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刀剑林】《江山别雪》·四十二
六合看不出十雪天子有什么情绪,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山洞中再度安静下来,静得让人发冷。
“你……可还有不适?”犹豫再三,六合轻声开口询问。
十雪天子淡淡道:“没有。”
“血煞复发,毕竟还是危险,让我检查一下吧?”
十雪天子没有拒绝,颔首默许。
六合吐出口气,凑近十雪天子,伸手覆上他胸口,合眼仔细检查。
十雪天子体内一片平静,浓郁的血煞已经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倒是和以前血煞缠身的情况不同。唯一没变的,只有心口神元之处,在六合灵力流过之时,悄然浮现出的一缕极淡的清圣之气。
这是很久以前六合引煞入体时,借天罡一气功法互通的便利,留在十雪天子体内的一道隐蔽气息,只会在十雪...
六合看不出十雪天子有什么情绪,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山洞中再度安静下来,静得让人发冷。
“你……可还有不适?”犹豫再三,六合轻声开口询问。
十雪天子淡淡道:“没有。”
“血煞复发,毕竟还是危险,让我检查一下吧?”
十雪天子没有拒绝,颔首默许。
六合吐出口气,凑近十雪天子,伸手覆上他胸口,合眼仔细检查。
十雪天子体内一片平静,浓郁的血煞已经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倒是和以前血煞缠身的情况不同。唯一没变的,只有心口神元之处,在六合灵力流过之时,悄然浮现出的一缕极淡的清圣之气。
这是很久以前六合引煞入体时,借天罡一气功法互通的便利,留在十雪天子体内的一道隐蔽气息,只会在十雪天子体内血煞爆发之时出现对抗,以保护十雪天子神元不受侵袭。
这件事六合并没有告诉过十雪天子,他不说,十雪天子也永远不会发现。千年过去,这道气息已经虚弱到几乎失去作用。
可惜现在他已无力加强这道封印。六合心中忧虑,收回手,道:“暂时似乎没有问题,但我找不到血煞的痕迹,好友能感觉到吗?”
十雪天子摇头。
六合皱紧了眉。他并不清楚大主宰当初具体是用什么方法复活的十雪天子,起死回生毕竟是禁忌之法,或许是因为这个导致了一些异常也说不定。只是他对大主宰的信任并不算多,想到这里,心里的不安反而更深了。
“行了。”十雪天子的声音打断了六合的思绪,他抬眼看过去,才发现对方已经不知盯着自己看了多久。
“枯想也无用。不如先回答我,你为什么会被抓到尚同会?”
六合顿时理亏,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缘由。好在最气的时候已经过了,十雪天子只是不客气道:“那诸葛锦可信?”
六合摇头:“之前尚不敢肯定,但眼下诸葛锦失踪,他反而成了最可信的一个。”
十雪天子不语。
六合问:“十雪呢?怎么找到这里的?”
看他一无所知的样子,也不像是从神鹤那里得到的消息。
果然,十雪天子冷哼一声,“早知道你不可能安分,你身上有我的黑雪留痕。”
六合苦笑,“抱歉。”
满肚子的话又被一句道歉堵了回去。最终,十雪天子深深叹了口气,起身道:“算了,先解决现在吧。”
六合叹道:“尚同会那边也需要善后……”
“比起这个,找到欧阳造化更重要。”
六合一怔,立刻心领神会:“你在天池发现了什么?”
“一个故弄玄虚的家伙罢了,不过倒是让我想通了不少事。”
能清楚六合身上噬魂状况,并且知道自己想要救六合,仅此一点就可以肯定此人必然和欧阳造化有关。而他手中的江山社稷图更让十雪天子想起了天伤深渊里,那莫名出现的鲲鹏。
世上能做到将上古异兽无声无息换位挪移的法宝寥寥无几,江山社稷图恰是其一。
现在回想,若非这鲲鹏重伤六合,他们也不会受制至此。
六合拧眉道:“如果是这样,那帮助欧阳造化那名妖修,十有八九也是此人。”
甚至从更久前开始,幽冥被窃,无华山庄灭门,到飞剑门妖毒之祸,以及现在种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始终贯穿暗潮之中,推进着他们一步步踏入局中。
而对方如此大费周章,最直观的目的已经浮现——十雪天子身上血煞的失控。
但为什么?
只是让十雪天子入魔吗?又或者,如牢中那个拦路神秘人所言,这不仅是针对十雪天子,也是针对自己?
阻拦自己的神秘人和十雪遇到的黑衣人是同一个人吗?
六合思绪飞转,眉头越皱越紧。
“无论是什么目的,欧阳造化定然知晓一二。”十雪天子道。说完,走出洞口,吹了声呼哨。
须臾,雪鹰振翅而来,在天际盘旋鸣叫。
十雪天子侧过头看向六合,“走吧。”
无论前路如何,龙潭虎穴也总要一闯。
……好在他们还在彼此身边,没有分离。
六合松开眉,吐出口气,跟上十雪天子步伐离开了山洞。
与此同时,尚同会中。
一名尚同会弟子匆匆推门而入,对着屋内人拱手一礼,恼恨道:“属下无能,仍没有查到十雪天子和六合的踪迹。”
屋内只有一名男子,正坐在桌前,一袭黑衣红襟,墨发高束,剑眉凤目,眉心印着一线妖异红纹,却并不轻浮,即使半垂着眼,也尽显不怒自威的气质。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无妨,重要的是先找到诸葛盟主的下落。”
那属下露出担忧神色,“诸葛盟主从昨晚就失去音讯,会不会已经被……”
“你担心?”
属下闭口不言,惶恐地垂下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诸葛盟主足智多谋,总不至于一点线索也没留下。”
“遵命。”
那属下很快领命告退。屋内归于寂静,男人仍然不急不慢地喝着茶,约莫半刻钟过去,他忽然重新取出了一个空杯,斟茶推到另一边,淡淡道:“既然来了,何不坐下一饮。”
房间里静了一会,接着,一缕微风掀起,须臾,一道漆黑人影缓步从阴影中走出,在桌前坐下。
“没想到会是你。”黑衣人没有端起茶杯,审视的目光烙铁般落在对面人身上:“传闻羽国先王上官鸿信早已羽化飞升,步入九重天中。你难道也和六合一样,道解入世了?”后半句却是带上了几分嘲讽。
上官鸿信笑了笑:“还能有人记得孤王,孤也很惊讶你的身份。”
“我想我们应该没有什么旧可叙。”黑衣人的声音冷了下来。
“何必这般敌视。”上官鸿信悠然道:“我不是帮了你吗?”
