。”
对视着,彼此皆笑起来。
“但是为什么呢?”刘力菲问:“为什么会想离我近一点?”
“你在因为什么而想念我,我就是出于一样的原因。”
“所以你是在为了什么呢?”
抬手拢一拢她的围巾,刘倩倩凝视那双有点慌乱的眼睛。要承认吗?她会说出口吗?寂静的月夜下,一切似乎又都朦胧起来。她们都在等打破那层纱的契机。
一阵儿似有若无的风拂过院中的花儿们,嗅着清幽的香气,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心动瞬间再次被唤醒。静上片刻,她终于颤着声说:“我的理由有悖伦常。即使如此,你还要听吗?”
“也许我也一样呢?”
“我梦见过一片湖。”
“你和我坐在一条小船上,在湖中央一起望月亮。”
身体慢慢倾向她,在感受得到彼此呼吸的微妙距离停下,她继续说:“在哪里我和月光一起亲吻了你。”
“最后...我们和月光一起沉入湖底。”
“这里没有湖水。”
刘倩倩轻声问:“但你要比月光更先一步亲吻我吗?”
“那...你喜欢我吗?”
“在枫桥你问过一样的问题。”
“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答案都是一样的。”
她蜻蜓点水般地吻一下她的唇角。
“如果连你都不喜欢,我也不知道还能喜欢谁了。”
敲响小院的门,片刻后,郑丹妮从里头给最后来的徐楚雯开门。她迟了十来分钟,因此入门就连说抱歉。今儿的观众热情,连着返了两次场才罢休,散的迟些,来时自然就耽搁了。不过还好,大伙儿早把涮锅子的东西都备下齐全了,只等她到就开火烫肉。
等的间隙,一院子人自顾自磕瓜子聊天,谁也没有不耐烦。今儿这小聚是为张琼予办的。她在半月前终于下定决心向女校交了辞呈,干完这个月便要跻身十五局同洪静雯一起做事。今儿是她作为教师的最后一堂课。跟无关痛痒的同事们早前便吃了散伙饭。自己人这一顿纯粹是庆贺。庆贺她又要开始新一种人生体验。
用家里人的话说,她终于肯走上正途了。但就张琼予自己的话说,她纯粹是想跟洪静雯一起。不想再看到她郁郁寡欢了,一起的话兴许可以分担吧,她说。在过去的几年间,作为旁观者的张琼予看了太多次她为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而叹息。所处在的位置只有执行命令的份,但往往许多事洪静雯都发自本心的会抗拒。
或许是处的位置太低了,不足以撑起她的抱负。为了摆脱这种现状,她努力地向上攀爬。几年的摸爬滚打下来,职务往上升了升,终于换得了一些话语权。可现状仍没有太多的改变,她只是拥有了把自己不想做的事平等地转移给后来者的权力。
根源似乎无从改变,似乎要爬到更高的位置才可以。但仅是到达现在的地步就让她觉得心力交瘁。她不算是理想主义者,可是却一心想实现那遥远的愿景。
“要不放弃吧。”摸着她的头发,张琼予轻声道,“太辛苦就放弃,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如今人人都这样。”
“我不是个喜欢坚持的人,但有两件事是绝对不能放弃的。”枕在她膝上的家伙用疲惫极了的声音说:“你,以及我们共同的愿望。”
不发一语,张琼予只哄着她在温柔乡里暂得一场好眠。第二日,她在午休时独自一人去到旧城墙上漫步。来来回回,走了又走,最终她驻足在上一次同罗寒月一起停下的地方。风吹散她的叹息声。坐黄包车赶至真原堂,她又一次坐到陈珂的算卦摊跟前。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来,陈珂忙问发生什么事?默了半天,张琼予看着她问:
“还记得我让你算过的东西吗?”
“虽然过了好几年,但还算没忘干净。”
“此生不能入仕途,若入必遭奸人构陷,惹粉身碎骨之祸。纵将来有良人协力同行,依旧难逃九死一生之象。需慎之又慎,绝不可轻易涉入泥沼中。”
重复一遍她当时的劝告,定定心神,张琼予问:“这真的就无解吗?”
“有。”陈珂的语气很平静,“不入地狱便不必有忧。”
“若我偏要呢?”
明明是个无风而平静的午后,可陈珂却感到了背脊发寒的冷意。看懂那双眼睛里不可动摇的决心后,她的语气变得悲悯:“盼天见怜之,死绝而后生。”
“你很困惑吧。”张琼予看着她,“明明我已听你的劝说放弃了,为什么突然又开始坚持了。”
“因为洪静雯。”陈珂说出答案,“对吗?”
“两个人共同的愿望不能只有一个人拼命。”
似乎是还想再劝阻她。陈珂的表情看上去颇为纠结。几分钟后,她又从箱子里拿出张琼予见过的那几枚青铜币。她说,用这几枚算出的东西一定会应验。那是她的师父留下的真正的护命之物。
用它们算出的东西便是天定之数,不受时间之效力减退,人力亦绝无打破扭转的可能。师父说,凡事皆有定数,这几枚青铜币每位持有者只能使它们落地三次。而且陈珂不能直接用它们,必得是有缘人才能阴差阳错使天机主动泄露。接手它们七年之久了,铜币已落地两回。第一回是郑丹妮的水殃,第二回是张琼予的命卦。前者已应,后者...只待来日必有结论。她不愿意看到那种结果成真。
“原来你不是算不准,而是有所隐瞒。”
“师父遗命说,我做这个行当是泄天机之举,所以凡问卜皆只讲一半实话。只有遇到能使青铜币落地的人才可知无不言。因为青铜币能带来我的有缘人。”
“我已对你和盘托出,能劝的也劝了,你若真不改主意,我也无可奈何了。”
“郑丹妮知道这些吗?”
“她的死劫已过了,所以没必要知道。”
“我猜也是。”
“她那个性子真要知道的话,早就跟我们都说一圈了。看来你不想她知道。没关系,那么我会为你保守秘密。”张琼予站起身,“希望你也和那时一样依旧为我保密。”
“当真粉身碎骨也不怕吗?”
“怕啊。”她笑着说,“我最怕疼了。”
“但是不还有一线生机么。”
离开后,她回女校便写了辞呈。张琼予就是这样的性格。一旦决定了什么就会马上把它定下并有序推进。惊讶归惊讶,但大伙儿都一如既往地支持她做出的每个决定。罗寒月还开玩笑说,希望张琼予能早日高升,之后就可以把她的寡妇论用到实处。
有来有回的,二人又打一顿嘴仗。一起吃饭的李姗姗和洪静雯都小声问郑丹妮什么是寡妇论?喝一口清甜的梅子酒,郑丹妮笑着为她们解惑。听见那句“时代在进步,我超爱寡妇。”实在是没憋住,李姗姗口中的梅子酒喷了洪静雯一脸,还误伤夹肉的徐楚雯。幸好刘倩倩不在,否则也得被连带着笑一场。
“你们明治教出来的学生是不一样。”李姗姗朝洪静雯大笑,“她这个已足够厉害,你呢?你有什么精彩的论调?”
“我比较擅长追月爬山。”她瞪她一眼。
“哦哦!这口羊肉不错,你多吃点!”
赶忙挑一筷子塞她碗里,李姗姗回瞪一眼洪静雯。早知道就不该向这人讨教事情。不然也不会被抓住小辫子不放。她是在场唯一清楚她想摘月亮的人。可洪静雯对此事的评价是痴人说梦。
倒不是说李姗姗自身有什么问题,而是她跟她的小月老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在罗寒月的眼里她或许只是一位可靠又知心的朋友,同刘力菲她们并无二致。这种情况之下她是无法主动地将李姗姗放到那个位置去思考的。再加上共演着一出戏,那么无论她展开怎样的暗示对方都只会以为那是戏的一部分。
李姗姗不相信她的推论。于是乎,在某次相约时,她带了一大束花送给罗寒月。后者见了,露出喜欢的表情,但张口却说:
“这道具不错。但我俩扮好几年了,理论上该过了热恋期,不该再送这么多花才是。”
李姗姗支吾地说:“不是道具,我就是想送你。”
“啊?为什么?”看看花又看看欲言又止的她,罗寒月一副懂得了的表情。然而开口依旧不在调上。她问:“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也不是。”
“你又要去哪里支援吗?!”
“更没有。”
“那怎么了?”
“我是因为喜欢才想送你花的。”她好不容易挤出这句。
“喜欢?”
看看那一捧娇艳欲滴的花儿,罗寒月眨了几下眼睛。没想到啊。她小声呢喃。而后,她露出不甚在意的笑,挽了李姗姗的胳膊说要往花市去。问去那里干什么?你不是喜欢吗?罗寒月笑着看她。早说你喜欢花,我每回见你都给你买一束呗。现在茉莉花最好!走!我给你买去!
傻了眼,李姗姗只能苦笑着摇头说不必。经过这事之后,她百分之百地信了洪静雯的推论。是的,她的小月老压根察觉不到她的心意。大抵是成日缠红线缠麻木了,根本注意不到自个儿的线也需要管管!
要么直接坦白,要么就保持现状,要么你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一下。嗯,这就是洪静雯给出的荒唐法子。第一个万万不能,在明知她对自己没那个意思的情况下,坦白等于给自个儿挖坟墓;第三个更天方夜谭,勾引?她拿什么勾引人家?不对!眨一下眼睛,李姗姗问洪静雯是不是都用过了?嗯哼。后者认真点头。
“你...那你...你怎么勾张琼予的?”
“经常约她一起去泡温泉咯。”
“这算哪门子勾引?”
“你跟我去泡一回就知道了。”
她的笑容让李姗姗觉得背后发凉。不太对劲。不不不!她忙摆手拒绝。三路断两路,看来这天上月是不好触碰,只能暂且歇了心思保持现状。但误会了的罗寒月却开始隔三差五地送花给她。无奈之下,她只能搬出拿回学校不好放的借口才止了对方的好意。羡慕归羡慕,她还是拎得清眼下不是道明的时候。可一直如此要何时才能让月亮看透自个儿的心呢?好苦恼,却又无可奈何。
“你没告诉张琼予吧?”
“我比你讲义气。”
没说就好,李姗姗心想要是让张琼予看出来了,那她趁早挖个坑给自个儿埋了得了。她一瞧明白罗寒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嗯?想到这里,她又拿不定主意。到底是知道的好,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想什么呢?肉都煮老了。”罗寒月给她捞一筷子到碗里,“你还给洪静雯捞肉吃,她有人心疼,你自个儿多吃点吧。”
“嘿嘿,我也有你啊。”她一下笑出声。
“就这点出息...”
小声嘟囔一句,洪静雯看向张琼予。发觉对方以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自个儿和李姗姗,她心道大事不妙。低下头,她赶紧扒几筷子肉进嘴里。
“你俩关系快比我跟寒月还要好了。”她果然冒出这句。
“我俩吃个饭都没讲悄悄话,你俩倒是热络。”
“啊?她俩讲悄悄话了?”罗寒月困惑地看向低着脑袋,动作出奇一致的两个家伙。
“你光顾着捞肉吃,哪里注意得到某些人的小动作。”
头更低了些,李姗姗总有种张琼予在点自己的感觉。一时心虚了,再不敢抬头乱看。她只敢伸筷子给罗寒月夹肉。
“我吃饭当然注意力都在锅里。”某人仍毫无觉察。
徐楚雯皱起眉,问:“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给我们也听听呗。”
“对哦,你俩说什么呢?”罗寒月好奇地看身边人。
支吾片刻,她硬着头皮说:“洪静雯约我去泡温泉。”
“哦?泡温泉?”张琼予的眼睛眯起来了。
“我就随便一说!”洪静雯忙对着她摇头,“我没想真的约她去!”
“泡温泉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刘力菲不解地看着她们。
“天冷,泡泡汤对身体有好处。”抿一口汤,陈珂说,“只是我们这附近似乎没有那样的地方。”
“好像是没有。”郑丹妮的语气有点遗憾,“有的话,真想大伙儿一起去泡一次。”
“想一想就觉得好舒服哦。”罗寒月露出向往的表情。
“那哪里有呢?我们什么时候约着一起去?”徐楚雯说,“等叶舒淇她们放假回来,再一块儿挑日子吧。”
“那可得好好规划规划,这一个两个身上如今都挑了担子,不是随便就能走动的。”张琼予笑眯眯地看着洪静雯,“你且好生等着,早晚有一日让你俩泡个够。”
“那个泡温泉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张琼予的笑容实在是瘆人,终于察觉出不对劲的李姗姗悄声问洪静雯。
“求你了。你闭嘴吧。”
饭桌上其乐融融,只有陈珂显得有点沉默,但除了张琼予之外,没人察觉这事。她举杯子向这位秘密的共有者致意,后者也只能勉强笑着开口祝她可以顺利。张琼予在父亲的运作下直接空降成为洪静雯的顶头上司。这便是第二桩大事。
第三桩大事是夏天里注定的告别。706的第一批学生兵悉数圆满毕业了。一间宿舍,只小小三个人也要有一场分别。李姗姗和白豹都将留在本地由学校分配供职,而成绩最好的兔狲被分回南京原籍,今后便留在那里供职。
白豹原本也要回原籍的,可想了想还是这处地界比较有混头,索性就和李姗姗一起留下。本来说要去城里搞个送别席吃,奈何去南京的要比其余人都早出发几日,她俩只能趁出发前在食堂给兔狲多加几个鸡腿子啃。能去南京的前途肯定比她们要好,白豹还叫兔狲以后升官了多照顾照顾老同学。有机会给她俩也调过去。
“你倒是可以,她怎么舍得挪窝。”
“是哦,小月老在哪里这人就往哪里跑。”
“我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这就可以了。”
夹一块肉吃,李姗姗笑着摇头。
“你俩有空多跑上来玩呗。”啃两口鸡腿,兔狲说:“十月或是十一月吧,你们在秋天的时候来,咱们还能一起去看梧桐。”
“哪里的梧桐最好?紫金山?”白豹问。
“那会被挤死的。”兔狲摇头,“南京到处都是梧桐,其实哪里的都好。咱们可以去察哈尔路37号去我母校那边看,人略少些。”
“那就说定了!”白豹伸出拳头,“以后每年秋天都要一起看梧桐。”
碰拳作约,三人相视而笑。
送别的时间是这日的黄昏。火红的夕阳之下,驻足在哨卡前,看着自民国二十年相识又朝夕相处四年的人越走越远,白豹和李姗姗忽然都笑不出了。她们不是第一次经历分别,严格意义上来说,能进入这所学校的全是早早感悟过生离死别的人。兴许是太久没体会过了吧,望着那个走向落日的身影,鼻尖愈发酸楚了,白豹没忍住大喊了一声。
听见声音,兔狲站在卡车前向后回望。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两个人只能默着朝她再挥一挥手。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还是这么感性的人。忽一下笑了,兔狲远远朝她们做出碰拳的姿势。载着那些去南京的学生兵的车子缓缓发动。李姗姗和白豹眼看着那辆车和落日一起消失在山路的另一头。不会忘记的啦,每一年的秋天都还要再相会。
几日后,李姗姗和白豹也分别收拾行李入驻学校分配到的监听局。她俩合计了一下仍住在局子的宿舍里头。这样每个月不光能省不少钱,要值班的时候也更方便一些。反正也没有门禁,出去玩也不怕半夜回不来了。
她俩正好住一间屋子,彼此熟悉也不用担心跟旁人再磨合。躺倒新宿舍的床上,白豹舒舒服服打好几个滚。李姗姗则想着如今进了城里,今后看罗寒月就更方便了。
可惜,上学和上班总是不一样的。刚上岗她俩就忙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每日哪里来那么多的活要做。还说每天下班了出去玩呢。可一快到点,马上就又丢新活过来。白豹怄得嗷嗷叫,李姗姗的黑眼圈也重了许多。好不容易得空能去瞧瞧罗寒月了。一见她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疑心生了什么大病,罗寒月险些扯她去仁爱医院全身检查一通。
“我算是懂为什么郑丹妮不想上班了。”从后头搂着她,李姗姗焉了吧唧地叹气道:“我好累,真的好累。白豹天天在宿舍照镜子,说这班给她上的面相都变了。离开学校唯一的好处,也许就只有可以经常见到你了。”
抬手揉揉她的脑袋,罗寒月宽慰道:“刚开始嘛,兴许之后就会好一些的。”
“唉,但愿吧。”
“我之前在那边实习的时候也很累,感觉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不容易,谁都不容易。”
“我现在都还没想跟我爸妈说你毕业了呢。”
“嗯?”李姗姗疑惑地问:“为什么?”
“照他们的性格,听说你毕业的话就该催咱俩结婚了。”
忽一声笑出来,李姗姗点头称是。她记得上一回登门拜访,二老就已经话里话外地暗示起来。唉,终究是不能让他们如愿。没事,新剧本可以抬上来了。先立业再成家!嗯,拖一拖又能管三年呐。
“我听洪静雯说你本来被内定去南京的。”
“啧,她还是不讲义气了一回。”
“干嘛要为了我留在这里,兴许去那边有你舅舅提前打点好的关系,日子会好过很多。”
“刘力菲说的啊,人贵知足。”
“再好过也不及跟你在一块儿啊,反正我就这点出息了。”
“别到时候去南京赴约看梧桐,见了人家过得舒坦就又后悔哦。”
“才不会后悔呢。”她笑着问,“到时候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你们仨的约定,我就不掺和咯。”
约定好的事情一定要履约。十月间李姗姗三人真的都会在南京重聚。察哈尔路跟前看完梧桐,三人又转去城中四处游逛。无论来过多少回,南京给人感触最深的往往只六个字——繁华永不落幕。
这一点深刻地印在每个到过此处的人心上。直到战火再一次席卷这片土地,那座六朝古都完全沦陷,这只维持了两年的美好约定被迫中断,许多年后才又有人重来察哈尔路37号前赴约。她们倚靠着梧桐树坐下,从清晨坐到再一次黄昏日落后才又离开。而落坐之处,则留下一束开得极好的白菊。这样的白菊年年秋天都会出现,直到又一次因故中断,又时隔多年才延续。那之后便再没断过,一直到那约定里的最后一人也不在世上。
第四桩事来得较晚,十二月中才平地一声雷,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事件的主角是杨可璐和杨媛媛。这两个姓杨的算是把大伙儿全都给震糊涂了。龙亦瑞和王秭歆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离谱的事?别说她俩了,罗寒月和朱怡欣合计了近十来分钟也才勉强理清那一团乱麻的关系。
郑丹妮同刘力菲赶来时,王秭歆恰好抬手给杨媛媛一个大嘴巴子。看懵了的两人凑到罗寒月边上问这是什么情况?头皮都要挠破了,罗寒月张了下嘴又闭口不答。只见王秭歆又走到杨可璐跟前,同样也抽了她一巴掌。做完这些事,她独自转身往病房走。看得人心里着急。急性子的郑丹妮跑去问朱怡欣。后者张口叹息一声,随后说:
“没什么。当妈的...生气打孩子呢...”
“什么孩子?”
赶来的徐楚雯在病房外正好听见这句。
“这个,那个。”
抬手指病床上发懵的杨媛媛和边上的杨可璐,朱怡欣一副不想接受的表情。
“她俩都是...”
“是什么啊?”刘力菲皱着眉头问。
“她俩都是王秭歆的好大儿。”扶着额头,说完这句的朱怡欣有点头疼了。
“不是!等会儿...”郑丹妮挖了挖耳朵,“谁?谁俩?”
“理不明白的,别理了。”罗寒月晃了晃脑袋,“我都理半天也没理明白。”
“到底怎么回事啊?”后来的三人皆问。
“一句话来说就是...”龙亦瑞神色复杂地看一眼杨媛媛,“这两个姓杨的是一家人。”
“啊?!”
事情要从早晨的一场争执说起。这日学校里头又来了一位学生的家长和亲属。说是要拉人回去,不读了。这样的事情倒也不奇怪,按正常流程走就是,学校通常也只是象征性地阻拦一下。可这回事情闹得不小。那女孩儿不肯随家人离去,说是让她把书念完再嫁人。一家子当众吵起来,闹得不成样子。身为安保之一的杨媛媛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她跟同事上前帮着劝说拉人。
场面本来控制住了,但女孩儿见他们不肯松口,遂心灰意冷转身往楼顶上跑,那架势一看就是要以死相逼。杨媛媛拔腿去追,腿长的优势立刻显现了,她赶在女孩跑上三楼之前扯住了对方。奈何情绪激动的人根本听不进去劝说,只用力挣扎着要往上走。
两人挣扯之间,女孩儿不慎滑倒往楼梯上摔,杨媛媛见状立刻以身护人。结果就是她俩一起从楼梯上滚下来。学生没事,遭罪的是尽职尽责的杨媛媛。虽没受伤流血,人却当场昏过去。
送医,电话摇到警局喊家属。以防万一,朱怡欣往医院赶之前又分别摇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是给罗寒月,她家距离最近,希望她能去帮着看看。第二通给杨公馆,她询问龙亦瑞在不在此?若是不在的话,请那边帮忙上外头寻一寻,让人直接去仁爱医院汇合。
两边都应下,她才请假往仁爱医院赶。到时罗寒月已进诊室一同看诊了。了解完事情发生的始末,朱怡欣异常气愤地同校方的人吵起来。奈何这就是纯粹的意外,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明白这个道理,除了发泄似的吵一通,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等结果。
龙亦瑞是和王秭歆一起来的。人当时在外头巡逻,杨公馆的亲兵找到她报信,为了省时间王秭歆直接让司机把她们送过来。彼时诊室里已不能再进人了。她们也只能在外边等消息。朱怡欣出来时龙亦瑞忙问什么情况?杨媛媛运气好。她脑袋没事,脖子也没事,身上也无骨折的迹象,但有多处磕碰伤,以及崴了脚。兴许是脑震荡的原因,人到这会儿都还没有要醒的迹象。
“寒月在吗?”
“在。你放心。我喊了她的。”
“你给杨公馆的电话里说她是救人?”
“是。”
朱怡欣长叹一声,微微点头。电话里着急没讲的细节,这会儿才有时间仔细道来。听着听着,龙亦瑞叹息着捶一下墙壁。她的表情很难过,像是在隐忍着什么,难过之中又还有几分愠怒对着校方来的人。抬手拍拍她的背给予安抚,王秭歆担忧地看着诊室门。
朱怡欣把事情又写一遍给她瞧。一字一句读着,她的表情从担忧变得阴沉。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迫人呢?如果没有这一桩事就不会有无辜的人受伤!她也有些生气了。她和她们一样气那一家不通情理的大人,也气这毫无作为的校方。如果干预及时就能把学生和家属分开谈,不让矛盾双方一直像是在火药桶里对话。但凡如此,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沉默地看着那扇门,龙亦瑞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讽刺感。杨媛媛豁出去救那个孩子,可是这能改变什么呢?不出意外的话,只是短暂地多拖延了一会儿她还能留在那里的时间。除此之外,她的壮举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又徒增了新伤,再加上令她们心伤。
等待是漫长且煎熬的。沉默的氛围被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看到杨可璐出现在走廊尽头时,她们几个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直到她怒气冲天地走到跟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马鞭抽到校方陪同者的身上,她们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拦人。
杨可璐和以往温和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要不是被扯住了,看那架势是真的要再抽几鞭子才罢休。有意慢几步的管家这时才跟上来。是啊,出了这种事,他当然要第一时间摇电话跟杨可璐汇报。顺便再亲自领着亲兵去女校等那闹事的一家子出来。开什么玩笑!伤了他们家人,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放过的?
也就是如今不在自家的地界,若是从前直接处置了便是。哪里像现在还要等人出来了,找个人少的地方堵了,把人都拖走拘起来,再等杨可璐拿主意。太麻烦了。也就这个时候管家会无比想念从前的方便日子。
“闹什么!”
诊室门开,罗寒月探个头出来。外头闹哄哄的不成样子,她实在是忍不了了才出来瞧瞧。瞥见杨可璐在外头,她困惑地皱起眉,怎么这人也来了?看到她,对方立刻凑上来问情况,那架势瞧着比谁都心急,像是恨不得立刻挤进去瞧人似的。
“没什么事了。”
“就是刚醒脑袋还不清楚,人听不得吵。”
“你们外头动静太大,她在里头嚷头疼。”
“我瞧瞧她!”
话音刚落,杨可璐像个泥鳅似的从她边上硬挤进去。殊不知她这一举动看呆了好几个人。等龙亦瑞等人跟进去,见到的就是她握着杨媛媛的手,口中不停地嘘寒问暖,一副心痛到不得了的模样。接着,意识还不甚清晰的人错把她看成了龙亦瑞。杨媛媛张口就喊痛,说要人抱着揉脑袋才能好。
还以为是跟自个儿说呢,杨可璐忙扶人抬手去揉。稀里糊涂的家伙不断呢喃着她真好。下意识的,她一歪脑袋亲一口人。僵在那儿不动,杨可璐扭头看站在身后的几人。
嗯,各个都是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朱怡欣原本想捂龙亦瑞的眼睛,但在听见脑袋还懵着的人开始撒娇后,她改主意捂耳朵了。抬手挡住视线,罗寒月也有点不忍直视。毫无理由,但就是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瞥一眼表情凝固的王秭歆,她顺便抬手帮对方也挡一挡。就是这人长得高了,有点费劲。
“要不找个时间商量一下吧。”龙亦瑞挤出这句。
“商量啥啊?”朱怡欣问。
“跟王秭歆商量一下,该给她好大儿讨老婆了。”
“我都没发现她好大儿对杨媛媛这么喜欢呢。”
“不不不!”
听见她说这话,杨可璐急得一下从床边蹦开。还赖她怀里的杨媛媛往下猛栽了一下。大抵是这样之后才清醒了。一看床边是杨可璐,再看龙亦瑞等人都站在床尾,懵上几十秒后,她发出一声尖叫。鉴于这一嗓子听上去中气十足,罗寒月宣布人可以转病房躺着了。嗯,有什么事还是关起门来说的好。
病房里的气氛怪异到了极点,所有人都盯着这两个姓杨的看。反应过来自己不清醒的时候干了什么荒唐事,杨媛媛大呼冤枉!杨可璐也一副拼命想解释的表情。但是龙亦瑞根本就不理会她们的叫唤,只拿了纸笔直接就开始跟王秭歆议亲。
她写【我也没想到他俩会看对眼。爱情这个东西兴许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吧。你好大儿瞧着是心疼得很,兴许真是爱惨了。杨媛媛撒娇撒那么起劲,大抵也是喜欢的。】
默几秒,她神色复杂地看一眼杨媛媛,之后又写【她没家人了,只有我和朱怡欣,你们嫁妆能不能少要点,我出不起太多。】
看到上面的字,王秭歆差点憋不住笑。这亲哪里议得了?她心知肚明这事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只是她也不明白杨可璐究竟为什么那么紧张杨媛媛?稍一沉思就能猜到对方隐瞒了什么。
摆一摆手,王秭歆示意龙亦瑞别想太多。她拿笔写【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咱们且等这两个家伙各自狡辩吧。】
啊?不是?都急成那样了,还不是吗?狐疑地看一眼两个不吭声的家伙,龙亦瑞的眉皱更厉害了。撕下那张纸,王秭歆先递给杨媛媛看。刚看几个字这人就发出崩溃的叫唤声,她大喊自个儿才不可能喜欢杨可璐!她那是认错人了!
“那你原本以为是谁?”罗寒月一针见血地问。
“我当然以为是龙亦瑞!”
“哦~~”
拖长了声,罗寒月扭头看龙亦瑞。敢情那被撒娇的对象不是杨可璐啊。眼神向四周看一圈,龙亦瑞不接任何话茬。听她嚷成这样,杨可璐拿起那张纸看,只一眼,她也发出尖锐的喊声:“我才不会喜欢她!”
“什么意思?”杨媛媛又不乐意了,“这么嫌我?我还没嫌你呢!”
“我俩是不可能的!”杨可璐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
“乱丢垃圾罚款哈。”罗寒月冷不丁地说。
愣一下,杨可璐又老实地捡起来。
“那你那么紧张她干什么?”朱怡欣纳闷极了地问。
“紧张?这家伙紧张什么?”杨媛媛忙问。
把杨可璐在外头抽人一鞭子,又心急火燎地进来瞧她,给她揉脑袋的事情一说,杨媛媛的表情也变得有点微妙了。这下好了,一屋子人除了王秭歆没往歪地儿想,其余全都跑偏了。连杨媛媛本人也有点怀疑杨可璐真的对她图谋不轨。事情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跑偏,除了道明真相之外,她暂时没有第二个更好的法子。抬手让管家把门给带上,杨可璐叹出老大一口气。
“我告诉你啊,就算你真的有点那什么意思,我也不会答应的哈。”见她看自个儿的眼神过于热忱,杨媛媛直接说。
“你就没想过,除了喜欢,还有别的东西吗?”
“我俩能有什么啊?!”
“这世上不止一种感情。除了爱情、友情还有亲情。”
忽一下静了,杨媛媛默着看她。错误的提问会得到多义的回答。于是乎,杨可璐没等到她开窍,反而是等来了一句:“亲情?你已经有个小妈了。我把你当朋友,你不会想我也给你当妈吧?”
“啊?这也太不对头了!”
“罗医生!”杨可璐扶着柜子痛苦地闭上眼睛,“你能不能给我开一瓶速效救心丸?”
“我觉得没必要。”罗寒月笑出声,“要不直接埋了吧。”
“等会儿,亲情?”
从这般无厘头的对话里,朱怡欣捕捉到真正的关键之处。亲情?难不成这两个是一家的?冒出这个想法时她吓了一跳,随即又摇摇头自我否定了。无他,她知道人家家里丢的是个男的,性别对不上。嘶,难不成这俩是什么远房亲戚?那也不对啊!认识几年了,真要是亲戚,干什么又一直不开口认亲呢?
“对。亲情。她其实是我的家人。”
“谁是你...”
“你闭嘴!”杨可璐捂着心口呵斥杨媛媛,“你别打岔,我说完你就知道了!”
“我怕你再说话直接给我气死。”
“你们...远房亲戚吗?”龙亦瑞问。
“不。”杨可璐摇头,“她是我亲兄弟。”
“等等!亲兄弟?可她是女的啊。”罗寒月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花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杨可璐把杨媛媛有关的一切,包括自个儿其实也是女儿身的事实悉数向她们摊牌。相交好几年了,她知道这些都是能信任的人。之前不得已不能够讲的,现在是最好坦白的时机。这是一个漫长又遥远的故事。她从两人不符合父亲期待的性别开始说起。她们一出生就被当作男孩抚养,直到拥有一定的成绩了,男人才真正地将二人作为继承者看待。
被选中将来要去扛起家业的是杨媛媛。杨可璐只需当好“富家子”就行。生活本来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可谁也没想到会出那种事。躲在“兄长”背后一直无忧无虑的人就这样突然被推到台前。她茫然无措地感受着生活的巨变。
每一日她都煎熬又疲惫地活着。尤其父亲死后,她一个人要面对诸多的事情。正因为感受过这种压力和痛苦,所以她很羡慕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杨媛媛。也正因如此,她不想再让对方回到这种生活里。这就是为什么明明一直在身边却不开口认亲的原因。
她所讲出的对方离家时携带的东西,除没被找到的文件之外,那把钥匙完全能对上。那本写着杨媛媛名字的记事簿还是杨可璐从前送的。它的材质和签名的位置,她皆能说得出正确答案。连杨媛媛身上什么地方有颗痣她都一清二楚。若是这些都不足以为证的话,家里还有她俩从小到大一起生活的照片,龙亦瑞她们随时可以去取看。总之,杨媛媛就是她好不容易找回的家人。
至于性别问题如何验证,她是打算直接解扣子脱衣衫的,但王秭歆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她主动替她向几人做证此事。
能把秘密和盘托出到这个地步,自然是疑心尽可全消。可这些事情过于超出了她们的认知。别说病床上那个,罗寒月三人也没一个能马上消化这些事的。
消失的哥哥其实是姐姐;好大儿其实是好闺女;女校门口看大门的原来曾经也是个领兵的官;买菜每回都要硬绕人家两头蒜的抠门人,从前是一掷千金都不眨眼睛的“富家子”;第一次见面就在地上互相拉扯的居然是两兄弟。哦,不对,是两姐妹;杨媛媛也是王秭歆的好大儿。如此种种,掰着指头一块儿合计,罗寒月和朱怡欣越说越觉得脑袋痛。
默默走到病床边,龙亦瑞担忧地握住杨媛媛的手。从杨可璐开始讲的那一刻起,像是被那些话震懵了似的,这人的眼神越来越空洞茫然,表情也木楞了。好似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好似魂魄游离于躯体之外。哪怕是听完了全部,她的记忆也丝毫没有被唤醒的迹象。没有一点儿欣喜和激动的色彩,她的反应只有不安和慌乱。下意识看向龙亦瑞,后者则是安抚似的摸摸她的头。
“这回你不用羡慕她了。”龙亦瑞轻声说,“你看,这次醒的时候你的家人也全都在身边了。”
“我搞不懂了。”杨媛媛摇了摇头。
“是有点难懂,但是...”摸一摸她的脸,龙亦瑞笑道:“但是也有不那么难明白的地方。”
“什么?”
“杨可璐在用心保护你。”
“而且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你以为的那些事。”
“你看,真的没有人抛弃你。她反而一直都在寻找你。”
她偏头看向默默站在一旁的人。
尚记得刚认识阿若的时候,杨媛媛郁郁寡欢了一整日。龙亦瑞问了好久她才吭声说傻小子被家里人卖了,抛弃了。那她是不是也是被抛弃的人呢?怎么可能!龙亦瑞哄着她不要多想。说是谁家抛弃人还给人穿那么好,身上放把惹祸的钥匙呢?万一就是想我去死呢?脑洞一散发,说的全是些既幼稚又钻牛角尖的话。
哄了一场,又跟朱怡欣挨着没安全感的她睡一晚上。第二日出门上班,她还是情绪低落。但夜里回来,这人又跟没事人似的乐呵起来。一问才知道,原来今儿她又遇到阿若了。
傻小子被郑丹妮带着来找刘力菲玩。路过女校门口时,杨媛媛招手请他吃糖。两个人坐在女校门口说话,杨媛媛说他们是一样的人。阿若当场反驳,他说不一样!圈圈是高个子的女人,他是矮个子的男人。阿若又说他们只有一件事是一样。那便是他们两个都是看大门的!
他几句话就惹笑了杨媛媛。随后,她又叹息一声。阿若问她为什么叹气?她说,自个儿也是没家的人。像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歪着脑袋看她好一阵儿。嚼完那颗糖后,他认真地摇几下脑袋。
“你好笨哦。”
“我哪里笨?”
“你都忘记自己有家了,还不是笨蛋吗?连我知道你的家在哪里。”阿若流利地说出她如今住的地址。
“阿若,那不是我的家。”
“可之前抓住风的龙姐姐是你的家人啊。她住在那里,朱朱姐姐也住在那里,你的家不就是和她们在一块儿吗?”
杨媛媛坐在那里,呼吸凝了一瞬。回神时许多事也想得明白了。咧嘴笑笑,她又拿了好多糖给阿若。得了糖的傻小子没有离开,一直在那里坐到杨媛媛收工下班。
跟着我走吧,他说。而后,他扯着她的袖子穿过熙攘的人群往她家的方向去。期间,他多次停下来往四周左顾右盼,寻找属于他的识路符号。半个小时的路走了接近一个小时,但他仍极耐心地找路,像是一定要把这个糊涂的姐姐送回家去才可以。终于,他把杨媛媛带回到了公寓楼下头。指着那扇亮起的窗户,他说:
“你的家人都在等你了,你快回家。”
“你跟我一起上去吧,吃了饭再走。”
“不行。”阿若很认真地摇头,“我还要回去给小姐看家。”
“你小姐还在国外呢。她要好久好久才会回来,你不用着急回去的。吃过饭,我陪你回去,有我跟他们解释你不会挨罚的。”
“就因为她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所以我更要看好一点儿。”
他的语气满是坚定,似乎什么也不能动摇这颗心。挥手说一声再见,他又沿着路自顾自地离开了。方向一点儿不错,像是永远都不会错。
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对着那个满目悲伤的人。杨媛媛什么都不记得,她没办法对她做出一点儿亲热的举动。就连听见父亲的死讯也表现得像是事不关己。可这都不能怪她。她还在默默理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关系。
获得了又好像没有,但明明她真正的血亲就在跟前。太复杂了,她理不清那么多复杂的事。头痛,她开始躁动不安。一股莫名其妙的怪异情绪突然涌上心头,攥住龙亦瑞的手,她下意识地说:
“我不想要别的人了。”
“你别这样说。”
“我就是...不想要了。”
她像个忽然犯浑的孩子,只知道攥着龙亦瑞不放,毫无知觉地说着会伤人的话。话音刚落,果然杨可璐露出受伤的神情。见状,王秭歆拉了拉罗寒月的袖子。后者把话写到纸上。读完,王秭歆抬头看向红了眼眶,但还在隐忍情绪的杨可璐。想了又想,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将那张纸给朱怡欣之后,她才默默地走到杨媛媛跟前。
对视几十秒后,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抬手抽了她一巴掌。病房里静了。她又往杨可璐那里去。同样的,她也甩了她一巴掌。转过身,病房里多了刘力菲二人。深呼吸几下,王秭歆朝着门外走去。她的表情过于冷了,管家见状也不敢多问发生什么事。
【据我所知你父亲一早就当你死了。整个家,你存在过的痕迹都落满灰尘。你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个不存在的人。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视你为至关重要的存在。从我真正迈入她的世界,从得知那份想念的心情开始,每一天都能感受到她对你的在意。她比任何人都想要你能够回家。所以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说出那样的话,这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伤害。我没有办法去体谅你当下的心情,因为我看了太久她为你难过的模样。她的感受也是会有人在意的。你伤害我在乎的人,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事情。】
末了,纸的最后还特意写了一句【按名分我是你长辈,打你也是应该的,不许生气!生气回去动家法再揍你一顿!】
好有威慑力的‘我是你长辈’。传着看完纸上的内容,郑丹妮立马想起小时候挨打的滋味。怎么不算长辈呢?王秭歆可是名正言顺的杨公馆地位最高的女人。了解完事情的始末,她觉得杨媛媛这一巴掌挨得一点儿不冤枉。可是杨可璐又做错了什么?没人敢出去多问这一句。徐楚雯同情地看一眼杨可璐心想她还是好好受着吧。
像是被打醒了似的,杨媛媛歉疚地对杨可璐说对不起。把病房让给两个姓杨的说话。其余人都退出来。走廊上站着,龙亦瑞是唯一能直接问王秭歆理由的人。为什么要打杨可璐?很简单啊,她生气了。没错,就是这种再简单不过的理由。她气对方说好的有事情一起分担,到头来却又变成一个人硬扛。
杨媛媛的事没什么可瞒的,不是吗?她若一开始就讲,兴许她还能帮着想法子将二人的关系拉更紧密些。而且...而且就因为她没有在那个时候完全说实话,导致王秭歆内心深处对某些事情始终有所顾虑。所以...闭上眼睛,她沉重地叹一口气。现在也不是合适的时候了,她想。
不知道两个姓杨的关起门说了些什么。总之,等大伙儿听见呜呜咽咽地哭声后,推门进去,只见她俩搁那抱头痛哭。场面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养了几日,人又活蹦乱跳了。最让杨媛媛觉得高兴的,是那个她救下的女学生又可以回去继续上学。当然,那是杨公馆出钱资助的。至于这钱怎么出呢。嗯,算在打断腿的医药费里头一并给的。
这桩事了结,杨媛媛何去何从就成了新问题。虽仍没恢复记忆的迹象,但家人已经出现了。她应该回到杨公馆去,跟真正的家人住在一起。大清早的龙亦瑞就亲手给她收拾的行李。
住那么些年是攒了不少玩意儿,可以后有更好的使了,想着用不上的都清出去,那剩的也没多少东西。她做这件事的时候杨媛媛倚着门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看她给翻箱倒柜,又念叨什么不必拿,什么得带着之类。
“其实都不必动。”看她难以抉择,杨媛媛终于开口。
“也对。”龙亦瑞搓了搓手,“反正她们会给你买新的。”
“那就什么都不带了吧。”
“就像你来到我们身边时那样,从零又重新开始也挺好,你就这样直接回去吧。”
“不让我等朱怡欣回来再走吗?”
“她哪里舍得。”
“你就舍得我?”
“好不容易才把你这个黏着我这么多年的大麻烦解决了。”背过身去,龙亦瑞小幅度地扯被子,“以后你过得好就行。”
“那我出门了。”
“顺手带门吧。我今儿休息,懒得动了,在你这里睡一会儿。”
啪嗒一声,身后的门被带上了。几十秒后,她听见大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手紧紧攥被角,龙亦瑞低着头坐到床上。向下仰躺,又揉高了被子垫在脖子底下。她用这样的方式试图让积蓄的眼泪倒回去。可该滑落的终究还是会滑落,就像不属于这里的人始终会回到该去的地方。
抱着有她气息的枕头,落泪落累了的人真的沉沉睡去。龙亦瑞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漫长的一个觉。兴许是真的太累了,又或是太难过。她一直睡到朱怡欣回来才醒。看看钟,已是平日该准备做晚饭的点了。
“她走了吗?”
“嗯。像往日一样那么早就走了。”
“我以为她会等我回来的。”朱怡欣的表情很难过。
“抱歉,是我让她先走的。等再久,杨媛媛也总要回家的。”龙亦瑞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最闹腾的人不在之后,这房子真是静得让人心里生寒。躺一天了,也不能继续这么躺着。从床上坐起,龙亦瑞问晚上吃什么?没心情的朱怡欣摇摇头。正琢磨着带人出去下馆子吧,啪嗒一声,她们都听见外头有人开门的动静。
两人一道走出房间,看见杨媛媛正提溜大包小包好多东西往饭桌子上放。看一眼她们,她自顾自地往外拿肉,像商量又像是决定好了的语气,她说晚上吃涮肉锅子。今儿发工钱了,该吃点好的。她又说学校为着这回的事给她涨了一半的薪水,之后经常都能吃好的了。
肉拿完又往外提点心袋子,说是去晚了没买着她俩都喜欢吃的,只随便买了几样。下回吧,下回她早点去,包买回来的。絮絮叨叨半天,她才意识到没人搭理自个儿。转头看还站在那儿的人,她一脸困惑地问:“你俩怎么了?”
“你不是一早就走了吗?”朱怡欣小声说。
“对啊,我要上班啊。”
“可你不是回家去了吗?”
“嗯,我回家啦。”杨媛媛笑着看她俩,“下班了不回家干嘛?”
她俩还是云里雾里的表情。放好手上的东西,杨媛媛无奈地说:“连阿若都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该往哪里回呢?”
她们终于回过神来听懂了。原来她根本就没有打算离开。还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就说好了。她不会离开这里,但会偶尔去杨公馆住一住。当然了,前提是带着她俩一起。所以早上看龙亦瑞收拾,她说不必收。是啊,本来就没有打算要离开她们为什么要收呢。
阿若都懂得的东西,她又怎么会不懂,她们又怎么会不懂。
忧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朱怡欣跑过来抱她。轻轻捶她几下,她说以为她真那么没良心,扭头就走,根本不等等自个儿。见人要掉眼泪了,大呼冤枉,杨媛媛说是龙亦瑞撵人。谁能忍心看朱怡欣落泪啊,杨媛媛忙哄她。才没有!陡然提高了声调,龙亦瑞气势汹汹地过来要捶她。然而一靠近却也被揽进怀里不放手了。笑嘻嘻地往她俩脸上一人亲一口,杨媛媛说就知道你们舍不得。
行了,无事发生,饿一天的龙亦瑞推她赶紧去腌肉。得令!提了肉,她往厨房里去。挽一下袖子,龙亦瑞进去帮忙。切菜切到一半,手里的菜刀一顿,她看向杨媛媛说:“好啊,你白天演我呢。”
“我可没整!我从来就没说过我要离开你。”
老老实实削皮的杨媛媛忙摇头。哼一声,龙亦瑞暂且放过这个骗自个儿一场眼泪的家伙。
“而且!你也没说你舍不得我。”
切菜的声音继续响起,直到最后一块土豆切好,龙亦瑞才小声说:“就是因为舍不得才说不出口啊。”
默着看菜板上的东西,等从背后被人拥住时,她才又回过神。转过去,她也回抱住她。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是这样沉默地相拥一场。晚饭过后,龙亦瑞回了自个儿房间。不多时,杨媛媛拿着枕头过来敲门。哦,枕头还有点润,她是没法子睡。又哼一声,她侧身让她进来上床挤挤。
龙亦瑞房间的床是这个家最小的。她是够睡,多个人就是另一回事了。刚来的时候杨媛媛跑这里挤过一回,两个人跟打架似的一翻身就给对方一脚。但今儿却意外和谐了。大概是换了个姿势被紧抱在怀里的缘故。
“你上次看到我在病房跟杨可璐撒娇就以为我是喜欢她。”
“为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刷牙的时候想起来了。”
“因为...”龙亦瑞轻声说,“因为你从来没对我那个样子过。大概吧,反正就下意识那么觉得了。”
“可我那时候以为是你。”杨媛媛看着她,“这事儿你又怎么想呢。”
怎么想?抬眸对上视线又很快挪移开。她说,那大概就是你又欠揍了。怎么差别这么大!杨媛媛朗声质问。忙抬手捂她的嘴,龙亦瑞叫她小声些,别让朱怡欣又以为她俩吵架。撒娇撒得像那大鹏展翅外加摩托车引擎似的,这光彩吗?小声些!
“你就不能也往那个方向以为吗?”
“你这话说的。”龙亦瑞叹息道,“谁没事把身边人往那档子事上想。”
“那你现在想想成不成?”
“不成,我难道就只能想你?”
“你在我怀里哎,你不想我想谁?”
“那你睡这儿吧,我找朱怡欣去。”
她作势要起,但杨媛媛哪里肯撒手。她说人家有人了,不劳烦你想。又挣了一会儿,龙亦瑞像赌气似的说:“我反正不会喜欢一个害我掉眼泪的家伙。”
“那我喜欢你吧。”她就这么直白地说了,随后又补充道:“其实老早就喜欢了。但我觉得自个儿不太行,所以就不敢吭声。”
“你哪儿不行?”
“又没钱,又不够聪明,身上还有麻烦啊。”
“我不是早就说过,这些不是问题吗?”龙亦瑞小声嘟囔。
“啊!我懂了。其实你只是嘴巴硬而已!”
“小声些!”她啪一下又捂杨媛媛的嘴,“就算是你也别嚷嚷行不行?”
也不知道是拍痛了还是因为窥见了心意而激动,那双眼睛湿漉漉的,瞧着让人心软。慢慢挪开手,一声不吭,龙亦瑞凑过去亲一下她的脸,随后便翻身说要睡觉。哪有这种撩完就跑,连个明话都不给的。杨媛媛不依,非要听她亲口说个所以然出来。
一个闹,一个要面子不吭声。铺盖卷扯了又扯,两人一道从床上掉下去。闹出的动静惊醒了朱怡欣,她飞快地跑过来打开门看情况。见一地狼藉,又见裹着两人的铺盖在有律动的起伏,还隐约有微弱的哼哼声。
倒吸一口凉气,她拽住门把手刷一下砰的关上门,接着就跑回自个儿房间躺下。几十秒后,她听见龙亦瑞气呼呼地说都叫你小声点了!愣几秒,她又起来翻箱倒柜找出耳塞。嗯,万无一失了。她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会听见。脑袋撞疼了的两人从厚铺盖里挣脱出来。喘着重气,看一眼房门,龙亦瑞有种想去跳楼的感觉。
“我都叫你小声点了!”
“朱怡欣该是要误会什么了。”
“她都有曾艾佳了,应该会理解的。”
“你把眼睛睁开了看清楚再说话,她要理解我们两个现在这副鬼样子?”
瞥一眼这一团糟的架势,杨媛媛立马懂得了她的意思。抬手给自个儿脑门一巴掌,她悻悻地不敢吭声。把龙亦瑞从地上拉起,又把铺盖重新抱上床。再躺下时两人都已精疲力尽了。嘴硬的也松口了,没力气装了。说是待一块儿久了,心里头装不了别人,但从前也不觉得这就是喜欢。只以为是种习惯性的念头,习惯性地会想着她。听了张琼予的事龙亦瑞才开了心窍。
其实喜欢和习惯的分别也没那么大,只是互相之间转化而已。她不觉得这个憨货能懂得起这种情感,也没指望过她能明白。误以为她对杨可璐有意时,龙亦瑞在那一刻是难过的。即便如此,她还是从她的角度出发,希望能使她如愿。谁知一切都是乌龙。而在病房听见她以为抱着的是自个儿时,有的事情就不言而喻了。
“明儿要不要跟朱怡欣解释一下啊?”
“你说得明白吗你?”龙亦瑞叹息一声。
“那就这样吧。”杨媛媛闭上眼睛,“她应该能懂的。我俩只是又打个架而已。”
朱怡欣跟真原堂那位私下都在一块儿好几年了。只是明面上不向大伙儿公告一场而已。这还是朱怡欣的意思。说人家到底是有信仰的,那昏庸的神明并没有暴怒到跳下来阻止她们,那各退一步吧,面上凑合着卖他个面子,就不广而告之这事。但郑丹妮晓得了,其实默认的便是大伙儿都会心知肚明。嗯,朱怡欣说这叫暗度陈仓。她可没跟家之外的人说,客人听一嘴走了,那不关她的事情。
那日酒意下促成的吻并没得到回应。她从真原堂落荒而逃回到家中。直到赴完徐楚雯拜师席的第三日,下班出警局,朱怡欣才望见捧花站在门口等候多时的曾艾佳。像上次那样再一起走一走吧,她说。
于是时隔数日,两人又一次携手漫步。黄昏的翠柳湖畔,她们驻足于此看水光秋色。朱怡欣问曾艾佳这花是往后再不往来的告别象征,还是婉拒但依旧是朋友的安慰奖?她静默地看湖上游荡的水鸟,很久之后才开口说:“我只是花了一点儿时间重新理清楚一些事。”
“什么?”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明白了真正的机缘其实是你。”
“过去既然已成过去,有的事我想就不必再纠结了。”
“这束风信子不是告别也不是安慰。”
“而是我想要跟你一起有新的开始。”
“你的信仰不是不允准吗?”朱怡欣望着她,“你要为我背叛你的神明,甘心随我堕落一场吗?”
“神是指引人寻找救赎和新生的存在。”
“我已经找到了。”她笑道,“他的使命大抵在很久之前就完成了。所以才会默许你我那么多次相遇吧。”
“神明默许了的事,怎么能算背叛呢。”
就这样,她们在黄昏的翠柳湖畔互相交换心意。波光粼粼的湖面倒影了一切。包括之后那支娴熟优雅的双人舞。曾艾佳说她接触过的新玩意儿里有舞蹈。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场合,也没有想要共舞的人出现。湖光晚景,天时地利,她问能不能邀她共舞一场。不会跳也没关系。说着,她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柔地托起她的手掌。跟随我就好,她笑道。
伴随真原堂整点响起的钟声,曾艾佳哼着小调带她在湖畔边缓缓起舞。凝着那双能让人心甘情愿溺进去的眼睛,她的笑愈发真心实意。环抱她的手臂稍稍用力,停下脚步,曾艾佳偏头凑近了想吻她。指尖轻触在唇上,朱怡欣微微摇头。在对方沉默又不解地注视下,她抬手摘掉了她的眼镜。这样才能更好地贴近彼此,不是吗?笑了笑,后者同她在落日映照着的时分交换甜蜜的吻,被神默许的爱情就此确立。
“那以后你是不是每一日都要去告解室里同神忏悔一下?”
“你其实是想代替他坐到那里,听我每天都诉说一遍对你的心意吧?”
“听起来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那你今晚要试一试吗?”
“真的可以吗?”
“别人当然不可以。是你的话,没什么不行。”
曾艾佳很少开玩笑,所以这份别样的邀请也是真心话。空无一人的真原堂里,她真的带朱怡欣坐进告解室的另一边。而她是要开口“悔罪”的人。网格状的隔板阻挡了视线,朱怡欣无法看清楚她说话时的表情,只能从语气里感受一二分的心意。
想了想,曾艾佳先用总结式的口吻说:“我是个拥有很多罪过的人。”
“比如呢?”朱怡欣问。
“我做的很多事上帝都是不允准的,所以我罪过很深。”
“其实浑浑噩噩地过着就习以为常了,但是这世道总让人连一点安享太平的机会都没有。似乎暂时性地停一下,马上就会有数不胜数的事情推着人往前走。命运总不肯让我停下来。”
“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曾艾佳看向了隔板,“那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安心停留在某处。”
“第一次吗?”朱怡欣回忆起来,“你是说被我抓回局里的那一次?”
