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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孩子的名字，相柳和小夭商量了有些日子。

  名字嘛，一个称呼而已，这个东西它可有可无，但是对于自己的骨肉，两个对于这方面贯来没什么追求的人这次的意见达到了异常一致，觉得必须得正式隆重才是。

  首先是姓氏，相柳这个称呼是没有姓的，其实除了神族和人族的世大家族，很多妖族乃至于平常百姓多是没有姓氏的，毕竟生活在底层的水深火热中，谋生才是重中之重。小夭经历贯来异于常人，姓氏改了好几茬，从玟小六到高辛玖瑶再到西陵玖瑶，尊贵倒是很尊贵，但她本人实在是不想让孩子和这些姓氏沾上边。最终两人思索良久，想到相柳在这座海岛教书，顶的是柳先生这个名号，“柳”这个姓，既贴合又好听，于是乎一拍即合，敲定了这个姓氏。

  其次就是名，小夭她贯来是个起名废，这点参照当初麻子串子的名字就可见一斑，阿留的名字虽说是她起的，但也全依托了她当初对故人的一腔私情，纯属超常发挥，不具可参照性。她当初在玉山虽说让相柳给孩子取名，但也其实就是那么口头一说，原因就在于“毛球”的名字是出自相柳之手，可见某只九头妖的起名能力并不比她高强多少。

  基于此，两人收拾一番，决定去轩辕城拜访一下白帝，想当初“毛蛋”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称呼也能让白帝改成“羽樨”这种既不脱离原意又能清新脱俗的名字，两人这一趟的拜访应该拜访得很有必要。

  去了之后没想到阿念也在，这还不是最最惊奇的，最最惊奇的是，她也带着一个孩子。

  这都要怪小岛闭塞的消息，为了防止有心人追上门，颛顼父王还有阿念他们其实一直在有意规避和这里的消息传递，除非小夭他们主动传讯，否则父王他们都是尽量不去打扰他们生活的，所以这三年多双方对于彼此的细微才知之甚少，她甚至不知道阿念也有了孩子。

  交流中才知道，阿念和她是同一时间有的身孕，不过阿念灵力高强，身边又有熟练的宫人伺候，孩子降世相较于她来讲要顺遂许多，也要提前许多，已经摆了百日宴，是个女儿，下半张脸肖似她娘亲，可以看出以后是个伶俐的美人。

  小夭心里面有些暗暗地叹息，不知道颛顼是有意还是无心，他在紫金顶还是五神山上面的两位王后先后各有一个孩子，还都是女儿，一碗水倒是端得很平，斡旋势力这方面他一直很在行。

  不过阿念好像一直看得很开，不管颛顼本人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至少对她是和以前一样，有了孩子所有人心里都舒坦，还能给紫金顶的某位下下威，不可谓不皆大欢喜。

  白帝尤其乐在其中，看着三个襁褓中的孙子孙女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褶子堆起来简直要消不下去，直接让小童子把打铁铺子敞开门免了三天的银钱。

  阿念的孩子小名叫眷眷，也是白帝起的，不过因为还没有正式册封，所以全名还没有定，毕竟是一国的王姬，这种要入宗族名谱的要由宗伯巫师占卜，向来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两人提到给孩子取名，白帝问过小夭和相柳的意见，想了想说：“‘历日颠沛遍洗汕，往昔艰舛皆栉沐’男孩就叫柳沐，女孩就叫柳汕。”

  小沐、小汕。

  荡涤百年寒尽，卸去一身枷锁，这何尝不是她和相柳这一路行来的真实写照。“栉沐、洗汕”不仅是父王对孩子们的祝愿，也是对她和相柳的慨叹，没有神农将军，也不存在高辛王姬，他们不再为外界的凡尘琐事所掣肘，也不会再被逼迫重负那些莫测的责担，往后余生，他们只为彼此而活。

  他们终于跨过了荆棘塞途的来路，踏上了清白明朗的未来。

  而身边终于有彼此相伴。

  小夭心里面又有些五味杂陈，对相柳笑道：“其实感觉还是像做梦，因为我的身世，爹爹娘亲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我从小到大的样貌都是变幻虚假的，真不敢相信，我们的孩子竟然能有这样好的以后，想想看，他们的爹爹娘亲能陪着他们长大，可以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他们甚至还有外爷、舅舅还有姨娘的疼爱，我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相柳摸摸她的头：“当然，他们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因为他们有这个世上最最了不起的爹娘，为他们打破了遮掩，肃清了阻碍，这才铺平了他们以后的路。”

  小夭嫣然一笑，眼眸璀璨明亮：“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变着法子在夸自己啊？”

  相柳好整以暇道：“有这么明显么？”

  “你说呢？”

  相柳诚恳道：“自夸是自夸，不过我说的也是实话，这么好的你，自然得有一个这么好的我才配得上了。”

  小夭咧着嘴：“嘿嘿。”

  “笑什么？”

  “嗯……我觉得你那句话还挺言之有理的。”

  相柳也轻声笑了起来。

  “那你又笑什么？”

  “笑你和我一样自夸，看我们两个多般配。”

  小夭是惊醒的，这里的清晨不是海岛隐隐的拍打的波涛声，也不是承恩殿清脆悦耳的鸾鸟鸣，而是不论朝夕都死一般的寂静。

  熟悉的寝殿，两侧窗户开着，一侧是千里桃花倚云开，一侧是万顷碧波连天际，重重幕帘中，一个素衣女子挑帘而入：“醒了？”

  小夭迷迷瞪瞪看着眼前的人：“水荭？”

  水荭当了上千年的玉山执事，上一任王母仙逝后，她算是小夭在玉山除了阿獙烈阳之外的一位故人，不过她平常负责看守玉山的藏宝地宫，鲜少见人，性子比烈阳还要古怪，阿獙烈阳久居玉山和她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水荭将一个玉碟放在床头，扶着小夭坐了起来。

  小夭呆滞了一会，一瞬后猛然意识到什么，忽而捂着小腹道：“孩子？我记得自己要生了……这里是玉山……孩子呢？”

  水荭将玉碟中的桃花羹端给她：“你也知道这是玉山，既然是玉山，肯定不会让你和你的孩子有任何的差池，先吃点东西。”

  小夭惊喜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啊？抱来让我看看，相柳呢？是他送我来的吧，他人呢？”

  水荭苦笑道：“这么多问题，我该回答哪一个？”

  小夭喝了一口桃花羹：“一个一个说。”

  水荭哪个都没回答，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现在身体可有不适？”

  小夭摇了摇头，狐疑道：“没有任何的不适……对呀，神族产子本就不易，更何况我的身体状况还不及他人，我睡了多久？身体竟然已经恢复大好了？”

  “三日？”

  小夭瞪大眼：“怎么可能？！”

  “是不可能，这多亏你有个好夫君。”

  小夭顿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碗勺咣当掉在地上，她攥着水荭的衣袖：“相柳呢？他做了什么？”

  水荭坐到了她旁边：“他没事，你听我给你一件一件慢慢说。寻常神族怀孕至多两年，但你的这个情况有些特殊，神妖孕子本就存在诸多变数，况且他还是九头海妖，怀孕时日应该要长一些才是，你现在生产胎儿其实还未足月，生下来的孩子有些早产，孩子现在在瑶池，阿獙烈阳设了阵法护着呢，平安得很。”

  小夭知道她的话一定是可靠的，但是心绪依旧没有放松：“你还没告诉我相柳在哪里。”

  “他也在瑶池。”

  事情肯定不会如此简单，小夭没有说话，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你的身体之所以没有任何异样，不是因为恢复得快，是因为你压根就没有受到伤痛。”

  小夭面色看不出任何波澜，言语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她只是垂眸哑声道：“他用了什么法子？”

  水荭心中暗叹，这两人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无须太多的言语就能猜出对方的所作所为，她回道：“是类似于傀儡术的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

  “应该是鬼方氏的一种秘术，以你们两个各自共用的一颗心为媒介，施用后可以将另一个人身上的伤痛悉数转移到自己身上，不过这算是一门禁术，禁术总是要反噬的，本来你应受的那些会成倍施加到他身上，所以你现在醒过来了，他恐怕还得再睡一会儿。”

  玉山远隔万里，他先是对自己使用了禁术，然后忍着铺天盖地的疼把她送过来，再在她分娩时承受成倍的反噬。

  水荭说：“不用小题大做，这点伤对他来讲不算什么的。”

  小夭悄悄红了眼，默不作声下了榻。

  水荭叹了口气，也没有阻止，照顾着她穿好衣服，两人一块朝瑶池行去。

  千里桃花蔚然盛开，翠峦叠嶂，烟波浩渺中，一艘小小的桃花舟漂浮在瑶池中央，上面是两个小小的襁褓，里面的婴儿沉沉睡着，桃花舟外围是一层汇聚灵气的阵法，

  小夭顿时瞪大眼，只听一旁的水荭转头道：“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三件事，一儿一女，恭喜啊，双生子。”

  她挥挥手，桃花舟缓缓飘向岸边。

  小夭内心激荡，压抑着情绪轻轻坐在瑶池边上，凝视着这两个孩子，刚出生的孩子样貌尚且未定，但是细细看去，眉眼之间也能看出双亲两人的影子，更像相柳多一些，小夭屏着气息，踌躇着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粉嘟的小嘴，软嫩的脸颊，睡梦中不安的瘪动着，她微微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柔情。

  水荭也不禁笑了起来，轻声提点道：“他在瑶池底下。”

  小夭点点头，又将桃花舟轻轻推向瑶池中央，自己则跃进了水中。

  小夭像一条鱼儿一样在水底穿梭，不过瞬息，就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穿过密密麻麻的五色鱼群，水底设着一张青玉榻，一个雪白的人影静静躺在上面，纤尘不染，如冰雪雕成。

  小夭坐到榻边，先替他号了号脉，然后咬破舌尖将心头血喂给对方。做完这一切后，自己长长吐了口气，也和他一起并排躺到了榻上。

  她静静望了一会水底的景色，半晌开口道：“这又是你早早打算好的吧？怪不得你一点都不担心我生产的事，什么术茜草，难喝的要死，我又被你给糊弄了。”

  “……”

  她握住他的手：“你说，这次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

  “……”

  “唉，什么惩罚你都不在乎，太狠的我也有点舍不得。”

  “……”

  “那就罚你给孩子起名字吧，不好听我就给你做难吃的毒药。”

  “……”

  日光投射在水面上，水底清澈，色彩绚丽的小鱼游来游去，像是漂浮在空中，有种梦幻般静谧的美。

  小夭记起了自己也是在玉山醒来的时候，那时自己剖心昏睡了一百年，醒来的第一眼就是那个浮在自己身侧的笑娃娃，上面虚虚笼着一层雪白的雾气。那是相柳的魂魄，用了整整一百年才结成的完完整整的魂魄。

  她本来就是孤注一掷，拼上所有做的一把赌，真当实现的时候自己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可她也知道，这才是漫长跋涉的第一步，想要复活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自己完成。

  她离开玉山，在大荒各处辗转奔赴一百年，见识了数不清的罕闻逸事，搜集了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其中的艰难困苦自不必说，可每每逢遇坎坷，她心里面总是告诉自己，自己每跨一道坎，就是向他更近了一步。

  痛是希望，苦也作甜。

  后来他的肉身终于塑成，自己带着他回到那片海域，冰冷漆黑的水底，她陪着他，他陪着她，身侧只有彼此，一如往昔。在那三十七年中，她总是会忍不住猜测，他会不会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其实意识已经有了，只是身体动不了。她怕他会感到寂寞，所以像个话痨一样，在陪着他的时候总是要讲很多很多的话。

  讲自己去过海图上面标注的美如幻境的海外小岛；讲自己打过交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避世族群；讲过往那些岁月的无可奈何；讲默默深埋心底的无尽相思。

  得不到回应也没关系，因为漫长的等待，自己心境其实已经很难有什么大的起伏，只要他在身边，即便沉默无言，凝望海底的星星点点就已足够。她觉得这样很好，虽然对方不能说话，两人无法交流，但他们还是一直陪伴着彼此，她已经很知足了。

  她儿时因为等待而所受伤害，所以她以前最最恐惧的就是等待。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种等待的滋味再也不能令她感到害怕，未来对于她而言再也不是无尽的迷惘和恐惧。

  是为之付诸后的满怀希望，是确定心意后的甘之如饴。

  她知道是因为这个人。

  他是她的伤，也是她的药。

  所以这漫长的四百余年才不会如想象那般难熬。

  再到后来——

  是那个小年，那条长街，那个不起眼的饰品小摊。

  是她在明，他在暗。

  是他的变幻试探，她的故作不知。

  兜兜转转，浮世万千。

  不论何时何地，即便物是人非，灼灼光影中，他们总能找到彼此。

  万千桃花簌簌而落，温柔地覆盖到瑶池水面，投射在水底的光线也变成了朦胧的桃绯色。

  小夭轻轻侧过身，靠在旁边人的耳旁呢喃：“九头妖怪，我和孩子都等着你呢，要快点醒来啊。”

  紧扣的十指忽然微微挣动一下，非常非常细微地一个动作，要不是两人动作亲密她根本感觉不到。

  小夭眼睛眨也不眨，紧紧盯着旁边的人，然而对方面色无异，毫无一丝要苏醒的迹象。

  很久之后，她翻过身，平躺着闭上了眼，一瞬后开口道：“你要是再装，我可就自己带着孩子回小岛了。”

  一息沉默后，声侧传来一声轻笑，某只九头怪退而求其次道：“那我还是吃难吃的毒药吧。”

  春禽犹竞啭，夏木忽交阴。

  按照惯例，寻常神族怀孕时间至多不过两年，至于神与妖孕育子嗣，参照苗圃左耳，不知道是不是当初有毛球妖丹的缘故，只一年的时间苗圃便诞下了阿留。小夭有孕时日已经过了两年，如今显怀倒是很显怀，但一直迟迟未有分娩的迹象，她有些着急。

  小夭之前还同颛顼说自己每年都会回去祭奠外爷，却没承想自己有了身孕，此事便一拖再拖。她估摸着今年怎么着都能回去一趟，没承想肚子到现在都没有动静，脉象平稳，胎儿康健，问题倒是没什么问题，只能说明这小家伙是赖到自己肚子里了。

  她有些惆怅，猜测自己是不是过得太安逸了，肚子里揣着的这个也随了自己的性子，是个懒虫，所以才迟迟不肯出来。

  又一次提起这件事，她便动了些心思，试探着向相柳提道：“要不……”

  相柳：“不行。”

  “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相柳不紧不慢道：“要么馊主意，要么鬼主意，不听也罢。”

  小夭冷哼：“自以为是，妄下结论，看不起人！”

  相柳看她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道：“用催生药。”

  小夭面上一紧，干笑道：“哈哈……”

  相柳皮笑肉不笑又说：“吃点寒凉的东西刺激一下。”

  小夭面上再一紧，继续干笑：“哈哈哈……”

  相柳笑问：“自以为是？妄下结论？”

  小夭不说话了，待相柳走后叹气对苗圃道：“看到没？纵使夫妻也应该保持距离，太了解彼此是什么秘密都藏不住的。”

  苗圃幽幽道：“其实，好像，应该，你们没做夫妻的时候就已经很了解彼此了。”

  小夭皱眉：“是么？”

  苗圃反问：“不是么？”

  小夭：“好吧，好像是。”

  用完晚饭后，小夭提出想要去海上玩一玩。

  茫茫天幕下，洁白巨大的海贝漂浮在粼粼海面，两人坐在海贝上烤东西吃，相柳一边给鱼虾翻面一边感慨：“这才过了多久又饿了，不知道是你吃得多还是肚子里那位吃得多。”

  小夭不满：“你嫌我吃得多？”

  相柳笑了起来：“不敢，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相柳思忖了一下，开口道：“觉得不太一般。”

  小夭翻着白眼：“能不一般么？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肚子里怀了个无赖。”

  相柳笑：“你可不就是个无赖么？”

  小夭伶牙俐齿回敬道：“不敢不敢，和您比我才哪到哪啊。”

  小夭问相柳：“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啊。”

  相柳随口应道：“都喜欢。”

  小夭撇撇嘴：“敷衍。”

  相柳笑了：“何出此言啊？”

  小夭道：“你一个当爹的，心里不可能不会有希冀，儿子女儿总该有一个最想要的吧？”

  相柳毫不在意地笑着，随手将人捞在怀中：“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以后都会有，哪个先有有什么区别？”

  小夭反应了一会他的话，明白过来是个什么意思，脸色腾一下就红了。

  她推了相柳一把，站起来往海里跳：“还记得我们之前在清水镇游水的比赛么？”

  相柳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小夭浮在海水里，抹了抹脸，扶着海贝边缘道：“再比一次如何？”

  她本以为按照自己现在这么个情况，对方十有八九会拒绝，自己连下一句托词都准备好了，没想到相柳痛快应道：“好。”

  小夭狡黠道：“老样子，你不许用灵力，游的时候还要再收敛半分，不要觉得不公平，我现在可是负重前行，你理应要让着我。”

  相柳又点了点头：“那你先游吧，一炷香后我再追你。”

  “嘿嘿！”小夭大喊一声：“开始！”立马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

  她抡着胳膊一划又一划，奋力朝着岸边游去。很久都没有这么自由快乐过了，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清水镇，她其实并不在乎输赢，她只是想再回溯一番和九头妖的那些当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夭有些累了，还是坚持着游到了终点，她气喘吁吁地上了岸，发现岸上空空如也，相柳竟然还没有到。

  她有些惊奇，身后传来水声，她回过头发现某个人才慢吞吞随着自己身后跟了上来。

  小夭笑道：“看来我这些年游水能力确实很有长进。”

  相柳握着她的手用灵力给她烘干衣服，点头称赞道：“嗯，心服口服。”

  小夭噗嗤一声笑道：“得了吧，放水放的也太明显了，你要是输给我那才奇怪。”

  相柳似是而非道：“不是放水，我早就输给你了。”

  小夭一愣，正待细细品味他这句话的深意，相柳却已经拉着她坐了下来。

  两个人倚靠着身后的礁石，今夜是满月，月色清辉，边上嵌着浅浅的微云，粼粼的波浪起起伏伏，整片海域如梦幻般澄澈明净，温柔到不可思议。

  满月总是容易触及到一些久远的回忆。

  小夭嘴角噙了一丝笑，碰了碰相柳，神秘兮兮道：“唉，你之前没少瞒着我秘密，那你知不知道我也有一个秘密瞒着你啊？”

  相柳转头看她：“什么秘密？”

  “你猜猜看啊。”

  “百年前的？”

  “嗯。”

  “清水镇？”

  “不是。”

  “轩辕城？”

  “不是。”

  “轵邑城？”

  小夭连连摇头：“给你一个提示，三十七年。”

  “海底疗伤之时？”

  “嗯。”

  相柳皱眉狐疑道：“你昏睡着，能有什么秘密？”

  小夭眨眨眼：“我的身体是昏睡着，可不代表我的灵识也昏睡着。”

  相柳顿了顿，一瞬之间了然道：“怪不得那之后我带你去海底，你第一次听到鲛人歌声便知道那是什么。”

  小夭得意道：“怎么着，我也算是骗了你一回。”

  相柳垂下眸，沉默了。

  小夭凑到他面前，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哎，没那么小气吧，我这也是遂了你的愿呀，我醒来后你不肯见我，不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么？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只好装不知道了。”

  相柳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当时没有再多说些话，怪不得那个时候看你面色时常有异，想来应该是无聊憋的。”

  小夭叹气道：“我一个人躺着，看不见也动不了，只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声音，你这个人确实有够闷的，好长时间来一次，一次也说不了几句话，我真的差点被憋死。”

  相柳注视着她，心中波涛翻涌，他早该明白，奴隶死斗场义父救他的经历自己只在海底的那三十七年提起过，那次重遇左耳时，她却说：“如果你从死斗场里逃出来时，是我救了你该多好！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让你只做防风邶！真恨不得能早出生几百年，我一定会去死斗场里找你……”

  他一直以为这些都是她根据自己对左耳的态度推测出来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为她疗伤的那些年她会有意识这种可能，是他太自负了，他怎么就忘了，初遇之时的玟小六就是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瞒天过海的本事从来都不比他少。

  他以前一贯以为自己的心意隐藏得深，现在想来小夭并不比自己隐藏得少。他不想让她知道，她便不让自己以为她知道；他不想要她有负担，所以每每有所作为便安上一桩交易的名头，她便顺着所有人的意，强迫着自己去相信那些交易的托词。

  他是清醒着远离，她是自欺着相信。

  阴差阳错，阴错阳差。

  相柳凝视着她，眸内暗影沉沉，伸出一只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

  小夭配合着蹭了蹭他的手心，月色下，她的眼睛亮亮的：“难受了九头妖？”

  相柳闭了闭眼：“我只是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小夭摇了摇他的手臂：“好了好了，说这些干什么，你看现在多好啊，没什么再可以把我们分开了，对不对？”

  相柳更紧地揽住她，喉结滚动：“对，没什么再可以把我们分开。”

  天上的云层渐渐厚了，月色被遮住，天地漆黑一片，方才平稳的海面翻涌起了波涛，远处的海面狂风骤起，巨大的涡流呼啸在海面上。

  相柳拉着小夭起身：“要起海上涡流了，我们回去。”

  小夭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眼睛定定望着远处，眉头皱起。

  相柳立刻关切道：“怎么了？”

  小夭不说话，缓缓偏了偏头。

  相柳有些迟疑道：“吓到了？”

  小夭拧着眉定了良久，一句话从齿缝里艰难挤出：“九头妖，我……我好像要生了。”

  自从有了身孕，小夭变得话唠了许多。诚然话唠这一方面，对于她这个本来的佼佼者来讲无甚可提，但此番相较于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她都能拎出来絮叨许久，从柴米油盐说到大荒风物，自鸡毛蒜皮讲到斗转星移，滔滔不绝至令人发指，喋喋不休到让人头疼。

  相柳多时在学堂，左耳坐镇打铁铺，阿留下了学堂还得去跟着羽樨修炼，忙得比他们这帮大人还脚不沾地。

  落单医馆的苗圃成了活靶子，日日听着小夭扯天扯地，长此以往她也苦不堪言，只能生生将自己每日呆在堂前坐诊的时间尽可能拖长。

  相柳很多时候都会带着小夭去海里玩，按理来说她不应该这么无聊，但近日两人有些闹别扭，起因是盛夏来临，酷热难耐，小夭喜欢吃冰镇的瓜果，但是孕妇不能吃太寒凉的东西，相柳禁了她这方面的的口，她不服气，认为自己是个医师，吃了寒凉的东西也能调理回来。便打算等相柳不在的时候偷偷吃，可惜她的鬼机灵人家早有预料，干脆直接将厨房里用来凉瓜果的冰鉴给挪走了。

  小夭深知，相柳这个人，你不能同他讲道理，你同他讲道理他能用一大堆歪理将你噎死；你也不能同他讨价还价，你同他讨价还价的后果就是自己不仅不能讨回什么，反倒更有可能再惹一屁股债；你更不能同他耍无赖，因为他能比你更无赖。

  她有时候会怀念那个冷血无情的将军相柳，对付他只需要嬉皮笑脸就行；也会怀念那个放荡不羁的防风邶，自己当初也有的是法子治他。现如今这两人合到一块，才是真真正正的油盐不进，她拿这个人毫无办法。

  但他的这一番作为的的确确将小夭惹炸了毛，她也不想就这么乖乖任人拿捏，思来想去，她决定单方面不理他，先晾他两天再说。

  晌午时分，相柳回来的时候，小夭正扇着蒲扇躺在回廊下面的玳瑁榻上面看医书。

  他将一个小匣子放在一旁，转头招呼道：“东街头的那家酥饼，趁热。”

  小夭撇过头，充耳未闻。

  相柳了然地笑笑，又问：“早上留的药吃了么？”

  神族产子本就困难，更何况小夭灵力低微，再加上这些年折腾来折腾去，届时分娩不知道又该吃多少苦头，于是相柳早早便做起了打算，他从各处往来搜罗灵药，其中有一种术茜草，是南海鲛人独有的一种安胎神草，相柳用这种草熬制成药，每天给小夭服下。

  有没有用不知道，难喝是真的难喝，饶是小夭作为一个和药草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医师，每次都得捏着鼻子才能逼自己灌下去，可想而知其滋味几何。

  他方才那一问，小夭当然也没理他。

  相柳自己进了卧房，过了片刻便走了出来，寒着脸道：“怎么没喝药？”

  小夭自顾自翻着医书，冷哼一声道：“天太热，热得我喝不下。”

  相柳就知道她在暗戳戳指责自己不让她吃冰镇瓜果的事了，挑眉道：“喝不下还是不愿意喝？”

  “有区别么？”

  “当然有，喝不下但心里愿意喝是一码事，喝不下但心里不愿意喝又是一码事。”

  小夭被绕晕了：“什么喝不喝愿不愿的，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不想喝，喝不下也不愿意喝！”

  相柳没什么反应点头道：“那就好办了。”

  小夭狐疑地抬抬眼：“什么好办了？”

  相柳没理她，进房间把药端了出来，站在旁边又问了一遍：“你真不愿意喝？”

  小夭翻了个白眼，斩钉截铁别过脸：“哼！”

  相柳也不生气，痛快仰头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俯身捏着她的下巴，覆上她的唇将药一点点渡进她的口中。

  小夭死命推他，卯足了力气反抗，毫不意外地没有任何效果，她苦得眉头都皱到了一块，气急败坏狠狠咬了他一口，相柳眉毛动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直起身。

  他又说：“吃点酥饼压一压。”

  小夭瞪着他，硬邦邦道：“太热了，吃不下。”

  相柳挑了挑眉，露了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夭腹诽，怎么着？我就不信饼子您老人家还能像方才那样喂我，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

  相柳确实也没有那样做——难度系数太大了，他只是抽走了小夭的蒲扇和医书，然后——

  将她打包横抱进了房间。

  小夭坐在榻上，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你干什么？”

  相柳慢条斯理宽了外衣，笑笑道：“不是说太热了？”

  小夭不自觉拢着衣服前襟：“我热关你什么事？你…你脱哪门子的衣服？”

  相柳点了点头：“也是。”说着伸手就要来抓她，幸好小夭早有准备，麻溜滚了一圈逃过了他的魔爪。

  小夭一边往后缩一边头皮发麻道：“九头妖你不要太过分！”

  相柳无辜道：“讲点道理好不好，冰镇果子确实不能吃，天这么热，不除两件衣服可怎么成，容易惹上暑气，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只除两件衣服，我信你个鬼！

  他又要往过来靠，小夭连踢带踹，又咬又抓——可惜没什么用，反倒方便了对方对她上下其手…

  被某人压在身底下的时候，她忿忿控诉：“不是说只脱两件衣服？”

