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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莫袜

【那莱】等你下课


青春物语   学生那×学生莱   3.1w+


主那视角,一点高中时期的温吞黏糊又奇奇怪怪的酸甜心事,写得有点乱,疑似被前瞻猫猫的小脸美昏头了嘤……


其实一周前就决心端上来了!可是卡在了剩三分之一的位置!又可是一想到豹猫即将大卖就得意得怎么都睡不着遂连夜写完wwww!


整体灵感源自歌曲:[等你下课——Jay Chou]


又名《龙的思春期》









00


【……

总有一天

总有一年

会发现

……】




01.第一名


过上了真实的高中生...


青春物语   学生那×学生莱   3.1w+


主那视角,一点高中时期的温吞黏糊又奇奇怪怪的酸甜心事,写得有点乱,疑似被前瞻猫猫的小脸美昏头了嘤……


其实一周前就决心端上来了!可是卡在了剩三分之一的位置!又可是一想到豹猫即将大卖就得意得怎么都睡不着遂连夜写完wwww!


整体灵感源自歌曲:[等你下课——Jay Chou]


又名《龙的思春期》









00


【……

总有一天

总有一年

会发现

……】




01.第一名


过上了真实的高中生活,才发觉这比言情小说里所构筑的缤纷世界无聊太多,连一场表彰大会都是难能可贵的消遣时间。大家搬着板凳下楼,排排坐好后都忙着拉呱偷吃零食,没几个人搭理站在最前面大喊“前后左右对齐”的体委,最后还是要年级主任亲自出马吼两句,再被班主任加两页作业。


但对于早就自学做完半本习题册的第一名那维莱特而言,这并不是需要害怕的事情!


好学生就是不一样啊——老班刚刚对着捣蛋鬼们爽骂了一通,转身又和颜悦色地帮亲亲班长戴红花,变脸之快,叫树上没精神头的知了看了都摇头。


夏季的短袖校服几乎是纯白的,有点洁癖的那维莱特穿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渍和墨痕。他的皮肤也白,挂上了好大的红花之后,远看像是一朵捧着小番茄的薄荷奶油,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清清凉凉地发着光——今天是个好天气,云朵挡住了太阳,风也很凉爽。


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身上,好看而不自知是一种难得的品质,那维莱特被起哄声和夸奖声搞得不大自在,假装听不到,抬头去看天色——刚刚抬起头,就有一点丁点似有若无的小雨滴碰在眉心。


真是很好的一天,叫他总觉得会有好事情发生。




02.第二名


分班后的第一场表彰大会,搞得比期中还要热闹。


从入学开始做第一到现在,又或者说,从小学入学开始做第一到现在,第一名本人还是有点受不了被这样像看珍惜保护动物似的齐刷刷盯着看。


他没表现出什么情绪起伏,满心都只希望快点结束,看似荣辱不惊实则人麻了的模样反倒叫校长更加欣赏,眉飞色舞地拍着他对旁边更加眉飞色舞的班主任说,这孩子以后能成大事啊——假发片稍显松弛了,那维莱特看着对方Q弹且岌岌可危的刘海,很善良地选择不去戳穿,只是低声说谢谢老师,下次也会加油。


“以上,是获得2×级文科组合前十名的同学,请大家掌声鼓励。下面进行理科组合第三十到二十名......”


那维莱特心念一动,向理科班落座的方向看去——有情况?许多还在注视着著名大漂亮的人八卦之心瞬起,争先恐后地朝那边望,检索了半天也没发现气场不对的女神小蜜,纷纷感到摸不着头脑。


“不会又不来了吧?”


没有来。


那维莱特把视线从那个空座位上收回,认真地去听凑过来的同学讲话。


“他叫什么来着?来、来喽?来了......”


“莱欧,莱欧斯利。”


“喔对对......”


剩下的那些话,原谅他没能听清。这个名字就像一把撬动思绪的钥匙,一些陌生的思绪从承装着记忆的宝箱里涌出,并与一个真实又陌生的存在画上连接符号。


“他好像是考了理科的第一来着……”


那维莱特与那位莱欧斯利并没有任何交情,也没有待在过同样的班级。只是在之前的月考中,那个名字总是排在第二名的位置,可那维莱特的身后总是空出哪个位置。莱欧斯利从来都没有参加过表彰,奖状都是叫同班同学代领下去的。


“那人好像也不怎么来上课,是身体不好,在家自学?还是单纯想搞特殊啊?”


那维莱特微微皱眉:“应该不会是后者,只是恰巧请假了吧。”


“那也太巧了,要是这次又——”




“唉,他今天来了!”




是青春期的男孩子们梦寐以求的,像超级英雄那样喧哗和夺目的登场!


那么大的操场坐满了罹患唠嗑症的学生,台上在放着表彰和运动会标配的进行曲,怎么可能安安静静呢?可就是在这样吵吵闹闹的氛围里,角落里由远及近的喧闹还是那么抓耳,。


这一届理科一班的男生格外多,像隔壁文科那样温馨可爱的班级氛围近乎是无法存在的。刚刚发现稀有生物就很没分寸地拥过去人挤人,让那维莱特只来得及看见那双颤动的发尖。


有人在喊很亲切的单字昵称,也有人说着那维莱特完全听不懂的流行语和不明意味的热血台词,或者质问对方搞这么帅这么华丽的出场是想怎样啊?随后拉着人家就要上台。那位雷厉风行但很细心的紫发女班长抓着大红花在边上骂——都滚远点啊!花还没戴呢。


于是人群做鸟兽散,那维莱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全程没说几句话的主角是黑发,刚刚滚过枕头那样有点蓬乱,一张出挑的小脸埋在下面。


“不是说了今天能来吗?差点就错过了呀,都要叫到第十名了。”


“不好意思啦……”


他也很高挑,任由班长大人动作时需要弯弯腰——他好像真的没睡醒,翘着的几根头毛,眯着眼睛,有点晕乎乎地勾着嘴角,是个很想让人多看一会儿的笑。


“下面是获得理科组合前十名的同学……”


该回去了,不应该盯着人家看的。


“行了快走快走!”


“喔——”


那维莱特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这时有阵好巧的风吹过来,吹走了某个班级第一排、某位姑娘手中的速写。那维莱特反应一向很快,在它飘过面前时便迈步去追,指尖立刻捉到了那张纸的边缘。


“第五名,露尔薇……”


肩膀不知怎得轻轻一痛,那维莱特意外地转过头,又撞进一双灰蓝色的眼瞳。


原本的空气,忽然变得有些燥热。


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那是眼睛吗?还是一双有神奇魔力的宝石——雾蒙蒙的眼睛,似乎短暂地夺走了夏日中难得的清凉和雨汽。轻飘的雨幕在视野中消失,变成好大好大的雨滴砸进脑袋里,这好突如其来、又无根无凭,砸得他不知所措、连对方低声说了句什么都没能听清。


“第二名,克洛琳德……”


那张速写纸的主人红着脸跑过来,把那张画着长发男孩的半成品抱在怀里,很低声地道了谢。


那是一句道歉吗?


人已经向身后的领奖台跑去了,那维莱特便也继续向前。他有点懊恼自己没能讲出“没关系”,也觉得自己也是应该讲“对不起”的人。


为什么心跳变快了呢?


还变得无法思考、无法回应一句社交用语,大脑完全被奇怪的、断断续续的思绪占领,像是连接上了过于老旧的蓝牙耳机。


“第一名,莱欧斯利,大家掌声鼓励!”


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维莱特想不明白,就这样想着。他一直想,想啊想,直到被冷冽的空调风迎头吹中,才发觉自己已经坐回到教室第一排的窗口了。


还在下雨吗?


他向窗外看,雨还在下,那个叫他陌生的人不知怎的也在那——大家都在教室里坐坐好的时候,男孩一个人待在屋檐下。那维莱特看见他整理了背包,小心地放进那张薄薄的、不防水的奖状,原本在圆乎地蹲着,背影又慢慢像只猫似的拉长。


这个叫做莱欧斯利的人先是迈出了一步,又连忙地撤回——忘记打伞了啊,那维莱特仿佛听见他慢悠悠地笑着抱怨了自己一句——然后撑起暗色的雨伞,迈进不知何时变得格外磅礴的雨幕。雨真的好大呀,大到他没走几步就被打湿了身体,却像浑然不觉那样没有停留。高挑的身影像是一朵下过雨的积云那样融化,一步一步越来越远,慢慢消失在注视者的眼中。



03.擦肩而过


为了给好学生们最清净也最消耗体能的学习环境,文理科的一二班都设置在五楼。分班之前是隔着两层楼,分班之后就只剩下几面墙壁,按理说应该会经常碰到的——可莱欧斯利好像真的是个大忙人,不仅敢在表彰大会放全校人的鸽子,连教室都是偶尔才会赏光。


这种偶尔发生了的时候,都非常恰好是那维莱特极其、罕见地感到坐不稳当,想要出去透透气的时候。真出去了,他又不知该干点什么,就站在窗边数仙人掌的刺。可是脑袋里奇奇怪怪装满了思绪,让他数得并不专心总是忘记,又得皱着眉头从零开始。


窗外的清风吹进来一打,吹起那维莱特柔顺的银白长发,看起来忧思深沉清冷独立,像是单独开了一层古典滤镜,不久便成了五楼的著名景点,时不时有胆大偷偷带了手机的前来拍照打卡。


数了这么久的仙人掌,就真的没遇见过吗?


那肯定也是遇见过的。


擦肩而过也算是见过吧——莱欧斯利虽然不怎么爱动,但也会出门进行一些生命活动。


走起路来,他也是慢慢悠悠的,但并非吊儿郎当惹人不适的步调。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脚步声不大,但得体的姿态引人注目。


如果那维莱特恰好站在窗口,那抹身影会在余光和心跳声中慢慢放大,经过那维莱特和他的仙人掌,然后又慢慢远去。如果太阳恰好已经来到了那维莱特的身后,他纤长的影子会在他的手边停留一个秒钟。如果背后的窗口恰好没有关紧,还会有一点清透的绿茶香波融化在风中。



04.操场


“都快期末了还能上体育课,你们就偷着乐吧!”


大概是觉得体育老师连生四个星期的病实在有点久,孩子们又实在是快要学得脑袋不转弯了,文科一班终于在老班不情不愿的准许下迎来了体育课。


“你!”


啪得一声,芙宁娜把那张巨大的野餐垫拍在他的课桌上——好眼熟,那维莱特仔细回想了一下,认定它从开学起就待在她的储物柜里了。


“去买汽水,要泡泡橘味的,我掏钱。”


那维莱特面露难色,看看表妹,又看看被压塌的习题册。


“什么意思啊,我是什么出尔反尔的人吗?说掏钱就会掏钱的,”芙宁娜小脸一皱,“还是说你不会打算躲在教室里自习吧。”


真掏钱了你又要去找我爸妈告状......那维莱特没说这一句:“外面太晒了。”


“老哥你难道真是吸血鬼——”


“还没好吗?”