他点了点茶杯,轻笑:“上官鸿信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尚同会的首座高鸿离。”
黑衣人讽道:“前面还在称孤道寡,转口就甘心屈居人下。雁王鼎鼎大名,九界谁人不知?我可承受不起你的‘帮助’。”
“无论你想不想要,事情已经发生。”上官鸿信放开茶杯,微笑道:“或者,你希望我去帮助那两人?”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你有什么目的?”
上官鸿信摇头:“目的?目的只是人为自己所作所为寻找的驱动力,认为万事皆要有因有果。但对于我而言……因果并无意义。”
“所以你是想说,你只是随手这么一做?”
“或许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份机缘。”上官鸿信笑道,“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你又怎能保证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何况即使完美无缺的计划,总有人算不如天算。所以人人都需要一点运气。”
黑衣人默然不语。
上官鸿信端起茶杯饮完,见黑衣人面前一滴未少的茶,喟然道:“可惜了一杯好茶。”
黑衣人神色深沉,良久,终于端起茶杯。
两人静静饮茶片刻,上官鸿信问道:“看你如此气定神闲,想必已经胜券在握了?”
黑衣人惜字如金:“你在乎吗?”
上官鸿信还是笑,却突然挑起另一个话题:“当年蓬莱仙岛大计,是要在伏羲深渊祭灵炉,开起灭却之阵,建不周山,强升登天道。如今九界地脉虽有改易,但伏羲深渊仍然是整个九界中心所在,若要以非常手段飞升,伏羲深渊依然是最好的地点。”
黑衣人蓦然捏紧了茶杯。
上官鸿信若无所觉,徐徐道:“可惜荒谬,且不说当年仙岛举境而出,费劲心力都没能实现这一目标。仅是天璇巨门的说法,都不知有几分真假。我倒是好奇,为什么你觉得自己能够成功?”
黑衣人紧绷的指尖缓缓松开,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
“谁说我要飞升?”
上官鸿信挑眉:“哦?”
黑衣人轻蔑笑道:“智者总是自以为掌控一切,洞悉人心。也往往容易一叶障目,可笑……”
即使被骂,上官鸿信脸上却无动容,只道:“人心最好预料,也最难预料,而这障目的一叶,通常也是最易错漏的一算。”
“诚如所言。”黑衣人饮尽茶,站起身来道:“如雁王聪颖,都未能看破的一叶,我等俗子又岂能彻悟。”
上官鸿信沉默了下来。
黑衣人低笑一声,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一炷香的功夫,十雪天子和六合已御剑抵达溪柳镇。
郭府深处,欧阳造化早已人去楼空,整个房间里只有桌上留着一张纸,纸上墨迹未干,只写着四字:伏羲深渊。
郭府里的人也不知道欧阳造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看桌上留书,他的离开显然是早已经计划好的安排。
而这张纸,毫无疑问就是留给十雪天子和六合的。
“伏羲深渊……”十雪天子皱眉道:“他要引我们去伏羲深渊?”
早在墨家完成千年使命,结束元邪皇之乱后,伏羲深渊就成为了一片荒芜之地。无相山庄的记录里对此地描写仅有寥寥几笔,多是说明此地与六绝禁地一般,已完全丧失原本的作用,只是因为处于天伤深渊内部,所以多了些莫须有的传说罢了。
十雪天子在人间游荡的一年里,自然也听说过一些伏羲深渊的传闻,大都关乎奇兵异宝,天人遗迹,并无多少有用信息。
六合却想到了更多,但又觉得荒谬。
“怎么?”
六合迟疑道:“只是一个猜想,如果对方是仙岛故人的话……难道是想完成仙岛大计?”
十雪天子挑眉:“怎么完成?”
“我不知道。”六合苦笑。
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后,最不可能的那个就是唯一的答案。而他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一定要逼出十雪天子体内血煞?
六合望向远处,忧心忡忡:“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刀剑林】《江山别雪》·四十一
猩红的血滴在了十雪天子的脸上,六合慌忙伸手,发现手上的血污只多不少,于是停在了半空,回去怀中摸索许久,才找到一张还算干净的手帕,轻轻替怀中人擦去了脸上污迹。
四野寂静,尸横满山,妖魔大军不知何时已经退去。无极山上归于空寂,只剩下一个活物,抱着一具再也不会睁开眼的尸体,不肯面对似得,细致小心地处理着尸体胸口毙命的伤口。
“可能会有点疼。”六合小声道,笨拙地包扎住那还在流血的窟窿。
“你应该清楚他已经死了。”
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随之出现的是一道超凡脱俗的儒雅身影,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六合置若罔闻。
他终于处理好了十雪天子身上龙渊留下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将人背起,就这样踉跄着步伐,缓...
猩红的血滴在了十雪天子的脸上,六合慌忙伸手,发现手上的血污只多不少,于是停在了半空,回去怀中摸索许久,才找到一张还算干净的手帕,轻轻替怀中人擦去了脸上污迹。
四野寂静,尸横满山,妖魔大军不知何时已经退去。无极山上归于空寂,只剩下一个活物,抱着一具再也不会睁开眼的尸体,不肯面对似得,细致小心地处理着尸体胸口毙命的伤口。
“可能会有点疼。”六合小声道,笨拙地包扎住那还在流血的窟窿。
“你应该清楚他已经死了。”
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随之出现的是一道超凡脱俗的儒雅身影,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六合置若罔闻。
他终于处理好了十雪天子身上龙渊留下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将人背起,就这样踉跄着步伐,缓缓朝南方走去。
天是红色的,地也是红色的,两人素白的衣衫也早已浸满血红。尸山血海里,恶臭与铁腥浓郁的令人作呕,弥漫的魔气与煞气迟迟不散,被落在原地的龙渊剑身暗淡,几乎失去了所有光泽。
血从六合唇边溢出,六腑五脏、奇经八脉,无一处不在剧痛。这残破的身体早已支撑不住,可他仍然站着,行走着,穿行在炼狱之中,向着远方,向着故乡走去。
他要和十雪天子一起回刀剑林。
“哎!你真是!”那道身影看着六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是都记起来了吗?难道连我也不是认识了?我是绝仙涛。”
绝仙涛一个闪身拦在了六合面前,加重语气道:“想救他的话,就听我讲话!”
六合停下了脚步,默然看向绝仙涛。
绝仙涛松了口气,“总算理我了啊。你这性子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天铢……”
六合冷冷道:“我是六合。”
绝仙涛顿了顿,从善如流道:“好,六合。我们好好谈谈。”
“要怎么救十雪天子?”