  相柳衣领松松敞着，一头白发垂了下来，痒痒扫着小夭的脸，他煞有介事道：“有身孕火气不能这么大，会伤到胎儿，我也是为了帮你去火气。”

  小夭妥协了，苦着脸道：“放开我，我认输还不行么？”

  相柳动作一顿：“不闹了？”

  “不闹了。”

  “还吃不吃寒凉之物了？”

  “不吃了。”

  “能不能好好吃药？”

  小夭老老实实点头：“能。”

  相柳静静看着她，小夭真诚地眨着眼，以为对方终于要走了，没想到下一瞬他居然还不打算停手！

  小夭真的是被这个无赖气到了，咬着牙道：“我都答应了！”

  相柳俯身堵她的唇，唇齿之间溢出一声轻笑：“晚了。”

  成婚之后，小夭把自己丢掉几百年的毒术又重新拾了起来。

  其实也不是完全荒废，但是要像以前那般把毒药做的色香味俱全，其实还是有些难度的，需要一些日子的练习。

  苗圃坐完诊回到后院的时候，瞧见满是瓶瓶罐罐的一张桌子，旁边是一只吊着的石钵，底下架着柴火，里面正咕嘟嘟熬着什么，而自家小姐凝神守在炉火前，额头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她悄悄站在一旁，看见小夭用钳子夹起石钵，将一团形态难辨的不明物什从里面倒了出来，待到稍微冷却后开始仔细揉捏。好的医者素来有一双巧手，渐渐的，一个憨态可掬的大肚娃娃在她手底形成。娃娃没有五官，她又拿了一把小刻刀为它雕琢了眉眼。最终的娃娃有着大大的脑袋，大大的肚子，穿着个石榴图的肚兜，咧着小嘴，笑的憨态可掬。

  苗圃赞叹道：“像，太像了！小姐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小夭用袖子擦了擦汗，笑着说：“得赶紧把这摊子收拾干净，阿留一会回来保不准好奇乱翻东西，这可是剧毒。”

  苗圃道：“他现在一天到晚缠着那个你们救回来的小炸毛，可顾不上别的。”

  “羽樨？”

  “嗯。”

  “他之前说要回轩辕城找父王，我以为他早就离开了。”

  苗圃摆摆手：“没有，阿留和他打赌，说自己要是好好修炼，肯定比他修为高强。他不服气，为了公平起见，两个人现在天天在一块修炼，起初在祠堂那边，结果他俩动不动就吵嘴，一吵嘴就打架，一打架就拆房，祠堂快被他俩抖散了，昨日他俩打架的时候被族长举着拐杖撵走了，现在场子挪到了海边。”

  小夭思索道：“是该让阿留好好修炼了，我看这个师傅才是真正适合他的。他要是先不走，就让左耳把他叫回来吧，相柳那个房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让他先住下。”

  苗圃点了点头，又好笑道：“不过到时候拆的恐怕就是咱们医馆了。”

  小夭一遍收拾桌子一遍答道：“怕什么？两个半大的小鬼还收拾不了么？你不行不还有左耳？左耳不行不还有相柳？”

  苗圃歪歪头，拿腔作调道：“行行行，他最行！”

  小夭面上一红，不知想到了什么，瞪了她一眼：“我看该给你尝一口这毒药！”

  苗圃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跑远了：“这可不兴吃，我去做饭了！”

  小夭也喊：“我要出去一趟，你们吃饭不必等我和相柳了！”

  ……

  相柳把装着教具的布囊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笑笑道：“一下学急吼吼地将我拖走，却不回医馆，夫人这是又冒出什么闲情雅致了？”

  他们此时在一个小食铺子里，小夭将一个小盒子放到桌子上，神秘兮兮道：“打开看看。”

  相柳挑了挑眉，听话地打开了盒子，表情一怔。

  小夭兴致勃勃道：“怎么样？像不像？”

  相柳伸手，轻轻拂过娃娃的眉眼，拿起来细细打量了一会，深邃漆黑的眸子看向她：“分毫不差。”

  “嘿嘿，之前那个为了救你被我给打开了，这个算是我赔给你的。”

  相柳含笑：“为何要赔？要赔也该是我赔。”

  小夭想了想：“好像是哦，为了救你才打开的，应该是你赔，这个还我！”

  她作势要去抓，相柳轻巧避开她：“赠礼如泼水，覆水则难收，你想要回去门都没有。”

  “不是你说的不要么？”

  “我何时说不要了，只是这个不算赔礼，算赠礼。”

  “赔礼又如何？赠礼又如何？”

  相柳望着她，眼眸含情若水：“赔礼受之有愧，赠礼心安理得。”

  小夭绷着笑：“那你尝一尝，我好久都没做过了，不知道现在做的味道怎么样。”

  相柳不太舍得吃，小夭拉下脸，撅着嘴道：“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今日这个就是拿来练手的，无人检验又怎知结果，你不吃就是驳我的面子！”

  相柳只好掰了一点点要往嘴里放。

  小夭打了他一下：“唉唉唉！我忙活一早上，你就吃这么一点，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相柳无奈看了她一眼，直接拿起来咬了半个胳膊。

  小夭忍着笑，明知故问道：“味道如何？”

  相柳皱眉咽下口中的东西，轻咳一声道：“如此味辛刺辣，夫人费心了。”

  小夭扬眉得意道：“我特意挖了最新的山葵，混着各种药材配制成毒药，如此方才这般有滋有味。”

  平常她也会对着相柳小打小闹，但介于某些……咳不可言说的原因，其实还是有所收敛的，但今日这回似乎格外无法无天，相柳神色恢复如常，挑着眉意有所指道：“但愿你晚上也能这么喜笑颜开。”

  小夭哼了一声：“你尽管放狠话吧，我才不怕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这个大肚娃娃么？”

  相柳有些惊奇，还是答道：“不是为了捉弄我？”

  小夭摇着头，伸出一根手指道：“此为其一。”

  “其二呢？”

  小夭举起第二根手指：“试试看现在还能不能毒倒你。”

  相柳八风不动地端坐着，侧头轻笑道：“答案显而易见。”

  小夭毫不气馁，继续伸出第三根手指：“还有其三。”

  “为了展示你过人的雕刻技艺？”

  “非也。”

  “为了……打发时间？”

  小夭努努嘴：“非也非也。”虽然确实有这么一层原因。

  相柳思考了一会，摇摇头无奈道：“实在是想不出来了。”

  小夭神秘兮兮笑了起来：“其三么，我是为了告诉你——”

  相柳索性又掰了一块毒药，一边吃一边施施然应着：“嗯？”

  小夭看着他，拖着声音补全了下半句话：“我～的～肚～子～里～也～有～一～个～小～娃～娃～啦。”

  “……”

  相柳目光顿住，很轻缓地眨了一下眼，把刚才那句话听了好久好久，手中的毒药突然吧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他毫无预兆地咳了起来，这下可是真呛着了——之前是装的，现在是真的。

  小夭显然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撑着脑袋看着他咳完，又压低声音道：“所以现在，我也不用怕你了，女子有孕，夫妻不可同房，你的狠话可对我构不成什么威胁。”

  相柳倏然抬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小夭吃痛，吸着凉气道：“你不信么？不信你也诊不出什么呀？你又不是大夫。”

  相柳拉着他站起来就往外冲，小夭急了：“毒药……毒药！你丢这么个烂摊子，想害死这里的老板么？”

  相柳一只手抓着他，另外一只袖子一挥，一瞬间桌子上的食盒包袱筷子碗什么的全都消失不见，他死死拉着她，唇紧抿着，脸色沉的好似要滴下水。

  小夭其实还想说一句你倒是把人家的碗留下啊，被他的这副脸色唬住了，只好又悄悄摸出一些银子扔给了一旁同样吓成木头桩子的店小二。

  她一边干笑着同小二搪塞，一边踉跄地被拉着往外走：“见谅啊见谅，事出有因哈哈……他平常可不这样……”

  待出了店，相柳好似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临时刹住了脚。

  小夭晕头转向，不明白他又要抽什么风，只见这人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将她一把打抱横抱起来，直直掠过了长街。

  她一边揽着对方的脖子，一边欲哭无泪地想：天可怜见，倒霉催的，今日这是又给自己挖了个坑。

  待再睁开眼，他们已然到了海底，相柳揽着她靠在大海贝里面，不一会突然来了两个女鲛人。

  相柳和她们用鲛人语交流着，小夭听不懂，茫然地一会望望这个，一会望望那个。

  有个女鲛人对着她低低吟唱了几声，不同于她之前听过的鲛人歌声，这个声音很短促，也不是很好听，像是鲛人独有的做什么的一种另类方法。

  小夭又茫然地看着那个女鲛人对着相柳说了句什么，她感觉旁边人揽着自己的胳膊突然加了力气，他转过脸，黑眸幽深，眼里泛着呼之欲出的情绪，喃喃道：“你有身孕了。”

  不过这会的脸色倒是不再那么吓人，神情终于缓和了下来，好似方才店里面的那个黑面罗刹不存在。

  小夭猜测他喊来女鲛人就是在求证自己怀孕这件事，女鲛人方才对着自己吟唱或许是一种诊断？鲛人不用号脉也能知道对方有没有怀孕，她有些新奇。

  她对着相柳翻了个白眼：“九个脑袋真是摆设，这种事我还能骗你么？”

  “你有身孕了……”相柳又重复了一遍，悬而未决了一路的心渐渐落到实地，他竟然对这个事实有些胆怯。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和普通的男子一样，拥有这份世俗的幸福，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所以听到后才这么恍然如梦。

  小夭心疼又无奈地掐掐他的脸：“醒醒了九头妖怪，你没听错，你要当爹了。”

  相柳轻轻握着她的手，慢慢覆上她的小腹：“你是何时得知的，怎么今日才告诉我？”

  “嗯……也不是很久，我是个女子，还是个医师，之前又是一直给人看不孕不育的，这种事总会有个大差不差的感觉。”

  她笑了笑：“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和你说这件事，不是不想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失望，我也是想等真正真正确定下来，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海底淡淡的光投着旁边贝壳，形成一片斑驳的阴影，相柳在这片阴影里望着她，胸腔震如鼓擂，他杀人放火哪样没有干过千百回，却从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心绪动荡。

  小夭在这样露骨的神情里红了脸，微微咳了一声道：“鲛人还在呢，你收敛点。”

  相柳又转过脸低低问了句什么，两个女鲛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回答了他，相柳听完颔了颔首，她俩恭敬地行了一礼，终于甩着鱼尾游走了。

  小夭好奇道：“你又跟她们说了什么？”

  相柳睨了一眼她：“求证了一件事。”

  “还有什么要求证的？”

  相柳似笑非笑道：“之前在店里的时候，某人跟我说，怀孕之后夫妻不可同房。”

  小夭干巴巴道：“怎……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方才我问鲛人，她们告诉我，你的这条禁令只适用于初三月与后三月，中间可没这个说法。”

  小夭不服气：“我说有就有！”

  相柳笑了起来，无赖道：“你说是你说，我做是我做，我管不了你说什么，你当然也管不了我做什么。”

  小夭气绝：“死九头妖！”

  “叫我做什么？”

  “你滚！”

  “就不！”

  ……

  今年春景颇迟。

  起酥小雨淅沥，万物绿萼婀娜。

  仲春四月，第二十日，恒卦，宜嫁娶。

  阿留今日难得没有赖床，跟打了鸡血一般起了个大早，他娘苗圃的鸡毛掸子也难得有了没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她深感欣慰。

  原因无他，于阿留而言，喜事有三。

  一喜是他这个半吊子师傅终于要名正言顺成为他的师娘，也就意味着师傅这个位置空了出来，先生往后可以顶上这个名头，正式与他传授箭术。

  二喜是先生既然要做一日的新郎官，必然分身乏术，无法去学堂再为他们授课，其他先生作为他的同僚，自是要赶来贺喜。是以，今日学堂无人应卯，连带着他们这一帮子学童都能偷个闲。

  这三喜么，宴席请了南边裁缝铺的风婆婆，小岑也会跟着来，阿留作为主人翁，届时可以打着尽地主之谊的名头同他的小红颜好好亲近亲近。

  啧啧啧，真乃妙哉美哉。

  岛上的人都认识小夭，大家全都算是熟人，接了帖子的按时赴宴，没接帖子的不亲自来，林林总总，从医馆开始，桌子摆出了两条街，亏得酒楼茶肆老板娘出手阔绰，今日敞开了门请客，大伙才不至于没地坐。

  羽樨吃了年纪身量的亏，被拘着正给客人端茶倒水，阿留喜滋滋溜了，算盘打得啪啪响，正在人群里寻小岑时，乐极生悲，被他娘揪去给厨子帮忙看了灶台。

  他闷闷地捅着炉火，心里无比哀怨地想，喜宴是吃不到第一口了，小岑也是亲近不着了，师傅师娘那一对据说是鲛绡织成的稀罕婚服，他自然也无缘目睹了。

  嫘祖娘娘是天下万民尊奉的蚕神，世间最巧夺天工的绸缎和衣物都出自她的弟子之手，不少贵族结亲之时，所着的婚服都用最最上等的蚕丝，请技艺最最高超的绣娘来制作。

  但要说这世间最最罕见的衣料，当属鲛绡，据说那是鲛人所织的绡纱，素来有“南海出鲛绡纱，入水不濡。”的说法。但因为鲛人终生漂泊，没有固定居所，再加上语言不通，寻常的人族和神族终其一生也寻不到一件。

  相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托鲛人准备的，或许是在在离岛之时，又或许是更久，先让鲛人按照他们两个的尺寸裁剪缝制，制成之后，再交由裁缝铺的风婆婆绣上婚嫁的喜图。总之此番回来，等到婚期确定的时候，衣服已经早早制成。

  苗圃伺候着小夭穿好嫁衣，因为之前不愉快的经历，其实她心底对于红嫁衣是有些抵触的，不知道相柳是不是猜出了自己的心思，才用鲛绡制作喜服，颜色是深碧色，透蓝中泛出一丝丝缥青，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会呈现出各种奇妙的色泽。

  样式也很好，繁丽但不影响行动，修身却不束缚腰身，小夭很惊奇，这件婚服从准备到制作从来都没有在自己这里量过尺寸，但是每个细节都准确无比，穿在身上晶莹润泽，光滑如丝缎，一瞬间小夭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美丽的女鲛人。

  凤冠也不似传统，冰晶一般珠光宝辉，上面嵌着湖蓝的宝石，没有璎珞垂旒，不遮眼也不挡路，设计这个的人简直精准拿捏了自己的心思。

  举行仪式的地方选在小岛祠堂。苗圃扶着小夭站在侧厅，相柳已经候在了堂前，小夭又紧张又期待，不知道他穿上这件衣服是什么样子。

  喜乐声响起，苗圃扶着小夭姗姗而出。

  男子身着和她同样颜色样式的衣衫，碧水绛蓝，配上一头白发，莫名相称。身材颀长，高挺的眉，轻抿的唇，微微上挑的眼尾含着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眸中是一汪碧波，波纹里明明白白映着一个自己。

  褪下白衣，他依旧出尘，却终于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无情神祇。更像是海中的王子，不似凡人，依旧清冷，但至少不是那么不可亲近。

  妙夺鲛绡色，光腾月扇辉。

  小夭望着他，耳边全是自己的咚咚心跳声，面颊渐渐染上酡红，她突然无比希望自己能顶个盖头，这样她的表情也不至于明晃晃的暴露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

  相柳琥珀般的眸子凝视着她，小夭有些慌乱地垂下眼，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兵荒马乱的眼神被对方尽收眼底，他眼尾那点有些漫不经心的笑，似月如钩，突然一下就勾到了她的心底。

  她感觉自己心里有一只小鱼，自珊瑚水草中轻轻游了出来，欢快地游向了对方。

  她辗转百年才得以寻回，那么喜欢的一个人。

  宗伯唱词。

  第一拜，拜向轩辕山。

  第二拜，拜向不周山。

  第三拜，他们对着彼此，眼里是溢出的情意，胸中是满满的柔情，盈盈一笑，郑重弯腰行礼。

  他们并没有拜什么天地，因为今日的相守，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同老天那里挣回来的。

  礼成之后，人们陆陆续续落了席，推杯交盏间，有人发现新郎新娘竟然不知所踪了。

  他们大概是这世间最不像新人的一对新人，婚服不似婚服，行礼不成行礼，估计还是第一对从自己新婚宴席上遁了的夫妇。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小夭不想被那些繁琐的礼节纠缠，相柳也乐得逍遥，于是乎两人一拍即合臭味相投，悄摸摸地双双溜了。

  月色清辉，相柳带着她在海上踏浪，等玩够了，再潜入海底，两人在大海间慢慢游荡，，细细感受着轻缓地水流自周身拂过，各色各样的鱼儿络绎不绝地自海浪中游来，让人心神都是放松的。

  一枚纯白的海贝朝他们飘了过来，扇形的白色海贝张开，边角翻卷，犹如一朵朵翻腾的海浪。

  小夭呆滞了须臾，不可置信道：“你……你真的又找了一枚啊？”

  相柳轻笑道：“我什么时候打过诳语？”

  在清水镇，他们在西河边晒太阳的时候，自己就提了那么一嘴，没想到他记得这么牢，记得牢也就罢了，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一枚，这都是什么时候干的？

  小夭震惊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海贝跟之前那个很相似，但是比那个更大，更宽敞。

  两人倚靠着贝壳，凝视着海中星星点点的微光，小夭渐渐开始紧张，她记起了托着贝壳求偶的男鲛人，如今两人的装扮就好似一对鲛人，而相柳又带着她来到海底，给她送了这个海贝，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一瞬间话唠附体，指着不远处的鱼群道：“这是什么鱼啊？我之前没见过这种？”

  相柳手指搭着膝盖，闻言轻扫了一眼她，眼中泛起笑意，目光柔和道：“刺蝶鱼，名字来源于它的外观，幼鱼的形体并不是这样的，随着长大，它们的身体会变成黄绿色，而且在它们的头、背鳍和胸鳍上会形成特有的蓝色纹路，看起来就像一个个的小蝴蝶。”

  小夭点点头，又指了一个方向：“那这种呢？”

  “镰鱼，它的外观也很独特，身体细长且扁平，鱼体是黄色和白色，身体上有三个垂直的黑色条纹，像是一把一把的镰刀。”

  “这种呢？”

  “罗汉鱼，也叫彩鲷和花罗汉，体形粗壮侧扁，唇齿细密锋利，这种鱼的大多数额珠、侧线都有星星点点的墨斑，而且性格凶猛，领地意识挺强，你没事不要去招惹……”

  “哦，那个……”

  相柳不说话了，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小夭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他，正打算开口搪塞一番，只听他道：“你尽管可以这样一直问下去，我也一定会一一为你答疑解惑，只是你可想好了，你折腾浪费的这些时间，我待会可是要从你身上一一讨回来的，多欠多还，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绝不让自己吃亏的一个人。”

  他这会突然显现出了以往的尖酸刻薄，小夭打了个瑟缩，不说话了，眼尾轻颤着，眸中带上了一丝清亮和无措。

  水底周围，有各色各样的鱼儿缓缓游动，它们根本没有什么目的，游上一段路，再倏地一转身，尾巴一甩，敲出一个咚的音节。

  那一下落到相柳的耳中，在他心涧砸起一串泠泠的声响，砸得他沉潭涟漪，砸得他心神纷乱。

  他脸上的笑意不变，闲适平和，甚至比平时还要再温柔几分，可眼里的神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墨黑眸子渐渐变了，瞳孔闪出摄人的光，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现出了竖瞳，好似山野丛林蛰伏捕猎的蛇，盘在荆棘林后面幽幽打量着目标，并不担心对方会逃跑，更像胸有成竹般的一种审视，是正式进食前的一种乐趣。

  小夭想起了当年的那只朏朏，自己当时把他扔出去，以朏朏的灵敏绝对能逃掉，可没想到它打了个滚，头朝相柳四足贴地趴着，身子不停地抖，连逃的勇气都没有。

  或许是平时两人的相处过于轻快平和，自己蹬鼻子上脸的次数比比皆是，以至于她都忘了，对方可是海底妖王。

  此时此刻，即使他一动不动，只是这样看着她，小夭都觉得自己仿佛正被什么缠着命门，心底隐隐泛上一种莫名的窒息感，对方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她完全无力反抗。

  那是与战场之上的肃杀之气完全不同，但又同样扼人咽喉的另一种无形压迫。

  小夭的呼吸一滞，心跳渐渐急促起来。

  相柳轻轻牵住她的手，强势而温柔地把她拉向自己，干燥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墨黑的眸子专注凝视着她， 眼含一抹温和的笑，那视线仿佛是赏看一枚稀世的珍珠，反复打量，不断认可。而后慢慢靠近，唇浅浅印上她的额头，移下眼睑，扫过鼻梁，再到嘴唇……轻缓又斯文，柔软而灼热。

  小夭全身僵硬，完全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相柳半阖着眼，感觉到了她的紧张，睁开的眼缝里递出一丝笑，手慢慢抚上她的后脑，轻缓地摩挲了两下，像一个无声的支撑和安抚。

  他沉默着，仍旧专注于眼下的动作，又好似说了万语千言。

  别怕我。

  别拒绝我。

  小夭眼睫轻颤，却仿佛真的听懂了他的画外音，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一只手被相柳牵着，另一只手攥住他的前襟，闭上眼，笨拙又认真地开始回应。

  相柳的身体猛然一震，牵住她的那只手骤时一紧，下了死力气，像是一种分门别类的发泄，小夭吃了痛，忍不住想往回抽，相柳却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是仍旧不肯放过她，掌心变换，两人五指交缠。

  他渐渐倾身，小夭被带着往后倒去，鲛绡缓落，环佩轻响，青丝铺了满榻，和上方人的白发纠缠在一起，泾渭分明，又至死不离。

  四下都安静极了。

  幽暗的海底没有一丝光亮，巨大的海贝缓缓合拢，两扇贝壳碰到一起，一声闷响，震耳欲聋。

  不远处，一尾五彩的小鱼不小心掉离了队伍，正慌乱无措地寻找着鱼群，行至一段珊瑚丛，不留意被里面混着的水草缠住，它一开始只是轻微挣扎着，本以为自己可以狡猾地逃脱，却没成想看似柔软的水草却有了不可抗拒的力量，细长的叶子攀附上鱼儿周身，划过鳞片，绕上鱼鳍，交错缠绕，寸寸紧逼。

  太亲密，也太危险。

  挣扎愈演愈烈，捆缚愈缠愈紧。

  水草缠绕着它，严丝合缝地要嵌进它的身体，鱼儿挣扎着，颤抖着，不能承受，无助地瑟瑟发着抖，可它没有任何依托，更寻不着什么支撑，便只能被迫容纳。

  随着二者的纠缠，冰冷的海水都仿佛渐渐沸腾，泛起了令人心惊的潮热。

  海底无边无际，真的可以吞噬掉一切，这方天地的荒唐萎靡自然不会被什么注意到。

  鱼儿挣不动了。

  它祈求上苍垂怜。

  但没人可以救它。

  万物沉寂。

  它溺死在自己熟悉的海底。

  山坡被新雪覆盖，漫天满地的纯白中，七座坟茔坐落在其间。

  小夭踩着雪，沿着前面人的脚印，踏过弯弯曲曲的山径，慢慢地走上了山坡。

  方才上山的时候，碰到山底下的云辇，潇潇牵着天马等在一旁，果不其然，不远处，一片纯白中早早就伫立了一个玄色的身形。

  小夭站在一片荆棘从后面，久久盯着那抹身影，刚要迈步，又猛然想起什么，掏出一朵红色的花仔细簪在发间，深吸了几口气，才好似鼓足了勇气，朝着坟茔走去。

  行至身后，她停住了步子，嘴唇翕翕合合好几下，发现自己竟然张不了口。

  颛顼轻轻侧了侧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悲喜：“许久不见，我料到了多多少少会有些生疏，却没成想你竟生分到连一声哥哥也叫不出口了。”

  小夭眼眶骤然一酸，哑声道：“哥哥……对不起……我让你久等了。”

  颛顼重新回过脸：“不必跟我说对不起，是你让爷爷久等了。”

  小夭眼睛更红了，她在玉山昏睡了一百年，醒来的时候听到外爷早就去世的消息，她心痛又难过，可那个时候相柳的魂魄才将将结成，自己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她不敢露面，只敢在每年忌日这一天在小岛上摆上祭品，对着轩辕山的方向遥遥祭拜。

  颛顼不等她反应，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颛顼跪下，一座接着一座坟墓磕头，小夭跟着他，也一座接着一座坟墓磕头。祖母、大舅、大舅娘、二舅、四舅和四舅娘，还有母亲……

  打头一座最大的坟茔，修葺不过三百来年，坟墓周身都好似和主人一样萦绕着肃杀之气。

  小夭记起了那个虽然须髯皆白、苍老清瘦，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的老头。

  那是她的外祖父。

  她却没能回来送他一程。

  小夭忍着泪，等他们给所有人磕完头，她立马站了起来，开始清扫坟墓。

  颛顼稀奇道：“这事以前你可是从来不主动干的。”

  小夭抿着唇，沉默一瞬，讷讷道：“将功赎罪不行啊？”

  颛顼于是不说话了，专心和她一块清理周围的积雪和枯草。

  等到清理完毕，蹲了太久，小夭起身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一旁的颛顼一把扶住她。

  小夭立马抓住他的胳膊，笑嘻嘻道：“不臭脸了？”

  颛顼盯着她发间的若木花，微微叹了口气，终于肯正眼看她，拉着她的胳膊仔仔细细打量道：“让我好好看一看你。”

  小夭吐吐舌头，揶揄道：“这可是折煞我了，您老眼睛刚才不一直长头顶么？我还以为您一直不愿意理我呢？”

  颛顼作势要敲她：“不理你？那我刚才的话是跟狗说的？”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颛顼哼了一声，催动灵力，山崖边的一颗凤凰树生出藤蔓，交错盘结，在树枝下结成了一个秋千架。

  架子很宽，能容下两人，颛顼走过去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道：“冬天没有凤凰花，树冠上全是积雪，在底下没法荡秋千，姑且坐一坐吧。”

  小夭和他并肩坐着，颛顼道：“你可想好了，我虽然放过了相柳，可他在大荒的树敌不止我一个，以后找他麻烦的人不会少，你跟他在一块，想真真正正过安分日子恐怕不容易。”

  小夭轻笑道：“之前不也是这样的么？他当将军的那几年，无论是在山里还是在其他地方，要他命的人比比皆是。你我也一样，不管神农山还是轩辕山，吃人的东西从来都不比山野丛林少，哥哥，在这样波谲云诡的环境求生存，对我们而言不早就是家常便饭么？”