“总之,是跟你在一起。”
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答案当然不是这一次。记忆是相同的,只是出了一点点的偏差。她所以为的初相遇其实已是第三次。
嗯,属于她们真正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那个激荡的暴雨夜里,在那座如今满是灰尘的破旧老宅。伸手进大衣兜里摸着火折子,曾艾佳的思绪回到那场暴雨里。赶了几日的路,口袋又空了,路过小镇瞥见宅子,她瞧着气派便想进去转悠一圈。于是乎,裹好雨袍翻墙而入,她手持一根火折意外地照亮了蜷缩在阴暗里的少女。
嗯,她便是那个偷走她十块大洋的贼。这是她的第一宗罪,盗窃;又由盗窃引发了第二宗罪,杀人。这两宗罪名贯彻她前十数年的生活。她就是靠这个躲在阴影里讨生活的人。那一晚她原本要一路赶至另一处,同一起长大的伙伴们汇合。也许是被她那双渴望光亮和温暖的眼睛触动了沉寂多年的心,又或者是觉得她主动请求身为盗贼的自己留下避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曾艾佳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兴起就为孤寂的她停留整夜,守护她一场安眠。
可是就这样离开无法跟同伴们交代,在打量过周围的环境之后,她发现了大青石板下的地窖并从里头找到了装满钱的罐子。按照过往的习惯,当然是杀掉原主带着这些钱回去。可回头看一眼那个善良到愿意收留一个贼一起过夜的人。默着想了半天,按一个人头两块大洋的超便宜价格捡出十块币。掂量掂量,她收好钱又越墙离开。
这是趟亏本买卖,毕竟远低市场价还搭上她一件新袍子。但收留一夜又倾心吐露的情谊,十块大洋倒也能相抵。见到苦等的伙伴们,她说自己来晚是因为半路接了一桩生意。十块大洋的活也值得她亲自接?不。她笑着摇头。说这是定金,真正的财富在后头。于是在经过周密的查探和计划之后,她和伙伴们洗劫了朱怡欣全部的仇家。
每个她提过的名字都由曾艾佳亲手将人抹除。拿你钱财,替你消灾,事后便相忘于世上,互不相欠了。嗯,她是如此爽快地忘却了这件桩事,殊不知她的雇主却惦念了许多年。
“你好奇怪,被我抓住关起来居然会觉得安心。”
“我也不明白,但就是莫名在那个时候觉得有一点安宁了。”
“那以后你心乱的时候我就拿枪抵着你,又给你抓进去吧。”朱怡欣玩笑地说。
“你又不是没抵过。”
“我哪有。”想了片刻她又笑出声,“上次你把枪送我的时候我是无意间对着你的。”
“总之,你很厉害。”曾艾佳轻笑一声,“你是真的唬到我了。”
“看不出来你这么胆小。”
“我也没想过会有你这么大胆的人。”
“你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我很多的事情。”
“比如呢?”
“比如你使我更自由了。”
语毕,她又陷进回忆。那是时隔多年后的,她们的第二次相遇。曾艾佳被派了一笔新生意。上头的人要她带人去截杀一个叫杨源的家伙,并且提供了详细的路线图。这笔生意报酬不菲,令曾艾佳兴奋了好几天。
可她没想到对方带了那么多好手护卫。资料上压根没提及这些事。虽然那些人还是被他们解决了,但真正的目标杨源却跌落悬崖不见踪影。因此他们只带回了文件却没有带回钥匙,并且也没有按雇主的要求成功杀死那个叫杨源的人。
如此重大的失手必须由最厉害的人再次出动去扫烂摊子。曾艾佳顺理成章地再次接过这个棘手的活。一开始她只觉得此人足够命大。因为她的同伴们放火烧山也没能把人烧死在那地方。接着她察觉到一丝怪异之处。几乎毫不费力的,她就知道出现在报纸上的钥匙照片是个陷阱。
正常人都不会再冒这个风险了。可她上头的那位仍命令她去医院探查。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要讲信义对得起雇主。这时候的一把手头目已不是那个当年三袋米换她回来的人了。而是他们中另一个新坐上去的人。原来的那位已病死了。去就去吧,只要计划得当,失手也能成功撤离。不过在出发执行任务之前呢,她多了个心眼潜入那位的书房翻找出了这笔生意的全部资料。读过,没什么异常,于是她安心出发前往。
那个晚上她失手了,撤离途中被人用硬物顶着后背。巧妙化解后,看着地上的人,她陷入十足的怒意里。嗯,朱怡欣用两根黄瓜就唬住她。实话实说,她觉得颜面尽失了,当时很想直接一枪结果这个害自己丢脸的人。她没想过有人真会这么大胆,更想不到这只兔儿还能莽着咬她一口。朱怡欣是这场注定失败的任务里唯一让她觉得有意思的存在。
子弹上膛,瞄准了那张漂亮的脸蛋,可对上她的视线后,曾艾佳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抬眸看一眼天上月,又看看明明害怕却仍咬牙强装镇定的人,要不算了吧,她想。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多个血窟窿该多可惜啊。反正也没什么实际的麻烦。她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希望这美丽又大胆的兔儿以后能收敛点儿,别随便咬人,那一下可疼了!
按既定的路线撤离,与接应的人碰头后,曾艾佳直说任务失败了。像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戴獠牙面具的接应的女人什么都没说,示意她上车离开。坐上去,但随着车子行驶的方向偏离既定的轨迹,曾艾佳有种不好的预感。随后车子停在河畔边。
下车后,之前负责这任务的其他几个伙伴纷纷从藏身地出来了。失败得有人为之付出代价。显然,这些想活着的人不愿意承受那样的结果。那么作为收尾失败的人,合理地成为大家利益的牺牲品就是最好的安排。
“是你们真的想要我死,还是一把手容不下我了。”
“抱歉。没有分别。”
“那...真是遗憾啊。”
看着面前的五人,曾艾佳叹息一声。她好心放过别人一条性命,没想到老天这么过分,在脱离险境后又想送她去死。活着?谁不想活呢。但凭什么要自己来承担别人的过错。面露惋惜的神情,她看着这几个和她从小朝夕相处的人。人心真是丑陋啊,她想。围着车子躲避子弹,早有防备的人悄悄拔掉拉环扣。走之前顺手顺了好几枚保命符呢。往地上一敲,她掷出一颗手雷。轰一声炸死了两个反应略慢的。
随后,她又同剩下的人进行殊死搏斗。昔日的好友成为死敌,连互相捅刀子都毫不手软。技胜一筹者永远只会是那一个人。不然之前怎么会成为他们眼中的保命符呢?杀到只剩最后接自个儿的女人了。她脱力倒地再爬不起来。默默看着她,最后曾艾佳摘下她的面具戴到自己的脸上。
“你的命,这一次我先不收。”
“你回去告诉他们,这个仇,我今后必报。”
“你们每一个我都不会放过。”
毫不客气地摸走她和尸体们身上的钱包,夺走携带的武器和弹药,曾艾佳开着车在月色下一路往北开。路过村户,她潜入顺走一身衣服,丢下几个铜板。原本穿的被血染得不像样子,一把火烧干净,她看着它们化成灰烬。愤怒和想要报复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但理智不会使她做出傻到这就杀回去的行为。
她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去做这件事。活在阴影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等待了。可等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回忆起这一切事的源头,她想到了承受这股怒火的最合适的人选。花费一些时间,她“筹措”够盘缠,坐上火车往东北寻过去。
请人杀人越货当然不会蠢到用真身份,找到资料里的间人,曾艾佳将他折磨得几乎主动求死。从他口中得知雇主的真实身份后,她洗劫了这一家的钱财,抹杀掉多余的人才又往那处去。是的,雇凶要杀死杨媛媛并抢夺钥匙的那位也是亡于她手。有钱就是不一样,她带的袋子差点不够使的。
干完这一票算勉强出够气。她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去黑市把大部分钱换成金条,再坐火车去到南京将东西都存在银行里。嗯,她特意挑选那把钥匙对应着的银行存放这笔钱。难得的,她享受了几天的富人生活。居安思危的性格使她开始琢磨怎样才能拥有一份安定又有保障的生活。
这世道似乎只有跟洋字沾边才能过得好些。于是乎她花钱想法子进入教会学校,再靠博取同情的手段成功拥有了一对可靠的洋人养父母。就此,她改头换面了,是新造的人。过去的那些同她再无干系。
倘若不是养父调至真原堂,她不会有机会再偶遇朱怡欣等人。那时候放她一马,完全没想过再重逢之时,这只兔儿的脾气一点儿没改。她还是那么喜欢出头,还是那样脑子稍微转慢半拍。不过她没想到兔儿和那个险些让她吃大亏的警官是一家人,更没想到她们会收留杨源,哦,不,是杨媛媛。
缘分似乎就是这么奇妙的事。她命中注定要跟这几个人纠缠。老实说一开始是打算斩草除根的。可几经试探,她发现杨媛媛什么都不记得,朱怡欣和龙亦瑞也认不出自己。这种情况还要下死手吗?望着真原堂外站岗的那个身影,思索几日后,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时隔三年之久,那时候没有要朱怡欣的命,现在就更没必要了,不是吗?
但有的人还活在世上啊...悠长的叹息声落到圣像的耳朵里。神一如既往地默许一切。她精心地设计报复计划,把仇人们引入天罗地网中。可没想到朱怡欣会在那个时候出现。任由漏网之鱼杀死她也不是不行。可又一次动恻隐之心了?不,还不如说她放过的猎物决不允许别人染指。
被注入毒素以打消嫌疑,看着仇人遁逃,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还望了一眼朱怡欣。她应该不会有事的,她想。这只兔儿怎么总这样倒霉,怎么总要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笑了笑,她昏睡过去,直至被人再次掐醒。她不知道朱怡欣为什么变成了头号怀疑对象。尽管意识没完全恢复,她还是下意识地为她开脱。只需按计划等待毒素自行消解褪去,她便可和那漏网之鱼碰面,亲手结果那个三年前她放过的人。
出乎她意料的,朱怡欣又一次出现了。带着花和...额...西瓜?谁探病会带这种东西?有点想笑又只能憋着,怪不好受的。谁知更不好受的事情会发生。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只兔儿如今都敢直接扒人衣服!但看在花的份上,算了,再放过她一次,下不为例。
“老实说,我没想过这辈子会有人喜欢我。”
“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我也没想到。”朱怡欣笑起来。
“之前有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次我会把重要的保命符交到你手里。我是个不会信任别人的人。换言之,这世上除了自己我谁也不信。”
“可偏偏那天却把生死交给你了。”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信赖一个人。”
“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来说就是不一样的存在了。”
站起身,曾艾佳推开告解室的门来到朱怡欣的隔间里。手撑着墙壁,她微笑着贴近她。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她说。
“在告解室里告白,究竟是心意还是罪名?”
“我的罪名是爱,只看倾听我罪过的你想如何处置。”
“那我不赦免你。”朱怡欣笑着摸她的脸,“我想你背着这样的罪一直一直地爱我。”
“在这里亲吻你又算什么呢?”
“算寻找救赎吧。”
她们笑着交换一个吻。
尽管杨媛媛不回杨公馆生活,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是啊,她还是要给记忆里不存在的亡父上一回香。龙亦瑞还担忧她会难过,但实际上这人因记忆缺失也顺其自然地丧失了对痛苦的感知。看着那个牌位,她心里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一定要说还有什么的话,大抵只剩对他马革裹尸还的决心留有敬意吧。
这里上完香还有一事要做。嗯,王秭歆还等着看她叫一声妈呢。这是杨可璐强烈要求的环节!是啊,丢人不能只有自个儿一个丢。自打晓得还有这样一重关系在,杨媛媛看王秭歆的眼神都变了。也不知道是那一巴掌打的,还是过于羞耻喊不出口闹的。总之,她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半天,最后才咬牙切齿的真喊了一声。
不过这关系又开始乱了。掰着指头算,龙亦瑞想自个儿和王秭歆已是好闺蜜。那跟杨媛媛确立关系的话,她该给王秭歆喊什么?嘶,等会儿,闺蜜变...婆婆?两眼一黑,龙亦瑞短时间内有点不想看到这两个姓杨的!啧,这辈分真是越叠越乱了。被莫名其妙嫌弃两三日,杨媛媛可算问出来原因。听罢,她掰着指头也算不明白这是乱七八糟的关系。
“要不让杨可璐去把王秭歆追到手吧,这样大家都平辈了。”
“你还不如找块豆腐把脑子再撞一回!”
“哈哈,你那天还笑我呢,现在回过味了自个儿也是一样。”
“去你的,从我床上下去,我不要你。”
“那不成!”
杨媛媛又赖上了。不止是赖,她还真的跑去撺掇杨可璐。太荒谬了!哪里会惯着她,后者直接一张纸条告到王秭歆那里。
于是乎,在又一次回杨公馆探望她们时,王秭歆动用家法打得杨媛媛嗷嗷叫唤。龙亦瑞和杨可璐在边上嗑瓜子,谁也不去拦一下。第四桩大事便以某人挨顿好打的笑话作结。得知这事,郑丹妮和徐楚雯笑了杨媛媛好几日。这下好了吧,今后可有个“严母”等着管束你咯!
第五桩大事算大喜事一桩,还是落在杨公馆头上。又临近元旦,天大寒,王秭歆毫无预兆地忽然生重病。其实也不算毫无预兆,苗头最初只是普通的小恙。某日天气尚可,她坐在院子里看书,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醒时杨可璐正给她盖毯子,还坐在一旁默默为她捂手。
【这么冷的天非要出来坐着,万一冻坏了怎么行?】【哪有那么娇气。】【最近得风寒的人多,杨媛媛她们都病了,连罗寒月都没幸免,你悠着些。】
杨可璐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就是从这日晚上开始王秭歆就有患风寒的迹象。忙叫家里的医生开了药,杨可璐亲手一勺一勺喂给她喝。想着有所预防该是无事了,第二日王秭歆瞧着也的确好了些。军中尚有要务,她先行离开,走时叮嘱了管家等人好生照顾她。
谁知两日后,一通急电往军营来,说是王秭歆高热不退已送至医院。换做别人出现这样的症状,杨可璐至多只是忧心一下,处理好手头的事再去探望。可高热不退四个字一旦和王秭歆沾边,她就会急得丢下开了一半的会往医院赶。什么都顾不得。
她的哑疾聋疾全是因一场高热导致的。她生怕这样的病症会给王秭歆再带来别的伤害。小小的风寒发展到这种地步,杨可璐率先责问家中的医生。但对方说每日开的药都送去给太太饮了,管家也可以作证。那这事就只能怪这病太狡猾,先装个小样子唬人放松警惕,而后再露出吃人的真面目。
听说病人原本就因为高热不退落下残疾,所以这次诊治时医生们时刻警惕温度的变化,但凡有一点苗头就会想方设法地控制。就这样反复折腾近两日后,王秭歆的情况才得到控制。
又等了近半日,等得杨可璐都快撑不住了,病床上的人才悠悠醒转过来。天大的好消息也同时降临了,医生做诊察时发现王秭歆的听力有恢复的迹象,并且经过专业的引导发声后,她能够发出一点儿微弱的声音。这意味着王秭歆因祸得福拥有了重新恢复的机会。但这复原的速度和程度就不是可以把握得住的事情了。
激动到落泪,等医生和护士都离开后,杨可璐难以克制地过去紧抱住王秭歆。她口中不断呢喃着太好了。全然没注意到某人快被她勒背过气去。看着对方这副憔悴的模样,王秭歆努力抬手摸摸她的脸,眼中微不可察的闪过一丝愧疚。事情到这里,杨可璐一点儿也不埋怨老天了。嗯,天知道她这几日在心里骂了它多少回的不开眼。
“医生说太太可以回家去养着了。”
“那回家,咱们回家去。”
身体刚恢复的王秭歆被杨可璐当个祖宗似的供起来。那架势夸张到来探望的龙亦瑞都看不下去了。谁家好人没事顿顿吃大补汤的,也不怕把人给补过头了!说是大病初愈要补一补,可也不至于顿顿都如此吧!看王秭歆喝汤喝到一副想死的表情,龙亦瑞和杨媛媛立刻拦住杨可璐再不许这么喂人。
听说医学奇迹出现了,病还没好的罗寒月跟着不请自来。虽说这不是她的业务范畴,可却也感兴趣得不得了。高热贻误导致残疾,又因高热重现生机。啧,这老天也怪有意思的,不知道搞什么名堂。被围着像看稀奇,又见这几个都跃跃欲试,像是要引着她张口说话。
王秭歆想到了从前在家乡见亲戚逗满月的孩子开口喊爹妈的场景。眉毛一抖,眉心突突跳,看不得,真是看不得。越看越觉得这几个家伙的举止一模一样。
“我们说话你现在能听见一些吗?”罗寒月凑近她耳边说。
她嗯一声作答。杨可璐说自个儿实验过了,像这般贴着耳朵的距离,王秭歆能听到一点内容。可一旦远了,哪怕只是分坐在一张桌子的两侧吼着说话,她也听不见一点声。想来是时日尚短,还得再多适应适应慢慢恢复。听是如此,说话就更慢了。王秭歆只在医院里发出过几个单音字节。
回家之后,无论杨可璐怎么引导怎么哄,她都再说不出一点儿字音,至多不过是嗯一声。有些灰心,可又明白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怕自个儿失望的表情惹她多想,杨可璐每日尝试无果后都会贴着她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说没关系。日子还长呢,她们又不是等不起。
不过为了使王秭歆听到更多的声音,杨可璐黏着对方的时间也愈发长了。因为听力感知的距离关系,二人看上去也更亲昵。知道的是在练耳朵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调情。
除开她们几个人,其余人得了空也纷纷上门探望。大伙儿都说这是大喜事。郑丹妮让杨可璐一刻也不能松懈,要天天挨着人家耳朵多念叨一些。实在没的说了,那就找些故事话本念一念。哪能一刻不离身的一直干这个,不如用那留声机多放一放唱片给她练耳朵。嗯,还是陈珂的建议更靠谱一些。杨可璐也是这么想的,她把那台落灰的玩意儿搬出来放唱片给王秭歆听。
见人对音乐声有反应,她让人立刻再去多买一些唱片回来。听说杨公馆有这样的需求,曾艾佳从自己的收藏里挑了几张不错的让朱怡欣带过去添礼。后者说不如一起去,但她笑着推脱掉了。还是跟那处保持距离的好。
又过几日,刘力菲和刘倩倩同罗寒月来瞧了一趟。比起上次来访,王秭歆的听力又好了一些。看她对自个儿说话的声音有反应,刘倩倩连道了三声好。在大伙儿眼里她们该是最能感同身受对方的人。能有逆转真是不可多得的幸运。为她感到高兴的同时刘倩倩也不免为自个儿的脚感到遗憾。不过那只是短短一瞬的感伤。如今拥有了那么多的美好,这样的遗憾早不必那么在意。
“还是不能说话吗?”刘力菲问杨可璐。
“不。”后者笑着摇头,“她今天早晨叫了我一声。”
今儿是元旦的前一日。天莫名冷得不像样。于睡梦之中忽然醒转,看一眼环抱着自个儿的她,杨可璐有种岁月静好的祥和感。外面似乎下雨了,她悄然下床离开房间到外头,濛濛细雨里夹着像是柳絮一般的雪绒。伸出手,那肉眼可见的一点儿白色一触及掌心的温度便消融掉,要许多的白都聚到一处才勉强能在她的掌心润出小小的水珠。缠绵的细雨落在脸上,呼出的气像是水雾那般凝白,置身其中反倒听不见雨,她闭目感受着世界偶然的寂静。
天地幽幽,无声无息,连心跳声都不再清晰,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王秭歆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她下意识地想。
未免太孤单了...悠长的叹息落在雨雪里,一道悄无声息地湮没。连寂寥的叹息都会被融化的寂静世界里,突兀地冒出一个有点吃力又像是带着困惑的声音。听见那个声音在唤自己,睁开眼,杨可璐慢慢地回头望。王秭歆站在长廊下,手里捧着她的披风。
又轻又小的一句。轻到杨可璐一度怀疑自个儿耳朵出问题。可是她靠近了,将暖和的披风抖开裹住衣着单薄的她。又一次,王秭歆重复那句:“可璐,冷。”
怔怔地看着她,直至眼前人皱起眉头抬手抹去无意识涌出的热泪。杨可璐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像对待先前那些飘落的绒雪,她缓缓抬手拥住对方。温热的唇贴着王秭歆的耳,她小声唤着她的名字。也许是周遭的一切太过寂寥了,小小的一声叮咛就能使胸腔里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
它不断地向上翻涌使得心神震颤。明明她才是那个听不见的人,但此时此刻的杨可璐却为能够听见这句话而泪流不止。幽静无声的天地因她的出现而缓缓恢复生机。沉寂的心又砰砰跳着,有那么一瞬,杨可璐觉得她像是落在王秭歆掌心里的绒雪,那种透彻的孤独感只能够被她的拥抱消融。
年年的元旦都差不多的光景。这回众人还是先相聚于戏院听一出戏,再各自散了同想要夜游的人携手共度。怕王秭歆听戏的时候听不完全,杨可璐这回没同杨媛媛她们坐在下头,而是转去了楼上的包房。
捧了《长生殿》的戏稿,台上的唱一句,她便在她耳边念一句。管它什么情啊爱的,愿做鸳鸯比翼飞;又或恨憾痴念,只悔仓皇负了卿,独在人间不愿生,杨可璐皆一字不差地说与王秭歆听。
一出完了,她才有空捧茶饮。【我曾读过刊印的长生殿。】王秭歆把本子塞过来。她尚在恢复期只偶能说些短句子。要正经说话还是得靠笔杆子。
【是吗?与这戏稿比如何?】【你念的我都听见了,还是原本更有滋味。】【什么滋味?】【这戏唱得再情真意切也改变不了,玄宗情轻断,誓先隳的背叛。再悔也是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佳人意。】
看那通篇戏稿字字哀怨,恨了苍天恨了叛贼恨马嵬坡相逼,唯独赦免那真正的负心人,终落一出月宫团圆。一片钟情枉自痴,感动的只是自个儿而已。
【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有道理。】杨可璐写。【若你是马嵬坡的玄宗会如何?】【自裁谢天地吧。我江山社稷都已辜负了,总不能再辜负痴情。万般骂名我来背就是。】【没看错你,你要真是男儿身,该是不会使佳人错付。】
“我就算不是也不会做负心人。”
“当真吗?”王秭歆挤出简短的话。
凑近她耳畔,杨可璐郑重地说:“宁死不负卿。”
戏院散场,大伙儿四散各自游玩去。罗寒月和李姗姗与陈珂、郑丹妮同路去坐画舫观灯。她们讨论着刚落幕的那出戏,所感竟和王秭歆如出一辙。这出戏哪里有什么真心啊,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罗寒月说。专管世间真心的小月老可不能说这种话,李姗姗笑道。看客真心陪场眼泪不也是真心吗?陈珂也笑着接话。
“我跑花边去跑戏场的时候有做功课。我记着那原书里写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
“若能一颗真心精诚不散,当然就能成连理咯。”
“你做功课还做挺到位的,你好有文化。”罗寒月调侃郑丹妮,“没想到下去跑花边还能够让你这肚子里多积点墨水。”
“拉倒吧,我统共也就只记得这几句。”
“怎么偏就只记得它们呢?”李姗姗问。
“因为那书一开头就是这几句。”
耸耸肩,陈珂道出勤奋之人背后的真相。哪里看得下去那些弯弯绕绕的戏词。郑丹妮每回捧了那本《长生殿》顶天只能看到愿此生终老温柔乡,白云不羡仙乡便倒头睡过去。次数一多,再不记得倒才是真的怪哉。陈珂说她生来就是个只会享乐的,故懒怠领悟后头的兵荒马乱。捧腹大笑一场,罗寒月摆手说果然不能对她期望太高。
“今古情场有没有真心到底的,我是不清楚,我只晓得你们再继续笑我,那画舫可就更难排了!”
“没事啊。”罗寒月搭上她的肩,“我提前定好了的。”
“那还是你这个情圣有本领一些。”郑丹妮连连点头,“连约人游船都处处关照好了。可见你包真心对我们好。”
“废话!”
罗寒月踮脚拍她脑袋。过节到处人挤人,不提前定好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临时起意哪能成啊。
“很痛哎!大小姐!”
“没事,打坏了我也能治。”
算了算了,惹不起,郑丹妮往陈珂那边挪挪。几人一道沿着下河街往登船口走。提前预定就是好,看一眼排长龙的队伍,她们都感到十分庆幸。真要现排不知排到几时才有船。罗寒月和李姗姗前后脚先迈上船,陈珂是第三个,郑丹妮站在岸边有点畏缩。
她自几年前落那一回水便有点畏惧这河湖了。可想跟着玩的心情又太过浓烈,所以罗寒月问起时她立马就应了。心想过这么些年,该是没什么感觉。谁知岸边一站,往深不见底的河面一瞧,她就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尽管画舫上的灯笼以及两岸灯火通明的街市照得四周亮堂堂,她还是会不安。
“别怕。”陈珂朝她伸手,“我会保护你。”
“那...那你要握紧我哦。”
一伸手便被握紧,跨过去,有陈珂护着她,自是稳稳当当站上船板。罗寒月邀约时并不知道郑丹妮自那之后就有些怕水。好面子的家伙也从没跟陈珂之外的人提起这件事情。听她应下游船,陈珂还有点诧异。想了又想,她主动提出陪着一起。原本看完戏之后,按她的原计划要去书局加夜班抄书。既知道郑丹妮会害怕,她怎么可能还会离开呢。
人齐,船开。也许是有陈珂陪在身侧的原故,郑丹妮稍坐一会儿便玩心胜过了惧意。不满足于坐在里头往外看,她拉着陈珂去船头近距离看河上灯火阑珊的倒影。看她冒冒失失的,罗寒月还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莫太往船边缘倚靠。嘴上嚷着知道了,一眨眼这人就拽陈珂跑出去。
“有陈珂在应该无事的。”李姗姗张望一下。
“也对。她比她谨慎些。”罗寒月收回视线。
“你想去外头看吗?我也可以陪你的。”
“好啊。”李姗姗点头,“她俩在前头,我们去船后吧。”
河面上的风比想象之中要厉害一点儿。想起她的风寒刚好没多久,李姗姗解开大衣扣将人从背后拢进怀里暖着。回头看看满眼温柔的她,罗寒月索性就那么倚靠着对方赏景。在这种时候李姗姗会无比地为自个儿的身高自豪。但凡矮一点儿就不能这么轻松地搂住她了。
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被她抱一下都会脸红心跳不止的愣头青。约会的次数一多,李姗姗当然能完全自在地享受和她相处的每时每刻。她很喜欢这样子从背后抱罗寒月。亲昵又眷恋再没有比这个更能够享受温存的姿势。每当她笑着仰起头看自己,这也是观赏那双眼睛最好的姿势。
“你看!月亮出来了!”罗寒月抬手指向天际。
“我知道。”李姗姗笑着说,“我不是一直都抱着月亮么?”
“哼,那是让你抱才能抱得到的。”罗寒月转过来说,“有本事你等我回到天上去,看你还能不能够得着。”
“第一,我真没这个本事;第二,小月老也不住月亮上,那是嫦娥和玉兔;第三,我觉得你该再往后来点,又起风了,冷,人要生病的。”
“你看这人间有我暖着你,所以寒月就别往天上回了。”
“就...就一辈子在我怀里暖着吧。”
“真有你的,我的名字还能被这么用?”
“你要答应我吗?”李姗姗看着她问。
“嗯...等我靠舒服再说。”
噗嗤一声,两个人都笑出来。抬手轻轻帮她理被风儿吹乱的头发,李姗姗依旧不会感到失望,她早就习惯会是这样的回答。倒不如说,这样的答案才是她想象之中罗寒月会给出的。也许今晚的心情真的不错。李姗姗听见怀里的人儿还轻轻哼着什么。她没听过这调子,更没听过小月老唱歌。凑近了,想再仔细听几句,忽止了声,罗寒月扭头看她。
“你哼的是什么?还怪好听的。”
“哦,云南那边的民歌。夜校不是新招了一批学生吗?里头有几个从云南过来讨生活的。有天课间他们聚在一起说是给咱们这边的人表演一出。嗯,他们唱的就是这一首。我那天刚好去转悠,搁窗户外边听了几句。”
“怎么不进去听呢?”
“那不是怕影响气氛么。我统共就听清了一句月亮出来亮汪汪,后头一句都没听明白呢,只记得调了。”
“你跟郑丹妮也是有点半斤八两。”
“我比她好。”罗寒月哼一声,“我记得调呢。”
“我不信。除非你哼一次完整的给我听。”
“激将法!”
“哎呀,你就上我一次当吧。”
行吧。看她这样子,罗寒月笑着点头了。没在人前哼过歌呢,踮脚尖向着四周张望一圈,见船头的郑丹妮和陈珂聊什么正起劲呢,她才稍放心一点儿。
万一不好听呢,那多丢人啊。你小声只哼给我一个人听就行,怕人又放弃了,李姗姗继续哄她。我没给别人哼过歌,要是不好听你不许笑话我。那是自然,她怎么会笑话她呢。她可是在宿舍一张口就差点被室友们撵出去的人。那你弯弯腰,耳朵凑近了贴着我。听话照做了,只是罗寒月刚一凑近她就觉得有点痒痒,但尚还能忍耐。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她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哼唱着。婉转悦耳的动听歌声,让那被惊艳到的人露出格外灿烂的笑,搂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收紧。这么好听的歌声也太让人着迷。
“你什么表情?”
“好听,太好听了。”她真挚极了地夸赞着。
“你哄我。”
“是真的。”李姗姗重重点头,“这歌是唱什么的?听你哼出的调子还透着点淡淡的忧伤。”
“好像是个情歌吧,具体我忘了。”
什么!情歌?完蛋,真是完蛋了。小月老给她哼情歌!天哪,她恨不得立马冲去找那几个云南人问明白这歌到底什么词。她想罗寒月能完完整整唱一遍给她。
“你这又什么表情?”
“没什么,只是想你能有一日唱一遍完整的给我听。”
“没下次了,就这一回。”
“啊?那不成!”李姗姗一下着急起来,“再一次就好!”
“这是情歌,我老唱这个干什么?”
“对啊。所以名正言顺的你只能唱给我一个人听。”
“以后只给我一个人唱好不好?”
说完,这家伙又用那种会让人心软的眼神注视她。唉,这人到底是跟谁学的撒娇,这么像只眼睛湿漉漉的小狗。没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罗寒月又转过去不理人了。嗯?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应了还是没应?急得抱着人连声哄,几分钟后她才听见罗寒月无可奈何地笑出声。她是故意的,李姗姗想。可却心甘情愿落进这圈套里。那要怎么才可以嘛?她柔声问。
“你先说清楚什么叫让我一辈子在你怀里暖着。”
“不是一天一月一年,你张口就要我的一辈子。”
“你不肯说明白的话,我怎么好点头应许你呢。”
遥望着天上的月亮,罗寒月开口问她。字面意思,李姗姗小声答。有点心虚,可也不知如何说了。此时她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反正无论怎么讲,到底只是一出她懂不得的暗恋罢了。谁说月老就是最懂人间情的,怀里这个空有情圣名儿的,偏就是不肯开心窍。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罗寒月没有回头看她。嗯?愣神片刻,李姗姗有点脑子转不过来了。这算是她第一次从对方口中听到出乎意料的话。盯着她的侧脸看上好一阵儿,她试图从她平静的表情里找到一丝问题答案的突破口。她不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
尽管心里有一丝丝的揣测,可面对的是罗寒月啊,李姗姗没有底气觉得那是正确的答案。反复思量着,沉默的时间连她自个儿都觉得过于冗长。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多余的探问,她只是依旧舒服地靠在她怀里等一个回答。
“我能把这个机会换成别的吗?”
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罗寒月问换什么?
“换成我说完之后,你不会生气到再也不跟我往来了。”
“你好狡猾。”她淡淡的笑着,“张琼予说你是个滑头我还不信,现在是有几分信了。”
“她什么时候说的?”
“还没轮到你可以问我的时候。”
“那能换吗?”
“就看在靠这么舒服的份上吧。”
她应了。罗寒月应下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失言。可李姗姗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暗示的时候倒无所谓,张口就说了,这会儿却犹豫不决。想了又想,又想了一想,她决定鼓起全部的勇气对着月亮倾诉满心真情。
“是因为我想真正地成为那个能陪你到老的人。我想七老八十了也能这样搂着你看风景,能到那个地步的话,不是一辈子又怎么能行呢。”
“那七老八十的时候再约着游湖吧。希望到时候你跟我腿脚都还走得动。要是走不动了,只能找人给我俩推轮椅。哇,晚景好凄凉,我再不想跟轮椅沾边了。你身体锻炼好点成不成?七老八十也背得动我最好。”
“就像每回爬山,你都会背我下去那样。”
“你是真的听不懂吗?”
听出她话里玩笑的意味,李姗姗无可奈何地问出这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希望我懂什么?”
她回头正视她的眼睛。
“我喜欢你啊。”
不再有任何多余的铺陈,李姗姗直白又简单地说出这一句。不太敢直面她听见这句话的反应,她下意识想挪开视线,可这样又会显得毫无底气,不足为信。咬咬牙,她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很快的,她就发现罗寒月并没有什么反应。
没生气没困惑更没要张口拒绝的意思。她只是唇角仍微微上扬着,保持着一惯自信的笑容。通常来说这样的笑只会出现在她颇为得意,又或者说是心满意足的时刻。但这两种情形似乎都不太适用于这里才是。除非...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可能性。
“你早就懂得我了,对吧。”
“不算很早。”罗寒月摇摇头,“因为你的老毛病害我早不了。”
“什么?”
“你第一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就用五六页纸去长篇大论地掩饰你想我的事实,我差点就看不着你藏在信封里的话。说喜欢跟写信其实都是一回事。你就不能够直白地写在最前头,说在最前头?”
“靠得舒服就会一辈子在你这里的。”
“你要张口说明白,我才能应许你。”
“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要你背着我走。”
“我用你的方式把答案都告诉你了。”
“不是也想跟你在一块儿的话,多给你一次机会干什么?”
“你才是真的听不懂!”
大抵是被幸福冲昏了头,李姗姗懵在那里好半天没说话。直到罗寒月转身要走,她才着急忙慌地重新拽住人。喜欢!她大声地说,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好不容易直率地说出口了,可回应她的却是另一人的叫唤声。
扒在陈珂肩膀上,船那头的郑丹妮连蹦带跳地大声喊话:“寒月!她跟你说什么呢?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不好!脸上一热,李姗姗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太大了。倒也不用这么大声。罗寒月也有点难为情了。怕她的心意会有所动摇,李姗姗索性又嚷一嗓子:“我跟她表白呢!你别打岔!”
“什么?!”
话音刚落,船尾的二人都听见扑通一声的动静。忙扒着船舷一看,郑丹妮竟然因为过于激动而一脚踩滑掉水里去了。倒吸一口凉气,李姗姗赶忙脱外衣准备跳水救人。又听得扑通一声响,回头看河面,陈珂已奋不顾身地直接跳下去。游到身后,陈珂用力托住了她。呛了好几口水的人一下就陷进之前的回忆里。恐惧感一涌上心头,郑丹妮控制不住地胡乱挣扎。
“别怕,别怕!”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又扑通一声,李姗姗也跟着跳下来。罗寒月说印象里的陈珂是不会水的,所以她跳下来一起救人。可游近了才发现这人的水性明明极好,郑丹妮乱挣成那样她也稳得住人还能往船边游。
帮忙拖着人一起往后扯,罗寒月在船头和船工一道接应,万幸下水的三个都好好地重新回到船上。一掉下去就呛了好些水,上船时郑丹妮已昏过去。罗寒月正要施救,浑身湿透的陈珂先她一步利落地开始处置。一遍又一遍地按压外加不断渡气,在接连吐出几口水后,某个倒霉的家伙终于真开眼。大抵是意识尚不清楚,她迷迷楞楞地看向呼唤她的陈珂。模糊到不能再模糊的记忆里,有两个身影似乎重叠在一起。待意识逐渐清明,看着满眼心痛的她,郑丹妮不禁脱口而出:“是你,对吧?”
“什么?”
探她脉搏的罗寒月凑近了听。气若游丝的人艰难地喘几口气,又看一眼眼神躲闪的陈珂后,郑丹妮心里已有了再明确不过的答案。咽了咽唾沫,她看向着急的罗寒月,说:“你不许答应李姗姗。”
还在一边给衣服拧水的人听见了。吓一激灵,快步走过来,蹲下,李姗姗难以置信地问:
“她为什么不能答应我啊?”
“我不要一个人当光棍啊!”
她仰头大声嚷着。也不知是受了惊还是别的原因,郑丹妮还落两行泪下来。三人表情皆是一愣。郑丹妮一脸幽怨地盯住李姗姗。从背后抱着人,轻轻抹她的眼泪,罗寒月真有点哭笑不得了。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李姗姗指了指自个儿还在滴水的衣裳,“我可是跳下去救你命的人哎。你不能恩将仇报吧?”
“都是你!你表白声音小一点不行吗?”
“怪你给我惊下去了!我不管,我就赖你!”
“那你还把我的告白岔掉了,我还没听见回答呢。”
“答什么答,我的!不许答应她!”郑丹妮用力拍几下船板。
“陈珂还是你来吧。”罗寒月开始搬救兵了,“小孩子脾气又犯了。”
“你哪里光棍了!你不是有陈珂吗?”李姗姗跟着跳脚。
“她都出家了。”
“让她还俗!”
“你比我还过分。”郑丹妮咳了两声,“你连出家人都不放过。”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她刚第一个跳下去救你,你要赖就赖她,放开我的小月老!我等她明白我的心意等了整整几年了!谁都不许打岔了!”
“要不给她俩都再扔下去冷静一下吧。”
罗寒月倍感头疼地捂住眼睛。看她俩像两个孩子似的拌嘴,陈珂也有点哭笑不得。衣裳全都打湿了,当然是该找个岸边停靠,各自领人回去休整。好在船本身也已要靠岸了,倒是不会等很久。连打几个喷嚏,郑丹妮和李姗姗这会儿都老实了。
上岸,分开,郑丹妮还是没忘了让罗寒月讲义气。斜一眼她,后者笑着问怎么不让张琼予跟刘力菲先讲义气。一时语塞,郑丹妮又拿出赖皮的架势,但见人一捏拳头她立刻老实地闭嘴了。
还说呢,张琼予那是将在外,先斩后奏的;刘力菲才过分!她偷偷摸摸有嫂嫂热炕头,居然还瞒着大伙儿一声不吭!这回的元旦两个人又预备独自出去过二人世界。直到郑丹妮问起节庆怎么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刘力菲才吭声说要去约会。
“你们好狠的心,各个都有伴了,就留我一个没着落的。”
她又假模假样地开始抹眼泪。
“说吧,你又看上什么玩意儿了?”罗寒月扶了下眼镜。
“我是那样的人吗?”
“张琼予给你买了新大衣,刘力菲好像给你买的新钢笔。”
“我还缺块新表,你看着办吧。”
“我给你买!你赶紧跟陈珂回去换衣服!”
李姗姗抬手把她往陈珂那里推。她发誓这真是完全地怕她们耽搁太久会生病,而不是怕她又撺掇罗寒月不吭声。知道现在不是慢慢说话的时候,郑丹妮知趣的和陈珂离开。嗯,她俩今晚关起门来还有的是事情要掰扯呢。
“你俩往哪里回?”
“她那儿。”郑丹妮说。
“明儿我俩来看看你们。”
“行,明儿见。”
“我也陪你回酒店换身衣服。”
“好。”
寒冬腊月的泡河水,不赶紧处理是绝对不行的。回酒店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捂得整张脸都烫了,李姗姗才觉得那股寒意从身体离开了。换上睡袍走出浴室,再喝一杯罗寒月让前台送来的姜茶,她露出放松的笑容。她进去沐浴的时候罗寒月就坐在窗边看外头的景致。等人出来,抬手摸一摸她尚湿着的头发。叹息一声,她站起拿毛巾轻轻为她擦。
“没事,我头发短,一会儿就干。”
“着凉怎么办?”
“你会医好我。”搂住人,她笑道。
“我可不是看这个的。”
“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什么病都能好。”
“你也是。你明知道她在闹别扭还跟她犟什么?”
“我怕啊。”李姗姗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你一直不给个准话,我当然就会心里没底咯。”
无奈地笑着,又擦几下她的头发,被盯得心软了,罗寒月点头算是应下。是因为心软才勉强的,还是真的可以?她倒是够谨慎,问得出这么关键的问题。揉捏几下她的脸,凑近轻轻地吻一下,罗寒月说当然是真的可以。首先,她从不会勉强自己做任何事。其次,感情的事怎么能因为心软就勉强地接受一个人呢?一定要是真心实意才可以。
“不过我很好奇,刚刚那个问题是你自己想问的,还是你的好朋友洪静雯教你的?”
愣住,李姗姗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指尖轻挑她的下巴,罗寒月又露出那样的笑容了。她不会卖了我吧?那没有。笑着摇摇头,罗寒月说洪静雯还是很讲义气的人。但是么,她找洪静雯帮手,怎么就忘了那家伙身边还有个细致入微的张琼予?天!李姗姗瞪大了眼睛。所以是她告诉你,我其实是真的喜欢你?
“本来她和我都没有发觉的。”
“谁叫你那天突然在饭桌上说洪静雯约你泡温泉。”
她那一日确实没多想。但瞥见张琼予那个怪异的眼神,罗寒月还是能感受得出来哪里不太对劲。这事本来就那么搁着,抛诸脑后了。偏某日去张琼予家玩,她主动提起,罗寒月才又顺口一问为什么那天她会是那种表情?当然不能那么直白地解释其中的深意。张琼予还是要点脸面的。
她只说没想到洪静雯会跟李姗姗走那么近。近得有点出人意料。通常来说,两个平日交集不多的人关系密切起来,只能是因为他们有了共同的秘密,或者说在一起筹划什么。张琼予足够了解洪静雯,稍微一观察她俩相处的状态,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能猜到是李姗姗对她有所求。可这人半点风声都不跟自个儿泄露,那晚回来的解释也是支支吾吾的。只能说明这是一件李姗姗不希望更多人知道的事情。
将洪静雯能提供帮助的方方面面都想一通,全部的可能性排查之后只有最接近事实的答案。再稍微一试探后,张琼予心里有数了。哦,原来某人真是入戏太深,真情难耐了。听张琼予说,李姗姗可能是在请教洪静雯如何追求自己时,罗寒月的第一反应只有一句:“假的吧。”
“她待你真的不错,我倒希望是真的。”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察觉到?”
“那还不简单吗?”张琼予一边摆弄花瓶里的花一边笑道,“这剧本是情圣你写的,你当然自以为什么都了解。所以哪怕她动了真心,一再出手试探你,你也只会当作是她演技出色的结果。”
“嗯,我猜洪静雯也会这么跟她说的。要不就是她试探过多次,发现你没这个心思,所以就不声张了。要不然一个平日那么坦率的人,怎么能忍得了这么久还不跟你告白呢。”
“不是,你怎么就那么确定呢?”
“我长眼睛了啊。”张琼予用剪刀修剪多余的绿枝,“再说了,我也有喜欢的人,所以只看一眼就懂得了。”
“你没察觉不光是因为这出戏是你写的,更重要的是你自己也是戏中人,你按照你预设的剧本和她共演着。你是当局者,我是旁观者,我自然就更清楚了。”
“你好好想一想吧。或许在这几年里,她好些时候都在展露自己的心意,只是你完全没往那里想。情圣跳出剧本看看兴许就心里有数了。”
在她的好心提醒下,罗寒月花了很长的时间一点点地复盘她们之间的事情。当张琼予终于完成插花,她也总算是找到了李姗姗藏起来的真心。往花上喷一点点的水,她问罗寒月要接受这段感情吗?可是人家都没有坦白过心意,这叫她怎么接受呢?哦?听见这句话,张琼予笑着转过来看她。还以为你要说不知道怎么拒绝呢,原来你也是有心的。
“你少来。”罗寒月白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要是不能够提前预料到我的回答,那你根本就不会告诉我这件事情。”
“算你对我也有心。”张琼予点头承认了。
“直接找她谈这个会不会吓着她?”
“那得看洪静雯教到什么地步了。”
“那暂时顺其自然?”
“嗯,你也网取她。”
回头,张琼予问罗寒月自个儿修的花漂不漂亮?点头,她这才问对方怎么有心情做这个?哦,张润每次过来玩,不知道为什么老喜欢盯着这盆花走神。大概是觉得养得太差了吧。我修一修,兴许下一次她来就不走神了。你妹妹还挺有意思的,听叶舒淇说,她在学校还蛮受欢迎的。大概今后会像你一样,收到的情书能拿去垫桌角吧。
手一抖,她不慎剪落了一枝花。哦豁,有点惋惜地捡起,罗寒月将花朵放到窗沿边上。明天我给你带新的,她说。我还没想过她这么快就会收到那种东西,张琼予抽出那一枝残缺的花。
“嗯?你不知道?”罗寒月困惑地说,“叶舒淇说你妹妹给洪静雯摇过电话,问怎么拒绝那些人,我以为你是清楚的。”
摇摇头,带着些许笑意,张琼予叹了口气。兴许是觉得这种事不好跟她讲吧,所以她才去问另外的人。你这语气怎么听起来有点醋意?罗寒月问。可惜你没有妹妹,要是有的话啊,你就能懂得我到底是在吃谁的醋。放下剪刀,张琼予又叹一声:“明明我比她要更聪明些。”
“所以泡温泉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你刚刚不问是怕我拿剪刀戳你?”
“嗯,你确实聪明。”
“这样吧,也不用费劲去找温泉,我们约个浴池去泡一泡你就知道了。”
“真的假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和洪静雯有关的每件事。”
行吧,这个确实无话可说。带着笑容,张琼予问她敢不敢去?不就洗个澡吗,有什么不敢的?约!今儿就去!你别半路跑掉哦。我怎么可能会跑!此时的罗寒月还信誓旦旦,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模样。
几个小时后,她狼狈极了地在浴池里到处乱窜,逗得张琼予眼泪都快笑出来。她也没干什么呀。不过只是从后头贴近了又温柔地在水池里给她揉了几下腰,这人就躲得跟泥鳅似的。哪里还想不到那背后的事情,泡完澡的罗寒月甚至有点想登门去捶洪静雯。嗯,之后每次碰上了,她都瞪对方几眼。不明所以,洪静雯只能跟张琼予打听。听说她俩去泡澡后,这人立马什么都懂了。打这之后,她再不敢跟李姗姗乱出主意。
“早知道我一开始就去问张琼予。”李姗姗懊恼地说。
“笨蛋,你问谁都不如直接问我。”
“那你喜不喜欢我?”
“我不是已经表态了吗?”
“你没有亲口说嘛。”
“我有点困了。”
罗寒月打着哈欠往门口退,说是到点该回家睡觉了,困得很。看她似乎是真的有些疲累,李姗姗便老实地站起说送她回去。刚往前走两步,她突然想起来这人一直上夜班的,晚上该比白天精神很多才是。眨两下眼睛,恍然大悟的人哪里肯轻易罢手了。搂住不放,她笑着说既然累了不如直接今晚就睡在这里。跑回家不是更累吗?怎么这会儿反应这么快!
哼哼两声,人到底还是留下了。两人在窗前继续看风景。元旦的烟火飞上天,倚靠在她怀里回想那一场烟火下的追逐,心念微动,她终于亲口说出那句喜欢。睡前抬手反复摸她的额头,确定没有要发烧的迹象,罗寒月才感到完全放心。也不知道那两个回去如何了?她寻思天亮之后,早点跟李姗姗去看看。满口应下,后者心满意足地搂住她入睡。
十三
下
难得的,杨可璐有空回家歇几天。只是往回来的时候太晚,到家门口已凌晨三点。进门听见王秭歆尚未歇下,她诧异地问管家怎么回事?原来晚上的时候龙亦瑞专程上门来道谢,说是丢了的人已找到。她跟王秭歆提起兴许是匪祸,而那一窝匪离杨可璐的驻地不算远,一时忧心忡忡了,故就辗转反侧迟迟不能睡下。
“丢了谁?”
“她们的好友罗寒月。”
“办兴民夜校那个吗?”
“对。就是她。人无大碍,但是腿被恶徒打断了。”
“能找回来就好。”
长呼出一口气,杨可璐往王秭歆的房间慢慢走过去。临到院门口了,她又想起已是夜深,自个儿是不是不该敲这个门?望着仍亮灯的窗户,踟蹰片刻还是...
下
难得的,杨可璐有空回家歇几天。只是往回来的时候太晚,到家门口已凌晨三点。进门听见王秭歆尚未歇下,她诧异地问管家怎么回事?原来晚上的时候龙亦瑞专程上门来道谢,说是丢了的人已找到。她跟王秭歆提起兴许是匪祸,而那一窝匪离杨可璐的驻地不算远,一时忧心忡忡了,故就辗转反侧迟迟不能睡下。
“丢了谁?”
“她们的好友罗寒月。”
“办兴民夜校那个吗?”
“对。就是她。人无大碍,但是腿被恶徒打断了。”
“能找回来就好。”
长呼出一口气,杨可璐往王秭歆的房间慢慢走过去。临到院门口了,她又想起已是夜深,自个儿是不是不该敲这个门?望着仍亮灯的窗户,踟蹰片刻还是上前了。哥哥看妹妹有什么不妥当?
为她的忽然归家感到欣喜,王秭歆赤脚下床过来抱她。抬手挥一挥,佣人和管家都先退出去,留她们两个独处。每次都这样,只要她从外头忙完回来,王秭歆总会像这样给自个儿一个热情又温暖的拥抱。
大抵家的滋味就是如此。叫她知道总有人牵肠挂肚地盼着她回。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王秭歆太高,要面子的人老想偷偷踮脚,但又受不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意味。别扭是稍纵即逝的,享受拥抱才是正经。手抚着背轻拍下,杨可璐哄她回床上躺着。王秭歆拽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她只能脱下外装披在她身上陪着再“说”一会儿话。
【这几日我都会在家的。】【忙完了?】【不算。但没那么忙了。】看一眼笑盈盈的她,杨可璐又写【总也要有时间陪陪你吧。】【真神奇。】【什么?】【我刚还在想你,你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原来只刚才在想我,那其余的时候你在想谁?】【我就说你这人是醋坛子,你还不信。】
挨她一记白眼,杨可璐无奈地笑了。只是想逗一下人,怎么就又成醋坛子了。【怎么?你大晚上专程跑来消遣我?】
这帽子扣得太大,杨可璐连连摆手。【听管家说你还没睡,是因为担心才过来的,怎么会是来消遣你。】【那今儿我要是睡了,你就不来了?】【就算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的会半夜跑妹妹房里张望的吧。】
是这么个理没错。但杨可璐不会让王秭歆晓得,之前夜归晚了的时候,她真的有在她房门外驻足过一阵儿才悄悄离开。她也说不上来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这样。只是匆匆回一趟就走,可没见到她人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总得要这样驻足几分钟才能安心地离去。
【算你有理。】【所以你在忧心什么?】【我只是在想那些匪会不会对你有威胁?】【还有就是他们从前干那么多坏事,得有多少人因为他们家破人亡?这次是罗寒月运气好才能获救。那之后的人呢?被掳去了,也能这般好运吗?】【这样的事太多了,也不光是这里独有,咱们家乡也多的是。】【知道。可难免也觉得唏嘘。】
是啊,尤其是像她俩这样,原本的家支离破碎了只能互相取暖的人。看杨可璐流露出忧郁的神色,王秭歆才发觉自己不慎戳了她的痛处。别人家丢了的人能好好被找回来,这家可还有个一直没消息的呢。
早前问起,杨可璐终于跟她说了实话。她哥哥杨源不是南下办差未归,而是遇袭失踪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到回来时,管家说将府上能调的亲兵全撒出去寻人了,王秭歆还吃了一惊。后转念一想,寻人这件事也算杨家的执念。所以哪怕全然事不关己,有这样能帮着出手的,自也会竭尽全力。当作是积一点福报,希望老天能多护佑一下不归人。
【匪肯定是要剿的。】平复好心情,杨可璐写下这句。从来这里开始这就是她设想要完成的事情之一。是个人都不会留这样的威胁和祸患在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从前的驻兵不剿灭,唯二的可能要么是串通一气,要么就是单纯地懒怠去管。
但不管是哪一种,如今这地界换了她主事,该荡平的就绝不可能再容忍下去。不过这事还要多谋划,她预备在春日过完前办妥。【咱们家那位早晚也会找回来的。】王秭歆安慰道。没再写东西,杨可璐只笑着点头。
没回房间,径直去书房。靠在长椅上,仰起头,杨可璐揉几下眉心。风尘仆仆归来本是困倦的,但见过王秭歆之后偏又睡不着了。打开书房抽屉的暗格,拿出厚厚的文件袋又一次翻看起那些东西。挑出记载罗寒月信息的那一份,细读之后,她感慨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着了道的时候。
见她没打算再看其他人的,管家便拿起袋子。记得这一份是摆在龙亦瑞和朱怡欣之后的,翻几下,他将它重新归位。文件袋里的内容全是花重金请人调查的资料。虽冒犯,但这是非做不可的事。为了了解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他们必须查清楚所有的人。幸好,幸好那个人身边都是极好的人。
“这位是被善心误了事,倒也不能怪她。”管家过来倒茶,“也得亏是找回来了。”
“她跟杨媛媛她们关系很好吗?”