“好歹这么多年没见的老友了,我们就不能找个干净的地方,煮杯茶坐下来,再慢慢聊……”
六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绝仙涛举手投降,“好吧,好吧。就在这,简单干脆,也没什么不好。我刚说哪来着……”
“救十雪天子。”
“对,救他。”绝仙涛总是倔不过这位好友,摇头道:“但你也知道,死者复生,本就是禁忌,想要复活他,需要付出的代价不可估量。”
“塑元、转体、赋魂,天人对此的研究并不少,但这些方法都有致命的缺陷。没人知道复活后的存在是否还和过去一样。”六合盯着绝仙涛,慢慢道:“你的口气似乎是有别的办法。”
“当然。”绝仙涛露出了一个笑,又很快变成严肃的表情:“不过,我要提前说好。能做到的并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天铢……我是代他来问你的。这是一场交易。”
六合垂下头,哑声道:“是大主宰吗?”
“是。”绝仙涛看着他,“纵然四大天人不相信你,甚至怀疑天灵同识就是你盗取,但我依然相信你,所以,我才会请求大主宰来找你。”
六合并不意外,“他有什么条件?”
绝仙涛抿唇,神情里带上了不忍:“大主宰会复活十雪天子,条件是……你必须完成你的使命。天铢,现在只有你有这个能力。”
听到这个条件,六合竟松了口气。
他闭了闭眼,侧头看向十雪天子紧闭的眼,胸中灼烧的烈火渐渐熄灭,目光变得温柔,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还露出了一点笑。
“我同意。”六合答道。
绝仙涛轻叹一声,挥动拂尘,指向十雪天子:“有什么话现在就跟他说了吧。即使醒来他都会忘记……如果能让你好受点。”
六合神情恍惚了一瞬,低低笑道:“多谢。”
“所以你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十雪天子的声音又低又冷,像是含着一块冰。
六合抱臂蹲坐在他几臂开外,面对质问也只是默然不语。
他们正处于尚同会驻地几百里开外隐蔽的山洞里。洞中湿冷阴寒,石壁铺着厚厚一层青苔,地上杂草丛生,时不时窜过一些虫豸蛇蚁,窸窸窣窣爬向不远处的水潭。
一个时辰前,十雪天子遭血煞反噬昏迷,面对满地的正道群侠尸体,围上来的其他尚同会弟子可不会听人解释,六合不得不背着十雪天子冲出重围逃走,一路到了此处,才算寻得了个安全的地方。
而十雪天子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六合将千年前所有隐瞒的事情都交代清楚。
积累的怒火再难压抑,千年前六合说过的话统统变成了锐利的针刺,反复贯穿着他的心脏,嘲笑着那个一无所知的十雪天子何等无能又无知,竟在做了那么多无可挽回的蠢事后,还自以为是在拯救对方。
一直以来希望对方能够自愿坦白的期望化作飞灰,也许他们的个性就注定了难以避免逼迫。
“怎么不说话。”十雪天子冷笑:“当初在我死后说了那么多,就没想过会有今天?”
“我知道,你总会记起来……”六合苦笑。
说没有想过现在的局面也是自欺欺人,只是当初在沉睡的十雪天子面前说得有多坦然痛快,如今就有多愧疚难堪。
“是我的错。”六合承认,又低声解释:“可我也没别的办法了。无论是引煞入体,还是答应那场交易……难道要让六合放任好友死去吗?”
十雪天子很想说“为什么不可以”,却也知道这不过是强词夺理。
于是,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交易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你的使命又是什么?”
六合移开视线,道:“……蓬莱仙岛的摆渡一念本是存放在九重天的‘天灵同识’,亦是九界生灵身灭之后,灵识回归之处。我本负责守卫天灵同识,却导致其遭窃,所以才领罪道解入世。我的使命就是平息天灵同识错位带来的浩劫,让九界秩序归于稳定。”
十雪天子深深看着他,似是想要确定六合没有再欺骗自己。
六合眼眶微红,垂着头任由审视。
见他这样,再大的火也熄灭了。
最终,十雪天子深深吸了口气,道:“过来。”
六合看向他,慢慢挪了过来。
“好友不生气了?”
十雪天子没有说话。
微薄的天光从洞口照射进来,染亮了这张熟悉的面容。他的心里忽而泛起了酸涩的痛与怜,深沉似海,将其他一切感情全都淹没。
十雪天子伸手抚上六合的脸颊,六合怔了怔,有些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微微睁大的眼凝视着十雪天子,盛着不知所措的水光。
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环住了六合。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要将亏欠的千年光阴全都弥补,仿佛要将深埋的未知情愫统统宣泄。六合不敢多想,僵硬了许久,才克制不住地伸手紧紧回抱。
“十雪……”
“闭嘴。”
六合闭上了嘴,将脸埋在对方的发间,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眼角却是湿润的。
十雪天子轻声问:“还冷吗?”
怀抱的温度早已驱散了身体的寒意,连肺腑间因煞气侵体而经年不散的阴冷都随之消退。六合摇摇头,感受到十雪天子环着他的胳膊松了松,拂上了他后颈的发。
“噬魂又是怎么回事?”
六合顿了一会,并不意外十雪天子已经知晓,闷闷回道:“是为了复活你的……一些代价。哪怕是天人,也无法凭空生魂。为了重塑你的神魂,只能用这种办法。”
“你的神元呢?”
六合老实交代:“天人的羽化神元是固元培魂最好的材料,那时你的身体因为血煞缘故,已经半魔化,为了让你的神魂能够归位……大主宰用了我的神元炼化了你的肉身。”
这也是唯一能够确保十雪天子醒来后,不会变成煞鬼修罗的方法。
十雪天子不再说话,似是在斟酌言语,良久,才低声道:“六合,对你而言,我究竟是什么?”
六合一愣,刹那间,满腔情意几乎喷涌。
是什么,还能是什么呢?至交挚友都是借口,他早就明白这种感情远远脱离了友情的界限。想要拥抱,想要吻,想要与之灵魂交融,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情生偏执,爱生离愁。他一生从来洒脱,却独独放不下十雪天子,哪怕对方忘却一切,也依然想要靠近,依然拥有渴望,依然怀着一份任性与自私,期许能够得到如同往昔一样的纵容与特别。
活着的意义是为了爱与被爱,而给予他这一切感受的人就在眼前。
六合眼中的湿润更浓,即使闭着眼也渗出一片,染湿了十雪天子肩头的衣。
但他已经失去了去说这些的机会。
六合用力抱紧了十雪天子,喉咙哽咽,强作镇定,含笑道:“至交好友之情,六合永生不忘。”
十雪天子轻抚六合长发的手停了下来。
时间静止,洞中只有潺潺水流,和虫蚁细若蚊蚋的沙沙声回荡。
十雪天子放开了六合,眸色深沉,道:“我知道了。”
【刀剑林】《江山别雪》·四十
幽红的火光照亮了房间,一扇镂花屏风立在中央,屏风后的榻上,床幔簌簌,十雪天子静静躺在上面,已昏迷了数日。
“依大师所言,十雪眼下这般状况,皆是因为玄刀幽冥所致?”