门口传来一点喧闹,那维莱特抬头看过去,紫发的帅女孩就靠在门框上。她戴着运动发带背着单肩包,金色长发泡泡裙的小棕熊挂件还在空气里摇晃着,应当是刚刚下课跑来这里了。


芙宁娜指指完全没有激情的表哥:“他说他不去!”


“只是在心里想着,还没有说出来呢,请不要随口污蔑,”那维莱特纠正了表妹太过于有前瞻性的表述错误,然后看向不属于这个班级的克洛琳德,“理科一班的体育课也是这一节吗?”


“嗯哼,我们劳动课和体育课都是合堂的,”她很有范地耸耸肩,“只不过劳动课在暑假,体育课嗯,好像从来没上过。”


“这里可以把好像去掉呢。”


金发的大小姐没有穿泡泡裙,但还是温温柔柔的漂亮。她很熟练地把一头长发扎成两个方便活动的丸子,跑过去给好朋友看,路过的同学们也在夸。


“特别可爱。”


克洛琳德走心地说,把娜维娅领去不会挡在门口的位置,给她绑萌上加萌的紫色大蝴蝶结发带,一边小心不扯到人家的头发,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那维莱特。


“所以呢,你去不去?”


理科一班。


还有人也在理科一班。


明明早就决定好留在教室躲太阳的,可那维莱特却很想问问她,你们班今天全员到齐了吗?刚要问出口时,他却又觉得这种在意太过于莫名其妙、不知所起了。


“你不舒服吗?”


“啊,没有......”


芙宁娜忽然凑过来,把那维莱特吓了一跳。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以躲过浓度过高的少女香氛味道,一边后知后觉地懊恼,自己好像又把纠结写在了脸上。


“那你到底去不去——”


“去。”


晒一会儿太阳,或许也没关系吧。






到底是谁发明了夏天和阳光。


或许该怪他下楼的时候磨蹭了一会儿,看台上的阴凉处已经被动作快的小集体们抢先占领,他们只得找个稀稀落落的树荫来野餐。


完全没有遮凉的效果啊!


热气都快要把氧气烤化了,更别提需要氧气才能生存的树木和那维莱特。他呆坐在野餐垫的一角,机械地分配着刚刚从小卖部获得的零食饮料,满脸精神恍惚。


一瓶冰汽水贴上侧脸。


“想啥呢?”


“在想月亮婆婆什么时候上班。”


“完了,”芙宁娜面露担忧之色,“给我哥的智力晒回幼儿园水平了,我要怎么跟大伯和伯母交代!”


那维莱特苦笑一声,放下汽水罐,拿起旁边的冰镇矿泉水:“不至于……”


虽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拎着东西回来的路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那个人的影子——不仅没见到还白搭了一节自习课,那维莱特一阵郁闷。


叫那维莱特更加郁闷的是,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一到对方就走出了空调屋,也不知道就算看到了又该做什么。他只是没来由地想要看看,没有再想更多。


“你那天怎么跟莱欧斯利撞上了?”


“嗯?”


那维莱特唰地抬头,搞得克洛琳德有点莫名。


“就是,那天表彰啊,”她又犹豫着低声问,“你们之前没矛盾吧?”


那维莱特也莫名起来:“我们不认识的。”


“那你俩这是干嘛啊?他肩膀都撞青了一块,这是第一名之间的见面礼吗?”


“撞伤了?”


在这一刻,那维莱特对自己骨头硬度的认识又上升了两个等级。撞是的确撞上了的,可他只觉得当时有点发痛,那点痛感几乎转头就消失掉、也并没有再变严重了。


他都没有道歉。


又想到那句低低的“不好意思”,那维莱特懊恼得无以复加。他眉头一皱,把“我好过分”四个字全写在了脸上。


“那他现在——”


“嗨没事儿啦。”


都这么大人了还能被一块淤青难倒啊,这么紧张干嘛?克洛琳德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放轻松。


“他磕磕摔摔的那是常态,自己都不在乎,也就耍赖撒娇的时候拿出来装装可怜。昨天求我把数学作业糊弄过去,说什么肩膀负伤了没法写,结果拉下衣服一看,嚯,再不给大家瞅瞅都要消失了。”


那维莱特又觉得不对,想要追问:“磕磕碰碰为什么会是常态——”


“是那张模拟卷吧?那个可难了!我后两道大题第二问真不会解,”但芙宁娜的嗓门显然更胜一筹,“他最后交没交啊?姐你能偷出来给我参考参考吗?这哥他不给我抄作业的。”


那维莱特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芙宁娜你怎么可以——”


“没交啊!”


克洛琳德恶狠狠地灌了一口汽水。


“几个好事儿的给他鉴定了一下,非说是啊二级伤残需要回家静养,又说我们孩子命苦,让班长我行行好放过他这一次——那就只能行行好呗!谁能有这臭小子会笼络人……喏,你看那边……”


那边?


克洛琳德涂着隐形甲油的指尖布灵一亮,像是任务指引点那样指定了视线方位。那维莱特下意识地转动眼睛追了上去,将目光锁定在那个人群的中央。


是他。


好像每一次出现都是被人群围着,应当的确如克洛琳德所说,是很会结交朋友的人。


那维莱特仔细一看,发现莱欧斯利用一只手的指尖捏着个很细小的东西,另一只手又捏住一位同学的校服袖子,倾身凑近。


“他这是……”


“打篮球拉破衣服了,”克洛琳德没太当回事,像是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专心在给DIY培根三明治的娜维娅打下手,“刚刚他们上楼去借针线包了,现在在缝吧。”




真的在缝。


分明看不清,视野却不停放大、变得明晰。那维莱特好像看到了白色棉线的尾端,被指尖轻推、服帖地穿过了针的尾部,一点一点、工工整整地、几乎不留痕迹地缝合好那道不和谐的裂口。


这技能可不常见。少年人正是好奇心重还爱起哄的年纪,球也不再开一场了,就围在一旁边看边啧啧称奇——不得了不得了,刚刚那个是怎么穿过去的,老师能交吗?谁看谁迷糊啊。


“老大也太贤惠,”正在享受VIP服务的男生半搂着他,“我感动了哥,我真得求婚了。”


别乱动——莱欧斯利笑着骂几句,被变本加厉地占便宜,于是捉着针头作势要往里扎,对方连忙乐呵呵地道歉求饶,老老实实地跟着学技术。


“有莱的孩子像块宝啊……”


顶多叫你少挨一顿揍。


莱欧斯利这样轻声说着,又笑起来。那个笑容很浅,轻巧又朦胧,被不知何时已经变作橘红色的阳光包裹着,像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05.耳机


对于那位莱欧斯利的事,那维莱特在一次课间闲聊中脱口而出般问过,还没来得及解释几句,小灵通们就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这个人可厉害了……”


莱欧斯利住在学校旁边的小巷子里,和一位老婆婆生活。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老人的家里人常住外地,自己不愿意离开生活了很久的老街区,所以小辈们平常都是给他打生活费,交给他来照顾。奶奶年轻时开了间杂货铺,现在腿脚不方便啦,也是他在照看的。旁边还有几户人家,父母白天很忙没工夫看孩子,他就顺手一起看管着,还会教功课。


“很忙呀,所以没空来上课。大概是因为成绩一直都很好,学校才没怎么管吧。”


可他不是才十几岁吗?他的父母呢?


虽然是很温暖的故事,但那维莱特却听得心里发沉——想来是小灵通也不太清楚的问题,否则就会叽里呱啦地全都说出来了。


他发自内心地:“听起来,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


“是呀是呀,隔壁一班也都很服他,原本很经常去找他玩……”


“原本?”


“嗯呢,”他们心照不宣地压低声音,互相凑近了一点,把那维莱特也拉进小圈,“但是有些家长不乐意,觉得结交太世故的孩子会影响学习,所以嘛,课下就没什么交集了……”





那维莱特不懂世故的问题,只觉得这样的语气和考量实在是伤人心。他不想以旁观者的视角去审判关心孩子的父母,却又觉得这是不对的,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说了一句他不赞成,没做解释说明。


又过了一节课,他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于是想出门吹吹风。走着走着,在路过理科一班门口附近时捡到一个耳机,白色的机身背面画着黑色的线条小狗。虽然它被保存得很好,但仍旧有一点红色的电线露在外面,想来是自然地磨损了。


那维莱特用湿纸巾擦掉那上面的灰尘,将它交给了克洛琳德。


几天之后的又一次擦肩而过时,他在莱欧斯利的耳朵上看到了那个小狗的图案。原本红乎乎的破损被一圈与耳机线同色的橡胶包了起来。细细小小的一圈,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又是怎样放上去的,那么严丝合缝,就像是崭新的那般。


那天还做了针线活。


如果是他的话,多半会买一个新的,而不会、也不擅长自己动手修理——那维莱特怀着点微妙的低落回到教室,落座时,有几位姑娘恰巧在窗边路过。她们讨论着时下流行的音乐和大火的歌手,他默默记下在心里比对,发觉自己都没有听过,于是那点低落变得更微妙了。


他会知道吗?


那维莱特想。


他又会听些什么歌?



06.坏孩子


今天早上,那维莱特因为准备班会的事情耽误了晨读,但仍旧在早课开始前准时踏入了教室。


他发觉莱欧斯利又成了时下最流行的话题,这次是因为做了“坏事”。




昨天晚上,保安大爷原本只远远看见一个学生翻出院墙。有些气不过没能抓到,于是在第二天查起了监控,结果看到好几个学生一起进来,七拐八绕地去了学校角落,围在一起商量了半天,然后不知道做了什么。


拿视频比了比,竟然都是理科一班的学生——优秀班集体带头违纪,影响很恶劣啊。课也不上了,办公室里乌泱乌泱地站满了学生和家长,班主任对着电脑比对人数,数了几遍都少一个,可是监控没怎么拍清楚,问哪个也都不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原地耗着,家长老师都很着急,真的要停课的时候,莱欧斯利敲门进来了。


“老师,是我的主意。”


他轻飘飘地说。


“我说旧礼堂第二天要用,老师叫人去帮忙打扫。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他们真的大半夜去了。”


原本还在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家长们这下很不乐意了,抱怨声嗡嗡地散布在面积不大的办公室里——班级里最好的学生,家里什么情况他也清楚,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会随便开这种玩笑?班主任有些着急地去拉莱欧斯利的胳膊,说没关系的,你实话实说,老师们不会冤枉人。


“谢谢老师,但是这次就是我教唆的。”


这么理直气壮!


故意整蛊同学还教唆违纪,成绩好就能被这样护着了?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老师们面面相觑。有听过风言风语的家长指着莱欧斯利,说这孩子从小就怪、跟爸妈不亲,所以才不懂做父母爱儿女的苦心——怪不得呢!早就说了别跟这种人精混在一起,早晚要出事。


一句跟着一句,越来越刺耳难听。坏孩子就站在那安安静静听着,看上去云淡风轻的、蛮不在乎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于是又被骂没心没肺。


局面一时有些难以控制,只得让孩子们先出去。刚刚低着头挨骂的几个学生没去管爸妈气急的呼喊声,跑上前把“罪魁祸首”拥在中间往外推,把叫骂挡在身后。






听完之后,那维莱特久久没有出声。


不缺乏水分的喉咙变得很干涩,一时间无法使用。他沉默着,即没有亲眼见到也没有亲耳听到,却能想象出当时办公室里的景象。


他也只有十几岁吧。


未知全貌,不置予评。那维莱特将喉咙滚动几下,咽下很多很多话,但最后还是说出来了。


“我觉得不是他。”


“怎么可能是!”