“从资料来说认识时间不算很长,但关系还可以。”
“看来龙亦瑞真是寻人的贵人。”端起茶杯,杨可璐笑道,“只要是她负责的最终都能找到。”
“是啊,当真是贵人。托她的福,咱们家不也找回来了么。”
“叔,你又跑去女校看杨媛媛了?”
愣了一下,管家微微点头。今儿上午王秭歆出门逛了,想着也没什么可料理的事便悄悄地去了。但他没想明白杨可璐是怎么知道的?抬手指他上衣兜放着的没吃完的果丹条,她笑着让他下次换一家买。女中门口的这家糖果铺子做的也忒酸,倒牙得很。虽人还没到五十,该保养的还是得保养,牙坏了可不行。
“难得有空,就想着远远多看几眼。”
“可看了之后又觉得难过。”杨可璐注视着他,“这就是为什么那次和你一起过后,我再不肯去的原因。”
“但...她看起来很快乐。”
又抿一口茶,杨可璐轻声笑了。能做回杨媛媛,对她来说当然是好事。即使这是在她丧失了全部的记忆后才重新拥有的快乐。杨源、杨媛媛,两个名字不同身份却是同一人。没错,杨家其实从未有过真正的男儿郎。有的只是被迫顶着名头一日一日苦熬的人。兄弟亦或是姐妹,但她们始终是她们。杨媛媛就是她口中南下办差却数年了无音讯的“兄长”。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正是那次接王秭歆归家。看见她递来的本子上有这个名字,杨可璐才发疯似的往回跑。尽管那个时候毫无证据表明这就是她想找的人。但在那一瞬间,她有种飞蛾逐光的意味,满心只想冲回去一探究竟,一丝的可能都不想错过。
几年的时间能淡忘很多事。从前在家,她每日都要听她咋咋呼呼说很多的话,有时甚至想她能哑巴几天。但当家里真的再没有这人的出现,杨可璐只感到无边的寂寞。随后,她很快发现自己对她的记忆在逐渐消散。除了分别的那一日是清晰的,其余都慢慢开始模糊,最先忘却的便是声音。所以她没在第一时间听出说话的是她。
当撕扯掉那些纸条,亲眼看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一瞬间,以为遗忘了的记忆全都浮现在脑海。稍微可惜的只是接下来没有感人至深的姐妹相认,而是一顿好打再扫地出门。
她不明白杨媛媛为什么会不认她?当时以为是顾着有外人在,所以不能够直接认。但回去路上越想越不对劲,她看自己的眼神太过陌生了。想了想,她只得先按捺住澎湃的心绪命管家去查。本就心神耗费颇多,一场雨之后就又病倒。等清醒好转,消息也递进来了。原来杨媛媛不是装作不认,而是根本不记得。这也能解释她明明还活着却几年都不联络家里。
忘了。这样的理由真是荒诞又可笑。
手扶着额头,杨可璐耐心听管家把查到的讲完。原来她当时受了那么多伤,原来她差点真的为几份文件和一把钥匙丢掉性命,甚至对方还追杀到医院去了。
事后她问过父亲那是些什么东西?得到的答复是治下范围内的城防兵力分布图。至于那把钥匙完全是私事,它能打开南京某家银行的特殊储物柜。那里头存放着一批黄金。父亲当时让杨媛媛把文件送到后就去取出那批黄金带回家中。那笔钱充作军费是相当可观的。怕不保险,他还调了十数人随她一同南下。谁能想到还是会出事呢。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冲着城防图来的,还是只为求财。不过出事之后治下仍风平浪静,没有任何的事情发生。杨可璐和父亲便认为截杀的人是为图财。可是这风声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查了又查,最后发现竟是家里渗了沙子。那毫不起眼的仆役,居然是父亲手底下的一位军官塞进来的人。仇没法子报,因为他莫名其妙的在家中遇刺,还被人用匕首削了脑袋。像是惹祸上身被蓄意报复。这事疑点重重,迄今都未查明。
得知是龙亦瑞一直在照顾杨媛媛,杨可璐对她的感激之情更胜以往。不经意间,她想起在陈珂那儿卜的卦。是,已是明年了,是在贵人的帮助下见到的。真是一点儿不错。可她记得陈珂分明说自己十之八九都不准。这算什么?当真是运气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就该她们这样重逢,还是她有意藏拙没说实话?罢了,这些都不重要。她只想快点把杨媛媛接回家。
身体稍好一些,她借口要回军营处置事务,乘车离开家中到县立女中附近观望。杨媛媛一如既往地做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被人注目着。酸得倒牙的果丹条便是这时嚼的。
原计划是私下找上她摊牌,把所有的事情直接说清楚。可预备下车过去时又望见朱怡欣的身影。原来杨媛媛早上出门时拿掉东西了,轮休的她便帮着送来。反正休息也无事可做,她索性陪杨媛媛过一上午。不知道两人在聊什么,杨可璐只能远远看她们嬉闹。
不多时,又一个人跑过来了,她们似乎都认识。后来的这个捧了一大袋子糖同她们分,随后也坐到长凳上一起说笑。整个过程里,杨媛媛一直都是笑着的。这使杨可璐陷入凝重的沉思里。她还该走过去吗?又或者说,该让她回到这个家里吗?
她远望着她们,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想从前的事。迷茫使人无法透彻地看待事物,只能从最单纯的感情出发去做设想,而后轻易地拥有一个看上去不那么满意却最合适的答案。
她不该走过去。不该把一个已脱离了束缚的人又带回到过去。她不准备把事情和盘托出了。至少现在不想这样。何况认完之后说什么呢?爹死了,家没了?过去的事知道了也未必会开心,与其如此,还不如从未知晓。
望着望着,她把热泪盈眶归结于果丹条太酸。杨可璐让管家将车开到军营,再之后是把杨媛媛常接触的人全查一遍。看着一桌子的资料,她抬手挑出其中一张,原来那个分糖的叫徐楚雯。
就这样吧,看过之后,她说。除非万不得已,除非时机合适,她不会主动地告诉杨媛媛自己是谁。反正如今也在一块儿。反正脸皮厚些也能常接触。嗯,她不就是厚着脸皮包饺子去了么?
如今的状态让她觉得还算满意。硬要说的话,唯一心有不甘的,只是杨媛媛不用低头管王秭歆叫妈!这脸看来只能由她一个人丢了。别以为耳朵长着是个装饰品,她听力好着呢。
上回就听见她在龙亦瑞跟着管自个儿叫好大儿。心里憋着气,她险些当场厥过去。很难想象有朝一日,杨媛媛晓得其实她也是好大儿之一会是何种表情?嗯。不能想这个。想得多了,总恨不得立马上去认亲。
“我预备春天结束之前亲自带兵剿干净山上的匪。”
默了一阵儿,她说出这句。剿匪吗?点下头,管家请求她将自己一并带上。原本就是从行伍退下的老兵,再端枪杆子也不是难事。若是从前,杨可璐会马上答应;可如今么,她希望他留在家里看顾王秭歆。剿匪没个十天八天是不行的。他要是也走了,这家里就她一个,纵使还有仆人和士兵,杨可璐也放心不下。
“不如那几日请龙亦瑞她们三个来家中小住。”
“这样您也就安心了。”
嗯?这主意倒是不错。姜还是老的辣,脑子都转的快些。自个儿是去剿匪,对家中事有顾虑,请龙亦瑞她们过来陪陪王秭歆也说得过去。想来她们都不会拒绝。至于住处么...默上几十秒后,杨可璐让管家把花园后的小楼收拾干净。有人要回家了,当然不能让家人睡客房。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可璐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剿匪上。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推进着。同706校方的商谈也很顺利。顺利到杨可璐都怀疑自己之前设想得太复杂了。对方轻易就答应了她提出的合作请求,且未附加任何的苛刻条件。
原本是要租用设备的,但人家竟然肯直接派两队人协同作战。给出的理由说是让学生兵更好掌握实战经验,并且这样就不必再派人来教怎么使用和维护那些东西。连干粮都不吃她一口,706的学生兵会由学校统一配给自带。从未见过这样合作的,杨可璐觉得他们简直慷慨的过分。
在706的协助下,军队很快就摸清了上山的全部路线和山匪的设防点。一个月了,万事俱备。于是趁夜深人静之际,杨可璐命令部队开拔突袭!这是一个充满了杀戮的夜晚,连续不断的枪响仿佛为单调的夜色增添一抹浓重的血红。杨可璐费了好大劲儿才带人从小路突袭到山匪的大本营外。僵持也随即开始了。
无风无月,煮一壶茶,王秭歆坐在庭院中出神。这个时间本该歇下睡觉的,可是心里头装着忧心的人,自然也就难眠。这回分开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长得让她有点难以忍受。但这是该习以为的事情才对。她很清楚杨可璐并不能够一直陪在身边。还好,还好有龙亦瑞她们三个过来,日子才稍显得不那么难过。
尽管心里一直很清楚,也从许多事情上都感受得出她待自己有多好。但看她写要接龙亦瑞她们来家里住,那一瞬间感受到的不止是温暖,还有实打实的信任。见收拾出的是留给她兄长的小楼,王秭歆有种不可思议感。对此,杨可璐没做任何解释。她只叫她安心在家等自己回来。安心?又不是和以往那样军营里转一转就回。纵使再多人陪,她也无法真正的安心。
“看起来她还是很担心。”
长廊的木柱后,杨媛媛探个脑袋张望。不止她,这后边还挤着两个穿睡衣的呢。在小楼窗户前瞥见她孤零零坐着,杨媛媛有点于心不忍。于是叫了龙亦瑞和朱怡欣一起下楼再陪一陪。
三人白日都有差事,所以只晚上过来陪同。有时是三个都在,有时是两个人,少数日子只有杨媛媛独自在此。毕竟只她一个不必轮值班。今日晚饭过后,她们陪王秭歆出去散步。是看她写累了,才早早打道回府的。现在看来不是真的累,而是心有所念,什么都做不下去罢了。
“唉,正常,搁谁都会放心不下。”手扶柱子,龙亦瑞叹气。
“不能真让她这样坐一宿吧。”朱怡欣用胳膊肘顶杨媛媛,“你会哄人些,要不你劝劝去?”
“干脆一起吧。”
杨媛媛大手一伸推着两人往前。
安慰的话也说够多了,很显然作用微乎其微。其实也不是王秭歆不领情,只要她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就都能明白那是无用功。如今能做的也只是陪她坐一坐,好使人瞧着不那么形单影只。
【连累你们睡不成了。】王秭歆叹息一声。【没事,上班可以偷偷睡。】朱怡欣忙写下这句。
是的,只要没活干,档案室里头好睡得很。也就龙亦瑞累些,她还是得打着哈欠巡视完才回办公室趴着补觉。杨媛媛尚可,安保室里有床。早晨大门锁了,倒下眯一会儿也没什么。
【没记错,今儿该动手了。】【嗯,所以才更担心。】王秭歆看一眼龙亦瑞,随后又写【这会儿我才能稍明白一点,你们那位朋友的父母为什么想“拆散”她们。】
是啊,只有感受过才知道这有多难熬。知晓绑人事件的原委后,她还觉得那对父母太过逼人,实在不通情达理。若非他们生事,怎会让人遭一场罪。如今切身体悟提心吊胆的滋味后,她只能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若可以的话,她也不想杨可璐再担任这样的职务。
【确实,陪你这些天也感受得够多了。】
杨媛媛其实不懂得为什么自己会跟着忧心。嗯...也不能这么说。准确的形容该是她发觉自己比龙亦瑞和朱怡欣要更在意一点。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像出于本能那样。这份隐约的在意让她觉得莫名其妙。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这样的感觉不止是在这一个方面。偏头看一眼她们这些天住的小楼,杨媛媛从迈进去的第一日便有种怪异的熟悉感。这感觉的出发点是一套军服。住进去才知道这里原本是给杨可璐兄长准备的住处。那身衣服当初被收好了一起从家乡带过来。如同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一直静静地挂在衣架上。
看见它时下意识伸手去摸,龙亦瑞拦下她,叫她别乱动人家的衣裳。看她直愣愣地盯着那套军服看,朱怡欣还诧异地说没想到她会喜欢这种东西。
“不是喜欢。就是莫名觉得眼熟。”
“杨可璐也穿这身呢,估摸着是你看习惯了。”
“可是感觉不太一样。”
哪里?闻言,那两个也凑过来看这身军服。但瞅了半天,这套除了比杨可璐的大一些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支吾半天,杨媛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不太一样并不是指衣服的形制,而是这东西带给她的感觉不是单纯看过多次的那种熟悉。想不出问题所在,她把这归于自己的第六感出毛病了。
“难不成你以前也是当兵的?”朱怡欣随口一猜,“哎!还真有可能哎。”
“当初把你从河里捞起来,你头发像现在的李姗姗一样短。若不是当兵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你剪那么短干什么?”
“可能我女扮男装行走江湖。”
“就你还行走江湖?”龙亦瑞白她一眼,“没见过哪个跑江湖的还能平地摔大跤。”
“我这是失忆了!万一哪天想起来了,发现我是个高手呢。”
“那也没有我俩的枪厉害。”
嗯。再厉害的功夫也挡不了子弹。杨媛媛承认是她输这一场。当年自己被捞起来的时候还有头发。说明没出家也学不了金钟罩铁布衫。人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好。龙亦瑞就不提了。自从朱怡欣被曾艾佳手把手教会用枪后,整个人瞧着底气都比从前丰沛些。她哪里惹得起她俩。
【说起来,罗寒月的腿好了吗?】王秭歆问杨媛媛。【好啦,她都生龙活虎地回去医院上班咯。】【这么着急?不再好好歇一歇?】【听刘力菲说是闹着要回的,嫌在家里躺几周骨头躺痛了。倩倩和张琼予劝了几天也劝不住,索性就由着她咯。】【哪里是骨头躺痛了才吵着要回去的。】
朱怡欣笑出声【明明是她们天天推人家坐轮椅出去晒太阳,生生给人晒黑好多。嫌不漂亮了,这才闹着要拆石膏回去上班呢。】
朱怡欣去真原堂找曾艾佳时偶遇了一回。张琼予同郑丹妮推着罗寒月在外头放风,还不许人家戴帽子、打伞遮阳。说老人讲多晒晒太阳好补钙,养得也快些。嗯,她俩倒是全副武装的。遛十好几天的弯下来,这俩是一点儿没晒黑,全苦罗寒月一个人。
肉眼可见那张白净的小脸黑了好几个度,再加上苦着一张脸,瞧着叫人心疼。走了这么半天路,不如找个地方歇一歇?朝陈珂使眼色,朱怡欣和她握住轮椅的把手,带三人往真原堂里带。嗯,这附近就这一个地方既能坐下歇歇脚,还能不被太阳晒。朝她投来感激的目光,罗寒月得以躲了个把小时的阴。从楼上的办公室下来,看一眼她的腿,曾艾佳笑着问什么时候能好?
“不晒太阳,估计马上就好。”
她有气无力的回答惹笑了众人。但笑归笑,张琼予仍要将放风晒太阳的计划贯彻落实到底。毫无反抗之力的病号只能朝着朱怡欣和陈珂一通瞎嚎。郑丹妮逮着机会活学活用。
她笑着让罗寒月乖乖听话认命。谁让她要瞎跑的,这叫弱国无外交!病号没别的招数脱困。毕竟李姗姗也认同她俩这样做。大伙儿都一个鼻孔出气,她孤军奋战也只能缴械投降。所以一恢复自由身,这人穿得像做贼似的裹得极严实,成日恨不得躲着光走,连班都全调成夜班,希望早日捂白净些。
“我说怎么最近白日里都没见她去饭馆。”杨媛媛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改作息了啊。她那小胳膊小脸黑的,哪那么容易捂回来,也太夸张了。”
“不夸张。”龙亦瑞抬手指朱怡欣,“你忘了她之前在真原堂站岗,回来也黑了好多?她那时候还有人撑伞呢。罗寒月纯对着晒,可不就更惨烈些。”
“听陈珂说,她还是捂白了一点儿。”朱怡欣笑着摇头,“其实看习惯了显得还挺健康的。”
“哟,看习惯了显得健康。”
“是谁当初每日回来照镜子贴黄瓜片的时候,骂曾麻烦是坏东西来着?”
啧一声,朱怡欣抬手拍杨媛媛一下。
寂静的庭院因她们几个的笑声稍添几分热闹。看她们这般互相打闹的模样,王秭歆终于被逗笑了。夜已深,春日倒寒,不宜再久坐于此。若是她平安回来发现你忧心到生病了可怎么好?
被劝动了,王秭歆歇了心思也打算回去睡觉。起身时不慎碰倒茶盏,幸好茶已凉透伤不着人。送她回房后,三人才慢慢地往小楼去。身上冷,走中间的杨媛媛抬胳膊往两人肩上一搂,她笑着说挤一挤暖和。这哪里走得好路!龙亦瑞直接挣开她。与其这么挤还不如快些走回去钻被窝!
往前再走几步,突然的,杨媛媛望见前院的灯笼全都亮了。她记得管家临走前有交代过,若夜里前院亮灯笼就意味着有紧要事发生。不会吧...交换下眼神,三人穿过长廊去看情况。
刚歇下的王秭歆也被下人喊起来。前院站着四个杨可璐带去剿匪的亲兵,他们带回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接到前线的电文线报:山上的匪寨已被顺利捣毁,一干要犯不是死于乱枪之下就是被活捉。跑脱的些许人也被在外围蹲守的706的学生兵们伏击抓住。他们这边伤亡较轻,此役算是大获全胜。
好消息看得人振奋精神,但还有个坏的没讲。王秭歆忙比手势催对方快些讲明。坏消息么...坏消息是要请王秭歆立刻前往仁爱医院等候。杨可璐在剿匪追击的途中受枪伤,现正从前线往城中转移。发来的电文写她受伤颇重,军医只能暂时处置。王秭歆作为她眼下唯一的家属必须陪同在身侧。人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回去换好衣服,三人陪王秭歆匆匆赶至仁爱医院。她们和送杨可璐的车几乎同时抵达。值班室里睡得正香的罗寒月被护士喊醒。快步走到洗手池边用冷水抹一把脸,再匆忙往急诊处赶。见外头站着的竟是杨媛媛等人,微皱下眉头,她侧身进入诊室。
今夜值班的医生不止她一个,但护士来喊时,说的是家属指定要她负责手术。路上还纳闷呢,谁会专门指定自己手术?该不会是刘力菲那几个吧?嗯,还好病床上躺着的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个。
罗寒月以一如既往的严谨表情面对昏迷中的杨可璐。初步检查后,她面色凝重地让人马上把病人送进手术室。走出诊室,看一眼外面的人,她向护送杨可璐来的管家和亲兵们仔细询问受伤后的处置流程。听罢,默着点头,她又折返回诊室换衣服准备手术。
“真奇怪啊。”罗寒月自言自语道。
“您说什么?”帮她穿手术服的护士问。
“没什么。先救人吧。”
走进手术室。注视着已气息微弱的人,尽管内心深处仍有疑虑,罗寒月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跟死神赛跑。
“奇怪。”
“什么?”她看向另一位辅助医生。
“病患的登记表写的是男性,可是...”
闻言,罗寒月愣了几秒。上前查看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片刻后,她眼里浮现出同样的惊讶。抬手拦住要出去询问的护士,她当机立断宣布马上开始手术。有预感这是不能够让更多人知道的秘密。拿起手术刀,盯着杨可璐看了几秒。她先前的困惑算是有了解答。
管家在门外不停地徘徊。他的焦虑在一众静默的人跟前显得格外突出。手术过程中护士出来过一次。说是耽搁太久情况不好,医院需要家属签字才能继续手术。作为在场唯一能决定杨可璐生死的人,没有任何犹豫,王秭歆落笔很干脆。
“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想了又想,龙亦瑞还是忍不住问管家,“难道你们这么多人还会让那些匪徒近身吗?”
“长官是在追击路上受伤的。”一名亲兵开口,“按正常的作战计划,那时候她应该留在指定的区域,等我们清剿完之后汇合。可是她却自己追出去了。所以才不慎中了埋伏。”
“杨可璐在追什么人?”
没人接话。龙亦瑞注意到他们全都在偷瞄王秭歆。后者自签字后就一直低垂着脑袋,像是默默地祈祷着什么。直到现在,她也没向这些士兵发问。似乎这些对她来说是不重要的事情。唯一值得在意的,只有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那个人本身。
“我们搜查寨子时发现了个地牢。”管家低声道,“里头关了几个不知何时被抓上山的女人。她们无一例外全都被剐了舌头,耳朵也被钻聋,精神早就不正常了。俘虏说这些是供他们平时...”
“总之,看过地牢里的场景之后,主子很愤怒。”
“正是这样的愤怒使她跳出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切,只想冲在最前面抓住那些人。”
嘴唇颤抖了,深深呼出一口浊气,龙亦瑞问地牢里有他们警局之前登报的那些人吗?摇头,管家说手底下的士兵特意比对过,没有一个符合的。上山前,杨可璐有交代过仔细搜查山寨。这不光是为抓漏网之鱼,更是为帮警局找寻那些失踪者。俘虏交代的话也对不上。
地牢里的都已在这里很多年了。唯一能对上的,只有罗寒月这一起而已。但这是个偶发事件。只是因为前一日刚好死了一个,所以要抓一个新的回来。而那被李姗姗敲断双腿的匪徒,在被706的协作学生兵发现时就一枪射杀了。开枪的是兔狲。明晃晃的公报私仇,但本质是为民除害。
把人掳去剐舌残耳,再日复一日地折磨和摧残。杨可璐会愤怒是人之常情,但龙亦瑞能想到更深层的原因。她默默看向仍是那个姿势的王秭歆。虽然不是同样的原因才使杨可璐在乎的人变成这样,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本质还是怜惜。
她痛心世上有着类似王秭歆遭遇的全部人。更何况这些悲惨的实例远胜过她朝夕相对的人。层层的怒意叠加在一起,计划看上去被打乱,可从结果来说又贯彻到底了。唯一有失败风险的,只是她年轻的生命。
不过么,她竭尽全力地为那些人讨公道,自然也会有人坚持不懈地同死神抢她的命。这很公平。神总是这样。总是在予取予夺之间选择能让一切守恒的东西。
在黎明到来之前,罗寒月取出了所有的子弹片,并将止血钳取下放到托盘里。有点累了,她坐到一边安静地看另一位医生进行善后缝合。趁现在这点时间,她开始思考别的东西。譬如女扮男装的秘密。
之前会觉得奇怪是因为初诊时,她发现他们竟只给杨可璐做了最简单的止血措施。最好的外科医生不在医院,而是在军队里。随行的军医不可能在面对这样的病人时只做那么基础的治疗。疑点不止如此。舍近求远也是个让她不能理解的事情。
明明706的校医处也拥有较完善的设施和优秀的医疗人员。这些是罗寒月亲身体验过的。杨可璐的情况若是军医处置不了,那直接送706也未尝不可,但这些亲兵偏要把人往城里送。舍近求远,万一路上出什么差池,不就是白白葬送一条命吗?如今这些问题已迎刃而解。她知道为什么非把人往城里送了。再准确一点么,是一定要将人往她手里送。
“缝合完毕。”
“辛苦了。”
走出手术室时,外面等候的人刷一下全都望向她。默着点一下头,罗寒月说出那个他们想听的结果。生命危险是没有了,但什么醒还不能预估。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去,最终,她请王秭歆单独同她去诊疗室一趟。
“太太不大方便。”
“罗医生有什么要交代的,不如说给我听。”
管家跳出来以正当到不能再正当的理由说服罗寒月。看他几秒,她点头带人进诊疗室。为安王秭歆的心,她提笔写【放心。该取出的弹片我已取完。她只是太累了,还需要昏睡一段时间。之后只要多加看护,其余就没什么事。】【我现在能进去看看吗?】【尚在观察期间,按理来说不行。但如果你能保证听我的指令行事,那么过一会儿我可以陪你进去看看。】站起朝她鞠一躬,王秭歆点头应下。
进诊疗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锁上门。听见锁扣啪嗒的声响,罗寒月知道自己找对人了。转身看着表情有点忐忑的对方,她平静地问出第一个问题:“你们怎么知道今天我一定在这里?”
“706派的学生兵里头有个叫李姗姗的。”管家如实说道,“我陪着主子在军营巡视时,听见她同别的学生兵聊起你。”
“之前你走失了,我们府上也帮忙寻过人。主子当时就多问了一句,她说你如今改专职上夜班。”
“原来如此。”
“所以...我们主子的情况真的无事了吗?”
“当然。”罗寒月点头,“若你们没有想隐瞒什么的话,她会没事得更快一些。”
闻言,管家摘下帽子朝她深深鞠躬。何尝不知这一点呢。但那是杨可璐的命令。是她在昏迷前交代的,将自己往仁爱医院送。
“事关重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从小给主子看病的军医,被她留在家里照料太太了。事发突然,我不敢让别的大夫经手此事。”
“我好奇两件事,你能回答我吗?”
“您请问。”
“王秭歆知道吗?”
“她没可能知道。”
想到刚才他特意跳出来阻止她跟王秭歆对话的举动,这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若王秭歆知晓这件事,他就完全没必要如此。对罗寒月来说,杨可璐和王秭歆是较为陌生的存在。她也只是从郑丹妮那里听过只言片语。迄今为数不多的交集也只有这次和人家帮忙寻过自己。对于不了解的人,她一向保持着本能的谨慎。可是龙亦瑞她们同这二人交好。几瞬呼吸间,思绪已轮转好几回。咽口唾沫,她问出下一个问题:
“如果我不保守这个秘密会如何呢?”
“通常我不会直白吐露,但您问的话,我只能展示最大的诚意。”
“您的话,要等主子醒了再定夺。因为您是救了她性命的人。至于其余人么,该如何就如何,不能封口的就只能抱歉了。”
“你这样说,实际上是在要挟我。”挑下眉,罗寒月直白地道出实质。
“人都有需要保全的利益。何况这对您来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忙。”
“其余人那里不至于到那个地步,我的话就当还你们帮忙找我的人情。”
“多谢您的体谅。”
“我建议你们早点让王秭歆知道实情。”
“不为别的,只是多个人更好照顾她。”
“这事我说了不算。”
好像也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家事。杨可璐如果不松口,他的确不能做这个主。算了。叹口气,罗寒月起身出去。这样的事不是她能管的。在她能干预的范围里,只是带王秭歆探望一眼罢了。交代好注意的事项,罗寒月带做好准备的她进看护病房里。
这大概是她经历过的,最安静的一次旁观。不像旁人可以尽情地展露自己的情绪,王秭歆目光暗淡地注目着病床上的人。她很听劝,甚至听得过了头,连多往前一步都不肯,就隔着一段距离像稻田里的稻草人那般杵在原地不动。罗寒月看不懂她在想什么。
复杂的神情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非常人能解构。旁观着,旁观着,她见沉默的稻草人流下两行热泪。想上前安抚,但伸出去的脚又缓缓收回了。她眼中的悲伤哭泣,对王秭歆而言是一场只有她自己感受得到的雨。她是需要一个撑伞的人,但那个人不该是自己。
尽管对自己的医术有着超然的自信,罗寒月还是不可避免地会为这眼泪动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很少哭,为数不多的几次都落在了李姗姗怀里。她不经想,如果站在那儿的人是自己,而躺在病床上的是李姗姗或是在意着的任何一个人,她能有多少眼泪像这样涌出坠落?
杨媛媛是第一个不得不先离开的人。但运气尚可,她刚跟王秭歆打过招呼,杨可璐就被推出来转入普通病房。也好,临走前瞧一眼也安心些。她跟在龙亦瑞身后进入病房探望。死里逃生的人看上去糟糕极了。一张脸失了血色,瞧上去惹人揪心。嗯,只看了一眼她就莫名感到心口痛,甚至有想落泪的冲动。
眉头皱老高,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感性了。除此之外,她还有种隐约的焦躁和不安。扪心自问对杨可璐的态度算不上多亲近,即便是比之前要好许多,她也不觉得自个儿会这么情绪化。想了想,杨媛媛觉得兴许是爱屋及乌惹的毛病。看王秭歆太难过了,所以她也跟着如此。看着那张脸,她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你当初在医院见到我的时候也是如此吗?”
“你俩还真差不了多少。”龙亦瑞小声答,“别问我这个。我不乐意回忆你的惨样子。”
看看满屋子守着的人,又看一眼终于开始向管家问询的王秭歆,杨媛媛又陷入沉思里。嗯?不吭声了?这不是她平时的调调。打量几眼,龙亦瑞悄悄握住她手,问,那么专注地想什么?
“只是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
“那时的我还有一个你。”
大致懂得她在想什么。轻捏她的手,龙亦瑞小声嗯一下。
春末平完山匪,人是夏初才醒的。像只简单地做一回绵长又温暖的好梦。醒时,杨可璐还恍惚地问天怎么亮了?她睡得够久,身上的线也差不多该拆。值班的医生直接将人推进小手术间料理完最后的小麻烦。
搞清楚自己原来已经昏迷大半个月,她陷入一种看上去很是茫然的困境。边上的管家有些提心吊胆了。他怕杨可璐也来一出失忆。但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发生了。眨几下眼睛,她一脸真挚地问护士:“昏大半个月,我怎么还没饿死?”
得了消息,王秭歆从会场赶回来。之前这个时候她一直都守在身边。今日特殊,她受邀出席为剿匪阵亡士兵立功德塔的冥会去了。杨可璐还昏迷着,这是她该代为履行的义务。白塔立在从前的匪寨之上,像一把利剑直插于此。上香时,看着白塔上那么多的名字,尽管不合时宜,她还是很庆幸杨可璐三个字不会出现在这上面。
仪式进行到半程,她收到人醒了的消息。尽管她想即刻奔回医院,但仍必须克制住自己的心。就这样,她一边平静如水以最端庄的姿态观完整个流程,一边又竭尽所能地压抑如被火焚般躁动的心。这种滋味太不好受。王秭歆此生也不愿再经历第二回。
回城路上,她一直想醒来后的杨可璐会是什么样子?想了许多,可迈进病房时人却惊呆了。只见这个时间并不该在此的罗寒月,正气呼呼地拿听诊器要敲杨可璐的脑袋!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她着急上前挡住对方。看管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再看杨可璐像闯祸了似的有点畏缩,王秭歆忙拿纸笔问怎么回事?
【你这好大儿说话忒难听!】【怎么了?】罗寒月怄得边写边喘重气【我好心好意从家里赶来复诊,结果这家伙一见面就问我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说看我黑得不正常!怕得了什么病,叫我自个儿去好生查查!】
嗯。她还不是用那种调侃的口吻说的,而是以极关心的表情对着人,用郑重到不像话的语气说出这么怄人的东西!辛辛苦苦捂这么久,被她一句话打回原样。想到自个儿今儿还破天荒的,白日专程蹿出门来看她,不怄这口气是不可能的。如今罗寒月最在意的就是肤色。怄上头了的她扬言今后看到杨可璐就要对她吐口水!
生气归生气,但该做的复诊还是认真仔细地做完了。被那要吃人的眼神瞪的心有戚戚,听诊器里的心跳声都快了好些。其实白日里别的医生也可以做这件事。是管家硬要请医院通知罗寒月来看诊。毕竟是自己的病人,她答应得非常爽快,裹得严严实实的便开车来了。要知道会被杨可璐一句话怄成这样,罗寒月绝不会这么快就来。
“再躺一天差不多就能出院了。”
“谢谢你。”
“不客气,你赶紧走吧。”
听着这让人哭笑不得的对话,管家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笑。在杨可璐醒来的第一时间里,他就将罗寒月已同意帮忙保守秘密的事告知了。这也算是为今后多一份保障。本意是想好好谢谢人家,谁知张口就惹了人,整得还怪尴尬的。朝罗寒月笑笑,她说之后会送谢礼上门。不必!抬手直接拒绝,罗寒月叫她老老实实养着吧。
“养好了,你再好好想一想别的事情。”
眼睛朝王秭歆那儿看一眼,罗寒月有意提醒杨可璐早做打算。为了不泄密,这些日子迈进这间病房的都是被说服封口的人。每日例行巡诊时,罗寒月总会跟守在此处的王秭歆打个照面。空闲时间多的时候还会陪对方默聊一阵儿。一来二去的,也算彼此熟悉了。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在意的人对自个儿有所隐瞒,那必定是件难过至极的事。
以真心待人的,总也会想收获同等的东西。至少就目睹的种种来说,她确信王秭歆对杨可璐的在意是极重的。甚至敏锐的人还从她的许多举动里,感受到一些不寻常的意味。托张琼予和洪静雯的福,她如今对一些事情的敏感度要远胜从前。严格来讲,那算不上是好的讯号。
春日的气息往往蕴藏着许多不可捉摸的,虚无缥缈的悸动。罗寒月有点希望是自己猜错。倘若一切假想是真实披了一层蒙骗的外衣的话,她不知道这两人之后该何去何从。尤其是王秭歆。相比这世上的许多人,她失去的够多了。若有一日明悟自己会春心错付的话,那双漂亮的眼睛又会蒙上一层阴翳吧。
走出病房,穿过长廊从楼栋出去。狭长的步道上满是被风儿卷起,不断在空中飞舞的粉白花瓣,罗寒月驻足在原地安静看了许久。伸个懒腰,她双手插兜往医院外走去。一个人赏景着实无趣,要是李姗姗在就好了。可惜,还不到放假的日子呢。罢了,出都出来了,不如顺道去饭馆儿抓个人一起登南山去。啊,倩倩喜欢花!就专程带她玩一玩吧。离那场考试的日子不算远了,总要能透彻的放松一回才好。
“我昏迷的时候一直就是这几个人看护的吗?”
“是。固定了才比较安全。”管家轻声说,“您放心,全都打点好了的。”
“这样啊...”杨可璐轻轻点头,“也许只是我在梦的幻觉吧。”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之前半梦半醒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一个很好听的女声在跟我说话。还以为是护士之类的,想起了就随口一问。你说人是固定的,刚默着听了听,似乎不像刚来给我打针的那位。”
“可能真就是幻觉。”
琢磨一阵儿,管家说每日守着她的就这么几个人。听过但不像的话,只能是睡太久的无意识的梦吧。罗寒月之前有交代过,让他们没事儿多跟杨可璐说一说话。不是深度昏迷状态的人是有知觉的。听着听着被刺激的多一点儿,也许能醒更早一些。所以每天除了王秭歆之外,他们都有试着同她说话。
连龙亦瑞她们有空来探望也会加入这个行列。其中数杨媛媛最能掰扯。她一个人能对着昏迷不醒的她絮絮叨叨半个钟头,每次还都不带重样的。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叫杨可璐醒早一点儿。要是听话,她就放下芥蒂与她好好交朋友。
“她这点倒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稍想一下那个场景,杨可璐就忍不住笑。跟着护士去签字的王秭歆回来了。按罗寒月交代的办手续,明儿下午就能接人归家。说是回去之后想睡更舒服一点,她叫管家先回去收拾收拾。听出她有意支开自己。也大抵猜到她预备同王秭歆说实话。默了片刻,点头应下,他随后按吩咐的先回杨公馆。
醒来一二个钟头了,她们才有独处的时间。知晓王秭歆今日一直在替自己奔波,伸出手去,她一如往常般的被紧握。唇微动,杨可璐轻声道谢。打手势示意自己想坐起来,王秭歆凑近扶她。靠坐在病床上,贴近的人手还落在她腰间,衣料摩挲,王秭歆顺势拥抱她。安慰感纵着人想要闭上眼睛,就这样一直和她依偎下去。
风儿吹得窗外的绿枝窸窣作响。神志稍清明一些,要回过神后才发觉她们现在的姿势有些过于亲密。要怎样开口说那件事呢?这是个好复杂的难题。
通常来说,从小到大发现她和杨媛媛身份的人都会悄无声息直接消失。所以她脑中未预设过会有这种场景。从何说起呢?她知道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踟蹰着不能开口,想打退堂鼓。似乎察觉到了情绪的变化,抬眸,王秭歆在她掌心画了个问号。
【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同你开口。】
盯着这句看了一阵儿,又默不作声地观察起她的表情,王秭歆面露悲伤的缓慢写下一句【难道你时日无多了?】
“咳咳咳咳...”
她瞬间感同身受罗寒月那种有口气憋在胸膛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造孽啊,怎么就想到时日无多了呢!
【你想多了,我好得很。】【你跟我还有什么是不能开口的?我们是彼此间的唯一依靠了,不是吗?】
是啊...互为彼此唯一依靠的话,还有什么不能吐露的呢?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不例外。同你开不了口是因为瞒得太久,所以没办法那么轻易吐露藏起的事情。】
看着这句,王秭歆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久未动笔。见她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怪异,杨可璐忙落笔问【你又在乱想什么?】【你该不会是要说喜欢我吧?】
写字的手有点抖,王秭歆的笔锋不如从前稳。瞪大眼睛,杨可璐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此刻,她的确有要“时日无多”的预兆。也不知道罗寒月走了没?她觉得自己需要吃点速效救心丸。
【我要说的不是这种事情,而且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为强调这一点,她还特意在后面多打几个感叹号。然而王秭歆的神情并没有放松。似乎是又开始朝别的方向发散思维。在事情越变越离谱之前,杨可璐把心一横解开病号服的前几颗纽扣,随后又抓起她的手腕往衣襟里伸。
指尖触到的不止是柔软,还有控制不住的躁动的心跳。紧闭双目,她不敢看王秭歆的表情。无数种可能自杨可璐脑海闪过。缓慢抽出手,令人始料未及的,她竟会以安抚的姿态重新拥抱她。
片刻过后,王秭歆又一丝不苟地为杨可璐将散开的衣扣重新扣好。整个过程里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平静无比地将每颗扣子处理得当。像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怔怔地凝视那双眼睛,杨可璐默默不语。此刻的王秭歆在她眼中像一个异乎寻常的存在。
微眯起眼,估量了一会儿她的沉默,指尖戳一戳面颊,而后她不紧不慢地写【你看起来好呆哦。】【你早就知道了,是吗?】点下头,王秭歆又写【你扶棺回家的那日我才知道的。】
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眉头紧锁,杨可璐发现自己想不起那时的记忆。又或者说,那一日混乱太多,她选择性忘掉了很多事。但同王秭歆有关联的,也只是她在内心极痛苦煎熬的情况下,向对方索取过一个拥抱罢了。若有可能暴露也只是在昏迷之后的事,杨可璐在心里琢磨。【你那时浑身湿透的倒在我怀里。】【我怎么摇,你都摇不醒。】【怕你身上的湿衣裳让寒气入体,我才想着帮你脱衣服。】
那时府上一片混乱,身边仅一个下人在。王秭歆让人去请大夫,自然就空出了这段只有二人独处的时间。想法很单纯,她不想看杨可璐因风寒大病一场。虽于礼不合,但自己算是对方名义上的小娘,帮忙照顾一场也不算什么事。何况瞧着实在可怜,她于心不忍,所以动手开始解外衫扣子。这时尚未发现异常。
但伸手摸内衫是否润湿时,那柔软的触感使她楞在当场。彼时可没有今日这般镇定自若。发颤的指尖自上而下解开一颗一颗守卫着秘密的纽扣。待看清真相时,指尖与她肌肤相触的位置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没有一丝迟疑,也没有犹豫,她的手指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恢复原状,就像无事发生那样。
在等待着这个家中的其余人赶来的间隙,她开始回想平日杨可璐的一举一动。意识焕然一新,她用悲悯的目光凝视着怀中人。无意识地收紧环抱她的手臂,王秭歆为自己刚开始的激烈挣扎感到歉疚。她错把一个想寻求安慰的人,当作是要轻薄自己的无耻之徒。
也是从那时起,王秭歆才后知后觉懂得,她对自个儿的诸多优待是怎么回事。那不过是一个同样被困在樊笼里的人,在有限度的范围里,为她争取到的最大的自由和宽慰。
她尚未醒转的每个夜晚里,王秭歆都会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她在想她。想这样的人生是几时开始的?想她熬到今日吃了多少苦?想跟她有关的一切,在脑海里不停地复盘着全部。从第一眼就错怪,对她的诸多好意都用自以为的歧义去曲解。漫长的深夜里,时间似乎停滞不前,她调整呼吸,口中不断吐出空洞的声音。
无声呢喃着抱歉。只能说现在还不晚。在这个处处飘溢着秘密的大宅里,她清醒地明白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秘密自身的主人。王秭歆闭上眼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感到阴冷。她想通了一直以来困惑的事。那位她名义上的丈夫原来打的是那样子的主意。再没有比一个聋子更适合住进笼子的了。
也就是说,从踏进这里的那一日起,同她作为命运共同体要真正相互依存的,其实是替父迎她入门的杨可璐。从前那些走进这里的女人们都弄错了这件事。所以她们一个一个的,被以各种各样的名目悄然抹去。好不公平,好悲惨,可却没人能阻止这样的悲剧发生。也许此前的那些女人到死都想不明白这一点。也许临终还会妄想要一个解释。但事实上往往需要解释的东西,开口解释了也不会使人完全能明白。
毕竟站的立场不同。无意间触及到了这个家最深处的秘密,想要活下去,最识相的做法就是遗忘。尽管她需要恐惧的源头已为战事捐躯,但并不意味着就绝对安全。她迷茫,同时又在心底感到害怕。她不知道杨可璐本身对秘密的态度是如何。为了自保,她选择保持缄默,尽力扮好一个对方需要的角色。但她很快就结束了这样的扮演,应该说是心甘情愿作为彼此唯一的依靠和杨可璐组成一个家。
肯放她自由并给予那些优厚的赡养条件,已经足够说明对方的本性。视作真正的家人的话,为她保守秘密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了。更何况,人都是有秘密的。她也不例外。
【我刚才的样子,对你来说很可笑吧?明明早被看穿却自以为秘密守得很好。还苦恼该如何开口,实际上只是一出独角戏而已。】【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主动让你知晓。换言之,我愿意和你一起保守这个秘密。】【从很早之前就是如此了。】【为什么?】【因为你是无可替代的人。】笔尖停顿几秒,王秭歆又写【你我都是。】【是什么?】【孤独,沉默,小心谨慎到极点又希望能互相取暖的人。】
一遍又一遍默读这些语句,渐渐的,杨可璐的心绪奇妙地变得宁静了。她注视着眼前的她,一瞬间不知该做什么,盛满忧郁的双眼显得颇为空洞。而后,毫无预兆的,第一滴眼泪无声落下,接二连三。杨可璐不清楚自己为何哭泣,也许是身体出于本能想要排解,就擅作主张推着纷乱的情绪强行更迭为一种名为脆弱的集合体,再借助易得的眼泪往外涌。除了抬手拭泪,王秭歆什么也没做。
出院该接风洗尘,请一请帮衬过自个儿的客人上门吃饭。除了邀龙亦瑞她们三个,杨可璐还让人专程去请罗寒月。后者说治病救人是医者职责,她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故不愿意上门作客。猜到她会拒绝,所以杨可璐派人的时候多叮嘱了一句话。亲兵转达过后,她果然改主意决定来吃这顿席。无他,只是说已听劝坦诚过了。罗寒月纯粹好奇她是怎么跟王秭歆讲,后者知晓了又是什么反应?
请四位客人,但到日子上门来的只有三人。朱怡欣有事不能赴约。清明该回去扫墓祭拜时,她手上有忙不完的活堆一起。一拖再拖,又跟着陪王秭歆来了,故直到现在才有空返乡祭扫。杨媛媛本也打算不来的,心想着陪朱怡欣回去。可她却叫两人安心赴宴,说是已找好了闲人陪自个儿。
一大早,她口中的闲人曾艾佳就准时出现在她们家楼下等候。然而陪同的来了,办事的才刚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如同打仗似的胡乱收拾一通。临出门前,她挨个进房间拥抱尚在睡梦中的人。我出门啦!分别跟两人说完这句,她才跑去门口换鞋。倚着路灯柱,在等了近十二三分钟后,曾艾佳才望见她焦急下楼的身影。
“抱歉,我起晚了。”
“嗯。能看出来。”
抬手帮她把侧边的头发重新拢一拢,曾艾佳笑着问昨晚是不是又看闲书了?还是《金粉世家》?这回不是。这回是单纯的没睡好罢了。分明早早躺下,可抱着被子左翻右翻,她就是睡不着。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快两点才有所扭转。嗐,还不如看闲书呢。出行计划是曾艾佳做的,似乎预料到会出这样的问题,所以约定碰面时间的时候她有意往前提了半个小时。
朱怡欣还问是不是太早?这会儿只觉得对方的安排真是太对了。要没有这一段时间作为缓冲,她俩必定赶不上火车。上车之后,曾艾佳又从挎包里拿出吃的递给她。好周到,周到得让朱怡欣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到我会迟到了?”
“不是一开始就想到,而是习以为常。”
是啊,每次相约着做什么,朱怡欣总会比约定的时间出现得晚。有时是临时的工作绊住脚,有时又是像今日这样单纯醒晚。总之,准时的次数甚是寥寥。当然,若有要紧的事,她只会来得比约定的还早。譬如曾艾佳之前寻了个洋人开的靶场,约好几时练枪,朱怡欣就会几时到达。不重要的事情晚一点也无所谓,她不会跟她计较这些。
“我发誓,我昨天晚上真的早睡了。”
“安心吃东西吧,我又没怪你什么。”
观察一阵儿她的表情,见当真没有生气的迹象,朱怡欣才放松吃东西。望着火车窗外的沿途风景,曾艾佳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途经的大小田地都长出青嫩的芽,风一吹,宛如数个大小不一样的绿色湖泊在涌动,山花亦争先恐后地怒放着。在城里窝着就无法看见这样的景致。
目光所及皆是生机盎然,让人很快就完全放松下去。朱怡欣也随她的视线往外看。瞥见田间劳作的人们,她小声道一句好辛苦。没说话,但曾艾佳赞同地点头了。
“好像每次坐车经过这里,我都能望见这些人在地里忙碌。”
“你望见的不是偶然,而是他们这辈子的缩影。”
指尖抵在玻璃上,她指向某处田坎上正挥锄头的几人。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这辈子都会如此过,曾艾佳说。火车开始向较高处行驶,随着位置不断改变,她居高临下地看那些佝偻的身影。田间的人们变得愈发模糊也愈渺小。一块又一块鱼鳞片似的田地都串联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满是孔洞的蚁穴,人们宛如不知疲倦的蝼蚁,不断地,不断地在赖以生存的巢穴上耕耘着。
“那几个小孩子连锄头都还拿不动呢。”朱怡欣说。
“等习惯了就好。”曾艾佳摸出水袋喝一口,“至多不过个把月。”
“你怎么这么了解?”
“因为我小时候也干过这些事。”
看朱怡欣的表情有点不大相信,曾艾佳便开始认真讲怎么在地里劳作。听上去有模有样的,但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想了想,她问:“你的洋人养父母居然也会种地吗?”
闻言,曾艾佳才明白她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原来是想当然了,她以为自己是几岁就被收养。不过这也不能怪朱怡欣,她对自己的了解并没有那么透彻。甚至于从未问过一点这些有关的东西。不问才正常,起先那么不顺眼,怎么会关注这样的小事。
“我不是从小就被收养的。”
“跟他们也才仅仅三年出头的关系而已。”
“我还以为...”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你被收养之前在做什么?”朱怡欣轻声问。
“流浪。”她言简意赅,“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南到北,从西往东。”
朱怡欣想再问点什么,然而却张不开口。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欲言又止的神情,曾艾佳平静地说,这没什么可忌讳的。小时候她也在家里的田坎上做事,但一闹匪一遭灾就养不起那么多张口。她用玩笑的口吻说自己比朱怡欣那位跛脚的朋友还便宜。人家至少还能值两块大洋,她么,不过只是三袋透着霉味的陈年糙米。
它们闻起来像是从被洪水泡了不知多少天的烂仓中捡来的。带走她的人抓一把袋中的米伸到她眼皮底下。你的价值只是如此,那人说。他的板车上还坐着好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男女皆有。呼吸间满是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鬼使神差的,她伸手从那人的掌心拾几粒米放进嘴里。抿几下,又生生嚼碎了咽下去。嗅觉和味觉是组成记忆的最敏感的部分。
所以自那之后,曾艾佳就对一切腐朽糜烂的气味留有根深蒂固的抗拒。若无可避免的要接触那样子的气味,她会整个手臂都出骇人的红疹,看上去格外吓人。带走她的人说,这样的抗拒会使她像个丑陋的怪物,只能一直在阴暗潮湿的地方躲起来,更恶劣的循环。
“从前我也像你一样讨厌雨天。”扶一下眼镜,曾艾佳说,“因为一到雨季就什么都会有那样的气味,连人都由内向外地散发那种味道。我要戴着厚厚的手套才能行走在街上。”
“现在也是吗?”
“淡忘了,而且体内有东西腐烂了。”这是个简洁的回答,又什么也不是。
“那之后呢?那个人是什么人?领你去做什么?”
“流浪。”一样的答案,但这一次曾艾佳露出平和的笑容。
这不是个好一直追问的话题,感觉得到她不愿意再说下去,朱怡欣便闭口不提。两人沉默地注视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渐渐的,玻璃上开始有斜滚的雨珠滑落。下车时,天又很给面子的晴朗起来。空气残留着湿气,但不是那种让人黏黏糊糊的难受的潮湿感。
从火车站门口坐车回家附近的纸扎铺买东西。朱怡欣一个人在里面挑选,曾艾佳则是在店铺外等着提。环顾四周,她有种莫名的眼熟感,似乎是从前来过。默着想了一阵儿,淡忘的东西太多,她的确想不太起什么时候来过。
转念一想,心情又归于平静了。江南各处的景象都差不多,街市也是如此。看着眼熟,兴许只是对整个地域的一种习以为常的错觉。每回买的东西都差不多,朱怡欣很快就挑完。接过她手里的口袋,曾艾佳又向纸扎铺老板借两把镰刀。是,有这东西也更好割去那些恼人的杂草。朱怡欣她们每次来也是这样做的。
“这回换了个人一起么。”老伯把镰刀递过去。
“嗯,别的家里人有事。”朱怡欣接过来提好。每回都是在这里采买和借镰刀,一来二去的早就熟了。
“你要去我家里看看吗?”
“先办正事吧。回来还镰刀的时候再去也不迟。”
的确,时间还早,办正事要紧。提着东西并肩走在寂寥的街上,她二人一路闲聊着。出城,跟随她翻越泥泞的山坡,望见一棵高耸的大树后,闯入视线的便是许多方矮矮的坟墓。曾艾佳忽然沉默了。她想起很早之前的一些传统的掩埋规矩。普通民坟的规制和眼前这些完全不同。
没记错的话,被官府定罪处死的罪犯才会用比正常的矮这么多的碑和墓包。好叫犯人永远低人一等,永远都垂着脑袋悔罪。双唇紧闭,她什么也没问,只快步跟上朱怡欣的步伐去到最靠后也是最偏僻的位置。不知名的鸟儿发出惨淡的叫声,墓旁的几棵树的树叶彼此摩挲,发出瑟瑟的声响。一切都显得很寂寥。
“到咯,就是这里。”朱怡欣用宁静的声音说,“果然又长这么多的杂草了。看来今天要麻烦你跟我一起受累。”
“怕麻烦的话就不会来了。”
脱下外套随意搭在树梢上,曾艾佳边挽衬衫袖子边问接下来怎么做。割草,烧纸,等火灭。割掉周围那些疯长的杂草是最麻烦的环节。握着镰刀,曾艾佳有点无所适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这样的东西,且以往碰它也不止是为除草。观察了一下朱怡欣的动作,她弯下腰利索地割断一把草。
找到感觉之后,收割的速度越来越快。注视着她手上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流畅极了的动作,朱怡欣想起了别的画面。她想到在南京遇险时,曾艾佳用匕首干净利落割破那些歹人喉咙的样子。嗯,似乎和割草也没什么分别,都是看准一个位置就痛快下刀便是。
“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朱怡欣摇头,“就是突然想起你说过你会西洋剑。看你使镰刀使这么熟,不知道二者有没有相通的地方。”
“那肯定是没有的。”
“等回去,有空能看你表演一次吗?”
“当然。”曾艾佳扬起笑容,“我在南京时就邀请过你一次了。不过当时某人好像...”
“赶紧割吧,赶紧,还有这么多呢!”