六合一身天枢贪狼装扮,脸色苍白地立在床头,询问旁边红衣佛者。
佛者捻珠垂眼,平静道:“诸果皆从因起,诸报皆从业起。玄刀既然择主,这一切便是十雪天子的因业。”
“遭血煞侵体,魂灵折磨,与炼狱共生,也是所谓试炼?”六合却不能接受:“幽冥虽是戒刀,却好杀嗜血,内蕴心魔,自生十恶,如此又和魔兵有什么区别!”
“妙法万种,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眼中已是红尘炼狱,兵不过手中之器。正如颠倒梦想,叫人破障求证,幽冥亦是如此而已。”
六合...
幽红的火光照亮了房间,一扇镂花屏风立在中央,屏风后的榻上,床幔簌簌,十雪天子静静躺在上面,已昏迷了数日。
“依大师所言,十雪眼下这般状况,皆是因为玄刀幽冥所致?”
六合一身天枢贪狼装扮,脸色苍白地立在床头,询问旁边红衣佛者。
佛者捻珠垂眼,平静道:“诸果皆从因起,诸报皆从业起。玄刀既然择主,这一切便是十雪天子的因业。”
“遭血煞侵体,魂灵折磨,与炼狱共生,也是所谓试炼?”六合却不能接受:“幽冥虽是戒刀,却好杀嗜血,内蕴心魔,自生十恶,如此又和魔兵有什么区别!”
“妙法万种,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眼中已是红尘炼狱,兵不过手中之器。正如颠倒梦想,叫人破障求证,幽冥亦是如此而已。”
六合说不出话了。
此人名优钵昙摩,为谛听须弥藏一脉佛者,为寻失落已久的玄刀幽冥踏足仙岛。也是直至对方找上门来,六合才知道自己为十雪天子找到的这把神兵,竟是一把魔考戒刀。
十雪天子持刀数年,早已是人刀合一的境界,如今血煞侵体,皆是多年来杀伐无数导致,此时后悔已经太迟,六合只能压下心中悔恨,问向优钵昙摩:“请教大师,此事可有解法?”
优钵昙摩看了他一会,摇头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施主何必妄执。”
“既是因果,我亦难辞其咎,又怎能让好友一人承担!”
“但杀或不杀,仍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六合露出苦涩表情,喃喃道:“若非是我,他或许并不需要背负如此多的杀孽……终究是六合太过无能,才让好友至此……”
若他能找到更好的、不需要这么多杀戮也能抵达那个理想的方法;若他能阻止摆渡一念对世人的污染,让和平更早的到来;若他们根本没有离开过那片与世隔绝的山林……
但终究只是如果。
“我不会让他一个人背负这些恶业。”六合坚定道,转身对优钵昙摩长身一揖:“求大师指点解法!”
优钵昙摩默然片刻,松口道:“血煞入体,无药可医,唯有引煞可解。但无幽冥护元,肉身凡胎承受血煞便会迅速崩毁,血煞亦会再度回归。即使有解,也和无解无异。”
六合脸色更白,久久沉默,问:“那他还会醒来吗?”
优钵昙摩轻叹一声,念了句佛号,道:“但凭机缘。”
优钵昙摩离开后,六合静坐在十雪天子床前看他,一看便是数个时辰。
十雪天子在梦中也皱着眉,似是身处无穷梦魇,额上冷汗涔涔,不见醒来,亦不见安宁。
仅是这样看着,已叫六合心如刀割。
是我的错……
六合痛苦地呢喃,伸手抚上十雪天子眉骨,眼中眷恋不舍。
“你肯定会生气吧……”这是不用想就知道的事情,六合自嘲一笑:“就算你会生气,我也没办法了,十雪。”
触碰着眉骨的指尖瑟缩片刻,微微蜷起,六合凝视着十雪天子紧闭的眼,慢慢靠近了那张让他魂萦梦绕的面容。
“原谅我吧,就像以前一样……拜托了。”
白衣的剑者闭上眼,哪怕是此刻也不敢睁眼去看,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身,轻轻地、轻轻地在十雪天子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或许是任性,或许是自私。但无论再来几次,要让他选择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十雪天子的一线生机,六合都不会有任何犹豫。
于是,他握住了十雪天子的手,催动灵力,引煞入体。
“十雪有害怕的事情吗?”
少年六合仰着头问向坐在树梢的少年鹰尊,撑着下巴,满脸好奇。
十雪天子抱臂靠在树干上,还没回答,另一头的雪鹰已经鸣叫一声,骄傲地挺起胸脯,一副我家主人当然无所畏惧的样子。
“怎么,问这干什么?”十雪天子挑起眉梢,戏谑一笑:“难不成是想寻到弱点,好让你逃掉比试?”
“好友心中的六合,就是这么狡猾的人吗……”六合无奈,“只是好奇而已。”
“只是好奇?”
“因为想要多了解十雪一些。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也只讲过一次关于你的过去。”
那还是前年的中秋刀剑宴,十雪天子难得提起了父母的事,说到手中刀名映雪,只因映雪是幼年之时,父亲为他削出的第一把木刀名字。也是那时六合才知道,十雪天子手中被自己弄断了无数次的刀,为什么每一把都叫映雪。
十雪天子瞧了他一会,笑了一声:“那对我岂不是太不公平,我讲了我的过去,你却不能交换你的过去。”
“虽然没有过去可讲,但十雪却知道六合现在的一切呀。”六合眨了眨眼,“好友之间,不就该坦诚以对吗?六合可是已经做到了。”
“诡辩。”十雪天子哼道,却是带着笑意,翻身跳下了树梢。
六合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避开了十雪天子洞若观火的视线,小声道:“当然,十雪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
“并没有不想说,只是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些无聊的往事罢了。”十雪天子坐到六合对面,拿过茶杯喝了一口,道:“至于害怕的事情……”
他似乎是想了一会,目光落在了六合背后的龙渊身上,淡淡道:“也没什么怕的,只有遗憾,我始终无法让你拔出龙渊与我全力一战。”
六合惭愧:“我并非不愿,只是龙渊毕竟容易失控……”
“不用道歉。”十雪天子打断了他,反问:“你呢?有害怕的事情吗?”
“那太多了。”六合十分坦然,掰着手指道:“我怕酸,怕辣,怕高……”
十雪天子无语,“这也算?”