小灵通大叫道。


“莱欧斯利那理由明显就是糊弄傻子啊,谁叫家长们就等着这个呢——隔壁班的朋友前两天就告诉我,他们要做一件大事,谁知道是这么大的事啊。”






第一节早课下课,处分结果还没有出来,也就证明那几位同学、和他,也都还没有离开学校。


那维莱特这样想着出门去,路过不常被打开的安全通道时,听到里面传来声音。


“你是不是傻啊!”


克洛琳德的声音。


“姐你小点声,我有点头疼……”


“疼死你得了,”她骂道,声音的确轻了一些,“几个人一起还能罚轻点,你现在自己抗了,那就不是写检讨的事儿了。”


“顶多就停课嘛,对我没什么影响啊。”


“哥我们真能写检讨——”


“别折腾了,”莱欧斯利打断了他,声音发虚,“就这样吧,挺好的。”


“怎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


“可能有点低血糖……”


“你就作吧,你就白挨一顿骂啊?”


“挨几句骂又不会掉一块肉,”他含含糊糊地说,嘴里含进糖块之类的东西,和牙齿相碰咯楞咯楞,“现在多好啊,叔叔阿姨骂爽了,他们接着上课,老班好处置,你也不用催检讨——大家都开心了呀。”


克洛琳德气笑了:“还真是头一回见不管自己死活的人啊。”


“哥,你真没事儿?”


“能有什么事?”


他的语调仍旧像往常般带着笑,慢悠悠地上扬,听起来满不在乎。


“放心吧,”他又补充,“我家里不管我的。”


原本很沉重的氛围轻松了不少,男孩们又乐呵了点。


“也是,你成绩这么好,小打小闹也没关系。”


“你们管这叫小打小闹啊?父母会很担心的。”


“对不起啊哥,我爸妈刚才说的那些,我回去肯定——”


【啪】


很响一声,像是个巴掌拍在后脑勺似的,声音比拍西瓜要沉闷一点。那维莱特听到有人痛呼起来——疼啊,莱哥我又说错什么话了?这样抱怨道。


“大人上班也很烦的。”


莱欧斯利轻声说。


“关心则乱,别跟你们爸妈闹别扭,”他继续讲,“我也没往心里去,早就习惯了——但是仅此一次,以后都不许给老班添麻烦了,听到没有?”


“听到了——”



07.星空


处分结果在晚自习开始之前出来了。


莱欧斯利被停了一个月的课。没有记过、也不用写检讨,直接收拾背包走人就好,对于原本就不怎么去学校的人来说应该算不了什么。


可是对另一个人却无端地成了天大的事情。


晚自习没有老师讲课,那维莱特像往常般拿出习题册,题目却比往常要难了好多好多。


他一遍遍读题,明明每一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完全没办法读懂。向来平稳运行的程序被拆解成一串串代码乱在大脑皮层里,自习课都要过去小半了,那维莱特还在强迫自己盯紧第二道小题。


一个月。


模范生那维莱特从没违过纪,平时被家里叮嘱着注重营养和锻炼,所以连请假都罕有。一个月说起来轻巧,砸在他的认知里就好似天文数字一样——那对莱欧斯利来说呢?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吗?


整整一个月啊。


话都没说过,那维莱特却越想越多。他想到小灵通怒冲冲的语气,想到大人们刻薄的话语,想到其他孩子都有家长在身边他却只有孤孤单单一个人。他心里越来越沉,越来越在意,慢慢地,有一个之前从没冒出过的想法在心里涌现,和那个“好孩子那维莱特”不停地拉扯。


今天是最后一天,他在学校的最后一天。


有三十天都见不到了。


在同学们困惑的眼神中,那维莱特走出了教室。


三十天那么长呀。


那么那么长呀。






“老师,我……”


被从小夸到大的品格和个性从不是假装出来的。那维莱特长这么大头一回糊弄人,他站在办公桌前,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眼神也乱飘,提前打好的腹稿背得磕磕绊绊,看上去反而真的像是不舒服了。


“我有点、有点头痛,想……”


话都说不明白了呀。


班主任神色担忧。


“想回家休息一下?”


“……嗯。”


“可以呀。”


她欣然应下,看上去反而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写完假条扣完章,她倾身拍拍好班长兼模范生的肩膀,说,怪不得你最近状态有点奇怪,有不舒服一定要早点说啊,身体是学习的本钱呢。


“谢谢老师......”






捏着不安的良心道了谢,那维莱特走出办公室门,整个人都在发烫。


他会去哪里呢?


既然已经请了假,那就一定要见到,至于见到又能要怎么样就先不考虑了。那维莱特站在往日的窗口处思考着莱欧斯利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这个时间,会不会已经回家了,那要赶紧下楼才可以。但课间和晚课时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以一班爱热闹的惯例,应当会有个欢送会的吧,所以应该还在学校里。到处找一找?可如果被监控后面的老师看到自己在漫无目的地乱逛,又该怎么解释?


也不要站在办公室门口了吧?被巡课的老师看见了,会不会显得更可疑?


早知道就先去问问克洛琳德了。


有点点懊恼,但箭在弦上,懊恼也没用了。那维莱特走在楼道里,把步子迈得很轻很小,漂亮眼珠心虚地转向左边又转向右边,路过某个班级的窗口时还低下头去,免得吸引视线。


【咯哒】


是年级主任的高跟鞋声……!


也太不巧了——那维莱特在原地慌张了一秒钟,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时就向墙边贴去。掌心冰冰凉凉,正好摸到一个铁制的把手,他下意识地拧动它,结果进到了安全通道的楼梯间里。


【咯哒、咯哒……】


呼吸乱糟糟,心脏怦怦跳。那维莱特心有余悸地攥紧拳头,在一门之隔后等待那阵堪比正义之锤的脚步声路过。


看来今天不宜撒谎。


咯哒咯哒的声音慢慢不见,那维莱特待在原处思来想去,也还是想不到对方去了哪儿,那个人长得像狗狗,为什么总像只猫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呢?


有点点失落,但他还是打算出门去碰碰运气。那维莱特握紧冰凉凉的把手,在打开门前深呼吸。


等等。


这个味道是……






看到那个影子时,那维莱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莱欧斯利真的在这里。


天台那么高的栏杆,旁边就是禁止攀爬的警示牌,他偏偏坐在最高的地方。双腿在无防护的高空和风声中不自控地轻晃,身体也没有很靠后,仿佛在眨眼之间就要一跃而下。


他要做什么?


那维莱特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巴,想要喝止,又怕任何一点响动都会惊吓到对方,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是觉得太难过了?


莱欧斯利听不到他的心声,只有听到风声、鸟鸣、和从地表传来的各种笼统不清的碰撞。夜幕黑沉望不到尽头,像一只无形无影的怪兽,下一秒就把那个抬头望着天空的人一起吞没。


怎么办?


那维莱特感到惶恐又无措,但他没有携带手机的习惯,想下楼去找老师,又怕在自己离开的时间内这个人会做傻事。


他好像也不是很喜欢笑。


像这样一个人时,就安安静静的,不闹不动,像被一层屏障隔绝在真实世界的表层之外,用一只脚来行走,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动。找不到依傍和存在的理由,索性就跟着一场雨融化、或是随一阵风飘走,看也看不清,抓也抓不住。


但无论对方是怎么样的,那维莱特决定了,他都必须要阻止坏事情发生。


力气大的好处是——就算狗很大只,也能抱起来就走!那维莱特在思考中冷静了些,估量了一下距离,一点、一点地向前走,把脚步声放到最轻、没有一点响动。


“嗯……”


他忽然听到一点声音。


软软飘飘,好像只是无聊时下意识发出的哼唧,没带什么异常或者负面的情绪。那维莱特一时有点犯迷糊,愣在原地。


在寂静中,莱欧斯利哼起一段他从没听过的歌,曲调很沉缓,又像春日般轻柔。歌词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中失真,他断断续续地分辨出一些关键词——太阳和云朵,月亮和星星,冰汽水和早餐,不想上学、咖啡糖的苦味,还有雨天和很安静的“你”。


叽里咕噜、乱七八糟,像从一千片的拼图里撒出来的几片,怎么拼都拼不到一起。


那维莱特在原地听了好久,心里没有了张牙舞爪的坏情绪。垂下眼睛时,他看到到地板上放着的双肩包,里面有几个花花绿绿的盒子——是学校里的小卖部才会售卖的零食,大概是要拿回去分给巷子里的小朋友们吃。


那维莱特没有再上前,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回了楼梯间。走下台阶时差点被几块碎砖石绊倒,他把那些杂碎清理干净,轻轻关掉了直吹着天台入口的通风窗。


三十天的话,可不可以睡饱?






学校门口有一家超好吃的车轮饼,口味清甜馅料足,每次都拍起长长的队伍。老板是个热情满满的大叔,自己穿得很简朴,但有时被赊个几元钱也就笑笑过去不再计较,还经常请大家吃东西。


后来,那维莱特得知,老板的手机屏保是自己早逝的妻子,家里还有一个因为身体缘故没办法参与学校学习的女儿。大叔攒了好多好多年的钱,终于能在那年给孩子做治疗。


手术的风险系数不低,也不清楚是理科班的哪一个先找到的说法——说什么,学校东北角上的大桂花树很有灵性,只要把小妹的名字挂在上面,手术肯定能行——那岂不是挂越多越好呀?一点也不唯物且不讲科学的计划就此生成,他们跟街坊邻居打听了一下手术时间,决定在前一晚动手。


恰巧,那天莱欧斯利没去学校也没怎么看简讯。晚上突然知道了夜袭的消息,翻着他们的作战计划,原本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可却越看越不对劲。


那个地方的栏杆确实有缺口没错,也是监控死角,按理说可以作为一场冒险的良好开端——等一下,正下方好像有一个地埋式的变电箱吧?最近正在检修来着。


这帮倒霉孩子。


耳边登时想起电光四溅的声响,莱欧斯利在一秒钟内从床上爬起跑出家门,打着电话把他们全都骂了一遍。到现场时,他们的确老老实实站成一排没再乱动了,在老大无慈悲的注视下支支吾吾地交代了前因后果。


莱欧斯利看着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南边有个缺口安全一点。走那边吧,出事儿我扛着。”



08.小巷


与学区房隔着一条街道左右的距离,有一个老旧的居民区。


巷子里七拐八绕绕出不小的面积,大多数年轻人搬走了,余下的居民越来越少,大多都是收入低于平均水准的老本地人。经过一二十年的整改,近些年已经没出过什么打架斗殴之类的暴力事件,但仍然是一个会被家长们告诫着不许靠近的地方。


作为刚搬来不久的学区房居民,那维莱特显然应该对那片散发着神秘力量的“迷宫”敬而远之。


可是!