  “再说”小夭眨眨眼：“你不了解我么，我死都不怕，就怕日子过得无聊，这样一来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生活有乐子多了。”

  颛顼失笑，点点头道：“也是。”

  两人又坐默默了半响，颛顼长吁了一口气，一拍膝盖站起身道：“好了，我该走了。”

  小夭猝不及防，正当愣神时，颛顼又说：“神农山还有一堆事等着我，我先行一步，就不送你了。”

  小夭赶忙站了起来：“哥哥……”

  颛顼笑着揶揄道：“不过也用不着我送，有人在山底下正等着你吧？”

  小夭有些赧然，解释道：“他敛了气息隐着身呢，潇潇不会发现他的，不会给你造成什么影响。”

  颛顼白了她一眼：“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嫌他来了么？”

  小夭确实紧张了，她忘了颛顼已然和相柳见过面，虽然想让他们把酒言欢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但起码两人已经做到和平共处，自己本不该这么敏感。

  她讪笑道：“哪有，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不过脑子的话你较什么真？”

  颛顼轻哼一声，又说：“爷爷临终前，有些放不下你。”

  之前压着的泪意又泛了上来，小夭吸了吸鼻子，低下头：“是我让你们操心了。”

  颛顼没回应，看着她接着缓慢道：“他曾经说，如果有可能，想亲眼看一下你记录在狌狌镜中的那个人。”

  有那么几秒，小夭脑中是空白的。

  她倏地抬起头，面目呆滞地望着颛顼，像个睡蒙了的孩子，乍然醒来后听不懂大人的话音。

  颛顼继续面无表情：“一会我走了，带他上来让他们看看吧。”

  小夭想笑，可一动眼泪就不由自主往下落，她抹了一把脸，刚要开口，又有热流滑下来，又抹一把……再开口……再抹……

  颛顼终于忍不住：“我说，你这是什么反应，哭不哭笑不笑的，又丑又瘆人。”

  小夭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结巴道：“我以为你能接纳他就很不错了，我……陵墓周围都是轩辕山的侍卫，人多眼杂……我没想到你会同意他来祭拜外爷他们……”

  颛顼嘲讽道：“侍卫我早就调开了，他要带你走，连个头都不给长辈嗑，哪有这种好事？你想的倒是挺美。”

  毒舌是毒舌，可小夭明白他是一片好心，笑了出来，开心地挽着他的胳膊：“谢谢哥哥！”

  颛顼眼里也带了笑意，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没好气道：“这声哥哥叫得可真溜。”

  小夭吐了吐舌头，只听他又道：“再说，爷爷和我之前几次三番招降他都无济于事，如今他败在了你的这颗石榴裙下，怎么着也得让爷爷他们看看，也算是变着法的了却他的一桩心愿吧。”

  小夭有些恍然，喃喃道：“总感觉像一场梦，从我知道自己亏欠了他这么多后，四百年来，我一开始想着，只要他能醒过来就好了，不管还记不记得我，只要能活着，我就已经心满意足。后来他醒了过来，我想和他在一起，又怕和他在一起，我不是怕失望，我怕是自己再害他一次，这份惴惴不安一直煎熬着我，所以……真的谢谢你，哥哥，谢谢你愿意成全我们。”

  颛顼盯了她一瞬，眼中的疼惜一闪而过：“成全你们的不是我，是你们自己。你纵使担心他涉险，也愿意陪着他来中原。他纵使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愿意以命做局换一个正大光明和你相守的机会。小夭，我是个帝王，可我不是个昏君，有些是非世人说来是一回事，自己心底的判断又是一回事。他是我的死对头不假，可政治立场不能和儿女情长相提并论，我不瞎，那些年他几次三番冒险为你闯五神山和神农山，有再多的猜疑也都会压一瞬的。况且现在，世间早已没有神农义军，我又何必战战兢兢去防备一个无心争斗的人呢，要真正说起来，中原神农山的那帮老顽固可比他棘手多了。”

  他微微俯身望着她的眼，语气难得温柔下来：“别忘了我当初可是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观心识人的本事算是个中翘楚，还记得我在清水镇时说过的话么？”

  彼时还作为玟小六的小夭来到轩的酒铺子找他喝酒时，两人曾经谈论起相柳，轩叹息道：“可惜他太精明，否则我还真想和他平平常常地喝一次酒。”

  小夭眨着眼，心底滋味难辨，她彻底明白，颛顼这一番长篇大论就是为了打消她的顾虑，给她吃定心丸。

  她望着他，心里一个声音响着：这是她的哥哥，是她在这世间仅剩的血缘至亲。

  小夭鼻子一酸，刚止住不久的眼泪又要往外冒。被颛顼眼疾手快地掐着耳朵逼了回去。

  “不许哭！这么冷的天，再哭脸该破相了！到时候那位嫌弃你我可不管。”

  小夭瘪瘪嘴：“他才不会！不过，就这么一个亲妹妹，你舍得不管么？”

  颛顼盯着她发间的若木花。

  是不舍得，他想。

  可是，他举目远眺，望了一会白茫茫的山峦，视线收回，缓缓扫过周围的景物，扫过每位亲人的坟茔，最后停留在头顶这棵空荡荡的凤凰树上。

  山间寂寂，白雪皑皑。

  繁茂的树冠覆盖着厚厚的雪层，有松鼠在在枝头上窜来窜去，白色的雪团一簇一簇往下落，落在方才两人坐过的秋千上，炸成散粒，再被余温化成滴滴雪水。

  花期已过，灿如朝霞的凤凰花早就谢了。

  颛顼唇边浅浅浮起一个笑，把胳膊从小夭手里面抽出来：“早说要走了，都怪你废话这么多，耽误我时间。”

  他摆了摆手，径直往山脚下走去。

  小夭一直目送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往前跑了几步，双手拢在嘴边喊：“哥哥，以后每年这天我都回来！”

  颛顼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她渐行渐远，小夭知道他听见了，她盯着那个背影，固执地等一个回应。

  他已行至山路拐弯的地方，下面的路该是视线盲区了。

  小夭站在原地，目光望着那处，依旧等着。

  终于，那个背影抬起胳膊摆了摆手，嘴巴不饶人道：“爱回不回，回来还得麻烦我把侍卫调开。”

  小夭咧着嘴笑了出来。

  天寒地冻，心情大起大落，她这会终于觉出了冷，抱着胳膊瑟缩了一下。

  此时肩头一沉，有人将一个大髦披在了她的身上，让她的心底又暖又妥贴。

  小夭回头一个猛子扎过去，相柳被扑得一趔趄，揽着面前的人笑道：“这才多久不见，这么急着投怀送抱？”

  小夭恶狠狠地将方才冻在脸上的眼泪鼻涕一个劲地往他胸口蹭：“谁让你上来的，不让你在底下等着我么？”

  相柳掰起她的脸，煞有介事打量道：“啧，是丑了点，可你也不能拿来报复我的衣服，又不是我让你哭的？”

  小夭瞪着眼：“你偷听！”她不惊奇相柳偷听，她惊奇的是颛顼竟然容忍相柳偷听。

  相柳狡辩：“这怎么能算偷听呢？我本来也打算上山祭拜，恰好听到某人因为担心我在哭哭啼啼……”

  小夭一把捂住他的嘴：“再说我就把你赶下去！”

  相柳弯了弯眼，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随着手指拂过，那些冻在脸上的泪印一下不见，刺痛感消失，泛红的脸颊也恢复正常。

  他牵起小夭的手，拉着她走到坟茔旁边，一座座地开始祭拜。

  跪下，磕头，起身。

  起身，跪下，磕头。

  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七座坟茔，七次叩首。

  终于祭拜完，相柳拉着小夭站了起来，小夭本以为他要带着她下山，却没成想他又走到了所有坟茔的最前面，正对着墓碑停了下来。

  小夭疑惑道：“不走么？”

  相柳望着墓碑，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

  小夭不知道他怎么了，又叫了一声：“九头妖怪？”

  只见他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妖冶的眼尾上眺，唇边攒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小夭愣了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抹笑带了些别的深不可测的意味。

  还未待细想，面前的人突然一撩袍角又跪了下来，对着七座逝者坟茔，对着她的所有亲人，语气坚韧，声音铿锵，沉声缓缓道：

  “晚辈相柳，妖族另类，自幼失怙失恃，并无兄弟姊妹。且昔惟神农鞠躬，名声流传于恶。孜孜一身，时至今日，并无一技小功。”

  “恰遇玖瑶，实为所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深知明珠拱月，百艳衬花，必有王公士绅，络绎于途。本该拱手让贤，奈何实贪所爱。”

  “今斗胆相请，诸令不罪于人，意允所爱下嫁于斯。必诺捧珠于掌，倾心护佑，寝食相顾，相濡以沫。倘获蒙此浩恩，必当不负所托。”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突然，以至于相柳说完很久，小夭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跟个冻住的木头桩子似的，在冰天雪地中立了很久，终于开口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怎么还不起来？”

  相柳默不作声，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纵使山风拂发，冰雪沾衣，他一动也不动。

  他不做反应，小夭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又过了很久，小夭又开口：“你难道还真的指望他们当中有谁能答应你一声么？九个脑袋打架了傻妖怪？”

  相柳依旧不理她。

  小夭受不了了，捂着鼻子打了声喷嚏，这次相柳终于肯动了，郑重地俯下身子，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声音大到小夭觉得自己的脑门都疼。

  他缓缓起身，身影微踉了一下，或许是跪的太久，又或许，方才那番话，他其实也说得很紧张。

  小夭握着他的手，又甜又心酸：“其实你不用绕绕弯弯这么多的，我跟你在一起，外爷他们一定同意。”

  相柳深深望着她：“小夭，我身无长物，唯一所有的，不过一颗真心尔尔，况且现如今九命相柳只剩一命，这一命是你给的，也是属于你的，纵使我知道你待我的心，我也想当着诸位亲长的面再问你一次，你可愿与我执手？”

  小夭瘪瘪嘴，摸了摸他的白发：“说的好像你以前有多富有似的，我稀罕的又不是那些东西。”

  她轻轻靠在他的胸前，那里面安放着她的半颗心，耳边是咚咚的心跳声，和她的有着同样的节奏。

  没有情人蛊，他们也能心意相通。

  她言笑晏晏：“我喜欢的一直是你这个人啊傻妖怪。”

  相柳抱着她，将她紧紧箍在自己怀中，嘴唇轻印在她的发顶，像是一个绵薄的支撑。

  眸里泛溢和胸间浩荡的情让他几欲趔趄。

  她总能让他这么动容。

  凉风带着寒气，自山顶扑了过来，带起一片细雪，见缝插针般地向两人袭来。

  可他们谁都不会感觉到冷。

  再也不会。

  时易损，年难留。

  困在玉山的第三十个年头，在历经了一万三千八百零一十五次逃跑失败后，毛球痛定思痛，挑了个高一点的歪脖子桃树，打算试一试上吊这个极端法子，看能不能威胁对方给自己放行。

  计划是个好计划，但执行起来却颇有些困难，原因无他，只因它是只雕，一双鸟翅要怎么把麻绳这个上吊的关键物事系到树梢上去，嗯……它有些犯难。

  它叼着一根绳子蹲在枝头纠结了半响，最后恹恹垂下头，苦闷地将这条妙计扼杀在了初生的摇篮。

  它又一次痛恨自己无法修成人形。

  这委实不能赖它，它修炼从来不偷懒，修为也不差，神农义军那片山头的飞禽走兽没一个能打得过它的。修不成人身，只因它从小被人用药物喂养长大，药物里面裹着抑制灵脉的成分，毒入骨髓，沉疴难拔……

  简而言之，自己少了一根能修成人形的筋。

  这就不得不提到它那颇为凄惨的坎坷身世，它无父无母，打从记事起就待在死斗场，由奴隶主饲养长大，当然养它也不是为了让它在台上跟别的妖打架，它平时的主要任务就是送信，偶尔嘴馋去地窖偷口酒喝，没事干的时候就蹲在场边的栏杆上看那些妖奴在场子里斗得你死我活，周围围着一群贵族寻乐的纨绔子弟，嘶声力竭，喊得热火朝天。

  荒淫而无度，血腥又糜烂。

  它自认为这样的日子过得很逍遥，奴隶主对它虽说算不上好，但也没有多差，和别的关在笼子里用来死斗的妖相比，自己已然很幸运。

  那时候它小小的一个，蹲在架子上面，看着奴隶主拿着一根带着倒刺，有小树那么粗的铁鞭，动不动就跑到那些关着妖奴的笼子里去惩治它们。

  惨烈的嚎叫声中，它总是会不自觉地抖三抖，努力再努力地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

  某一天晚上，它嘴馋又去地窖偷酒喝，它深知自己的德行，嗜酒，却量寡，不胜杯杓。所以只偷摸叼了一小坛，打算找一棵隐蔽的树梢慢慢品尝。

  行至半路的时候，关押妖奴的笼子里传来奇怪的声响，本来也无甚，平常这个时候奴隶主都喜欢去教训那些妖奴，但今夜这声响跟以往的哀嚎似乎有些不同，本着探本溯源的一颗好奇心，它临时拐了个弯，改道打算悄摸摸落到笼子上面观观戏。

  然而计划是计划，施行起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只因他脖子前面还吊着一坛酒，落地的时候没把控好准头，坛子和笼框撞了个结结实实，咣当一声，它这一场本该神鬼不知的窥探变成了堂而皇之的明观。

  它心里顿时大念呜呼哀哉，被发现偷酒，今晚估计自己也得吃一顿鞭子。

  它暗自稳了稳心神，鼓足勇气往下一瞥，看到了让自己更加心惊肉跳的一幕。

  满地血泊，一身伤痕的白发妖奴煞气冲天，而奴隶主倒在旁边的一片猩红中，已然绝了气。

  这个妖奴它印象很深，不仅因为他特殊的头发颜色，更因为他凶残的厮杀能力。他是如今死斗场里活得最长的一个奴隶，让他的主人赚的盆满钵满，却也是吃鞭子最多的一个。

  如今他遍体凌伤，抬起头，一双血红的妖瞳里满是阴戾，鬼气森森地正盯着自己。

  亲娘，自己这会要是敢下去，一准儿要被拔毛生吞。

  它想自己应该是立马飞走去叫人的。

  但是到最后，它跟那个白发妖奴对眼互瞪半响，最终挥了挥翅膀，将笼门拍开，顺带拍开旁边的酒坛，而后给自己狠狠灌了三大口。

  一只醉鸟又能看到什么呢？

  它在笼框上面给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阖眼的前一瞬，它似乎看到妖奴眼里红光散去，漏出了一丝迷惘和愕然。然而对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这里。

  它不知道那个妖奴最后究竟有没有逃出去，估计应该悬，毕竟它伤得那么重；它也不知道死斗场究竟有没有放过他，估计应该更悬，毕竟人们都是那么的斤斤计较。

  但这一切在它看来都再正常不过，死斗场里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弱肉强食，刀俎鱼肉，那个咽气的奴隶主只是不小心成了躺在案板上的那个了而已。

  之后它也换过几茬主人，那些新主人每个脾气都算不上好，但对它也还不错，碌碌无为，混吃等死，它还是那个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自在雕爷。

  光阴有限，世事无常，算来何必奔忙？

  它对自己的生活甚为满意。

  后来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某一日它照例蹲在二楼的栏杆那里，在一片呼天抢地的叫喊声中恹恹欲睡，半梦半醒中感到有一道视线似乎盯在自己身上。

  它回头去看，人群其他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台下的死斗里，唯有一位穿着不凡的锦衣公子，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

  它抖抖羽毛冲对方翻了个白眼，老顾客早都知道死斗场里有这么一只小白雕，只有新人才会对自己这么好奇，那人一定是第一次来。

  它把这件事当成了无关痛痒的一件小插曲，殊不知自己的命运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待到场子散去，它的主人破天荒的喊它过去喝酒，一觉醒来后，它发现自己被卖了。

  买它的人正是此前再栏杆边上猥琐打量自己的那位公子哥儿，合着那个时候他就对自己已经意图不轨，它蒙着醉酒后的脑袋反应了半响，最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贵族少爷买它这种鸟禽无非就是观赏把玩，再不济用来送送信什么的，自己往后的日子说不定还会过得更舒坦呢。

  它日日呆在房子里吃吃睡睡，那个少爷也果真好吃好喝伺候着它，但是他对它却不像自己之前的任何一个主人，不对它吆三呵四，也不把它当个宠物来逗趣，更没有指挥它去给别人送信。

  雕儿很迷惑，为什么呢？这个世上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另一方好，除非是有所图，譬如它的主人，养着它是因为可以用来送信，再譬如那些来到死斗场的世家公子，愿意花钱是因为可以寻欢作乐。那么这个人呢？他对自己这么好，难道是因为本雕爷长得太过如花似玉，伶俐乖巧了么？。

  它对镜顾影自怜，欣赏了好半响自己的这幅盛世容颜，最后在心底对这个合理的猜测表示了认同。

  然而真相远要比这来得荒谬，有一天他带着自己去了郊外的荒山上，到地方的时候身形变换，白衣白发，纤尘不染，周身气质和那位满身烟火气的锦衣公子截然不同。

  它看着那头似曾相识的白发，呆愣许久，一瞬之间醍醐灌顶，这段日子对方的所作所为有了明明确确的渊源。

  我天，原来是你小子！

  它兴奋地鸣叫两声，原来你没死啊！还混得这么人模狗样！

  那人摸摸它的头，而后将一颗药丸喂过来，问它说，想不想知道自己本来的样子是什么。

  直到今天，它才晓得，自己原来也可以身形长这么大，翼可凌云，爪喙摄魂，俯瞰大地，振翅九霄。

  它原来并非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白雕，而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白羽金冠雕。

  那人告诉它说，自己从小被用药物饲养长大，奴隶主为了更好地控制它，特意在药里混着抑制生长的东西，所以它的身量才会一直这么小，现如今他用解药帮它恢复了原貌，只是以后若想修成人形只怕是困难，但好好修炼成为山中一霸应是不成问题。

  自己呆在死斗场这么些年，自以为比那些困在笼子里的妖奴要幸运许多，没成想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井底之蛙。

  这样不受羁绊自由自在地翱翔天际，是它此前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事。

  雕儿呆愣着，只听他又对自己说：“现在你自由了，可以离开这里，想去哪就去哪吧。”

  它沉默了，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它自小长在死斗场，送信也是在就近处往返，从未去过山野丛林，这样的自由与它而言固然很新奇，却也很陌生，亦很迷茫。

  那人似乎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思忖一瞬又道：“倘若不知道去哪，你不妨先跟着我，等到一切都摸清楚，你熟悉了郊野的生存之道后，再离开也不迟，如何？”

  它心里其实巴不得这样，但还是煞有介事地眯着鸟眼，学着那人的模样思索一瞬，最后高昂地抬了抬下巴，算是一个应允。

  那人又摸摸它的头，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给你起个名字，以后你就叫毛球，暂且就先跟着我，不过只要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

  彼时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个暂且，一暂且就是几百年。

  他是个很奇怪的妖，有时住在雕梁画栋的富贵别院，有时待到鸟不拉屎的荒野深山；有时作为和煦温暖的翩翩公子，有时扮成杀气腾腾的冷酷将军；有时眉目温情如画，有时面若寒星冰雪；有时闲散终日逍遥，有时忙碌脚不沾地。总之，自己呆在他的身边日子过得也不是那么一番顺遂，但总体而言，还是比呆在死斗场要快活许多，最起码生活不是一潭死水。

  在这期间，它日日勤修苦练，灵力修为有了大幅度的提高，果不其然成为了山头一霸，一挥翅膀就能唬得别的鸟类瑟瑟发抖，它深感欣慰。

  这一切除了本雕爷自己的天赋异禀，当然离不开那人的帮忙指点，是以，作为报答，它经常受累给那人当代步工具，往大荒四处跑，遇到凶险情况再帮他打打架什么的，也算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一个称职帮手。

  没办法，谁叫自己是个爱憎分明的雕呢？

  它从未有过要离开那人的念头，那人也从未说过要自己离开的这种话，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压着之前的那个承诺，以为日子就能这么细水长流地一直过下去。

  直到那一回。

  那时自己只是受托替他往玉山送了趟东西，他娘的就被诓在这个鬼地方困了三十年。这个地方真不是雕呆的，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食物，一模一样的景色，冷热从一而终，四季毫无变换。

  冷清到萧杀，安静到死寂，闷死本雕爷了简直！

  当时应该是大战前夕，那只臭狐狸吧啦吧啦跟它解释了一大堆，总结下来就是：它是个坐骑，逃跑是个好帮手，但打仗是近战，带上难免碍手碍脚，九头妖嫌它捣乱帮倒忙，所以央托他们把自己留下来看管一些年头。

  当时它一气之下要掀翻玉山，扇着翅膀撅断了好几棵千年桃树，被那只会喷火的死琅鸟追着差点燎光一身的毛。

  它虽修为不低，但黑狐狸和死琅鸟它一个都打不过，只能乖乖留在这里养老。

  期间也不是没试过逃跑，但苦于这个地方处处是阵法，它在桃林里想怎么飞怎么折腾都成，但只要动了离开的念头，立马就会被发现，然后再被追着燎一次毛。

  它于是只能勤苦修炼，什么蟠桃玉髓之类的灵丹妙药日日当成饭吃，如此过了这些年，自己的灵力修为果然又大为长进，虽然依旧修不成人形，但轻轻松松在战场上挑翻个把个敌人不成问题。

  哼，看那个九头怪届时还敢不敢嫌弃自己了。

  但是没人放行，玉山它依旧闯不出去，它苦思冥想才得出来了一个以死相逼的美妙法子，却早早折在了计划的第一步，他娘的这找谁说理去？

  日光迟迟，山中岁月大好，它又一次不得不对自己的命运妥协放弃，恹恹在枝头正打着盹，便听玉山那只黑狐狸站在树下说：“你可以走了。”

  它定了许久，将这五个字在脑中掰开揉碎，反反复复细嚼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意思。

  不管是什么东西，骨子里面总是带着一股子贱嗖嗖的劲，被困在这里的时候一直想着逃跑，现在人家对它说你可以走了，它反倒是不急了，撅着鸟嘴嘎嘎道：“九头怪让你放我走的？他自己怎么不来接我？哼！本雕爷现在很生气，他要是不来给我个说法，别想让我原谅他！”

  底下的黑衣男子沉默许久，目光流露着它看不懂的神情，说出的话又一次让它的脑子卡了壳。

  他说：“毛球，他已经不在了。”

  它亦沉默了许久，内心不由自主慨叹，在这鬼地方呆久了果然伤脑子，自己年纪轻轻就跟小脑萎缩似的已经听不懂别人说的话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一层它就有些生气，陡然拔高声调问：“什么没了？！谁没了？！什么叫没了？！！！”

  一旁的树梢上，那只琅鸟冷着眼凉凉道：“就是死了的意思，早在你来玉山的那一年，他就死在了战场上，都死了三十年了。”

  它一口气顿时就卡在了嗓子眼，脑子里空茫一片，怎么会呢？他之前打过那么多次仗，即便受过重伤，但哪次不是抽身而退？再说了，他不是有九条命么？死着玩也能玩好几趟。

  他们一定是在骗它，九头妖十有八九是嫌弃自己修不成人形，打算和它绝交才想出来了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

  它又一次发了狂，妖气四溢，翅力尖锐，玉山半个山头的桃树都受了这场无妄之灾，然而这次没有一个人来教训它。

  它终于离开了这个人见人嫌的鬼地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

  神农义军营地里它去不了了，毕竟那只九头妖不待见它，死斗场它也不想回去，暗无天日的生活它早就过得够够的了。最终它思索良久，决定先在清水镇待一段时间。

  它心里有自己的一番计量，九头怪现如今拉不下脸，指不定哪一天就想通来找自己道歉了，它得找个离神农军营近一点的地方才行，不然对方不好找它。

  啧，谁叫本大爷是只通情达理的雕呢？

  它一门心思地捂着眼自欺欺人，自动忽略掉酒楼茶肆里人们传扬着的，那些几十年前大战的传言。

  它以为自己只要不看不问，那些飘渺的话就落不了实。直到它见到那个熟悉的老头。

  彼时它正落在西河边的树梢上晒太阳，余光瞥见一个身着麻衣的老头慢悠悠地踱过长街，正往深山的方向走去。

  它顿时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过来。

  这不那谁么！

  它一边化形将自己缩小，悄摸摸地跟了上去，一边心里乐滋滋地想：“看吧，谁说神农义军已经不在了？共工那老头这不活得好好的么？”

  一人一雕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深山，到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面前是一个个的木屋子，散落在又高又密的树林里。有的屋子大，有的屋子小，样子都一模一样，从外面看，什么都看不出来。周围都是高高的树，如海一般无边无际。

  这里的屋子完好无损。四周的篱笆依旧整整齐齐，露天的灶台下放着两只木桶，就好似主人随时会回来，打上一桶水。

  一切的一切都和自己离开之时并无二般。

  除了没有人。

  没有厨子，没有医师，没有将士，更没有那抹白色的清冷身影。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它眼瞅着那个须发尽白，形销骨立的瘦老头对着那些木头屋子一一弯腰叩拜，而后站在九头妖的屋子门口，声音沧桑开口道：“孩子，义父这一辈子，自认为坦坦荡荡，上可告祖宗，下可对子孙。但唯一亏欠的人就是你，现如今我也快要撑不住了，等我给你找到一个好的养魂之地，就要去找我那些老朋友了，要是上苍垂怜，你还能重回这阳世，记得好好为自己活一回。”

  毛球呆愣地听完这些话，目光眩晕地落在枝头，差点看一头栽下去。

  它终于再也骗不了自己，他原来真的已经不在了。

  它无法接受，宁肯对方是嫌弃躲着自己，也不愿意是这样的结果。

  它不能理解，一点都不明白那只九头怪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为这些傻子鞠躬尽瘁几百年，纵使天大的恩情也该早已还清，为什么临了了连一条命都不肯给自己留呢？

  他明明有那么多的法子可以从这场漩涡里抽身而出啊。

  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将自己困在玉山几十年，是怕自己去找他么？

  呸，九头妖可真够自作多情的，还真当自己跟他一样傻么？谁稀得管他？

  毛球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只感觉有一股苦涩的烈酒从心口一直烧到了头顶，只烧得它眼眶发酸发热。

  可它明明滴酒未沾。

  它一边头疼一边庆幸，第一次觉得自己修不成人形居然是一件好事。当人有什么好的？一堆废物的情感，爱恨嗔痴贪恶欲，哪一样拎出来不是涂搅清静，哪有当妖来的自在。

  学不会两袖清风，那便只能将自己困死在这尘网之中。

  那只傻子九头妖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子。

  它恶狠狠地在心里警告自己，九头怪那厮是自作自受，活该才落得这么个下场，自己该干嘛干嘛，别吃饱了撑着管那么多。

  话虽如此，那只九头妖看来也算没白孝敬错人，至少这三十年人家共工也没干呆着，还知道在大荒内为他搜集残魂。

  它估摸着最好的养魂之地莫过于玉山，现如今的形式也只能往那里送，诚然那个鬼地方自己一点都不想再回去，但事急从权么，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它决定偷偷跟着共工那老头护送一程。