六合理直气壮:“怎么不算?六合还没说完呢。”他又笑了起来,眼睛里蕴满温柔,“我还怕不小心伤到无辜,怕不再是自己,最怕的还是……睁开眼却认不出好友是谁。”
十雪天子默然片刻,道:“我答应过你,就算真忘记了,我也定会让你想起来。”
六合噙着笑意点头:“那六合就心安了。”
少时的记忆仍历历在目,数载春秋过去,六合才明白,原来自己最怕的,不仅是不再记得十雪天子,更怕的是永远失去十雪天子。
却未曾料想,他选择引煞入体,救了十雪天子,最终也因为这个原因,造就了一切的孽。
天人染煞,是以需经坏道,崩体,夺情,亡心,终至天衣不沾,过天人永隔,重塑无垢之躯。
无极山上,绝境之中,九重天上传来声音,问他:“云天铢,你可知罪?”
千年记忆涌入神识,几十年的爱恨情仇被这如海的往昔淹没,那声音一遍遍称呼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号——七羽绝圣,云天铢。
但他多么惧怕忘记,惧怕这过去会让他变得不再是六合,不再是天枢贪狼,也终不再是十雪天子所挂念的那个人。
“不,我不是。”六合厉声回答:“我是六合,不是云天铢!”
那飘渺的声音不曾停下,却带上了一丝怜悯:“你忘记了你的身份,忘记了你是谁。云天铢……该回来了。”
话音落,黑暗中出现了龙渊,神兵恢复光泽,矗立在高台之上,迸发着无法形容的强大力量。
六合突然“看”到了十雪天子。
十雪天子手持幽冥,对他道:“六合,拔剑。”
六合固执摇头。
十雪天子道:“你都已经想起来了,就该知道,七星之力本就属于你,唯有取回所有力量,你才能回去。”
“回哪里?”
十雪天子静静看着他,眼神晦涩:“回到九重天,回到你该回去的地方。”
“那不是属于我的地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六合坚定道:“否则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六合’?”
十雪天子沉默了下来。
六合神色悲伤,望着他:“你也不想我回去的,不是吗?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清楚我们想要的是什么……云天铢。”
“十雪天子”的表情松动,在龙渊的辉光中,那张面容变化、消融,最终变成了一张和六合一模一样的脸。
“你会后悔的……也许这只会造成更痛苦的未来。”
“那你呢?”六合道:“你就不会后悔吗?没有犹豫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拔出剑,却要我来选择?”
云天铢移开视线,望向虚无的天穹,良久,喃喃叹息:“是啊……我会后悔。我们都会后悔。”
他合上眼,道:“拔剑吧,你仍要拔剑。唯有如此,才能对抗神令……”话音未落,他的脸上浮现隐忍表情,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快,我要控制不住了……”
这一刻他即是云天铢也是六合,他们记忆、感情,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融合。
六合不再犹豫,奔向龙渊握紧剑柄。
神兵在虚空中绽放出耀眼的光芒,黑暗被驱散,炽热的剑光仿若烈火灼烤着六合的灵魂。剧痛之下,他清晰地看到了外面的情况。
漫山遍野的妖魔围攻中,十雪天子转过身来看向了他,而自己却举起了手中的剑——
不,不要,停下!!
“云天铢!”来自九重天上的警告裹挟排山倒海的威压碾压而来,几乎要将六合撕碎。
六合置若罔闻,拼尽全力抵抗着神令的控制。
快一点,再快一点——
铿锵一声,龙渊终于挣脱禁锢。
却还是太迟了。
温热粘腻的血浸满了手,沿着剑柄滴滴答答地滚落,将艳红的衣袖染得更红。
十雪天子望着他,眼睛里只有一瞬怔然,余下却是无尽温柔与遗憾。他张开嘴,似是说了什么。
六合却什么也听不见。
天人永隔,不沾红尘,他的耳中已经无法听到任何红尘之声,唯有九重天上威严的呵斥,最终宣判:“云天铢,执迷不悟,其罪当诛!”
刀剑林/影中君[下]
*十雪天子x六合善士 原作向同人,含大量过往杜撰
*Summary:十雪天子和六合睡了,十雪天子即将知道。
[伍]
十雪天子和六合善士的关系肉眼可见地跌入了冰点。
并非心性幼稚,喜怒形于色而让人察觉,不过是平日里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独立行走便会被简单地解读成落单。
而绝大多数人都笃定,小矛盾而已,这两个人不会分离。
可惜作为当局者的六合并没有这样的自信,如今坐在那仍覆着薄冰的溪边,手里捏着那颗珍珠。当两个人还住在刀剑林时,节祭的集市里见过这样的海货。珍珠珍珠,蚌壳遇沙粒,用一生苦难叠出珍宝,又被粗暴的掰开,物尽其用。纵使晶莹,知晓由来便觉......
*十雪天子x六合善士 原作向同人,含大量过往杜撰
*Summary:十雪天子和六合睡了,十雪天子即将知道。
[伍]
十雪天子和六合善士的关系肉眼可见地跌入了冰点。
并非心性幼稚,喜怒形于色而让人察觉,不过是平日里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独立行走便会被简单地解读成落单。
而绝大多数人都笃定,小矛盾而已,这两个人不会分离。
可惜作为当局者的六合并没有这样的自信,如今坐在那仍覆着薄冰的溪边,手里捏着那颗珍珠。当两个人还住在刀剑林时,节祭的集市里见过这样的海货。珍珠珍珠,蚌壳遇沙粒,用一生苦难叠出珍宝,又被粗暴的掰开,物尽其用。纵使晶莹,知晓由来便觉得不忍直视。
他便推说不要了,那也是第一次十雪天子说他优柔寡断,心就这么大一点,怎么能盛得了这么多感情呢。
后来十雪天子还是赠给他了这一颗。不是来自任何贝壳,而是鲛人泪所化作。一滴眼泪总比一生的眼泪要轻,也不会伤及谁的性命。用尊重他的、不伤害任何人的方式,挂心许多年寻到这样一颗,没有任何多余的防护作用,只是漂亮,只是他曾说过喜欢,他便也放在里离心最近的地方。
六合捏着这颗珍珠,借来针线,笨手笨脚地重新缝进衣服的最里层。又想起那一日,他与十雪天子的对话来。
他无法告诉十雪,因为七星的特性,是十雪在自己的身上落下了这些痕迹——这只会让十雪天子自责,受挫。毕竟这不是十雪天子的本意,不是任何人的错。说谎总是最轻松的解决路径,大抵是责任心作祟,他做不到凭空杜撰出一个人去欺瞒自己的好友。
正午的阳光最直率,也渲染出最浓最深的影色,长久的缄默蔓延出下一个问题。
“你是自愿的吗,六合?”
“……是,六合心甘情愿。”
“哈。”他的好友冷笑一声,“那他是你的秘密了?”