最后一节晚自习被数学老师无情霸占,对方不仅没道歉还拖堂了足足十分钟,打乱了所有人的所有原定学习计划不说,还多布置了好几页练习册。


那维莱特大概是被愁昏头了,放学时郁闷地走在回家路上,在心里计算了好几遍,怎么都算不出能在十一点半前入睡的可能性。他下意识地盯着那个毛呼呼的后脑勺——某天回家时偶然发现,他和莱欧斯利有一段同路——不知怎得就跟对方一齐拐了进去。



好黑。



巷子里竟然没有灯光,视线霎时被夜色和古旧的砖墙包围,怎么眨眼都看不透,体感比大型鬼屋里最幽深的隧道还要漆黑。


思绪短暂地震动,那维莱特在原地定了定心神,打算马上转身出去,却听到越来越远、泛在空巷之中的脚步声。


外面灯火通明,有好多好多过路的人,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却只有莱欧斯利一个人。


在像里走之前,那维莱特只犹豫了两秒钟。


他不会靠近的。


走到没那么黑的地方,他就会离开的。





从那天起,那维莱特开始莱欧斯利放学了。


这里的陪伴只是单方面,他会默默走在莱欧斯利身后,隔着刚刚好可以看清的距离,并不上前。他一直陪他走,走进巷子里,走到微微出光亮和谈笑声的地方——那里有坐在摇椅上乘凉的邻居、老婆婆和杂货店,他在那里停下,直到莱欧斯利的声音融进其他人的声音,再走反方向的路,走进他所熟悉的世界。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明明不关那维莱特的事,也有另一条大路可走,可他就是想多等个几分钟,稍微陪对方多走一会儿。毕竟巷子里的路灯年久失修,夜里真的很黑,而且他从很小时就学习过防身术,有武力干嘛要浪费。


但是……


是错觉吗?


自从他做出这个决定后,莱欧斯利的脚步似乎变快了一点,脚步稍稍放慢就会被落在很远处,有时还会忽然看不见。



09.眼睛和电池


一中的位置不仅在市中心,还是一片特意划出的学区,寸土寸金的好地段,物价可想而知。


生活在巷子里的人常常要依靠体力劳动过活,看季节看天气,有时忙了半天,也不会挣很多。好在他们的物欲普遍也不高,负担不起商场便利店的高价日用品,依靠巷尾的小杂货店就刚好。


店主老婆婆的儿女们都去了大城市,最近的也住在相隔很远的街区,使劲浑身解数都没能把老太太说劝出从小生活的地方。她勤快了一辈子,虽然快要七十岁了也仍旧很精神,但腿脚已经不太方便了,再挂念也没法像从前一样照顾生意。


孩子们工作很忙,没办法天天过去照顾,但幸好有个很靠谱的小邻居。




“嗯嗯,已经存好了,我不跟奶奶讲……”


老婆婆自己有营生,就不想花儿女的钱。所以每个月的月底,她的孩子们会偷偷打来很多很多生活费,都交给莱欧斯利保管,当做应急的钱。


“不用给我买东西,我都不缺嘛……”


知道他现在上高中了,用来学习的时间应该会很紧张。那边的叔叔阿姨们想要他专心学习不再管巷子里的事情,老奶奶也说起想要去敬老院的话,最后都被莱欧斯利又一张又一张成绩单和奖状堵回去了。


“这叫什么话呀,要是没有奶奶,我早就冻死啦……”


莱欧斯利的童年都发生了什么,那维莱特努力了很久也还是不知道,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揪心——但他起码知道那位老婆婆是个宽容又善良的人,巷子里的人都很尊敬她。


感觉是可以写一部小狗报恩记的故事呀。


电话打完,小店主重新翻开课本,很自觉地上起晚自习了。


今天莱欧斯利没有来上课,那维莱特不能瞧着对方安全地到回家里去,所以仍旧会拐进巷子看两眼再走。


小店不大,有个露天吧台似的地方充做柜台,莱欧斯利通常会戴着半边耳机,边看书边照管生意、还有跑闹的小孩子和婆婆的起居。这样一心好几用的本领似乎已经很熟练了,自高一到现在,成绩始终高高挂在第一名,从来都没有下滑过。


下晚自习时已经没什么客人。空空的巷尾很安静也很昏暗,只有一个挂在老桂花树上的小吊灯和柜台前的台灯亮着。


那盏台灯怎么还是这么暗。


莱欧斯利凑在练习册前写字,那维莱特盯着他泛红的眼尾看。


已经很久了吧?每次到了晚上,都只有那么一点点亮光,感觉只能堪堪照清楚字,有时还会闪那么一下——而且他的眼睛似乎不太好吧,走昏暗一点的路时需要打开手电筒照亮。每一次放学都会呆坐在位置上揉揉眼眶,走出教室时红乎乎的,不知道是揉红了、还是本来就算是过度使用了。


打哈欠了,还不睡吗?


又在揉眼睛。


啧。


为什么还不换电池呢?





“你好。”


很像小狗头的脑瓜颤了一下,在它动起来之前,那维莱特不仅看清了灰毛毛的分布地点和耳朵翘起来的弧度,还看到了两个很旋很旋的发旋。


莱欧斯利抬手摘下耳机,看了他好一会儿。


“你好?”


说话了……!


好近,好近,在盯着他看,眼睛好大,声音好清晰——那维莱特忽然听到呼啦呼啦的响声,是脑内世界的某一片水域忽然涌起了漩涡 差点把他的语言功能给卷走——然后呢?头脑一热就过来了,他是要做什么来着。


那双雾蓝蓝的眼睛眨动了一下。


“需要些什么?”


把他当做顾客了吗……


其实是想要提醒他给台灯换一下电池,也要注意保护眼睛——长辈们似乎说过,有两个发旋是很聪明的意思,那旁敲侧击一下应该也能听懂吧。


那维莱特抿抿嘴巴。


“请帮我拿两节电池。”


“好的,”那张红红的嘴巴张合着,露出两个白生生的小尖角,“需要几号电池呢?”


几……号?


那维莱特凝固了。


电池。


还分。


几号吗?


这一刻,他的认知观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降维打击,所有既定或暂定的知识框架无限膨胀又坍缩,变成过渡失败的翻页动画——电池?几号?是按照电量多少来确定的吗——他看过频道九里关于电学的科学纪录片,那里面会有讲过吗。


什么,伏打、安培和欧姆?法拉第很会开跑车,改良灯泡的安徒生,听起来有点好吃的海森堡,莫名其妙的量子力学,还有无线电、和广播——好像全乱套了——那维莱特在心里道歉,可道歉似乎也没用,他现在需要了解的的并不是任何基础或高深的物理知识,而是现代世界的电池基本型号都有什么。


还在盯着看。


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糟糕的呆瓜。


怎么办。


眼睛真的好大。


电池的型号都有什么啊?


没办法呼吸了……


“忘记了吗?”


莱欧斯利轻轻地笑起来,那两只虎牙尖更叫人在意了。


那维莱特强壮镇定地抚过颊边的碎发,指尖碰到自己的皮肤,差点被烫得甩开手。


“是装在哪里的电池呢?”


太逊了。


不过他可真耐心啊……


那维莱特指指手边的台灯:“是一样的设备。”


好的。莱欧斯利说着,在柜台下拿出两节很普通的电池,动作利落到他都没能看清。


谢谢。那维莱特低声道了谢,微微俯身,没有好好挂在耳后的碎发又垂下去。电池的塑料壳怎么这么滑,他伸手抓了两次才抓起它。


好丢人……!


他握紧书包背带,转身离开。


“同学?”


那维莱特站定在原地:“怎么了?”


莱欧斯利拔高了声音:“有一节电池忘记拿了。”


“我,买多了。”


他说。


“麻烦你用掉吧。”



10.人来人往


被一滴水珠击中,大海并不会喊痛。就像他们那天说过了几句话,生活也并没有变得不同。


第一次见面着实有点丢人,当晚那维莱特懊恼到翻来覆去睡不着,怎么都调理不好。可就算失眠了,第二天也还是要上课。


那维莱特度过了相对昏沉的早读,惯例在早课开始前的时间出去买些水喝。刚一步迈出教室,那好听的音色和语调从楼梯口飘隔着好远好远飘进耳朵,和昨晚那么近、那么清晰的声音重合。


他今天来学校了。


心跳一震,那维莱特转身就回了教室,差点和正要跟着他出门的同学撞个正着,刚道歉过后就打了上课铃。第一节数学课是那么那么漫长,那维莱特坐在靠窗处被热气蒸着,痛苦得像只缺水的小青菜,渴得头脑发晕、整个人乱得不行。


再不愿面对也不能渴着啊。


下课后他还是出了门。课间的楼道人来人往,他表面上仍是淡定沉稳的贵公子模样,心里却疯狂祈祷着在对方忘掉那个傻傻的自己之前就不要再见到。所幸上苍保佑,莱欧斯利在那个课间是没有出门的,他也带着满当当的水瓶回到教室了。


可另一件不幸的事情又发生了!


某天买文具时路过摆放着钥匙扣的货架,他看到一只很可爱的小灰狗挂件。灰呼呼毛绒绒的,孤零零地挂在一堆小白狗同款里,像是邮票的错印版似的那么显眼——眼睛还绣得水汪汪蓝融融、很需要窝在被子里多睡一会儿的样子,即视感实在是太强了,那维莱特没办法不全款拿下。


他把它捧回家,很认真地清洗后挂上钱包。可是钱包总是被拿出来又拿出去,小狗难免会磕碰到,于是那维莱特又把它放在桌角,陪着他做功课那样。可摆在家里的桌角,上学时又看不到,装去了学校,又摆在哪里都不知道才能保护好。


放在笔盒里吧——笔盒是透明的,隔着薄薄的塑胶,小狗正巧可以坐好。在自习课上整理错题,他在取裁纸刀时不小心摁错了位置,刀尖划在小狗的眼角,流出的棉花像泪珠一样,那维莱特赶忙把它取出来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心疼得不得了。


于是那维莱特把小狗放进口袋里,决定用自己的衣服保护它,回家缝缝好。可走在楼道里时人来人往,不知道是谁把它从口袋里挤掉,怎么找也找不到。


坏主人。


那维莱特不讲理地责备了自己,整天都过得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小狗脏兮兮孤零零地缩在墙角、流着棉花说想家的可怜样。他难受得整夜失眠,第二天也打算浑浑噩噩地度过,小狗却在这时回来了。


“班长——”


班上的女同学风风火火地捏着它进来,说是在那个窗口的仙人掌旁边捡到的,看着像是你的小狗宝贝呀——那维莱特被失而复得的喜悦砸得晕头撞向,不知道说了几遍谢谢。


“嗯……?”