  它计划好了一切，等到这趟结束，它就找一片僻静的林子专心当山大王，再娶几只母雕给自己作伴，人世间的这些腌臜事它再也不沾。

  但天有不测风云，计划是计划，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像共工没有料到，轩辕那帮子将领居然提前追踪了过来，

  彼时一干人将那个老头逼到了西北海外，一行人且战且退，共工身后就是不周山，他已然到了穷途末路。

  那些人里有些说话不着四六的，粗着言语劝着他投降，不知道那句话触到了他的逆鳞，暴雨如注，电闪雷鸣中，毛球瞪着鸟眼，看到那个一贯温吞吞的老头一言不发，沉默地散尽神力灵识，要往不周山撞去。

  可那人的魂魄还未送到玉山。

  天塌地陷里，雨幕瓢泼中，人们看见一只巨大的白羽金冠雕引颈嘶鸣，箭一般向着倒塌的山石中冲了进去。

  挡在那人身前的时候，毛球闷闷叹了口气，心里想：死老头，我可没想着要来陪你。

  可谁叫他喊你一声义父呢。

  粉身碎骨中，痛感铺天盖地袭来，意识的最后，白毛雕儿混沌地想：自己虽然没有将他的魂魄送到玉山，但至少也能帮着护一护吧，指不定哪天就能来一个好心人就把他的魂魄捡走了呢？

  毕竟那个傻子还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被捂着。

  总该有被发现的那一天。

  这篇文完结后，有很多宝子在评论区和后台还有群里面给我留言，我都看到了，很感动。没来得及一一回复，我有些话想说，单独出一篇吧：

  初看《长相思》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中，那时候只出了《如初见》第一本，我拿着父母的手机，在上面自带掌阅读书软件的推荐页面看到，那个时候其实流行什么校园玛丽苏，所有人都狂热追求那种梦幻般的小说，我亦不能免俗。

  所以当我打开，看了第一章，越看越迷糊，越看越觉得无聊，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要围绕玟小六这个邋里邋遢的人开始写啊啊啊啊为什么剧情这么无聊啊啊啊相柳什么东西这也太坏了吧！

  一开始吸引我读下去的，是那个沉默又坚定的叶十七。

  但是最后入了我心里的，却是冷血九头妖。

  刚开始对他的印象的确不好，原著里一开始他太坏了，对女主非打即骂，我对他一直没什么好感。直到女主恢复女身，被阿念诓去海边打落悬崖那一段，我突然get到了他的魅力，怎么能这么帅啊啊啊！我好爱！！！

  只可惜当时只出了一本，他和作为女子的女主的相处场景实在是太少，我很难受。

  后来二和三出了后，我熬了整整一个通宵，在学校旁边的出租屋内看完了整本小说，因为我妈的手机当时在充电，插座距离我恰好很近，我才得了这个方便。她当时就睡在我旁边，而我捂着被子，把手机亮度调到最低，整夜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又因为一整夜看小说的姿势过于扭曲，我只能尽力调整手机的角度，为此拧坏了充电的数据线。

  第二天起床，她嘀嘀咕咕说着充了一晚怎么电越来越少，而我装着满腔憋闷和意难平，顶着熬了通宵浆糊似的脑袋若无其事地去了学校。

  此后的几年，相柳这个角色一直印在我的脑海，等到我有自己的电子产品，我第一时间去网页上面下载了txt，然后一遍一遍地重刷原著，而后一遍一遍地让自己更难受。

  相柳对我而言算什么呢？卡在心头的一根刺，胸口竖之有年的一道碑。只是一个小说中的角色而已，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要记那么久。

  看剧的时候，在弹幕里面总会看到关于相柳的争议“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嗑夭柳”“这种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种种……

  的确，相柳这个人的性格的确不适合用来谈恋爱，脾气臭，别扭精，暴力狂，或许他的内心深处不是这样的，但是他这种隐藏本心的伪装举动，的的确确伤害了女主，放在现实生活中，女孩子们碰到这种人，直接有多远走多远好吧。

  但架不住我认识他的时间太早了，初中，十四五的年纪，总是说少女的情怀总是诗，碰到这样一个如火如冰的男子，他的形象足以满足我心中所有梦幻的遐想，《长相思》并不是我看过小说最好的，相柳这个角色也不是我看过的小说中最出彩的，但却偏偏是我记得最深的。究其原因，也只能归结于桐大在原著中对他的心理的正面着墨是在是太少，他每次出场见到女主，对他的描述词永远都是“冷冰冰”“讥嘲”“语气淡淡”……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或许就是这份神秘感，才引得人们对他念念不忘。

  作者似乎有意要把他的悲喜死死捂住，不让旁人窥见半分。他活得太自制，太板正，与其他书中的人物相比较，每次出场总是显得格格不入，这点我想无论是看剧还是看书的宝子们都深有体会。

  就是大家都说的，他是个妖，身上却总有一种神性。

  桐大但凡把他对于女主的情意在原著中透露给小夭哪怕是一星半点，我想不都不会这么意难平，以至于耿耿于怀近十年。

  这种对他命运的不甘和焦灼一直折磨着我，六月份的时候剧快要播了，我又去重刷原著，不出所料又把自己给自己给看emo了（大家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吧😂噫哞噫哞谐音梗）

  原著中他和小夭最后一次单方面的见面是在玉山，大战在即，他忙里偷闲来到玉山，用一条命诱杀了蛊，再毫不犹豫地抹去狌狌镜中的记忆，融了他和小夭躺了三十七年的海贝，衣袖一拂飘然离去。那一段描写是这样的：“漫天朝霞，焚彩流金中，他去如疾风，白衣飞扬，身姿轩昂，宛若天人，獙君想说“珍重”，可一句简单的送别语竟然重如山岳，根本说不出口，这一别，也许就是碧水洗血，青山埋骨，永无重逢时。”

  我用网上搜罗来的物料剪了一个视频，也就是我🍠主页置顶的那个。我给他标题取自上述那段原著：“碧水洗血，青山埋骨，将军去奔赴他的结局了。”——剪完又成功让自己emo了一次。

  发出来没想到引起了大家的共鸣。有很多宝子点👍评论，那一瞬间我想为相柳这个角色改写命运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于是就有了这篇文。

  其实这种想法很多年前就有了，高中自习课上不想学习，扯一张草稿纸信马由缰地想象一通，再认认真真地下笔……写出来的东西不提也罢。

  几次执笔，几次撂笔，反反复复，直到如今。发出来之前，我一直战战兢兢，同人文怕的就是ooc，相柳这个人物太难把控，稍不留神就会写崩，我怕我自己亲手毁了自己心中的白月光，要是ooc了，那不用大家来骂我，我自己先把自己噶了再说。

  这篇续写正文一共九万字，从六月二十号开始连载，看似写了四十多天，殊不知我已经写了近十年。

  在心里，在脑海里，在每个夜不能寐意难平的黑夜里。

  在评论区下面，有很多宝子问我，写这篇文的时候自己会不会哭？

  怎么不会？我怀着一腔热忱落下笔，字字泣血，第七章女主醒来对相柳坦白吐露的那些话，其实也是我这些年来心中对他的一种诘问。

  就没有过不甘过吗？就没有为自己鸣过不平吗？就不想为自己的命运和老天拼上一次吗？

  按照正常来讲，等到他复活，和女主坦白互通心意后，这篇续写似乎就应该结束了。两个人都已经说开了，在一起了，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第七章结尾他们拥抱在一起后，一切已经就该结束了。

  但我无法说服自己，这样的圆满，就好比一个富家小姐和流浪汉私奔，看似在一起了，实际上她的家人朋友都没有认可这段感情，小夭和相柳的爱情依旧窥不见天光，那不是我要的结果。

  阿珩和蚩尤之所以不得不站在对立面决一死战，是因为当时天下还未稳定，轩辕和神农势必的对立让他们没有选择，可是现在，大荒统一几百年，贤明的黑帝将天下治理的一片祥和安宁，神农义军也早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段传说，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在一起呢？

  所以有了后面的相柳带着小夭离开小岛，来到中原的这一大通闹腾。

  我想要相柳这个上一世为神农义军勤勤恳恳思谋算计了一辈子的男人，也为自己和小夭的未来思谋算计一把。

  除了力所能及填上原著中未交代的坑，我还想表达的就是关于书中一些人物的成长：

  小夭不再回避心理的创伤，不再仅仅追求感情里单方面的付出，她也肯做那个先付出的人，直面自己对相柳的感情，为他的复活做了种种的努力，尽管那个希望可能渺茫，就如同原著中涂山璟做了族长之后，防风邶带着她来到死斗场看奴隶死斗，安慰着她说：“漫长的忍耐和等待，为一个渺茫的希望绝不放弃”。她循着他的踪迹而活，却在相柳醒过来后不去逼迫他，而是循序渐进解开对方的心结，她不愿意让左耳他们告诉对方自己为他所做的那些牺牲，就是不想做那个捆绑他的人，她想和他在一起，但不愿意对方是因为她所做的那些牺牲而心怀愧疚和她在一起。

  相柳在放下一切后，也不再对小夭的感情遮遮掩掩，他还是那个张狂又傲娇的妖怪，只不过终于肯吐露自己的心声，主动和小夭调情打闹，他把自己作为防风邶的壳子打碎，和相柳这个冰坨子融合在一起，这才是真正的他。但同时，他依旧不折不弯，他活着只是为了和小夭在一起，除此之外，他绝对不会阿谀谄媚去效忠黑帝，也绝不会因为小夭而背弃自己当初的信仰，他的铮铮铁骨仍在，只不过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他没必要再在战场上瞎折腾而已。

  而颛顼作为一个多疑的帝王，为了小夭的幸福，也愿意放任这个昔日的死对头活在自己眼皮底下，他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不仅是放下以前的恩怨，更是愿意放下自己对小夭的感情。

  有很多宝子在评论区发了他们的理解，我觉得说的很好，比我说的要好很多很多，你们明白了我想要传达的东西，我很开心，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开心。（此处深深三鞠躬）

  这篇文的bug其实很多很多，我自己心里清楚，相柳的背景和人设注定了他be的结果，我这样不过是牵强附会而已。但是我很难过，我想给多年以前的自己一个交代，想尽自己所能在平行时空给这个傻妖怪一点获取幸福的可能性。

  我不是什么神人，也不是大家说的什么桐大的小号，宝子们对我的谬赞我很感激，且诚惶诚恐，我只是一个死磕原著十年，把自己嗑到走不出来的精分♑而已。

  到了现在，我终于可以说，自己给多年以前在被子里面看着小说默默垂泪的小姑娘有了一个交代，不管大家对这篇文的评判是什么，在我这里，它已经圆满了。

  这篇文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涂山璟，他很好，特别好，非常非常好，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我是个夭柳党，所以只能给他安排这样的结局，虽然很抱歉，但是我必须这么干，对不起小狐狸。（此处深深三鞠躬）

  最后的最后，我特别特别感谢陪着我的这些宝子们，我在这里刚开始发的时候无人问津，渐渐有了浏览量，第一个点赞，第一条评论，第一个关注……越来越多的宝子看到了这篇续写，你们给了我很大的动力，可以说，没有你们就没有这篇文，不是可能，是一定！！！谢谢你们愿意看我写的这些东西，谢谢你们愿意给我留言，谢谢你们愿意容忍我乱七八糟的更新时间和絮絮叨叨的碎碎念。谢谢你们愿意陪我完成这个故事，愿意给柳子和小夭一个美满的结局。（此处鞠躬一万次！！！！！）

  看文图一乐，大家理性讨论，让自己开开兴兴才是最重要的。

  诸事顺遂，身体康泰。

  仲冬之月，天气骤冷，虽说还未见雪，狗尾巷内的寒雾却缕缕缭绕。

  入冬后轩辕气候寒凉，他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小夭估摸着要是再不回去，苗圃十有八九得追到轵邑来，届时她的医馆无人看门，关门大吉可怎么是好。

  是以，她挑了个良辰吉日，去外面买了一些肉菜，准备晚上做一顿辞别宴，他们一行人改日好打道回小岛。

  自从来了父王这里，别看相柳面上八风不动，装的一派人模狗样，实际上狗腿的不得了，每天早上起来就去旁边一个号称千年老字号的小酒铺子里给白帝沽一斤酒，回来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下一盘围棋。

  相柳总是输的多，白帝赢得高兴了，会拍着他的肩膀说：“不怪你天赋差，共工带兵打仗是厉害，但他棋术肯定不怎么样，你学的不好也不奇怪。”

  相柳先是笑眯眯地听着，再谦卑地同他就棋术问题请教一二。

  这一会，他又在前面铺子里给忙活的童子帮着照顾生意，打铁虽说他插不上手，但招呼人却很有一套本事，找上门来打农具厨具的伯伯婶婶总是被哄得眉开眼笑，走的时候对白帝的这个女婿好一通大夸特夸。

  客人高兴，父王高兴，某只狡猾的九头妖更高兴。

  堂屋里人声嘈杂，白帝坐在主位上，旁边围着两个半大的少年，其中一个身量稍微高一点的，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

  高个子的少年正是赤水秋赛他们救下来的那个坐骑妖奴，相柳被围困之时分身乏术，居然也把他一块搞了过来，这点小夭确实始料未及。

  矮个子的那个嘛，不偏不倚，正是此行倒霉催了被相柳带出来，当作后手要用来对付白帝的阿留。

  高个子的少年唾沫横飞，小夭仔细听了一会，讲得原是他作为坐骑那些年，跟随神农义军将领的主人征战四方的英勇风采。

  阿留眼巴巴地守在一旁，听得眼睛都直了，一脸的艳羡。

  神农义军在大荒内原是个禁忌话题，但是白帝毫不在意，他颠颠地拿着个酒葫芦，兴致勃勃地追问：“然后呢？”

  少年抬了抬下巴：“要说最厉害的，还是我们的老大白羽金冠雕，你们是不知道，我们老大，相貌英武、身姿不凡、翅力惊人，一看就是雕中王者、天空霸主。”

  “可惜啊，跟随共工那老头撞了不周山，当时我正在深山中修炼，不然我也跟着它，说不定还能在史书上留一笔。”

  阿留不解：“那不就死了么？死了你也看不到自己被记在史书上啊？”

  “你懂个屁！这叫什么来着……那个什么死什么神什么灵。”

  小夭笑着走进门：“身既死兮神以灵。”

  “啊对，就是这个，啧，你们神族穷酸话花样就是多。”

  少年一贯趾高气昂，说到这时候竟然也语气低了下去：“毛球大哥喜欢喝烈酒，但是又喝不了几口，还没我酒量好，不周山太远了，本来打算杀了那将领就去我祭奠它，不料想小爷我马失前蹄，遭了那帮小人的暗手！这才被关了那么多年！”

  阿留记着刚才的仇，鼻子里哼一声：“那不还是你太弱了，你要是像你那白羽金冠雕大哥一样厉害，别人也抓不住你。”

  少年被他激得炸了毛：“你知道个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爷我这么些年也不是白修炼的，要不然也不能这么早修成人身。”

  他斜了眼瞥着阿留，满脸不屑道：“就你这样大小的小崽子，别说我毛球大哥，小爷我都一口一个。”

  小夭这才记起，认识这么久了，这个少年把自己的名字捂得和个黄花大闺女似的，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

  前面的日子是因为对方对他们的猜疑和防备，不过最近看来，父王对付这种半大的小傻子似乎很有办法，那少年对他们的防备似乎越来越少。

  她清了清嗓子：“那不知这位……额……威武的雕小哥怎么称呼？”

  少年一声冷哼：“我的名字么，当然跟我白羽金冠雕大哥一样威武，说出来都怕吓死你们。”

  和毛球的的名字一样威武？小夭眼皮一跳，心里面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少年下一句的话证实了她的想法:“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毛蛋是也！”

  小夭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这诡异又熟悉的风格，合着他们神农义军都兴这么给坐骑取名啊。

  阿留也在一旁乐不可支，小夭看他这幅傻呵呵的样子，啼笑皆非地想，你还在这乐呢，你以前的名字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傻雕。

  白帝思忖一瞬道：“我给你改个名如何？”

  少年不满道：“你这老头怎得也跟他们一般没品位？我原对你还有几分赏识。”

  小夭啧啧摇头，就凭这一张臭嘴，前骂相柳后怼白帝，这死孩子被没人打死也是幸运。

  白帝毫不在意，笑眯眯道：“没说你的名字不好听，只是你既然修成了人形，该取一个更有威力，更能震慑敌人的名字才是。”

  少年有些被说动：“那你说，我该改个什么名字？”

  “'羽樨'二字如何？”

  “怎么说？”

  “'毛'者，飞禽之羽也，'蛋'又称木樨，'羽樨'这个名字，既保留了你原来名字的意思，又让你的称呼配得上你高深的修为灵力，也更能深入人心。”

  少年听的云里雾里，但也觉得并非没有道理，最终还是点点头，似是勉强道：“那行吧，看在你这么讨好我的份上，小爷我答应了。”

  ……

  听他们耍了一会宝，小夭回厨房打算做饭，白帝此时自门口跨了进来。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小夭切着菜：“过几天，等过了外爷的忌日。”

  白帝仰头叹道：“也是，黄帝走了这么多年，你还一次都没有祭奠过他呢。”

  小夭沉默良久：“哥哥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白帝笑道：“一国之君，帝王哪那么多的气，有也是来去匆匆，不然早气死了。”

  小夭摇摇头：“他没有来找相柳的麻烦，但却也不见我，肯定是因为我和相柳在一块，合着伙把他耍了，所以他生我的气了。”

  白帝重重哼了一声：“你以为颛顼是傻子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那些年为了那个相柳大动干戈地折腾的那些，你当真以为他察觉不到么？”

  他摊开手，掌间一朵红色的花，花蕊颀长，花瓣繁丽，整朵花娇艳欲滴，就好似刚刚从枝头摘下。

  小夭一怔，再一心虚。

  “他是生气，但不是气你和相柳在一块，而是气你把他给你的若木花给了别人。”

  小夭嗫嚅道：“我承认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但是我当时不是以为自己要死了么，若木花是若水族的宝贝，不能就这么跟着我一起被毁了呀，所以我把他给了阿留，事急从权，不用这么较真吧？”

  白帝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这话留着祭拜你外爷他们的时候跟颛顼再说吧。”

  待到所有的菜出锅，小童子把前面的铺子打了烊，一干人都上了桌准备吃饭的时候，小夭察觉，相柳不知道去了何处。

  与此同时，轩辕城内一方僻静的别院内。

  相柳湛了两杯酒水，冲坐在对面的人施施然道：“陛下比我想象的来得要晚一些。”

  颛顼笑道：“这还要托你的福，你让我的人捅出来这么大的一场篓子，我又不能真的把他们怎么样，这些日子同神农赤水那两边斡旋是费了些时间，将军莫要见怪。”

  相柳举杯，没什么诚意道：“惭愧惭愧，若非如此，我又怎能见陛下一面呢？”

  颛顼没有动作：“好啊，我既然来了，就先问你个问题吧。”

  相柳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颛顼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陛下不是很清楚了么？”

  颛顼皮笑肉不笑道：“我不清楚。”

  “我要堂堂正正地和小夭在一块，和神农氏那位王后还有赤水氏的一些恩怨续得有个结果，最最重要的是，我得让你们知晓，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以命做局，你还真是不怕死。”

  “若非以命作局，又怎能肃清这些阻挡呢？”

  颛顼嗤笑道：“九命相柳还会在乎别人的看法？”

  “我自然不会。”相柳淡淡道：“但小夭在乎，我在乎她的在乎。”

  颛顼抬起眼，盯着对方，审视的目光似乎要看进他的心里。

  相柳坦然迎着他的视线。

  半响，颛顼沉声缓慢道：“那你现在，是以一个什么身份，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跟我说这些呢？”

  帝王威严绝不是危言耸听，几百年过去，颛顼眉间积攒了如山般的肃然之气，不怒自威，任谁在这样的话语之下都很难不心下惴然。

  可相柳表情未有一丝涟漪，仍旧四平八稳地端坐着，清朗的骨相，明月般的姿仪，比起风流雅士，他的身形要更挺拔端正一些，透着一种融在骨子里的坚冷，那是一种长期执刀持剑，纵使死亡也磨灭不了的凌厉之感。

  相柳没有显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很认真地说：“我现在是柳先生。”

  这是一句很关键的话，若是相柳回答别的什么，比如任何和神农义军相挂钩的，那么旁边的潇潇恐怕会瞬间出手取他性命，他回答柳先生，就是向黑帝表明，他想做一个普通人，他不会以神农义军的名义在大荒内去掀起什么风雨，更无意效忠朝堂，在楼堂殿瓦间和那些是非纷争斡旋。

  他要做柳先生，也只做柳先生。

  颛顼转着酒杯，哂然一笑：“柳先生……”接着叹道：“如果可能，谁不想解甲归田，与所爱之人当一对寻常的夫妻，你这个身份倒是选得狡猾。”

  相柳没什么表情道：“过奖。”

  又是很久的沉默。

  气氛胶着，静谧的小院内落针可闻。

  半响，颛顼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放下酒杯时怆然一声清响。

  他起身离开，随行护卫跟在身侧，一行人渐渐就要走出这方小院子。

  相柳一直不言不动，目光钉在他们那处，像是依礼送别，又像是等待什么。

  行至院门时，颛顼顿住脚步，缓慢回过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随口一提：“治病的医师和教书的先生，倒是还算般配。”

  他并没有逗留多久，只朝这边远远地望了一眼，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被一众暗卫簇拥着离开。

  凉风渐起，打着旋儿卷着不知哪处的枯叶，相柳在它近身时一把捻住，凑到面前盯了许久。

  有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凌乱不拘章法，光听声音就该知道来人心情的焦灼。

  相柳却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笑了起来，眉眼和煦如春水，指尖用力，那片枯叶霎那间化成一抹烟粉，像是捏碎了一道阻隔百年的天堑屏障。

  他想起了百年前的大战，轩辕千军万马之下，所有的袍泽的尸体横陈在他的周围，而自己身受重伤，已然到了强弩之末。

  万千剑雨袭来，他一点都不害怕，或许说，恐惧这个词于九命相柳而言从来都是无稽之谈。

  但是在失去意识前，在释然解脱的空隙间，他也忍不住想到，那个人如果听到自己的死讯，不知道会做何反应。

  悲伤？慌乱？嘲讽？解恨后的释然？又或者仅仅只是漠不关心地哦一声。

  不管是什么，反正自己都再没有机会得知了。

  或许上苍知道他真正的贪念是什么，那并非仅仅是看到她得知他死讯时的反应。他想要听到她说喜欢他，想她也为了他奋不顾身一次。

  所以才有了百年后今天身如菩提的柳先生。

  天上星星点点飘起了雪白，谁都没想到，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竟然这样早。

  不知是在哪一年，是在自己作为义军将领在清水镇内酒馆议事时，又或者是作为防风家的浪荡子在轵邑城内茶楼品茗时，曾听说书人讲起，说在立冬之日下雪这天，若是能和心爱之人看一场初雪，那么彼此就会永远长相厮守在一起，任何困难阻隔都不能让他们分开。

  彼时他心中不屑，自己在极北之地看了一百年的雪，这种传言简直可笑至极，只有愚蠢的人族才会信。

  本该早已忘记的一段闲时的戏文词段，却在多年后的今天清晰地在脑海中冒了芽。不是说书之人的口才多斐然，也不是他自己的记忆有多好，而是在经历这么多后，他自己愿意去相信这样一个飘渺的寓言。

  就算是心冷如他，有朝一日也愿意相信，渴望又憧憬地盼着，自己也能和心爱的姑娘长相守，不分离。

  柔雪片片，轻拂脸颊。

  相柳的视线一直紧盯着门外，这片明亮而澄澈的灯影底下，在满街的喧闹声里，那抹清丽的身影疾驰而来。

  纷纷雪落，两人的视线不期相接，相柳的眸子漆黑发亮，潋滟生光。

  小夭气喘吁吁地站定在他面前：“颛顼……颛顼……他……”

  相柳笑了笑，神色流露几分不拘随性：“他走了。”

  “走了？”

  小夭上下打量着他，神色惊疑不定：“你……你们。”

  相柳凑近，笑笑地说：“你是想问，是他宰了我还是我宰了他？”

  小夭气的直跳脚：“这时候你还逗我！”

  相柳握住她的手：“我们喝了杯酒，他就回去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小夭愣了一会，猛然间反应过来了什么，心中乍然涌上无限心酸。

  相柳抬手抚过她的脸：“怎么还哭了？”

  小夭狠狠锤了一下他，眼中泪光闪闪：“那你干嘛还坐着，害我白着急这么久？”

  “我在等你。”

  “等我？”

  “等你来找我，我们同赏这场初雪。”

  小夭醒过来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一间通透明亮的屋子，虽只是一间，却有一般人家几间那么大。窗上笼着的是碧茜纱、屋内摆着的是玉几，一旁的青石乳钵内散置着滚圆的东海珍珠。

  一切都显得熟悉又陌生，小夭在一团浆糊的脑海里挑挑拣拣，总算堪堪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何处。

  承恩宫，明瑟殿。

  床边坐着一个身着华丽罗裙的女子，见状长长吐了一口气：“可算是醒了，九头妖把你护得连跟发丝都没伤着，睡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又什么时候想不开吞了药呢。”

  小夭愣了一瞬，忽的翻起身：“阿念！？”

  “呦，你还记得我呢，这么些年杳无音讯，我还以为你当自己妹妹死了呢。”

  小夭没闲心和她斗嘴：“我怎么会在这里？相柳呢？我们不应该……”

  阿念接口道：“不应该都死了？”下一句毫不留情嘲讽：“你就这么想和他一块死？”

  小夭心急如焚，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不是……我是说之前那么多杀手……他伤的那么重……他人呢？”

  “放心吧，他死不了，被带到玉山去了。”

  小夭懵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念幸灾乐祸道：“你们都被他耍了。”

  “什么意思？”

  “就是明面上的意思喽，赤水氏的人根本杀不了他，不知道这厮用了什么法子，赤水献带来的人射出的箭被她自己设的阵法反弹回去了，要说死也是赤水氏死的人比较多。”

  小夭茫然了一会，劫后余生的喜悦并没有到来，相反的是铺天盖地的疑云：“你是说，他是故意引着赤水氏来杀他的？”

  “对啊。”

  “为什么？”