“是。”六合闭上眼睛,想起梦中神谕般的指引,“或许会是永远的秘密,还请好友见谅。”
“别再叫我好友!”
十雪天子的声音低无可低,似被激怒的野兽。六合明白,这样的事情看起来就是将亲近好友排除在外般生疏武断,难怪十雪会生气。
六合诚恳道:“十雪,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你不必挂心。”
他的好友站起身道:“谁会挂心这种事。”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唯独寒冷的余温盘旋在阳光里。六合疲倦地阖上眼,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挪动脚步回到床上,也不顾外衣会被窝出皱褶。
他不困惑十雪天子的愤怒,显而易见,如果同样的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十雪身上,他也自然要为十雪讨回公道,或者说至少要保证十雪天子不是受谁诱骗……
呃,好吧,他的好友被人诱骗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相较之下自己确实长了一张看上去更好骗的脸。最早当他与十雪天子——与鹰尊为伍时,也有人揣测他是否被十雪天子蒙蔽。
可他从不是对十雪天子言听计从。如果十雪天子要他杀戮,他未必会杀戮,而如若有人危及十雪的性命,他会不计一切代价地保护十雪。流言蜚语缭绕,不乏有人言说仙岛最强的剑者,是鹰尊幽冥的刀鞘。他不介意自身评价为愚钝,却为十雪身上的污名而难过,即使十雪从未说过介意。
他所头疼的是——当他说出“心甘情愿”时,为何会如释重负。
自己的心甘情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得到这一颗鲛人泪时,还是并肩作战酿出默契,还是少年时一同执笔写诗?
又或许是,孑然一身也一无所知的自己,被十雪从荒野里捡回家就开始的呢。
他想了许久,窄小的床倏然发觉空落,在刀剑林同寝同宿时,仿佛也有过那样的夜晚。两人之间的距离现在回想起来,能够轻而易举地拥抱,接吻,什么都可以的。而浅眠的自己总会在夜半苏醒时,长久地盯着十雪天子的睡脸,用目光描眉拂唇。
一切皆有因果,他们这几夜荒唐的因是什么?
是七星之力,是他的强强于十雪天子的强,是他不肯接过王的称谓,但仅仅如此吗?
在亲密时他曾想,自己不懂吻的意义,所以无法判别相贴的嘴唇是因为要他噤声的控制,还是欲望驱使的结果。可或许,他是懂得的。
在久远之前模模糊糊望着枕榻另一边的人,吻是在确认呼吸,确认鲜活,确认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热度之中。
他身上亦有因果,所以吐露时偷到丝缕的轻松,不锱铢必较便算是剖白过。原来自己终究还是愚钝的。意识到心甘情愿,却意识不到自己将对方究竟放在何处,自此之后便不再会有结果,钟情之余追惜的余地了。
六合想自己可以忍受这一切。不过是被误会作风放浪,不过是被认为心有所属,不过是多一层隔阂,他日后再想办法就是,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他们还有很多时间。谁说爱赠予便会得到爱,即使不被发现这身上的痕迹,也未必就会拥有心意互通的结局。
曾喜欢过别人,也不该成为被爱的阻碍,这么多道理他都明白的,所以他不必介怀,不必在意,也不必委屈,十雪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秋分方过,斗柄指西,待到星位再移,他便要去接受天枢贪狼的名讳。治好十雪天子的梦袭之症,也结束没能珍惜亦不会再发生的荒唐。
这样的事情,他总是要告诉十雪天子的,无论好友对他如何生气,须得分享的抉择大事,他还是拎得清的。或许这也能让十雪少些生气,少些担忧。
可十雪天子的回答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分明用尽量欢欣的、轻快的、笃定的语调去叙述,却换来那人晦暗的神情。
深深的一声呼吸后,他听见十雪天子轻声问他。
——“你要离开了吗,六合?”
[陆]
这几日里,本就繁忙的十雪天子也没落得闲。
六合不说,不代表他不会自己查。只是结果不尽人意,和六合独处过的人寥寥,也一一排除过去,夜晚巡视的士兵也一无所知。冷肃的面容下已是气极恼极,自觉已经丢失了部分判断能力——他甚至去了伙兵的营房,板着脸去找是谁给了六合烤红薯和板栗,伙头军还是第一次见到鹰尊这个架势,惶恐中哆嗦着想了半天,牛头不对马嘴地争辩道:“鹰尊,真的都烤熟了。”
说罢还塞了一包热腾腾的栗子给鹰尊,八成是琢磨着六合善士脾胃不佳卧床不起,慌忙自证清白。
十雪天子接过手,走出去又语塞,他现在才不会把这些东西主动带去给六合。缓和关系的信号,这次他绝不要由自己释出。拿到手中想丢掉,又想起这人总之会勉强吃掉所有碗里的东西,在记忆全然白纸一张之时,就遵循着不可浪费食粮的律理。
人生至今难得有无措的时刻,或许此时此刻能在这其中跻身前列。最终还是坐在了溪边,咬牙耐着性子为栗子去壳。为王为尊,难免惹人注目,他早已习惯这些视线。栗子剥好了,习惯性的搓碎,带着糯香的果仁系数化作了鱼食。
若是那家伙在,一定被那些愚蠢又松懈的鱼儿包围了。六合素来性格如此,垂钓时都不肯用活饵的德行。虫子没有表情,什么都不做都会得到被放生的赦免。
那对他人呢?是答应了谁的恳求,可怜所以施舍。是谁又被他可怜,多过给予对自己的可怜。
是,十雪天子在许久之前已隐隐有所察觉,六合对自己的感情中夹杂着可怜。
那时候他刚把重伤昏倒在路边的六合捡回来。世外高人的面貌,却似伤到了肚子的小动物。搀扶着回去,躺了半个月就被他拉着比刀剑。在情愫未明时便贴过掌心,十雪天子对那个对往昔模糊的人说,你是剑者,背着剑,掌心也是剑茧。
六合拧了拧眉毛:“在下虽然对剑心有熟稔,可说不定……嗯……剑行刀招呢?”
十雪天子对病人难得耐心,摊开自己的手掌心:“刀茧的位置是这样的,你瞧。”
然后那人就呆愣愣地把手掌贴了过来,轻轻转了转:“真正如此,在下果然是剑客。”
而第一次比试的结果,自然是以自己的惨败收尾。浑厚的剑气将握刀的虎口震麻,映雪刀脱手后直直深入泥土三寸。见他向后踉跄,六合丢掉手中的剑便奔了过来:“抱歉,是在下不知轻重。这位兄台,你无恙否?”
向他伸出手的六合并不比自己高大,盛日短影,背着光眼中的担忧并不作假。十雪天子自己站了起来,却道一声再来。六合摇摇头说,今天不要了,乏了。
十雪天子压了压眉:“与我比试,让你无聊了?”