定睛一看,小狗眼角下面的伤口不知怎的已经被缝好了。绣口工工整整没有断线,缝着一个可爱的小蝴蝶结,蓝色白波点,紫色小花边。



11.“Beauty is in the eye of——”


表妹的一本恋爱小说中又说,在高中时代,只要是会喘气的同学,无论他或她有没有靓丽的容貌、无论成绩好坏品行如何,似乎都会在某一个人的眼中拥有特别的魅力。


这句话应该是对的。


班级里有一位很腼腆又很沉默的姑娘,平日坐在角落照不到光的位置,行走时低着头,黑框眼镜像是墨镜似的把眼睛挡住,平时只与同桌和课代表讲话。都已经好几个月了,即使已经很努力地展露了善意,作为班长的那维莱特还是没能看清楚对方的样子。


在一次普通又难得的体育课上,芙宁娜愣是跑了五层楼上来拉他出教室。扒在窗口一看,操场上围了好几个班的人,人群中央摆了好大一个爱心。


下课铃响,同学们乌泱乌泱地回到教室,女孩也像寻常一样低着头抱着书本坐回角落,可是她总绑在发圈上的小草莓不见了,脸颊却泛着草莓的颜色。又过了几秒钟,教室门口变得像是菜市场那样吵,一个人堆远远地从楼梯口飘过来,簇拥着那个朋友很多的理科班男孩进班级。


“人家没答应啊,没答应……”


他嘴上那么说着,笑得不太聪明。左手乱七八糟地揉着后脑勺,小草莓发圈挂在手腕上晃悠,酸甜的光芒布灵布灵。


“五楼楼道怎么回事?警告一次!”




同样的案例其实发生过许多次,只是因为那维莱特实在有点一心只读圣贤书了,才总会在人家用“那个”“那谁和那谁”来代指八卦时露出大受震撼的表情。


“皇上,您少学会儿习多体察体察民情吧。”


把目前五楼内存在的明恋、单恋、地下恋全部盘过一遍后,班长克洛琳德抱着手臂,看着平行班的平行干部,以及对方魂飞天外的神情:“尤其那小子,天天黏在你们班后门,心里打什么的盘算谁不知道啊?”


“……我会的。”


那维莱特还有点缓不过神。


“我只是觉得有些神奇,毕竟小草莓是个很害羞的同学,就连在班级内部也很少有过社交行为。”


“这你就不懂了吧!”


“Beauty,”芙宁娜紧接着抑扬顿挫道,“is in the eye of the beholder.”


“再说了,人家小莓也很可爱啊,只是不太擅长交朋友罢了,听说还救过好几只流浪小动物呢。就像德育老师曾经讲过的,我们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美、欣赏美的眼睛啊!”


是这样的。





所以……


“你是说……”


而且,既然沉默又羞涩的孩子都会印证这样的道理,那放在一个只是呼吸都很惹眼的人身上,就更不为过了吧?


“你觉得,莱欧斯利,很有,魅力?”


为什么要把一句话分成四个声部来念?


这句话又奇怪在哪里——察觉到了芙宁娜眼中的惊恐和娜维娅眼中的迷茫,那维莱特并不是很明白。他再次反思刚刚的发言,也并没有发现任何可以造成误会的表述错误。


“是的,”他点头,“我认为莱欧斯利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


【啪嗒】


那维莱特看向门口,一支金色自动笔掉在地上,它的主人是站在旁边的、既惊恐又迷茫的克洛琳德。


莱欧斯利难道没有魅力吗?


他的成绩好。即使不常能参加课堂学习,也仍然能考取年级第一名。所以,他应该是一个在缺乏监督的情况下也会用功学习的人,这是非常难得的品质。


他的相貌好。身形和五官都很优越,皮肤上也没有出现青春期的常见困扰。可他从来都没有因为自己的外形而骄傲,反倒还阻止过旁人欺负体重大的同学。


他的性格好。作为排名年级第一的学生,他总是发挥着好学生的带头作用,积极进取、团结同学。不仅在学习方面,日常也是——




“什么情况啊?”


那维莱特还在继续进行自己的论述,她们的目光彻底呆滞了。


“学校里仅有的两块唐僧肉,难道要内部消化了?”



12.好难


夏天真的很讨厌。




“是呀,所以真是了不得呢。”


精神恍惚的那维莱特看向芙宁娜。


八月份的暑假,眼下的气温显然已经突破了枫丹人民的宜居标准,但怕热的只会是人,而不是劳动实践课本身。


歌剧女王预备役的美少女已经懒得整理仪表了,她在摊位后面掐着腰撇着腿站,捏着把帕恰狗磨砂塑料扇,浑身上下只有纤细的手腕在转动,把扇面转得像蜂鸟起飞时看不见踪影的翅膀。


但她还是大声唱着:“我说那位的魅力,可真是了不得!”


那维莱特一下子精神了。


原本被高温融化掉了一些的肩背平直度再次紧绷起来,紫眼睛的瞳孔轻微飘动,在霎那间分出一瞥余光迅速瞥向斜对角——咳,那维莱特拿起冰饮,欲盖弥彰地含住已经被阳光烤热的铁制吸管。


“别装了这瓶早就喝完了。”


那维莱特被空气呛了一下:“……你小声点。”


“怎么了?”


这时候想起来让她小点声了?


“我为什么要小点声啊!”又想起来这些天受的苦,芙宁娜咬牙切齿地呱啦着,“那维莱特——人在做、天在看!把名字填在这个摊位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同一条路走了、这么、多年了,会不知道整条街最晒的位置在哪里吗?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你对不对得起亲朋好友的信任啊?”


怎么还没完。


道歉已经道不出新花样了,那维莱特身心俱疲地:“我已经把暑假作业都赔给你了,还是说你根本不需要那个?”


“这也不是作业不作业的问题……中午好呀!小妹妹想喝点什么呢……”


怨气想撒可以撒,但到嘴的鸭子可不能飞走——补习班下课后行人变多,芙宁娜随手捡颗蓝莓泡泡糖丢进嘴巴,瞬间化身高中生冷饮创业街销冠热门候选人。都看了好几天了,其变脸之快和出人意料的职业热情还是令亲表哥叹为观止。


“帅哥,这个怎么卖的?”


“西瓜汁的话,要分大杯和小杯……”


必须投身工作了!那维莱特强迫自己摘下遮阳帽,努力扬起销冠同款的职业假笑——克洛琳德分明说看起来有种命很苦的感觉,但为什么一下都围过来了?




从日出忙到日落,阳光都变得橙红红。


做了十几年的吞金兽的高中生们在这个暑假第一次投身劳动事业,搞得手忙脚乱、叫苦不迭。幸好销冠本人的热情和副手的外形实在是太过闪耀,眼前的冰块箱和大饮料罐还没等晚高峰便见了底。班委还要照管纪律,并不可以下班,芙宁娜索性去生意惨淡的摊位帮忙,那维莱特也被半求半拖地借走,被迫戴上海獭发箍做了许多出卖灵魂的事。


“你自然点儿。”


克洛琳德来娜维娅的小手串摊位串门,眼下在帮路人姑娘举手机,蹲在马路对面冲着满身局促的那维莱特比划:“啧,除了剪刀手就不会比其他手势了吗……好老土的心啊!太奇怪了!”


“啧……!”


但事实证明,只要长得好,成片差不了。


大帅哥看着一副天塌下来能当美颜背景的美貌,营起业却是手忙脚乱的反差感——萌呀萌呀,再多拍几张吧?拍多少买多少呀,大家都来拍照吧,于是在一小时过后仍旧大排长龙。


“……好吧。”


出卖色相究竟是怎么成了劳动实践的一部分呢?那维莱特思考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在实在受不了了决定开溜之前,跟下一位小姐礼貌地道了别。


“还得练。”


克洛琳德幸灾乐祸地,指指斜对面同样拥挤的人群。


“看看我们这吉祥物,简直像是有什么副业一样。”


那维莱特瞧过去,带着小狗发箍的人正巧笑出两颗尖尖的犬齿,白生生地晃眼睛,晃得他心尖一颤。他又看着合照者搂在对方腰侧的手,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他的确把杂货店经营得很好。”


“哦哟,这都知道。”


早早收摊DIY了好多水果泡芙,现下差不多要分发完了,娜维娅拎着紫色的小苹果甜品篮走过来,也忍不住笑。


“班长原来是会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类型。”


那维莱特完全没搞懂:“这个评价是从何而来?”


“为了多看两眼连太阳都能晒,这还不算奋不顾身啊?”不远处的芙宁娜也听见了,“但是你那点小心思也太明显了,不怕人家看出来啊?”


他还是没懂:“人家?”


她扯开嗓子喊:“就是特别特别有魅力的那个——”


“你小点声!”





承认他人的魅力,难道是一件很特别的事?


自从在某一次闲聊中说出了他对于莱欧斯利的评价后,朋友们不仅一惊一乍起来,还总是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


关于认为一个人很有魅力又能怎么样的问题,那维莱特也像“奋不顾身”的话题一样没能明白。他只知道,自己在看到对方的位置后毫不犹豫地选了斜对面会挨晒的摊位,这似乎的确有点奇怪。


既然只能这样,不多看两眼岂不是亏了?


在和人打交道的方面,莱欧斯利的确专业并且和那维莱特不同地,他对于被当做吉祥物的事情接受良好,切实地贯彻了理科班“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的战略。


拍一张照片?没问题呀姐姐,两张、三张?那可是另外的价钱。小嘴一张就是唠,毫不吝啬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大眼睛放电,爱笑又嘴甜,精通人性,还会算计钱。如此超规格的设计简直就是为了扰乱市场而生的,要不是还有一个手忙脚乱的数值怪站在那,隔壁班大抵是要经历一场无情的惨败了。


“真过分,”芙宁娜在繁忙的间隙不满地抱怨倒,“个人贡献奖不会要给他了吧?我可不想白忙活一通呀。”




从早忙到晚啊。


终于快完事儿了,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向这边走来。那维莱特注视着她们,余光瞥到莱欧斯利正慢悠悠地窝回摊位,似乎是打算偷懒,但又被班长大人勒令不许随地大小睡,只能眯着眼睛发呆。


“帅哥,还有没有雪糕呀?”


那维莱特露出一个浅笑:“很抱歉,我们要收摊了,请明天再来吧。”


“喔、喔,”被认真看着的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把视线移开,拉着笑得促狭的好朋友的手臂晃晃,“那我们去对面。”


“好……”


莱欧斯利好像已经凝固在原处。


又变成很困的样子了。


蓬松的发尖翘起来,迎风凌乱地迷糊着。几缕阳光穿进树叶间的罅隙撒在他身上,就连精巧的鼻尖碰到一点暖烘烘的夕阳——看起来是巧克力味的,又像一朵焦糖味的小狗云那样。


眼睛也彻底闭上了。


满脸都写着不想营业呢。


“同学。”


那维莱特叫住她们,轻声说。


“那个摊位也已经卖光了,去另一边看看吧。”




回家的路上,他喝着同学为表感谢而送来的最后一瓶无糖饮料,看着莱欧斯利懒洋洋的脚步。他忽然想,人是不是会在某个时刻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就像夏天忽然变得没那么讨厌了。



13.暗恋


不分白天黑夜地复制粘贴,高中生们能够记在心里的时间,大概就只有考试和放假的日子。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等到有所反应的时候,就已经完全移不开视线了。


关于魅力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但又没那么惊天动地——路过时看看那个常常空落落的座椅,擦肩时多嗅一下当时的空气,回家时多同行一段距离,给小狗洗澡、穿小衣服时,多加仔细和小心。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在不长的时间内第无数次被这样问到时,那维莱特沉默了一小会儿,不太确定地说我应该是在暗恋他吧?得到了又一段沉默过后猛然炸响的高分贝尖叫。




“咳咳。”


芙宁娜说要考考他。


“莱欧斯利今年十几岁了?”