  阿念直白道：“不知道，你该去问他。”

  “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带你来的。”

  “相柳呢？”

  “不跟你说了么？在玉山。”

  “阿獙和烈阳也来了？”

  “嗯。”

  小夭没好气道：“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阿念翻着白眼：“拜托，他可是在防风家冒充了几百年都没被发现的人，轩辕轵邑他来去自如，如果不是他有意露出破绽，谁能发现他的身份？”

  小夭定了定神，是了，自己是关心则乱了，相柳这个人，只要他想，瞒住别人根本不是难事，除非他自己露出破绽，之前大战的时候，为了替赤水丰隆报仇，赤水献一直冲在最前线和相柳正面交手，对他的灵力招式肯定很了解，那天相柳上去比试的时候，就故意向上位的那些高官露出马脚，赤水献肯定在场，秘密就是那个时候被泄露的么？

  思绪再转一道弯，不，或许更早，相柳就在有意无意地在四处招惹引人怀疑，不然不会那么巧就出现一个神农义军遗留下来的坐骑妖奴，最后一天的比试也只是加重了他们怀疑，直到他在船上现出真容，他们才真正确定了他的身份。

  怪不得，小夭一直觉得以相柳的手段，要救人更隐秘的法子有的是，直接自己上台比试未免太过惹人注目。

  除非他的醉翁之意根本就不是救人。

  阿念虽说咋咋呼呼，可在大事上从来不含糊，听她的话里话外相柳此时应该没什么危险，但除此之外，她也再得不到什么再多的信息了。

  头疼的厉害，小夭自己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她定了定神，决定从头到尾捋一遍。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复生的？”

  阿念坐在床边：“半个月前。”

  小夭心里一惊，那个时候他们还在清水镇，都没有来到赤水，相柳这么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么？

  阿念接着说：“他在龙骨狱外面给我传音，我去见他，起初我还以为他是什么人假扮的，差点让侍卫把他抓起来，直到他说出了那个血贝的约定，我才相信是他。”

  “他让你干什么？”

  “帮一个忙。”

  小夭不相信：“他让你帮你就帮？”

  阿念眨眨眼，狡黠道：“哪能啊，我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么？但他跟我说可以让神农馨悦吃瘪，我就答应了。”

  小夭心累道：“就非得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倒是说完整行么？”

  阿念不逗她了：“他说你们会来赤水秋赛，到时候赤水氏会派人来杀他，叫我去颛顼哥哥那里帮忙搬救兵。”

  小夭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找谁搬救兵？”

  阿念笑：“你没听错，是颛顼哥哥。”

  小夭觉得这个世界她不认识了：“是你傻了还是他傻了，他俩之前可是死对头，你让颛顼派人去救九命相柳，这几个字连在一块，你自己听听不诡异么？”

  阿念翻了个白眼：“我跟他说的救人，可没说救的人是九头妖。”

  小夭反应过来：“是我。”

  阿念点点头：“不错，看来还没睡懵。”

  的确，神农馨悦如果知道相柳还活着，肯定不会放过他，如果她只是单纯的想给赤水丰隆报仇，本不可以这么麻烦，只要直接告诉颛顼，届时有的是人来找相柳的麻烦，但是她一直是个贪心的女人，她还想要自己的命，想想也是，自己失踪了那么久，偏偏神农馨悦刚生了孩子，得了宠，自己就出现了，她肯定寝食难安，要把她和相柳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一块除掉。

  那么颛顼那里是一定要瞒住的，恰好赤水秋赛，赤水献一定会在场，届时她就是最好的一把刀，以她对赤水丰隆的忠诚，不管对面有任何人阻挡，都会一块被除掉。

  小夭从不怀疑颛顼在听到自己有危险时会毫不犹豫派人来救，但关键是，颛顼凭什么会认为阿念有那个能力察觉到一切，除非还有另外一个更有说服力人帮她。

  果然，阿念乐颠颠地丢出最后一句话：“不止我，父王也参与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阿念告诉父王自己有危险，父王肯定会第一时间派人过来，但是不较于以往，他无权调动兵力，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告诉颛顼。

  前前后后搞来了这么多人，她的安危是有了保障，但是相柳却也把自己暴露在了昔日对头的兵戈之下，所以他不仅找了阿念，更提前递消息给了阿獙和烈阳。

  小夭嘲讽地想，没人不会佩服九命相柳的算计，如果说这个世间还有一隅之地可以让他保命栖身，玉山绝对是首选，玉山之上无兵戈，就算是黑帝也得对那里礼让三分。

  但，为什么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惊动了阿念，玉山的阿獙烈阳，神族各路高手，神农馨悦，父王甚至是颛顼，把一干人惹了一溜烟，除了让自己受了一身重伤，好像根本什么都没干成。

  “你究竟想做什么……”

  阿念嘀咕道：“谁知道呢？这么大动干戈还把自己搞个半死，难道就想向全大荒昭告，他九命相柳还活着？”

  小夭猛然抬头，脑中一根轻弦被拨动，一个荒诞的想法隐隐冒出。

  是啊，为什么要想那么复杂呢？一切都摆在明面上，他这种看似毫无意义又引火烧身的愚蠢的举动，唯一的作用，无非就是告诉他人，他九命相柳还活着。

  她突然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半大孩子？”

  “那小孩啊”阿念说：“你们碰到的那个老伯是水族幻化的，他把那孩子送到了轩辕城，现如今在父王那里。”

  小夭心底一声冷笑，果然，算无遗策的相柳，连自己会回去找他都料到了，所以安排了个老伯和他们半路相遇，为的就是在自己离开后也能安顿阿留。

  小夭拥着被子，直愣愣地躺倒，一动不动地望着帐顶。

  他要干什么，阿念不明白，自己这时却已经清清楚楚了。

  如今已经没有了神农义军，可九命相柳的名字依旧令大荒闻风丧胆，自己和他在一起，在偏僻的荒岛碌碌一生固然可以，但是那终究是不被世俗所接受的，他们终其一生都只能遮遮掩掩的活着，那不是他想要的。

  小夭心底蔓上酸涩，她想起赤水城内的巷子里，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只要过了这最后一次。”当时自己来不及细想，到了现在，自己终于彻底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他想要堂堂正正正和她在一起，他想要这天地间无论行到了哪里，他们都不必再为了掩人耳目而心惊胆战，他想要得到父王和颛顼的承认，让自己不必再为了他而小心翼翼，以至于几百年来连自己的血肉至亲都不敢见上一面。

  他用这种自曝式破釜沉舟的举动，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们彼此生死相依的情意，蚩尤和轩辕珩血淋淋的教训在前，如果他们还是要棒打鸳鸯，那么就是让他们两个再步一次前人悲惨的后尘。

  他算的不仅是计谋，更是人心，是颛顼和父王他们对自己不忍和疼爱的心。

  阿念看她眼神直勾勾的一直不说话，忍不住道：“我说，你还没睡够啊？”

  小夭满心疲惫，一时没力气爬起来，仰面躺着，过了许久，慢慢开口道：“饿死了，你能不能给我找点吃的？”

  阿念乐了：“我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去找他。”

  小夭重新闭上眼，学着阿念的口吻道：“哪能啊，美得他。”

  “也是，他这次可是把所有的人耍了一通，可不能就这么便宜放过他。”

  阿念絮絮叨叨地走出去吩咐宫人准备饭食了，寝宫里一时之间只剩下小夭一人。

  她抬了抬眼，睫毛沾染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喃喃的低骂里含糊着几分心疼和无奈：“……死妖怪……”

  之后的两个月，小夭一直住在承恩宫里，高辛四季如春，两个人常常带一堆水果零嘴来到漪清园，小夭教阿念游水，阿念给小夭讲这些年发生的事。

  天气好的时候，她们两人会到瀛洲岛上玩一圈，岛上的小饭馆不同于外面，不管门面再小，都收拾得十分干净雅致。因为四季温暖，花草易活，所以各家小店都喜欢栽种鲜花。一路走来，几乎是家家门前有流水，户户屋前有鲜花，再加上粉白的墙壁，被冲洗得锃亮的青石地板，小夭简直喜欢得不得了。每家每户檐下垂着碧落的藤蔓，窗前开着火红的花，门前一道活水，店家把酒和瓜果浸在溪水中，看到客人来，才提出来，给众人斟上美酒，剖开瓜果。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阿念有时候会忍不住问：“你就这么相信他？就没想过或许他害怕哥哥和父王，打了退堂鼓，不敢来见你呢？”

  小夭闲闲地浮着水，漫不经心道：“他不会。”

  “为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没来，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小夭浅笑道：“担心？我更愿意相信，他没来是因为一切是非还没处理完，我愿意给他时间，不管多久，我都等他来找我。”

  阿念啼笑皆非：“九头妖真是给你灌了不少迷魂汤。”

  时间来到了孟冬之月，高辛依旧温暖，她却渐渐显现出了属于冬季的疲懒感，不游水也不出去玩，日日坐在龙骨狱外的礁石上面沉默着眺望大海。

  碧海蓝天间，火红的蛇眼石楠花铺满荒凉的峭壁，开得惊心动魄，小夭一身白衣坐在黑色的礁石上，望着蔚蓝的大海，汹涌的波涛呼啸而来，狠狠撞上礁石，在她脚下碎裂成千重雪。

  这一幕和当年她待嫁赤水之时的那几天何其相似，阿念当时不知道她日日守在海边究竟是在等谁，可到了百年后的今天，她却有了清楚的答案。

  一场跨越百年，横亘生死的等待。

  孟冬之月，第十五日。

  今夜是满月之夜，月色真的很好，银辉落在树梢，又洒在青石小路上。小夭踏着月色，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显得空山越发幽静，距离山脚已不远，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从底下隐隐传来。

  突然，大海中传来美妙空灵的声音，不像是乐器的乐音，也不像是人类的歌声，那声音比乐器的声音更缠绵动情，比人类的歌声更空灵纯净，美妙得简直难以言喻。

  鲛人又到了发情期。

  小夭一怔，心底突然震震，胸腔响如雷鸣。

  她拔腿往山脚下跑去，脚步又急又乱，裙裤被地上横列的树枝勾破，她也毫不在意。

  长夜寂寂，风声凛凛。

  在那皎皎无边月色之下，在那寥寥风吟耳畔之时。

  那一道冷月般的身影，正站于川流不息的浪潮中，皎洁的月色若浮世明玉，璀璨的星河如流光皎瑕。

  海浪翻涌，她呆立在原处，定定望着他自浪潮中信步而来。

  白衣白发，宛若天人。

  待近身时，相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小夭仿佛自梦中突然惊醒，这几个月粉饰太平的面具倏然脱落，她悬在嗓子眼的心狠狠地摔回原处，停在胸口的血开闸泄洪似的向麻木的四肢奔涌而去，第一口劫后余生的吐气姗姗而来，让她的五脏六腑都险些承受不住，两条腿几乎是软的。

  她原来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自若。

  小夭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伤好了么？”

  相柳倾身，灼热地审视着她：“我以为你会生气。”

  小夭缄默着，半响，低声道：“我当然生气，可我更担心，你跟个赌徒一样，以命做局下了这么一盘惊天的棋，每一步都踏得鲜血淋漓，我还怎么舍得生气？”

  相柳久久的凝望着她，月色下，她好看的眼尾随着浪潮轻颤，眼神里的波澜是对他的心疼，还带着一丝无奈。

  她这副样子，真是将昔日一身锋芒敛尽。

  千般万般坚与韧都化作缠人心的绕指柔。

  这么好看而纯粹的一个姑娘。

  只有她，仅有她，能这么了解自己，仅凭一些蛛丝马迹细枝末节就能洞悉他所作所为的真正目的，在历经千帆后仍旧这样无条件的相信和担心自己。

  有一瞬间，相柳觉得仿佛有细长的羽毛扫过心尖，明明那么轻柔，却总能像是什么神兵利刃一般，抽丝剥地破开他坚如磐石的心防。

  小夭又问：“这几个月你一直呆在玉山么？父王他们……”

  “我已经见过白帝了。”

  “我父王……他怎么说？”

  相柳笑笑，卖着关子道：“你看我这不是来接你了么，等我们到了轩辕城，你不就知道了。”

  小夭明白，相柳既然肯来接她，那么代表父王那边肯定同意了，她更想知道相柳是如何说服他的。

  相柳说：“你看我不是带了阿留。”

  “这关阿留什么事？你还指望一个小孩子帮你当说客么？”说到这个小夭更生气了：“你明明知道这次出来有多危险，你还带着阿留，你还当他是当初的毛球，能帮你杀人越货么？”

  相柳微微咳了一声，语焉不详道：“这个么……我带着他是因为，我当时想着，若是白帝不答应咱们两个，我就告诉他阿留是他的孙子，生米煮成熟饭，孩子都有了，我不信他还不答应。”

  小夭愣了，一直之间竟然失了语，怪不得，怪不得瀛洲岛明明离阿念更近，阿留却偏偏被送到了远隔千里的轩辕城，这厮原来打的是这样的鬼主意！

  脑子糊住了好一会，小夭又气想笑，最终眼眶中却聚起了盈盈的泪：“你这个疯子。”

  月色下，相柳的目光澹如秋水，褪去了所有的冰冷和嘲讽，和煦的令人不可思议，但语气却张狂到不可一世：“世间万物异曲同工，求偶亦如带兵打仗，我若不事事思量，又怎能攻敌不备，抱得美人归？”

  小夭冷哼一声：“你竟然把你带兵打仗那一套总在我身上？”

  相柳厚着脸皮无赖道：“从前我是个将军，万般诸事所缠身不由己，现如今我只有一个你，这点啷当兵法无用武之地，自然只能用在你身上了。”

  这话他说的随意，小夭却听出了无限的心酸，天知道他们走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粉身碎骨重来，烈焰加身涅槃，两个人都是满身的风尘和伤痕。

  不知不觉，长夜竟然已经过去，东方的云层徐徐散开，天光破晓，无数的海鸟自海天一线盘旋而来，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

  又过了一会，初日在泛白一线天际冒出头，朝阳泼洒在海面，连粼粼波涛都仿佛泛着欣喜的金光。

  良辰美景几许，地久又梦天长。

  阿留醒过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棵榕树下，面前师傅低着头，正给自己的伤口换药。

  药里面混着止疼的成分，腿上伤口一寸长，却并不磨人，阿留动了动，勉力开了口，嗓音喑哑。

  “师傅……”

  面前人低低应了一声，手底下的包扎打了最后一个节，抬头道：“还疼么？”

  阿留摇了摇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有个村民装扮的伯伯正拿着个水葫芦过来，小夭伸手接过，低声道了谢，拧开盖子喂到阿留嘴边。

  阿留喝了好几口，这才慢慢缓过劲来。

  小夭开口道：“瀛洲岛外的一个村子，我们碰到了一个好心的伯伯，一会他送你进城。”

  阿留脑子还是不甚清明，点点头，并未细想这句话中有什么不对，又问：“那群坏人都被赶走了么？先生呢？”

  小夭没有回答，将水葫芦重新拧好，仔细系在了阿留的腰间，而后稍微起身，朝东边天际望了一眼。

  黑浓的云层翻滚，有闷雷声响起，墨色的云隙间泛出了隐隐红光。

  阿留正疑惑，面前人对他笑笑，没头没脑突兀道：“他没来得及，我也没什么可留给你的。”

  她伸手一划，银光闪过，一把小弓出现在手中。

  小夭细细抚摸着，目光缱绻流连，喃喃道：“你都不知道这副弓箭的材料有多稀罕，鲛人骨、海妖丹、玳瑁血、海底竹、星星砂、能凝聚月华的极品月光石……也不知道他当年为了寻这些费了多大力气。”

  她在阿留一片茫然的眼光里递过去：“这把弓以后就是你的了。”

  阿留下意识地接过，觉得有什么不对：“为何要给我？”

  小夭不回答他的问题，将一个血红的珠子放到他的手心，牛头不对马嘴又说：“它现在还属于不了你，这把弓需要认主，不过你放心，等到旧主没了，届时你把这个珠子含了，再让它饮了你的血，你便是它新的主人。”

  饶是阿留再粗枝大叶，也从这些话里品出不对劲来了。

  半大的少年人，心绪思维皆是敏捷，更何况小夭明显流过泪的发红眼角骗不了人。

  他一下子攥住小夭的衣襟，瞪着眼睛惶恐道：“为何要给我？什么旧主没了？我不要这个，先生说他要给我做一把好的！”

  小夭安抚地冲他笑笑，摊开了手掌，掌间不知怎么有了一朵红色的花，花蕊颀长，花瓣繁丽，整朵花娇艳欲滴，就好似刚刚从枝头摘下。

  “这个东西你拿着，往后若是想做官往高处走，就带着它去轩辕找若水族长老，他们会帮你。”

  她又一笑，话音一转：“若是愿意像你爹一样碌碌无为做个安稳的普通人，那这个东西便算是我给你和小岑的彩礼吧，等你们长大，成亲的时候给她簪着玩，只是不要带出岛，更不要让旁的人拿去。”

  阿留眼眶泛红，梗着脖子，不应声，也不接。

  小夭似乎叹了口气：“阿留，他是个傻子，我不能再弄丢他第二次了。”

  她望着那方泛红的天际，表情恬静温和，眼里隐隐透出一丝决然，落在阿留眼里，只觉让他浑身如坠冰窟。

  “地上梧桐相待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

  “我不能再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去面对那些，那太残忍了。”

  她垂下眼：“我也不想一个人，没有他，对我来说更残忍。”

  恐惧蔓延到四肢百骸，蚕食得阿留几乎站不稳，他全身颤抖，嗓音带着哭腔：“我不许！师傅……”

  小夭笑着叹息道：“之前不都说好了么？要叫师娘，傻孩子还是不知道改口。”

  她替他擦干泪，最后俯身抱了抱他，一双手温柔拍着他的背：“这次又要留你一个了，对不住了毛球……”

  扑鼻而来清冽的药香，仿佛昔年冬日，海岛上面落的那场经年大雪。

  拉开门，满目银白，沁冷入腑。

  阿留拼了命地想抓住、想挽留、想凭着自己妄图的蜉蝣之力改变什么。

  最终却只能在悲痛和惶恐中被迷晕过去。

  ……

  大海震颤, 鼓噪的波涛仿佛沸腾的水，湍急的雨点频繁落在身上，在周身藤蔓织网般密布绞缠，整个世界像一只巨大的茧, 铺天盖地将她围困。

  到了现在，小夭竟然出奇的镇静了下来，以至于自己都觉得自己了不起。她释然又妥协地想，若是命运依旧不肯善待她，如往常一般在每每让人觉得希望就在眼前时，毫不留情地给她当头一棒，那又如何呢？反正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天大的苦难自己都应当受的得心应手才是，没什么好怕的。

  她和他，在往昔错过的那些年，一个自欺欺人，一个至死不言，谁欠谁，谁辜负谁，其实早就是一团乱线，理不清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一个人也不是不能过，以往的四百年浑浑噩噩，稀里糊涂也就那么过去了，可是，那一点都没法跟和他在一起的这一年相提并论，有这么一个能让自己遍历酸甜苦辣咸的人，这样才算是活着，这样的人生才算是圆满。

  心痛么？不痛么？

  有什么好痛的，终归自己都是不会和他分开的，既然路上苍都替他们选好，那怎么走，如何走就是自己的事了。

  生同衾死同穴什么的太俗套了，执子之手生死相依这种话也是肉麻的紧，与其说自己是不愿意让他形影单只，倒不如解释成她终于肯自私随性，顺从自己的心意更恰当一些。

  错过的那些年，他们都活得太克制了，不仅他，更有她。

  小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中痞子一般地想，自己费尽千难万险才从地底拉回来的人，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那未免也忒窝囊了，玟小六不是这样的人，她夭某人更不是这样的人。

  脑中走马观灯一般闪过这些思绪，小夭微微舒了口气，自认为铜墙铁壁的心墙筑起，心里建设已然十分牢靠。

  但是当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方才将将筑起的坚固壁垒霎那间分崩瓦解，叮嘱自己再多的箴言也化成了粉末。

  她印象中的相柳，袖袍飞洒、姿态飞扬，一直是白衣的白发，纤尘不染，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是翩然自若的红尘世外客。

  而如今，此时此刻，在这漫天瓢泼中，一坨血漫的红色身影在雨幕中茕茕孑立，周围的法阵散着金光，阵中血腥冲天，地上散落着数不尽的尸体，显然方才已经经历过一场恶战。

  厚血染白衣，她不敢想他到底流了多少，以至于这样大的雨，都冲不干净。

  小夭感觉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趔趄着扑向他，手抖的厉害，一句话说得音不成音，调不成调：“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相柳周身杀气翻涌，一双血瞳闪着妖冶的红光，待看清面前的来人，他胸口一阵冰凉，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口血已经呛咳出来。

  “谁让你来的？”相柳眉头紧皱着，强硬而隐忍地要求：“快离开。”

  与这样强势的口气相悖的，是他的神情，喉结翻滚，眼眶泛红，透着一种矛盾莫名的眷恋和不舍。

  此时还远远没有结束，先前的杀手只是个幌子，为了耗尽对手的灵力，又一波杀手袭来将他们团团包围，弯弓搭箭，并着这个法阵，才是取命的真正绝杀。

  为首的人是一个女子，一张清冷的瓜子脸，嘴唇紧抿，眼带煞气，纵使几百年未曾见过，小夭依旧瞬间认出了她。

  赤水献显然没有想到小夭会找到这里，皱眉冷冰冰道：“西陵小姐，此事与你无关，请速速离开。”

  “赤水献”小夭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既已经死过一次，前尘旧怨在彼时便已经一笔勾销，你又为何要苦苦相逼？”

  赤水献的眼里窜出强烈的恨意：“丰隆大将军是如何死的？怎么才算一笔勾销？死了又活又怎样？我便再用他的头来祭奠大将军！”

  “是黑帝派你来的？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还是那句话，此事与你无关。”

  “那就不是了，你没有陛下的命令行事，滥杀无辜，这是大罪！”

  对方冷冷一笑：“获罪又怎样，只要能为大将军报仇，就算是同归于尽有又何妨？”

  赤水献是大荒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小夭彻底清楚，面对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复仇者，黑帝妹妹的身份并不能给他们任何的庇护。

  她又冷冰冰地重复一声：“西陵小姐，请速速离开，此事与你无关。”

  相柳的白衣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小夭只能竭尽将他脸上的血迹擦一擦。

  她挑挑唇，平静说道：“怎么没有关系？你要杀的，是我喜欢的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惊得所有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相柳怔怔看着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受伤太重导致的幻听。

  赤水献眉头皱的更紧了，半响，她一字一顿道：“西陵小姐被妖族蛊惑，以至于胡言乱语，今日所言若是有人敢传出去，诛之。”

  周围人都恭敬低下头表示服从。

  小夭一声冷笑，提高声音又重复一遍，仿佛是对所有反对者的一种昭告：“我是西陵玖瑶，黑帝的妹妹，我喜欢的人，他叫相柳，九命相柳，是几百年前神农义军的将军，我喜欢他，几百年就喜欢他了！”

  周围的杀手惊慌失措，赤水献冷冷扫了一眼，那些人立马镇定下来，她仍旧看着小夭，语带威胁道：“西陵小姐，你确定要和逆贼沆瀣一气？”

  小夭深深看着相柳：“地上梧桐相待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我已经错过了一回，这一次，纵然死亡，我也不愿和你分开。”

  “既如此”赤水献眼里迸出杀意：“围剿逆贼之时，西陵小姐被妖族俘获，对方在暴怒发狂之下对小姐下了杀手。”她冷冷道：“对不住了，西陵小姐。”

  凌冽的箭锋下，相柳竟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得畅快淋漓，不羁飞扬，毫不掩饰他从心底迸发的得意欢喜。

  他微笑地凝视着小夭，众目睽睽一下，他的眼中无一丝阴翳，只有月色般清辉磊落，澄净明澈的爱意。

  小夭也笑，方才呐喊吐出的话仿佛将自己百年心中的压抑释出，此时此刻心中的沉闷郁结一扫而空，两人的眼里俱闪动着独属于情人间清澈透明的悸动。

  她拉了拉衣领，主动靠过去想要相柳吸血疗伤，中途却被一只手抵住。

  相柳推开她：“不必。”

  “为什么？”

  “我不想再伤你。”

  “我心甘情愿。”

  “我不情愿。”

  小夭愣着，相柳喘了口气，抬眼加重语气又重复道：“我不情愿。”

  半响，小夭无奈一笑，摊摊手道：“那好吧。”话音落下的下一瞬，突然欺身而上，咬破舌尖覆上他的唇。

  相柳浑身猛地一震，反应过来立即要去掰开她的肩，奈何他伤的太重，小夭又跟八爪鱼一样连抓带缠，他一时之间竟然挣脱不来，便只能死死咬着牙关，不让她把血渡进来。

  小夭闭着眼，喃喃道：“张开嘴……相柳……张嘴……”

  情人的低语总是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即便九命相柳亦不能免俗。相柳眼睫轻轻颤了颤，上面沾染的殷红血点也仿佛蕴着无尽的情意。他慢慢地抬手拥住她，紧闭的唇渐渐松开，如同在她面前心底一寸寸溃败的防线。

  这个时候，他方才拒绝沉默的执拗感骤然变了，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手上下了死力气，狠狠地把小夭箍在自己怀里，带着一点说不出的绝望意味，汹涌的气息一股脑地侵袭过来，不像是吻她，更像是一种野兽般地撕咬。

  这是一个带着浓厚血腥味的吻，但可能是周围的死人太多，阵中本来就是血腥冲天，所以他们谁也感觉不到，血乳交融，同命连心，彼此之间只有苦涩的甜。

  金雷响彻天际，空中瀑布飞流。

  他们已然被扼住了性命的咽喉，杀气浮侧，两个人却谁都不去在意。

  阵中萧萧，相柳摘下小夭的驻颜花发簪，轻笑一声道：“不折腾了，给你最后变个小戏法吧。”

  他催动灵力，流光一闪，驻颜花化作几片飞舞的桃花，渐渐地，桃花越来越多，从他们身周弥漫开去。

  花瓣一片又一片散入地下，带着地上的泥土犹如波涛一般翻涌起伏。翻涌的泥土渐渐地掩埋住了地上的尸体……所有的尸体都被深深埋入地下，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荒芜的地上长出了几株桃树，桃花灼灼，恣意张扬，鲜艳热烈，充满勃勃生机。

  桃树结成了一个阵中阵，阻隔开了外面的瓢泼大雨，自成了一方僻静的小天地。

  相柳寻了株桃树坐下，让小夭靠在他胸前，轻轻揽着她的腰，小夭搂住他的脖子，又往他怀中蹭了蹭。

  相柳温声道：“仔细看，还有。”