连忙打断她的话,朱怡欣借弯腰卖力干活掩饰自己的尴尬。那时候就不该拖的,她想。如果没拖延的话,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杂草要收拾。瞥一眼挨着的已被杂草遮得快看不着了的孤坟,她觉得以后还是要来勤快些。
花上近一个多小时,她们终于把那方墓的周围全清理干净。从挎包里摸出水袋,忍着口渴的不适,曾艾佳先把东西递给朱怡欣。累坏的人想也不想就接过仰头畅饮,等她喝够,水袋里的水便去了大半。接过,曾艾佳只小口小口地抿。
把黄纸都立在坟前,朱怡欣摸出火折子点燃中间那一摞。站在边上静静看着,这是曾艾佳不能代劳帮手的事情。火焰窜很高,一下就将周围的湿气炙烤成一股无法描述的气味。它的温暖里掺杂了龟裂泥土缝隙中的蚂蚁和甲虫尸体焦化的噼啪声。
抬手捂住口鼻,曾艾佳站到风口之外的位置。黄纸太多不是那么好一下燃烬的,还得伸手去提没烧到的部分的边缘往火里靠。弯腰去够其中的一部分,啪嗒一声响,朱怡欣上衣兜里的火折子掉进燃烧的纸堆。几乎本能的,她朝着燃烧的纸堆伸手。见状,曾艾佳立马死死拽住她的胳膊。
“你干什么!”
“知不知道很危险!”
“我的火折子突然掉进去了!”
看她真的很在意那么个小物件,抬手举起镰刀,曾艾佳伸它进火堆里拨弄。十来秒后,熏黑的火折被镰刀够了出来。朱怡欣想伸手去捡,但曾艾佳仍拽着她的胳膊不放。
说是这东西才刚从火堆里弄出来,外壳尚留有余温,指头放上去会烙疤。用镰刀推着火折在地上来回滚动近一分钟后,曾艾佳蹲下试探性地轻触一下。没问题,她拾起它重新递给朱怡欣。不过是根再便宜好得的火折子,她实在不懂对方为什么这么在意?火烧那么旺都肯伸手去够。
“你的上衣兜浅,大概是因为这个才掉出来的。”
“但我不明白这个有那么重要吗?”
“你不怕烧着你的头发或者是手?”
“它对我来说就是很重要的东西。”朱怡欣紧握着那根火折,“当我陷入完全黑暗的境地时,只有它会照亮我。”
“它还是物证。”
“物证?”曾艾佳感到不解。
“嗯。它是那个偷走我东西的小偷留下来的,也是唯一能证明她是真的存在过的物证。”
“那个人到底偷了你什么?”
朱怡欣不再开口了,只是望着燃烧的火苗出神。用镰刀戳翻那些没烧到的部分,曾艾佳很懂得适度二字。问不出的,不一定不会有答案,可能只是不合时宜。过了大约十分钟,那些东西才全都化作灰烬。翻看检查过确认都熄灭了,曾艾佳才重新站起身。拍掉手上沾的灰,抬手取下外套,她同朱怡欣又一前一后下山去。
回程比来时要轻松许多,毕竟手上少了很多重量。步行进城,寻个营业的餐馆坐下,她俩都先倒上满满一碗茶解渴。曾艾佳口干得厉害,连喝两大碗才稍松泛些。点完菜,她把水袋递给跑堂的去接满,留着二人回去的火车上再喝。
朱怡欣还稍微好点,毕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这样累一次。曾艾佳已养尊处优快三年多了,她由衷感到自己在这些事上的耐力大不如前。揉几下腰,她露出无奈的笑容。舒服日子过久了,当真是稍累一点儿就觉得疲累至极。明明也没做什么,这腰像是要断了似的,直不起了。
“你不舒服吗?”
“很久没干过这些了,有点酸。”
“我给你揉揉?”
“不用。”
把空碗往她那边一推,曾艾佳直接趴在桌上,手一伸占了大半个桌子。看上去很滑稽且毫无形象可言。也就是这会儿店里只有她们一桌客人,否则要脸面的家伙绝不会如此行事的。
“可惜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个空宅子,不然还能带你过去躺一躺。”
“你那么久才回来一次,就算有也全是灰吧。”
“也是。还不如直接就让你在这里躺板凳呢。”
“你家离这里远吗?”
“过一条街就到了。”朱怡欣说,“一会儿带你过去瞧瞧。”
“你如今工作生活都在那边的话,为什么不把这边的房子卖掉呢?”
“总得有个念想吧。”
“也是。”
菜上齐的时候曾艾佳的腰也缓得差不多。说是辛苦她今日陪一趟,朱怡欣夹起好大一筷子肉放到她碗里。饿是饿的,但吃东西依旧还是那副斯文相,只是夹菜的频率快了一点儿。看她如此,朱怡欣也不知不觉地跟着斯文起来。吃饱喝足已近中午十二点,回程的车是四点半的,时间还相当充裕。走出店,朱怡欣下意识牵住她的手。这会儿街上的人气儿比先前旺些,好多人才慢悠悠地上街来逛。
往家的方向走,穿过老街,朱怡欣还饶有兴致地向曾艾佳讲起这些老铺子。耐心听着,随她手指的方向一处处看,逛至老街三分之一的位置,曾艾佳在一块街边立着的牌坊跟前停下。
眉头蹙起,她凑近去看,随后又绕着牌坊上下打量着走了一圈。瞥见侧面石柱上的一个小小印记之后,她立在那处不动。淡忘了的记忆正悄然复苏,原来先前的熟悉感并不是错觉。朱怡欣问她看什么看这么出神?不答。那是一种沉甸甸的沉默。
“它看上去是老物件了,一时好奇就多看几眼。”
“没什么,继续走吧。”
跟随她的步伐朝老街的尽头走去,曾艾佳一路都没再开口,像是在用心听她说话。转过弯,一座看上去有点破败了的宅子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朱怡欣说到了,这就是她从前的家。从门口雕工精致的含石珠子的狮子,还能窥得一点儿这座宅子之前的富裕相。朱怡欣上前摸锁开门,曾艾佳则是站在石狮子边上等。
抬手扒开那狮子口中的枯枝败叶,转一下石珠子,看见上面有和先前牌坊上一样的印记,曾艾佳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推开沉重的大门,朱怡欣走回来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她没有发现她的神情不对,只一边说灰尘多,一边牵着人往里进。站在院子的中央,时间好像停止了,曾艾佳怔怔地看着这座落满尘埃的宅子,她静静地听着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
找出扫帚,朱怡欣清理出一小块台阶供二人坐下休息。但当她再度回头叫站在屋檐下躲阴的曾艾佳过来坐时,她却怎么也不应答了。
“你放心,我扫干净了的。”朱怡欣以为她是嫌脏。
从阴影里缓慢地走出,曾艾佳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她的双眼。并肩在台阶上落座,朱怡欣自顾自地轻声说这里虽然已经空了,可是她望见每一处都能浮现从前的回忆。这就是为何她舍不得卖掉它的原因。为一份遗憾和不舍的眷念。这里有她最绝望的回忆,也是她迈向新开始的起点。
“你说得对,久不动一下,做这些真的好累哦。”朱怡欣看向默不作声的她,“现在时间还早,我能靠着你眯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嘴唇微动,曾艾佳抬手将人揽入怀里。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你真好,朱怡欣说。心脏跳动得更强烈了。曾艾佳沉默地盯着她的脸看,指腹轻轻抚过脸庞。思绪有些凌乱,但她懂了很多事。偏头看向角落的大青石板,叹息声微不可察。
没赶上杨可璐这顿席,但半个月之后的晚上,杨媛媛带话回来说徐楚雯周六要请客吃拜师宴,邀大伙儿务必都去。朱怡欣总算能无事一身轻地凑回热闹。不过问题接踵而至。拜师?拜什么师?哦,原来是她多年的心愿终于有能实现的契机。
上礼拜六打着给刘倩倩放松减压的名头,刘力菲做东约大伙儿一道去听戏,可不巧的是朱怡欣她们三个都没空去。那日这三人先应了王秭歆的约,一起去登山游湖了。正是那日听戏,她们恰好赶上有一戏团的中坚在谢幕时宣布半隐退以及预备收新徒弟。
听旁的戏迷说她是受不了被排挤,见在这戏团难有出头之日才想着脱离此处。但奈何算不上炙手可热,只是不温不火而已,想找个合适的下家也没那么容易。所以么,她动了心思打算单干,之后再招几个不错的苗子养着,自个儿再兼任当老板。
别的不说,这人教徒弟倒真有一手。这戏团后起的好几个苗子都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嗐,可笑的是教好了徒弟,做师父的半点福没享成,反倒是被他们沆瀣一气排挤。所以这次收徒只观心性,尚缺资质的也无所谓。只要吃得下这份苦,再腐的木头,她也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雕两朵花出来。
“要不去问问?”
“这人我以前采访过,好说话,反正问问也不碍事。”
用胳膊肘撞两下徐楚雯,话头是郑丹妮起的。她从前还在跑花边的时候跟这位有过几回接触。人是个好说话的,带徒弟也不会无端打骂人。这可算很难得了。但梨园行招弟子都是从小调教,徐楚雯这年纪实在超出太多,人家真不一定乐意收。反正刚好撞上,问问就问问,叶舒淇和陈珂也鼓励她去试试。就这样,徐楚雯在大伙儿的陪同下去后台拜见那位前辈。
“德多记者,好久不见,听说您官复原职了?”
“什么官,我那也叫官?”郑丹妮笑着摆手,“都不过是讨口饭吃罢了。”
“您今儿找我做什么呢?”
“刚才听您说有意愿招徒弟,我有位朋友想试一试,所以就带她来跟您见一面。成与不成,全凭您一句话。”
“您的朋友自当也是贵人,我哪里收得了这样的徒弟。”
再寒暄几句过后,女人同意见一见徐楚雯。在化妆间外等的家伙有些忐忑。可转念想想只是见个面而已,人家也不是妖怪,且大伙儿都在呢,没什么可怕的。徐楚雯刚放松下来,郑丹妮就喊她进去。到底还是有些拘谨,打招呼时,她险些说不利索话。女人招呼她坐下,又闭口不言其它,只仔细打量一阵儿。
徐楚雯生平第一次有种被审视的感觉。捧起她的双手,女人又细细地摸了几下她的皮肤和指头。她很不自在,脊背上像爬过一条冰虫,落在女人掌心的指尖不自觉地抖一下。莫怯场怕生,她笑盈盈的说。女人问徐楚雯平日都做些什么?听闻人白日给别家做长工还兼做饭馆的帮工,晚上在兴民夜校读书之后,她露出了然的神情。难怪长了一副气派的好相貌,可双手却衬不起她的这张脸。
“做工该是会很辛苦的,你还有力气去念书认字?”
像是有所怀疑似的,她随手拿起桌上的几张戏文稿递给徐楚雯,让她念出来给自个儿听。捧起那几张纸,她一字一句地往下读,流畅又通顺。
幸好上了夜校又凭着不服输的劲儿往下苦学许多,几大张纸的念白读下来一点儿差错都没有。在旁边默默听着,郑丹妮恨不得把陈珂和刘力菲以及罗寒月都拉进来旁听。这一幕太有成就感了!尽管不是自个儿教出来的学生,她同样感到万分自豪。
“学戏,别的事情可就做不成了。”女人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是个能吃苦的,瞧得出也有恒心、知上进,但戏唱再好也只是下九流,终究是博人一笑、遭人轻贱的玩意儿。”
“你不考虑去做别的事情吗?”
“小时候跟朋友最期待的事情就是镇上的大戏台开演。那时候就喜欢上了,一直到如今都很喜欢。轻贱吗?或许在有的人眼里算,可我不这么觉得。”
“过得苦的人多了去了,能博人一笑不也是功德?”
“好见识。”女人微微点头了。
“再说我还年轻,试一试喜欢的又有什么关系。就是成不了气候,也不妨碍我今后再寻别路走。”
兴许是念戏文的时候找回了底气,徐楚雯这会儿说话都显得更有气度些。女人默着想了一阵儿,最终开口提条件。她年纪确实比之前收过的徒弟都要大些,且又毫无基础。调教起来需更费时,要吃的苦头也更多些。她要徐楚雯从明日开始,连续五天都在早上七点前去她家中报道。
说是要拿这五天当试金石,看看她到底心性如何?若能坚持到底么,这送上门来的徒弟当然要收。而且这五天无论成与不成,徐楚雯都要向她支付学费。三块大洋的探路金,价格真是吓人。但人好不容易松口了,机会怎能错过?徐楚雯还有点犹豫,郑丹妮已从钱包里摸钱放桌上。之前叫人进来时,叶舒淇就偷偷把钱包塞她手里。说是如果提起学费之类的,只要对方有能收徐楚雯的可能,这钱就直接给了。
“德多记者如今这么舍得了?”
“我当然也能舍得,可这份情却不是从我这里来的。”
“总之,您只管好生试她,学费有人出。”
“原来是个还没上台就有人来捧的主。”
“那位是最想看她得偿所愿的人。”
为了不辜负这难得的机会,徐楚雯铆足劲硬捱过了五天。虽表现算不得十分突出,可也还能调教。时候到了,郑丹妮陪着叶舒淇专程上门拜访问结果。犹豫再三后,女人同意收下徐楚雯。瞧出她仍有迟疑,怕之后再生事端,叶舒淇忙问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喝一口茶,女人说,她唱了近半辈子的戏,也看了近半辈子的人,自认为有一套识人的章法。她直言徐楚雯先天太弱,起步太迟,在唱戏这条路上,再怎么勤学苦练也难成真的大才。怕今后会处在同她一般尴尬的境地,不上不下。
其实这本身真不算什么大事。任何一行,哪怕是他们这种下九流里混生活的,想要混出个模样都难得很。做到顶级了,成角儿了,也要被下头的争先恐后往下拖;成不了,混一口饭吃,倒也罢了;最怕的就是不上不下,这心气儿又耐不住,最后自怨自艾,无端端好人成庸人。
她说自个儿的心气儿就是被磨透了,只是醒转得早些,日后也不至于陷入庸碌的烦恼。可是徐楚雯不一样。她看得出她本质是个心气儿极傲的人。因此,她不知道今后这个徒弟会不会在遭遇瓶颈的时候陷入过多的痛苦里。还是那句话,下九流,哪怕是最红最顶级的角儿也只是个玩物。
“德多记者,叶小姐。”女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们,“不是她不好,而是...”
“玩物怎么能有心气儿呢?且心气儿越高越傲,看不起旁人,多出无情无义之辈。”
“她的身份撑不起这份傲。”
“她不会是谁的玩物。”叶舒淇无比认真地说,“只是喜欢,所以才做。若她有一天不喜欢了,不做便是。谁也不能勉强她。”
“我也不觉得她是受不起挫折的人。”
“您不清楚。她以前发生过很多事,但每件她都凭着自己的意志撑过了。”
“你当她是朋友,自然感受就不同。”
“总之,收下是可以的。但这性子么,我自认无能为力。”
有她这句话就足够了。叶舒淇并不在意她所谓的评语。她无比坚定地相信着只要她们能一直在一起,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事。把在后院练功的徐楚雯叫来,女人当面应承下拜师学艺的事。而后,她又从钱匣子里把五天前收的那三块大洋取出还给徐楚雯。这只是个考验而已。
她们肯赌,女人当然不会再为难人。若是这都不舍得,将来置办行头又怎么拿的出手?世间所有事都是如此,要先舍才能得。至于交付的代价和所获得的到底能不能对等,则是另一码事情。学费不是这会儿收,眼下只签身契。等有朝一日登台了,头一年分文不得,全抵偿今时学费。这便是最后的规矩。
“她今后白日都要去学戏,晚上到学堂继续念书。”杨媛媛说,“以后徐楚雯送完叶舒淇上学就得离开,刘力菲那儿只有倩倩帮忙了。”
“可倩倩不也在准备考试?”朱怡欣问,“什么时候来着?”
“唔,约莫下个月吧。”
“等她考上了,刘力菲估计就更忙了。”
“我看啊,要倩倩真能进女中插班的话,就是把她累死她也乐得高兴。”
“这倒也是呢。她学得怎么样了?”
“张琼予反正是说差不多。”
“她说差不多那就是包稳的啦。”
合上报纸,龙亦瑞问朱怡欣吃席那日还去练枪吗?是哦!差点忘记那是她和曾艾佳约好练枪的日子。有这样的事情岔开,她当然不能去了。靶场远着呢,一来一回耽搁太多,怕是会赶不上人家开席的时间。这是朋友的大事情,当然要以此为先。想起后几日都有事忙,朱怡欣没空去真原堂知会曾艾佳。看一眼表,她索性决定这会儿去趟真原堂。没记错的话,曾艾佳通常都会在那里待到近晚上九点才回家。
“不对啊。”她出门之后,削苹果的杨媛媛才后知后觉地看向龙亦瑞。
“怎么了?”后者接过苹果啃了一大口。
“你不每天都要去真原堂那块儿巡视么?你直接明儿帮她给曾艾佳带个话不就可以了。”
“对哦。”龙亦瑞也才反应过来,“哎呀,她不用跑这趟的。”
“她自个儿估计也没想明白。”
“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才想到啊!”
“赖你!”躺到她腿上,龙亦瑞又啃一口苹果,“下次想快一点!”
“这也赖我?算了算了,给我也吃一口。”
凑过去顺着边缘啃一口,她俩都窝在沙发上懒得动了。以至于没人发现朱怡欣站在楼下的路灯边正往家里望。是的,她走到这里之后也想起来不必特意跑这一趟。可是出都出来了...又爬回去显得自己好像不太聪明。这两人就没有一个意识到的吗?
张望一阵儿,朱怡欣只能默默叹气。算了,去瞧瞧曾艾佳也行。坐黄包车到真原堂前,望见办公室的窗户还亮着,她庆幸自己没记错。要是跑过来发现人却早走了,这笑话可就更好笑了。推门进入,她摇了一下门廊边的铜铃。听见响声,曾艾佳放下杯子下楼查看。
“你怎么来了?”
“你在喝酒?”刚靠近,朱怡欣就嗅到酒精的气味。
“嗯。之前买了一瓶还不错的。”
“没想到刚尝一口,你就来了。”
“怎么样?要跟我喝一杯吗?”
“尝尝吧。”朱怡欣点头了。
“你坐一下,我上去拿下来。”曾艾佳说,“楼上今儿清理杂物的,乱,咱们就在这里喝。”
上楼,没几分钟,她就拿着两个玻璃杯和一瓶洋酒下来。在上帝的注视下开瓶倒出酒液,曾艾佳将杯子推给朱怡欣。下意识看向静默的塑像,接过杯子,朱怡欣问他会生气吗?不用在意。倒好另一杯,拿起,两支杯轻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曾艾佳笑道:“他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被逗笑了,朱怡欣想这人有时真是不在乎得厉害。嗅一嗅杯子里的气味,她意识到这是杯自己驾驭不了的东西。可海口已夸下,她硬着头皮喝了一大口。浓烈又刺激的口感扎得她太阳穴直跳,反观对方却表情都没有变化。看上去似乎只是在细细品味。
“如何?”
“不好喝。”朱怡欣实话实说。
“你脸好红。”曾艾佳挑起眉,“看来这不适合你,剩的就算了吧。”
“没事。”她晃了晃脑袋,“我会喝完这杯的。”
“你今儿来做什么?”
“哦。我是想跟你说,下次的练习时间得改改。”
一边小口饮,一边听她说徐楚雯的事。末了,曾艾佳应一声知道了。随即她又问对方怎么不让龙亦瑞直接带话?支吾半天,朱怡欣又闷头喝几口,而后才说都没想起来这回事。
爽朗的笑声在教堂里回荡,曾艾佳说也许是老天想她过来蹭一口酒喝。二人和以往那样聊着天,也许是慢慢适应了,朱怡欣的杯子见底,她竟想再来一点。定定地看着这张红透的脸,曾艾佳扬起笑容又抬手为她倒半杯。
又抿一口,朱怡欣想起了另一件事。偏头看对方,她问曾艾佳自个儿上次是不是哪里惹了她?摇头,她说,没有。朱怡欣握住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那为什么你陪我从老家回来之后就开始躲我?一瞬都不曾将视线挪移开,她似乎要从那双眼睛里找到问题的答案。没有刻意躲,只是稍微保持一点距离,曾艾佳以为她不会察觉。
聪明如她也会想当然地忽视一件事。那便是当一个人在意另一个人时,出于本能地会放大对方的一举一动,即使是再细小的改变都会引起敏感神经的震动,从而开始思考两人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本是想揣着明白装糊涂,可酒精的作用就是打破理性枷锁的。明明还在一起举杯畅饮不是吗?那为什么又要做出疏离的举动呢?她不能理解也想不明白,所以一开口就直接问了。
把视线移向一旁,曾艾佳开始逃避。她抿一口酒,感受着辛辣的热流从喉咙往下滑。她希望她能从这样的举动里明白别再追问。可她错了。又或者说,她总忘记朱怡欣不是轻易善罢甘休的人。
腿上明显多了重量,陡然回神,她对上那双毫无杂质,清澈明亮的眼睛。跨坐在身上,双手环着她的脖子,呵出的气息滚烫灼热,朱怡欣又问一遍那个问题。仍没想好怎么回答。曾艾佳先是看向一旁的告解室,再看燃烧的烛台、透光的琉璃窗、静默不语的圣像,最后她无计可施,只能苦笑着问对方到底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所以为什么?”
“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很好,是我自己有想不明白的事。”曾艾佳叹息道,“只是想理清楚再找你,只是这样而已。”
“你说谎了。”朱怡欣用指尖点点她的脸颊。
直到此刻曾艾佳才猛然意识到一个不可反驳的事实。那便是朱怡欣远比她想象之中更要了解自己。即使理清楚了,她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再主动找她。朱怡欣说的不错,她是在说谎。这也是第一次有人能看穿她的谎言。想了想,她重新措辞:“我只是才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
“我们的关系...远比我以为的要更不寻常。”
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朱怡欣缓缓地看向一旁,像是在逃避她的视线。曾艾佳用余光瞥见她在看告解室。谁也没有再开口,长久的沉默让人的神经更为敏感了。曾艾佳开始想要怎么收场,如何劝她不再追问这些事。没经历过这种有所顾虑需要劝说的时刻,她感到莫名的焦虑,甚至额上渗出薄薄的细汗。
收回视线,朱怡欣用难过的表情对着她。揪心的感觉没由来地涌上她的心头,看着那双有点点晶莹涌动的眼睛,曾艾佳一时无言以对。教堂里依旧无比安静,朱怡欣仍那样紧搂着她。一两分钟后,她呵一声笑出来,视线里有着足以令心脏颤动的真挚。
“原来你感受到了么?”
“所以...是因为你所信奉的教义吗?”偏头看向身后的神像,她道:“我记得上次那个伤了你的人说过,他不允许女人对女人动情。”
“但真矛盾啊...”
“我明明就是在他的注目下喜欢上你的。”
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这些,朱怡欣回头看向一脸错愕的她。倾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不可能,曾艾佳想。她恍惚地摇了摇头。朱怡欣会错意了。但这远比她该知道的要好得多。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曾艾佳艰难地挤出这个问题。
“你不是说,上帝没出声反对的事都是他的默许。”
没有直接回答,朱怡欣的眼里涌着深深的不解,苦涩的笑容挂在脸上。没有具体喜欢上的时刻,那只是一种后知后觉的顿悟,在那场神明眼皮底下发生的刺杀里。捂着昏厥之人血涌不止的伤口,整颗心像被搅碎了一般痛楚,她无法忍受地涌出泪水,又陷入数度的惶恐和惊惧之中。
生平第一次,她低下头颅向沉默的神像祈求,希望救助人员能来得再快一些。再之后,她在静默到令人发抖的医院长廊里坐着等。直到双手染上的血都干成深色的污块,她才回神看向匆忙赶来的龙亦瑞和杨媛媛。什么也听不进去,她满心想着的都是她。直到医生出来说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她空洞的眼睛才恢复一点儿神采。想问什么,还没张口,忽然的眩晕感使她倒在杨媛媛怀里。
醒过来,再坐到仍昏迷着的她的病床边,朱怡欣在那里待了连续十二个黄昏。她独自透过病房的窗户看了十一次日落。第十二天,曾艾佳醒来了。她和她一起看了第十二次日落。
天边浓重的深红残阳印进朱怡欣的眼里。偏头看向病床上的她,朱怡欣在那一刻由衷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落泪的冲动。当她将目光投向自己时,她觉得那颗因痛楚碎掉的心,终于可以重新愈合了。喜欢,是后知后觉的事,往往察觉时总不合时宜。可是...可是啊...
“他已经默许我喜欢你了啊。”
“他明明直白地看到了一切,不允准的话,为什么又不阻止?”
“是出于嫉妒吧。”
“既然如此...”
“那让他嫉妒到立刻跳下来,怎么样?”
呵出一口浊气,手抚上她的脸,朱怡欣那带着滚烫气息的吻落在她微张的唇上。
走出报社,郑丹妮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也就是如今了,等再过几天,夏日的太阳过于毒辣,她就是再有闲心也不会在最热的中午出门。早有罗寒月捂了几个月也没怎么见成效的先例,她自是也对太阳敬而远之了。刘倩倩的考试定在三天后,刘力菲索性闭店不营业,全心陪着她复习。这活郑丹妮可做不了,该忘的几乎都忘差不多,去也是干瞪眼。
其余人各忙各的,也就只陈珂和罗寒月白日还清闲。张琼予?自从洪静雯来了,似乎是不想被她隔三差五约出去,这人主动申请调课,硬是多排好几堂出来。她说是要全心投入教育事业,但看穿她动机的罗寒月说,这实际上只是另一种欲拒还迎的调情把戏。
可不是么。她白日全耗在学校了,一下班走出校门,某人还不是准时准点等在门口?杨媛媛说洪静雯比叶舒淇家接下学的司机都来得早。因某人还被瞒在鼓里,不晓得那点小心思全早露馅。隔了八九条街,还能赶早等人下班遛弯,杨媛媛调侃她们的“友谊”真是坚不可摧,洪静雯只能尴尬地笑两声,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校门口除了她,再就是学完戏后跑来的徐楚雯。怕她辛苦,叶舒淇提了好几次让她别再这样两头跑。学完戏就直接去学堂等着上课就好。但徐楚雯果断拒绝了,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尽守做她长工的本分。再就是么...如今不像以往那样有时中午还能见一回,徐楚雯在校门口直白地说想她了,闹得叶舒淇唰一下脸红。所以每日的送和接还是一如既往。
其实她也是。自打去饭馆再瞧不见她之后,叶舒淇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明明晚上还是要再回到一处。相处的时间比过去少了很多,她努力习惯这样的改变,甚至不明着吐露这种心情。徐楚雯讲出来,她有种心事被戳破的感觉。为她这份同样的想念感到高兴之余,又有点不好意思,懊恼自己是不是太黏人?
抱着胳膊看她俩,洪静雯从二人各自的神情中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大抵是经验更老道,她一眼就瞧出苗头,而杨媛媛还在那里这一对也情比金坚。同张琼予说起这事,后者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两个人都还云里雾里的,等有一日闹明白了,这事才有看头。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有意思。她似笑非笑地对洪静雯说。
偶遇巡逻的龙亦瑞,郑丹妮与她搭伙儿顺路去杨公馆小坐。早前剿匪的事告一段落,她受命来采访过一回。该说不说,这房子真是太大,头一回来此时郑丹妮就迷了路。她误打误撞进了小楼。自从龙亦瑞三人离开后,这里就又恢复到以前的摆设。
看见桌上放着的相框,她好奇心起预备拿起来瞧瞧,可刚看一眼就被来寻人的管家拦下。虽不认得另一个,但认出杨可璐便能猜到她身旁的也许就是那位久没消息的兄长。纳闷的是,她总觉得那人的轮廓有些眼熟。但这照片怎么看都是人家两兄弟少年时拍的,她上哪里对人家眼熟呢?见她什么都没察觉,管家忙笑着打圆场领着人出去。
这回登门郑丹妮记得路了。她再不往人家后院小楼跑。把这当作笑话讲给龙亦瑞听,后者却狐疑地看向小楼的方向,说是上次住在里头并未见什么相框。兴许是那时候怕她们弄坏东西,所以有意收起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王秭歆和杨可璐都在家中。
她们进厅堂时,杨可璐刚装好一台留声机。那是同僚送的新鲜玩意儿,连时下有名的唱片都备齐了。这东西也不便宜,郑丹妮只在张琼予家见过。
罗寒月那儿从前也有一台。但那时她还小,顽皮不懂事,老以为是那喇叭里头藏人猫着唱歌。说是怕里头的猫人饿着了,她趁家里人不注意往喇叭里头倒了半袋子的猫食。嗯,父母在家中请客放唱片时才发现那声儿听着嘟嘟囔囔的。逮住她这个捣蛋的皮猴子说教一通,那台留声机便收进库房再不拿出来使了。
“放一张听个响吧。”郑丹妮搓了搓手。
“那就这个吧。”随手拿起一张唱片,杨可璐放上去。
轮盘转起,悠扬的音乐随即被喇叭散落到厅堂的各处。虽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儿,但听着好舒坦,要是有个躺椅再配一壶茶就更好咯。想什么有什么,下人端了躺椅和茶过来。哎唷,真是会享受,有得躺当然要舒坦一下!
于是乎,四人都躺在椅子上悠哉地品味音乐和香茶。哦,是三人,王秭歆听不见。想到这一点杨可璐的好心情瞬间消散了不少。这玩意儿估计也就听这一次,之后便就放着落灰吧。王秭歆无法感知的东西,对她来说意义不大。剥个橘子,她顺手递到正捧书看的她的嘴边。王秭歆自然而然地张口吃下,杨可璐还为她抹唇角沾上的汁液。
这般再自然不过的举动落到对面两个人眼里可就变味了。扭头看向龙亦瑞,郑丹妮悄悄打手势问怎么回事?后者显然也很诧异,摇摇头,像是也弄不懂。孝顺儿子是这么当的吗?未免太亲密了。就算不是孝顺儿子,以兄妹论之也有点奇怪。
下意识想起从前私下议论过的东西,郑丹妮偷瞄着她们的一举一动,硬是怎么看都觉得杨可璐对王秭歆不清白!跑花边时练就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她颤巍巍抬手拿茶盏,喝了半杯也没法冷静。
自从杨可璐的秘密戳破之后,这俩人便是这么相处了。以前还顾忌“男女大防”,做事总还有一丝分寸掌握,如今该闹便闹,该亲密便亲密。家里除了龙亦瑞通常也没别的客人,外加杨可璐不怎么在家,所以二人今日完全忘记避嫌这件事。感受到炙热的目光,杨可璐扭头看她们,这才意识到有点不太合适。咳嗽两声。她又剥两个橘子,接着起身走到二人的椅子跟前递给她们。
“甜。尝尝。”
“好甜好甜。”
“你还没吃呢。”
“哦!看着就甜。”
郑丹妮心虚地掰开一瓣放到嘴里嚼。龙亦瑞镇定些。她笑着说杨可璐如今跟王秭歆的关系越来越好了。闻言,后者坦然地笑了笑。说是鬼门关过了一圈,醒来更觉得家人是最重要的。如今她就剩这么一个家人在身边,不对她好还能对谁好呢?好有道理,说得人哑口无言。坐回自己的椅子,她瞥见捧书的王秭歆在憋笑。嗯?看一眼书封,似乎也不是什么笑话集啊。指头戳她两下,杨可璐好奇她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瞥见德多记者眼珠子要黏你身上了,心想你这假男儿还挺受欢迎的。】【又来?!】
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王秭歆偏喜欢这样调侃她。706观礼一回,让她去追求龙亦瑞又是一回,今儿还扯上郑丹妮。三回了!事不过三!哦!想到那次书店的事她就生气。明明早就晓得自个儿的身份了,偏还要说让她去把人家娶回来,有意怄自个儿一场!但怄都怄了,无可奈何,杨可璐只能由着她如此。
这一惯可就不得了。从医院归家的第一晚,王秭歆就半夜三更敲她房门。一张纸条拍她胸口,人进屋子直奔床上去,像躺自个儿的床似的蜷进被窝里。【一个人睡不着,找你睡一睡。】
“不是...虽然咱们说开了,但你这...”
漂亮的眼睛眨巴几下,看得人难硬下心肠拒绝。抓了抓脑袋,杨可璐像做贼似的站门口瞅了一阵儿。爬上床,不知为什么总心虚的很。天哪,这明明是她的房间她的床!也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到这儿都还算可以接受。谁知脱衣裳时,王秭歆又坐起来帮她,看上去兴致勃勃。
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她用力摇头表示拒绝。可对方装成看不懂的样子,反倒是凑上来直接解扣子。要挣扎完全可以挣开,但杨可璐有点犹豫,她怕伤到对方。正是这一小小的犹豫,等她回神已是香肩半露了。注视她肩上的疤痕,王秭歆抬手轻轻摸了摸。像这样的伤疤在她身上还有好几处,全是这次留下的痕迹。
尽管十分小心养着了,可想不留疤痕完全是痴人说梦。早前照镜子已叹息过,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这种事情还是不在意的好。王秭歆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她指头摸了又摸,眼神里都是心疼。
两人和衣而眠。毫不意外的,杨可璐一点儿睡意都无。王秭歆倒睡得好,像八爪鱼似的抱着她。她完全搞不懂她为什么能如此轻松入睡?瞪着一双眼看墙顶,她开始走神。纷乱的思绪自顾自游荡着,头脑不受控制地回忆许多从前的事。
想着想着,她想起跟王秭歆的初次见面。忽一声笑出来,那时候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若能的话,也不知道王秭歆还会不会捅她那一刀?
初次见面就动刀见血的两人,如今躺在一张床上搂着对方入睡。好奇妙的关系,命运真是让人无法捉摸的。下意识的,杨可璐看向挨着自己的她。可靠的暖意席卷疲惫的心。几番深呼吸后,她闭上眼睛一同入睡。像是感知到了她的贴近,王秭歆微动了一下,二人间的距离愈发拉近了。手下意识往上挪,杨可璐也回抱住她。
第二日清晨,某人条件反射般地突然惊醒。看着跟自己只隔不过一寸之距的王秭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爬起来抓衣衫往外跑。那模样瞧着可滑稽,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勾当。管家撞见后忙拉住杨可璐,叫她赶紧寻个地方把衣服穿正。听她说王秭歆昨夜宿在她床上,又看她这般手忙脚乱的模样,管家的眉心狠狠一跳。
“您倒是也不必慌成这样。”
“您这弄得像您和太太有什么似的。”
“我能跟她有什么!”
“对啊。所以您慌什么呢?”
是哦,所以她慌里慌张的作甚呢?杨可璐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不就是搂着睡了一晚上么,这有什么可慌的。怪不得她抓衣服时王秭歆不阻拦,反倒是单手撑着脑袋看她跑出门。好,由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在瞎紧张。回房间见到人,她还是那副睡意惺忪的模样。但凑近之后,王秭歆则抬手笑着捏住她的耳垂。
【你害羞什么?】几分钟后,她写下这么一句。【才没有,我只是不习惯。】【哦,那看来是睡少了。以后我每天都过来陪你睡一睡,如何?】【不必了。我不是小孩子。】【你明明比小孩子还容易害羞。】
当天夜里,杨可璐背着手在屋子里不停徘徊。她生怕王秭歆又来敲门。可是转了十来圈,钟也指向近十二点,那个身影却丝毫没有要出现的迹象。不知怎么,她又一下觉得失落了。
坐在凳子上,她有点闷闷不乐,叹老长一口气。来了又想跑走,不来又惦记。是有点要精神分裂了,杨可璐想。爬上床躺下,不出所料的又失眠。在翻第三十三次身后,她下床开门毅然决然地往王秭歆那儿去。
人没睡,王秭歆刚沐浴完,此刻正捧着本书翻看,等头发被裹干。被那股馥郁的香气吸引,杨可璐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对方。转头,王秭歆有点诧异地看她,随后又露出狡黠的笑,抬手朝她伸去。
完全忘记自己跑过来的初衷,看她头发还没干,杨可璐拿起一旁的帕子默默地站在身后帮她擦。透过镜子,王秭歆眼含笑意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嗅着她发间清新馥郁的香气,杨可璐感到自个儿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一点。
赖在这里不走,杨可璐再次与她同床共枕。像是有意捉弄似的,王秭歆伏在她身上揉捏她脆弱的耳廓。没有写出来,但那双含笑的眼睛直白地透露着问询:今儿早晨落荒而逃,怎么又想着找过来?挪开视线,杨可璐往床里头挪了一点。
没继续为难她,王秭歆又靠在她肩上闭目入睡。比昨日稍早一点抬起胳膊搂住人。距离再次缩短,那股迷人的浅淡的香气又使她放慢呼吸。女人味。她下意识想到这个词。随之而来的是脸颊的不断升温。不用去摸也能感受到,她那被王秭歆指腹摩挲过一遍又一遍的耳朵已烫得吓人。呼吸加重,心跳不止。嗅着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能放松。怪不得说女儿香是世上最动人的气息,她想。
“说起来。”杨可璐看向郑丹妮,“你知道罗寒月最近什么时候有空吗?”
“唔,她现在专上夜班。正常来说,白日里都有空的。”
“怎么?你不舒服要找她看诊吗?”
“她医术高明,我没什么异样。”
摆摆手,杨可璐想请她帮忙约一下人。不是看病,而是有别的事情想同她商议。这倒是稀奇了,两人几乎没什么能关联的事情,要商议什么呢?可不敢贸然应下这个活。郑丹妮之前可是听罗寒月怒气冲冲地痛斥杨可璐十来分钟呢。她怄得嗷嗷叫唤,但听牢骚的都憋着笑,谁也不敢直接吭声。
“她不是在办夜校么。”
“我是想从军营的部下之中挑部分送兴民夜校学东西。”
“但考虑再三又觉得那样奔波不太合适,有可能会影响正常的训练。所以想商议一下,看她能不能出借一位老师定期到军营里教学。”
“断无可能。”郑丹妮直接回绝了,“夜校现在就刘力菲和陈珂两位老师,她俩都不可能随军长期待着的。”
“你要是想送你的部下来学堂就学,这倒是可以商议。”
“为什么不直接从军营里选会认字的教呢?”龙亦瑞提出疑问,“这不就省了很多事情。”
“试过。但有文化的本来就不多,那些人耐心也不好,教着教着反倒斗殴生事。正因为试过觉得不行,我才想另寻路子。”
“你怎么突然想起这茬了?”郑丹妮纳闷地问,“我还没听过有部队请老师过去教字的。”
“上次706的来帮忙,他们提出的很多东西都无法快速落实推进。问题最大的根源就是我的部下看不懂那些系统性的规划。往往一件事要翻来覆去商议无数次才能定下,因此耽搁了不少的时间,搞得两边的人都很疲累。所以我才想选一些人去夜校念一念书,回来再教下一批人。假以时日,情况总能有所改善的。”
“直接跟706借人呢?”郑丹妮说,“他们离更近,不是更方便?”
“沟通过了。”杨可璐摇头,“706的校长不同意这件事。”
“这是情理之中的拒绝。”
“706的教员不是普通人,他们全都身兼数职,有的人比我的军衔还高呢,不可能有多余的时间来做这事。出借学生兵的话又要打报告去南京走流程。你们知道的,但凡跟流程沾上边,等能批下来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何况批不下来的可能性更大。说起来,还是那位校长让我寻兴民夜校的罗校长商议呢。”
“事是好事,就是要操作起来的话,总要有一边的人受累些。”
“所以么,我想着约罗寒月商议商议,看有没有折中的方法?”
“行吧。”郑丹妮点头应下,“我过会儿瞧完陈珂就去罗家帮你问问。要是能谈的话,我从她家直接摇电话给你。”
“感激不尽。”
走时顺手拿了几个橘子,郑丹妮说带给陈珂尝尝。杨可璐让人再去拿些点心包好分给她和龙亦瑞,让多带一些回去尝。提着东西走出杨公馆,龙亦瑞还要继续巡逻,郑丹妮就直奔着陈珂的摊子去。和以往没什么两样,陈珂还是在树荫底下给人代写书信。怕打扰她,郑丹妮站得远些耐心地等着客人离开。
今儿的客人是个年轻男子,他还往郑丹妮这边看了一眼。顺着他的视线,陈珂也偏头看过来。见是郑丹妮,握笔的手停顿几秒,她随后朝着对方露出笑容。不知道这是怎样一封书信。她似乎从陈珂的脸上看出为难的神情,而且两人似乎是一边对话一边写信的。少见这样的客人,郑丹妮不免多看几眼。几分钟后,男人留下不少的润笔费,拿着信匆忙离开。
“哇,这人这么大方。”
“是啊,少见的客人。”
点好钱,陈珂又从木箱里拿出手帕给额上渗出细汗的她擦拭。嚯,站着根本没感觉,一坐下才发现都出汗了。把吃的放到桌上,郑丹妮叫她收摊的时候带回去。
“都是杨可璐给的,我在杨公馆吃过了,味道还不错。”
“那再分一下吧,你也拿些回去。”
“不用啊。”郑丹妮笑着看她,“我今晚去你那里住,直接跟你一起不就好了?”
“今晚啊...”陈珂的眼神有点闪躲,“我今晚有活呢。”
“什么活?”
“早上有要看阴宅的过来问过我。我应了晚上去看看坟地风水。”
“啊?这么瘆人啊?”
想起之前那遭挖坟的经历,郑丹妮哆嗦了一下。本还想说跟着一起去,但这实在是没胆量同行,只怕到时满山沟都会回荡她尖叫唤的动静。
“可你不是还要去夜校么?”
“等去完夜校再走,这不得直接通宵?”
“没有很远。而且人家坑已经挖好了,我看一看四周还要挪移或栽种什么就好,应该不太费时间。”
“靠谱吗?”郑丹妮又问,“别是什么坑人的吧?”
“没事的,你放心。”
“那...那我上你家睡吧,我给你看家。”
“好啊。反正你有钥匙。”
身上还有一桩事要跑,郑丹妮没留多久就招黄包车往罗家去。听完她的来意,罗寒月皱起眉头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从杨公馆摇个电话过来呢?约时间而已,这哪里用得着你专门跑一趟。”
“因为饭点了。”
她咧嘴一笑,“我想蹭一顿你的,顺便跟你细讲一下。”
“前半句才是真正的目的吧。”
“你说是就是。”搓两下手,郑丹妮笑着问,“咱们家今儿吃什么啊?”
“还想点菜啊?”
“你这话问的,那我就不客气咯。”
一通电话摇过去,等午饭的间隙,罗寒月先跟杨可璐大致沟通过情况。事是好事情,她倒是想出这份力。先前听李姗姗也讲过,本来剿匪能早些结束的,就是因为布置和推进浪费了太多时间才拖多了时日。识字率低,外加沟通不畅是主要麻烦。若能解决这个问题,今后做什么都会方便得多。
但正如郑丹妮讲的那样,她手底下就两个人,而且这俩都不可能去军营待。好事,可麻烦之处也难解决。于是乎,罗寒月邀杨可璐下午来家中面谈。到约定的时间,杨可璐和王秭歆一起登门。这回某人学乖了,再不张口就直戳人心窝子。因为罗家门口看大门的一见她就气鼓鼓地做鬼脸,还说她是个坏人!怄他家小姐生气!嗯,这一出是郑丹妮教给阿若的。只是没想到王秭歆也会来,这叫杨可璐又尴尬地想找个地缝钻一钻。
这是一场不算太漫长的谈话,她们很快就推出了能落地执行的章程。那便是杨可璐先送两名部下分别插班进夜校就学,然后由其余的学生尝试帮扶教导,刘力菲和陈珂各自在旁辅助。若是能有成效,那么直接从夜校学生的前几名里选人去军营专职营生便是了。
这样一来既算是给夜校的人多一条吃饭的路子,又能够解决老师不够的问题。只要杨可璐开的条件还可观,自然有人会不嫌麻烦抢着出力。可惜这人来的不是时候啊,本夜校最优秀的学生她是无缘请动了。
“唔,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问一问。”像是想到了什么,罗寒月露出不可捉摸的笑。
“谁啊?咱就这么点人,还有谁?”
“爱调情的呗。”罗寒月笑出声,“一周去查漏补缺一次的话,张琼予未必不答应。”
“你赚了。”郑丹妮扭头看着杨可璐,“能请这位主去给你帮忙,包赚的。说不定你还能再白得一个帮忙的。”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真请得动她,自然就会知道了。”
什么意思?等事情一推进落实,张琼予真的应下一周去一次,杨可璐就立马懂了其中的含义。可不就是多白得一个帮忙的么。洪静雯哪回不是跟着来呢。张琼予和洪静雯每个周六都会在她的军营待一整日。除了查漏补缺之外,她们有时还会继续授新,又或是应杨可璐的邀约一同看训练,有时这两还能一人举一杆枪试着打靶子。
不愧是弓道部出身的两人,准头要比不少兵还好。洪静雯比杨可璐本人上靶的次数还多且环数惊人。心痒得很,她可太想把这人收归麾下了,奈何人家一心十五局,遂只能作罢。
有她俩能以正当理由固定出入之后,杨可璐有时候也会将王秭歆以帮忙为由带至军营望风。不过这不是借口,她的确是来帮忙的。譬如每次检验考之后,卷子过多,圈改不也得要人进行么?王秭歆可惜在口不能言上,否则她完全可以替代张琼予每日都来教学。
无法张口说话,但知识是在脑子里抹不去的。改卷子这种事自是可以胜任。杨可璐提出的时候她显得格外高兴。
第一次迈入杨可璐每日待的地方,她像个好奇心十足的孩子那般四处张望。同张琼予和洪静雯有时能打上照面,几人相处倒也十分愉快。唯有一日稍显异样,王秭歆对她俩有点过于紧张的姿态。除此之外,一切都风评浪静。
那一日恰好人都在,杨可璐又邀洪静雯比打靶。看一眼王秭歆,她想起还没让她来体验过一次呢,于是便手把手教她射击。一开始还好好的,但随着扳机扣下,枪响,王秭歆表现出了短短一瞬的畏缩。这在初次接触的人身上不算什么事,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当时杨可璐还拍拍她的背脊,安抚她不要害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边上目睹了全程的张琼予第一个皱眉,再接着洪静雯也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有无法确信的事情二人通常默契十足的都不开口说话。反倒是王秭歆有意无意地偷瞟她们好几眼。似乎是察觉到这二人没打算探问什么,她的神情才放松了许多。
晚上返回杨公馆的途中,杨可璐瞥见街边有放炮仗的小孩儿,看有的孩子因为害怕而畏缩地捂住耳朵,她才后知后觉有地方不太对劲。她下意识看向王秭歆,后者的表情还是那么的坦然自若。
对枪声不会有反应的只有两种人,一是长期接触并习以为常的人,二是聋子。也就是说,王秭歆根本没可能对射击这件事感到害怕。是啊,听不见又怎么会对枪声畏缩呢?
沉默不语地想了半天,直到车子停下了,她才像是想明白了似的异常激动的看向王秭歆。回房间之后,写字的手有点抖,她问:【你的耳朵是不是恢复一点儿听力了。】
看着这行字,王秭歆默了很长时间都没做出反应。耐心等着,终于她动笔写【我不确定。】
尽管王秭歆自己说不想治病,杨可璐还是热忱万分地四处找名医。但得出的结论都是器官没有出现器质性病变。也就是说,她有恢复的可能性,可这是全靠天意的事。杨可璐还托过罗寒月帮忙参详,结论几乎都是一致的。
想到她表现出的不正常的反应,她下意识觉得是王秭歆的听力有恢复的迹象。也许那时候她是听到了一点儿什么,身体才做出那样的反应。枪声不同于别的声响,刺激性更大,身体更难以控制。不确定?那就是真的有一点咯。杨可璐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只是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她都会激动无比。
片刻后,她努力按捺这份激动的心情写下:【你不要有压力。】是的,她怕王秭歆会因为自己的反应而感到压力。【只要听到了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你都要告诉我,不要怕是幻觉。】【你就那么希望我复原吗?】【我有什么理由不盼着你好?】【你放心,不管你能不能好,咱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这夜,杨可璐又是在她这里歇下。不知从哪本书看来的法子,她非要给王秭歆按摩耳朵的穴位,说是这样可以有助于恢复。不想扫她的兴,王秭歆只能由着她去。她闭上眼睛,想着旁的事情。之后,少见的,杨可璐睡得香甜,她反倒夜不能寐。无论如何屏息静气心都无法平静。注目着枕边人安睡的模样,王秭歆就这样看到天明。这是对她来说唯一有意义的事。
作为访客在女校的登记簿上完整地写出自己的名字,这是去年的刘倩倩难以想象的事。很难讲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站在门内回望去岁来时驻足过的那棵树,直到同样做完登记的刘力菲唤她,她才回神跟着往里走。树下虚无缥缈什么也没有。她第一次进入这里,但此刻的校园除了读书声也什么都没有,似乎一切杂乱的声响都被一道铁门隔绝于外。
时间还早,她们打算先转一圈。这里的模样没有太多的变化,所以刘力菲还能从往昔的记忆里,找出相应的部分为她一一介绍女校各处。默着转完,在教学楼跟前停下后,刘倩倩才用艳羡的语气说:“这里真是太安宁了。”
只有一人的考试不需要专门安排间教室,所以刘倩倩的战场直接被设在教师办公室。起先说好是插班入中学部,但张琼予和罗寒月看过她做的新卷子后,直接跑去提插班高中学部。也就是说,若能通过的话,刘倩倩很大概率会直接同叶舒淇和张润成为同窗。怕她心理负担太大,所以众人都瞒着这件事。
考试的氛围比刘倩倩预想中的还离谱一些。张琼予是连堂课,所以她的桌子成为刘倩倩书写的场所,而周围的几位老师则共同担任起监考。嗯,她要在一群人的注目下写完所有的试卷。前一日听说是这样的安排时,郑丹妮还嘟囔母校愈发不做人了!以前一个监考的都能吓得人心里慌张,那么多个一起,跟猫进狗笼子有什么差别?徐楚雯笑她是想着耍滑头才会害怕。
是,但也不完全是。主要那滋味不好受。彼时刘倩倩尚不明白有什么不好受的?等真的坐到这里,她才觉得郑丹妮说的一点儿不错。尽管她不想耍滑头,也没有可耍的余地,但这氛围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毛。所以她一拿到卷子就埋头苦写,尽量不跟那些人有任何视线接触。
但干扰并不是她不理就不会存在的。似乎是并不把这样一场考试当回事,又或者说,她们对她的态度本就轻蔑,所以没过一会儿就自顾自聊起天。像是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事实上她们的确是这样的态度,甚至认为这是无必要走的过场。因为在此之前没有从夜校那种不入流的地方来参考的。
她们认为上头肯松口纯粹是看在张琼予的面子。刘倩倩本人的资质究竟如何,这些人根本不屑于探究。她们宁肯花时间多聊一聊衣装打扮,或是谁的八卦韵事,也懒怠多瞧一眼奋笔疾书的人。
不过八卦聊起来难免会误伤无辜之人。她们对刘倩倩本人的态度冷淡,可却对她身上的旧事议论纷纷。没办法,要招这样的插班生进来,该摸的底细自然要全盘摸清楚,任课的都得心里有数才行。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沟通信息,却成了好事无德者的谈资。贱卖的寡妇,裹脚女,这样的字眼时不时从她们小声的议论里蹦出。倒是还没厚颜到能大声谈论的地步,她们还是会顾忌一下张琼予这个人。
笔顿好几下,这些话刘倩倩全听得很清楚。默了片刻,她抬眸看向那些面孔。原来像她们这般无不精致的装点下,藏着的也是同乡下村妇一般尖酸刻薄的丑陋。
写着写着,刘倩倩又想到女校对面的那棵树。她忆起了,她全都想起来了,在树下徘徊的自己是什么模样。那好像和她们口中讥笑的存在完全应合。看着面前的卷子,手握的笔,她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似乎她们口中的她应该永远在那棵树底下躲着观望,而不是走进这里,坐在此处,写着这些她似乎没资格触碰的东西。
她的愿望,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和将来似乎都不值一提,应该如这世上绝大多数类同的女子那般早早步入预设好的轨迹。不应该跳出,不应该离开那棵树,不应该抬眼向上张望。她该淡忘这样一场梦境,离开这圣洁安宁的地方回到树的阴影去。
可是深切而强烈的不甘不允许她弃笔离去。上天从来吝啬,活于世间二十几年却只给过她两次选择权利的机会。第一次她迈出小镇,第二次她坐到这里。要从那般吝啬至极的神明手里抓取获得幸福的契机,就只能怀揣着不甘和对未来的愿景坚持下去。
耳朵又听见她们在说资质之类的话题。大抵是说她只是浪费时间,浪费别人的期待而已。她到底有什么不值一提的资质?刘倩倩也在心中自问这个问题。
又一道题解答完毕,翻过卷子,看着满是空白等她书写的题目,她突然释怀的笑。一无所有就是最好的资质。正因一无所有,所获得的全部都会是珍惜至极的宝物。被期待是幸福的事情。她绝不会轻易地辜负那些对她有所期待的人。
要回去吗?不。她是焦褐之上长出的花,要向阳,要生长,不要再回到树下。又解完一题,她满怀自信地回答自己。
“好少见你会这么紧张。”抄着手,杨媛媛注视刘力菲。
“很明显吗?”
“不然呢?”
“我说只有一点儿你信吗?”