“十六周岁。他上学似乎比较早,要比我小一岁。”


芙宁娜抖抖手中的A4纸。


“莱欧斯利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十一月二十三日。但去年的那天他没有来学校,应该是和巷子里的人一起度过了。”


芙宁娜推推不存在的眼镜。


“莱欧斯利的爱好是什么?”


“他喜欢喝茶吧,加糖的。即使在夏天也会拿着保温杯,但有时候会是装着冰块的水。也并不讨厌运动,但是更喜欢多睡一会儿的样子。”


芙宁娜清清有些发干的喉咙。


“莱欧斯利的哪一点最吸引你?”


“具体到某一点的话,我不太好说。因为他是个特别的人,好像无论做什么,都能让我忍不住多看一会儿……他虽然个子很高,但脸颊却很可爱,有点像是——”


“好了。”


芙宁娜犀利地眯起眼睛,那维莱特不禁有些紧张。


“我的答案有问题吗?”


“……我哪知道啊,我又不认识他。”


扯不下去了,芙宁娜把手里的白纸往桌上一甩,向后靠回座椅,表情很无奈。


“但我知道你!的确是完蛋了!”



14.回头


那维莱特由观察发现,莱欧斯利看似慢慢悠悠的,但似乎时刻对周围的环境保持着注意。


他会注意着同学的招呼,在分寸内轻松地问候回去;他会注意着很小的动物,视线偶尔跟着鸟雀飘远;他还会注意着周围的陌生人,在碰撞之前轻快地避让和闪身——有时那维莱特走得快了点、把距离拉得近了点、看得时间久了点、或是根本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点,莱欧斯利会忽然回过头,让他差一点点就被看见。


简直像是stalker一样啊!


被心虚和心跳给忽悠住了,那维莱特完全忘记他们本来就顺路。他用尽全部的肢体协调能力闪进墙后或是哪里隐蔽,不想被发现又更不想让对方一个人走进黑漆漆的巷子,焦心地等上几秒,就又轻轻迈步出去。


好在拉开一段距离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每一次重新上路之前,莱欧斯利也没有走多远。



15.糖果


比起一旁的城区,小巷里的生活要苦些难些,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好的消遣娱乐,但却像一片温馨的、与世隔绝的乐园,或许是因为砖瓦的原色要比钢筋水泥暖一些。


户主父母外出做工的时候,还没上学的小孩子就留在家里,周末还会加上几个上了学的。他们大多五六七八岁,都是调皮捣蛋人厌鬼嫌的年纪,但却对莱欧斯利这个老大十分拥护。


“莱!”


除了在称呼上有些没大没小——但是那样单个“莱”字蹦出来的时候,脆生生亲昵昵的,那维莱特听着暖洋洋的,用来喊那个懒洋洋的人就更暖乎了。


“莱——莱……”


“诶,听着呢。”


莱欧斯利坐在杂货店的柜台前做功课,写下一个选项,慢动作般向后靠去椅背上。他低下头,围在身旁的小弟小妹挤在一块闪闪发光地看着他,像窝嗷嗷待哺的小燕子。


“又怎么啦?”


他们指指他手边五颜六色的柜台。


“想吃糖……”


莱欧斯利煞有介事地喔了一声,看表情分明是早就心知肚明了。


他又一转眼珠。


“今天是周几呀?”


“周二!”


“周二用英语怎么说呢?”


小朋友们很整齐地喊出那个单词,没想到发音还蛮标准。


“真棒。”


莱欧斯利也笑,回身在摆放文具的位置翻翻找找,最后拿出一盒未拆封的2B铅笔。笔杆不是绿油油而是少见的黑漆漆,在小孩子看来,或许会有一点点酷。


“拿去分了吧。”


“哇——”


年轻就是忘性大呢,刚刚还缠着要吃糖,这下被一盒铅笔忽悠坏了,你一个谢谢莱我一个莱真好,莱欧斯利就撑在桌面上,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叽里呱啦地跑走掉,大概是去画小石头和院墙了。


“别跑太远!”


“知道——”


等到最后一个小朋友消失在转角,他转身去拿挂在椅背上的双肩包,在某个夹层或小包中数出几张纸币放进收银的抽屉,继续解练习题了。




虽然那维莱特并不是每天都会经过,但小巷里每天都会有小朋友。


巷子里的叔叔阿姨们叮嘱莱欧斯利不要给孩子们吃太多糖,否则会生蛀牙,可是小孩子们才不管这个 无论解释过几次都去缠着要。莱欧斯利好认真地说不行不行,答应别人的事情必须要做到,他们说我们绝对不会告诉爸爸妈妈呀,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是呀,但我还是害怕被发现——莱胆小——嗯嗯我就胆小,我还要让他们把拔蛀牙的钱扣在你们的零花钱里——莱过!分!


如果是两天内的第一颗,糖还是会给了的。如果前一天已经吃过,就会被不知道什么别的给糊弄走了。小孩子没什么金钱观念,只是把身上的几角零用钱都拿给大哥哥,对方会捡几张不太漂亮的,说着够啦够啦快去玩吧,然后再自己补上差去的数额。


相同的场景看得多了,那维莱特一边觉得温馨可爱,一边又老是在小店主自掏腰包的时候罕见地心疼起钱来。某天回家时他心念一动,凭着记忆去储物间翻翻找找,翻出好大几罐过年时买的、已经快要落灰的、颗粒小小的天然水果糖。


他在父母和表妹活久见的注视下把它们搬进房间——是有多少个孩子来着?他也不记得了,于是多包了几个小包。第二天下学时,带着糖果来到了巷尾。




可是要怎么给出去呢?


站在迈出一步就能够看到他的墙后,那维莱特反倒犯起了难。他没跟小孩子打过交道,心里有点紧张,更何况——虽然他根本没这个心思——总不好当着人家的面笼络人家的弟弟妹妹吧?


“哔哔。”


嗯?


那维莱特循着声音看过去,看到几个小脑袋扒在墙角,几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没错、没错……在那维莱特困惑的注视中,他们神秘兮兮地互相确认了眼神,像是在参加秘密任务那样弯着腰咕噜过来,围在他的腿边。


好多……!


那维莱特更紧张了。


“哥哥好。”


但是作为大哥哥,是不可以露怯的……!


“你们好。”


“你叫什么呀?”


小孩子们那么小,像那种毛乎乎的小动物,仰着头看他有点费力的样子,于是那维莱特蹲下去与他们平视。


“我叫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那维莱特呀,对对,是那维莱特呀。他们凑在一起拼读了几遍,不知道又确认了什么。


“那,”有个小姑娘拍拍他的肩膀,“你长得可真好看呀,白白的。”


第一次见面就用了单个字的称呼吗?那维莱特反应了一会儿——听起来比名字亲昵很多,放在他身上有些罕见。


“你太白啦!”他们接着说,“要多晒太阳,莱说晒太阳健康。”


又有孩子说:“但是雪人晒太阳会化掉!”


“我不是雪人。”


他笑着说,心里无端地轻松了不少。


“我和你们是一样的。所以我也会多晒太阳,感谢提醒。”


那你为什么这么白呢——巷子里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白的人,所以他们有好多都好好奇。我的肤色是天生的,嗯,也就是,嗯妈妈生的——那维莱特很认真地听着,努力用小孩子能听懂的语言认真回答。原来是这样呀——小同学们的想法很天马行空,真的被认真对待了,反倒又感到好新鲜呀。


“那来这里做什么呢?”


“啊。”


差点忘记正事了。


那维莱特拿出那个糖果盒,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们哗一下游过去,眼睛放光地哇哇地叫唤起来。


“是电视上的……”


“是吗?我不太懂糖果。”那维莱特说。


“这个很贵的!”


“一件物品再贵,放着不用也是浪费,”他说,“我也不喜欢吃糖,所以决定分享给喜欢糖果的你们。”


“那真好呀……”他们很开心也很讲礼貌地说谢谢,一边去口袋里拿零用钱,“我们不会白拿——”


“不用的、我不缺钱。”


孩子们露出呆滞的表情。


“呃,”那样讲好像太傲气了,那维莱特绞尽脑汁地找补,“意思是,我用不到这么多钱,所以给我会很浪费。但我也不会白白送出去的,你们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们的表情变得坚毅,好像可以为了这盒糖果付出一切代价似的。


“你说!”


“莱没有糊弄你们,”那维莱特把声音放慢,温声说着,“吃太多甜食、尤其是糖果,是会长蛀牙的。牙齿生病很疼很疼,也会变得不漂亮。所以答应我,虽然这个糖果很小,但每天最多吃一颗,好吗?”


“好!”


“要听莱的话,尽量不打扰他做功课,好吗?”


“好!”


那维莱特发了会儿懵。


“我们就这样约定好了?”


“好了!”


原来跟小孩子打交道也没有很难啊。









“不对。”


他们很听话地只拿了自己的部分,把余下的几袋交给那维莱特保管,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品尝起来。


可当第一个孩子把糖果放进嘴里的那刻,那维莱特才觉得有点问题。他的表情严肃起来,锐利的模样很有气势,搞得孩子们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


“那怎了?”


他沉声道:“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们怎么可以随便找陌生人攀谈,还接受陌生人的糖果呢?”


他们眨眨眼睛。


“攀谈是什么东西呀?”


“就是聊天,像我们现在这样。”


学到新词了!回去一定要找莱攀谈一下的,他们又变得乐呵起来,攀谈啊,攀谈,听起来好厉害呀!简直就是大人才会说的词呢。


啧。


“攀谈的问题还不重要,”那维莱特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带坏小朋友了,“重要的是,你们怎么可以随便靠近陌生人呢?”


“因为莱说——”


“嘘!”


那个孩子捂住另一个孩子的小嘴,凑仔他的耳朵边上悄咪咪地说了几句小话。然后他们又转过身,分别对着另外两个孩子说了几句小话,一个接一个,几秒钟就全都说了一遍,像是小小的多米诺骨牌一样。


站在最前面的孩子最后笑呵呵地拍拍他。


“因为哥哥你是一个好人,我们早就知道啦。”


那维莱特云里雾里:“为什么?”