“怎会?在下头回见到这样的武学路数,就是……就是这功夫怪冷的,在下想吃点热的了。”
记忆模糊,无论看到什么都是头一回。说着比试不无聊,心中早有余裕想这些琐碎之事,口口声声说着在下意在谦卑,在想要变强的人听来难免刺耳。只是十雪天子一直知晓,自己的弱小不能怪罪他人的强大,他要做的只有继续向上而已,因此锲而不舍。察觉到类似怜悯的情绪,正是在这向上攀登漫长时日中。
六合叹息着对他说,好友,你真是执着。继而话锋一转,又说但只有你这般执着的人,才能在武道上精进下去。
彼时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六合的背影也融化在那逐渐昏黄的竹林叶影中。一张少年人的容颜,遥不可及得有百年之遥。十雪天子想说,那你呢?你不执着,也不精进了吗?你轻而易举就站在了我难以企及的终点了吗?与我的比试可曾让你也向前走了呢?
这般扣问不曾启齿,只化作无可保留的刀招。映雪刀断的同时,六合的剑也断了,可他没有愚钝到认定那是自己的力量所致。为自己而折的剑刃,寒光凌凌映出自己的面容,又映出身后之人的目光。这不就是怜悯吗?这不是怜悯还能是什么呢?
七星的力量是否让他一步登天未曾可知,他只知晓能够比肩时却迟来地领悟到怜悯无关视角,仰视的目光里也能将其打捞。
那日望向他,轻轻仰首不畏惧这似引颈就戮。只言片语都不曾解释,真诚像一条界线,说这些都与他无关。知道隐瞒,却不知道避讳,六合当真什么都不懂得。
所以他做不到故作成熟地去说教,说你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吗?这意味着什么吗?十雪天子心知肚明自己生气的是更狭隘,更自私,狭隘到难以启齿的事情。
——不是最特殊也罢,可,怎么连被可怜都有人胜我一筹?
紧接着十雪天子便嘲讽自己,本就如此,他又在奢望什么?
百姓,天下,仙岛芸芸众生,都被六合所重视所怜悯,而自己也只是其中一员。界线分明,六合始终站在一切之外。与他同行又并非与他结伴,丢在无知中,丢在迷茫中,丢在被保护的身后。
他问:“你要离开了吗,六合?”
他看见六合的脸上浮现出困惑,像是无辜的云彩被风吹皱,拧紧了眉毛:“好友,我为何要离开?”
无法说出口的话愈堆愈多,他嘴唇动了动,还是道出了心声:
“难道你会是为了我,选择这原本不愿接受的力量?”
六合愣住了。十雪天子难得抬头看向他——难得用该有的仰视去看这个人。坐看这人踟蹰,他是否也能生出些许怜悯观赏这局促,毕竟自己该是说中了他的心思,直刺入了软肋。
可眼前人出乎意料地无言向前一步,离自己更近了些。蓝眼睛找他的视线,像是轻盈的羽箭,飘摇着也要去寻到目标,蹲下来也要两人视线相逢。
“十雪,你怎么不看我了?”
“……我又为何要看着你?”难道自己就该一直注视着他吗?又无法否定,自己自相遇以来年年岁岁都在看着他。
“总要给六合个办法去判断,好友是不是在开玩笑啊?讲出这样的话,我会为好友伤心的。”
“你伤心什么?”
“伤心六合如此不察,会让好友想到这一步。”六合仍蹲在地上,长长的头发在土地上蜿蜒,又低落又垂头丧气,头顶的发旋都显得乖巧,“我得想想,怎么回答。”
“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事情?”十雪皱了皱眉,伸手戳他头顶,“坐起来说话。”
看六合可怜他心底就窝火,自己这样子好像在欺负没成茧的蚕宝宝,欺负人都蜷了起来,明明是这家伙瞒来瞒去惹人伤神,怎么现在还故作委屈。
手指被手掌包裹,攥到了手心里:“我不会离开好友的,许久之前就说好了的。”
“但是你有秘密了。”
六合沉默了许久,沉默到十雪天子自以为再一次在辩论中获胜了才开口。
“可是那个秘密是你啊,十雪。”
即使没抬起头,通红的耳朵将他彻底出卖:“怎么可能有比你更重要的人呢?”
[柒]
这一夜里,营帐里多点了一支白烛。
光愈亮,影子便愈浓,映在羊皮帐上的身影像是墨色延展出的壁画,曲折又婀娜。多点一支是因为那耳聪目明五感通达的天权文曲说看不清。深想一步就知道是假话,但六合没深想,早就知道那影子恼人,只是垂着头不去看那轮廓。
他还沉浸在侥幸之中,十雪天子没有他想象中那般自伤自恼,甚至接受良好,他的确低估了十雪,低估了他的好友。
如今两人一同坐在窄小的床上,六合将头发收拢至胸前,褪去上衣露出那落了满背的红痕,背对着任由十雪天子目光逡巡。那痕迹如同一串绛玉珠串被人剪断了绳,咕噜噜滚着嵌进雪地里,逐渐愈合也依然被含在骨肉里。腰间仍有褪紫泛青的指印,齿痕流连脊背,蜿蜒至蝴蝶骨,一直到后颈。
原来都是自己的杰作。
十雪天子不信六合有胆子在这种事情上欺骗自己,压下心底翻涌的暗潮,冷肃地带着命令的口吻叫他剥了衣服让自己瞧个清楚。也不得不说自己下手是一点也不留情,好在没有野兽的尖齿利爪,不然能把人伤成什么样子。
六合似乎是上了床便格外听话的性格。现在亦然,说要看就给看,长头发收拢在身前,塌着肩膀抱着手臂,不安,一句反抗的话都不说,也没有警觉心,过了半晌才转过头问他:“十雪,可以了吗?”
“再等等,我要再看。”
“好吧……”脑袋又重新垂下去,手臂抱得更紧,食指一下一下拈着发梢,以为他看不到,不知道是冷还是不自在。
没过多久又问:“可以了吗?”
十雪天子没答话,只是手指触上那些痕迹。眼前人的脊背立刻绷直,十雪天子不记得烙上去的顺序,只是从下至上地照顾,或揉,或是用指侧刮抚,不轻不重,惹人发痒。
“十雪,你在做什么?”
“看你还疼不疼。”他面不改色地说谎,手指揉着后颈,附身贴着六合的耳朵问,“只有这些?”
“耳朵……耳朵也被咬了。”温暖从身后徐徐笼来,他被触碰得舒服,向后倚去,那手指依言触上耳廓,在酥麻与安全感的包裹下有问必答。
两个人越贴越近,肩靠着肩,跪着并拢的双腿对着向后倚靠的姿势慢慢错开,揉着耳朵的手落在腰部,已经是被圈在怀里的姿势了。
“还有吗?”