“信不了。”杨媛媛往里拐了下胳膊,“除非你先把我撒开。”
“我这是站久了累。”刘力菲仍不撒手。
“哎唷!你们几个家伙不愧是从小玩到大的,口是心非的犟嘴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我对她有信心。”像是自言自语那样,盯着那扇窗户,刘力菲说。
“放心吧。大伙儿都有。”杨媛媛笑道,“我已经等吃学酒了,你记得到时候办两席啊。”
“能成自然少不了请客,你说她会紧张吗?”
“兴许没你紧张。”
“我对她有信心。”
她又念一遍这句。似乎能从这一句里汲取无限的力量坚定这个信念。有点感慨的呼出一口气,杨媛媛说时间过得真快。满打满算,一转眼,倩倩来此都一年了。
稀里糊涂的,日子明明都差不离的过着,怎么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推敲却已经年?是啊,该回来的也回来了,该相遇的也都汇于一处,似乎每个人都朝着圆满的愿景去。刘力菲深深地为如今的生活感到欢愉。也许这就是生活最美好的模样了,她想。一件一件地说起过往,在畅意的笑声里,烦恼和焦虑都被冲散殆尽。
也许时间的本质是海市蜃楼,她又想。若不刻意地提醒或者回忆,许多的事都只恍然若昨日,分不清楚。每一件都是如此,只有认真去想才会发现白驹过隙。下课钟响起,惊得刘力菲身躯猛然一震。好似寒山寺的一百零八响钟声也穿过记忆的洪流再度入耳畔。是啊。真快。她已暗地里喜欢她很久了。沉默和钟声一起荡漾着,她久久地望着那扇窗。
叶舒淇跑下楼来探问,听说还没结束,她跟着有些焦急。那滋味不好受。她也是经历者。没有人能进去帮助刘倩倩。她们只能止步于此,只能暗自地期待有好事发生。再次钟响,她快跑上楼去。张琼予问如何?她摇头说还在继续。那就继续等待。人总要学会和擅长等待,她说。
刘倩倩不知道时间,没有概念,只有这道钟声能提示她时间的痕迹。和刘力菲一样,她下意识想到寒山寺的一百零八响。唯一的区别或许是这里的钟声没有那种无可奈何之感。只还剩一篇文章没作,时间尚算充裕。
但她的心神被钟声引走,脑海里想的全是枫桥上的那个拥抱。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她突然在意起刘力菲没有吐露的真心话。被一百零八声掩盖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否也是她无可奈何、无法言说的东西?看一眼办公室窗外静谧又耀眼的暖阳,她知道此时此刻刘力菲正在外面等待,只是不知这钟声会令她想到什么?
思索片刻,她提笔按要求开始写文章。起势并不丝滑,有点磕磕绊绊,但到底还是写了出来。不过写文章和生存是类同的事。过了最难的开头,无论好坏一切都会丝滑流畅下去。她觉得很神奇。过去的自己绝不会想到有一日还能这般作文章。笔尖不断地挪移,沙沙的声响一直持续着将所思所感全写下来。
当她觉得思考是一件令人幸福的事之后,刘力菲说她有向外的动力了。那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深层意义,而今恍然大悟,果真是让人由内向外更迭的动力。她当初也是这样吗?刘倩倩想。落笔的速度更快一些,她有点迫不及待去向外面的她求证这件事。
指针指向还有最后十分钟的时刻,一直无视她的女人们总算开口像模像样地提醒时间。但这对刘倩倩来说已不重要了。拧好刘力菲那支老旧的钢笔,握着它,她静静地单手翻看那些已完成的东西。毫不夸张地讲,她有种耗尽全部心力的感觉。这些薄薄的纸页像是一道桥,托举承接的是她的过去和未来。它不会是枫桥,她想。
指腹摩挲着钢笔的轮廓,八分钟,她听见她们说。落笔无悔,不做检查和更改。在流逝的时间里,她又回想起那一晚的光景。这不是刘倩倩生平第一次思考,但却是她第一次静下心去思考刘力菲。到底是什么呢?她欲言又止的究竟是什么?结束的钟声响起,在那激荡的回响里,她终于想起她说过的话。她说,你要喜欢我久一点。她说,你不要怪我喜欢你。
“如何?每个问题你都有答案吗?”收走她试卷的女人随口问。
“有。”她语气坚定地说,“每一个都有。”
“有好好检查吗?”
“万一选错或答错的话,也许你没有机会重来。”
刘倩倩再次看向那扇窗户,光无疑就在那里。落笔无悔,她笑道。
批改是立刻进行的,张琼予要避嫌不能参与这个环节。作为陪伴,她同刘倩倩一起在办公室里等结果。原本以为她会紧张,但看上去似乎真是门外的那个要更焦虑一些。张琼予很了解自己这群共事的同僚。因此她仅通过察言观色就预估出了结果。答案是肯定的,她微微一笑。
为自个儿今后要多一位学生感到高兴。不多时,结果评定出来了。同张琼予预想的完全一致,刘倩倩顺利通过了这一次考试。当听到自己将插班到叶舒淇班上,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她跨过的是一条怎样的桥梁。她激动不已,尽管有些意乱心慌,但心底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喜悦。走出办公室,看见等在外面的几人,她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她尝试奔向站在光晕里的她们,但步子仍不顺畅。可是没关系,她伸出手就能拥有最热烈的回抱。
“没辜负你们。”被刘力菲扶住的她说。
情难自抑地欢呼,叶舒淇跟杨媛媛拉着张润一起给她道贺。刘力菲同她们一样激动不已。像是高兴坏了,她突然抱起刘倩倩欢呼着转圈。再没有什么比这刻更有意义,多么鲜活的人啊。咔嚓一声,张琼予用郑丹妮的相机拍下这一幕。
她进不来,只能在门口和罗寒月蹲着等。规矩么,哪能一下来这么多家属陪考呢。倒是之后开家长会的话,她们可以商量着轮流来。只是为这一名额,几个人争破头。刘力菲想独占,立刻便遭到罗寒月三人的强烈反对。无他,只是因为从前她那家长席也是她们三个轮番坐的!那时坐得,今后也就坐得!休想一人全占咯!当然,张琼予自动丧失了资格。毕竟身份升级做人家老师了,还怎么好坐在下头听讲呢?
“别争啦,还有好多东西要买呢。”叶舒淇拽她们,“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嘛!”
“哦!是!”
一拍脑袋,郑丹妮说还得买书啊笔的。等刘力菲交完学费出来,她们又跑去给刘倩倩置办上学用的东西。罗寒月她们三人的架势一向都是买最好的。刘力菲通常是能用即可。但一改往日作风,这回她挑的全是好货。瞧瞧,真是只会把钱用在刀刃上。但跟着来就不可能让她一人掏钱。说是庆祝也为添一份心意,一人挑一样,谁也不许争!
这天晚上刘倩倩第一次独自在家等刘力菲下课回来。本想仍跟着去夜校,大伙儿都说她今日辛苦,要好生歇息一下。毕竟明儿开始就是正儿八经的女学生。第一日上学可不能出差错。于是乎,她只能在家里坐着休息。把明日要用的都放进布包里准备好。摸着那鼓鼓囊囊的包,她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走出房间坐到小院儿里,凉爽的夜风,清新的花香都让人倍感舒适。
今晚有月亮。她抬眸看着月亮的一角,心里默默想别的事情。她记得第一次迈进这个小院时,它原本的模样。不过一年的时间,它发生了不少的改变。刘力菲为她添置了许多的小玩意儿。那些花,那些她们亲手种下的种子全都开出了美丽的结果。但她们不知何时在彼此心中种下的种子也会如此吗?
伸手抚摸娇嫩的花瓣,她浅浅笑着,想不到答案。她只是在心里这样想。又或者说,她第一次把刘力菲放到另一个层面的意义去思考。云团涌来将那弯月缓缓吞噬,刘倩倩的视线模糊了。她看不清月亮也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漫长的梳理过程像是演独角戏。等刘力菲回来,她才找到共鸣。
“夜校那群人听说你考过了,一个比一个高兴呢。”边放书,刘力菲边笑着说。
“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她笑着点头。
挨着坐下,刘力菲问她在看什么?月亮。但抬头却什么也没有。不在意地笑笑,她看上去心情很好。刘倩倩没有把考试时听到的告诉任何人。她不希望自己在乎的她们为不值得的事生气。
刘力菲今晚的兴致颇高。她难得的说了好多话。不过基本都是围绕着让她在学校和叶舒淇、张润一起。自己人么,有个照应更让人放心。实在有什么事就去找张琼予或者让杨媛媛来带话。总之,希望她不要有顾虑。只管安心地走进那扇门,好好做她一直想做的事。
“今天的钟声跟寒山寺的好像。”看着她的眼睛,刘倩倩轻声说。
“嗯。我也想到了。”刘力菲缓缓点头。
“时间为什么会过这么快呢。”
“大概是想让人更珍惜眼前能把握的一切吧。”抬手覆上她的手背,刘力菲说,“寒山寺都过去半年了,你说,这日子是不是真的好快。”
“想跟你一直就这样待下去。”刘倩倩小声说,“也许是因为...因为你我互相伴着,所以才忘记了时间的长短。”
“我也想。”她笑道,“我想把时间什么的都忘干净,只这样一直跟你在一块儿。”
这是她的情话,刘倩倩在心里想。也许这是个问明白的好时候,可喉舌却发不出声来。一直到月亮重新露出云团之外,也没能开口。她只是笑着,一如既往地靠在她的薄肩。需要谨慎一点,她想,需要试着以喜欢的心情去和她相处之后再谈论这些事。
人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只稍微改变一点儿感受的角度,似乎一切都发生变化。连入睡时耳朵紧贴她的胸前,倾听那颗心脏的跳动都变得让人着迷。但她们真的可以吗?想要一直这样待下去,她想这是两个人互道的情话。
风儿吹了一阵儿又一阵儿,夏暑散,秋意浓,八月十五月儿圆。戏院跟前,杨媛媛和郑丹妮、陈珂、叶舒淇拿着买好的戏票分发给众人。十九张呢,一个人分要累死。说是给徐楚雯初次登台撑场子,她们把能喊的都喊来了。
光罗寒月这边就占五个人。阿若就不必说了,706放假,李姗姗和她两个室友也一道来了。朱怡欣拉了曾艾佳,龙亦瑞请了杨可璐和王秭歆,张琼予拽着洪静雯和张润。好家伙,卖票的一听刘力菲张口要十九张,打戳都打得快一些。
今儿是拼盘,徐楚雯和她的同门与别的团拼唱一场。说是关起门来也练了这么些时日,该出来试一试场。因是拼盘,并不能唱整出戏,只排几折。但这也阻碍不了大伙儿来捧她场的热情。
她们戏团排的是《游园惊梦》一出常见到不能再常见的戏。但常见就意味着不容易出错。师父原本是打算让徐楚雯唱春香。这青衣与花旦么,无论戏里戏外,按身份来说,后者都更应徐楚雯一些。她可不是小姐命。但最后师父还是点了她唱杜丽娘。原因么,除她自个儿争气,能学得完两个角,更多的是给足郑丹妮这帮人面子。
都是人精,一知晓她跟哪些人相熟之后,该卖的脸面当然是少不了。可能不能撑得起,有无本事霸住场子唱好这一出,那就是徐楚雯自己的事情。说来也是有趣,丫鬟身却心向小姐命,又长那么一副好模样。也不知是人唱戏,还是戏演人呐。
“嚯,咱们十几个人把前排都包了。”回头望一眼,郑丹妮小声问叶舒淇,“怎么样?紧张吗?”
“不紧张。”叶舒淇倒是坦然,“她每日回来都会唱几句给我听,我知道她练得好,所以不紧张。”
“你倒是有福。”张琼予笑道,“我们还得买票才能听。你直接回家关起门来假装怄气,她便会哄着你给你连唱好几折。”
“是有福,我们谁也享不了这个福。”龙亦瑞跟着搭腔。
“我哪里用装什么,只用等她就好。”
“这就炫耀上了。”张润笑她。
“有能炫的当然就要炫啊。”叶舒淇理直气壮地说。
“嘘嘘嘘!”
杨媛媛赶紧提醒她们要开戏了。人多,坐两排,又各聊各的。她得这边喊一嗓子,那边又拉一下,也就罗寒月她们那一块静点。郑丹妮话最多,拉着陈珂就说个不停,要喊好几回才安静。开戏的梆子声响,别人的先一出一出轮上。
细细听着,张琼予小声跟洪静雯说还是这些好,不像那御碑亭专怄人。只要不是御碑亭什么都行,张润跟着点头。比三味线好听,洪静雯说。
706的三个只李姗姗兴致高,白豹和兔狲偷偷打两个哈欠。怕说话吵人听戏,她俩极有素质的在彼此的掌心做敲电码的动作偷偷开小差“聊天”。阿若见了好奇得不得了。一直让两个姐姐教教他。罗寒月歪靠在李姗姗身上,某人的腰杆子挺了一整场。李姗姗有种来练坐姿的错觉。
她们前面的杨可璐和王秭歆更是安静。耳朵听不见,但可以看看唱词再看看人家走台,倒也不算毫无参与感。杨可璐还贴心地给王秭歆一行一行地指念白,像是一定要她不错过。这人还挺仔细,杨媛媛想。
她和龙亦瑞挨着她俩坐。看人家凑那么近,瞧着亲热,她也想挨龙亦瑞近点。谁知一凑过去,人就用指头抵住她胳膊,摇摇头,说是挨近了热。看朱怡欣一直忍笑,杨媛媛问她怎么了?你俩这是同姓不同命,朱怡欣笑道。我真是贱!居然还问一遍!她嘟囔起来。瞥一眼这边的响动,曾艾佳又把视线挪回台上。
转过头,刚还在笑人的又握上她手。自然地轻轻捂住了,曾艾佳低语说下一出就该是了。《游园惊梦》讲的什么?刘倩倩小声问刘力菲。后者刚欲张口作答一二,随着一句:“进得园来,看画廊金粉半零星。”叶舒淇等了半场的“杜丽娘”可算是来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盈盈步亮相,徐楚雯一眼便看见台下的叶舒淇。叶舒淇很开心地朝她笑着,还用力拍掌。有她带头,十来号人都坐端正了,开始认真看她演出。
见大伙儿都在,徐楚雯心里一暖。原来大家真的都会想着她。小锣声清净,不如金鼓那般喧闹,听得人十分舒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手中的扇子打开了,徐楚雯拿它摇摆着跟丫鬟并肩走云步。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小姐,随我来呀。”
“闲凝眄。”
“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这便是《游园》”
刘力菲低声同刘倩倩讲。点点头,后者专心地听着。徐楚雯真的悟出来了,叶舒淇想。不经意的一个对视,眼波流转间,她被她满眼的愁绪勾走,竟是看得痴了。
二人之前谈论这出戏的事。躺在一张床上,她蜷在徐楚雯怀里听她讲戏。说是师父只夸她能唱完了,并不说她能唱出了韵。无论如何苦练,始终都差那么一重韵味。向师父讨教,她却问她有无春心暗动的时刻?一摇头,师父便笑了,说她唱不出才是应该的。
“为什么应该?”
“我也不懂。”她苦笑着摇头,“师父说只有把自个儿当成角色才能唱得出神韵。”
“你是杜丽娘,要有韵味岂不是要寻一个柳梦梅?”
“我给你当怎么样?你想着我唱,兴许就唱得好了。”
“《游园》都唱不好,如何唱《惊梦》?柳梦梅后头这一出才上来呢。”
那一日她带着忧愁离开,又过几日,她说她弄懂了。《游园》,满目皆是春光好,可看完却只更添愁绪暗恨。春光一般美好的人儿却始终寻不得心上人。再姹紫嫣红开遍,落到别有幽愁暗恨生的人眼里都只是“断井颓垣。”
《游园》《惊梦》现实与梦之间全是矛盾。梦中的情人只存于梦,这般爱情如何能不忧郁?问她是怎么悟出这些的?她只说又去细问了师父。而那一夜她留在叶舒淇身边,纵使看她睡下了,也没和往日一般离开。约莫几个小时后,睡着的人幽幽转醒。见她仍坐在床边,叶舒淇心疼地立刻拥住她。
“怎么了?”
“我只是想更明白了。”她哑着声说。
“还是为那一出戏?”
重重地摇头,徐楚雯抬手揽住她。像是累极了,又像是寻找慰藉,她窝在叶舒淇怀里蹭她。两人一直亲密无间。但这是头一次叶舒淇感到她有化解不开的心事。依偎着又将睡去时,徐楚雯轻声问真的可以想着她唱这出戏吗?当然。摸着她的头发,叶舒淇更贴近一点儿。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睡去巫山一片云。挨着她的耳朵,徐楚雯似梦语般道。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叶舒淇看着柳梦梅抱起她的杜丽娘下台。此时花神又跳出来做间人。说是这二人将来有姻缘之分。小姐游春感伤,秀才入梦惜玉怜香,共赴云雨十分欢幸也。如大梦惊醒,叶舒淇终于听懂了。心砰砰跳个不停,她仿佛倒带一般回想着那个晚上。
是入戏太深还是什么呢?她真的当她是柳梦梅吗?可这唱词却不是杜丽娘的词啊。视线再一次对上,她从她的杜丽娘眼中看到了满眼的爱意。再次毫不意外的,叶舒淇又沦陷进去。仿佛那眉目传情的接受者本就是台下的她。
一幕一幕接着演,听至山桃红,叶舒淇的脸变得滚烫起来。所幸四周的人都专注于戏,无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她该是柳梦梅才对!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而后,心情竟突兀地开始幽怨,她妒忌那个与她携手的人。当徐楚雯再次看来时,她又为自个儿这不着边际的妒忌感到心慌。但难以抑制的,她完全代入进柳梦梅的角色里。
再稍一回想那个晚上,脸的温度不觉间更烫了。她才是她的柳梦梅,她与她才该共赴云雨欢幸。心乱如麻,叶舒淇愣愣地看台上。视线追着徐楚雯不断游移,头脑如梦般想着不该想的场景。
能够解衣衫,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团成片的都该是她才对。咚!一声小锣重重敲,惊梦醒,叶舒淇像是逃脱了梦魇般颤着连呼出几口气。下意识看向台上,徐楚雯用担忧的目光正注视自己。戏里的梦中人醒了,戏外的却沦沉其中再无法自拔了。
“好戏。”下台后,女人毫不吝啬地送上夸奖。
“师父,这一次有神韵了吗?”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悟的?”
笑了笑,徐楚雯闭口不答。女人看了她一阵儿,随后便不再追问。
“你天赋不错,这青衣戏唱的可以。”
“谢谢师父。”
“去休息吧。”
望着她往后台离去的背影,女人想起了她最后一次来问这出戏的时候。她问若是有动过心,却是无法在一起的人,那么演戏时想着那人能唱得好吗?越爱而不得越会唱得出神入化。她送以这句作为答案。
游园惊梦本就是一场梦,越是现实求不得,就会更造梦寻情。越是对那人梦寐以求,这戏的滋味就越好。你能不能成为她,只看你有多想引那一位痴儿入梦。这出戏完成得相当精彩。或许她在举手投足间,真引了谁一同入梦吧。但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谁又说得清这一场春情呢。
“都来坐好,咱们拍张相!”
散场后,十几个人都没走,全等着徐楚雯出来一起合影留念。大伙儿都夸她这戏学得真不错。无论身段、手势、唱词,全都让人眼前一亮。看得出来是下了苦功夫的。今后说不定真能成角。勾着她的肩膀,郑丹妮笑着说苟富贵勿相忘。
按说好的,二十个人排坐在观众席上,中间留给徐楚雯和叶舒淇。郑丹妮请她师父帮忙按快门。但这么拍又觉得背景杂乱。女人提议不如都上台坐着吧。一出好戏能成也离不开好观众。观众应当也上台坐一坐。这提议不错,二十个人往舞台去。
站上之后,叶舒淇才发觉徐楚雯演出时应该是特意看的自己。因为她站的位置正是她之前表演的站位。若不是有意为之,她们没可能对视。手被她紧握着,听女人的指挥一起坐下。她小声地对她说:“你今儿唱得真好,我都被你带入梦里去了。”
“我想着你唱的。”她笑道。
“嚯,你这朋友是不少,取景框都差点框不下了。”
“我很幸运嘛。”
“我们都是幸运的!”郑丹妮喊得最大声。
女人调整了一下位置。将眼睛贴近取景框,看着这群在聚光灯下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她露出淡淡的笑容。曾几何时,她也被如此多在意的人环绕过。而今么,呵一声,她摇摇头,专心挑选最好的角度。三、二、一!找准最好的时机按下快门,她想抢在时间的前头,用心留住这一张张鲜活又靓丽的笑脸。
《白色蝴蝶》六
Day 6
朱怡欣很早就醒了,身边的曾艾佳因为不舒服老是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撑起身,歪头看着曾艾佳的侧脸。
[好久没这样仔细端详过她了]想着,手也抚上曾艾佳的脸颊。
曾艾佳眉头紧锁,睫毛微微颤动,双唇微张,在嘟囔些什么,“别…………别走。”听的不真切,但是依稀能听清这两个字。
愣了愣神,朱怡欣把手伸进被窝。摸索到曾艾佳的手,然后一根一根的把手指嵌入对方的指缝里。交错的手指像锁一样,严丝合缝。
[都说十指连心,那十指相扣算不算我们的心连起来了?]朱怡欣握的更紧了些。曾艾佳的体温将她同化,好像就连脉搏也开始踩着一样的节奏起伏,心跳也仿佛要随着相扣的手指渗进对方的掌心。...
Day 6
朱怡欣很早就醒了,身边的曾艾佳因为不舒服老是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撑起身,歪头看着曾艾佳的侧脸。
[好久没这样仔细端详过她了]想着,手也抚上曾艾佳的脸颊。
曾艾佳眉头紧锁,睫毛微微颤动,双唇微张,在嘟囔些什么,“别…………别走。”听的不真切,但是依稀能听清这两个字。
愣了愣神,朱怡欣把手伸进被窝。摸索到曾艾佳的手,然后一根一根的把手指嵌入对方的指缝里。交错的手指像锁一样,严丝合缝。
[都说十指连心,那十指相扣算不算我们的心连起来了?]朱怡欣握的更紧了些。曾艾佳的体温将她同化,好像就连脉搏也开始踩着一样的节奏起伏,心跳也仿佛要随着相扣的手指渗进对方的掌心。
曾艾佳在无边的黑暗中感觉到了什么,被紧握的那只手也轻轻回握住了朱怡欣。
“曾艾佳。”朱怡欣轻唤,手里拿着杯热水,走至床边。
“喝水,来。”轻轻扶住曾艾佳的下巴,慢慢地倒了点热水进去。
“呜……”
今天房间提供的饭菜惊奇的出现了粥水。朱怡欣一边手里拿着勺子搅和着那碗粥水,眼神一边移到躺在床上发高烧昏迷的曾艾佳。
一手端碗一手拉椅子走到床边坐下。把碗放下在床头柜上,伸手轻拍曾艾佳。
“艾佳,起来吃点东西。”
“唔……”
曾艾佳脑袋沉的可怕,微微睁眼,一阵剧烈的不适感就袭来。迷糊间能发觉腿上的伤口更烫了,“腿……腿。”
朱怡欣凑近,“我没听清。”
“腿……”,呼出来的热气洒在朱怡欣耳畔,痒痒的。蹙起眉,掀开被子,伸手缓缓褪下曾艾佳的裤子。顿时,一股伤口感染的恶臭就扑鼻而来。
凑近仔细一看,伤口红肿且流脓。几天前打的抗生剂没有起到作用。
脑内不断播放起上学时老师播放过的伤口处理视频。
朱怡欣从厕所洗完手走出来。盘腿坐在床边,手拿一杯清水缓缓倒在伤口上,“厄……”曾艾佳皱紧眉,嘴唇扯了扯,脸色愈发苍白且发出阵阵呻吟。
杂质被清水冲走,只剩惨不忍睹的伤口。朱怡欣眼神空洞的盯着那处伤口,心里头不知在念着什么。
处理好伤口。朱怡欣便去翻抗生素。
只剩一支了。拿着它,朱怡欣扎进了曾艾佳身体里,轻声说:“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们一起出去。好不好?”
朱怡欣微微一扭头就看见了荧幕上所现的任务。
[DAY 6]
任务1:实验体A用任意方法在自己身上造成一处贯穿伤(+20)
任务2:实验体A在指定环境下使实验体B达到高潮。(+10)
“砰”,没有任何预兆。遥控被重重砸在电视上,然后滑落。
朱怡欣红了眼眶,心头涌上酸涩。她任由眼泪划过脸颊,任由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安静了好久。除了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外,什么都听不见。朱怡欣扭头看向曾艾佳,她脸色好了些许,终是不再那么苍白。
朱怡欣趴在床边,无意识地进入梦境。
黑暗中曾艾佳的背影很模糊,她一直在向前走。
“艾佳,等我……等等我……”朱怡欣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蹒跚地想追上曾艾佳的步伐。
[快了……快了]就在指尖碰到衣角的那一瞬,她摔倒了。可曾艾佳没有停下,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
“艾佳……”朱怡欣声音已经染上一丝哽咽,曾艾佳的身影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在完全失去知觉前,朱怡欣最后听到了曾艾佳的一句话,“朱怡欣,我一定要送你出去。”
曾艾佳艰难地从床上撑起身,昏沉的脑袋,干涩的喉咙。朦胧着睁眼,除了荧幕上微弱的光外,其余则是一片漆黑。借着微弱的光线,曾艾佳勉强看到床边是熟睡的朱怡欣。[我……睡了多久?]
她看了看今天的任务,没有言语,眼底晕开一片平淡。过了会儿,她伸手抚上了朱怡欣的后背,静静感受着她的呼吸与心跳。
过了好一会儿,瞳孔才重新聚焦。焦点落在荧幕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曾艾佳最后轻吻了朱怡欣的额头。
[23:59]
勿上升
想造谣了⌓‿⌓
朱怡欣上飞机的时候有点晚了,公司的机票位上只留了一个窗边一个过道,小朱直奔窗边而去,走近了才发现那个位置放了东西,曾艾佳站在过道位置整理包包,估计一会儿是要坐进去的。
曾艾佳一侧身就看到了好像很想坐在窗边的朱怡欣,说实在的,小朱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有和人一直形影不离的习惯了,但是这个位置似乎也不是太理想了。准备看看能不能找个人换个座位的朱怡欣灵敏的捕捉到一个轻飘飘声音:“想坐窗边就坐吧,我可以坐过道。”朱怡欣看了一眼中间不是很熟的前辈,“算了,没必要麻烦,谢了。”曾艾佳倒是觉察出朱怡欣的尴尬,“你先坐吧,我去找人换。”朱怡欣确实很想坐在窗边,但也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
勿上升
想造谣了⌓‿⌓
朱怡欣上飞机的时候有点晚了,公司的机票位上只留了一个窗边一个过道,小朱直奔窗边而去,走近了才发现那个位置放了东西,曾艾佳站在过道位置整理包包,估计一会儿是要坐进去的。
曾艾佳一侧身就看到了好像很想坐在窗边的朱怡欣,说实在的,小朱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有和人一直形影不离的习惯了,但是这个位置似乎也不是太理想了。准备看看能不能找个人换个座位的朱怡欣灵敏的捕捉到一个轻飘飘声音:“想坐窗边就坐吧,我可以坐过道。”朱怡欣看了一眼中间不是很熟的前辈,“算了,没必要麻烦,谢了。”曾艾佳倒是觉察出朱怡欣的尴尬,“你先坐吧,我去找人换。”朱怡欣确实很想坐在窗边,但也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扯住曾艾佳的袖子,“别换了,但是……你能不能坐中间?”曾艾佳没回答,而是反问到:“你确定?很长途哦。”小朱想了想,肯定的点点头。
顺利都坐下后,艳子怼怼家子,“要不要等她睡着了和你换个位置?”
“没事,大家都睡着了还换什么,她没关系我就更没了。”
“行吧~”
朱怡欣睡着了,身边人倍儿熟悉倍儿安心,睡着睡着就习惯性的往人怀里凑,曾艾佳半梦半醒间,也倍儿顺手的就把人搂怀里紧了紧。
旁边还没睡的艳子:😯原来二位的关系是这样的?吃到大瓜了!
转机的时候曾艾佳胳膊又酸又僵,艳子无比挪揄的给家子揉了揉,“哟~什么情况啊?”
“我也不知道啊,我不是故意的!”
“你没看从你怀里起来她那个娇羞样,不愧是甜妹哈~”
“你也是噻,你更甜~”
“哦哟,我又没睡你怀里头~”
“刘增艳!!!”
两个牙尖女人的battle哈(狗头
再上飞机的时候,朱怡欣看准机会跟在了曾艾佳后面,看到合适的位置小朱戳戳曾艾佳后腰小声指挥,“快快快,我们坐这一排!”曾艾佳闻言哂笑,按照指示占了位置,还顺手收拾了两个人的包包放在行李架上,曾艾佳在刘增艳似笑非笑的眼神里若无其事的坐下了。
“又跟我坐一起?那我岂不是又痛失一份窗边的美景。”
“那。。。换你好了。”
“这么想和我坐一起啊,不怕别人伤心?”
“你!不想和我坐在一起你就直说,不用扯这么多有的没的!你让开,我走!”
“好啦,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想,想和你坐在一起。”
“哼!”朱怡欣扭过头去不理曾艾佳,曾艾佳见状也不敢再惹她了。直到睡着的朱怡欣又钻进了曾艾佳的怀里,还没睡的曾艾佳 a little无奈,合着我是个助眠抱枕呗。曾艾佳抱住朱怡欣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希望下飞机的时候不要再僵住了。
朱怡欣伸了个懒腰睡醒了,曾艾佳感受到也醒了,但还想再赖一会儿不想睁眼睛,朱怡欣觉得曾艾佳睡着的样子还是怪可爱的,居然还上手捏了捏脸,小声叨咕:谢谢啦,我的艾佳佳,这么长途的飞行我还可以这么享福。曾艾佳一字不落的都听到了,掩饰着笑意装作刚睡醒的样子睁开眼睛也伸了个懒腰。肩膀还是有点酸,下一秒一双手就捏了起来,曾艾佳享受着按摩服务,差不多了曾艾佳另一只手盖住朱怡欣的手拍了拍示意。
很快到达布达佩斯,两个人又是一副好像不认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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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回去还要坐一起吗?
💙:勉为其难同意了。
(艾朱)金曲贺文
*ooc致歉
*半现实向 全文1w2+
临近金曲,广芭的练舞室很热闹,随时都有小偶像在努力扒舞,当然某对不可说cp也不得不在此列。
曾艾佳嘴角下拉,双眼凌厉,一看就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她的动作越来越激烈,朱怡欣跟不上节奏无奈地停了下来跟旁边蹲着的叶舒淇吐槽,“你看她那样哐哐哐跳还给我甩脸色是不是有病,搞得像是老娘惹她了一样。”
“哎呀,她对舞台就是这样认真严肃的啦,没有针对猪猪哦,不气不气。”叶舒淇只能打圆场安抚朱怡欣的气性。
朱怡欣得到朋友的安慰心情好了几分,正想探讨一下结束后去哪吃东西放松一下就听到杨媛媛的一声大叫,等叶舒淇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朱怡欣早......
*ooc致歉
*半现实向 全文1w2+
临近金曲,广芭的练舞室很热闹,随时都有小偶像在努力扒舞,当然某对不可说cp也不得不在此列。
曾艾佳嘴角下拉,双眼凌厉,一看就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她的动作越来越激烈,朱怡欣跟不上节奏无奈地停了下来跟旁边蹲着的叶舒淇吐槽,“你看她那样哐哐哐跳还给我甩脸色是不是有病,搞得像是老娘惹她了一样。”
“哎呀,她对舞台就是这样认真严肃的啦,没有针对猪猪哦,不气不气。”叶舒淇只能打圆场安抚朱怡欣的气性。
朱怡欣得到朋友的安慰心情好了几分,正想探讨一下结束后去哪吃东西放松一下就听到杨媛媛的一声大叫,等叶舒淇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朱怡欣早就冲出去了。
曾艾佳躺在地板上脸色发白,手紧紧攥着胸口,朱怡欣立马就意识到曾艾佳心脏不舒服的老毛病又犯了,急救电话龙亦瑞也在打了,曾艾佳身边一堆小后辈围着她插不进去,只能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站着。
中心离医院不远,没过两分钟救护车就来了,医护人员有条不紊的把曾艾佳抬到担架上,作为练舞室内比较有话语权的人龙亦瑞肯定是要跟车的,杨媛媛当然也跟着一起去,上车前杨媛媛看了一眼朱怡欣,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
闻声赶来的林芝第一眼就看到杵在门边上不知所措的可怜小猪,“猪猪,你没事吧?”
朱怡欣像是如梦初醒,“啊?我没事啊,怎么啦。”
林芝还能不懂朱怡欣吗,拿起手机联系杨媛媛,“喂,媛媛姐,曾艾佳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啊,在吃药呢,我知道了,辛苦媛媛姐了,我们等会儿过去换你和瑞子回来休息。”朱怡欣在旁边听得瞪大双眼,我们?过去?小眼神不断戳林芝质问她什么意思。
林芝看到朱怡欣的眼神不慌不忙又说了几句才挂断电话,“你看我干嘛,打车啊。”
“林芝!谁跟你说我要过去看她了!”朱怡欣怒气冲冲。
林芝无奈翻白眼,“我都不想说你,朱怡欣你魂早就飞过去了,当谁看不出来呢。”
猪猪生气,猪猪不敢顶嘴,猪猪拿起手机打车。
病房内,龙亦瑞看着刚吃完药没两分钟就睡过去的曾艾佳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曾艾佳的情绪压力挺大的,没想到居然糟糕成这样。
轻手轻脚走出病房,龙亦瑞拿起手机给大家报平安,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杨媛媛在挤眉弄眼,“你眼睛抽筋了?刚好带你去看看医生。”
杨媛媛急啊,眼神不断往旁边拐角处瞟,那个贼眉鼠眼的样子让本就心烦的龙亦瑞火一下就上来了,“杨媛媛你有病啊!没看见我正忙着呢嘛,别给老娘打哑——”说到一半的话被强行咽了回去,龙亦瑞觉得自己也该去病床上躺着了。
拐角处钻出一大只林芝,林芝又拉出一只朱怡欣,两人看着龙亦瑞讪笑,杨媛媛在旁边委屈又贱兮兮地,“让你不看我的提示吧?够刺激吧?”
龙亦瑞懒得和杨媛媛这个死女人斗嘴,紧张地看向朱怡欣,“朱姐你…”
朱怡欣拉不下那脸,推出林芝作为自己的嘴替。
“咳咳,我们朱姐人美心善,看到同事就倒在面前,不关心下她过意不去,特此前来了解情况。”林芝尽职尽责说出自己的台词。
龙亦瑞和杨媛媛默契翻了个白眼,这点小心思简直懒得拆穿,这群人的事情她才不想管,赶紧甩出去让她们自己玩去吧,“医生说是她压力大,情绪起伏剧烈还有不好好休息导致的,注意多休息就行。”
“情绪起伏,谁又刺激她了?”林芝疑惑,她们不是在练舞室扒舞吗,能有什么事让曾艾佳破防的。
朱怡欣默默低下头,心想,“完蛋了,不会是我吧?”
杨媛媛眼珠从朱怡欣身上快速扫过,“哎呀别纠结了,她本来就很敏感的。”
林芝看杨媛媛那样子就知道肯定和朱怡欣有关,现下不好说,等私下再去和杨媛媛八卦,“那猪猪,你要不要进去看看,还是怎么说?”
“我进去吧,你们先回去休息吧,看她这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的。”朱怡欣在护士出来后问过,曾艾佳吃的药里含有安眠成分,起码会昏睡两个小时,这段时间够她在曾艾佳醒过来之前离开了。
林芝跟着龙媛回中心,走之前叮嘱朱怡欣,“有需要帮忙的一定给我打电话听到没?”看朱怡欣乖乖点头,确定她是真听进去了才放心离开。
今天的床位不紧张,偌大的病房里只有曾艾佳一个病人,朱怡欣深吸口气推开了门。
站在俯视的视角她才惊觉,曾艾佳最近又瘦了好多,跨年公演那天看着还挺精神的,等传出和广芭闹不愉快的时候曾艾佳已经很少在中心出现了,接下来就是放假,直到要排练金曲的歌舞才凑到一起。
两个人又都是那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眼睛恨不能飞到天上去的样子,曾艾佳对眼神很敏感,搞得朱怡欣也不敢偷看,生怕这个牙尖嘴利的敏感女人又刺她几句,她才不想吵架呢。
在病号服的衬托下曾艾佳的骨骼实在突出,苍白的脸色,在睡眠中依然紧缩的眉头都让朱怡欣清楚意识到曾艾佳现在的处境并不是很好,她有点后悔今天故意刺激她了,真给她弄出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
朱怡欣叹气坐到了床边看曾艾佳,脑子里全是后怕,看到曾艾佳好好躺着又感到心安,现在的曾艾佳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盯着曾艾佳的长发,嗯长发的艾佳也很漂亮,很有御姐范儿猪猪很喜欢,明明都快30了看起来还像个高中生的脸猪猪也喜欢。
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发现离曾艾佳的醒来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朱怡欣有点累了,掏出手机调成震动模式,再定个小闹钟,趴在曾艾佳腰旁边开始睡觉。
空气中有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影响曾艾佳睡得很舒服,她很久没好好睡觉了,真该感谢这些伟大的药物发明者。
平躺的姿势有点久了,身体有些僵硬,让曾艾佳想起有句歌词是什么躺板板,现在的状态就挺像的。
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嗯?什么东西压着被子?曾艾佳又用力扯了两下还是没拉动,反而听到有人说别动,这声音,怎么那么像前妻啊!?曾艾佳彻底清醒了。
翻向被压住的那一边,曾艾佳低头,一个长卷发的女人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让我再睡会儿。
曾艾佳深吸一口气,“朱怡欣。”
前妻的声音和手机在包里的振动在同一时刻彻底惊醒了朱怡欣,她感到头上有一道死亡视线,手机还一直在振动,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小猪内心的哀嚎只有她自己知道,而死亡视线的主人也不会放过她。
曾艾佳伸手够到了朱怡欣的肩膀,停顿两秒,轻轻拍下,“朱怡欣,你手机响了。”
语气平静的曾艾佳让朱怡欣更是心慌,但事已至此,再装下去就不礼貌了,都被抓包了那还是得打个招呼。
“哈哈,嗨。”朱怡欣一边直起身一边撩开凌乱的长发想掩饰脸上的尴尬,这不就从嘴里吐出来了吗。
曾艾佳没说话,朱怡欣却好像看到三只乌鸦从她们头顶飞过。
救命,好丢人啊。
“咳,那什么,你在我面前晕倒,出于对同事的关心我来看看你,你可不要多想。”结束尴尬的秘诀就是开始一段新的对话,朱怡欣自认为做的很好。
“谢谢你,不过我们的关系似乎达不到来看望吧,而且你的搭档大老远来给你送吃的你更应该关心她才对啊,看我干嘛。”曾艾佳的话听起来很正常,可朱怡欣就是从中听出了阴阳怪气和浓浓的酸味儿。
朱怡欣内心窃喜,她就知道前妻姐是在意她的,不管是哪种形式的在意,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成功率也会大大提升。
“你还不赶紧回去练舞,跳的那么拉胯到时候被人出警了可别怪我把你衬托的歌舞双废,好好提升业务能力——”曾艾佳的嘴还在喋喋不休,朱怡欣只觉得慈祥偶像这个词不适合她,应该是啰嗦偶像才对,而且说的还是自己的短板就更不能忍了,一伸手捂住了曾艾佳的嘴。
曾艾佳愣了一下把朱怡欣的手拉下来,“朱怡欣你有病——”
“艾佳,我们复合吧。”曾艾佳的施法被另一句施法打断,本就才睡起来还没完全恢复的脑子在此刻宕机,她的脑海里全是复合,复合,复合,不对!
“朱怡欣,你今天没吃药是吧?复合?我们都闹成那样了还怎么复合?你能不能别想一出是一出,是想我们俩打架还是想粉丝之间打架?”曾艾佳很生气,当初她们be的那么难看,两个人把对方的底裤都扒了,复合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朱怡欣今年都神七了,要是传出和曾艾佳复合她的事业不想要了吗,曾艾佳是要毕业了无所谓,朱怡欣还有两年不为自己着想真的是有病!
朱怡欣被曾艾佳骂沉默了,她也不想在公共场合细说这种事情,只得先安抚曾艾佳,“你冷静一下,我们现在不说这个了。”
分手的原因之一就是朱怡欣总是不及时接住曾艾佳的情绪,如今三年多过去了,朱怡欣还是这样,曾艾佳绝望地想,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不会改的,那些吵架时的冷暴力伴随着痛苦的画面入侵曾艾佳的脑海,让她紧紧皱着眉头。
朱怡欣看曾艾佳这样也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方式有问题,她不是以前那个不成熟的人了,她已经变成熟了,要向曾艾佳证明这点。
朱怡欣双手捧住曾艾佳的脸颊,温柔注视着曾艾佳的那双泛红的双眼,“艾佳,现在在医院说这么重大的事情不合适, 我是想要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且安心舒适的环境下来告诉你,我没有要逃避的意思。”
曾艾佳在朱怡欣面前就是很没有原则的,更何况她被好好安抚了,从痛苦的情绪中挣脱,曾艾佳也意识到在医院谈论这些事情的确不太合适,“那收拾东西去我家。”曾艾佳有些迫不及待。
朱怡欣找医生来确认了曾艾佳目前已无大碍可以离开后,就跟着曾艾佳打车回她的住处。
一开门那只黏人的大猫doki就贴了过来,见到朱怡欣也只是好奇地上去闻了闻气味,朱怡欣摸了摸doki的大脑袋,心里感叹,撸猫就是很幸福啊。
之前在医院的情绪起伏让曾艾佳有一点累,本想趁着情绪还在把事情解决,但看到曾艾佳满脸疲惫,朱怡欣态度强硬地让曾艾佳先去休息,等把精神养好了再说,曾艾佳是不同意的,但朱怡欣一句话就治住她。
“在关于我们的重大事情上,你想要用这样的精神面貌来敷衍面对吗?”曾艾佳是个对任何事都很认真的人,说她敷衍简直就是对她的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立马进卧室换上睡衣开始睡觉。
朱怡欣忍不住笑了笑,这个人还是那么好拿捏。
曾艾佳进去睡觉了,朱怡欣开始巡视这个家,客厅大多都是猫猫的东西,又走到了书房,书架上全是看起来专业性很强的书,曾艾佳真是好上进的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书桌上有一个信封,纸面上写着“to 黄宣绮的回信”,朱怡欣心里一紧,曾艾佳和那个小朋友,她们真的在一起了?明明知道不应该,可手还是伸向了信封。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朱怡欣点的外卖到了,怕吵醒曾艾佳她小跑着去开门拿外卖,向外卖小姐姐道谢后关门转身,发现曾艾佳脸色臭臭的坐在沙发上,知道还是吵到曾艾佳了,但也正是吃饭的时候。
朱怡欣拎着外卖到餐桌上一个个打开,“还不过来吃饭吗?”
和从前相比,现在就像是角色互换一样,朱怡欣张罗一切,曾艾佳只需要听从指示就可以,明明是她以前当做生日愿望的事情,在分开了这么久后居然变得如此轻松就实现。
胃里的空虚感拉回了曾艾佳的意识,她应了一声,往饭桌走去,看到餐桌上的食物曾艾佳有点无语。
桌上有两份粥,两个茶叶蛋,还有两只虎皮凤爪。其中一碗是香菇鸡丝粥,朱怡欣已经在吃了,而另一份居然是,白粥。
曾艾佳面无表情,“朱怡欣,你是想报复谁?”
“你不舒服不就是得吃点清淡的吗,我还担心你吃起来没味道,点了茶叶蛋和凤爪做配菜呢。”朱怡欣好委屈,她心心念念着曾艾佳的身体,然而这个狗东西居然还凶她。
看朱怡欣回答后低头沉默的样子,曾艾佳知道她这是委屈了,就像以前让她收拾东西她就一言不发收收收一样,曾艾佳无奈地闭眼又睁开,往厨房走去,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个小碗。
碗摆在桌上清脆的响声让朱怡欣抬起了头,“这是啥,萝卜干?”
“嗯,前两天去上海左婧媛给了一大罐。”曾艾佳一边语气平淡地回答,一边舀了一大勺萝卜干在碗里,寡白的粥搭配上鲜艳的橙色,总算让人有点食欲。
朱怡欣瞬间觉得她的凤爪不香了,试探性地用勺靠近碗碟,看曾艾佳没有反应便放心的舀了一大勺萝卜干,配着粥下咽发出一声感叹,“真香!”
饭后朱怡欣把外卖垃圾收好丢在门口,曾艾佳拿抹布擦了桌子,一切弄好后两人都坐在了沙发上面面相觑。
“艾佳,离你毕业只有半年了,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广芭闹掰,你这么急切地想要离开,是真的连这半年都忍受不了吗?”朱怡欣还是问了这个有些敏感的话题。
曾艾佳垂眸嗯了一声。
“那你忍受不了的,是广芭,还是我?”朱怡欣语气紧张。
曾艾佳沉默不语,这个问题其实双方都知道答案,曾艾佳两者都忍受不了。
朱怡欣明了,继续往下问,“你最近是怎么生活的,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身体导致能在练舞的时候晕倒?你能不能为关心你的人想一想?”
“朱怡欣,这些和你有关系吗?”曾艾佳眼神冷漠。
“我怎么生活的,我怎么做的选择,我为什么要这样选择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至于关心我的人,你在说谁?难不成是说你自己吗?那个在我旁边和别人亲密打闹的你?别搞笑了朱怡欣,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前女友?朋友还是同事?什么也不是,收起你莫名其妙的关心!”曾艾佳情绪激动,语速越来越快。
看到曾艾佳如此态度,朱怡欣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却也避免不了难过,朱怡欣声音哽咽,“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只想告诉你,我很担心你。”
曾艾佳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看到朱怡欣眼眶红红的样子她也说不出更伤人的话来,不得不承认,她们惨烈的分开的确也助力了双方各方面的成长。
“我们刚分开又互相求和失败那阵我的确很恨,恨你为什么不听解释,恨你说那些难听的话,恨你为什么要像左佳一样把什么事情都放在台面上和粉丝说让别人参与我们的生活,恨你不再等等我。”朱怡欣越说曾艾佳的头越低,她在这些事情上是做错了,她承认。
“也恨我自己,知道你就是在情绪爆发时就要被接住的人还逃避性对你冷暴力,恨我不接住你的情绪选择用暴力去让你冷静,恨我自己那么不争气总是慢吞吞的让你等我。”朱怡欣越说越难过,好像又回到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不过想要吐露心声的对象此刻就在眼前,这次她不会再逃避了。
“那些爱恨就像沙滩上的细沙和海水,不断裹挟在一起。当对你的爱意涌起没多久的时候,恨意就会出现,当恨你的情绪占上风的时候,爱意又扑面而来。”
“曾艾佳,我们之间发生过很多不好的事情。"朱怡欣哽咽。
“有好多人说我们的关系不健康。”曾艾佳眼眶红红的。
“我也试着努力去忘记你,想要开启新生活,可我试过了,我做不到。”朱怡欣的眼泪流到了嘴角。
“我和朋友说,和粉丝说,有了新的那还要旧的干什么,要向前看,可我自己却没有做到,我就是个大骗子。”眼泪擦都擦不完,索性就让它这样流着,朱怡欣哭的直抽抽,她的这些话在夜深时对自己说过,感觉是难受。
而现在说出来的感觉却是痛快无比,终于,终于不用再装讨厌曾艾佳,不用再装不在意,终于可以告诉曾艾佳,我还爱你。
看着眼前哭成花猪的朱怡欣,曾艾佳只觉得心疼又好笑。心疼原来朱怡欣也和她一样受煎熬,她知道在所有人面前假装对自己最爱的人没有异样是多么痛苦,好笑朱怡欣哭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可爱,
心疼归心疼,她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
“你和柏欣妤到底是怎么回事?”曾艾佳还是问出了这个她最在意的问题。
朱怡欣拿纸巾擦了擦眼泪,反问曾艾佳“那你今天会晕倒是不是和她有关系。”
曾艾佳没想到平时看起来笨笨的猪居然会注意到这点,看来真是成长了,曾艾佳点头默认。
朱怡欣郑重看向曾艾佳,右手三指做发誓的手势,“我和柏欣妤只是朋友关系,绝对绝对没有超出同事朋友之间的感情,艾佳你要相信我。”
“那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看不仅粉丝,成员也磕你们呢,柏朱真是太甜啦。”提到和前妻组cp的人,曾艾佳还是忍不住地阴阳怪气两句。
“我和她一开始联系是我们刚分开那段时间,那个时候她的人气不算高,刚好我们闹的那么大,身上流量大,她就主动来找我想要合作麦姬组cp把人气提上去。”
“那她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的流量和你差不多啊。”曾艾佳不理解干嘛非要找朱怡欣组。
“哎呀,那你主打瓜风嘛,和她的人设撞了,她和你组肯定有很多人说难磕或者是邪教,所以就找我咯。”
“哦。”曾艾佳还是不太开心。
“那你同意她提议的理由是什么?”
提到这个,朱怡欣眼神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看曾艾佳,一副心虚的模样,摆明了有猫腻。
曾艾佳眯了眯眼,“朱怡欣。”
朱怡欣搓了两下手臂,每次被曾艾佳叫全名身上总会有凉飕飕的感觉,“就是,我当时也对流量心动了。”
“嗯?还有呢?”只是贪图流量朱怡欣是不会有心虚的,还有什么呢?
“还有就是,我想刺激你主动来找我,然后我们和好,可我失算啦,反而把你越推越远,我当时骑虎难下只能和她继续下去了。”朱怡欣说起这个还有点委屈,本来每次吵架吵得再凶最后也还是会和好的,可偏偏那一次就没有。
“哦?那你的演技还挺好的嘛朱怡欣,让所有人都觉得你们是真在一起了,我看你还挺喜欢她的,不然怎么给她买那么贵的包包。”曾艾佳很介意这个,因为朱怡欣是金牛座。
星座学都说,金牛座的钱在哪爱就在哪,给柏欣妤买了四万多块的包包这件事,让她们的粉丝更是有了她们好爱的证据。
“不是的!”朱怡欣急忙反驳。
“我和她是商业搭子又是朋友关系,于前者,得卖个大的吸cp粉维持人气热度,于后者,作为朋友她也帮了我很多,买个贵重的礼物就当是给她的感谢费了。”朱怡欣很认真地解释,她不想曾艾佳被金牛座的刻板印象裹挟,误认为对她朱怡欣来说给别人花的钱多就是更爱的表现。
对于朱怡欣来说,再礼物上花了多少心思才是最重要的。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给你买的那个小鸭子书包,我当时挑了很久,为了给你惊喜还画了藏宝图,这些难道不够证明我的感情吗?”
曾艾佳终于笑了,她当然记得,那天跟着朱怡欣那张鬼迷日眼的藏宝图找到的小鸭子书包,现在还放在她的家里,那是个很用心的礼物,幼稚又真情满满。
看到曾艾佳笑了,朱怡欣的心总算彻底放松下来,她知道曾艾佳心口那块厚实的坚冰已经被她融化了大半。
“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坦白,我和柏欣妤麦姬的力度越来越大是因为,我向你求和被拒之后,我去找过神婆算卦,神婆说想要和你重新开始只能引起你的占有欲和醋意,越强烈复合的可能性就会越大。”朱怡欣还是有点忐忑,其实她内心深处认为这种方法有点不太好,像是利用在操控对方的情绪,总觉得有点卑鄙,可为了那个可能性她还是豁出去听从并且认真执行了。
曾艾佳低头,没有理会朱怡欣,寂静让朱怡欣开始心慌,怎么办,这件事是不是不应该说的,艾佳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
“朱怡欣,我回答你之前的问题。”沉默良久,曾艾佳终于开口。
“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是因为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朱怡欣,你有没有刷到过总选时我笑着看你和柏欣妤拥抱的那个视频?”
当然有看过,朱怡欣偶尔会用小号去搜‘艾朱’,这个视频她看了很多遍都不知道曾艾佳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真的像评论区那些人说的,她释怀了,坦然了,放下了,不在意了,所以才能笑着看曾经深爱的人和别人拥抱,朱怡欣有段时间因为这个视频辗转反侧失眠,如果曾艾佳真的放下了呢?