  满天绯色中，出现了点点白色，竟是一片一片晶莹的雪花。

  桃花飞舞，雪花相伴，一热一冷，红白相映，美到难以言喻，本应该是诡异至极的景象，在这样的绝境之下却并不显得突兀。

  小夭嘴角上扬，笑嗔道：“也就你这么舍得糟蹋灵力了。”

  相柳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两人相视一笑，又转头面带笑意地望着漫天花雨。

  法阵最终催动，铺天的箭雨袭来，朝着阵中之人的命门沉沉压去。

  这一日，和百年前大战的最后一日一样。

  血流漂橹，万箭齐发。

  阵内血腥冲天，阵外大雨瓢泼。

  唯一不同的是，白发将军不再是孑然一人，那个执拗的姑娘不舍得让他孤身奔赴死亡，心尖上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褪下冷血的战甲，他竟也如同普通人家的夫君一般温文尔雅。

  旷野上，桃花雪花铺天盖地，粉色白色纷扬飘洒，浓厚得仿佛能覆盖住一切。

  天地寂静，好似落了一场绯色的雪祭。

  按照惯例，赤水秋赛一共有六天，每一天都会安排不同的场次世家子弟进行角逐比拼，选出每一场的胜利者，到第二天再进行比拼，以此类推，直到最后一天决出最终的胜利者。

  小夭本以为相柳在最开始就应该谋划怎么混进去，赤水秋赛非比寻常，就算不是拔尖，每一天的奖品也很丰厚，以他的能力，随随便便挑翻一群世家子弟的不是问题。

  但关键是，相柳根本没有任何的动作，天天带着他们吃喝玩乐，比赛的事仿佛根本就不上心。

  第一日，因为前一日几人一直在赶路，加之夜里小夭和相柳折腾的哪一通，第二日阿留和小夭都不约而同地睡了一个懒觉，相柳夜里遁了也到日上三竿才回来。错过了比赛开始的时间，来参加秋赛的子弟都是各家族的精英，刚开始有的人免不了有些傲气，为了避免冲突，他们索性没有去，在赤水城内街上游览。

  第二日，相柳带着他们乘坐牛车，出了赤水城，来到中原据说最大的船坞。这个船坞属于赤水氏，里面的船售往大荒内的各氏族，造船的技艺在所有懂得造船的家族都是秘密，没有人能真正进入船坞，但还是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并不是想偷学什么，只不过想回到家乡时，能和乡亲们自豪地说一声“我亲眼看到了赤水氏新造的船”，几人在那里又游览了一天。

  第三日，相柳又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艘船，带着他们一起去游湖，小夭问船夫借用了渔网，捞了一些河鲜，鲜鱼、河蚌、活虾……小夭烹饪这些东西简直是手到擒来，放在炭火上烤，喷一点酒，撒一点芥菜子粉，鲜中带着微辣，让人吃了一个还想再吃一个。

  第四日……

  第五日……

  小夭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他们这几天吃喝玩乐几乎把赤水城游了个遍，除了住处是驿馆不用掏钱，其他的花销其实并不算小，相柳没有去比赛，那么这个钱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或者，其实他根本就不缺钱？

  她留了份心眼，终于在驿馆管事那里打听出了细则。

  明日最后一场冠首的奖品，是一个奴隶。

  黑帝即位以后，推崇人神妖平等，本来早就废除了这些奴隶买卖，离戎氏的底下赌场也在很多年前就取消了奴隶死斗这个血腥的娱乐。但据说这个妖奴非比寻常，是几百年前神农义军某个士兵的坐骑，主人死在大战之中，而这个坐骑蛰伏修炼百年，前一段日子修成人形，妄图刺杀当时领兵攻打神农的将领，被捉住后还死不悔改，扬言要杀掉黑帝。赤水氏的上一任族长赤水丰隆被神农义军将领所刺杀，赤水氏本就对义军残将憎恶至极，况且这个奴隶是妖族，紫金顶那位王后是赤水丰隆的妹妹，方才诞下王姬不久，盛宠正浓，有她的授意，把奴隶作为奖赏，无人敢置喙。

  最后一场比赛在傍晚开始，座位设在擂台边，亭台楼阁内安放着案榻，参差错落，看似随意，实际极有讲究。主席上设了几个座位，贵族世家坐主位，挨着他们的是家族势力较高的部落氏族，再远处才是其余各族来宾。

  小夭和相柳坐在鬼方氏的席位中，一边举杯慢饮，一边观战。昨日同管事打听的事像根鱼刺一样卡在她喉咙里，相柳越是云淡风轻，自己越是心中惴然，因着这份不安，午膳的时候，小夭故意在阿留的茶饭里放了瞌睡药，把他留在了驿馆中，自己陪他一同来。

  试炼台上开始比试神力法术，今日最后一场佼佼者的角逐跟前几日不同，高手之间的过招当然是越酣畅越好，一对一的比赛变成了几人的混战，礼官命侍女将宝匣打开，匣内装着一朵娇艳欲滴的并蒂莲。

  赤水氏世世代代在水边，视水中莲为吉祥如意的花，赤莲很罕见，并蒂赤莲更是要用灵力精心培育。

  这株并蒂莲便是这场比赛的彩头，谁最后拿到了它，便可以此兑换最终的奖品。

  小夭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相柳坐在一旁，静看着比斗，一直未有动作，直到最后一轮决出了胜负时，他突然起身掠向试炼台，几招就把胜者逼退，迅雷不及掩耳地夺取了并蒂莲，对上位扬扬指间的花：“多谢！”旋即跃了下来。

  举座皆惊，刚才的胜者也是闻名神族的少年英雄，竟然被来人几招就打败，却压根没有一个来宾认识那人，大家交头接耳，纷纷打听着他是谁。

  亦有不少上位者凝望着他，心中暗暗惊讶，世人常说看山要去北方，赏水要去南方，北山南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可眼前的男子周身的气质既像那风雪连天的北地山，郁怀苍冷，冷峻奇漠，又像那烟雨迷蒙的江南水，温润细致，儒雅风流，可他的面容在一干神族少年里却平平无奇，鬼方氏这个游离在大荒之外的诡秘氏族什么时候居然出了这样的人才。

  小夭这时候反倒是平静了下来，一点诧异的感觉都没有，就好似一切本该如此，她心里面悬起的一角落了下来，有些释然地想，相柳如果不这么干的话，那才是奇怪。

  众人还在对鬼方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男子议论纷纷，小夭拉着相柳就跑，两人在长街巷子里七拐八拐，跑了许久才停下。

  相柳无奈笑道：“怎的如此紧张？弄的我们俩像偷情的。”

  “相柳，”小夭抓住他的衣襟，凝望着他：“你来赤水秋赛，根本就不是为了赚什么盘缠是么。”

  疑问的句子，肯定的语气。

  相柳敛了笑意，沉默一瞬：“是。”

  小夭脸色一沉：“是为了那个被囚禁的妖奴。”

  “是。”

  小夭皱着眉，面色肃然：“万一那是一个陷阱，咱们这几天太过于肆无忌惮，他们是用来试探你的呢？”

  “不可能。”

  “万一呢？”

  相柳冷硬道：“没有万一。”

  小夭不说话了，低下头，相柳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嘴唇翕合，想要说些什么。

  小夭却好像是考虑好了什么，猛然抬起头：“好，我跟你一起去。”

  相柳怔住，黑墨般的眸光定定，仿佛凝固住一般。

  他注视着小夭，有些迟疑地沉缓道：“方才…………”

  小夭思忖道：“我们今晚先去码头那里定艘船，明日让阿留先在那里等着，我们去换人，不管会不会被人发现，只要带上人我们就离开这。”话毕笑了笑：“其实根本不用我讲，这些你应当早就做好部署了吧？这几天你天天带我们玩，晚上却总是夜不归宿，我可不相信你是因为害羞才不回来，脸皮比城墙还厚，我怎么可能唬住你。”

  月光洒下来，咫尺之间，相柳看着她，忽然闭了闭眼，喉结干涩上下滚动：“最后一次。”

  “什么？”

  相柳睁开眼，目光细细地扫过她面上每一寸，眼底的神色缱绻，他加重语气，语焉不详道：“只要过了这最后一次。”

  小夭没听懂，但是她此时也来不及细想：“你这样半路截胡，他们不会起疑么？”

  “鬼方族长老会帮我解释。”

  小夭点点头，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道：“你为什么和鬼方族这么熟？”她记得之前金天星沉告诉过她，找她打造弓箭的人带着鬼方氏族长的信物，因为这句话，她之前从来没有把弓箭的来历和相柳挂上钩，可是照今天来看，他显然和这个诡秘的氏族瓜葛匪浅。

  相柳漫不经心道：“是义父。”

  “共工将军？”

  他点头接着说：“众所周知，鬼方氏是一直游离在大荒之外的诡秘氏族，对待任何事都带着超然物外的漠然，千年之前却出了一个和氏族诫训相违背的叛逆少年，那时神农还未灭国，义父在炎帝手底下做大将军时和那个少年有几分交情，那个少年后来做了族长。”

  能让一个少年记了许多年，甚至是做了族之长之后还屡次出手相助，可见不是一般的交情，小夭有些感慨，即便身处漩涡之外，却仍能对友人保持这份不辞其咎的情谊，真的很难得。

  明日会有一个盛大的聚会，赤水氏族长将为所有优胜者颁发奖励。

  清早，相柳就穿戴整齐，被侍从带着离开了。

  小夭带着阿留来到赤水旁边，两人上了提前定好的船上，安顿好阿留，小夭本来想去找相柳，却没想到对方已经回来。

  他身后囚车中，角落里缩坐着一个满身脏污的少年，浑身死气沉沉中又夹杂着某种无声燃烧的烈焰，就像是被冻住的火，僵着脸，却能让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副皮囊下躁动不安的魂。

  不可能连人带囚车一块带走，相柳挥了挥手，用一根妖牛筋将那少年捆了带上了船。

  其实这孩子是个可怜人，小夭心想，若是当初毛球没有跟着共工一起去撞了不周山，而是修炼成人形，依这些妖族的死心眼，说不定也会做和他一般的事，相柳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冒着危险救他。

  待上了行程，她进船舱倒了杯水，在里面放了些疗伤的灵药，出去打算喂给那个少年。

  还没走到他旁边，汹涌的妖气逼迫，手中的杯子就被掀翻，水洒了小夭一身，相柳皱了皱眉，一排排冰刃瞬时逼到了他的喉间。

  小夭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左耳时的场景，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无害：“你叫什么名字？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那些人也不会再追你，我们现在放开你，你可以和我们好好说话么？”

  少年死死瞪着他们，并没有理她的话，阴森的目光却越过小夭，落在了她身后，倏尔开口道：“相柳将军，神农义军千万亡魂看着你呢。”

  小夭心里咯噔一下，百年前轵邑城内相柳一番话犹在耳畔。

  “与其背负所有着所有袍泽的死亡独活，倒不如死了。其实，对于一个将军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战死沙场。”

  她突然全身发冷，目光死盯着面前，像两把凝着杀意的利剑，少年心口一滞，话音突然断了，对面方才还温言软语，看起来柔柔弱弱灵力低微的女子，现下眼里面竟然迸射出可那样浓烈的杀意。

  小夭手里骤然出现一把银弓，她挽弓搭箭，箭头正对着少年的心脏，出口的声音泛着彻骨的寒，还带了些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慌乱和颤抖：“说！谁告诉你的？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自从出了岛，他们便一直竭力掩盖身份，此时此刻容貌都是变幻的，相柳顶着一副假脸救了人，对方却知道了他是谁，那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自己认出来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小夭不敢再想下去，若是别人告诉的，那是谁？鬼方氏？赤水氏？神农馨悦知不知道？颛顼知不知道？

  对方根本没把小夭放在眼里，目光炽热地盯着相柳，语气癫狂道：“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为神农义军的将士们报仇？你不是他们的将军么？你看你现在的样子，羞于以真面目示人，懦弱又窝囊，你怎么配活着？！”

  小夭彻底被激怒，只想赶紧让这个疯子闭嘴，手中的弓骤然拉满，千钧一发之际，相柳伸手按住了箭头。

  小夭想挣开，相柳用了灵力，弓箭化为银光被逼回了她的腕中。

  她又气又急：“你还看不出来么？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我知道。”刚才被识破身份他没有什么感受，被羞辱讽刺他也觉得无甚干系，唯独看到小夭这幅心急如焚的模样，相柳的心仿佛被灼了一下。

  他握着她的肩头，低下头与她额间相抵，声音沉缓带着安慰道：“相信我，我会处理。”

  小夭强压下心中翻滚的心绪，努力想要平复自己的心情，只是不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冷静下来，暴怒过去，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无声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连喘口气都是疲倦的。

  她紧紧抓着相柳的胳膊，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水中的浮萍，仿佛这样才能将眼前的人死死留住。

  相柳握了握她的手，安抚地冲她笑笑，转过身，随着他的动作，变幻的容貌渐渐恢复，白衣白发，风姿卓然，却如北地的白水黑山，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萧索和峥然。

  那少年一双妖瞳中骤然涌上泪水，仍旧睁着眼，喃喃道：“真的是你……”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本来我还不相信……他们和我说的……哈哈哈……你竟然真变成了一条不敢叫的哑巴狗！”

  小夭觉得比有人抽了自己几耳光还难受，她眼眶通红，声音嘶哑着打断他：“你凭什么这样说他？你不过只是个坐骑，你以为你了解多少？你知道他为了神农义军担起了多少责任么？抛弃了多少本该的喜乐么？丢了多少命么？”她哽咽着不成声音：“做将军的时候本就被那些神农王族看不起，现如今又要被同样的妖族羞辱，你才是凭什么！”说到这里，她无法承受似的闭上眼，泪如泉涌：“你知道我辗转奔赴多久，才找回的他么？他如今活着，可你知道他是受了多少罪才活过来的！？你凭什么还要把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强加给他？！”

  相柳久久不能言语，心脏像是被她攥在手心，随着她的话跳动得时快时慢，他盯着她，眼底的情绪沸腾翻涌。自从相逢以来，流水间的百年沉浮其实让她已经很有了自己的一派沉稳作为，只有碰到关于他的事时，只有在面对他的事时，她却偏偏无论大小事都慌乱无措得像个小姑娘。

  他很想把这个姑娘紧紧拥进怀中，告诉他，没事的，自己根本不在意那些。

  可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寂静的海面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海鸟盘旋了。

  如此安寂的境况下，水底的声音便格外清晰，相柳早早发现了异处，在船舱那里施了个禁制，他想不动声色地将小夭带过去和阿留安置在一处，奈何小夭比他想象的要机敏的多，纵使刚才心神动荡，此时却也一瞬警惕起来。

  电光火石间，水底下藏匿的杀手一刹持剑冲出落下，呼啦啦瞬间将他们团团围住，这艘船不小，此时却逼仄异常。

  小夭伸手划过，小弓出现在手中，阴沉着脸迎着那些人，如果说刚才她还抱有一丝希望，那么现在这份希望已然破灭，因为领头的那个人，曾是引着他们去驿馆休息的官员。

  赤水氏已经察觉到了相柳的身份，那么神农馨悦一定知道了，依照她的性子，肯定是要连自己一起除掉的，来人肯定知道她的身份，也就是说，此时就算自己搬出颛顼来，也管不了什么用。

  今日他们是有备而来，水底不知道还藏匿着多少人，小夭握着弓箭定了定神，无论如何，自己都是要和他在一块的，今日大不了拼了。

  相柳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吹过的海风掀起他的白衣，仿佛是慑于他身上森冷的杀意，打着卷地向敌人擦去。

  对面的杀手后背不由自主起了一层战栗。

  相柳出招凌厉，毫不拖泥带水，一群杀手寸寸紧逼，他身形变幻，每一步都游刃有余，将小夭一直稳稳护在中心。

  近身厮杀，小夭的弓箭完全派不上用场，她试着用毒，可对那些人完全不起作用，他们全都带了避毒珠子！

  那群杀手似乎有意拖着不让他们下水，就算是人多势众，水下却不一定斗得过相柳，对方采取着车轮战，死了一批人又有一批人冒出来，打定主意要将他们在耗死在水面上。

  海上狂风骤起，天渐渐黑了，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深，变得如浓墨一般漆黑，波涛在咆哮翻涌，水底忽然窜出许多细细的血线，钉在船身各处，仿佛无数条切割的利刃，整条船似乎难以承受，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声响。

  小夭大概猜出来这是谁干的，既然那些人纠缠着不让他们下水，那么相柳就索性直接将整条船毁掉。

  又是几声噼啪声，仿佛一种寿终正寝的宣告，船身在一瞬间分崩离析，一众人纷纷落到黑沉的海水中。电光火石间，相柳一把将小夭揽在怀里，又捏了个诀将阿留用水球稳稳护住，带着两人在海中疾驰。

  小夭闭着眼，只感觉往日温柔的海水此时也变得刺骨非常，耳边似乎闪过簌簌声，听着像是什么细长的东西划破水流的声音，小夭心下一沉，想睁开眼，相柳却伸手捂住她的眼，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没事的，不要睁眼。”

  不知过了多久，相柳带着他们浮到了海面上，阿留腿上被什么划伤，晕了过去，相柳把他们送上了就近的小岛。

  相柳扶着她，小夭却急急忙忙地想查看对方，他的胸口上是两个血洞，刚才水底下簌簌声应该是射来的箭弩，伤口被海水已经泡得看不见血。

  赤水氏当然有很多御水的高手，他们这样根本跑不了多久。刚才在水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伏兵，阿留都带了伤，自己却依旧毫发无损。

  她嘴唇抖了抖，哑声问：“还伤到哪了？”

  相柳下意识的想否认，撞上她目光，嗓音一顿。

  他应道：“胳膊上不小心擦了一下，其他的再没了。”

  小夭点了点头，又不放心地亲自检查了一遍，相柳也不阻止，由着她折腾，自己则用灵力仔细地给她烘干衣服。

  等到一切结束，他抚了抚对方的脸颊，望着她的眼睛叫她：“小夭。”

  小夭面色发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心里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相柳指着身后：“带上阿留，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走，前面就是瀛洲岛，在那里等我。”

  衣服已经干了，可小夭依旧觉得全身发冷，她颤着声音问：“你多久来找我？”

  相柳笑了笑，语气认真道：“很快的。”

  小夭想点头，可只要一动，眼里面的泪珠就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相柳喉结滚动，手指抹着她的眼泪，语气却是相悖的轻快，竟然开起了玩笑：“可惜没没个接的东西，不然发财了。”

  小夭锤了他一下，咬了咬牙，一个字千磨万难才从齿间溢出：“好。”

  相柳拉着她站起来，墨色的眸子望着她，里面蕴着如海一般的情意，他突然吻上她的唇，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温柔到难以言喻，随即很快松开，把她往前推一步：“走。”

  小夭回头，眼里噙着泪，理智告诉她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自己得把阿留送出去，自己也得安全，相柳才会心无旁骛，才会不受干扰。

  可身体却不受控制，站在原地不肯动。

  相柳喉头一哽，眼眶似乎泛红一瞬，突然别过眼，再看她时，已经恢复如常。

  他挑着唇角，散漫地笑了一下：“听话。”

  小夭抱起了阿留，转过身，一步一顿地往前走。

  她不敢回头。

  她不能回头。

  ……

  傍晚时分，船速渐渐地慢了，已经能远远地看到码头，附近停泊了很多船只。相柳和小夭他们到了接应的大船上，纤夫们吆喝着号子，拉着船靠了岸，在指定的位置停泊好。

  赤水城内有赤水的支流穿绕过整座城池，所以不少走陆路来的人都选择了乘船游览赤水城，小夭一行人已经坐船坐腻烦了，自然选择了徒步而行。

  虽已是秋天，天气却还未冷下来，秋风中的凉意吹到衣衫上，让人只觉清爽轻快。

  驿站分房的管事是个胖胖的老伯，看见他们两人还带个小孩，只当是某个氏族小部落的小夫妻偷偷跑来凑热闹。

  这并不少见，往年也有很多不愿比赛只想图热闹的世家子弟不跟大部队一块来，选择自己独来独往。

  像这种夫妻带一个孩子的，按照惯例都是分一间大房间，里面用屏风分隔成两面，里面一张大床，外面一张小榻，夫妻和孩子正好够用。

  小夭拒绝了老伯给他们分的大房间，打商量问能否换成小一点的两间房。

  相柳站在她身后，没有说什么，神色却似笑非笑，对着老伯使了一个微妙的眼色。

  这实在是很难不令人产生绮思遐想，老伯立即递过来一个秒懂的眼神。

  小两口子原来是吵架了。

  热心熊熊燃起，本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优良美德，老伯义正言辞地否决了小夭的提议，且语带劝诫说了一堆什么夫妻间同心和睦之类云云。

  他们毕竟是打着幌子混进来的，很多事情不好太多节外生枝，小夭没再说什么，默不作声应了下来。

  相柳笑笑，善解人意道：“你若不好意思和我同榻而眠，我就去外间睡小榻。”

  小夭了然道：“哪能啊，小榻那么窄，我怎么舍得让你屈居在上面。”

  话毕轻飘飘笑眯眯扔下一句：“你睡地上，地上宽敞。”

  一行人在官员安排下的驿馆内歇息。

  入夜时分，小夭照顾阿留在外面小榻上面刚睡下，拐过屏风时就见相柳果然向管事又要了一床被子，正一板一眼给自己打地铺。

  她挑了挑眉，心里一乐，这厮什么时候这么老实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确实很正人君子，相柳慢条斯理地洗漱完，慢条斯理地跟她告了晚安，又慢条斯理地熄了灯。

  从始至终，一派浩然正气。

  小夭心里还装着别的事，躺下也睡不着，便开口道：“我说，你真的要去比赛么？住宿还好说，随便口头冒充那个氏族就可以蒙混过关，但是比赛可是有固定的名册的，你没在名单上面，这个可没法糊弄。”

  相柳云淡风轻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有办法。”

  小夭怀疑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你可千万别把某个世家公子打晕了再冒充人家，这可是个最蠢的法子，中原氏族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血脉联系比你我想象的要棘手的多，惹了任何一个都会招来一片的。”

  许是她语气里的关心溢于言表，相柳竟然难得没有回嘴。

  “知道了。”

  小夭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是真听进去了还是敷衍。

  又过了一会，她突然轻声说：“相柳，等赤水秋赛结束后，我们去一趟瀛洲岛吧。”

  瀛洲被称为五神山之一，上面有山有岛，岛上酒肆、茶楼、饭馆、商铺一应俱全，此时大荒别处正秋风萧瑟、凉意渐袭，五神山却温暖如春、百花盛开。

  相柳笑道：“是在担心五神山那位王后么？”

  小夭闭上眼：“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纵使我知晓她性子开朗，但是现在神农馨悦有了孩子，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想去看一看。”

  她转头道：“到时候你不用出面，复活你的事这么多年，除了苗圃左耳，就只有阿獙烈阳才知晓。”

  相柳知道小夭是为了他的安危，嘴里面却故作纳闷道：“唉，跟了你这么久，我连个名分都没有。”

  小夭知道相柳是为了逗她开心故意这么说，嘴上一乐道：“那又怎样？我不仅不给名分，我还要白嫖，公子有本事拒绝呀。”

  相柳喉间一身低笑：“为何要拒绝？反正又不是我吃亏。话说回来，我和那位王后也算是有些交情，理应探望一下。”

  小夭记起来当初自己自戕被送往玉山时躺的那枚保命的海贝就是阿念拿出来的，她问：“当初阿獙他们告诉我阿念帮你是因为一个承诺，是因为之前她帮你把我诓到海边的那件事么？”

  曾经她警告相柳不要再招惹阿念，她也相信相柳肯定会做到，那么能阿念承诺为相柳做事，但不能让颛顼和外爷他们知道，那只能是因为那件事了。

  相柳嗯了一声。

  小夭感慨道：“世间的事还真是奇妙，你肯定预料不到后面发生的这些事，却早早地做了这些预备的打算，不愧是狡诈多谋的九命相柳。”

  相柳漫不经心道：“小时候跟着野兽一块长大，需要学会的第一个本领就是藏食物，如果藏不好，即使辛苦猎到了食物也会被更大个的野兽抢去，消耗了体力却吃不到食物，很有可能就再没有机会捕到下一个猎物，最后自己变成了其他野兽的食物。”他轻飘飘地说：“想成为活下来的野兽，不能仅仅依靠蛮力。狡诈、机警、多疑、凶狠缺一不可，多做准备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项而已。”

  小夭听的不是滋味，有心打破这种氛围：“那枚海贝可惜了，我在里面躺了三十七年，都有感情了，你干嘛把它融了呀？”

  相柳不说话了，过了一会道：“你若喜欢，我再寻一枚。”

  小夭想到之前在海中看到男鲛人举着大贝壳对女鲛人唱歌求欢的画面，脸皮一热，不过幸好屋里黑着，相柳应当看不见自己脸红。

  她有些赧然，慢吞吞说：“谁喜欢，我不过是随口一说。”顿了顿，她又有些畅想地叹道：“那些凡尘琐事我早在几百年前就把他们抛开了，以后我只陪着你，学堂开学了我们回小岛，你教书我行医，学堂休假的时候我们就去外面玩，想去哪就去哪，等再过几百年，大荒内再没有人记得神农义军，也不会再有人记得九命相柳，说不定到时候我们出门就不用易容了，我们大大方方地出门游玩，不过悄摸摸的也可以，不管怎么样，我都跟你在一起。”

  等了一会都不见回应，小夭渐渐困了，又记起了之前他说的没名分的那句话，她打了人哈欠翻身咕哝道：“唔……等到事情都了结了，我们就成婚，到时候去玉山找阿獙烈阳证婚吧，就是太远了，可能得咱们亲自去跑一趟……”

  话音渐渐低了，睡意朦胧间，身下的被褥突然被一股大力一抽，将她连人带被一块裹下了榻。

  小夭一身惊呼，却没有跌疼，因为相柳四平八稳地垫在她身底下。

  今夜的月色真的很好，松木窗外的月光如水银一般泻到地上，照的眼前人的白发都渡起了一层银光。

  小夭清醒了，呆愣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道：“你干嘛把原貌恢复了？”

  黑暗中，相柳的眼神炯炯，仿佛蛰伏捕猎的野兽，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嗓音沉沉染着危险的情哑：“做这种事，我还披着张假脸做什么？”

  小夭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垂死挣扎道：“阿留还在……”