唰啦——


像被风吹走的小云片那样,孩子们没有留下一个解释,捧着糖果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我们不会告诉莱的——”



16.早餐


高中时期,是一个人类的胃部最为脆弱的时期之一。


莱欧斯利的皮肤很不错,肤色健康、质感光洁细腻,本以为是因为在饮食方面多有注意的结果,没想到单纯是中了基因彩票。在第三次目睹到对方因为低血糖而遭到紫发班长怒骂时,那维莱特还是坐不住了。


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应该不算是越界吧?


白天和夜晚都要用来学习,那在什么时候做呢?那维莱特一向早睡早起,在洗漱后的时间进行晨跑锻炼,现在他决定匀出这一部分,来进行制作早餐的实践。


从原材料的选购,再到做熟后上桌,全部都是那维莱特一手操办的结果。


清晨的菜市场里人好多,摊子里摊子外,几乎全都是发根泛白或全白的爷爷奶奶。那维莱特虽然也是白发,但那一身茫然无措的青春气息还是吸引了长辈们的视线,纷纷喊他过去听课,很热情地教小帅哥怎样挑选一颗新鲜的番茄或是什么。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种蔬菜啊。


还在上高中,怎么还要早起买菜呢?那维莱特记下最后一点笔记,放进最后一颗西兰花,打开手机扫码支付,然后认真地讲述了前因后果。


“真是有心呀。”


那个阿姨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送给他三颗颜色很深的鸡蛋:“有这个决心疼女朋友,做什么都会成功哒!”


女朋友。


那维莱特从脸颊红到脖颈。


“不、不是女朋友的……”


购买食材的部分异常顺利,那维莱特拎着满当当的菜篮回到没人在的家里——爸妈出差一走就是两三个月,平时的早餐自己解决,午餐和晚餐雇人送来,所以厨房还跟刚装修好时没什么两样。


但今天!


那维莱特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气,拿出还未拆封的围裙。


它就要变成战场了!




“在我看来,早餐最需要注重的就是营养均衡。”


芙宁娜放下筷子:“确实。”


娜维娅拿起水杯:“没错。”


克洛琳德连连点头:“太均衡了。”


“味道如何呢?”


她们不再说话,纷纷地认真看起了习题册——是不好吃的意思吗?那维莱特自己又尝了一口。


“会不会有点清淡。”


芙宁娜小嘴一张:“你管这叫有点——”


“咳!”


还是不要太打击孩子的积极性吧,克洛琳德摁住她,然后措了一下词。


“这令我想到了上周活动课的莱欧斯利。”


哦?


那维莱特露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凭借着一道加强版柠檬炖鸡,莱哥以一己之力酸倒了在场包括烹饪老师在内的所有人类,在厨房的禁止入内警示牌上喜提大名,”她真诚地评价道,“我看你也快了,干煎鸡胸肉拌西兰花碎末再滴两滴鱼油调味,这是人类能接受的食物吗?”


“可这很有营养,”那维莱特有点羞愧,“原菜谱放了太多调味料,我认为少加一点会更好吃……”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少加的——”


“唉!”芙宁娜想到了,“那你俩以后得一起做饭啊,多加一点少加一点的,最后说不定就正好了呀。”


以后。


没有人想要吃,那就自己解决掉好了——那维莱特戳起一块小西红柿,在心里想着“以后”这个词。


以后呀,以后……




早餐计划在他第四次切到手、又发现莱欧斯利是坚定的“不吃早餐派”后彻底宣告失败。


忙活半天全都是白忙活,人家甚至不会知道这一切发生过。芙宁娜啃着一个相对成功的蛋卷,瞅着他直摇头:“话都没说过两句,你到底图什么呀?”


那维莱特动动手指——自己很少受伤,指尖缠着创可贴的感觉有点奇怪,他一时还适应不了。


图什么呢?也不图什么。


“你跟他熟悉吗?”


“我上哪儿认识他啊?琳德姐跟他熟,”芙宁娜又在姐本人幽怨的注视下补充,“特↑别特别熟哦,经↑常↓在一块儿唠嗑。”


“妈呀芙宁娜我求你——”


“也是。”


那维莱特露出“此题有解”的轻松神情,毫无阴霾地看向隔壁班的班长。


“那能不能麻烦你劝一下莱欧斯利,不吃早餐对胃不好的,”他又想了想,然后补充道,“就说是校医的嘱咐,可以吗?”


搞什么啊。


语重心长的,小小年纪怎么大叔心态啊?克洛琳德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从眨也不眨的眼睛、缠着OK绷的手指、再到有点歪歪扭扭的字。她最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轻轻地嘁了一声,扭头拉上娜维娅去小卖部买水和零食。




几天后的早课间,那维莱特照常路过隔壁班级的门口,神奇地发现了一只在迷迷糊糊啃面包的狗包,塞得像圆乎乎的脸颊慢慢鼓动,感觉下一秒就要吃到脸上去了。



17.总有一天


不长不短的三年时间,那维莱特从没做过“总有一天”的白日梦。


如果做个始终如一的人算是一种浪漫,那他们应该都是浪漫的人。每一次叫他辗转反侧的揪心都证明,莱欧斯利永远不会被生活磋磨成陌生的样子,于是那维莱特仍旧只是远远地看着,像望进一扇遥远又宁静的、透向奇妙世界的窗口。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他们的确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是没关系的。


既然爱情是不需要讲道理的事情,那么暗恋应当也不是。他不需要莱欧斯利走出自己的世界,也不需要很多很多回音。


他只需要知道台灯一直有在很亮地工作,小朋友们没有再吵着要会蛀牙的糖果,有个人会在早课前边啃面包边睡觉,脸颊鼓得像是小松鼠吞下了好大的松果。他不再害怕晒太阳和小朋友,没有再弄丢过蝴蝶结小狗,会做了潦草但很营养的早餐,也不会再把指尖划破。


高二那年的运动会他们又擦肩而过,慢慢靠近时他的心跳好快,可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抬起眼睛,只是垂着头等对方经过,说了句不清不楚像梦话的加油。回家后他边懊恼边做功课,躺在床上又懊恼了好久,最后在懊恼中入睡,然后做了一起环游世界的梦。


他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又像是说过好多好多。他为好多事懊恼过好多次,最后都莫名其妙地叫他脸红发热。


也许都没那么糟糕。


也许这就是暗恋。


在每个将要触及的瞬间无疾而终,像是清凉的雨滴透过指尖,渗进早就变深变重的土壤和砖石——在视线碰不到的地方,它们又会去哪里呢?被第二天的高温蒸发回云朵?还是被一颗未破土的草芽吸收?


一遍一遍不停想。


猜来猜去猜不中。


也许这就是暗恋。


翻来覆去没结果。



18.等一等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放学,比平时早上很多很多。


像往常一样,莱欧斯利走在前面,那维莱特跟在后面,他们走过闭着眼睛都不会迷失的老路,同向而行、却从不擦肩。


太阳快要落山了。


以往在这个时候,那维莱特应该已经看着莱欧斯利拐进巷尾——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之前,他会先转动脚尖,然后再迈开另一条腿、连带身体肩膀慢悠悠地跟上,好多次晃晃悠悠地像是要摔倒了,却总能轻又稳地前进。像只灵动但又不爱动弹的黑猫,吃饱喝足就迫不及待地钻回房间,再多浪费一点生命能量都不乐意。


今天是怎么了呢?


这段路在好像变长了一点,把时间也无限地拉长,可漏斗中的沙砾仍在一颗颗下坠,那维莱特没有很贪心,却仍期望它变得再长、再慢一点点。


在他的记忆中,莱欧斯利的脚步好像在越来越慢,最后慢到快走几步就可以拍上他的肩头,慢到停下来多看他几眼也不会跟丢。他那么高挑,脚步却那么轻盈,只有走过雪地时才会留下声音和痕迹——那维莱特最喜欢冬天,是否也有这一个原因?



莱欧斯利忽然停下了。



那维莱特还在胡思乱想,没有一点防备——热度和茶香波的气味在认知中无限放大,他近乎感到自己的嘴唇擦过了对方颈后翘起的发尾。如果有人在旁边,肯定能发现他的瞳孔变成了漩涡的样子,根本不存在的心脏病也像是要发作了。


好香。


不仅有茶香波的味道,还有衣物的、干干净净的柔顺剂味道,他还是第一次嗅到。毛细血管里炸开好多礼花,让他从肩颈红到脸颊。那维莱特全身的肌肉都绷直了,嗅着那股淡香,呆愣了足足两秒钟。


“不好意思。”


那维莱特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前脚拌后脚地撤了两步,低下头,转身就走。



“等一下。”



【咕咚】


等一下。


亮橙色的太阳挂在地平线,是已经要落下了——空气很安静,那维莱特没有听见第三个人的声音,又觉得不敢相信。于是他便僵硬在原处,心脏像是被小海獭抢去敲贝壳了那样砰砰乱撞。


他在对他讲话吗?


“对,”对方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就是你。”


就是他。


那维莱特反应了好久。


他对他讲话了啊。


身后传来一点衣物的窸窣声、和莱欧斯利调整背包时惯有的声音——他应当是转身了,是在看着他的。


“你想考去哪里?”


“我......”


考?


考什么?考哪里?大学吗?


还能是什么啊。


在喜欢的人面前这么慌里慌张的,简直是太逊了!那维莱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挪动僵硬的脚步,转身面对对方,却还是没有抬起眼睛。


“国立大学,”他说,“你呢?”


余光里,那维莱特瞄到他正叼着个棒棒糖棍——咖啡味的,他买过一根尝过,比起正统的咖啡味道,其实要甜上很多。


“没想好诶,能上再说。”


还在为学费发愁吗?


可是以他的成绩,应该可以上很好很好的大学。那维莱特一时间有点着急、近乎是乱了方寸,下意识地抬起了眼睛。他想说没关系的、一定可以的、你不要太担心,我也有一些钱还存着、大一学年应该是够用的,或者我陪你一起、无论是勤工俭学还是什么都可以。


“那……”


可他又有什么立场说这些话呢。


莱欧斯利在笑盈盈地看着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催促——那个笑容好像要比往日柔和,安安静静、融在暖洋洋的色彩里。他的眼睛也如同初见般迷蒙,挂着不透明的水雾和清凉,平息掉落日下无端的燥热。


差点忘记了,他是无所不能的。


“没什么。”


那维莱特摇摇头,用了珍重的语气,却没发现自己露出了怎样的笑容。


“祝你升学顺利。”


“谢谢。那我祝你……”


莱欧斯利的语调不再上扬,听起来分外可爱和真诚。


“梦想成真。”



19.大学


考上了同一所大学,算是梦想成真吗?


录取结果公布的那段时间,那维莱特时不时就去高中官网翻翻更新的喜报——他当然是没什么悬念,也知道莱欧斯利的成绩相当高。但现实因素总会在某个时刻变得不可阻挡,他们都只是学生,什么都改变不了。


许多顶尖学府的录取结果都出来了,那维莱特都没发现莱欧斯利。他刚刚才难以置信地想着,难道他们会考进同一所大学吗?


国立大学的喜报就欻一下弹出界面,大红色的版面上,那维莱特和莱欧斯利这两个名字又肩并着肩,似乎跟一次寻常的月考没什么不同。


高中真的结束了,但大学还会继续。


那他会去报到吗?