“我的微笑是因为你。”曾艾佳的话让失落的朱怡欣抬起了头。
“朱怡欣,一直没来得及说,祝贺你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我很欣慰,你站的比我高,你的事业也在往上走,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开心的事情。”曾艾佳道出对朱怡欣迟来的祝福,眼神温柔。
她是真的很欣慰,当初那个在自己队里被凶哭的小女孩,那个练舞态度不认真积极的朱怡欣,也算是在自己的影响下爬到了高处。
朱怡欣终于得到了问题的答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还是落了下来,她好想那个守在身边对她严格的曾艾佳。
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朱怡欣对工作一点都不积极不努力,只有在曾艾佳的监督下她才会收起自己的懒惰时不时地去提升自己,而分开后她好恨,朱怡欣觉得只有把曾艾佳踩在脚下,要比她站的更高才能不那么恨。
朱怡欣开始逼自己去练舞,强逼自己提升业务能力,等终于站的比曾艾佳高的时候,心里却只剩下空虚,好像找不到努力的意义了。
曾艾佳口中对朱怡欣的肯定,填补了朱怡欣内心的空虚,心里的爱意快要漫出来了。
“从那天以后,我每天早上都要刷几遍你笑的视频才能起床开始新的一天,不然会没有开启生活的燃料。”
“可这与现实太割裂了。”曾艾佳皱着眉。
“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我们两个没有分开,每天都很欢乐的在一起,现实却是我们不管在什么场合遇到对方,要么横眉冷眼,要么无视不会多看一眼。”
“这种割裂感让我的精神出现了问题,非常痛苦,甚至有时快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会对偶尔见到的你产生不该有的占有欲。”曾艾佳的笑容有些苦涩。
“我总能刷到你的视频切片,看到的第一眼心里会咯噔一下,理智说赶紧划走眼不见心不烦,可划走后又会忍不住划回去看你,更难受的是你身边总有其他人。”
“难以忍受,难以忍受你身边有除了我之外的人,难以忍受你对别人露出那么明媚的笑容,一切你和别人的互动都是让我难以忍受的,这根名为在意的线终于在某一天晚上断掉了,我控制不住地想要自残。”
朱怡欣一惊,伸手去摸曾艾佳的手臂想找到痕迹。
“放心,我没有成功,是七七救了我。”曾艾佳安抚朱怡欣。
可朱怡欣听到这个名字却皱起了眉。
“你和黄宣绮…”
“等我一下。”曾艾佳起身离开了客厅。
两分钟后曾艾佳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直直递给朱怡欣。
朱怡欣有点懵懵的指着自己的鼻头,“给我看?真的可以吗?”
“嗯哼。”曾艾佳肯定地点头。
封面朱怡欣已经看过,她展开信开始阅读。
“谢谢你的帮助……我很感谢你对我的感情……我只是把你当妹妹……祝你找到更合适的人。”
根据关键字朱怡欣已经拼凑出曾艾佳和黄宣绮之间的真正关系,可这封信曾艾佳还没有送给黄宣绮之前,她就有跨国特种兵行程,只为了给对方过一个当天的生日,这点让朱怡欣的占有欲又开始悄悄作祟。
“你的意思是,你们是纯洁的?”朱怡欣明知故问。
曾艾佳点头,“那当然。”
“可某人的心意还没有让小朋友知道之前,你就给人家跨国过生日,给人家感动死了这又是什么行为?当中央空调啊?这么暖。”朱怡欣有点阴阳怪气。
曾艾佳扶额,“我才不是中央空调!”
“给她过生日那么用心是因为在那前不久她救的我,而且她一直对我挺好的,我觉得人要将心比心,别人真诚对我我就真诚对别人,顺便那次的生日过后我也和她说了我对她没有那个意思。”曾艾佳语速加快让朱怡欣知道她可急了,怕被朱怡欣误会。
“那你都告诉人家了,还写信干什么,不是多此一举吗?”朱怡欣搞不懂曾艾佳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觉得这样比较正式一点。”曾艾佳一本正经。
朱怡欣真是被她打败了,曾艾佳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奇奇怪怪的,以前也老是会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不过算了,人嘛,就是要有自己独特的地方。
两个‘情敌’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曾艾佳继续交代。
“实在是痛苦到难以忍受,我在soso的推荐下去找了个神婆问,要怎么做才可以不痛苦,给我的指示是离开当下的环境,一切都会好起来,年前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犹豫这件事,毕竟只有半年就要毕业了。”
“可谁能想到广芭的stf针对我就算了,用的还是这么令人招笑的手段,我觉得这可能是天意在推着我走吧,那就钉钉离职好了。”
“那金曲呢?我以为你会像左婧媛那样直接说有缺德车就不参加了。”朱怡欣很好奇,她们闹的比左佳还难看,曾艾佳哪怕发疯也是正常的。
“我很珍惜每个舞台机会,而且我都要离开了,金曲是和你的最后一舞,怎么都要跟过去好好道个别吧,那个舞台就像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所以虽然在口袋里表达不满但没有拒绝。”
“朱怡欣,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曾艾佳也好奇朱怡欣的想法,她本以为按照朱怡欣的性格应该会开麦骂人拒绝拉车的。
“我的想法和你差不多,这是我们最后的舞台了,我很想念那个在我身边闪闪发光的你,而且说不定能趁着金曲的排练让我们关系缓和下来。”
说了这么多曾艾佳感觉有点累,不想在客厅坐着,提出洗漱去床上躺着再聊天,朱怡欣欣然同意,毕竟一起去洗漱默认了今晚她可以留在这里过夜。
洗漱台前,朱怡欣持续着机械性的刷牙动作在灵魂出窍,今天发生了好多事啊,艾佳晕倒,自己太担心暴露了心意,虽然也知道艾佳不恨自己甚至余情未了,可是她们真的不会重蹈覆辙吗?还有以前那些惨痛的过往……
朱怡欣眼神突然坚定,曾艾佳可是说过的,等她成熟了就回来接她,现在的朱怡欣再怎么也比以前的朱怡欣成熟,而且那么久过去了,她已经学会了沟通,学会了怎么控制自己的占有欲,才不会重蹈覆辙!
曾艾佳的大床上弥漫着一丝丝的尴尬气息,虽然以前该做的都做了,但毕竟空窗了三年多还是会有些不自在。
朱怡欣有点后悔没让曾艾佳再拿一床被子出来,她只要在被窝里稍微一动就能不经意间触碰到曾艾佳的肌肤,虽然朱怡欣本就是只色猪不介意,可看曾艾佳那面红耳赤的样子怕再给她刺激晕了怎么办?
“艾佳,你衣柜里还有没有干净的被子?”朱怡欣问道。
“没有。”曾艾佳有点不开心,朱怡欣是要干嘛,才把话说开就要和她分开睡,是不是后悔了。
曾艾佳的情绪非常明显,朱怡欣立马察觉到开始解释,“我是看你太紧张了怕你不自在,你别想去不好的地方。”
听到朱怡欣的解释曾艾佳情绪马上就好了,其实她只是很需要情绪出来的时候被快速接住,特别好哄的一个人开心又害羞地往朱怡欣那边挪,两人的身体隔着睡衣碰到一起却还是像触电了一样缩了一下。
曾艾佳强忍着害羞看着朱怡欣的眼睛,“猪猪,我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朱怡欣伸手搂住曾艾佳的脖颈,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场直播里,曾艾佳也是这样靠在朱怡欣肩上睡觉,当初的感觉是安稳,现在的感觉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卧室虽然安静,气氛却是十分温馨,抱在一起的两人都有同样的感觉,缺失的部分终于回来了。
“猪猪。”曾艾佳声音闷闷的。
“嗯?”朱怡欣低头看向曾艾佳。
“我跟你说哦,分开的这些日子里,我每天晚上其实都睡不好,怀里空荡荡的缺失了一大块,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很空虚,非要把自己白天的生活全部填满晚上才能安稳一点。”
“我也有这种感觉诶,我一开始每天都睡不着去开了安眠药,时间长了有抗体又恢复原样,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做的吗?”
曾艾佳摇摇头。
“我找了一件你忘记收走的衣服,包在玩偶身上,晚上抱着玩偶就好啦。”朱怡欣说起这个又心虚又得意。
“噫!朱怡欣你变态!那衣服有我的味道你不会三年没洗吧!?脏猪!”曾艾佳洁癖大爆发十分嫌弃。
“怎么可能!我才不是那样的人!差不多脏了我就洗了的!而且什么你的味道,我找到那件衣服的时候就是洗过的,完全没有你的味道,能睡好只是因为有个心理寄托而已!我才不是脏猪!”非要在真情流露的时候说这种话,朱怡欣快被曾艾佳这个牙尖嘴利的女人气死了。
看到朱怡欣气嘟嘟的样子曾艾佳只觉得可爱,摸了摸头马上就安抚好这只小猪。
当天晚上两人聊了很多,把过去的事情说开便不想再过于纠结,也不想去关注未来的事情,这次两人的规划是一致的,只要现在相爱就足够,而这个‘现在’能延续的时间,两个人都会尽量延长。
早上八点半,不知道谁的闹钟响了,被吵醒的两个人顶着鸡窝样的头发看着对方笑,新的一天开始啦!
曾艾佳本来想去排练的,但朱怡欣让她请个假,昨天发生那么严重的事情,而且昨晚两个人睡得很晚,担心曾艾佳的身体撑不住。
“那你不是和我一样睡得晚吗,你怎么不休息,玩双标啊?”曾艾佳不满。
朱怡欣用头碰了一下曾艾佳,“不多练习等会儿又被黑子说被你碾压,我要成为和你在舞台上并肩的人,不是靠金钱游戏来决定的排名,要依靠我自己的业务能力!”
曾艾佳看朱怡欣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光,真的很欣慰,小姑娘长大了,屈指刮了下朱怡欣的鼻子,“好了,去洗漱化妆吧。”
曾艾佳简单洗漱后去冰箱里翻了食材准备煮面,在料理台等待面熟的时候,已经闻到香味的朱怡欣摸到厨房,看着曾艾佳带着围裙站在料理台上的样子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朱怡欣双手穿过曾艾佳的腰环抱,头偏着靠在曾艾佳后背上。
曾艾佳正在出神被朱怡欣这么一抱吓得差点跳起来,随即反应过来是谁在抱她,轻轻握住朱怡欣的手臂让她放松一点,就在怀抱中艰难转身和朱怡欣面对面,“动作这么快呀,面差不多要好了,吃完就出发吧。”
朱怡欣乖巧点头,等曾艾佳的面上桌两人一起吃了顿暖暖的早饭,身暖心更暖。
把朱怡欣送上车后曾艾佳把自己一整个重量丢到沙发上,掏出手机开始查养生的方法,她还要陪朱怡欣好久好久呢。
一到练舞室门口,朱怡欣就被等待已久的林芝逮到了。
“朱怡欣,昨天我们走之后你干嘛去了,我给你打电话都不接,微信回我个有事就完了?”林芝开始逼问。
朱怡欣眼神开始上下左右移动,又心虚!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跟曾艾佳和好了是不是。”林芝在磕cp这块的天赋和突出,而且朱怡欣又藏不住事,她脑子一转就把事情猜的七七八八。
朱怡欣慌张地去捂林芝的嘴,“你小声点,我还不想弄的众人皆知。”看林芝点头朱怡欣才把手放下。
这怎么治得了八卦女王林芝呢?
拉着朱怡欣就去了天台开始问细节,朱怡欣老老实实和盘托出,越说越羞愤。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丢脸,她醒过来喊我的时候我闹钟刚好响了,这样我怎么装睡,而且你不知道她的视线有多吓人,就在我头顶上飘啊飘,我都怕她那双钛合金眼把我头顶通个洞出来。”
天台弥漫着女人爽朗的笑声,朱怡欣看林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更觉丢人,警告林芝,“这些细节你可不能告诉别的人啊,不然我就跟你绝交!”
“我是谁啊,我可是你的好闺闺,放心吧,姐们保密!”林芝在前俯后仰的大动作中抽空伸手右手中间三指发了个誓。
接下来的几天练舞室氛围很明显,但大家都不太敢问,到第三天soso实在忍不住去问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当晚拉着一群人去吃海底捞又去ktv,大小乔拿到麦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喊,“我磕的cp复婚啦!!!”其余人掏出偷藏的小礼炮狂放。
本来ktv隔音效果也不是很好,还有麦的加持直接传遍整层楼,吓得服务员以为出什么事了趴在门口玻璃察看,发现只是一群女的群魔乱舞松了口气。
2025.3.1,第十一届金曲如约而至,这次票卖的不是很好,为了吸点流量搞事情丝芭极力压缩时间给每首歌的成员安排了一分钟的发言时刻。
到了艾朱发言时刻,朱怡欣中规中矩说了感谢粉丝感谢每一位的支持,曾艾佳接过麦,“感谢大家的投票支持,在这里我想大部分人都听过我自己写的歌里有一句歌词,‘我的爱死于夏末,反复立秋’,今天要加上一句——‘最后在春天苏醒’,谢谢大家!”
“我靠,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艾朱复婚?你河流量有了。”
“安装工又有家啦啊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鞠躬下台后场馆被类似的声音覆盖,各家粉丝有各自的喜怒哀乐。
金曲结束后的握手和见面不断有人贴脸问艾朱是不是复合了?和各自的cp都是假的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两人都没有做出正面回答,因为两个人的感情,没有必要摆出来给那么多人审判,只是给出模棱两可的回复,“你觉得看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这种回答基本是实锤了。
一时间出坑的出坑,诈尸的诈尸,给死气沉沉的河带来一波不小的流量,运营大喜,趁曾艾佳还在团把她们两个当牛马使接了好多工作。
曾艾佳毕业公演结束那天,用属于GNZ48曾艾佳的账号发了最后一条微博,“爱家爱生活,把爱带回家,大家好,我是曾艾佳。”配图是房产证的照片,房主是曾艾佳,朱怡欣。
随即曾艾佳自己的小号转发了这条微博,面对铺天盖地的消息曾艾佳选择性回复后统统无视,接下来曾艾佳要开启新的人生啦!
2027年朱怡欣毕业公演结束那天,用属于GNZ48朱怡欣的账号转发了两年前曾艾佳的那天微博,“带回家啦!”
用大号来发这些本来是违规行为,但河里违规的还少吗?给公司带来这么多流量笑都来不及呢,况且毕业了合同到期完成,没有什么可以再束缚她们。
朱怡欣也要开启新的人生啦,和在她前面探路的曾艾佳一起。
白色蝴蝶(一)
一只白色的蝴蝶停在朱怡欣鼻尖,无声的替曾艾佳诉说着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意。
Day 1
睁眼便是一片刺目的白。[这里是哪……]曾艾佳只记得自己上一秒还在为晚上的全团公演做准备,下一秒两眼一黑,一睁眼就在这里了[莫非被绑架了?]
曾艾佳一坐起来便头痛欲裂,两眼止不住的发黑,熟练地抬手揉了下太阳穴,痛感有些许缓解。一偏头,发现身旁的被子是鼓着的,甚至有节奏的上下起伏。
[还有人?]曾艾佳想着。壮着胆子,她捏起被子的一角,轻轻掀开。
待看到是前妻还在熟睡中的面孔,曾艾佳莫名松了一口气。是在庆幸身旁的是她,还是在庆幸其他人没有和自己一起被绑架来这里……曾艾佳说不...
一只白色的蝴蝶停在朱怡欣鼻尖,无声的替曾艾佳诉说着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意。
Day 1
睁眼便是一片刺目的白。[这里是哪……]曾艾佳只记得自己上一秒还在为晚上的全团公演做准备,下一秒两眼一黑,一睁眼就在这里了[莫非被绑架了?]
曾艾佳一坐起来便头痛欲裂,两眼止不住的发黑,熟练地抬手揉了下太阳穴,痛感有些许缓解。一偏头,发现身旁的被子是鼓着的,甚至有节奏的上下起伏。
[还有人?]曾艾佳想着。壮着胆子,她捏起被子的一角,轻轻掀开。
待看到是前妻还在熟睡中的面孔,曾艾佳莫名松了一口气。是在庆幸身旁的是她,还是在庆幸其他人没有和自己一起被绑架来这里……曾艾佳说不清。
曾艾佳替朱怡欣重新盖好被子后,就翻身下了床。
房间不大,用不了多少时间曾艾佳就把房间的大概布局了解的差不多了。
房间的门被上了锁,打不开,曾艾佳仔细地翻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找到钥匙;但是门上有个小口,拿手推开有个传送带,她推测应该是从这里获取食物的;门口旁是卫生间,走进去,里面有个单人浴缸;曾艾佳踱步到房间中央,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正对着一台电视,床旁有个床头柜和衣柜,床脚有张双人沙发,电视旁有张餐桌,两张椅子,桌上有两个水杯,餐桌旁有一台饮水机。
令曾艾佳感到疑惑的是,房间里没有灯的开关。真是奇怪。
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是洁白的,大到天花板、地板等;小到卫生间里的水龙头、电视机的遥控……曾艾佳低头,果然,就连身上穿的也是白色的……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了一套,白色的长袖衫加上白色运动长裤,衣角上有一个不起眼的白色蝴蝶刺绣。拉开衣柜,里面也是相同的衣物。目光投向床上的那个人[估摸着也是一样的]
白色……是纯洁,还是空无。
等曾艾佳从洗手间洗漱好后走出来,朱怡欣也从睡梦中醒来了。
朱怡欣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间环顾一周,自言自语道:“这是哪……?”
“啪”,还没完全清醒,床前的电视就猛地开机。朱怡欣被吓了一跳,“啊!!!”尖叫声在房间回荡。
电视荧幕上出现几行白字:
欢迎两位来到“九号房间”,本次实验时间为10天 请两位根据指示选择并配合完成每天的任务。
每天会提供两个任务给二位选择,请二位在房间内的灯光再一次亮起前完成当日任务
食物将定时供应,每天3次,早[8:00]中[12:30]晚[6:30]各一次,拿取计时为30分钟,过时不候
药物在床头柜第二个柜子里,请节省使用。如用完,请用积分兑换
最后一行字用加粗字体标注: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一旦确认有一方死亡将视为实验失败,另一方逃脱。
朱怡欣愣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九号房间是啥?”朱怡欣问道。很可惜,没人能告诉她。
曾艾佳站在床边,无助地扶额。
“诶?等等不对。两位!?还有其他人?!”终于,朱怡欣抓到了“重点”。
“这位姐,重点不在这上面好吗?”
这时候,朱怡欣才发觉床边还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她顺着声音扭头一看,映入眼帘的人令她吃了一惊的同时翻了个白眼[我草!这不是我那老死不相往来的前妻吗!?]
见此,曾艾佳识趣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实验体A:曾艾佳
实验体B:朱怡欣
[DAY 1]
任务1:由实验体B为主导,利用工具抽取实验体A 200ml血液。(+10)
任务2:由实验体A主动亲吻实验体B 10秒钟。(+10)
(注:实验道具将会刷新在床头柜第一个柜子里)
(积分达100将为实验成功;如果Day10还未达100将同样视为实验失败,销毁实验体)
[19:00]
曾艾佳偏头看了下朱怡欣,又看了下电视荧幕,张了张嘴,最后选择保持沉默。
朱怡欣并未理会荧幕上的任务,她自顾自地下床,走去洗手间洗漱。
[看来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指尖轻轻摩挛过指腹,曾艾佳暂且下了定论。
朱怡欣走出洗手间的第一时间,就看到曾艾佳坐在餐桌旁吃着餐盘里的东西。这时,曾艾佳微微抬头。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接触,很显然,曾艾佳是故意的。她探寻的目光似乎能透过朱怡欣的眼睛看进内心。很快,朱怡欣败下阵来,她窘迫的移开目光。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拿起餐具和另一盘食物,没有丝毫防备就吃了起来。
[呵……前妻拿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毒。]朱怡欣吃完才反应过来……额,好像没用了呢。
意料之中的,这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
看着餐盘被小口里的传送带缓缓移走后,曾艾佳重新走到餐桌旁坐下,整理着目前所得的信息。
[纯白的一切……嘶。定时传送来的食物;每天刷新的任务;固定的实验体……]曾艾佳试着拼凑零散的信息[这样看好像就只是一场恶作剧……但是真的有那么简单吗?]她自问。
曾艾佳将目光投向电视荧幕,手里拿着遥控器。切换着“规则”和“任务”两个画面。[一共十天,一天目前最多只能累积10分……也就是说,每天的任务必须完成。]想到这,曾艾佳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朱怡欣[额这……恐怕逃出去有点难。]
经过一系列内心斗争,曾艾佳决定开口:“额……那个……嗯朱怡欣,我觉得我们得完成这个任务。”
“哦。”平淡的回答,算是在曾艾佳的意料之中。
“那。”曾艾佳迟疑了下,“选1吧。”
[第一天的话……不需要越界]
没有给朱怡欣过多的反应时间,曾艾佳拉开了床头柜,拿出了里面的抽血工具。“来吧。”
当两个人真正面对面坐在餐桌两边时,朱怡欣一阵恍惚。[多久没这样子平静坐着过了?]以前的那数不尽的记忆席卷而来,淹没了朱怡欣。说不怀念是假的,公演上用余光搜寻对方的身影,后台里擦肩而过的瞬间……[算了,别想那么多。]
安稳好心情,朱怡欣右手捏紧针头,缓缓地向曾艾佳那消瘦的手臂靠近。
“你消毒了吗?”曾艾佳不耐烦地问。“还有,得先拿绳子捆紧抽血点上方,不然扎不准。”
“额。”朱怡欣在内心狠狠翻了个白眼。[臭前妻,我收回刚刚的回忆!看我不扎死你]
按照曾艾佳的指示消毒且拿绳子捆紧她的手臂,加上洁白的肌肤的衬托下,本就因消瘦凸起的血管凸显得更加夸张了。
朱怡欣拿着针头的的右手止不住的抖[没事的]她自我安慰[前妻而已,扎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想着,又没那么紧张了。
针头埋进皮肤里时,曾艾佳的手颤了一下。朱怡欣下意识用另一只手轻微扶了下曾艾佳的手臂。凉的,没有温度。曾艾佳僵了下,随即恢复正常。
艳丽的鲜血从曾艾佳那羸弱的手臂里流出。曾艾佳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的温度和生命力在流逝……
直至血包里的血液到达了200ml的刻度线,朱怡欣才伸手拔下了针,也不知道这样子直接拔会不会感染,“够了。”朱怡欣小声地嘟囔。
请将200ml的血放置传送带上
[21:15]
手里拿着血包,曾艾佳照着荧幕上的字幕将血包放上了传送带。“嗡嗡”,传送带启动,血包被缓缓带离。
“叮”提示音响起。
任务完成,+10分
[21:20]
朱怡欣看着面前满是水雾的镜子,双手撑在洗手台上,脑子里全是曾艾佳抽血时的那副表情,微微蹙起的眉头,紧紧咬住的下唇[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抽血害怕?还是单纯因为我?]
淋浴完,朱怡欣返回到床上。曾艾佳已经很识趣地搬了一张被子到沙发上了[嗯,前妻还是蛮好的]
荧幕上的时间跳到22:00的时候,整个房间的灯骤然暗了下来。只剩下电视右下角还微微亮着时间。
[熄灯还是卡时间的?]曾艾佳顺势躺下[有意思。怪不得找不到灯的开关]
朱怡欣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吓,随后很快便适应了黑暗,盖上被子沉沉睡去。
《白色蝴蝶》二
Day 2
朱怡欣是自然醒的。
房间的灯早已经在7:00的时候亮了。
她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向沙发,空无一人。不用过多寻觅,余光就已撇到了餐桌前的那个人[呵,起的真早]
洗漱完毕,朱怡欣坐在曾艾佳对面,如同嚼蜡般吃完了餐盘里的食物。
“今天的任务是什么?”朱怡欣率先打破沉默,语气生硬。其实她本不想说话的,但是两个人都保持沉默着实有点尴尬。
曾艾佳眨眨眼,目光越过朱怡欣投向荧幕。
顺着曾艾佳的目光,朱怡欣扭过头。
[DAY 2]
任务1:由实验体B为主导,用小刀在实验体A身体上的任意部位留下一条深8㎝,长10㎝的伤口。(+10)
任务2...
Day 2
朱怡欣是自然醒的。
房间的灯早已经在7:00的时候亮了。
她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向沙发,空无一人。不用过多寻觅,余光就已撇到了餐桌前的那个人[呵,起的真早]
洗漱完毕,朱怡欣坐在曾艾佳对面,如同嚼蜡般吃完了餐盘里的食物。
“今天的任务是什么?”朱怡欣率先打破沉默,语气生硬。其实她本不想说话的,但是两个人都保持沉默着实有点尴尬。
曾艾佳眨眨眼,目光越过朱怡欣投向荧幕。
顺着曾艾佳的目光,朱怡欣扭过头。
[DAY 2]
任务1:由实验体B为主导,用小刀在实验体A身体上的任意部位留下一条深8㎝,长10㎝的伤口。(+10)
任务2:由实验体A主动与实验体B亲吻30秒钟。(+10)
[8:30]
“选1。”
“选2。”
两个人的声音一同响起。
“凭什么听你的?昨天已经顺从你了,还不够吗?”
曾艾佳眯眯眼,“我还暂时没那么想死。况且,你……”
[你能控制住不拿刀把我捅死吗?]
朱怡欣猛地站起来打断了曾艾佳的话语,她眼神里的嫌弃满的快要溢出来,“不想和前妻亲嘴。”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塞住了曾艾佳的嘴。
第一天的平静的确有点出乎意料,今天朱怡欣的反应对曾艾佳来说才算得上是正常。
午饭,没有交谈。
下午都在各干各的,朱怡欣在看电视剧;曾艾佳在冥想。
晚饭,嗯,没有交谈。很正常。
曾艾佳坐在沙发上,眼前是一开始电视荧幕出现的几行字幕[一方死亡……另一方逃脱。那……她死了,我就能出去了?]
“砰”,响亮的撞击声拉回了曾艾佳的思绪。朱怡欣在撞门。
肩膀上传来的疼痛和纹丝不动的大门使朱怡欣不得不放弃撞开门这个想法。对着洗手间里的镜子露出肩膀,左肩已经红了一片[……早知道不撞了]
“吱呀”,洗手间的门被推开。
“涂药。”曾艾佳依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管药膏,“蠢,门要是能撞开,昨天你醒来就不会见到我了。”
朱怡欣垂下头,避免和曾艾佳眼神接触。她伸手接过药膏,“谢谢。”
没有理会,曾艾佳转身就回到了房间。
[呵呵,装什么冠冕堂皇?]朱怡欣一边愤恨地想,一边乖乖地把药膏抹到左肩上[嘶,好痛]
曾艾佳蹲在床头柜旁,仔细的翻找着柜子里的药物。药物的种类很多,抗生素、止痛剂、强心剂……绷带、红药水……她拿起绷带,思考良久[这些药物,是预示着后续会用上吗?还是说要我们自相残杀?那……才第二天,我不能那么快伤害自己的身体。不然后面的任务,可能对我……或者说我们伤害更大。]
再次抬头,曾艾佳的眼神已然坚决[先对不起了,朱怡欣]
[8:30]
淋浴完,朱怡欣正准备趴到床上,习惯性伸个懒腰,很显然,她早已把任务这事抛之脑后。
“朱怡欣。”曾艾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回过头,曾艾佳靠的很近,近到朱怡欣能听清她的呼吸声,看清她的眼睫毛。
朱怡欣下意识后退一步,但是她可能忘记身后是床了。当着曾艾佳的面,朱怡欣仰面倒在床上。
[22:00]
灯不合时宜的暗了。朱怡欣看不清曾艾佳了,“干嘛?”
“没事,”再次反应过来时。曾艾佳的气息已经微微喷到朱怡欣脸颊上了,她双手撑在朱怡欣头的两侧,俯下身,“我亲爱的前妻,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
朱怡欣抬起手轻推曾艾佳,没反应。
“你早应该趁没关灯前把我捅了的,”曾艾佳顿了下,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朱怡欣的面容,“任务必须要完成的。”
“明天你完了,我一定把你……”话还未说完,唇就被覆上了。
曾艾佳的嘴唇薄薄的,凉凉的,贴上来的瞬间朱怡欣的手便不自觉地攀上了曾艾佳的脖颈。这个动作把朱怡欣的思绪拉回了当年的第一次亲吻,也是这样子的,但是那是一次很纯情的吻,不夹杂任何其他情感,只有青涩的爱。而这一次的吻同样不带任何情感,不过很冷淡,很机械,就单纯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
令曾艾佳感到诧异的是朱怡欣没有反抗,只是沉默着接受这个吻。
[我们现在算什么?被迫营业的过世CP吗?]
[你本可以抢在熄灯之前拿刀的,那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呢?是顾及旧情?还是在怜悯我?]
[我是故意拖到熄灯的,我就是想看你会怎么样作出选择]
[25……26……27…………30]
“叮”,提示音响起,曾艾佳快速起身去洗手间。
任务完成,+10分
[22:02]
[有那么恶心吗?]朱怡欣擦了把嘴,盖上被子[再怎么恶心也是你主动的]
“啪”,曾艾佳才发现洗手间的灯不受时间控制,即使是22:00后,也能照常打开[昨天疏忽了]
看着镜子里“完美无瑕”的自己,熟悉的面孔,皮肤上没有新添的伤疤,只有旧的伤痕[能维持多久?]曾艾佳不敢保证每一天都能以这种手段免受皮肉之苦。对上镜子里自己的瞳孔,深琥珀色的瞳色,既有着自然的纯净,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邃,令人不禁想要靠近,却又不敢轻易触碰。伸出手轻触镜子[连我都看不透自己,何况是你]
再次躺回沙发上,回想起那个吻,曾艾佳还是止不住的惊诧[她没有反抗……什么意思?还爱吗?我的前妻?]
《白色蝴蝶》三
Day 3
...
Day 3
[8:00]
朱怡欣一个翻身就从床上掉了下去。
“哎呀。”
曾艾佳从深沉的梦境中被惊醒,迷迷糊糊地翻身下沙发,眼皮艰难的睁开一条缝,脑子里一片混沌。在眼皮间的缝隙看到朱怡欣连同被子一齐滚落在地,曾艾佳带着一丝无奈和不情愿对朱怡欣伸出手,“没事吧?”
朱怡欣握上曾艾佳的手,冰凉的触感让朱怡欣清醒了不少。她借着力站起,“没事。”
待朱怡欣站稳,曾艾佳才抽回手,“下次小心点。”
两个人再次面对面坐在餐桌旁吃东西。
曾艾佳对上朱怡欣眸子,语气略带惭愧“昨天的事……鲁莽了。”
朱怡欣摆摆手,移开目光[老娘大人有大度,不跟前妻计较]
[DAY 3]
任务1:实验体B使用道具在实验体A大腿根处取一块面积不小于0.5㎝×0.5㎝,深度不小于0.5㎝的皮肤组织(+10)
任务2:实验体A使用指定道具使实验体B达到高潮。(+10)
[8:45]
曾艾佳瞥了一眼朱怡欣。只见朱怡欣撑起下巴,仔细端详着两个任务。
[现在的我怎么可能会拉下脸让自己躺在你的身下?所以……我要选……]
“选1。”朱怡欣语气坚决,不给曾艾佳拒绝的机会。她马上起身拿起餐盘向门口走去。
听到朱怡欣的选择,曾艾佳感到一阵窒息,但还是选择妥协,“你别捅死我。”
过了一会朱怡欣回应,“嗯……看你表现吧。”
[我还不想死]
拉开床头柜,手术刀、皮肤缝合器、镊子等工具展现在眼前。[应该很简单吧?]朱怡欣伸手拿起手术刀[也就取下一块皮肤而已]
“你准备好了吗?”朱怡欣回头看向从洗手间出来的曾艾佳。
一阵沉默,“我能说没有吗?”
[15:30]
仰面躺在沙发上,双腿岔开,裤子被脱下扔到一边,只留下贴身衣物。曾艾佳那双纤细的双腿就这样毫无遮拦的呈现在朱怡欣眼前。因为偶像这个身份,曾艾佳的双腿瘦到几乎不带任何脂肪,只有肌肉和骨骼的轮廓。她腿部的线条清晰可见,伸手抚上她的大腿,还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皮下的血管在一突一突的跳动。
“没事的。”曾艾佳小声嘀咕,不知道是在安慰紧张到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珠的朱怡欣,还是在安慰还没开始脸色就已经苍白的自己。
朱怡欣拿起消毒棉签轻轻抹过曾艾佳的皮肤。曾艾佳首先感受到的是一股刺骨的冰凉,随之而来的挥发把消毒酒精的味道送进鼻腔。虽刺鼻但令人安心。
“别紧张。”曾艾佳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沉稳,但是却又夹杂着些许颤音。朱怡欣喉咙干涩到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应允。
曾艾佳扯起被子咬住,等待着朱怡欣下一步动作。
朱怡欣的手紧紧握着手术刀,没有手套的阻隔,手心上滑腻的汗让朱怡欣手上的手术刀好几次都差点脱手。
当手术刀贴上皮肤的时候,曾艾佳是害怕的。她怕自己大出血。她怕疼。她更怕死。
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肤,血珠顿时从那出渗出。起初只是不起眼的一滴,随后就像一条延绵不断的小溪,顺着手术刀漫延,在朱怡欣的手腕上留下鲜红的痕迹,再滴落到地上,把纯白的地毯染成了红色,耀眼的红;滴落到沙发上,把洁净的沙发浸成红色,刺目的红。
随着刀刃的深入,曾艾佳抓住沙发边缘的手愈发用力,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每一次刀尖的转动,每一次朱怡欣的呼吸,曾艾佳都能特别清楚的感知。疼痛像潮水般摇晃着曾艾佳的意识[快点……快点……再快点]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因为害怕而咬紧,渗出细小的血珠;清晰却又不致命的痛感扰乱了曾艾佳的呼吸节奏,急促而又紊乱。
曾艾佳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世界像是被雾气笼罩,所有的颜色和物体好像都很遥远。意识终究被疼痛淹没,陷入无边的名为黑暗的深渊……
“朱怡欣,我好疼。”
[你是下意识喊的我的名字吗?]
“快了……快了……”朱怡欣小声安慰着曾艾佳,手上的动作加快了节奏[曾艾佳你别死啊]
终于,朱怡欣手一抖,一块带血的皮肤组织被切出来,放在小盒子里。她拿起皮肤缝合器,没有理会满手的那已经干涸了不少的血液就开始替曾艾佳的伤口进行缝合。[一下……两下…………四下]伤口被钉子合拢钉紧。朱怡欣拿着绷带缠了好几圈,最后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是白色的,怪纯洁。
[结束了。]朱怡欣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板上。抬头看看曾艾佳,她早已因为疼痛而昏死过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朱怡欣起身虚抱了一下曾艾佳[不疼了,没事了]
按照荧幕上的指示将装着皮肤组织的盒子放上传送带。
“叮”
任务完成,+10分
[16:15]
朱怡欣走进洗手间。
打开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带着一丝寒意,冲刷着沾满血迹的双手。血迹已经风干,她用力的搓洗着双手,试图将那些顽固的血迹清洗掉。
血迹在水中晕开,像一缕缕红丝线,缠绕在朱怡欣的指尖。她搓洗的动作越来越夸张,水花四溅,沾湿了她胸前的衣物;她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胸脯上下起伏,配合着每一次吸气和呼气。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胸前,实在是不好受,于是伸手把身上的衣物拽掉。
终于,双手被洗净。朱怡欣关掉水龙头。抬头隔着镜子观赏着自己的身体。
镜子中的自己身材姣好,像是女娲精心雕刻的艺术品,腰肢纤细,曲线流畅,每一处都恰到好处的妩媚;视线上移,清晰可见的锁骨展现出一种含蓄的美感。微微侧头,锁骨也随着动作发生变化,像是在无声诉说着她身材的柔美。
重新穿好衣服回到房间,看到曾艾佳勉强从沙发上撑坐起来。朱怡欣感到一阵内疚[很疼吧?]
“今天你睡床。”
曾艾佳低头看了下沾染点点鲜血的沙发,又抬头瞥了一眼朱怡欣,眼神里带着疑惑,“那你呢?”
“睡一块能掉块肉?”
曾艾佳不语,只是一味的沉默。
别的不说,曾艾佳确实是掉了块肉。
准点熄灯。时隔几年,两个人久违的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今天怎么不捅死我?”曾艾佳问。
“我没那么小气,被前妻说几句就要捅死你。多不值,玩多几天再捅好了。”朱怡欣阴阳怪气的回复,“也不知道是谁体虚,做完任务就昏过去了。”
曾艾佳抿起嘴没回答,而是问,“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莫名其妙被拐到这里,还跟前女友困在同一个房间。”
“没有怎么想的。我只觉得能活着出去就行,其他的无关紧要。”
没有回应。
“那你怎么想的?”
“觉得有人在报复我。一睁眼就莫名其妙跟前女友在同一房间里了。”
“跟我同一间房很晦气?”
“没有。”
很生硬的回答。
过了良久,朱怡欣翻了个身背对着曾艾佳,“睡觉吧。”
得到的回应是腰间搭上的手。
“别动,让我抱会儿。”曾艾佳轻声在朱怡欣耳边细语。
“你害怕了?”
“不是。我是在想,如果我突然间抱住我前女友,你会不会反抗。”
“我会。”朱怡欣说完便想挣脱开。
“可我受伤了。”[想让你安慰我一下]后面的话曾艾佳没脸说,但的确是那么个意思。
朱怡欣动作一顿。[撒娇?]随后整个人放松下来,“那你抱吧。”
朱怡欣说完就感受到腰间的手紧了紧,然后她往曾艾佳那个方向挪了挪。
“睡吧。”
这一次回应的是曾艾佳匀称的呼吸……
[多久没被曾艾佳抱过了?]朱怡欣自问[好像三年多了吧]
《白色蝴蝶》五
Day 5
曾艾佳无神地坐在椅子上。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伤口那块地方带来的炙热[感染了]
她褪下一半裤子,解开绷带,露出还没愈合的伤口。
那处边缘已经红的发肿,拿手轻轻触碰能感受到滚烫。靠近一闻,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她试着绷紧大腿发力,果然,一阵刺痛的感觉传来[是死亡的预告吗?]
“还好吗?”朱怡欣拿着餐盘出现在曾艾佳的视野里。
“没多大事儿。”曾艾佳一如往日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变化。裤子也早在朱怡欣发现之前重新穿好。
“你怎么把绷带拆了?”放下餐盘,朱怡欣急切地问。
“我……”曾艾佳没想好措辞,只好沉默以对。
“要帮你重新上药吗?”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Day 5
曾艾佳无神地坐在椅子上。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伤口那块地方带来的炙热[感染了]
她褪下一半裤子,解开绷带,露出还没愈合的伤口。
那处边缘已经红的发肿,拿手轻轻触碰能感受到滚烫。靠近一闻,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她试着绷紧大腿发力,果然,一阵刺痛的感觉传来[是死亡的预告吗?]
“还好吗?”朱怡欣拿着餐盘出现在曾艾佳的视野里。
“没多大事儿。”曾艾佳一如往日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变化。裤子也早在朱怡欣发现之前重新穿好。
“你怎么把绷带拆了?”放下餐盘,朱怡欣急切地问。
“我……”曾艾佳没想好措辞,只好沉默以对。
“要帮你重新上药吗?”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说着,曾艾佳站起来。在床头柜翻出一支抗生剂。撩开衣服消过毒,立马就给自己来了一下。
清凉的液体被针筒缓缓推入身体,伤口那处的滚烫好像也有所缓解。
酒精喷上伤口的那一瞬的刺痛惹的曾艾佳呲牙咧嘴。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展开绷带,轻轻铺到伤口上,再一圈一圈的缠紧,最后固定。可能跟朱怡欣的习惯不同,曾艾佳没有打蝴蝶结,而是把末端塞进绷带里固定。
提上裤子,曾艾佳开门走出[但愿没事]
吃完早饭,两个人再次坐到了沙发上。
[DAY 5]
任务1:由实验体B用道具在实验体A喉结处留下一处蝴蝶样式的纹身。(+10)
任务2:实验体A使用指定道具在无光源的条件下实验体B达到高潮。(+10)
[9:20]
对视一眼,双方都从彼此的眼里得到了答案。
“选1。”曾艾佳的声音坚定有力。
听到这个答复,朱怡欣试图从曾艾佳那双眼睛里寻找到点什么。很可惜,那双眼睛里除了自己的倒影外,她并没有再看到什么,甚至都看不透曾艾佳的流露的情感。
朱怡欣轻叹,点头默许曾艾佳的选择[这样的话,我尊重你]
[16:36]
拉开柜子,从里头拿出已经有图案的拓印纸、纹身针和颜料。
曾艾佳坐在椅子上,昂高头,露出脆弱无比的喉结。消瘦的缘故让脖颈处看上去轻轻用手一握就能捏碎,拿手贴近,隔着皮肤便可以感受到内里的血液在流动。
拿出酒精消过毒,把拓印纸按在曾艾佳的喉结上。
撕下拓印纸,蓝色的图案展现在朱怡欣眼前[现在只需要按着蓝色的痕迹就好了。没事的没事的]
扭开那罐白色的颜料,朱怡欣拿纹身针沾了点。另一只手扶上曾艾佳的脖颈,“准备好了了吗?”声音些许颤抖,这句话也不知道在问自己还是问曾艾佳。
曾艾佳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深吸一口气,手上的针轻轻刺进表层皮肤。霎时间,刺痛感传遍全身[太疼了]曾艾佳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与针头触碰,又一层新的痛感袭来。痛感几乎让她裂成两半,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汗珠不停地分泌,不过短短几分钟,身上的衣服就被汗水浸湿大半。
曾艾佳不敢出声,她害怕声带的震动会使疼痛预发剧烈。
一滴豆大的汗珠滴落在拿着针的手上,它挤进手指和纹身针的间隙里,像是在捣乱。朱怡欣没有理会,而是专注于一针一针地描绘着图案。替人纹身很考验精神和耐力,手上的针刺深了会刺穿喉管,刺轻了又不显色。曾艾佳还时不时咽口水,喉结的上下滚动更是给这个任务加大了难度。
脖子因昂起太久已经开始发麻,喉结那处断断续续的刺痛令人无法忽视。疼痛和发麻的交织让人精神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曾艾佳发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烫,喉咙干涩[是发烧了吗?感染引起的?]不容多想,新一轮的疼痛袭来,填满了思考的空间。窒息般的疼痛。疼,疼的要命。
到后面曾艾佳已经对疼痛感到麻木了,双目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结束了吗?]
随着最后一针落下,任务结束。一个白色的蝴蝶跃然显现在曾艾佳的喉结上。平心而论,挺好看的。
“叮”
任务完成,+10分
[18:42]
朱怡欣拿沾了酒精的棉花擦过纹好的地方。
没有过多的言语安慰,朱怡欣只是浅浅地在曾艾佳的额头上留下一个点到为止的吻,唇瓣触碰到的地方有些许滚烫。发觉不对劲,朱怡欣拿手背贴近曾艾佳的额头[发烧?]
掰过曾艾佳的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力气像是在一瞬间被抽走,只能无力地摇摇头,“没事。”简洁的语言,没多大感情。
曾艾佳看到朱怡欣的眉间蹙起一个小山丘,神情有点生气,但是眼神里却是关心,“你说实话。”
按着桌子借力站起,曾艾佳缓步走向床边,“砰”的一声。整个人脱力倒在床上,“应该是发烧了,休息会儿就没事了。”
闭上眼,意识便被拉进黑暗。
在梦里,曾艾佳回到了18年[你最爱我的一年]在这一年朱怡欣会嗲着喊她曾艾佳前辈;会青涩的表达对自己的喜欢。
2019。她们迎来了第一只小猫,叫拽(朱艾)渣渣。几乎诠释了一猫二人三餐四季这个形容。
2020,曾艾佳最爱朱怡欣的一年。那年生诞上的那句生日快乐,又是多少人入坑的起点。
2021。紧握的手还是分开了;最佳拍档的遗憾再也不能弥补了;七场低烧也让大家心梗,感慨:如果时间能够倒流。
2022、2023……
2024,朱怡欣你总选超过曾艾佳啦,还恨吗?连续两年命中注定的711、互换名次,向河里的聚聚展示了什么叫玄学CP。
梦境猛地被一拳打碎,是朱怡欣。红着眼,一步一步靠近,“为什么跟她走那么近?”“为什么……”
“我不要了。”
伸出手格挡,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在身上。再抬头,朱怡欣变回那个18年的朱怡欣了,眨巴着闪着光的眼睛,张开双臂,天真无邪的盯着曾艾佳。
伸出手回抱,就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朱怡欣化作泡影消散,“朱怡欣!”
“曾艾佳?曾艾佳?”
迷糊间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怎么了?”
“你突然间好大声喊我,你没事吧?”
曾艾佳没有回答。她整个身体都在发烫,被窝里很闷,想掀开被子透凉,朱怡欣却又隔着被子把曾艾佳的手按了回去,“会着凉的。”
后面再说了什么曾艾佳就听不到了。只知道头很沉,眼眶很烫,被窝很闷,就连腿上的伤口也在发烫。也听到朱怡欣在说着点什么,却又都听不见了。
[大抵就这样了吧]
后记
现在是2024年12月27日凌晨3点14分,我刚设置好番外的定时发送时间。哎嘿,正篇572209字+番外129326字,共计701535字的《无名之人》算是彻底打卡咯🔚(好,先写到这里,我睡醒了再来继续写后记)
笑昏了,这个小海它有点东西的。我当初预想写个二十万就行了,结果一不小心又又又又又又又又又又又写多了(x)当时天真的以为连个大纲都没有的文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事实证明还是我不够了解我自己的离谱程度哈。
在正式盘它之前,按过往的规矩还是要先感谢。第一是要感谢每个读完了小海的读者。我一直认为人的时间是宝贵的,所以希望自己写出的东西在别人读完以后不会觉得...