六合身体一缩,不说话也没摇头,小声说:“我不痛的,不必再看了。”
想象中十雪会揪着他的衣领问罪,问为什么瞒,说不定还会抽出幽冥对自己刀刃相向,诘问自己看他生气是不是很好笑。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十雪天子只同他确认了一次,真正是自己做的吗?
六合坦然说是,说是七星之力让好友动摇了,遵循本能去占据了担忧会失去的东西。
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检查伤口,不分季节地黏在一起。以前在刀剑林也时常睡在一起,初入绿林也曾幕天席地宿在山洞,取暖的本能让两个人依偎。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体味过更深层的接触,痛觉中身体都能食髓知味,遑论现在是掌心贴上后背前都细心暖过温度的温柔对待,身体素来诚实。
知晓十雪也同样看重自己,患得患失成了一种不曾言明的心疾,心生羞赧,分不清这样的细腻照顾是否也是亲昵的征兆。
这种情况下的逃避问题也太容易理解,十雪天子知道这就是在说,有,还是在不方便露出来的地方。他掐了一下六合的腰,冷着口吻说:“这由不得你,我要看。”
两支蜡烛的亮刚刚好,胸口腰腹处的咬痕不比后背上的好多少,手腕上仍有一圈红。如果这还不是全部,那剩下的……
“之前被我压着上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忽然被这么问,六合懵了,茫然地抬起眼睛,靠在怀里的角度如何仰视也只能看到冷峻的侧脸,长睫之下眼睛里的情绪晦暗不清。
十雪天子继续说了下去:“是不是还挺高兴,做了几次?”
话说得轻佻,是问句却让人分不清是否真的想要回答。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手指与那些痕迹重叠贴合,十雪天子竟觉得这些痕迹像是血痕,自己杀过人,如今又无法克制地要用一模一样的方式再行杀戮。
“我身上干干净净,你是真的不曾挣扎。是不是乐在其中,还觉得挺享受?”
这话还是太刺耳,再迟钝六合也察觉出十雪在生气。怒意宛如冰面之下湍急的暗流,一丝一缕的碎裂,直至完全塌陷。
“好友,我不想伤到你……”
听到这辩解,十雪天子低笑一声:“哈,抱歉,劳你照料我,何时何处都能伤到我。”
六合抿了抿嘴唇,犹豫着启齿回答了十雪天子的问题:“做了有四次……好友说得不错,我确实乐在其中,还很……”
“闭嘴。”十雪天子停下了动作,最后低叹一口气:“早就该知道你是这德行。”
“嗯,好友倒是有许多我不知晓的……德行?”
“这个时候别顶嘴。”十雪天子冷哼一声,“倒还真是什么都愿意。”
“那好友呢?”六合仰着头问,“好友……还愿意吗?”
还愿意与我做这样的事情吗?
室内倏然静了一瞬,觉察出迟疑的六合肩膀一塌,想起谁都未说过中意彼此,强撑着笑容说:“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在讲玩笑…唔……!?”
冰凉的嘴唇堵了上来,又不止于唇齿相贴,捏着下巴近乎凶狠地咬,差点撞上鼻子。六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只茫然落入网中的狐狸。吻原来不止是贴一下,是另一股气息完全压过来,让人想起庭院里抽芽的兰树,是汹涌春寒中的馥郁。
“如果照你所说,只是七星之力让我动摇,想把握身边不稳定的因素,你可知最该发生的是什么?”十雪天子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中有喘息,也似叹息。
“什么?”
“我该杀死你。杀戮,清除,才是真正的把握。”
冰冷的话语未能浇熄热切的呼吸与温暖的体温,十雪天子继续问道:“六合,为什么我一次都不曾尝试着杀死你呢?”
六合被轻轻放倒在床上,十雪的手掌仍托着他的后脑,克制着直接依偎到臂弯的冲动,他只能跟着疑问走下去,呆愣愣地重复道:“那……为什么呢?”
十雪天子笑了:“唯有身陷迷情之中,才会将占有改写出生路,你懂我的意思了吗?愿不愿意,该是我要问你的事情。”
六合看着十雪的眼睛,手指不由自主地去寻里衣上重新缝好的那一颗珍珠。
事到如今,为何十雪还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呢?
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世界,是如何这样宽阔的同时又狭窄。走过半界的疆土,彼此都是唯一,没有参照便难证特殊。灯光那样暗,他依然能读出那双眼睛的温度,他们终究还是步上了星宿的后尘,贪狼星的他掠夺,文曲星的十雪踏上求证的路。十雪求证的是自己的感情,而他掠夺的也是同等宝贵、甚至更为无价的东西。
可他从来不想从十雪身上夺走任何,也不想站在比十雪更高的地方。那样的可能性在他脑中乍现,让他不由得颤抖。
“六合?”
他只觉得喉咙干涩,音调里带着哽咽。
“抱我,十雪。你抱抱我。”
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出主宰与臣服,温暖又亲密。拥抱着,在珍惜中碰撞,又在拥抱中重新被拼好。那两支勾勒影子的蜡烛挨得太近,燃烧着,交融着,一夜过去那烛火燃尽了,烛泪连成一片,仿佛生来便是一体。
固然,成为王从来不是他的心愿。他只想助十雪,只助十雪,若有愿望,也只是和平国度中,为十雪天子一人之下的臣。
可是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笃定的光明之路。
无论怎样强大,怎样前所未有,纵使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也只会护佑一个未来。
七星之力充盈身躯,六合攥紧十指。从此军旗两面,一面为鹰,一面为狼。他回头看向十雪天子,等待着他的十雪天子,号天权文曲、已是七王之一的十雪天子。
除了这个人,他不会为任何人做选择,自己已经让他等了太久了。
所以至少,要同他一起伫立在血染的污名中,反叛的阴影里,直至光明降临。
-完-
改到崩溃还是改完了,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万圣节快乐!
《寄望两相闻》 -完结
*十雪天子x六合善士
*ABO设定,七王少年时代捏造
设定:A=乾元,B=和仪,O=坤泽,发情期=雨露期
终于画完啦!!虽然是那个的设定结果全都在讨论哲学的故事(……?)但我画的很爽x
这本cp30会印一点~ 还有个番外!
《寄望两相闻》 -完结
*十雪天子x六合善士
*ABO设定,七王少年时代捏造
设定:A=乾元,B=和仪,O=坤泽,发情期=雨露期
终于画完啦!!虽然是那个的设定结果全都在讨论哲学的故事(……?)但我画的很爽x
这本cp30会印一点~ 还有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