  后半句话被封在口中，相柳一手伸进她的发间，按着她的后脑将她摁下来，他吻得凶猛热烈，碾咬过小夭的唇，又去缠她的舌尖。

  相柳一边侵占怀里人的唇腔，吸吮着她的舌，一边牢牢地望着小夭，像连对方陷落于自己亲吻里的神情都一分一秒不愿错过。

  他眼底的光和他的吻一样深重，像条进食的巨蛇，卷缠盘绕着怀里的猎物，寸寸吞噬。

  小夭被亲的头昏脑胀，在快要窒息前终于挣开，对方却不肯放过她，翻身将她压在底下，兴风作浪的唇沿着脖颈缓缓而下，寸寸湮没着她的神经。

  小夭死死咬着唇，压着喉间的低吟，推举的手被相柳扣在身侧，对方沉黑如墨的欲将她席卷，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烧融了。

  呼吸频乱间，她仿佛看见了相柳眼中的星火，一贯玄冷的面容压着浓浓的隐忍，仿佛极北冰川之下燃起了烈焰。

  纵然情浓，他却仍要自抑。

  小夭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裹着的被子，而他什么也不盖，与她躺在一处，中间却还有些距离。

  小夭有些气他刚才对自己的一通折腾，故意道：“已经入秋了九头妖怪，夏季早就过了。”

  她恶劣地补充道：“你很热么？”

  相柳明显一僵，打了个响指封住她的嘴，再起身将她抱上榻，安顿好之后，竟然自己一个人打开窗户遁了。

  小夭气闷地躺在床上，其实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相柳这个死妖怪，走的时候还给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盖了这么多被子，生怕捂不死她。

  半月后，三人打算离开。

  清水镇是大荒偏僻的地方，长住百姓居多，行人旅客较少，许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们这么好宰的冤大头，小夭他们走的时候掌柜眼中的不舍之情简直要滴出水来，生生激出了小夭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们在这半月，只顾吃喝玩乐，花销大手大脚，未曾思考过拮据，着实是让这个客栈蓬荜生辉了一把。

  且说阿留，虽然自小生在海岛长在海岛，但是却是一身的富贵病，吃穿用度皆不能将就，平常的糊弄在他那里可糊弄不得。要说原因，只能归结于她自己，这孩子的来处，她和左耳并着苗圃皆心知肚明，所以很多时候，对于阿留，她比苗圃那个亲娘都要上心几分，虽说面上捉弄揶揄打趣样样没缺过，但若是实打实地讲，她对阿留却是全心全意地疼。

  现如今勤俭持家的良心终于冒了牙，在饱暖思淫意的玩乐后终于姗姗来迟。

  小夭无奈地想，看这一大一小没心没肺地依旧兴致勃勃，这个游玩不知要游玩到几时，盘缠够不够且待商酌，中原富饶，花销届时不知道要翻几番，她心中其实很是惆怅。

  对于相柳，小夭从不看他的脸色。

  看见了也装看不见。

  但是在钱财银两方面，她早在几百年前就在防风邶身上领教了他大男子的执拗，所以此番，关于这个盘缠几何的问题，她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对相柳开这个口。

  没想到她还没有同他开口，倒是相柳自己找来先提了一句：“我快没钱了，咱们得想个法子弄点钱。”

  小夭愣了愣，目瞪口呆道：“相柳，你被夺舍了？”

  对方倒是一点都没觉得奇怪：“怎么了？”

  “你以前不是说'付钱是男人的事'叫我别瞎掺合么？”

  “那时候啊。”相柳毫不在意道：“那和现在能一样么？”

  小夭明面上不解：“有什么不一样？”心底里一声哼笑，相柳这厮，只要上一句的话头一起，她就能知道他下一句是要说人话还是鬼话。

  果然——

  相柳俯下身子靠近同她耳语，语气一本正经：“你看别的情投意合的男女，不都是女方管钱么，你之前说得对，人间百年百尺竿头，唉，有时候，我也得与时俱进才是。”

  小夭一根手指抵在他额头，将他推远些许，纹丝不动道：“那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相柳漫不经心地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肯定是要玩尽兴的，钱没了赚不就行了。”

  “怎么赚？如何赚？”

  他高深莫测道：“依我所见，我们得寻一个省力气、少动脑、来钱快的路子才行。”

  小夭嗤笑道：“你几岁了？阿留现在的年纪都不敢做这样的白日梦。”

  相柳诚心想和她斗嘴：“我醒来不过一年，要是按这样算，确实称得上是幼齿。”

  小夭也笑，顺着他的话打趣，点点他的额头道：“那让我猜猜，你是打算把阿留卖给商铺做童工，还是打算把自己卖到勾栏当头牌啊？”

  相柳握住她的手，柔情脉脉道：“你若愿意点我，我就去。”

  小夭微微咳了一声，有些赧然地瞪了他一眼，平时也就算了，阿留在一旁这厮说诨话怎么也不知道收敛。

  阿留虽是个半大的孩子，对于风月情趣之事却早早地在他爹娘左耳苗圃那里有了丰富的领教。这会听这两人一路你来我往地比谁说的话更能酸倒牙，他在旁边翻着白眼，只恨不得生一双翅膀，好自己飞着去玩。

  相柳被这一大一小的表情逗乐了：“马上要到赤水秋赛了，我听说每次的奖金都颇丰，不如我们去试一试。”

  赤水秋赛是小祝融接掌中原后举行的比赛。刚开始，只是小祝融为了刺激中原氏族的小范围比赛，让中原子弟不要局限在一方自闭自大，让各氏族子弟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从而虚心好学、勤奋努力。可因为效果十分好，很多氏族都想有这个机会让氏族内的子弟得到锻炼，大荒内参与比赛的氏族越来越多。到后来，世家大族们也纷纷加入，赤水秋赛变成了全大荒的盛事。

  早在几百年前，届时还是玟小六的小夭曾经陪颛顼去过，这个比赛的特殊之处，就是不以国论，而是家族间的比试和交流，所以它跨越了国界。当时的黄帝和俊帝每次都会派遣大臣送来丰厚的奖品，黑帝统一大荒即位后，更是大力推崇这个比赛。

  小夭匪夷所思且无语：“赤水？赤水秋赛动静这么大，你的身份若是被人发现，中原其他人会怎么样我说不准，但赤水氏的人一定会祭出兵刃把你砍成八段。你莫不是忘了赤水丰隆是怎么死的？我还真是没见过哪个对头上赶着去仇人那里送人头的。再说，不是要寻一个省力气、少动脑、来钱快的法子么？你倒是跟我说说，赤水秋赛跟这三个哪个能沾上边？”

  相柳一本正经胡说道：“比赛是比试灵力，费灵力又不费力气，同人打架也不费脑子，比完就出结果，奖品都是即发的，钱来的不快么？这三个哪个沾不上边？”

  小夭气笑了，冷哼一声阴恻恻道：“我看还是把你卖到勾栏里换钱比较靠谱。”

  相柳捋了捋她被风拂乱的发丝：“区区一个比赛而已，我做防风邶的那些年也不是没去过，再说了，赤水秋赛来的都是些试炼的年轻子弟，你觉得我连他们都打不过么？”

  小夭眉头一皱，相柳继续循循善诱道：“你看咱们这一路身份掩饰得不都很万全么？这方面你无须忧虑，总归都是在中原，离得不远，不如我们先去赤水，等赚够盘缠再去轵邑，我们不求名列前茅，只肖稍稍上榜便可，不会引人耳目的。”

  他们本打算走水路去轵邑，现在改道去赤水也是顺路，小夭最终还是默不作声答应了下来，不是想通了，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反对了也没用，相柳这个死妖怪有千百种法子逼着自己就范。

  快到赤水时，河道里的船越来越多，幸好有赤水氏派出的人在岸上引导，虽然走得慢一些，但并不乱。

  进入赤水，河道逐渐变宽，两岸都是良田。此时正是稻子收割时节，一眼看去，金黄灿烂，犹如一片黄金的湖泊，有不少百姓在田里弯腰劳作，还有牛车来回运送着收割好的稻谷，一派忙碌热闹的秋收景象。河风吹过，有稻香阵阵，小夭只觉心旷神怡，连阿留都站在船头，四处张望。

  船又行了半晌，北岸是茂密的的植被，郁郁葱葱的果林，各种果子挂在枝头，红的红、黄的黄，十分讨喜，小夭望着那些郁郁葱葱的林木，久久未有言语。

  相柳握了握她的手，故意打趣道：“怎么了？是不是还对当年的逃婚耿耿于怀？害怕赤水家的人惩治你么？”

  小夭似笑非笑瞅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说到底，抢婚的始作俑者是谁？要惩治也是该惩治你。”

  相柳语气张狂道“惩治又如何？再来一次我照旧抢。”

  小夭记起当年的抢婚，没好气道：“抢了又如何？只管杀不管埋的死妖怪，再来一次你又打算把我扔给谁？”

  相柳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腕，眼中不见丝毫的嬉笑：“谁也不给，抢到了你就是我的人，我自然要时时刻刻把你捆在身边，日日与你耳鬓厮磨，到死都不放手。”

  低沉的语气里浮闪着浓厚的情动，小夭的心急跳了几下，被他抓住的手腕灼灼如烙铁，烫得她几乎发颤。

  她只觉得他现在是又无赖又狡诈，简直把防风邶和相柳的缺点汇聚于一身，这些肉麻又酸倒牙的话张口就来，她简直无力招架。

  小夭逃似地别开眼，指着方才自己眺望的地方道：“知道哪里以前是什么样么？”

  “一片荒漠，寸草不生，但里面有一片桃花林，传说有个熔炉一般的妖怪，被称为旱魃。”相柳勾着唇，讥嘲道：“人们口口相传的逸闻是这样，真相究竟是什么谁又知道呢？毕竟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

  小夭轻声道：“不是逸闻。”

  相柳看向她。

  小夭眺望着远处的景色，表情恬静温和：“那个旱魃大妖怪，其实是我娘。”

  相柳古井的眸中闪过惊异。

  “冀州大战的时候，娘为了挽救轩辕，唤醒了身体内的太阳之力，太阳之力太庞大，纵然神族也无法承受，她的神智丧失，变成了一个没有心智的魔，所过之处，一切成灰，爹爹为了救她，用自己的心换去了她被太阳之力毁灭的心。”

  小夭笑了笑，自嘲道：“我曾经以为自己是最最委屈的人，可活在这个世上，谁又比谁好过呢？爹为了让我知道真相，让我明白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让我不必终身活在耻辱中，把自己的心换给娘让她活下来，把自己的身化成桃林护着她；娘为了等到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痛苦活在烈焰炙烤之地，一呆就是几百年。”

  她转身看着相柳：“我爹身后是神农，我娘身后是轩辕。爹不能背弃神农，娘无法背弃轩辕。所以，他们只能在战场上决一死战。我曾经无比憎恨他们，如果不是为了所谓的什么家国大义，我本不可以受那些颠沛之苦，但是经历了这么多，我反倒理解了他们。”

  相柳凝视着她，双眸浓黑如墨，眼底暗影瞳瞳，心口滞堵异常，有些欲言又止。

  她回望着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如同你我一般，我有哥哥，你有共工，世上没有两全法，如果当初我们做了相反的选择，最后的结局只怕也不会比我爹娘好过。”

  “所以，我不怪你做的那些决定，我之前想着，一定要找一个事事都以我为先的男子，但是我现在明白了，你当时替我做的那些选择，不就是以我为先么？你知道我的心思，明白能让我真正心安的是什么，所以没有强迫让我跟了你，没有我陷入两难的痛苦境地。”

  相柳的眼波流转，眉头皱的厉害，眸中的疼惜呼之欲出。

  小夭轻轻抚了抚他的眉宇间，想抚平那些褶皱，故作轻松道：“怎么？本姑娘都这么通情达理了，你还拉着脸做什么？”

  相柳死死盯着她，突然一挥手，周围一层模糊的水球结界升起，将他俩严丝合缝包裹在里面。

  小夭正惊疑不定，相柳的话语自头顶沉沉响起，嗓音隐忍，喑哑又低沉：“你说得对，我当初不止一次想强迫你跟了我。”

  下一瞬，炽烈的吻汹涌袭来。

  小夭一惊，却没有反抗，闭上眼睛，顺从地揽住面前人。

  浩荡的情动炸得满心，相柳面上有多平静，内心就有多颤动。

  他以前总是想，这一生怎么样都无所谓，世间风景他早已看遍，人世于他而言也无甚留恋之处，他早已为自己选定了既定的结局，只肖按照命运的轮盘按部就班行走，届时安然奔赴尽头就是。

  他相信过妖族的同伴，对方却只是为了一点腥烂发臭的食物就对他大打出手；他相信过相遇的人族，结果那个人将他迷晕，用妖牛筋捆了卖到了奴隶死斗场；他相信过同僚的神族，奈何对方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一口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言语之间尽是对他的鄙夷厌恶。

  他也曾经捧着一颗最剔透的心妄图在这个世间寻一份依托，却终归被毁得千疮百孔。

  他只好给自己披上冷酷的铠甲，覆上冷血的外衣，既然做不到和睦相处，那便用极致的恶和铁血的利刃将那些腌臜阻隔到离他千里之外。

  直到遇到小夭，这样一场他始料未及的意外。他和她，截然不同的外壳下是两个相同寂寞的灵魂，让他总也忍不住窥探，继而沉沦。

  他自诩清白，觉得人生如烟如云，什么都不会长久，却也忍不住奢望和她能有一场斛息的时光。

  他有九条命，最终把一半的命给了那个救他于走投无路的神农将军，把另外一半给了自己爱的人，于情于义，他都倾其所有，自认为碌碌的一生已经很圆满。

  直到现在，他明白，凉薄的上苍待他何其宽厚，让他万箭穿心也能自黄泉地底重来，再和让他牵肠挂肚一生却不敢触摸的心爱的姑娘一续前缘。

  回春堂不知搬去了何处，以前玟小六用来种草药的坡地也修葺成了更好的青石板路，但是旁边的西河依旧蜿蜒如昨。客栈靠着河岸，早上推开窗，正是朝阳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氲，金光点点，河岸两侧野花烂漫，水鸟起起落落，很是诗情画意。

  河岸有人早早支起了茶摊子和早点摊子，凉棚下，形形色色的人影中有一抹白色格外扎眼，小夭定睛看去，相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这会正坐在茶席上，慢条斯理地浮着茶叶。

  阿留昨夜烤肉吃急了眼，眼下不负所望地闹了积食，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不肯下去，小夭托小二在后厨煮了一些果蔬汤，连哄带骗地给他灌下去，自己这才洗漱收拾赶去河边。

  街上炊烟袅袅，岸边的小摊上，刚出炉的肉饼、热气腾腾的包子、咸甜适中的糕点，人们吆喝着，无论是街坊邻居，还是旅客行人，都不由自主地驻足在这烟火缭绕的碧水河畔，或是饮一碗茶、或是买两个包子，又或者只是单纯地现在河边赏一会这六月芳菲的朝时美景。

  小夭眯着眼，贪恋地看着这些浮世繁华，阳光刺目，河面波光粼粼，她却不愿意闭眼，她儿时在大荒流浪过三百过年，在清水镇呆的时间不过寥寥二十几年，但这里却是她记忆中最最深刻的存在。

  她还记得，在回春堂的时候，自己总是喜欢拿一片荷叶遮住眼睛，仰面躺在晒草药的草席上，暖暖的阳光和荷叶的清香，那是她一天最最美妙的时光。

  想到这里，她干脆把椅子拖出了凉棚外面，忽略旁边人递来异样的目光，自顾自仰头靠在椅背上，手指搭在眉骨转头对相柳颇为遗憾道：“天时地利人不和，眼下就是缺一个榻。”

  相柳挑了挑眉，毫不客气毒舌道：“要个榻做什么，躺上当众去丢人现眼么？”

  小夭冲他吐吐舌头：“对呀，离我远点，要不丢人连你那份一起丢。”

  旁边买糖果子的阿婆好心提醒：“姑娘，这日头马上就要烫了，你一直在外面小心晒伤。”

  小夭摆了摆手：“没事，就一小会。”

  日头渐起，岸边聚集的人渐渐离开，到了晌午有许多摊子也开始撤了，没多久，原先熙熙攘攘的岸边只剩下了她们这一处茶摊子。

  小夭眯眼数着瓦蓝天空的洁白云朵，数的正昏昏欲睡的时候，感觉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她睁开眼睛，却见是相柳俯身抱起她，将她放在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竹席上。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半起身惊奇道：“你哪来的？”

  相柳指了指街道：“住户人家借的。”罢了补充一句：“且将就一下，待回到岛上我用玳瑁做一张好的，放在医馆后院，你躺在那也能指点阿留箭术。”

  小夭重新躺了回去，噙着笑闭上眼，嘴里面却不饶人：“少套我，阿留的箭术我可是打包转赠给你了，你可别想赖账。”

  相柳也不回凉棚下面了，就坐在她旁边，闻言喉咙迸出一声低笑：“亦可，到时候你躺在上面晒太阳，看着我教阿留射箭。”

  小夭不说话了，相柳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过了一会，她突然出声：“相柳。”

  “嗯？”

  小夭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没事，只是这一瞬间我才真正觉得，你是真的回来了。”

  对方没有任何的回复，小夭也不在意，闭着眼继续说：“自从恢复了王姬的身份，清水镇这个地方好像就再也难以踏足，即便身到这里，心却总好像和这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更何况我和你，自我从玟小六变成高辛玖瑶之后，有且仅有回到这里的两次，一次是因为逃婚，一次是陪颛顼上前线。第一次我被你诓在别院里一个多月，离开的时候你用情人蛊让我受钻心疼痛；第二次是在葫芦湖，我打你心口射了一箭，你凝水为鼎放干了我半身的血。”

  小夭深吸了一口气，接道：“这两次，我和你的相处都谈不上是什么好的回忆，更遑论好好看一看镇子里面的景色，只有这一瞬间，你坐在我旁边，我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回来了，你也真正回来了。”

  好一会，相柳的声音才沉沉传来：“且说除过这两次，其实自一开始，我对你就不算和善。”

  小夭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在清水镇你可没少找我的麻烦。”

  以前的相柳，总是沉着一张脸，仿佛人人都欠他的一样，脾气古怪，喜怒莫辨，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相柳突然问：“如果当时你没有回高辛，你还是玟小六，会怎么样？”

  小夭思考了一会：“不知道，唯一能肯定的是，我们之间一定不会有那么多的隔阂，但颛顼一定会很难，非常难，他没有一个充分回到轩辕的理由，也就意味着成为帝王的这条路会硬生生卡在了第一步。”

  她悠悠叹了口气：“可是当时的玟小六是真的没想那么多，他是真的不想回去。”

  相柳道：“看出来了，你伙同涂山璟，闹的高辛的军队鸡飞狗跳，确实不像是演的。”

  小夭挑着唇角，神秘兮兮道：“你知道么，当时颛顼带人来抓我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寻求帮忙的人是你。”

  她皱了皱眉嘟囔道：“可是你这个人也忒不靠谱了，平时有事没事都要来显摆一趟，关键时候掉链子，自从去高辛解蛊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我又没法给你递消息，只好去找别人喽。”

  相柳轻轻闭了闭眼，除了神农义军的将军，他还是防风氏的庶子，时间一久，自己自然得回去晃一圈，虽然最后他受到蛊虫感应立马赶了回去，却终究晚了一步，就是差的这一步，成为了命运错开的原点，时也，命也。

  说起情人蛊，小夭突然想起什么，睁开眼睛道：“你曾说过你是第一次接触蛊术，可你分明在我种蛊之前就已经知道这是什么蛊了，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相柳眼里闪过笑意，言简意赅吐出一个字：“问。”

  “问？”小夭摸着下巴：“难不成你还认识九黎的人？”

  相柳摇了摇头：“还记得那个买驴肉的老伯么？”

  “离戎族的？他也玩蛊？”

  “我跟你说过，他曾经是蚩尤的部下，冀州决战的幸存者，他跟随蚩尤时，有一个相好的女子，那个女子就来自九黎。”

  小夭发了会愣，心里隐隐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还记得我那个装着情人蛊的山核桃是怎么来的么？”

  相柳立刻反应了过来：“你是说，你碰到的那个老妇人......”

  小夭接口道：“那个老妇人会不会就是离戎老伯的......”

  相柳也忍不住思忖了一瞬，又摇摇头：“九黎族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大荒内几乎随处可见，你的这种猜测不无可能，但，微乎其微。”

  小夭也不气馁，叹道：“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太巧了，说明我俩的缘分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相柳轻声笑了起来。

  小夭也笑，又顿了顿，难以理解地问：“巫王说：'有情人养情人蛊，无情人成断肠蛊'，你当时话里话外诱着我把蛊引到你身上，你一点都不担心蛊虫反噬么？”

  相柳低头看着她，语气张狂道：“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是赌一把而已，赢了无甚，输了也不过是疼一疼，我有九条命，只要我活着，你也死不了。”

  “再说——”他拉长语气，不怀好意地笑道：“种蛊之时我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至少说明我赌赢了，你对我也是——”

  小夭有些脸热，打断道：“你灵力高强，蛊虫欺软怕硬，明明是我养的蛊，你驱策轻而易举，我驱策却没有丝毫反应，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胡诌？”

  相柳用窥破一切的眼光看着她：“哦？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小夭死鸭子嘴硬道：“我不是，我没有。”

  相柳笑了笑，未置可否。

  小夭闭着眼专心致志地躺在凉席上面装死，过了一会，她感觉身边一沉，有个人也并排躺在了她的旁边，席子不算大，空间一下子逼仄了许多。

  她没有睁眼，笑着揶揄道：“不是闲丢人？”

  “唔，这会什么人。”相柳语气淡淡，一本正经道：“再说，反正现在乔装了容貌，偶尔丢丢脸也无伤大雅。”

  日光灼人，他们的头顶没有凉棚，她却未曾感觉到有什么不适，应该是相柳一直在这里，用灵力给凉席上方加了一层什么屏障，让自己能晒到太阳，却并不会被晒伤。

  周围充斥着淡淡的花草香，全身上下暖洋洋的，小夭一下子犯了懒，想这么一直躺到地老天荒。

  阿留这会终于舍得起来，声音从客栈二楼远远传来，应该是在寻她。

  她感觉有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包裹住了自己的手。

  小夭玩弄的一颗心霎时蠢蠢欲动，她抽开手，睁眼起身，没去看旁边人的脸色，转头招呼阿留下来。

  阿留跑到河边，奇怪道：“先生为什么要躺着？”

  小夭回头看了一眼，相柳仍旧闭目躺在凉席上面，面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是他旁边的一半凉席空着，让他整个人不由自主萦绕着一股闷闷的感觉。

  小夭偷偷笑了笑，感觉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局，转头应付道：“没事，先生在闭目悟道，我们别去打扰他，会打水漂么？不会我教你。”

  阿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两个人在河边捡了一堆石子，一个教一个学，就这么玩了起来，真就把后面的人晾在了一旁。

  过了一会，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传来。

  阿留喊：“先生先生快看，我打水漂打的可远了！”

  没人应声，阿留不解道：“先生不理我，他自己要回客栈么？”

  小夭憋着笑，摸摸他的头：“没事，那是睡懵了耳力不太好。”

  余光瞥见白影进了凉棚，端起原先桌上的茶水打算接着饮。

  她面上笑意更甚，心里暗暗数着数：三、二、一……

  果然有咳嗽声传来，一声高过一声，咳声惊动了卖茶的老伯，连忙给他换了一壶新的。

  小夭感觉自己憋笑简直憋出了内伤，抛着石子对着一旁煞有其事道：“小阿留，今天为师给你上一课。”

  碰上阿留不解的目光，她挑唇一笑，提高了声音意有所指道：“男人么，还是少咥醋的好，不然容易呛到。”

  自从来到这座岛屿，除了来往玉山，小夭便很少出去，东海距陆地万里，她之前出门即便有左耳和苗圃的坐骑也得几日几夜，现如今他们从海里面游过去，少说也得半个月。

  好在他们谁也不急，相柳带着他们在海底边游玩边赶路，饿了就抓几条鱼，累了就到就近的岛屿休息，阿留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简直像是打了鸡血，隔着水球也玩的不亦乐乎。小夭之前还担心他不适应，现在看来自己根本用不着操这份心。

  清水镇在大荒最东边，紧邻着大海，三人上岸后第一站理所当然到了这里。

  之前神农义军和轩辕大战之时，整个清水镇都变作了大军营地的一部分，屋子被征用，所有镇上的居民都迁到了附近的城镇，分了田地和屋子，战争结束之后，有一部分人回来，但有很大一部分人选择留在了别的地方，几百年过去，清水镇俨然已经不复从前的模样，一切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整个镇子的排布格局、建筑风貌、风土人情都变得不同，在黑帝的治理下，这里不再是过往乌烟瘴气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而是成了一个更加包容、更加地有序、更加繁荣的边塞小镇。

  小夭看着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心中五味杂陈，过去几百年，她虽说在大荒游历，却总是刻意避开这里，这里雕刻者她半生最最铭心的记忆，她小心翼翼地护着，不愿意揭开，此时揭开，却是面目全非。

  道说长相思，近乡情更怯。

  小夭循着记忆中的路途走到了原先回春堂的地方，却发现这里早就没有医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更为宏伟的客栈。

  她怅然地叹了口气，转头对相柳笑了笑：“就在这里休息吧。”

  百年更迭，神农义军早已成为了酒楼茶肆中的一段传说，居住在清水镇的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平民，这里的人即便见了相柳认出来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可他的那头白发实在是太过扎眼，两个人还是变幻容貌，乔装打扮了一番，三个人看上去，就不过是一对带着孩子出门游玩的普通夫妻。

  三人在客栈洗漱休息了一下午，晚上相柳带着他们出了门。

  天已经黑透，街上灯如诲、车如龙。人群熙来攘往，欢声笑语不断。

  相柳领着小夭和阿留走街串巷，进了一家烤肉铺子。相柳道：“虽然过去几百年，外面店铺都变了，但这家烤肉铺子倒是还在，就是不知道味道有没有变。”

  铺子里面被一扇扇山水屏风隔成了一个个小隔间，小夭他们来得早，占据了最里面的位置，这样纵使再有客人来，也不会看到里面的他们。

  赶了这么多天的路，阿留睡了一下午，来的路上一直睡眼惺忪，此时还未完全醒来，可当烤肉一上，他肚子里的馋虫立刻被勾动，人还未醒肉先吃了大半，小夭和相柳两个人烤居然都有些忙不过来。

  她不禁好笑地对相柳道：“这孩子把毛球的记忆未曾保留，饭量倒是保留下来了。”

  相柳把一块烤好的肉夹到她面前，笑着说：“幸好没保留，不然你捉弄他的那些，他该以为你是为了报以前它捉弄你的仇。”

  小夭笑嘻嘻道：“本来就是。”

  相柳笑着摇了摇头，又给两人碟子里添肉。

  阿留鼓着塞满烤肉的嘴眨了眨眼，刚才一番话他听的云里雾里，不明白这两人打在打什么哑谜，但他也懒得想，一心一意扑在面前的珍馐佳肴上面。

  吃完饭又逛了一会，阿留东瞅瞅西看看，见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想要，买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三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夜深了。