现在是2024年12月27日凌晨3点14分,我刚设置好番外的定时发送时间。哎嘿,正篇572209字+番外129326字,共计701535字的《无名之人》算是彻底打卡咯🔚(好,先写到这里,我睡醒了再来继续写后记)
笑昏了,这个小海它有点东西的。我当初预想写个二十万就行了,结果一不小心又又又又又又又又又又又写多了(x)当时天真的以为连个大纲都没有的文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事实证明还是我不够了解我自己的离谱程度哈。
在正式盘它之前,按过往的规矩还是要先感谢。第一是要感谢每个读完了小海的读者。我一直认为人的时间是宝贵的,所以希望自己写出的东西在别人读完以后不会觉得是浪费时间。一直以来每位朋友留下的评论我都会认真看,很喜欢看。在阅读到那些发自内心的感触后,我会由衷地感叹文字的存在真是太美妙了。人总有共情的时刻。非常感谢每个留下过这种情感的人。
第二是要感谢本次参与试读的二十位随机泰妈粉丝朋友。嗯,小海的试读人数可谓是史无前例。原因很简单,它没有大纲。一个没有大纲的故事需要比以往更多的样本去参详,这样才可以找出问题,才能讲完一个长故事。并且小海的创作形式不同,也决定了,它必须要相当多的人去考量。
过往的《真相》只有五位试读人,因它是单元剧形式,所以她们一下读了整个第一单元的故事;《风陵》也只有五位,风陵写一章更一章,所以试读的人只读到了一章;《蜗》也是写一章更一章,也是五位,也只读一章;《小海》区别于以上所有,因为我打算一次性轰炸放送,搞个闪击战闪击gnz tag。它是写到一半以后,拿出序到第六章,给予每个人不同的章节去试读的。有的朋友只看到了序,有的看序到第三章,有的是到第六章,有的只有单章。二十位伙伴基本上都完成了试读,大家的反馈非常丰富有趣。在这里由衷感谢诸位参与者,辛苦。
通常来说我会给予参与试读的随机伙伴们奖励。当然,是根据反馈的有效程度来的。《真相》《风陵》《小蜗》的奖励都是开天窗(指可以回答她们想知道的任何剧情,或是提供推理的线索。)小海是我第一次将故事角色作为奖励派送,当然,这是有原因的,后面再谈。
二十位伙伴里,神七的前两名白豹和兔狲作为反馈的佼佼者成功入选。我让二位提出角色要求的时候,她们误以为是打个酱油就结束。拜托,奖励哎,怎么会打个酱油就完事。我的每个角色可都是有用的。只是没想到这俩姐一个比一个生猛。一个要求上战场去突突两枪,一个要求被坦克压☝。
行吧,我以为这就是极限了,没想到神七的后五位更是幽默高手。我天真的以为,我放开权限以后,她们会提出类似给我磕的cp多来点糖的要求。结果……哈哈。
有要求让她推挨嘴巴子的(巴掌安排到位);有说出如果我女要死,一定要死得场面够大,看了忘不了的(然后等更完了,她看了一半,半夜给我发微信【怪,我梦到我女死了,这只是梦对吗?怪。】);还有高手提出要看罗寒月搞骨科剧情,我问啥骨科,她说都行。于是我让我推腿被拐子打折了。嗯……这怎么不算是一种骨科呢(x);还有一位提出,她女上辈子在风陵当童养媳,这辈子能不能万人迷,上下通吃。我:好,上下通吃是吧?可以,两个对象行不行?直接安排两个;还有人说,能不能让我女这次主打一个永不低头?行,安排。
嗯,本次的奖励就主打一个,你敢说我就敢给你弄。反正没大纲,怎么发癫都可以。
好了,感谢完了,下面就正式来谈谈我们小海的一些东西吧。
一 起源
作为们中泰,嗷也不是,作为们河唯一一个(应该是吧)梦境型写手,当然又是做梦梦到了一点儿东西才会写故事的。根据聊天记录显示,今年3月24日凌晨1点51分我做了一个无意识怪梦。
我梦见和有人们进入了一个相当怪异的山,那里头瘴气遍布,到处都是能把天都挡住的树。我在梦里看到了一个村子,门口有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他一直在哆哆嗦嗦,然后嘴里用很重的口音说要送信。我们问他信在哪里?他说在肚子里。我回头跟友人中的一位医生说,要不要一起给他剖出来?疯子就吓跑了。
在那个村子的西北角有个很破的小土庙,佛像的脑袋都丢了半截。这个时候一位友人忽然说,在肚子里,会不会是在佛像的肚子里?我们把佛像推倒,里面只有几只死老鼠的骨头。但在佛头里真的有一封信。信上面写,让人到一个叫下城的地方碰头。一路上遇到军队务必躲藏避开。说大家都在那里集合,再商议后路。我们推出这个疯子可能是当时送信的人,不知道怎么没找到收信的,遇到袭击就逃亡,最后因为什么受了刺激成了疯子。我们捏着信去找那个疯子,但怎么都找不到了。最后,我们离开那座山出去吃菌子,见手青真好吃。
对,这就是小海的序《寻佛的疯子》的由来。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打算写这个梦。它在我和朋友们的聊天记录里尘封很久。有一天,我跟卡老师半夜三更聊天,她忽然问我下个故事写什么?说古代,现代,鬼代都写过了,差个近现代还没伸手。那时候的我说不愿意写这个时代,因为太约束。她不明白民国为什么约束,我说,因为这个时代的故事一眼看得到头。虽然那是一个各种东西混杂交织的时代,这意味着它的开放度是很高的,想玩什么都能玩。但同时每个人都知道它发生过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且这个时代不可避免的会跟大字沾边,比如时局、家国、战争。无论什么角色,几乎猜都猜得到她们的大致结局。我不喜欢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所以不想写。
是的,一开始我很排斥用这个时代作为背景去写东西。理由如上。所以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是不愿意写。然后我俩开始围绕这个时代扯犊子。扯犊子,本人另一个重要灵感来源。即跟朋友们平时聊天,天马行空聊高兴了,突然冒出来的灵感。几乎每个文都有扯犊子的东西参与。我玩得好的朋友说每次在文里看到我和她的对话变成现实入内都觉得很有趣。小海可谓是梦+扯犊子的综合产物。而小海的番外《梦黄粱》则是23年的,我跟兔狲深夜扯犊子的综合体呈现。把平时当作玩笑的,变成现实,不是也很有趣吗✌
后来卡老师又来“哄骗”我做饭吃。我受不了了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了,于是大手一挥敲了几百个字。又想捉弄她,便把它们套上密码,变成摩斯密码发过去。我当时随手写的第一句就是:在成为疯子之前,疯子其实是傻子;傻子在成为疯子之前,是个看大门的乐呵小子。
当时的我写下了序的前三段丢过去。心想整完她,该清静了。结果,可恶,自己没放过自己。写都写了个开头了,不写完好像很难受。唉,这该死的intj的本能促使我把《寻佛的疯子》一口气写完。但这时依旧没打算把它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它只是作为一个我无聊的产物放在那里。可就像我说的,写都写了,算了再摸点吧。大不了我偷偷摸,不告诉别人()嗯,于是在我偷偷摸了几万字出来之后,发现停不下来了。好吧,事已至此,写完得了。
于是《寻佛的疯子》就成了小海的序,小海的故事也就正式开始。此时已是八月间了。
二 小海的本质是没有大纲的随想集
嗯,虽然这个话说出来有点难以置信,但小海的确是没有大纲的。没有的原因很简单,我就是想挑战一次无大纲创作。因为觉得已经去写自己不愿意写的时代了,本身已在进行挑战,不如多加点码,好玩才刺激。intj的本性就是喜欢挑战有趣的东西。小海本身有几大挑战:
一 无大纲创作
二 大时代小人物
三 在特定的无可更改的背景下,写出让人愿意读得到最后的故事
四 两分刀
之前总有别的想尝试写东西的朋友会私信我交流。我总是会告诉他们,一定要有过硬的大纲,要把骨头打好了才能长出好的血肉。但这次我一反常态,打破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规则。我的群像一共有四篇:《真相》《风陵》《蜗》《无名之辈》
《真相》当初不光有总大纲,甚至精化到每个单元,每个角色都有细致的梳理和规划。光是大纲和构思梳理就写了近三万多字。因为它是悬疑文,它必须如此才能不出一点儿差错。《风陵》在风陵南渡这一章之前也没有任何大纲。因为小风的叙事模式和真相不一样。它算是一个角色的追忆,那么太模式化梳理不符合要求,所以类似随想随写。《蜗》同样每一章都有大纲,因为小蜗是碎片化拼图,每一块都要严丝合缝扣上。
小海没有大纲。我不知道怎么去给它列纲。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是觉得一眼看得到头,无论你什么身份地位,只要你在这个时代,结局大多都差不多。所以不需要大纲。那天我想了很久,纠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需要?intj无法忍受没有规划的东西,所以迟迟无法动笔继续写。后来我想明白了,它其实并不是真的没有大纲,我之所以能够一眼看得到头,是因为我知道历史的走向。所以不是没有,而是以史为纲。
想明白这点之后,我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这个时候的我知道历史的走向,但那个时代的人们本身毫不知情,正如我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那么何不以毫不知情者的视角去看那个时代的故事呢?于是,大时代小人物的核心也就此定下。既然无可避免绕不开时代二字,那就把小的放大,让小来承担所有“大”的东西。其实这样是最正确的。因为历史和时代本身,皆是人的创造物。所以小海的视角向下落,落在那群史书不会记载的人身上。
正如我不愿意写,我同样觉得有人不愿意看。那时候我问另一个朋友,我说写这个时代你愿意看吗?她说不愿意。我问为什么?她说成天除了打仗就是打仗,不用看到最后一行字都知道结局。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又想,如果我能写一个避开这些东西,让人能够看得到人本身的故事呢?有趣,加入挑战。
两分刀。最开始我说小海的设定只有两分刀,几乎所有的试读者都觉得不可能。用卡老师的话说民国十有九悲,怎么可能只两分刀?我说 就是因为你们都这样觉得,所以我才要反其道而行之。那个时代的确全是血泪,但比起痛得死人,两分刀反而难上加难。
我对她们说,小海要成十分刀很容易,把人全都撵进南京就行了。但是我不愿意,我不想那么做。说到底,我其实是厌倦了一定要捅穿全世界。我想看看,如果不那样能不能讲明白一个故事?能不能写出一个也称得上及格的故事?我厌倦了要用反派和对立去推动故事,于是这次也尝试没有反派的设定。这一点其实也符合历史本身。
因为无论是谁,在这个时代都只是一个难民。人只有三种:光鲜一点儿的难民,难民,死去的难民。不需要反派了,因为历史和时代本身就是最大的反派。
还有一个原因让我只想写两分刀。从《all》时期开始看我文的人都该知道我的创作手法。即先做梦,再运用清明梦的能力去创造一个需要的世界,在里头自己去变成任何一个角色去体验故事。这一次,我运用清明梦的能力把自己放置进了,刘力菲和陈珂在密道隧洞里逃生,以及曾艾佳在防空洞里的情形。
说实话,我是个很喜欢黑暗的人。我的房间常年不开灯也不开窗帘。我本以为在梦里作为刘力菲去爬逃生隧洞是很轻松的事情。可是一置换视角后,我发现完全不是我预计的模样。
火折子在手上,不算完全黑暗,眼前有火光照亮。但是往前攀爬的每一步,碎石划着衣裳,划破手臂,鼻腔里嗅到各式各样的潮味,臭味。努力往前爬,可是怎么都看不到尽头,一直都克制不住想要呕吐。这时的“我”是长达十数个小时未进水米的人,胃在抽搐。地上时不时有虫子爬,让人受惊吓。爬很久,爬筋疲力尽也还是没看到出口。那前头是什么?真的是出路吗?若爬到尽头发现是坍塌的,堵死的路呢?无数个念头就这样冒,呼吸声越来越乱,“我”还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外面的世界和地狱没差别,现在这条路也好似通向地狱。“我”忽然的哀哭,随后抑制不住地干呕。爬出那里时,我醒了过来,人很难受。测了一下,心率攀升到143,血压137,缓了很久才缓过来。
下一个防空洞。我小时候喜欢去家附近的公园玩。它的周围有许多个高大的,看上去黑黝黝的深洞。从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每次路过都觉得不舒服。有一次我终于下决心走进去,里头有栅栏无法深入,但那种阴森的感觉一直让我难忘。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废弃的防空洞。
按历史的轨迹,当时许多人随着迁移来了重庆。在轰炸里度过了十年零六个月。伤亡者,有近三分之一都死于大隧道惨案。我将她们挪到重庆,在这里不出点事情也不现实()所以,这就是拿着新造的人剧本的二位的舞台。
我代入到曾艾佳的视角,在防空洞里一点一点感受那种要命的痛苦。具体的,我不愿意赘述,只能说醒来之后,我发现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抓烂了自己的皮肤。窒息的确会如此。
说起来,我从未真的踏足过那处遗址。前些时候兔狲来重庆旅游,她好奇去参观了,然后给我发来了遗址的照片。
她问我,你写的是这样的地方吗?我说是。她说去参观的时候其实只有几个人,但他们站在那里依旧觉得呼吸不畅,胸口闷堵。过了很久,我说,那时这里容纳了有上万人。他们为了活命而进入这里,结果这里却成了真正的地狱。
历史是没有办法轻松应对的东西,所以在两次清醒梦的视角交换后,我真的不忍心再下毒手。就这样吧。生活在这个时代已经足够悲惨了,没有必要再去做多余的事情。太痛苦了,不要这样。
现在完结了,回头去看这四条,似乎都算是勉强达标了吧。嗯,还算有趣。在没有大纲的情况下,小海注定只能一次性放送。因为发了就不能改了(笑) 没大纲,但依旧把控着全局写了严丝合缝的几十万字。布了许多伏笔在里头。wooo看来还算是又进步了一点儿吧。
为什么说小海是个随想集?很简单啊,没有大纲,每天打开电脑想到什么写上去什么。这个时代有太多可以讨论的东西,甚至放到今天也没过时。念头都可以放进去,思考的成果都堆砌在此。但有时候冒出的想法并不都是命题式的大事。不一一列举,只讲三个比较典型的随想场景:枫桥夜泊,夜游秦淮,番外的卢猫儿和小狐狸讨论牌坊。
小海文中启用的地区非常广,算是有史以来启用区域最多的一个文。但有个问题,本人作为一个几乎不怎么出门,连自己家房间都没去完过的超级i人宅女,小海启用的所有地图我都没去过()嗯……身为重庆人,但连重庆主城都没正式去玩超过三次()一点儿没骗人,活了二十五年了,今年十月去主城玩的那次,是我人生第三次单纯去玩。
要启用现实地图,但又都没去过。怎么办呢?架空呗。小海的旧城其实就是以江浙沪区域为总背景架空而成的一座城。最主要的场景架空了,但其余的不能也这样吧?那咋办?百度百科呗!指哪儿搜哪儿。
枫桥夜泊:将w6的约会设在苏州,纯粹是因为那时候有朋友刚好去那里玩。我顺手就拿来用了。没去过,打开搜索,我搜枫桥,看过后大失所望。那天我几乎跟我所有的试读人都抱怨了一遍。我说,枫桥怎么会只是这样一座桥?它跟我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契合,看到图片还以为是找错了。它甚至没有西安兴庆宫公园里的那个小桥好看。搜寒山寺,我更失望。我说,它竟然只是这样一座小小的山寺。完全不知道它们到底凭借什么占据了我那么多年的想象。
兔狲说,她去过江浙沪很多地方旅游,真的都差不多。似乎没什么分别。我在极失望的心情下说,其实出去玩都是一样的,差不多的景色,差不多的城市,一切都差不多。
可能有点太超过了,许多人也许不能理解,但我真的难过了半个多小时,只是因为有种破灭的感觉,尽管我从来没幻想它们应该是什么样子(双鱼座是这样的,让让我)
这时候七老师说,其实不一样。她说每个旅程看起来差不多,的确是吃吃喝喝走一走就结束。但决定这趟旅程质量,最重要的因素是相伴的人。她说,你今年去广州看公演那么开心。广州其实和别的城市也没有区别,一个人可以看公演。但为什么你这么高兴?因为这趟旅程还有奔赴的意义。是啊,世上的所有景致其实都是人赋予的某种寄托。然后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大失所望,我会觉得它们不该是这个样子。于是我在文里写刘力菲对枫桥和寒山寺的普通感到失望,觉得它们撑不起人们的愿景;刘倩倩不失望,她觉得一切都符合想象,因为在失意之人眼里,枫桥变不成康庄大道。 是的,枫桥本身只是一座桥,刘力菲希望它撑起愿景,所以看到它的模样后失望。刘倩倩不这样想,没有目的,所以觉得符合想象。至于我,我会失望只是因为我尚未有过失意的时刻。本人太淡了,物欲极低,没什么在意的。我觉得它有盛名就该宏大,理所应当的忽视了它本身就是一个符号而已。但的确,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枫桥。
刘力菲被寒山寺的一百零八响钟声包裹。钟声净荡不了爱欲,枫桥撑不起这份情。这是必然的。因为它们本身只是一个符号罢了。
夜游秦淮:
嗯,没去过。只是单纯觉得要去逛下的好。我也不知道南京有什么,脑子里只有秦淮河。于是百度搜索旧照片,搜地图来看。这时我惊讶无比地发现,夫子庙竟然就在秦淮河畔!我还特意向兔狲和空糖询问,地图居然没有出错。我大受震撼,这是能放在一起的吗?随后琢磨了半天,又跟dj说起这个事。我说,我在思考一个哲学问题。那夫子庙里头供着的,日日见秦淮河的艳景,他是会跳下来跟他们一起沉沦呢,还是会眼不见心不烦,视而不见呢?我们讨论了好久,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艾朱逛秦淮河时说的那些。神明也需要人欲的滋养,欲念熏天的地方,反而愿力越强。他一定会共沉沦,因为他的赐福便是醉生梦死的安乐梦。
写到兔狲被坦克压死之前的某个晚上,我和她讨论起史书,讨论南京。我们说起有多少个朝代的国都被沦陷过。这时,我突然想起南京好像在我们众所周知的这一次前,还有过好几次血洗。怕记错了,我翻找资料一看。这个屠十数万,那个屠十数万,最刺眼的还是秦淮尽赤四个字。
我说,为什么人总是要反复去犯前人就犯过的错呢?秦淮都赤了那么多回了,为什么还会沦落到这个境地?当下的心情就是愤怒,然后是深深的无力感。我看着搜出的图片,想象它尽是赤红的模样。历史曾经拥有过的,那样惨烈的景象都唤不醒后世纸醉金迷的人们。还说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该,该亡。
卢猫儿和小狐狸讨论牌坊:
写到这里的那天我朋友约我去吃羊棒骨。那是我第一次这种东西,觉得那个肉无比鲜美。我问店里的阿姨这是什么羊肉?阿姨说是羔羊。我心想怪不得这么好吃。拿着肉畅快啃,再用吸管吸溜吸溜骨髓,吃得相当尽兴。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根本就是毫无理由的,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三个字:不羡羊
不羡羊是什么诸位自己搜索便知。发明这个词的人觉得不羡羊的肉比羔羊还要软嫩鲜美。我看着手上的肉,想了十几秒,最后又大吃一斤()回去了我就码字,写下不羡羊的那几段。
我在跟兔狲她们几个讨论的时候,一直说,其实吃人才是上下五千年的传统。因为你翻开史书,真就是处处都是吃人。先生说的一点儿不错。它还会延续,一直是。只是换了文雅的食法。食之艺术才是中华之大成。
嗯,小海就是这样,在一边发现意外的东西,一边有所感写出来的。所以我说,它其实更像一个随想集。
三 创作过程中一些有趣的巧合
太炸裂了家人们。你们知道历史最有趣的是什么吗?是当你以为有些事是假的,荒谬的,结果却发现它确有其事。
我在终章,写到重庆大轰炸时期的时候写罗寒月和郑丹妮因为厌烦了成日的袭扰,于是开始“抽象发疯”。一个只要警报响就去锅炉房洗头,一个只要警报响就去煮汤喝。丝毫不慌,一点儿不想着躲了,急得李姗姗和陈珂成天喊祖宗。
在那种危险的情况下,她们这种行为是绝对的“摆烂”。但是为什么我这么写了呢。哎嘿,真绝,因为历史上真有人就是这么干的!
最炸裂的是刚好一个姓罗一个姓郑,笑得想死。虽然小海启用的是国立中央大学,不是西南联合大学,但我还是直接拿来用了。
说起来我为什么当时选了国立中央大学。单纯只是想就江浙沪(京沪)地区给她们找个学校上。于是百度搜索了民国时代这个区域存在的学校,看上它了,就把刘倩倩和张润、叶舒淇打包送进去。完全没想过后头的事情。直到快写到西迁,我才想起去查一下这学校当年迁没?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我嘞个乖乖,迁了,迁的还就是重庆。而且这学校当时还在南京的时候被炸了,有人员损伤,但迁至重庆后的十年零六个月的轰炸里,它在校师生0人员伤亡。我当时感叹,这学校阴差阳错是真选对了,真的是太炸裂了。
并不是很多人都知道,我的零花钱业务是给人算命()嗯,我真天天没事在家给人看卦看风水赚零花钱。因此,陈算子的卦也都是很有趣的巧合。开篇刘力菲为还在国外的罗寒月抽签。那其实是我在电脑上随便抽的,刚好抽出来的两个都符合我要的东西(笑)
其次,陈算子给李姗姗用小六壬起的卦也很巧。我当时心念一动,直接拿133去起小六壬,算出来刚好是大安,速喜,小吉。好巧,就是你了。
还有很多巧合的小细节,不多赘述,自己挖吧()
四 小海其实是音乐剧
小海是我启用bgm数量最多的一篇文。但可惜,由于终章不能发出,许多我设置好的跳转音轨也听不成。《御碑亭》《游园》《惊梦》《哀江南》《天涯歌女》《四季歌》《秦淮景致》《小河淌水》《茉莉花》《码头姑娘》《烈女》《奇异恩典》《盛装》一共十三首。每一首都是精挑细选的。小海的主题曲是们z的《烈女》片尾曲是《码头姑娘》
有一段时间我在纠结到底是启用游园惊梦还是桃花扇的哀江南,作为徐楚雯的出道首秀。因为每一个东西我都是有用的,不是随便选的。拿不到主意,我问旁人,他们没看过也不知道。最后想了又想,我决定启用游园惊梦作为雯淇的剧本,拿来作首秀。嗯,必须是游园惊梦,只能是游园惊梦。
小海有一个其余几个文没有的麻烦。那就是受时代限制,我必须要让她们先启蒙,明白如何区分友情和爱情才能继续推进感情。其余的文没有这种麻烦,扭头直接开始亲都可以,全员上来都是女爱也可以。启蒙的活教给了soso姐,必须要先种这种种子才能牵动发展。这时的叶舒淇根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徐楚雯的真实情感是什么,需要一次彻底的觉醒,所以我用《惊梦》去激活她的意识。
这是《游园惊梦》必须在《哀江南》之前的一个原因。其次,我要以《惊梦》作结,为紧随而来的烽火战乱开篇。嗯,我一直写南京的美丽像永不落幕的梦。惊梦,枪炮惊的就是这易碎的幻梦。于是乎,在血染梧桐的城陷后,终章在一开头便将《哀江南》抬上来,再佐以《四季歌》和《天涯歌女》循环连扣。如此,才算用得恰到好处。
小时候音乐课学这后两首歌和茉莉花。那时候老师没有讲过《四季歌》和《天涯歌女》到底在唱什么。稀里糊涂跟着唱了便是。她讲过《茉莉花》还说这首其实好几个版本。她说她喜欢将它视为情歌。为什么呢?茉莉,莫离,望君莫离。
我当初发神经让这次的罗寒月自己给自己弄一出东拼西凑的爱情。什么样的落幕适合这出戏呢?想了好久,我决定启用茉莉花。但是,我搜索英国有无茉莉花时,百度告诉我没有。这是一个没有茉莉花的国都。思考好久,我反而继续用了这个作为结尾。在一个没有茉莉花的国都,费尽心机寻来那一抹芬芳,怎么不算是罗曼蒂克的完美落幕。
第一次听《奇异恩典》是看柯南,第二次是《白色巨塔》第三次我用在小海的那场葬礼上。这本身是首宗教曲,符合曾艾佳的设定。而我这次给她新造的人的剧本,最合适的曲子就是这首奇异恩典。
我在文里写她和杨媛媛因为阿若的事情产生争论。那其实是一个壳子。一个新造的人的空壳子。她以为那句话的含义是拥有全新的身份和过去割裂就是新造的人。但其实灵魂的更新才是。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那些东西,所以其实说那些话,发出的疑问都带有最原始的嫉妒。她真的没有吗?有,只是她从未发觉自己拥有。她以为的等价交换,其实从来都不是。在最后的时刻领悟出自己拥有着崭新的一切,这是真正的,名为爱的奇异恩典。
我以《盛装》作为艾朱的bgm线,参考人物舞台为曾艾佳的版本。我很喜欢这首歌,甚至无数次说,目前最喜欢的版本就是她这一版。因为只有她这一版,让我感受到了这首歌的词真正该有的东西。启用它,再加上奇异恩典。简直是太完美了。
五 番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猜都猜得到看到第一句话 诸位要 “啊?给我干哪儿来了?”
没想到吧,我这次玩怪人宇宙。笑死了。因为我觉得小海是癫的,我们要玩点癫癫的东西乐呵乐呵。就像我小海里写的戏中戏《神请将军诛妖邪,小月老乱点鸳鸯》没什么,我就是任性想发癫。我还挺喜欢我写的这出戏的,不知道诸位怎么看。
其实通常我在正文都会为番外伏笔的。当诸位有人在评论区里说,想起哪里哪里的时候,我心想这就对了。毕竟要怪人宇宙啊()原本是想拉上我们《all》一起玩的,但后来想起它不算是完全的群像,所以没拉上我们小all。
无名。天下有心人,皆是无名氏。我用番外再扣回《寻佛的疯子》 小海的故事也就终于自成闭环了。
我算了一下,截止到目前,不算短篇,我已为中泰创造共计三百五十五万余字的故事。说实话,人也是会累的,会疲倦。所以维护我的精神力,我决定小海之后开始无限期停笔休息,等有想写的再继续动手。当然了,我手上有一篇只有极少数人看过的《水族馆》但这个沙儿雕的东西没有写完,发不发也不知道。再说吧。
嗯,这一次也写的很尽兴,本来以为风陵之后我再也写不出东西了(虽然真相写完就这样觉得了)
希望下个故事还能和大家一起玩
哎嘿 喜欢看评论 希望摩多摩多的评论砸向我✌
最后
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
五
风陵位面
混沌散去,露出的是揽山小阁的一角。叶舒淇认出那是朱怡欣和林芝的屋子,轮回后的二人也还是住在那里。果然看自个儿家更亲近,狐尾巴都晃起来。这一日会发生什么事呢?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名堂,只从庭院的积雪大致算得出季节。
林芝先出现在她们的视线,手里拿着扫帚,似乎刚扫雪归来。她推开房门的刹那,琉璃幕上显示出最后的任务——斜阳夜游
一见这四个字,呼吸凝滞,叶舒淇立刻回忆起这是哪一日。没记错的话,这时她们是约着要去斜阳城夜游赏灯会。那探花郎自京师远道来接,刘力菲不放心朱怡欣一人下山赴约,于是大伙儿皆同去,她还隐身匿形一路尾随二人。唔,是那一日...
风陵位面
混沌散去,露出的是揽山小阁的一角。叶舒淇认出那是朱怡欣和林芝的屋子,轮回后的二人也还是住在那里。果然看自个儿家更亲近,狐尾巴都晃起来。这一日会发生什么事呢?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名堂,只从庭院的积雪大致算得出季节。
林芝先出现在她们的视线,手里拿着扫帚,似乎刚扫雪归来。她推开房门的刹那,琉璃幕上显示出最后的任务——斜阳夜游
一见这四个字,呼吸凝滞,叶舒淇立刻回忆起这是哪一日。没记错的话,这时她们是约着要去斜阳城夜游赏灯会。那探花郎自京师远道来接,刘力菲不放心朱怡欣一人下山赴约,于是大伙儿皆同去,她还隐身匿形一路尾随二人。唔,是那一日吧?
“该起啦。”
“再不起,探花的都该到山脚下啦。”
林芝用指头戳尚在睡梦中的人。没醒,只得了两声哼哼。哎唷!是谁昨个儿嘱咐自己今日一定要早些喊醒她,说有约在身,不可睡懒觉的?这会子都近午时了,叫三回都不醒。什么梦这么好做?要是误了时辰,别等会儿人来了闹一出大笑话。喊不醒只能换别的法子咯。摘下狐毛手套,嗯,林芝掀开被子挠痒痒,朱怡欣终于舍得睁眼。
“可算醒了。”林芝笑她,“再睡太阳晒屁股啦!”
嗯?这人是谁?朱怡欣困惑地看着对方。她正要张口问,忽又瞧见屋子里的场景不大对劲。自己不是在住院吗?这...这是什么地方?
“你睡糊涂啦?怎么迷不楞登的?”
见她还是一副懵着的姿态,叹口气,林芝决定好人做到底。朱怡欣打小就这样,睡懵了反应慢得很,能把人急死。
拽她到梳妆台前坐着,又拧了毛巾递过去。不是想着见人家吗,怎么这会儿又不吭声了?嗐,倒也不能怪她反应慢。任谁骤然发现自己回了十六七的容颜,此刻都会愣住才是,毕竟这时的她已年过花甲。
生日会上忽感不适,老姐妹们送她去医院,当场便被勒令住下,连口龙亦瑞鼓捣了一上午的蛋糕都没来得及吃。这几日人蔫蔫的,睡着的时候比醒时多,也不知哪一日睡着睡着兴许就再不醒。
老姐妹们天天来瞧她,杨媛媛戴着老花镜给她削苹果,说是小病不许胡思乱想。罗寒月也说做个小手术就好了,咱才六十五,还年轻呢。
她倒是没乱想,只是瞅姐们儿拿水果刀的手有点抖,心里头发慌,生怕一不小心划伤,赶忙张口说想吃橘子。没买,叶舒淇和龙亦瑞出去现买。
顶好的新鲜大蜜橘,只是剥的时候手仍是有点不稳当。戴老花镜的也快七十啦,她们这伙人哪里还年轻呢。尝了几瓣,甜是真甜啊,就是没一阵儿又觉得胃痛。跟翻江倒海似的,一扭头就都吐出来。怪可惜的,杨媛媛哆哆嗦嗦剥了好久呢。
好小的病,小到连拄拐的陈珂,坐上轮椅的张琼予,也都肯风雨无阻每天来瞧;郑丹妮老给她念香港的新鲜花边,许是想着笑两声就不那么难受;洪静雯的主意更厉害,她和张润搬台造价不菲的碟片机放在病房,说是总不能闷着就只看白墙。幸好去年刚补的新牙还使得,不然只能可怜兮兮地看杨可璐给王秭歆剥瓜子儿,自个儿连蹭一口都蹭不动。
不是小姑娘啦,心里头有数,她们瞒也瞒得不像样。动手术也不过多捱个几年吧?大伙儿前头还说找时间回内陆,回旧城去看看,也不知还能不能成行。嗐,就现在这么蔫儿着,指不定都捱不到手术的日子去。她记得早晨痛得厉害,护士小姐又加止痛剂才勉强安生些。难不成一下加多了,弄昏头,开始做怪梦?
以为人还没缓过神呢,林芝把外衫往她边上一放。赶紧洗完脸就穿好衣衫吧,你今儿跟探花郎的约还作不作数啦?别等会儿人家从都城都到门口了,你还没收拾好。哎!别赖我哈,我可是喊了你整整三回呢。
“探花郎?”
“嗯哼。睡忘啦?今儿你俩要去斜阳城看花灯。”
原来不是怪梦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前头看电视还说办的灯会漂亮,约老姐妹们去看呢,不料人病倒,只能在医院看灯泡。嗐,听说人回光返照的时候会走马灯或是脑子梦些稀里糊涂的东西。大概是不行咯,天老爷让梦点好的,安慰安慰好上路吧。
心态还挺好的,也是,都六十五的小老太,这辈子什么事儿都遭过,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朱怡欣真开始抹脸套外衫。
一开始不大明白怎么梦的是古代,后头一想啊,地府不都是古的么,指不定梦完就上路了,先适应适应。梦里出现不认识的人也正常,她听说这种都是什么乱入的魂儿,不能随便探问。看小姑娘着急的样子,该是个热心肠的好鬼。哎唷,怎么能这么想呢,自个儿现在也是小姑娘呀。
走出屋,看着檐上积雪,朱怡欣新鲜得不得了。住过的每个城都不下雪,她只在杨可璐她们那儿听过模样,但从没见到过。好漂亮,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冰凉凉的,好真实的触感。做梦会有这么真的感觉吗?她不清楚。
拢一团雪揉两下,她往屋檐上一抛,不曾想竟撞下好些积雪。出来看到地上的场景,林芝又好气又好笑。把寒霜和千里眼往朱怡欣手里一塞,再拿了扫帚,她边扫新落下的,边撵人赶紧去山门口巡视。虽说今儿出去玩呢,但该行的规矩还是不能乱。当值守的是她,速去,顺带接那探花。
刚想说不知道怎么走。啪嗒一下,屋檐上的积雪又滚落一滩,不偏不倚正好砸林芝脑袋上。嘶!不妙!抬手帮忙掸两下,朱怡欣更不敢吭声。
“哎唷,怎么霉成这样。”罗可嘉捧腹大笑,说:“要是我,非得挥扫帚再撵她一回。”
“你瞧,这不还是撵了。”
嗯,生怕她又玩心起乱丢雪球,林芝挥扫帚撵了朱怡欣出去。提着把剑,这人跟无头苍蝇似的在长廊乱转。逛着逛着,她偶遇从藏书阁归来的吴羽霏。小徒弟抱着几卷书,远远见她就乖乖作揖喊朱师伯好。
哎唷,好可爱的小孩儿。没忍住,她伸手捏了两下人家的脸。嘶!好凉!小徒弟哆嗦了一下。看看她的手,又抬头看一眼天,把书卷搁地上,摘下狐绒手套,她嘟囔着说朱师伯真是的,这么冷的天,出门也不知道戴手套!万一生了冻疮,又疼又痒可怎么好?
“你跟个小大人似的。”
“拿回去吧,你才是别真冻着了。”
“那不行。我还走几步路就回屋,这去山门口还有一段儿呢。”说到这里,拾书的吴羽霏忽皱着眉问:“您今儿怎么醒这么迟呀?我记着值守的轮换时间都过好久了。您生病了吗?”
“没。就是...就是醒迟了。”
“啊~冬天了,您跟大狐狸学的吧?偶尔想偷懒。”
“大狐狸?”
“是呀。寒月师尊一入冬就成日窝着狐身睡大觉。她都没发现我悄悄摸她狐尾巴呢。哎呀!您可别说出去,我不想当秃子。”
没大听懂,但被可爱到了的朱怡欣又摸摸她的脸。小大人忽正经起来,也催她赶紧上值去。偷懒可不是好习惯,小心被龙师尊抓住受罚呢。
嘴上说没偷懒,抬脚刚随便往前走两步,小孩儿就又叹一口气。还说不是想偷懒?朱师伯,前头是去剑阁的路,山门口是往左拐呢,我认识路,你唬不了我。朱怡欣尴尬地笑几声,随后在她的注视下终于迈上正确的路。
她小声嘀咕道:“没想唬你,我是真不知道怎么走。”
好在去山门这条路再无分岔口,朱怡欣顺顺利利到了守备亭。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于是乎就干坐着看雪。生命里的第一场雪景竟是梦里头看,想想就让人发笑。
把玩那柄千里眼,试着伸缩镜筒,她发觉这是个跟单筒望远镜差不多的东西。嗐,这梦可真有意思,古代还有这玩意儿呢?端起来望向远处,白茫茫的世界既纯净又静谧,越看越让人倍感放松。雪是老姐妹里头某几个人的乡愁,怪不得惦记呢,多漂亮啊,怎么看都看不够。
上一次对雪有憧憬还是民国时代呢。那是冬日间,又一次子夜弥撒前,同曾艾佳在咖啡馆里吃东西时提起的。她说之前到过北方,看过漫天大雪的盛景,那不止是美丽还有一种莫名的庄严感。庄严?嗯,像是天地在自净。
世间万物都被它包裹,用最纯白无瑕的去净化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罪恶。她也很喜欢那样的景色,只是再不得见了。
本想说下个冬天趁休假一起去看雪,后又想起北边已落入敌手,实在是不安全。白雪的意义已演变成肃杀坟场,不是她想见的纯粹的美丽。
那时曾艾佳说可以去北平,两人约好来年冬天一休假便去。可来年的冬天发生了什么呢?哦,逃难。大半个国的民都成了难民。还不及冬日就逃去了山城,离那雪的故事愈发遥远。
山城的冬日,周围较高的山也有积雪。可是那时的每个人都忙着生存,忙着天天从地上世界躲到地下。数载春秋冬夏已过,竟是也没看成一回。再微不足道的心愿,于乱世之中都是奢望。呼出一口浊气,她默了片刻,随后又往山间的道路上看。
是了,她好像今日要等什么人?探花郎?那是谁?哎唷,又不认得人,万一等错了怎么办?出来前该问明白的。不过听说古代的探花是那榜上有名者里,容貌最好的。嗯,起码有个特征是长得好看。就是不知道古代和现代的标准是否差不多?哎!好像有人骑马上来了。
调试镜筒,朱怡欣试着重新捕捉那道身影。她望见两个裹着黑袍的人骑马奔驰,似乎就是冲着这个方向来。宽大的帽檐遮住面容,她没看清对方的长相。也许这是要等的人?这么想着,她更好奇对方是谁了。不过一会儿怎么确定身份呢?
回想电视剧里,人家守门的都是问来者何人?她决定有样学样,确定身份再说。山间路滑,那赶路的两人似乎并没有要放缓速度的意思。还是现代方便,小汽车一开,倒也没那么怕。哦,也不行,还是会打滑。这么想来,无论古代还是现代,雪天都是行路难。
听得见马蹄声响了,朱怡欣站起来等。不多时,那两人终于出现在视线里。学着电视剧里的腔调,她喊一声来者何人?
前头那个翻身下马,站定,理一理衣裳,顺势再揭了斗篷的绒帽。朱怡欣一直望着那人,待看清面容,她僵在那里不动。不曾想那被帽檐遮住的,竟是想了近三十六年的容颜。
转身跟随从交代几句,曾艾佳独自拾阶而上。来到朱怡欣身前,她先是作揖,随后语气歉疚地说对不起。京师赶至风陵,无论怎样快马加鞭也得近午时才能到,连累她雪天苦等了。
“艾佳?”
“嗯。抱歉,让你久等了。”
这些年来能梦见她的时候太少,每回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影儿,哪里有过如此真实的模样。此刻的她更以为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吸了吸鼻子,她抬手小心翼翼地拥住她。雪易消融,梦易碎,她还不想那么快就醒。害怕梦醒再度失去,手臂不自觉收紧。三十六年了,她终于可以再拥抱她一回。
“我好想你。”
哽咽的语调落在耳畔,像是苦等太久,又像受尽委屈。心神狠狠颤动,曾艾佳僵硬的身子松缓下来。被她拥住的刹那,心便漏了一拍。自然垂着的手,犹豫片刻后还是轻轻拥住她。
这份想念似乎太过浓烈,她们的关系有到这个地步吗?心想会不会是受了什么委屈?眼神一冷,她轻声问发生何事?
“没...就是好久好久都没看到你了。”
“你终于舍得出现了。”
好久?哦,是了。自边陲回来匆匆一见,是又过了好些时日。手上诸多杂事要办,实在抽不开身。
原来是迟到的自己令她受委屈。她是个看重承诺的人,上回失约心里便有计较,也许是今日等候多时也不见踪影,又误以为自个儿不会来了,一时难过才会如此。被人牵挂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轻拍她的背,曾艾佳再次真心实意地说对不起。
“你身上还痛吗?”
虽没能送最后一程,但她去世时身上该是有伤的。尽管是梦,朱怡欣还是下意识地问出口。
“痛?哦,你是说寒症吧?好全了。”
“放心。”她温柔地笑着,“不好也不敢来见你。”
“咱们进山门说话吧,外头冷。这里让我的侍卫看守便是。”
“可我还要等人。”
“何人?”
“探花郎。”
闻言一愣,随后,曾艾佳笑着后退一步。抬手重新作揖行礼,她道:“在下今日来迟,连累花儿雪天受冻,探花郎护花不力,故行三拜之礼,给这风陵山中最美的花儿作赔。”
误以为是还在别扭,所以才装作不认自个儿。眼眸含笑,她乐意哄着这有小脾气的人,当真恭恭敬敬行三次大礼。这要再不明白身份就该是傻的了。朱怡欣总算晓得探花郎便是她。是啊,她的梦,怎会令她去等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牵了手,她笑着与她携手走向山门。
“探花郎的花,还真是花言巧语的花。”罗可嘉嘟囔道:“怪不得当年能哄了那一颗真心去。好耐心,好诚恳,好会哄。要不是已知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快被这花言巧语哄住了。”
“当年...当年我隐身匿形随了她二人一路。眼瞧着她对朱怡欣极好,又温柔又细致,比山门的大伙儿还要用心待她。我心想这真是个不错的妙人。回去了还跟大伙儿说是她们想岔,人家好着呢,什么都为朱怡欣着想。”
“那时的我虽还不懂得情爱,但我看得出,至少在那一晚,她满心满眼都是她。我还跟她们说,这位曾大人怪是怪了些,兴许只是因为世上的其余人都入不得她眼。人家只肯对真正在意的人流露真情。”
“若这一切...若她现在所表现出的一切都是伪装的话,那我只能说她的确是个玩弄人心的好戏子,整个风陵都受她骗。我到现在...到刚才听她说那些话都还会被触动到。不知究竟是我这狐狸太痴,就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还是说...这本就是她为数不多的真心呢。”
“就当是真的吧。”罗可嘉看她一眼,“醉生梦死,反正也只当梦一场。真真假假,纠结那么多作甚呢。你不过只是触景生情,无端自责起来了。心想若当初你瞧得明白些,也许后头不会有那么多事。”
“可是小狐狸啊,那天夜里你们全都护在她身边,大伙儿都错信了那个人,怎么能全是你的错呢?何况...万一呢?万一她这时真就是一心一意装着她呢?她这样的人,拿出那一点儿为数不多的真心就足够哄了天地。因为她只有那一点儿,一点儿即是所有。”
也对,有什么可纠结的。别说,罗可嘉这狐瞧着大大咧咧,其实心窝子细着呢。是,无心之人捧出来的一丁点真情就足够哄人。天地都肯动容为她作证,何况是动了心的凡人。不过么...歪脑袋看着对方,叶舒淇笑道:“咱们的赌好像已能分胜负。”
“我刚哄你了。”
“可你还是输了啊。”
“我哄你了!”
“你是大狐!我小!你哄哄怎么了?你不会要赖账吧?”
“谁说的!我才不赖账!我玩得起!”
要面子的狐断不会承认想赖账。罢了罢了,不跟小狐计较,还是看故事吧。
这梦兴许自有章程,朱怡欣想自个儿也许要按照梦的轨迹去做事,否则定会骤然醒了,再瞧不见身边之人。她不知道要把曾艾佳往哪里带,也不认得其余的路,于是便将人先往揽山小阁领。
半路遇上只赤尾狐狸,呀,好可爱。她还想摸呢,狐狸当场大变活人,吓得她抖了一下。仔细一瞧,哟?这不是叶舒淇吗?怎的梦里当上狐狸精了?
“要吃饭啦,龙师姐叫我来瞧瞧你们,人接着了就好。”
“在下今日叨扰了。”曾艾佳认真行礼。
“不妨事不妨事。”
过来亲热地挽住朱怡欣的手,叶舒淇直接带她俩去饭堂入席。当然咯,小狐狸不明白今儿的某人是怎么回事,怎的老想抬手摸狐耳朵呢?摸也就罢了,还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自个儿咬她。又不是大狐狸,哪里那么小气。
嘿嘿一笑,落座后,她又变回赤尾狐跳进朱怡欣怀里撒娇让她抱。头回抱狐狸的人有点不知所措,像摸小猫咪那样轻轻揉揉毛。好乖的小狐狸,好温暖,嘤嘤娇气,实在让人撒不开手。
“我说...”
“休想。”
叶舒淇异常果断地拒绝。她还不知道么,罗可嘉定是又想狐变回去也这样对她闹一通。从前可没少朝她撒娇,但她和大狐狸有一拼,姐妹俩都是傲娇鬼。明明喜欢却老嘴上嫌弃。
在一旁默默看着,曾艾佳脸上是怎么都收不住的笑意。狐狸着实可爱,人亦是。直到龙亦瑞叫小狐狸变回去吃饭,玩够了的赤尾狐才慢慢踱步回徐楚雯身边。除了那小孩儿和早晨那位姑娘,桌上剩的人全是老姐妹,朱怡欣瞧着心里头踏实。瞥见哈欠连天的罗寒月,别说,那双狐耳朵也挺可爱的,就是不晓得让不让摸。
动筷子吃饭,朱怡欣有点犹豫。她不知道梦里的世界会不会也吃什么吐什么?正想呢,曾艾佳已夹了一筷子挑好刺的鱼肉进她碗里。好久没正常吃过一餐了,是她夹的菜,还是试试吧。夹起放进嘴里,味道不错,小心咽下,等了一小会儿也没任何不适。
忍住想落泪的冲动,她心想这还真是一场好梦。动筷子继续夹菜吃,此刻的她内心相当满足。能这样无病无痛,好好吃顿安生饭是多奢侈的事,何况她也还在身边。悄悄看几眼曾艾佳吃东西,嗯,还是记忆中那般斯文气。也夹一筷子菜过去,后者朝她展颜笑,又默着送入口中。
过早落筷的人遭了盘问,她们聊起天,朱怡欣只默默听。罗寒月和张琼予的斗嘴还是那么有意思。从前还在旧城,兴民夜校里头,总能看她俩互相打嘴仗挤兑对方。遭难又重逢之后,这俩就不怎么闹了,只还能听龙亦瑞和杨媛媛照吵不误。
嗯,王秭歆和杨可璐也不怎么吵。因为杨可璐说话说不利索,王秭歆都说好半天了,她也支吾不明白几句。再加上,每回一有点苗头,那两个总是帮着王秭歆说话。她腹背受敌,实在难以应对。当初只以为这人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后来才发现那舌头是真说不清楚。
吵架这种既要体力又要脑力,还要嘴皮子顺溜的综合性活动完全不适合她。有时杨媛媛还会把家法拿出来,说是要替母训弟。嗯...通常这种情况下,她和杨可璐都会被龙亦瑞撵出去睡花园。
眼前的龙亦瑞正在啃烤饼,杨媛媛则是一直在偷看张琼予给大狐狸剔肉吃。不知嘀咕了什么,朱怡欣瞧见龙亦瑞用手肘撞了她一下,随后抬筷子指着一盘稍远的菜。揉揉胳膊,杨媛媛站起来给她夹好些进碟子晾着。
四目相接,她面上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朱怡欣夹只鸡腿给她,她又马上露出憨里憨气的笑。是这样,从前她俩吵架也不说话,一个桌子吃饭,全靠眼神交流。
某回去杨公馆吃年饭,她俩又小吵一回,席面上都不吭声。饺子上来的时候龙亦瑞看了一眼调料盘子,杨媛媛就凑过去弄蘸料。看她笨手笨脚的,龙亦瑞这才吭声说呆子把酱油差点当醋倒了。才不是!后者朗声反驳,要面子的说这是创新尝试。得,她们四个眼看着杨媛媛吃了十五个咸口饺子,最后扭头抱着汤碗连干三回。
还犟吗?龙亦瑞一边给她拍背一边问。不...嗝,不犟了,你说的都是对的。每回都如此结局,也不知犟了个什么名堂。
她还记得在关口接着人的那一日,罗寒月跑去借张轮椅给张琼予坐。抬眼看着老朋友,张琼予说她终于也受人宰割,不知寒月准备让她晒多久的太阳?防空洞里又藏数年,好久不见太阳光啦,她受得住,晒黑了也不跟她闹别扭。嘴欠的那个还在笑呢,把着轮椅的却哭成泪人,半天才挤一句晒死你拉倒!
就像罗寒月一直没等来的那顿揍,张琼予也没被她天天推出去往死里晒。
置办新房子重新安家时,张琼予还点名要跟她和叶舒淇住一套,让洪静雯领着张润自个儿住去。她笑着说方便罗大夫给她看病,后者没吭声,最后才答应不怄她就一起住。
哪有不怄的。她们五个住中间一栋屋,隔着花园,右边住杨公馆一家子,左边住郑丹妮她们四个。朱怡欣经常能听见罗寒月骂张琼予又不老实忌口,连带张润和洪静雯一起挨骂。毕竟“赃物”都是这俩人偷偷买回来的。一点儿不冤枉。
可是有一回当医生的自个儿也病了。嗓子像吞刀片,又哑又痛。这种情形下,罗寒月让洪静雯买了几只泡椒凤爪回来啃,说是让它们进去挠挠痒痒。
坐着轮椅的张琼予见了,立刻扭头让张润推着她跑。跑什么呢?嗯,她举起陈珂的拐杖要追着这个嘚瑟的家伙打。叶舒淇和洪静雯在中间拼命阻拦,鸡飞狗跳,好不热闹。最终洪静雯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张琼予三天没让她进房间睡觉。无辜蒙冤的家伙只能在客厅对着李姗姗的遗照大倒苦水,顺道啃完剩下的凤爪。
饭桌上的也聊起置办宅子的事,朱怡欣用心听着,随后从刘力菲她们几个的语气感受到一丝异样。难不成买到凶宅了?哎呀,前头看房子的时候她们也差点看上一座凶宅呢。
陈珂捡起老本行,罗盘一定,说是住进去会断子绝孙。大伙儿本还愣着,后头又都笑起来。她们这样的人哪里来的子孙?断就断呗。想想也是哦,这房子给她们住不是正合适么。可惜交通不便利,最终未能入选。
见她们脸色都不大好,放下筷子,朱怡欣开口问那宅子有什么故事?叶舒淇也好奇,于是陈珂便将宅子的故事重新说来。听罢,叶舒淇变回狐身缩徐楚雯怀里窝着。吓着的何止是狐,朱怡欣也听得心颤。
“你住着没有遇到什么怪事吧?”
“没什么。”
感受到周围人的怪异目光,曾艾佳平静地答着。说是并不惧怕什么鬼怪作祟,平常心看待就是。
那宅子发生的事听起来很惨烈。抿着唇,朱怡欣又想这世上无端被波及遭罪的可怜人还少吗?这辈子看得够多了,听也听不少,再加上奔波逃难长达十数年的经历,出于最纯粹的本能和善意,她很同情那些死去的人。
长叹一声之后,她说:“其实也不必太害怕,死去的人已经够悲惨够可怜了,那些魂灵只要不害人,给他们一点儿容身之处又怎么了呢?”
“就像杨媛媛说的,祸不及家人啊。犯错的是那一人,何苦非要逼死那么多条人命呢。难道其中就真全是罪人?还是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除了同情,她还有些许的伤感。想起了父母,一时又心绪难平。饭桌上众人都默着叹气,无人留意到曾艾佳看朱怡欣的眼神更软了几分。
她知道她是个善良的人。只是从未想过,她会为一群被定了性的反贼说话。那份同情是发自内心的,她听得明白也感受得到真心。若是世上的人都同她一般,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悲惨。她眉眼低垂,似是为什么感到难过,曾艾佳忙轻握她手。
“难怪...”
“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肯对你有善意的人吗?”
自曾艾佳进了风陵后,叶舒淇就一直盯着她看,甚至没怎么去留意旁人的动向。当朱怡欣说出那些话,虽只短短一瞬,她还是捕捉到了曾艾佳眼神的变化。这时的她们当然晓得那宅子是她从前的家,被大火烧死的是她的家人。那场不折不扣的冤杀可谓一切悲剧的起点。
她和仇人们一桌吃饭,谈及此事,郑丹妮三人都不愿提起。也许是出于身份不好为被定性的罪人说话。整个桌上除了杨媛媛这个没心眼的密宗,人族只有朱怡欣为她枉死的家人说话。对,她还曾在她最落魄的时候施恩救助。难怪...难怪此刻的她会为她动容。
当年是没有这段的,叶舒淇记得那时的饭桌上,朱怡欣也没说话。毕竟那时候风陵还没被牵扯进血雨腥风的算计里,她看什么都是以最单纯的角度去思量。曾艾佳知道她,所以并不会在意她说她买了坏房子的事。
看来这个被交换过来的朱怡欣经历过许多复杂的事,见识和感悟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也就更复杂些。是啊,宁肯错杀不可放过。这何尝不是那桩惨案的真相呢?哦!想起了。她是衙门办差管卷宗的。该是看过不少的冤案,所以才那么说吧。
不管怎么样,看来曾艾佳是真被她的话触动了。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叶舒淇的心绪更为纷乱。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害她,还是要一条路走到黑。不回头?呵,心志颇坚,万不能动摇。
天日尚早,张琼予让朱怡欣领客人四处逛一逛,时间差不离了再下山去。逛就逛吧,反正留意着路总能绕回来。并肩慢慢儿朝前走着,朱怡欣想这梦的场景可太丰富了。楼阁、竹林、瀑布,好多地方,走好一阵子都逛不完。
她很喜欢这种自由漫步的感觉。曾经的她们也常常相约着一道出门散步,没有目的地,也不论时间长短。只她来接,她便下楼,随意绕几条街市再寻个茶舍歇脚,有时说说话,又或是什么也不说。她们共享这份安宁,彼此都乐在其中,此时亦如此。
“你的宅子里有种花吗?”
“嗯。请匠人移了些。”
“真好。真想去看看。”朱怡欣笑道:“我也种了好多,可惜总养不好。”
“有需要的话,我将家中的匠人送至山门供你差使。”
“不用。我想是因为...因为它们见不到你吧。”
注视着她的笑容,跟着展颜,曾艾佳道:“冬日本也无花可养,挪来的未必能长久,不值得你奔波一场。等来年春日间,我挑些好的差人送过来。园艺之事,我幼时跟着家中长辈学过一些。等休沐,我来山门亲自为你打理。”
“你喜欢什么,我就陪你种什么。”
“当官办差很忙哎,两头跑着不觉得辛苦?”
“玄宗千里鲜荔枝,周王烽火戏诸侯。他们为搏美人笑,付出的代价那般惨重。而我只需从京师奔半日便可至山门间,侍弄花草便可搏你一笑,如此微小的代价,怎么会辛苦?”
脸都听热了,朱怡欣心想自个儿都六十五了,怎么还是吃这一套?当年被她哄了那么久,没想到这人的嘴皮子功夫,连梦里头都不带减的。真是无论何时何地,听着都十分受用。
好像一直如此吧,哪怕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她也能提夜宵专程开车来局子陪她值一会儿班,好像每日都要见那么一回心里头才能安稳。看来梦跟现实真的差别不大。
哦,也不尽然,还是有些出入的,比如郑丹妮都成皇室了!该不会是绯闻花边听多了,这个地下皇帝那个天上神君的,所以造梦的时候让她也当一回吧?嗯,应是如此,德多总算有钱花了,只是不知为何陈珂不再是陈算子。算了,做梦哪里有逻辑。
梦外的世界,郑丹妮还是腰包没两个子。从前事让心里留了阴影,她一生都不愿再碰相机。记者不做了,如今改主业和刘力菲两个人专门琢磨写小说。稿费喜人,可也耐不住老小孩喜欢乱买东西,连带着另外两个也幼稚起来。如今她们三个的财权都被倩倩管着,要是没了她,这一家子爱乱花的怎么得了!
算不准的陈算子来了新地儿,发现此处的人异常热衷于神鬼之事。为生计着想,她只得再不藏拙,摇身一变,如今是小有名气的风水大师。日进斗金,票子多多。因此,那两个写小说的,副业就是跟着陈大师出外场,顺便搞搞素材回去继续写故事。幸亏早年间几人一道撅过坟,否则老了,还不一定有胆子去跑单。嗐,当年胆子最大的那个已不在世上了。
眼看时日差不多,叶舒淇和徐楚雯来寻她们一起下山。说是临时起意,不如大伙儿一同下去玩玩,刘力菲已跟师姐们告了假的。朱怡欣当然不会有意见,曾艾佳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随后默着一起往外走。
至山门口,众人果真整装待发。没把所有的马都牵出来,两人一乘正正好,刘力菲把小徒弟丢给林芝管,朱怡欣便和曾艾佳一起。学人家的样子翻身上马,原本还有点怕,但被她从身后一拥住,心就慢慢定下。
小狐狸贪玩,嫌骑马下山慢,于是御着蝉羽和徐楚雯先行一步。大伙儿纷纷笑出声,下山又不是上山,这能慢得到哪儿去?缰绳一扯,众人纷纷鞭策马儿追着她俩奔驰。
叶舒淇的性子一直如此。朱怡欣记得从前大伙儿约着出去玩,她也老喜欢早领了徐楚雯先逛一圈再汇合。年轻时自然是贪玩,后来便是想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可惜啊,可惜造化弄人。她和叶舒淇一样,受困苦又过早痛失所爱,彼此都只能缅怀着。但她俩心态还算好,互相宽慰着,倒也过得去。
来了这边后的叶舒淇无事可做,再去教书又年龄摆落此处,故索性和倩倩一起宣布退休。平日的消遣无外乎上戏院听一曲,要么就买些材料回来戴着老花镜做纸扎的钗环行头。有顺耳的新戏必买一唱片或是抄了词,连同做好的行头一并焚给地下的徐楚雯。
当年受困无奈何,待脱困已阴阳相隔。花钿委地无人收,她又遭撵去另一头,无时时祭拜之可能,故只得今时多焚些翠翘金雀玉搔头,致以哀思。念久了,兴许老天就不那么吝啬舍得给予回应。
她近日新添一爱好,名为逛旧古摊或店面。没住院前,她们两个闲人老约着一起出去寻那些旧物。这种爱好的由头是某日郑丹妮兴高采烈捧了块巴掌大的破玻璃回来。当然是破玻璃了,上头还糊着旧报纸当夹层。
破玻璃竟造价不菲,要她五十块。来看稀奇的杨可璐说上当也没这么上的。如此舍得,全是因那夹层的旧报。拿了放大镜搁上头,她叫她们再好生瞧一眼。
王秭歆是除张润之外唯一还没戴老花镜的,她举着细细看了一分钟,最后惊呼一声,值!这五十块可比你上次买个破陀螺值多了!抬眼看向叶舒淇,王秭歆把放大镜递给她。到底有什么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揉揉眼睛,她凑近了去瞧。
那破玻璃用了有些年头,划纹不少,要看清底下的旧纸还挺吃力的。可是仔细瞧,慢慢瞧,她还是能从那支离破碎的痕迹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不可置信地抬头,郑丹妮则点头回应,随后说:
“这单主一家也曾跟咱们一样在重庆躲过,后来早早举家往这边迁了。这旧报原本是搁箱底防潮用的。后来那家孙子念书买新桌,算命的说,玻璃下头多垫些报纸文书,可增长文运,于是他们就又扯了这些出来铺桌子。他家今儿搬新宅,这桌子运上车时滑了,摔一地的玻璃。我和刘力菲帮着扫地,瞅见这块大的,一时兴起捡起来看。她说隐约瞧着像个人影,放大镜捧了一瞧,我俩当场就找人家买下。”
“可惜这东西取不出来。”刘力菲说,“取了只怕会弄坏。”
“虽说咱们还有旧照片,可多一样,多份念想么。”
那粗糙又泛黄的旧报发于山城挨炸的时期,那图像摄下的是当时在街头同学校的学生一起义演筹款的徐楚雯。那么多年过去,其实图也没那么清晰了,可对于一直惦念着的人来说,再模糊的影儿也能认得出是故人。何况她们两个和陈珂谨慎地寻了别的碎块一起拼着看。在某个小小的角落还找着了郑德多三个字。嗯,再无甚可怀疑的,那报道本来就是她写的。
过去流行灌唱片,戏子也不例外,通常以戏团为名,好几个人一起发那么一二张售卖。徐楚雯也有,销得还不错,家中亦存了几张。但那些东西在遭难之际全毁了,连同当年郑丹妮给她用胶片机录的一段像也没留住。
本觉得留不住的,罢了就罢了。这旧报忽冒头,叶舒淇便想是不是还有别的旧物能留存一二?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苦会使人过分受折磨。陈珂破规矩为她测了一卦。
旧时相识,近有所得。
于是乎,她精神抖擞,开始成日寻旧。
上天垂怜,真叫她在一专收旧唱片的铺子寻得珍宝。这家也是那头来的,从前还是旧城人,做的就是这方面的营生。当年打起仗直接就往外头跑,幸而免了诸多苦难。
提起旧城的人和事,那头发花白的店家竟还对叶舒淇她们有印象。毕竟罗、叶、张、杨四家在过去都是老主顾。店家说,几位贵客里,他对叶小姐的印象最深。罗小姐和张小姐喜欢赶时髦,杨公馆只要是能响的都要,一概不挑。
他记得叶小姐常跟一位家仆一同挑唱片。不选时兴的曲儿,也不选洋人的,偏爱挑那戏曲儿买回去。每回还叫他务必留着新的,有货就摇电话去叶家。那年头,没见过这么爱听古韵的小姑娘呢。
“哪里还是小姑娘,老咯。”
“老?这店里的一多半都是老物件,有得是比您岁数长的。我孙女笑我老古董守古董。您啊,再不济也老不过我们。”
“这世上的故人见一个少一个。这旧唱片就赠予您吧,您是贵客,从前今时都是。记得咱们来处的,记得旧事的,记得咱的,不多啦。您还年轻,还能记个十数年呐。哦,替我向那几位小姐问好。”
怀抱着那张苦寻来的旧唱片回家,大伙儿都来了,翘首盼着听声儿。放是能放,可到底是老物件了,那声儿模糊有些失真,每个人的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壳子上的文字亦模糊不清楚。
罗寒月摇电话把白豹叫来试试。虽说聋了一只耳朵,但从前靠耳朵吃饭的人,剩的那只使得的也比一般人的活络。白豹不和她们住一处,说是不喜欢人多。她自个儿跑去外头住,平时做做社工,养只猫来逗。
最后还真是靠白豹耐心闭目听,才精准地找出了徐楚雯的唱段。那天午后,众人反复听那片段,也许是心理作用,原先失真的慢慢儿又回了熟悉。听着听着,各个热泪盈眶了。
几日后,老姐妹们约着去拜访那位旧店主。临到门前,闭店没开,上头只是贴一张讣告。
人不如旧,人难逢旧,人终念旧。旧唱片、旧照片、旧报纸,一桩旧物是一块记忆碎片,不过是想齐心留住再不得见的人。
日暮迟,斜阳已至,灯会将开。
入了城,同小狐狸和徐楚雯汇合,定下回去的时辰,众人便各自散开玩了。好漂亮的一座城,斜阳,连这名儿都这般好听。
琉璃灯火处处辉,长街十里尽欢声。
朱怡欣觉得这城同从前的南京有几分相似。是了,她们也曾携手秦淮夜游,还一块儿斗了恶徒。想到这里,她紧紧地牵着曾艾佳的手,一刻也不想再放开。走几步后,她又谨慎地往周边看了看,生怕梦里头也和现实一样,忽生什么变故扰这一场好梦。
“怎么了?”
“我怕又有坏人突然冒出来,还是小心一点好。我不想再让别人打扰我们,更不想再让坏人伤害你。”
以为她说的是自个儿刚当斜阳令,微服上街便遭刺杀的事。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曾艾佳柔声让她安心游玩便是。若一路在意那些小事,只会玩不尽兴,有负此约。
是啊,这是她的梦,怎会允许有人再伤她分毫呢。
终于安心了,于是两个人开始在各个摊子跟前转,像极了从前逛夫子庙的时候。就那么被她牵着,曾艾佳微笑着在她的身边跟随,似乎去哪儿都可以,去哪儿都会是让人高兴的事情。
吃喝玩乐,最终驻足于珠宝摊前,曾艾佳挑了支簪子送她,说是之前没寄信且失约的赔礼。若不收,那便是还在生她的气。看看那支簪子,又笑着凝视那双眼睛,朱怡欣想这人总算送她件中规中矩的礼物。是呀,那把枪实在太超前了。当年拿回去给杨媛媛她们看全都吓一大跳。谁家好人这么送礼?哦,确实不是好人,她是偷她心的小贼。良久,摇摇头,朱怡欣说她不想要这个。
“那...你想要什么呢?”
“想要你能多陪陪我。”
人死不能复生,但不要只是一场空,醒了就再不能梦见。她想要这梦能够长久,就像曾以为的,她们可以长长久久走下去。
“你会想要见到我?”
“当然了。我一直想见你。”
“想我像今日这样陪你吗?”
“不,你在身边就好。”
“好,我应你。”
她应得好干脆,但语气极郑重,不掺一丝玩笑和轻浮,哄得朱怡欣露出满足的笑容。簪子仍旧被她亲手戴到朱怡欣头上,那声好看又让白皙娇俏的脸蛋晕染了绯红。转念一想,这梦倒是十分贴心的。年轻时的容颜不沾染一丝风霜,配得上她任何的漂亮话。
如今是不行咯,听着心里头害臊。虽美人在骨不在皮,可遭的悲哀困苦太多,天煎人寿,再美的也都衰颓了。人是会幻想一起白头偕老,但不愿意白发见青丝。她又想,等以后真熬不住了,不如找一技术过关的理发师,多调些浓黑的发膏重新染一染。走之前必立遗嘱,要老姐妹们帮着打扮漂亮些。
再往前逛,经过猜谜摊子,朱怡欣拉曾艾佳去玩。凭探花郎的学识,要赢那心仪的小物件简直是易如反掌。不多时,两个人面前多了好些小玩意儿。朱怡欣也没想到她这么厉害,原是只想凑个热闹的。
挑一件你自己留着,剩下的送给山门的伙伴逗个趣儿吧。曾艾佳这么说了,她便从那些东西里挑了只兔儿荷包。嗯,也没什么,她只是想起身旁人从前总喜欢说她像只兔儿。
“你之前给我的凭证也是这么赢的吗?”拿出怀里的兔儿荷包,曾艾佳笑着问:“如此便是一对儿了?”
“嗯,咱俩就凑一对儿吧。”朱怡欣笑道,簪子一晃一晃的。
看看手里的兔儿荷包,再抬头看琉璃幕上,笑得那般天真的人,叶舒淇的心狠狠痛了一下。虽这上头看不出,但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正隐身于边上悄悄看着。当年是没有这一幕,可如今看了,她明白那个藏着的自己会踏实地相信目睹的全部。
重蹈覆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纠缠不休,生生世世。不知哪一世的孽能换一次真心实意的成全。
“你说,如果是知晓一切真相的她回到过去。”罗可嘉问:“她还会选择靠近她吗?”
“我不知道,没有人可以去揣测这个答案。”
“那...那我希望这会儿,她对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
“我也是。”
一道往前继续逛着,路过桥边的灯笼船摊子,朱怡欣慢慢地停了脚步。放灯笼船可以为来年祈福祝祷,虽是场梦,她觉得也可以试一试。这条河不像秦淮,没有脂粉气,只有沿途的各种小摊儿;不纸醉金迷,只有万家烟火安宁。
捧着小灯笼船去了桥下顺水的边岸。祈求什么呢?想了又想,她把愿望许给阿若。跟旁人借了火折子点灯,朱怡欣闭目双手合十虔诚地默着。老姐妹们这辈子差不多就是如此了,再求也无甚可求。她么,她自个儿已圆梦,也没什么所求的。思来想去,只剩下那最早离开她们的阿若。
大伙儿年年清明、中元都上香烧纸,皆希望他能早早托生。不知他成功托生来世了吗?但愿他下一世无病无痛,太平安度一生。等朱怡欣睁眼,曾艾佳便陪她一道将那船稳稳地放在水面。拨弄几下,看它向着前边缓缓飘去,她轻声叹息。
她们这些人不也如这船一样,浮沉几载,不知归处。
“怎么了?”
“只是觉得世上的可怜人太多了。”
“嗯,世上最不缺可怜人。”
正好也走累了,两人折回河边的小摊子买碗热茶喝。捧着茶碗暖手,朱怡欣一直注视着河面上那些飘远的灯笼船。这位置不错,甚至听得清对岸的戏台奏乐。那一年她们也曾这样在秦淮听曲儿。唔,好想再回一次南京啊,她轻声道。
南京?那是何地?
哦,该叫它金陵。忘了这是古代的梦了。
“金陵富庶,斜阳是比不得。此去较远,过了淮地还得往东南走许久。若你想去,将来有机会我与你一起。”
“你应了我的,不能不去。”
“那是自然。”
心情甚好,饮一口热茶,朱怡欣轻声哼唱起那首秦淮景。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
也许下个梦或是下一世,只要她应,她就肯等。
“倒计时是三个时辰,足够她们返回风陵去了。”
“我还以为又跟无名湖一样,当面消失呢。”
一旦倒计时归零,她俩就能逃出生天了吧?想到这儿,罗可嘉总算完全放松。叶舒淇嘀咕不知换过去的朱怡欣如何了?她摇摇头,说是不必担心。按过去的经验来说,顶多被人当成疯子,问题不大。
嘿!别说,这回还真当不了疯子。因为药物作用那躯体仍沉睡着,不必当疯子,也不必受惊吓,更不必身痛遭罪,她算是最最安全的一位交换者。
脑中思绪纷乱,叶舒淇又叹四五回气,扭头看罗可嘉低头闷着,以为她默着不说话是在思索什么。开口问,只听得一句肚子好饿。愣住,一阵儿后,叶舒淇又轻声笑起来。是啊。想那么多作甚?黄粱一梦,不如肚饿。
“厨房里有大肥鹅,她们今儿说炖鹅块吃呢。”
“我出去还有份吃吗?”
“要没了,咱俩下山吃去,再加两烤饼。”
“铺盖面才好吃呢,你这小狐不懂。”
“反正你请客,我点菜。”
“成啊,出去就吃。”
琉璃幕每次进入倒计时似乎都会加快速度,两只狐才毫无形象地躺地上幻想分食完一只大肥鹅,瞄一眼儿上头,风陵弟子们竟就在归山路上了。没体会过飞天的滋味,朱怡欣回程是坐的小狐狸的蝉羽。心想是跟坐飞机差不多吧,谁知叶舒淇御剑生猛无比,她的尖叫声差点划破夜空惊了月亮。
比其余人都早回山门,蝉羽在揽山小阁前停下,朱怡欣是被徐楚雯扶回房间的。琉璃幕外,叶舒淇看见人家腿肚子打颤。脸一红,她忙罗可嘉自个儿真每回都这么生猛吗?把吗字去掉。就是!之前她也坐过一回,打那之后再不肯上去。叶舒淇御剑的生猛程度简直像是身后有鬼在追狐狸。嗯,确实。把人魂都吓掉了,可不是追着跑!
“那...那我以后慢点。”
“你看看,人家山下玩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会儿蔫了吧唧倒床上,动都动不了。你看你给人家吓成啥了。”
狐耳朵一耷拉,叶舒淇不吭声了。许是飞剑过于生猛受了点惊,而且回程比白日要冷,朱怡欣觉得脑袋有点昏沉。抬手抓过铺盖拢着自个儿,睡着之前还是盖严实些。唔,做梦也会困吗?哦,要梦中梦?还是说要醒了?
抬手取下头上那根簪子,指腹轻轻摩挲着它,无论是哪一种,朱怡欣已觉得很满足。她从来不是贪心的人。闭上眼睛,她带着一日的幻梦重新陷入沉睡之中,期待着能在下一场梦里再见那个人。
倒计时归零的刹那,琉璃幕便缓缓升起。两只狐刚互相搀扶着站起,它忽从天而降,像是要将她们压垮。先一步反应过来,罗可嘉猛地将叶舒淇护在身下。一阵刺目的耀光后,两人消失在纯白色的空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再睁开眼,她们身处剑阁库房,黄铜盒子仍倒在地上,如同二人拾起它时那样。
懵了片刻,她俩争先恐后地兴冲冲跑出去,罗可嘉又一脑袋撞黄楚茵身上。原来她和龙亦瑞、张琼予、符冰冰还是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想着再回来看看。
刚一进剑阁,她们就听见库房里头传来罗可嘉激动万分的声音。嗯?人回来了?正欲进去看,里头的两个一下冲出来,不偏不倚,撞了个人仰狐翻。一看是黄楚茵,罗可嘉嗷一嗓子哭起来。
“你俩去哪儿了?”龙亦瑞扶起叶舒淇,“我们找了半天都找不着你们。”
“我俩被一只盒子关起来了!”
“盒子?在哪儿?”拔出临渊,张琼予皱着眉问。
领她们进库房去找那罪魁祸首,盒子仍在地上孤零零倒着。叶舒淇讲这盒子里头大有乾坤,能够穿越古今,连接诸多个世界。她俩就是不慎乱开,被盒子吸进去困了许久。
符冰冰用灵力探了下盒子。皱起眉,她困惑地摇头,说是此物并无灵气。用灵力再窥叶舒淇的记忆,奇了!竟是一片混沌,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得悉她们失踪之前的东西。黄楚茵试了罗可嘉,结果一样,并无不同之处。
“怎么会呢!”
“当真没有。”
“罗可嘉!”
一听这气势汹汹的动静,下意识缩脖子,畏畏缩缩瞧一眼门口,见大狐狸来了,某人忙大变活狐缩黄楚茵怀里一动不动。这就能跑得脱了?罗寒月走过来,揪了小白狐狸的后梗脖子,抬手就先弹三个脑瓜崩。
“长本事了哈,躲那么半天不出来,这会儿饭要好了,你就舍得出来了?”
“师姐息怒!”叶舒淇忙说好话,“师姐,我们俩被这盒子关进去了,真不是存心躲起来的。”
“盒子?什么盒子?”
“这个。”
龙亦瑞捧了那只盒子递到罗寒月跟前。像丢块布似的,她随手把提溜着的妹妹往张琼予那一丢。后者赶忙接住,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按着有点想跑的小白狐狸。
冤家啊!姐,你真会丢!虽然张琼予摸狐狸的手法很舒服,但罗可嘉还是觉得后脖子有点凉飕飕的,害怕。
“不是睡着了吗?”张琼予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你的临渊无故出鞘,狐自是要醒的。”罗寒月拿着那只盒子细细端详,“灵力一探便知她们跑回来了。”
嘤嘤嘤,某只狐要掉眼泪咯。敢情大狐狸压根没担心她,而是察觉临渊有异才舍得醒醒。懒得跑了,罗可嘉老实窝在张琼予怀里。罢了,还是靠这冤家护一护自个儿吧。
听叶舒淇讲起那些异事,大狐狸也用灵力试了试,结果和先前没有区别。不过她倒是不怀疑小狐狸说谎。因为前头朱怡欣也拾起过这盒子给她瞧,只是当时没想起这是什么物件。消失了好几个时辰,记忆却完全窥不见,欲盖弥彰更说明有问题。
让众人退后,抬手招来非云,罗寒月用剑气掀开那只盒子。然而,库房内再无任何异样出现,盒子只敞开着落在地上。用非云挑起它,抖也抖不出来东西。拾起再看,只见盒中内壁上有一行金文小字:黄粱之梦,千年一启;困守者不复出焉。
千年一启,意思是说这盒子开一次就要尘封上千年吗?默了半天,罗寒月总算想起这是什么东西。
“你俩也是机缘正好。”
“这到底是什么啊?”龙亦瑞也凑过来看东西。
“这是你们祖师爷当年从西海之滨的人鱼手上搜罗回来的。据说千年可开一次,能溯古窥今,见证沧海桑田,万世之变。老爷子心想这等神物流落在外会生乱,不如封在剑阁里头安稳。狐小时候在剑阁乱跑,有次还正好见了,差点就打开来瞧。他说时机不到,开了也无用。叫狐好生修行,千年之后自是能开来瞧瞧。他老人家肯定没想到这盒子是你俩开了。”
“原来是这样的宝物。”叶舒淇感叹道。
“宝物?其实不算吧。不管在这里头看了多少东西,都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古也好,将来也好,都是今时之人触不到的。人还是把握现在更重要。”
合上盖子,罗寒月让龙亦瑞去拿黄封来。这次合上了就妥善安置,再不可生乱了。有这隐情在,她自是再不假模假样要罚罗可嘉拐带叶舒淇。如蒙大赦,罗可嘉立刻跳下地变回人。
“鹅炖好了吗?”大狐狸鼻子嗅了嗅。
“早好了。”龙亦瑞说:“可不就等她俩回来开席么。”
“那还等什么?走啊!”
眨两下眼睛,大狐狸就又跑没影儿了。罗可嘉一下想不明白,临渊出鞘和流油的鹅腿,到底谁让这狐跑得更快?
好长时间没见她俩,一碰面,吴羽霏赶忙过来问东问西。挑拣着能讲的作为饭桌谈资讲,大伙儿听得津津有味,连筷子都没怎么动。等回过神,那肥鹅腿都不见了踪影。大狐狸不认账,喝着千日醉说鹅买回来就是瘫子,狐可没抢嘴都吃了。那本也是给她吃的。大伙儿哄笑一场,又重新分肉。
看了那么久的好吃的,罗可嘉和叶舒淇饿坏了。这会儿吃什么都香!不过脑子里还琢磨着后世的吃食,她们在桌上说起给罗寒月听。咂咂嘴,大狐狸大手一挥直接扣下罗可嘉。
“那什么炸鸡、奶茶之类的,你什么时候鼓捣出来,狐什么时候放你回狐狸洞。”
“啊?那我要弄不出来呢?”
“简单,薅光你的狐狸毛。”
“怎么只薅我?”
“狐心眼子歪,你有意见?那盒子不是你非要打开的吗?小狐狸可是拦了你的。这回算你全责,狐公平着呢。奶团子,你给她和小狐狸当监工。”
冤家!
抬手掐人中,罗可嘉险些背过气去。可那盒子确实也是她闹着开的。罢了罢了。看一眼目光和善的张琼予,她往边上缩了缩。
看吧,都怪你,早说了不该出狐狸洞来这山门!我陪着你做,黄楚茵笑道。哼,这还差不多。哼哧啃一口肉,罗可嘉真开始琢磨那些玩意儿怎么搞。别说,奶牛山门里还真有。那是看吴羽霏老不长个儿,郑丹妮她们从山下买回来的。
为了狐毛不受害,山门后院的奶牛,你且等着吧!
慢性胃炎
可有可无的现背
勿上升
胃病是最磨人的,如影随形的阵痛似乎永远消不去。即使是天生对痛感迟钝的曾艾佳,也无法避免成为被纠缠的对象之一。她对娇贵的胃从来冷落,填满就已经是仁慈,重复太多,这份痛与反酸逐渐被接受,与她融为一体。
曾艾佳不会刻意迎合什么膳食养生的餐谱,但好歹每顿都有东西下肚,也没有酗酒的习惯,按理不该得与胃相关的疾病。说起原由,或许会遭来谴责,一开始仅仅是为了让朱怡欣多看看她而已。幼稚,别扭,孩子气,好像怎么说都不足为过。是会博得一时半会的心软,可同样的招数用多了就会被看穿,朱怡欣很快就厌烦这种并不高明的把戏。可能热恋让她变得稍微温和,到底不能改变多少......
可有可无的现背
勿上升
胃病是最磨人的,如影随形的阵痛似乎永远消不去。即使是天生对痛感迟钝的曾艾佳,也无法避免成为被纠缠的对象之一。她对娇贵的胃从来冷落,填满就已经是仁慈,重复太多,这份痛与反酸逐渐被接受,与她融为一体。
曾艾佳不会刻意迎合什么膳食养生的餐谱,但好歹每顿都有东西下肚,也没有酗酒的习惯,按理不该得与胃相关的疾病。说起原由,或许会遭来谴责,一开始仅仅是为了让朱怡欣多看看她而已。幼稚,别扭,孩子气,好像怎么说都不足为过。是会博得一时半会的心软,可同样的招数用多了就会被看穿,朱怡欣很快就厌烦这种并不高明的把戏。可能热恋让她变得稍微温和,到底不能改变多少,毕竟就连给她带来柔软的恋爱对象都无法改变自己,谈何让天性叛逆的朱怡欣变作完美女友。
以弱者的姿态臣服大概是曾艾佳最烂的一步棋,予取予求,将本就不可戳破的爱推向更远的位置,若有若无。纵容只能让她变成将弦绷紧的弓手,要么将锐利的箭刺入曾经恋人的胸膛,要么被断裂的弦撕得头破血流。年轻的弓手踟蹰,犹豫,终于被妒火打败。没有谁的眷顾,她与好运总是没有关联,箭离开弦奔向血腥的自由,弦也解脱弓的束缚得以呼吸一秒。两败俱伤。
深夜里她轻嗅枕边的发香,熟悉的香味不知何时刺鼻,无法忍受。看不见眉眼表情,朱怡欣只给她留下漆黑的背影,遥不可及,触碰都奢侈。惯用伎俩,长久沉默,然后演变成暴力。
曾艾佳对痛很不敏感,甚至到分不清是哪个部位作祟的地步,理不清来源,索性放任。默默承受是她的本能,直到突然闯进她的生活的人说,其实她可以不用这么乖,她才试图将这种本能从脊背上撕去。成长经历让她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过去没有人愿意听她哭泣,如今有了一位名叫朱怡欣的倾听者,于是距孩童时期很远的她也笨拙地效仿,事与愿违。
只需要示弱就可以得到原谅的特权不再生效,曾艾佳悲哀地流着泪,不再反抗。她赖以生存的迟钝再次回笼,碎裂嵌入皮肤的假面。难过吗?好像也没有,她太迟钝,与木讷的牛相比,过犹不及。
过去二十几年人生里遇到的所有人都默契地,要求她听话、懂事、不要做惹人烦的事,唯独没有一个人教她怎么去爱。稚嫩的雏鸟不惹人烦是痴人说梦,没在羽翼下长大的确听话、出色,却像个空心木偶。迟来的向导没有义务扶养一只比自己还大的傻瓜,鸟儿深知,于是渴望得到关注的念头愈演愈烈,尝试振翅高飞,坠下悬崖。
始作俑者终于品尝到过错酿成的苦果,无法品味,好像与常有的阵痛无异,只是除去胃部还有一个地方隐蔽地痛着,难以感知。
你也不能反咬蚊子一口吧?
来自河里不河里群的一位热心群众无意间的一句话
基本瞎写
蚊子是个很烦人的物种,没有多少人喜欢的典型。但是我们总不能咬回去吧?就是这种心理让我们觉得不爽,而曾艾佳最近就尤为感触,不过不是因为蚊子,而是因为前妻。
很神奇啊,外界以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人其实实际的关系要好得多。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呢?
就是好到能给对方炫耀现任的程度,不过并不是互相的,是朱怡欣单方面给曾艾佳炫耀。
而这种炫耀就让曾艾佳感觉像被蚊子咬了还不能反咬回去一样难受。
...
来自河里不河里群的一位热心群众无意间的一句话
基本瞎写
蚊子是个很烦人的物种,没有多少人喜欢的典型。但是我们总不能咬回去吧?就是这种心理让我们觉得不爽,而曾艾佳最近就尤为感触,不过不是因为蚊子,而是因为前妻。
很神奇啊,外界以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人其实实际的关系要好得多。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呢?
就是好到能给对方炫耀现任的程度,不过并不是互相的,是朱怡欣单方面给曾艾佳炫耀。
而这种炫耀就让曾艾佳感觉像被蚊子咬了还不能反咬回去一样难受。
众所周知,朱怡欣有个非常火的CP,叫柏朱。其势头之猛不可限量,只是有些死性不改的安装工叫嚣没有当年的艾朱火。但是事实往往是很残酷的。
不过那毕竟是21年的艾朱,如果艾朱能活到现在其实还并不好说。当然,人生没有如果,艾朱没有未来。
曾艾佳觉得在现在这个版本有个大火的cp并非坏事,但是她一直往自己脸上撞干什么啊?
“你看,这是柏欣妤送的...”
“哦,柏欣妤昨天跟我说...”
“柏欣妤最近好像不和我聊天了,是不是...”
这些话语基本上天天会出现在曾艾佳耳边,不过并非是她自愿的,而是朱怡欣总是从莫名其妙的地方窜出来,然后没头没尾的来一句。
这个过程往往还夹杂着几个要被吓死的后辈,什么,你问前辈?广芭还有她曾艾佳的前辈?
尽管曾艾佳不是很理解朱怡欣的行为代表着什么,但她也没有去干涉。毕竟她们现在只是简简单单的前任关系而已。
合格的前任就应该和死人一样,所以曾艾佳完全没有在意过这些。
所以广芭的大多数人都会经历的一件事,就是在某个房间里,艾朱两人坐在对角,朱怡欣在大声炫耀这柏欣妤对自己的好,曾艾佳面无表情的看着手机或是在做其他事。
属实是把其他人吓得不轻,毕竟搞不好这两个人会整出来什么幺蛾子。
但是大家同时也很好奇,你说,朱怡欣是出于什么心态干出来这种事的?
曾艾佳的冷淡大家有目共睹,众人只觉得正常,但是朱怡欣就不一样了。自己都这样了,曾艾佳还一点反应没有,不会真脱敏了吧?
佳妈的脱敏工作众所周知,但是朱怡欣属实是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倒也不是后悔了,毕竟好马不吃回头草,可是...
朱怡欣不得不承认,和曾艾佳在一起的时光确实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假如她们的处理方式再好哪怕一点点,是不是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朱怡欣想再试一试,反正结果不可能比现在更差了。大不了就是再打一架,反正这个事情在广芭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这么想着,朱怡欣给曾艾佳发了微信。当然,这件事情朱怡欣没让任何人知道。无论是谁知道了,最后的结果都是劝自己不要再干。
既是为了曾艾佳,也是为了她自己。
可惜朱怡欣从来都不是一个听劝的人,她只是想知道曾艾佳的心中还有没有自己。
她承认,她还爱着曾艾佳,所以曾艾佳,必须也还爱着她。
...
庆幸的是,她们的微信还能互相聊天。倒也不是有多体面,纯粹是因为工作的琐事太多。两个人都不是愿意麻烦人的性格,而且估计也没多少人敢来当这个传话筒。
隔天,朱怡欣盯着自己无疾而终的微信,又抬头看了看在排练室里开开心心和妹妹们跳的正开心的曾艾佳,莫名的有些窝火。
老娘酝酿那么久的微信你就冷处理了是吧,行,等着。
排练室外,刚到的加班小鸟看着朱怡欣裹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气势走了出去。她又看了看排练室里开心的曾艾佳,笨笨的小鸟想直接开口问了。
但是,中泰三傻已经进步了,她知道这种事情不能问。所以她找来了张琼予,张琼予听了她的话以后,也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作为艾朱的前饭头,她敏锐地嗅到了过期饭的味道。但是又不相信,掰了三年的两个人还能再复合?别说她了,唐莉佳也不信啊。
在不知道第几次看见朱怡欣在自己身边晃荡着炫耀柏欣妤的时候,曾艾佳突然从自己位子上站了起来。众人顿时一惊,据某两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杨家兄弟表示,她们当时已经做好准备拿自己的命去换取安逸的和平了。
但是曾艾佳只是极为平淡的从她旁边走了过去,就好像没看见朱怡欣这个人一样。据当时在场的杨家兄弟的亲属表示,她们好像听见了朱姐磨牙的声音。
总之,曾艾佳这段时间似乎就把朱怡欣当成了透明人一样,直接无视。朱怡欣对此很不爽,又没有办法。一个想法突然从她脑中浮现,曾艾佳是不是真的已经放下她了。
一瞬间,一股难以言表的感情充斥着她的内心。她也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样的情感,是悲伤?是愤怒?还是害怕?朱怡欣不知道,只是觉得内心空落落的,难受非凡。
不是已经不在意了吗,你怎么还会这样,朱怡欣,你可真是个疯子。你就非得盯上她一个人吗,你就非曾艾佳不可吗?
也许,她还真就非曾艾佳不可吧...
即使分开的回忆已经快赶上了在一起的日子,可是朱怡欣对她印象最深的依旧不是那些带着鲜血的爱意,而是当年那赤裸裸的偏爱与真挚。
年少时陪伴自己的白月光,即使不幸蒙尘,但一直就是耀眼非凡的存在。
有些事,看来不能这么遮遮掩掩了。
朱怡欣在曾艾佳的事上总是勇敢的,比如敢直接撕破脸面,再比如敢打上电话,说一句生日快乐。
张琼予看着面前坐着的朱怡欣,突然就觉得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你告诉曾艾佳,我要见她。”
张琼予感觉自己的耳朵坏了,她没听错吧,朱怡欣要去找曾艾佳?不是,怎么可能?她们不会又要再来一次吧?作为艾朱曾经两个人的共同好友,她算是已经了解两个人到一种境地了。
看着张琼予的神色,朱怡欣就知道她想歪了。
“把你脑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还没那么无聊。”
在反复确定了朱怡欣没有恶意以后,张琼予才吞吞吐吐说到。
“那个,艾...那个谁说周末晚上八点去找她...”
朱怡欣挑了挑眉,哦?
...
曾艾佳打开门,看见来人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来了?”
其实曾艾佳很聪明,在第一次发现朱怡欣是故意的时候,她就明白了朱怡欣的意思。毕竟在一起那么多天,这点她还是了解的。但是,她能干些什么呢?
曾艾佳觉得自己了解朱怡欣,但是并不是完全了解。就像她看得出来朱怡欣的意图,但是却看不出来她内心的想法。
现在这样是要搞哪样呢?再一次重蹈覆辙,然后一地鸡毛吗?
曾艾佳看着正撸着doki的朱怡欣,感慨着时间改变了很多。朱怡欣似乎还是以前的朱怡欣,但是曾艾佳却不是以前那个偷听她直播,开着门缝等人的曾艾佳了。
朱怡欣看见曾艾佳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挑眉问道“你早就知道我要干嘛?”
“不知道。”
曾艾佳如实回答。
“为什么不理我?”朱怡欣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话,
“我为什么要理你?”曾艾佳毫不犹豫地答道,“朱怡欣,你又不是我的谁,我凭什么理你?”
曾艾佳已经好久没叫过自己的大名了,朱怡欣有些愣神。
“我们都已经开始新生活了,没必要互相打扰了不是吗?”曾艾佳满不在乎的说道,话里的潜台词傻子都能听懂。都有新欢了,谁还惦记前任啊?
“曾艾佳,你要是真喜欢她,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朱怡欣被气笑了,说完才发现曾艾佳盯着自己。她的眼睛深邃无比,宛如一潭死水。
朱怡欣突然反应过来了自己都能看出来她没有动真心思,而曾艾佳又何尝看不出来自己呢?大概是分开了太久,朱怡欣就连这么明白的事都明白不过来了。
看见朱怡欣已经了然的神色,曾艾佳知道她已经懂了。便开始赶人,“既然没什么事了,那就请回吧。”
看着曾艾佳面不改色的下了逐客令,朱怡欣有些无措。她设想过无数次她们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到曾艾佳是这样的平静。
思索良久,朱怡欣决定和盘托出,“曾艾佳,你还...”
“不爱了。”朱怡欣错愕地盯着曾艾佳,似乎想要从中看出些许破绽,但是很可惜,她看不出来。
所以她们真的很适合在一起,因为对彼此足够熟悉。
可是她们也不适合在一起,因为太过熟悉的两个人知道怎么样刺痛对方。
既然答案已经拿到了,朱怡欣确实没有什么待在这里的理由。只是她高估了自己,听到了曾艾佳的承认以后莫名的使不上力气。
朱怡欣突然明白了,就算自己怎么骗自己,但是本能的反应是不会说谎。可能自己对曾艾佳的在意,要远比自己认为的要多得多。
再回过神来以后,曾艾佳已经回房了。
看着对方的态度,朱怡欣说不难受肯定是假的。好歹爱了那么多年的人,即使已经听过类似的话了,但是再一次听见依旧会硬控她好久。
曾艾佳躲在房间里,听见了房门的响声,才重重的叹了口气。
她把刚才还黏在朱怡欣身边的doki锁进怀里,
“差一点啊,要是她还不走的话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了。”
“你别说,她默认不喜欢柏欣妤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虽然早有预料,但是还是好高兴。”
“我还是不如她勇敢啊,我都不敢面对她。”
“现在她应该彻底死心了吧,真是,我们不应该再重蹈覆辙了。就是可怜你以后可能见不到正男和小肥它们了...”
“我以后也可能见不到她了,想想还是挺伤心的。”
“朱怡欣,好好活着,天天开心,照顾好自己,然后忘了我吧...”
HE在彩蛋,我还是不舍得写be...
【艾朱】今夜酣醉枕清风
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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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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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的水雾飘飘扬扬,却始终绕不开朱怡欣的眼前,拿起杯子,稍显显滚烫的水温有些出乎朱怡欣的意料,吃痛地收回手。
朱怡欣暗骂一声混蛋,总不至于那个狗东西不在,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吧。强硬地将杯子端起,仰头饮下一小口,缓解了几分嗓子的干涩。
起夜对于朱怡欣来说已算不上意外,比起在睡梦中被自己的心魔折磨,她还是乐意保持清醒来麻醉自己。
心魔由何而来呢?朱怡欣其实也不知道,是长久以来的工作压力?还是最近增多的含有辱骂的私信与翻牌?抑或是,那个她无法忘掉的她?
或许正如左婧媛所说吧,畸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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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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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的水雾飘飘扬扬,却始终绕不开朱怡欣的眼前,拿起杯子,稍显显滚烫的水温有些出乎朱怡欣的意料,吃痛地收回手。
朱怡欣暗骂一声混蛋,总不至于那个狗东西不在,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吧。强硬地将杯子端起,仰头饮下一小口,缓解了几分嗓子的干涩。
起夜对于朱怡欣来说已算不上意外,比起在睡梦中被自己的心魔折磨,她还是乐意保持清醒来麻醉自己。
心魔由何而来呢?朱怡欣其实也不知道,是长久以来的工作压力?还是最近增多的含有辱骂的私信与翻牌?抑或是,那个她无法忘掉的她?
或许正如左婧媛所说吧,畸形的爱不配拥有未来。最近的她们之间大吵隔三岔五,小吵三天两头,就像每一对家庭破灭的前兆一样。
朱怡欣自嘲地笑了笑,艾朱不会BE?这可真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话!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眼泪毫无征兆地掉落。
更为讽刺的是,放在一年前,反对这句话的朱怡欣恐怕才是最大的笑话。
曾经的她们,何止是被艳羡的程度?不是有人说吗,中泰值得写进芭史的公演里一定会有去年的那场生日公演。
现在想想,也真是好笑。自己那时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会主动给她打电话,不过陈珂和李珊珊的电话是真难打…
还有前段时间的幼稚园运动会,与去年一比真是惨淡啊…去年那个,光从灯光就碾压今年了吧,更别说还有哪个缺了大德的人在超话P的图,真是……
还有今年的最佳挡,比去年规模大了不是一星半点啊,就连她们俩的艾朱也分成了房源与柏里挑怡啊…
真是,不知不觉怎么又想到那个人了?朱怡欣打开手机,把口袋和微博屏蔽后,收到消息最多的自然是微信了。
千篇一律的关心让朱怡欣稍稍恢复了心情。恍惚间,她又点入了与那个人的聊天,为什么没删微信呢?是不舍得吗?并不,只是单纯方便骂架了罢了。
说来,无意间看到聊天记录时,也真的会很疑惑,那么温柔的两个人吵起架了竟然这么激烈。不对,她才不温柔呢。
如果啊,她们一开始就坦诚相待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成为第二对左佳了?或许这么说会有点对不起小左,但这种感觉真不是人能经受的。
“嘶”无意识的轻呼代表着朱怡欣的意识被拉了回来,一阵刺骨的绞痛从腹部传来,疼得朱怡欣皱紧了眉头。
在团久了,好多人或多或少都染上了些胃病,只是严重程度不一而已。
其实朱怡欣的情况已经算好的了,可这几天压力倍增,又要加紧训练,一来二去之间竟把这个小祖宗惹急了。
钻心之感难以忍受,朱怡欣想起之间放在一旁的水杯。虽然多喝热水听起来完蛋到不行,但不得不承它的确有用。
步满冷汗的手甫一接触杯子,暖意的传入便让人好受了几分。可是,胃病之所以折磨人,便在于它的疼痛猝不及防。
这突如其来的疼痛防不胜防,玻璃杯都被她自己因为疼痛而反应的震颤而抖了出去。
氤氲的热气携着反光闪烁的玻璃碎渣在眼前散落。
同样还有因为痛感而无法控制的身体,向前倒去的朱怡欣看着那些碎渣,脑子里想到的不是疼痛与毁容,而是
……
自己真不争气啊…朱怡欣自嘲道,不过,如果她在,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意识随着疼痛戛然而止,一同烟消云散。
开门的声音若有若无……
水珠滴落,人声嘈杂。
朱怕欣睁开略显混浊的双眼,干涩的感觉让人眼痛的发酸。
随着意识进一步的苏醒,她才认出,她这是在医院里。
朱怡欣兀自抬手,想摸摸自己脸怎么样了,却发现自己在手上挂着点滴。
暗道一声糊涂,都坐在医院了怎么还会犯这种错误。
用空着的右手摸了摸脸,还好,戴着口罩,但是除此之外,光洁无瑕。
奇怪,自己昨天晚上应该有打碎一个杯子才对的…朱怡欣低头沉思,无意间瞥见了靠着自己的一双鞋。
在短暂的不真实感后,朱怡欣猛然回神,这鞋,这衣服,这个口罩,这个帽子……
行吧,即使不愿意承认,但她还是认出来了,是她。除此之外,她也注意了那人手上缠着纱布。
朱怡欣将头凑到那人面前,她是有多久没看到过这个人的睡颜了呢,朱怡欣心想,这个家伙或许只有睡着了的时候才会收起自己的锋芒,将那个柔弱,内敛的自我展现给别人吧。
即使只能看到眼部周围一片,但朱怡欣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了一股不来自于自己且不亚于自己的疲惫。
看来生活不似往常一样的也不只她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朱怡欣竟感到了一丝窃喜,从何而来呢?或许是她们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的爱吧…至少,还是双向。
“朱朱。”突然的呼唤差些击沉了朱怡欣。抬眼望去,是牵着郑丹妮的陈珂。
朱始欣连忙坐好,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你没事吧?”蛋壳二人自然也不会傻到当着朱怡欣的面去提旁边这个人。
“嗯。我这是…算了。我差不多也能猜到。快输完了,收拾收拾准备走吧。”
想要询问自己情况的话卡在嘴边,思及可能涉及到旁边人的情况,朱怡欣选择岔开话题。
陈珂晃了晃与郑丹妮十指相扣的手,“那让丹妮陪你去找医生看看吧。林芝说,你当时可严重了。”
目送她们消失在大群之中走廊尽头,陈珂深深地叹了口气。能不严重吗,某个人的两只手基本上都为了护住朱怡欣的脸,而血肉淋漓了。
曾几何时,在那个左佳BE,蛋壳,雯淇避嫌的时候,就只有这对艾朱无所畏惧,扛起了中泰的CP大旗,可惜现在…
“别装了,她不醒你是不会睡的。”缓缓说出这番话,陈珂对上那人的双眸,眸底清明剔透怎会是刚醒的样子?
广州的夜很黑,总是与白日的炎热对比得鲜明。
朱怡欣呆呆地看着面前已经结束的直播,好一会儿才回了神。
她叹了口气,将手上的拔号界面退了出去,自道,“我现在已经连这样的勇气也没有了吗……”
其实她们两个没有大家脑补的那么严重,都是成年人了,不会再像个孩子一样,把那些情情爱爱放在心上了。
自打那天以后,两人在微信上的骂战也就停了,双方很默契地了所有交往。
热战后的冷战,就像踩在薄冰之上,永远不会知道水下的凶险满盈。
随手点开与她的聊天记录,最近的一次是自己生日公演读信时,她发给自己的生日祝福,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
架,是怎么吵也吵不完的,所以她们早就不吵了。
就连隔着网络的聊天也已经恢复正常了,聊聊工作什么的。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有什么BE不BE的。
话虽如此,她们也从未在现实中真正交流过,每当她们两个遇见的时候,冷涩的气场都能把林芝杀成石竹君了。
她们早就和当初的自己和解了,也许等到哪一天,她们也可以换了关系,真的重新站在一起吧。
前提是,她们已经与曾经的那份热爱和解了,但她们俩人都知道,那不可能…
思虑再三,尤其是想到她生日念信时的氛围,那么多的妹妹围着她,还会需要我吗?算了,自己就不要打扰她了,免得坏了她的心情。
朱怡欣删掉了那早就打好的“生日快乐”,既然不能和好如初,那便相逢陌路吧。
在剧场回中心的车上,一双略露疲惫的眼睛,从那由正在输入中转变为ID的屏幕上收回了目光。闭上酸涩的眼睛,该是累的吧?
朱怡欣拥有每个少女偶像都拥有的,包括胃病。没错,这该死的玩意还没好,只是朱怡欣这回可不敢再去拿热水了,毕竟不会再出来第二个她了,肯用自己的手去换自己的脸。
朱怡欣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热水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这温暖驱散了疼痛,却驱散不了这冰冷的该死的广州的风。或许,就是这风将她们吹散的,又或是,那七场低烧呢?
又是一年生日公演啊
朱怡欣颇感愉悦地站在台上,四处是带着最真挚的祝福的好友。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不是吗?
可是,朱怡欣却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是什么呢?是她吧?会是她吧。许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多了些,朱怡欣突然想到,那人曾经说过不会缺席自己任何一场公演的。
可事与愿违,她不仅缺席了这场,也缺席了她近乎两年的场次,也许,以后都会缺席吧。
两年了啊,我们,互相谅解了吗?
收拾好心情,朱怡欣问道“那么,还有人有信没了?”
看到台下聚聚们此起彼伏的尖叫乱相,朱怡欣被勾起了好奇心。是谁让你们反应这么大啊?
朱怡欣将自己的转了回去,让我来看看?珂珂?
“朱朱,”陈珂少见的神色肃穆,眉眼中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的手从兜里拿出来,还带着她的手机。“有个电话,你接吗?”
全场寂静。
朱怡欣颇有些意外,随后敛下眉眼,电话吗?21年那一幕仍然历历在目,只是天意难料,双方交换了位置。
似是想起了些什么,朱怡欣缓了缓,说到“接!”
“朱怡欣”电话那边刚开始毫无动静,然后什么都没多说,就只有短短三个字,短短的带着些许哭腔却又极其沉重的三个字,牵动着场上所有人的心弦。
说实话,朱怡欣听到这三个字时,是真的被触动了,一如当年自己打电话给她。
现在想想,那个人已经很久没这么叫自己了。她们也曾至死不逾过,只是在这条路上分道扬镳了。
既然如此,假如要接受一次那痛不欲生的感觉,还不如继续像去年一样,断的彻底。
收敛心神,刚想开口,就发现嗓子酸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咬咬牙,朱怡欣请了清嗓子。
“你就只会用别人用的把戏吗?”
“不是说我们不需要再交流了吗?”
“那么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你以为我是什么?电子宠物吗?”
“你心情好了就理我一下,心情不好了就把我丢到一边,你以为你是谁啊,曾艾佳!”
原来,她还没有放下啊……她叫出的这个名字,这个个哪怕现在,只是听到心也会随之抽痛的名字。
朱怡欣知道,她们两个现在的关系拖下去,受害的只有双方。不只是想变成预备生那样简单。
情之一字,最为伤人。遗憾伴身,终生不去。
为了她自己,更为了曾艾佳,要么和好如初,要么相隔陌路。
朱怡欣选择接电话时,就选择了和上次曾艾佳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姿势,众人都看不清她的表情。
可是站在她面前的陈珂一众人却看到清楚,她是哭了吗?该是吧,眼眶中闪烁的泪花,交织成别样的光芒。
“我……”电话那边久久无言。
“你什么你?你说你,”短暂的抽噎并没有被掩饰住。
“为什么要在我生日公演的这一天来恶心我?”染上哭腔的声音隐抑的传达出情绪的波动,却依然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明明你生日公演时,我都没去打扰你啊……
曾艾佳啊,曾艾佳啊,曾艾,憎爱,你就一定要让我又憎又爱吗?
电话那边依旧悄然无言,只是隐约传来的哭声令人心碎。举着手机的陈珂看着这一幕,感性的她眼中也不禁泛出泪花。蓦然,手机那边传来声音。
“朱朱”
“我错了”
“你回来好不好?”
一语惊天而讶众人,沈总面子有多重?
千斤?不,那是会在台上说出“不卖”和“她也有我”的陈珂的面子。
万斤?或许那只触碰至冰山一角吧。她毕竟是一个当众说出“最喜欢朱怡欣了”都会别扭好几天的人啊。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当众认错?更何况这件事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啊…她居然.…明明自己也有错的……朱怡欣想到。
但朱怡欣并不想就这样放过她,和自己。
心软归心软,狠心归狠心。人总是不能遵从自己的本心行事的。
她们现在和好,只会有人把那恶毒的长矛插在她们心上。而不是两年前的祝福与成全。
“两年了,曾艾佳。你还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抑制不住的哭声伴着话语吐出,“你要是三分钟之内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我就答应你。”
“嘟—”电话挂断声。
也是,让曾艾佳主动认错已是不易,再当众拂了她的面子这事估计也没几个人敢干。
广州虽不比北京,但也差不多。单说如今这交通情况,从中心赶到剧场,莫说三分钟,十三分钟已是不易,哪怕三十分钟也是常有的事,三分钟,无异于开玩笑。
可是,总有些人在意料之外。
嗒嗒嗒
“朱朱”陈珂叫了朱怡欣一声,然后自己抹着眼泪。
朱怡欣抬起头,看着台上的大屏幕,依然是那一身便装,而她也认出来了,是她,竟然,真的是她!明明,自己生公没请她的……
曾艾佳戴看口罩,双眼通红。站在控制室旁边的她,缓缓而下,步调很慢,却显得坚定异常。
她恨不得马上就冲到朱怡欣身边,可是她又怕,怕朱怡欣不接受。
曾艾佳听到陈珂叫了朱怡欣一声,也看到了朱怡欣抬起头看向了大屏幕中的自己,朱怡欣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低下了头。
曾艾佳的脚步骤然加快,到了台前,她控制不住自己,一跃而上,来到了她的身边。
曾艾佳站在朱怡欣身后,看着她抽动的双肩,以及她身前不断滚落的泪珠,伸手揽她入怀。
“朱朱,三分钟没到,我来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这出现分岔的两条路的夹角,兜兜转转从0°转到了360°,再次重合。
两份畸形的爱的确不会有好结局,但或许从一开始,她们就像两块拼图一样,可以拼接的严丝合缝?
从21年到23年,她们分开了整整两年年,但以后不会在再分开了,两个人遭受的无谓的病痛还是一块承担得好。
在曾艾佳抱住朱怡欣的一刹,聚场的灯黑了,她们的爱情早就不需要虚伪的光亮来表达了。
后来,朱怡欣才知道,曾艾佳说的不会缺席她每一场公演的话是真的。每一场有朱怡欣没曾艾佳的公演,她都会悄悄跑到剧场,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释放着自己的爱意。
原来你从未离去
默默守护在这里
无声无息
如影随形
——《你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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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班里午间唱歌一直在唱《你从未离去》,然后就想到了这篇未完之作。
完稿时间在艾佳生公后,起稿时间在朱姐生公后时间跨度算是比较长的了吧。
总有些人要往前走,但也会有人留下来,我就在这等着。
后续的话,如果这件事情,现实里发生了,会有的……
如果的事
艾朱 半现实向 he 1700+
“如果你已经不能控制,每天想我一次”。
不知是入夜几时了,隔音极差的中心也已一片安详。曾艾佳呆呆望着卟哩,身旁的手机亮着光 是朱怡欣的直播。与那年生日公演上念信的内容相符,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看着她的直播做自己的事好像成了自己闲暇时的常态。
“喵~”卟哩的叫声拉回曾艾佳的思绪。又该给卟哩洗澡了,她想。第一次给卟哩洗澡的时候开了电台,大家纷纷问怎么是她洗,她笑答“不是我洗谁洗”一个心大的粉丝毫不顾忌来了句“谁捡的谁洗”念出这......
艾朱 半现实向 he 1700+
“如果你已经不能控制,每天想我一次”。
不知是入夜几时了,隔音极差的中心也已一片安详。曾艾佳呆呆望着卟哩,身旁的手机亮着光 是朱怡欣的直播。与那年生日公演上念信的内容相符,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看着她的直播做自己的事好像成了自己闲暇时的常态。
“喵~”卟哩的叫声拉回曾艾佳的思绪。又该给卟哩洗澡了,她想。第一次给卟哩洗澡的时候开了电台,大家纷纷问怎么是她洗,她笑答“不是我洗谁洗”一个心大的粉丝毫不顾忌来了句“谁捡的谁洗”念出这句弹幕时她话里带着笑意,又想起那个人了,那个小孩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呢。当时的她庆幸开的是电台,不然她的痴笑就要被一览无遗了。自己好像确实放不下那个看她是星星眼,笑颜明媚的ggb。曾艾佳一把捞起在她身旁昏昏欲睡的卟哩,脑袋在它肚子上蹭了蹭,深深吸了几口后,整张脸埋进卟哩柔软的肚子里。自己好像是说过朱怡欣的肚子像猫肚子一样舒服吧,记不清,属于她们的记忆好像在慢慢淡却了。“我好想她啊卟哩”声音闷闷的,不难听出一丝哭腔。“我之前好恨好恨她,但是现在,哦不,或许说一直,我都好想好想她,她说好带我一起走的,是不是迪拜捡瓶子没攒够钱才不要我的”曾艾佳少见的红了眼眶。
手机里朱怡欣在说要关直播了,有重要的事要做。曾艾佳起身轻轻将卟哩放在地上,走进浴室准备洗漱睡觉。刚洗完脸,房门被扣响,这么晚,还有谁会找她。曾艾佳脑海中突然飘过朱怡欣关直播前那句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心跳不由加快,但随即,她本能的理智将这想法压了下去。她拉开门,一股熟悉的清香扑进鼻腔。她怎会不熟悉这味道,三年多的朝夕相处,一次次的擦肩而过,就连那两只本属于她们俩的小猫身上,那被封在角落却整整齐齐的一箱满满的回忆,好像都有着这样的清香。
她抬眼,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那好看的眉眼和粉嫩的唇,两抹红晕染上双颊。她又瘦了,曾艾佳想。“有什么事吗?”曾艾佳别扭的转过头不让朱怡欣瞧见自己羞红的脸,可爱的小动作和浓浓的鼻音让朱怡欣心中柔软不已。“我来看看doki和卟哩,可以吗”小孩似的那人仍扭着头,却侧身让出了路。其实两人关系缓和了不少,数不清的偷看,莫名出现的小肥,队友的无意ky,也让两人心知心中仍有彼此,但却无人愿意捅破那层窗户纸,失去过的人才会珍惜,她们害怕有所缓和的关系再次僵在原点,但她们也一直在等,等一个和好的机会。
不知道是第几次感受到朱怡欣炙热的目光,坐在床上低头抠手的曾艾佳终于忍不住“你还不走吗,我想睡觉了”声音逐渐弱下,朱怡欣挑挑眉,颇有兴致的说“我想再玩一会儿,不行吗”曾艾佳有点委屈的手指绕着圈,小声嘟囔“你不是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吗,在我这儿呆着干什么”朱怡欣笑这人小孩似的嘴硬,轻笑出声,被曾艾佳收入耳底。她有些羞恼,刚想回怼,一抬头,朱怡欣放大的脸在自己眼前清楚不已,素颜的朱怡欣确实漂亮,像十几岁的姑娘一样清纯可爱,跟猪猪侠一样的大大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粉嘟嘟的小嘴着实撩人心弦。曾艾佳咽了咽口水,在安静的空间里,这细微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她又一次涨红了脸,没有听到意料中的嗤笑,朱怡欣甜甜的嗓音却在耳边蔓延开“狗东西,重要的事就不能是关于你的吗”曾艾佳不争气的红成番茄,嘴上却毫不放松,“那你来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总不能是想带走doki和卟哩,我告诉你,这可…唔…你干什么”朱怡欣笑的灿烂,捂住曾艾佳的嘴示意让她安静,一字一句的说“曾艾佳,我在迪拜捡瓶子攒够八百万啦,你要跟我走吗”曾艾佳有些出神,她又想起了那个夏天,台下的女孩当着队友、粉丝的面,对她笑的肆意明媚。曾艾佳眼尾有些泛红,朱怡欣急了眼“你不去就不去嘛,大不了我再努努力赚钱,你别哭啊”话音刚落,就被曾艾佳揽入怀中,她有些欣喜,搂住怀中人的腰,却不敢用力,生怕损坏她瘦弱的爱人。“这是我的人生,就是我的童话,朱怡欣就是我的英雄,大英雄,以后的路也要一起走哦”“狗东西,不准反悔”
那年的豪歌单人曲却有两人的声音,艾佳前辈专属于ggb的浪漫无人可及.
“如果你能带我一起旅行”
完.
深夜打完这篇有点感慨,爱的人总是在错过,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年的《如果的事》真的惊艳我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