  几人返回住处，相柳一间房，小夭和阿留一间房，她照顾阿留睡下，起身去敲另外一间房门。

  相柳开门，胳膊搭在两边挡着门笑道：“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让我看孩子就免了，和你同榻而眠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小夭现在对他的诨话免疫的不得了，脸不红心不跳道：“同榻而眠没有，扫地出门了解一下。”

  相柳轻笑道：“好吧，撩不动了，看来我得另外想个法子来对付你。”

  小夭从他胳膊地下钻过去，云淡风轻道：“好啊，拭目以待。”

  相柳回过身，语气正经下来：“说正事，到底怎么了？”

  小夭闭了嘴，面色古怪下来。

  相柳也不催，坐在凳子上沏了两杯茶水，静静等着。

  小夭突然道：“你这次出来，真的只是为了散心么？”

  相柳不在意地笑道：“你以为呢？”

  小夭紧张道：“相柳，我承认颛顼当初有自己的雄心抱负，可他也只是适逢其会，顺应天下大势而为。统一的大荒对天下万民都好。战争无可避免聚会有流血，但他已经尽了全力去避免伤及无辜。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清水镇这样繁荣，我没有奢望你现在能真正做到心无芥蒂，赞同他的做法，但至少请你看见他的努力。”

  自从出了岛，小夭就一直在努力掩饰内心的紧张。相柳推测和自己有关系，以小夭的性子，不可能是因为害怕睹物思人，那只能是因为他和颛顼之间的斗争。

  相柳久久地凝视着她，小夭心里面越来越打鼓，他这时却突然起身，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唇角一挑道：“你在说谁？神农义军在四百年前就亡了，至于那个将军相柳，万箭穿心，死的明明白白，现在你面前的人是教书的柳先生。”

  小夭嘴唇哆嗦了一下，抓着相柳的手，心里面说不清是什么的感觉，她沉默一瞬，突兀开口道：“你想不想去神农旧日军营看一看？”

  相柳的笑意消失。

  小夭又握了握他的手：“走吧，过了这么久，我也想去瞧一瞧。”

  良久，相柳点了点头，客栈有宵禁，他们不想打搅别人，两人从窗户跳了出去，相柳揽着她飞掠过一座座屋子，一道道街巷，向着东边疾驰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夭睁开了眼睛，面前一个个的木屋子，散落在又高又密的树林里。有的屋子大，有的屋子小，样子都一模一样，从外面看，什么都看不出来。周围都是高高的树，如海一般无边无际。

  来之前，小夭曾以为，这里的木屋应该已经很破旧，甚至倒塌了，可没有想到，屋子完好无损。四周的篱笆依旧整整齐齐，露天的灶台下放着两只木桶，就好似主人随时会回来，打上一桶水。

  相柳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迟迟未有动作。

  小夭牵着他的手，安静地立在一旁。

  很久之后，相柳终于抬步，走进了一间木头屋子。

  小夭跟进去，相柳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棵夜明珠，借着珠子的荧光才看清周围的事物。

  里面非常简单，一张窄塌，榻前铺着兽皮拼成的地毯。榻尾放了个粗陋的杉木箱子，兽皮毯子上摆着两个木案，一个放了些文牍，一个放了一套简易的煮茶器具。

  除了东西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外加屋子里挥之不去的霉味，一切好似从未变过。

  正对门设着香案蒲团，桌上立着一个无名的牌位。

  相柳怔怔地望了一会，小夭出声道：“不祭奠一下么？”

  相柳内心一动：“这是你做的？”

  小夭笑了笑，有些赧然道：“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恰好游历到这里，镇子里面不愿意去，就想来这里看看，但是之前来的几次都是你带我来的，我自己根本不认识路，我算是理解为什么神农义军只有几万人，轩辕却总是拿你们没有办法，因为压根找不着地方。”

  她望着面前的牌位：“我迷路了好久才找到这里，这里所有的屋子都一模一样，里面的陈设也都一模一样，我不知道他们的主人都是谁，但君子死节，他们是为守义而亡，我不想让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消泯，所以立了这些无名牌位。”

  相柳盯着她，眼神闪烁着不明的光，他敏锐地察觉了一个字眼：“这些？”

  小夭眨眨眼：“当然还有别的屋子啊，每个我都立了，上百个，花了我好久时间呢。”

  她假装看不见相柳眼底的动容，拉着他给每间屋子挨个上香。

  万籁俱静，天色黑沉。

  两人的身影掠过一间又一间木屋，焚起一个又一个香案，沉默肃穆，相顾无言。

  直到到了一间屋子门口，小夭拉着相柳的胳膊，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

  相柳碰碰她的鼻尖，笑道：“世间稀奇的事我经历过不少，唯有给自己上香还未曾体会过，逢此良机我又怎能错过？”

  小夭皱着眉解释：“别的人我都不认识，只这一间我知道是你的住处，那时我还没有去不周山，不知道你能复活，设的排位上面我刻了字，太不吉利了，今晚就毁掉。”

  说着不由分说拉开门冲进去拿起牌位就要往地上扔，相柳一把攥住，啧啧叹气：“我这正主还在这里呢，哪个亡魂要是看见自己的牌位这么被人糟蹋，高低得从地底起来找你算账。”

  小夭撇撇嘴，满不在乎道：“要是真有这种说法，我早就扔了，我巴不得你来找我，只要你能从地底回来。”

  相柳一顿，胸口被什么填的满满当当，他突然抱住小夭，叹息道：“你知道么？作为义军将领，我有时真的很恨我自己。”

  小夭安静地伏在他怀中：“怎么了？”

  “明明身不由己，却偏偏心不由己。”

  莫名其妙的几个字，可小夭听懂了。

  她抬手拍拍他的背，安抚道：“别胡思乱想，现如今你在这里，已经很好了。”

  相柳不说话，小夭感觉揽在自己腰间的手劲又重了重。

  到了最后一间屋子，相柳祭奠完，却没有离开，他望着面前的牌位，不说话，眸光静静的，有种莫名的孤僻。

  小夭立马反应了过来，她轻声问：“这是共工将军么？”

  相柳轻轻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见他，算不上平和。”他靠在窗边一动不动，轻缓的嗓音里裹着几分疲累。

  这是相柳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向自己提起共工，小夭直起身子，目光不自觉紧盯着他。

  “我从奴隶死斗场逃出来时，满身都是伤，差点死在涡流中，是义父救了我。那时，炎帝还健在，神农国还没有灭亡，义父在神农国，是和祝融、蚩尤齐名的大将军，他为了救我一个逃跑的妖奴，却被我刺伤，可他毫不介意，看出我重伤难治，竟然以德报怨，给我传授了疗伤功法，他说要带我去求炎帝医治，可我不相信他，又逃了，逃到了极北之地，一躲就是一百多年，也是在那里，我的灵力修为有了大成。”

  这些早在他为她疗伤的时候自己就听过了，但小夭没有出声打扰，依旧安静地听着。

  他笑了笑：“自我修成人形，发现人世并不曾像我以为的那般好，人骗我我骗人，人心之险恶让我吃尽了苦头，也让我对这世间种种厌恶至极，若不是遇到防风邶，为了践守那份诺言，或许我会一直呆在极北之地。”

  他看向小夭：“你大概不知道，相柳并不是我脱离奴籍后的第一个名字，我的第一个名字，是防风邶。”

  “我精心乔装，未免出错连头发都是用药草染的，本来还担心被人识破，但是后来我发现，整个防风氏上上下下对防风邶这个庶子根本就不屑一顾，对我另眼相看也不过是因为那些极北之地带回来的珍贵冰晶，人心不过如此，比我想的还不堪一击。”

  他唇边带了一抹讥嘲，话音一转又道：“可防风邶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自己明明病的都快要死了，还每天挣扎着给自己的儿子做衣服。自己明明病的吃不下饭，还每天起早贪黑给他做一些爱吃的。”

  他垂下眼眸：“我其实并不能理解她的这些行为有什么意义，防风家有的是钱，外面的成衣铺子有的是各式各样衣服，我想买多少件就买多少件。每个别院也有自己的小厨房，想吃什么给下人吩咐下去就是了。”

  小夭牵起他的手，温声道：“那时你还不懂这些，这是人与人之间的血脉羁绊，属于血肉至亲之间纯粹的情感。”

  相柳反握住她，笑了笑继续道：“没多久她就死了，终于不用做戏，但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轻松，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她，一旦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小夭明白，那个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让年少的相柳尝到了人与人之间除了阴险算计之外的东西，却也让他第一次尝到分别的滋味，他什么都不懂，只把这一切归结于索然无味。

  她问：“所以你去找共工了？”

  相柳点点头：“那个时候神农灭国，我听人说他带人躲到了深山，刚开始只是好奇，他当初救我的时候是个威风鼎鼎的大将军，现在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所以想去看一眼。”

  他笑笑道：“我不傻，清楚记得自己逃脱之前还刺伤过他，去之前我就打算好了，要是他要报仇，我就跑。”

  小夭忍俊不禁，心底却蔓上怅然，她无声叹了口气，就是这一眼，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冀州大战中他受了重伤，自那个时候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他认出了我，却没有怪我当初的所作所为，还让人给我收拾了住处。”

  “你留下了？”

  “没有，不过他那副病殃殃的样子总是让我想起那个女人，反正我也没事干，就把自己在大荒各处搜集的灵异草药偶尔往他那里送一些。”

  小夭暗自脑补了一下，抿着唇笑了起来，别扭的妖怪明明担心记挂着对方，却偏偏选择了一种最麻烦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关心。

  相柳瞥了她一眼，眼里闪过笑意：“那时候神农义军很多将领怕我来来回回暴露营地驻扎的位置，都撺掇他杀我，但是他没有听，依旧待我如从前一般和善。也许是心里面憋着一口气，也许是别的什么，那个时候我就决定留下来。”

  小夭胸口一滞，尽管已经知道结果，她还是忍不住心里难受。

  “我留了下来，搬进了他给我准备的住处，我那个时候闲散惯了，神农义军条条框框太多，我什么都做不好，他一边带兵，一边压着底下人的不满，一边还得教导我。”

  小夭想起了自己教左耳识字的那些日子，不知道相柳当时该让共工有多头疼：“那相柳这个名字也是他给你起的？”

  “一开始，他给我起的名字叫相繇。”

  “相……繇”

  相柳把名字一笔一划写在她的掌心。

  小夭问：“那后来为什么又改了？”

相柳笑睨了她一眼，语气带了点不可查的微妙：“因为当时懒得写字。”

  小夭憋着笑，压着声音：“不应该呀，你当了这么久的防风邶，还能不识字？”

  相柳敲了敲她的脑门：“不是不识字，是懒得写字，识字是贵族才有的特权，我初当防风邶的那几年鲜少和人来往，林林总总认了些字，不是很全，但是用来糊弄人够了。”

  小夭捂着头，望向桌上的牌位，他对共工这个人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她知道如果当初不是他救了相柳，他很可能当初从死斗场逃出之时就死在了海上涡流中，他救了他，教会他疗伤功法，给他起了名字，让他有了明明白白的去处。可是另外一方面，他同样把相柳划进了神农义军的死局之中，就是因为这样，她和相柳之间才会有了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鸿沟，才会有了过往蹉跎的百年岁月。

  她轻声问：“如果让你重新选一次，你还会走这条路么？”

  相柳也望着那个牌位，黑暗中，他的声音低沉，却铿锵有力：“再让我选一次，我依旧会追随他。”

  小夭苦笑了一下，心头蔓上一层酸涩，只听他又道：“如果当初我从极北之地返回，没有来找他报恩，我自然可以潇潇洒洒的当一个逍遥散人。在防风家践诺糊弄几年，乐意了我就继续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不乐意坐骑一招说走就走去遨游天地，天下这么大，何处不能安身呢？”说到这里他话音突然一顿，垂下眼看着小夭，眼底清清白白地映着一个她：“可是那样，我要如何才能遇见你？”

  小夭怔住了，愣愣地望着他。

  相柳散漫地笑着，语气却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你也知妖族天性散漫，若真是那般，我必不可能会屈居在了无乐趣的清水镇，我若不在这里，便听不到昔日你在深山中唱的那首歌谣，也不会逼迫你为我做毒药，更不会因为一次次的相处而对你医师下的皮囊产生好奇。”

  “我不是神农的将军，你却依旧是小医师，届时你的毒术谁来欣赏？你的灵血给谁疗伤？同命连心的情人蛊又会真正种给谁？”

  小夭喉头一哽，她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层原因。

  是啊，如此一来他是避免了这些世俗的枷锁，可是很有可能他们再也遇不着了。

  命运的轮盘卯榫相牵，只消拨动一点，引一发而动全身，谁又能知晓彼时的因会结出怎样的果？

  她扯了扯嘴角：“或许你可以遇到更好、更情投意合的姑娘呢？她或许是个真正通情达理的世家小姐，又或许是一个如你一般的妖族。不管如何，总该好过我，我这人你也了解，灵力低微，性子别扭，身边一堆麻烦不说，遇到危险还总是让你来救。”

  相柳居然附和地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

  小夭堵了口气，闷闷不说话了。

  相柳轻声笑了起来：“你不了解我的性子么？你说你灵力低微，我要个灵力高强的人做什么，同她天天打架么？你说你性子别扭，我在奴隶死斗场呆了三十年，没有人再比我性格更古怪。你说你麻烦一大堆，我的麻烦就少么？离开极北之地，我是靠杀人吃饭的，追杀我的人从大荒这头排到了另外一头，要说麻烦，我们两个谁更麻烦一点？我敢说这大荒里，也就你在知道这些后还敢和我站在一起，换别人早跑了。”

  “你说，我不赶紧抓着你这个傻姑娘，还指望着在别人那里瞎折腾什么？”

  小夭眼里蓄满了泪，又哭又笑，这个混蛋连情话都说得这么蛮不讲理。

  相柳拥着她，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叹息道：“我已迟到了太多年，这百年的光阴，我用下半生慢慢补给你，小夭，不要怀疑我的心。”

  小夭静静抱着他，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虽然没有了情人蛊，跨过百年的今天，他们的心还是用同一个节奏在一起跳动。

  很久很久，她开口：“相柳，共工是个好父亲，你死之后，他背负着骂名用几十年在大荒搜集你的魂魄，死了也不忘把你托付给我，以后有机会，我们去不周山看看他吧。”

  头顶传来低沉的一声笑，他说：“好。

  孟夏之月，恒日。

  黑帝喜得麟儿，喜讯传遍大荒，一时之间人们议论纷纷。

  这位帝王即位几百年，妃嫔绝不在少数，单尊贵的王后就有两位，紫金顶的神农氏，五神山的高辛氏，王妃更是不胜枚举，有中原的曋氏、姫氏、姜氏、樊氏，北边的方雷氏、离戎氏，西边的竖沙氏、小月氏……

  但奈何子嗣甚少，且不说前面这些年两位王后一直无所出，饶是这么多妃子，也仅仅有三个孩子而已。大儿子禹祖，为中原的曋氏王妃淑惠所出，次子伯称为北边王妃离戎氏所出，三子卷章为西边王妃小月氏所出，这几位嫔妃皆来自没什么气候的小氏族，家族势力更谈不上雄厚，直到这几位王妃诞下王子才算是渐渐壮大起来。

  有人慨叹，这位帝王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端水大师，生孩子也不忘平衡各方势力。

  听说这次诞下的是个小王姬，神农山紫金顶的那位王后所出，算是个真真正正的尊贵嫡女。是以，整个大荒都在为国君和王后庆祝。

  沸腾的消息翻山越岭，翩翩传到了这座海外小岛，小夭就诊时，前面候诊的一帮子病患讲得津津有味。

  小夭看完所有病人，挨个开完方子，没什么表情地吩咐苗圃和左耳抓药，安顿好一切后，按着肩膀自己一个人回了后堂。

  苗圃看着她的背影，惆怅地同左耳咬耳朵：“唉，小姐不高兴。”

  左耳平静地颔了颔首。

  苗圃又道：“小姐是在担心五神山的那位王后吧？紫金顶上这位现在都有了子嗣，那位王后却一直无所出，如今该要如何自处？”

  左耳不知做何反应，又默默摇了摇头。

  但显然苗圃并不需要他的反应，自顾自地当操心老妈子，叹了口气道：“小姐这些年来走遍了大荒，但其实有很多遗憾，黄帝陛下薨世时小姐正在玉山昏睡，黑帝陛下第一个孩子出世她也未能去恭贺，这么多年，轩辕山的那些亲人她一次未去祭奠过，小姐虽然从来都不说，但我知道她里面还是挂念的。”

  她这厢正沉浸在自己的伤春悲秋中，一旁左耳突然碰了碰她。

  苗圃回过神，自知有些失言，登时住了口。

  门口闪出片雪白的衣角，相柳提了个篮子跨了进来。

  做了教书先生，岛上有很多渔民都认识他，有几名等着拿药的病人同他打招呼，相柳笑着一一应了，转过身来问：“小夭呢？”

  左耳指了指后堂。

  相柳点了点头，抬了抬手，笑道：“今日有口福，有个渔民送来了好多珍稀的鱼虾海蟹，她在烹饪这方面可是行家，我去后面同她请教一下。”

  话毕神色如常地转身离开。

  苗圃脸色阴晴不定，心里面有点打鼓，方才自己声音放得低，左耳又提醒了她，那么相柳应当是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吧？

  ……

  后堂此时刀光剑影，甚是精彩。

  前几日小夭带阿留出海时碰到了海怪，她用弓箭逼退了对方，自那天起阿留便一直吵吵嚷嚷着要学射箭。不得已，小夭只好在后堂院子里设了个练箭的场子。

  “身法当正直，勿缩颈、勿露臂、勿弯腰、勿前探、勿后仰、勿挺胸。”相柳拐过门，小夭正指点阿留调整细微处的姿势：“你的力量小，最好采用四指拉弓。大拇指自然弯曲指向掌心，食指靠在颌下面，弓弦对正鼻、嘴、下颌……”

  小夭半蹲在阿留身后，握着他的手，引导他跟着自己的动作：“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随着“成”字，箭飞出，稳稳地钉入了靶心。

  有啪啪鼓掌声传来，相柳斜倚着身靠在回廊柱上，笑道：“不错不错，你这个师傅如今才算是真正实至名归。”

  小夭眼珠子滴溜转了一瞬，恶向胆边生，揽着阿留肩膀道：“先歇一歇，问你个问题。”

  阿留放下弓，问：“什么问题？”

  “你是想学最好的？还是只想玩一玩？”

  阿留挺起胸膛：“自然是要学最好的。”

  “那好！”小夭扳过他的肩头：“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好小子，有志气！既如此，你就不应该跟我学。”

  阿留懵了：“什么意思？你不愿意教我么？”

  小夭眨眨眼，无辜道：“我自然是愿意教你的，不过我只会皮毛而已，算不得厉害，教我的人才算是顶顶的高手。”

  阿留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问：“那教你的人呢？”

  小夭努努嘴，冲着相柳那边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相柳笑看着这一边，听到那一句“教我的人才算是顶顶的高手。”时眯了眯眼，眼中眼中笑意更甚。

  “先生么？”阿留心里震惊一瞬，而后又了然地想，先生那样的人无所不能，精通箭术好似也不是很奇怪。

  小夭循循善诱道：“你也说了要学就学最好的，与其跟着我这个半吊子，不如直接拜他为师。”

  “可…我已经有师傅了，师傅可以同时拜两个么？”阿留望着小夭，诚然这个师傅从来没好好教过自己什么。

  小夭好整以暇：“当然不行！”

  而后表情沉痛道：“诚然我很舍不得你，我知你也舍不得我，但是为了你的大好前途，为师只有退位让贤、忍痛割爱了。”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面其实巴不得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相柳，自己好做甩手掌柜。

  小夭乐呵呵地看向相柳，相柳温和地笑着，没有反对。

  阿留顿时感动的稀里哗啦，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师傅生出一种拳拳不舍之心来：“师傅……”

  小夭看着阿留，故作严肃说：“唉，都说了，往后我不再是你师傅，不必如此称呼我。”

  阿留眨了眨眼，诚恳发问道：“那我如何称呼你？”

  小夭刚想说称呼什么都成，左耳苗圃都算是我的亲人，你顺着你娘亲那头叫我小夭姨，或者顺着你爹那头叫我姑姑都可以。

  话头一起就被相柳截了胡，只见他蹙眉想了想，也状似无奈道：“唉，盛情难却，我却不好夺人所爱，礼数不能乱，这厢，既然不能当他的师傅，你便姑且委屈，当一当他的师娘吧。”

阿留哑然道：“啊……这样啊……”

  小夭一口气卡在喉咙里，眼瞥着相柳不怀好意的目光，可算是领教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

  季夏之月，学堂修了假，相柳暂时闲了下来。岛上渔民修缮房屋的也不多，恰好医馆也清闲，这天傍晚，他问小夭要不要出去玩玩。

  小夭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医书，随口应道：“好啊，等用过晚饭。”

  相柳伸手合上医书：“谁跟你说在岛上玩？”

  小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皱起眉头道：“海里面么？那也得等我把饭吃完。”

  相柳敲了敲她的头，笑骂道：“你除了吃能不能关心点别的？”

  小夭拨开他的手，伶牙俐齿地回敬道：“你除了玩还能不能关心点别的？”

  相柳嘉许道：“人生苦短，不过吃喝玩乐尔尔，看来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小夭啧啧摇头：“我得去问问阿獙，招魂术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刚来始招来的明明是相柳，怎么才过了多久就变成防风邶了。”

  相柳似笑非笑着说：“何必假手于人，有个更好的法子。”

  小夭自觉他说不出什么好话，警觉道：“什么？”

  他抓住小夭手放在自己心口，无赖道：“扒开这幅壳子，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扒开”这个字眼着实让她汗颜了一把，小夭烫手似的甩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道：“好好说话，别卖关子！”

  相柳眯起眼，悠悠道：“过了这么久，我有点想念中原的那些小巷子了。”

  小夭仿佛不相信似的，定了好一会才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相柳凑近道：“我们去大荒内陆。”

  小夭拍拍他的脸：“相柳，你不会真的傻了吧？你是不是失忆了？还是你不想活了？”

  “我没有。”

  “那你抽什么疯？”

  “我想出去玩。”

  小夭斩钉截铁道：“我不同意！”

  相柳讷讷道：“怎的连这一份心愿都不肯许我，我又没说不在这里住，偶尔出去透透气总该行？”

  小夭沉默下来，确实，她也不想让相柳一辈子就只困在这座岛上，这跟另外一种囚禁没什么区别，只是——

  她上下打量着他，问：“你灵力恢复了？”

  相柳直起身：“不说全然，亦有十之八九。”

  小夭蹙着眉，其实并不相信，这几个月其实她有心问问，再不济用一用自己的血也可以让他恢复的更快一些，但——只要一想到阿獙来的那晚，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人打算怎么吸血，纵然有再多的的担心也只能压着。

  相柳见她不说话，挑起唇角：“那便这么定了，明日出发。”

  小夭不满道：“我几时说自己答应了？”

  “既如此”相柳以退为进：“我不免强你，你不去我自己去。”

  “等等！”小夭咬了咬牙：“去就去！”

  中原有国都轵邑，更有像阪泉、泽州这样的军事要塞，王城脚下，相柳的身份若是被那些世家发现，肯定又是一番血雨腥风，且不论殒命百年的九命魔头死而复生有多么骇人听闻，单论他神农义军将领的身份就够让他们起一身白毛汗。被发现的后果是什么小夭不敢想，自己说什么也得看着他。

  相柳满意地点点头：“我可没逼你，你自己说要去的。”

  小夭瞪了他一眼，简直气绝，闷闷想，她明明记得刚开始自己将对方拿捏得死死的，怎么这些日子变成了自己被牵着鼻子走了？

  说是答应了，但其实她还是存有一丝侥幸，或许他只是一时兴起，毕竟谁都不愿意自己命开玩笑，她虽复活了他，可没本事复活他的九条命，他若是脑子不糊涂，危险的地方应当是越远越好。

  事实证明她还是小看了相柳的疯魔。

  相柳说要去玩，小夭体谅他，担心他在这里呆得无聊，忍了。

  相柳说要去中原玩，小夭琢磨了一阵，他现在身份虽敏感，但是他曾经扮成防风邶在大荒各处行走几百年，掩盖身份这种事应当手到擒来，小心点不被发现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咬了咬牙，也忍了。

  但是现在，烈日融融，微风习习，她指了指乐呵呵站在海边的阿留，抽着嘴角问：“他又是做什么的？”

  阿留老老实实道：“先生说要带我出去玩。”

  小夭倒抽了一口凉气，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一些：“别听他胡说，出远门赶路一点都不舒坦，你留在这里陪小岑妹妹不好么？师傅回来给你带好吃好玩的。”

  阿留哼了一声，显然不吃她这一套，仰头看着相柳：“先生说可以就是可以，师傅你别忒小气。”

  相柳摸了摸他的头，笑眯眯地回应了。

  小夭额角突突跳，实在忍无可忍：“胡闹！你们这是去玩么？这是去玩我！”

  相柳安抚地看着她：“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有时候遮遮掩掩反倒更令人怀疑，不妨坦荡一点。”

  小夭摆了摆手，实在无力腹诽这两个人了，只好拿出最后一门杀手锏：“你考虑清楚了，我们从海底过去，你和我在海里可以来去自如，可阿留是个孩子，你想让他憋死么？”

  相柳不在意地笑：“这有何难？”

  只见他挥了挥手，阿留身体被一个巨大的透明水球包裹起来，水球将他和海水隔开，里面可以自如呼吸。

  小夭愣了愣，面色古怪起来。

  相柳注意道：“怎么了？”

  小夭问：“你用这个法子也能在海中带人，那当年带我去五神山解蛊为什么要用渡气的法子？”

  相柳明知故问：“渡气怎么了？”

  这人还好意思问？！小夭瞪着他，她可是明明白白记得这人逼着自己在海里面吃了多少苦头。

  “什么怎么了？明明做个小术法就能解决的事，偏要渡气，你这人为了捉弄人还真是不怕麻烦。”

  相柳好整以暇，似有些受伤道：“你竟这样想么？这不一样。”

  小夭看他面色严肃，愣了一愣，她心中不禁暗自揣测，死而复生，身体很多方面都会发生变化，或许相柳现在可以这样，当年还不会这种法子呢？这样一想她不免有些懊悔刚刚问了那句话，相柳会不会觉得自己小肚鸡肠？

  她正脑中酝酿着要怎么圆一圆自己方才的糊涂话，就见面前这个人带着阿留自顾自地慢慢下沉，散漫地咕哝道：“这样又亲不了人。”

  小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呛了水。

  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