从高考到现在都很平静,唯独这一刻紧张得无以复加。那维莱特点开与克洛琳德的聊天框,刚打出“请问”两个字,对方就像早有预判似的秒回一句不知道自己问去,随即把一个联系方式甩给了他。


谁的联系方式呢?好难猜啊!


那维莱特深呼吸,颤着指尖点进去。对方头像是一只糊了吧唧还很有动感的黑小狗,动态栏空空。他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在好友申请的自我介绍那一栏里删了又打、打了又删,只留下一句“我是文科一班那维莱特”,最后还是没鼓起勇气发送。


再酝酿一个小时。


那维莱特点击退出,却发现莱欧斯利发送了两条动态。



——不想上早八怎么办

-人之常情

-没办法。

-要去?

--考得好有奖学金诶,为什么不去

--老大考得好,有市里的全额补助~


——国立的宿舍有没有空调啊

-有

-有

-有的兄弟,有的

-老大什么时候喜欢吹空调了?

--总有怕热的人嘛



宿舍里有空调、心上人也会去报到。那维莱特一下子得到了两个非常值得庆祝的好消息,开心得晚上都没怎么睡着。


但坏消息也是有的。


国立大学没有分校区,占地面积极大,逛完一趟约等于跑完几次全马。那维莱特的预感非常不妙,搜出地图定睛一看,法律和金融更是被隔在学术世界的两头,报到时落地的机场都不一样。


像是生活在不同的城市,这下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20.雨天


那维莱特最喜欢雨天,因为总有好事发生。




大学生活的一切都比想象中要容易适应,除去忽然变远的距离。


法律史的选修课是晚课,教室在综合楼。金融的课程半数都开设在这边,虽然挺近,但除了个别几个法律爱好者,也没什么人会浪费大好的周五晚时光去选这种跨专业的课程。


所以呢。


看见那个连头发丝都在散发困意的灰毛球的时候,那维莱特完全走不动路了。


莱欧斯利怎么会在这里。


身后的同学在轻声提醒,那维莱特道歉后连忙让出通路。早已抢占有利地形的芙宁娜向这边招手,他就一步做几步地迈上阶梯,闪进倒数第二排,那个球不断放大又放大,最后清晰到可以看清两个标准的发旋。


“哎呦喂……”


就过了一个暑假,不知道的还以为几百年都没见过了。芙宁娜被那氛围腻歪地难受,总有种即将成为某种play的一环的不详预感,赶紧扯着他坐下。


“你来之前就睡着啦,”她坏笑着凑近,“这位置怎么样?”


这么多年的零用钱没白掏啊,那维莱特甚至有点感动:“特别好。”


她高深莫测地:“一会儿要下雨啊。”


“是的,我带了雨伞,”那维莱特点头,“大学生活使你养成了提前查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吗?这是个非常大的进步。”


“……转人工,”她说,“一会儿可是要下雨啊!”


那维莱特不明所以地回视她。


“啧!”


孺子不可教也!芙宁娜向后努努嘴,压低声音:“不是所有人都带了伞的。”


那维莱特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


“服了!”


音量没太注意,他看到身后的脑瓜动了动。


“你看两本言情小说学学怎么谈恋爱追人吧好吗?别搞你那柏拉图式的暗恋了,看着都着急。”


早点A上去暑假就能抱老婆了,也不知道到底在犹豫什么又想干什么!芙宁娜骂骂咧咧地,没给他开口教育自己的机会:“意思是他没带雨伞,这不是英雄救美的好机会吗!”


原来还有这种解题思路啊。


“我明白了,”看着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妹,那维莱特被发自内心地感动了,“以表感谢,我可以帮你做这门选修课的期末。”


“我嘞个爱情的力量啊那我以后天天跑金融楼占座哥你能不能把剩下的也——”


“不行。”





在睡觉。


上了大学,好像还是特别特别缺觉,现在老师不怎么去管学生了,莱欧斯利索性就从头睡到尾。脸颊埋在臂弯里、露着两只狗耳朵似的发尖,看上去还是那么毛呼呼。


“我先走……”


芙宁娜爽睡一觉醒来,睁眼就看到表哥在透过手机屏的镜像看后排的准表嫂——眼睛都不眨啊?你是哪位啊?说好的人淡如菊呢?爱情面前可真是众生平等啊。


她酝酿了一会儿,最终没吐槽什么,只是放低了声音:“雨一会儿就下大了,你俩也别搞太晚。”


“好的。”


一旁耳朵尖的同学纷纷抛来狐疑的目光。





睡这么久是正常的吗?


那维莱特看了莱欧斯利好一会儿,没看到一点要醒来的迹象,于是犹犹豫豫地拍了下对方的肩膀。几声困到不行的哼唧叽里咕噜地溢出来,听得他心软到不行,最后也没舍得把人叫起来。


真的面对面,他就敢说出口吗?


空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那维莱特碰了碰他的发尖,触感蓬蓬软软的。


喜欢三年了,再多一周准备也没关系吧。


不知道头发是不是小狗玩具的开关,那颗脑瓜动了一下,好像是要醒过来了。那维莱特站起身、最后看了看他的发旋,轻轻把雨伞放在他的手边。





有点像个胆小鬼啊。


原本能看到小动物从深度睡眠中苏醒的全过程,这下要又多等七天,还不见得能再碰上相同的机会了。那维莱特下着楼梯,直觉得脚步比往日沉重,下去的路都不太轻松。


身后传来脚步声,醒来得比想象中要快些——那维莱特暂时还不知道怎样坦白自己的小九九,更不想当做陌路人一样和对方擦肩,索性叫避战心理完全占据了天秤的最高处,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可他越走越快,身后的脚步声也不停在加快。


难道是在——


“等……”


是在追着他吗?


“等一下!”


那维莱特立刻在门口刹车,鞋子的跟有点高,他险些把脚给崴了。


刚刚站稳转身,身后的人就从楼梯口闪下来,看到他的那一刻那维莱特又生出跟先前同样的逃兵想法,可是被那双眼睛看着,又完全挪动不了了。


刚睡醒就“剧烈”运动,莱欧斯利扶着墙壁喘了几口气,然后才向对方走去——他张开嘴巴,那两颗犬牙尖从红润的唇瓣下冒出来。


“那维莱特?”


被叫到名字了,还是头一次呢。


对方念得挺自然,却又有一点点踟蹰和生疏,像是在心里默念很多遍,却又第一次说出口的法文单词——原来你还记得我,那维莱特想这样说,又怕显得过于自大和莫名,只是压抑着心里的雀跃问道。


“你认识我?”


“我们讲过话的,”莱欧斯利笑,“你忘了?”


“没有忘。”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呢?那维莱特脱口而出,然后干巴巴地:“有什么事吗?”


“雨伞忘记拿了。”


“你带了吗?”


“没呀。”


那维莱特变得有点郁闷:“你其实可以用这把的。”


什么呀。


大概再聪明的人,在某些时刻都会有点犯傻。莱欧斯利有点好笑地看着他,谁会莫名其妙拿了人家遗漏的雨伞用呀。


就像是莫名其妙地跟在身后,眼神比太阳还烫,还以为自己做了很好的跟踪。实在闷不住想要问问他,却唰一下闪进墙后,动作快得像个错觉,却不知道发尾还飘在空中。白发配着戴蓝蝴蝶结,在夏日里像一片雪,看起来冰冰凉凉闪着光,怎么可能难发觉。


在认真的注视中,莱欧斯利稍稍放空着,鼓了下左边的脸颊,看起来像是被吹了一小口气的泡芙壳。


他插起腰:“那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好生动,是记忆里没有的样子,那维莱特心里又涌上隐秘的欢喜,因为关于莱欧斯利的图册又可以扩充一页了。他今天穿了宽松的外套和紧身的内搭,手指半数没在宽大的袖口里,只有指尖探出来掐在窄下去的腰侧。从高一起就有许多人夸奖他的好身材,那维莱特却到了大学才第一次这样看看。


眼眶有点发涩。


“我喜欢淋雨。”


这个是真的。


“淋雨会感冒。”


莱欧斯利说。


“我很少——”


“很少生病吗?”他又说,“也是,你天天都在学校里呢,大模范生。”


原来你记得。


眼眶发热,那维莱特深呼吸,用几秒钟让眼前奇怪的水汽挥发走。然后他鼓起勇气迈出一步,拉近他们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抬起头。


他看着莱欧斯利发怔的眼睛。


“那我送你回去,好吗?”



21.等你下课


耽误得有点久,走到一楼时雨势都变大了。那维莱特不太想在心上人面前被淋成落汤鸡,更不想对方淋湿。


第一次遇见莱欧斯利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原本很轻很细,却随时间变得滂沱,打在身体上会稍稍发痛。那天,莱欧斯利就站在这样的屋檐下,可他没有选择再躲一会儿,而是迈进雨里湿透。


那维莱特转过头,莱欧斯利就安安静静地蹲在他旁边,长腿收进宽大的外套里,变得没有很大只。他把手缩进袖口搁上膝盖,脸蛋也叠上去,堆起一点脸颊肉。


下雪时总窝在毛领里冬眠,是不是怕冷?


“莱欧斯利?”


“嗯?”


听起来要睡着了。


“我可不可以等你下课?”


真问出口时,那维莱特才发觉,他其实在好久好久之前就犹豫着这个问题,久到连他自己回忆不起源头。


莱欧斯利闷闷地笑了一声。


“然后呢?”


“然后,我们,”他继续说,“一起回宿舍。”


“法律和金融隔得很远呢。”


莱欧斯利把脸颊转向他,眼神还是雾蒙蒙、却罕见的清明。他探出埋在袖口里的指尖在空中比划,在他们之间划了很长的一段横线。


“而且你好像是外宿吧?两边不顺路哦,完全反方向的。”


那怎么了。


“我有时间的。可以先送你回去,再自己回……”


有一阵从楼上向下跑的声音,没想到还有其他人待在这栋教学楼里。他们原本的位置挡住出口了,莱欧斯利拉着那维莱特站起来,修剪整齐的指尖碰在小臂,轻巧的力道让那维莱特心念一动,在对方要收回之前握了上去。


摸到手了。


不经思考就抓住了,真是失礼呀。可那维莱特一点都不打算放开,反而破罐子破摔地把那只手展开,用拇指拂过对方的掌心。


暗恋或许真的是一件很讨厌的事。


莱欧斯利的手有点薄茧,没有很粗糙,可和同龄的孩子就是不同,原本可以更漂亮,那维莱特心里怪难受。他看着莱欧斯利趴课桌上睡着,短袖校服拢出意外纤细的腰部,明明夏夜没有很冷,却还是会难受。他望着莱欧斯利的背影,看他走进好深好黑的巷子里,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却总是很难受。


“我再自己回去,”那维莱特接着说,低着投,声音也低了很多,“我不在乎距离,可以吗?”


莱欧斯利歪歪头:“为什么呢?”


“因为晚上很黑。”


“法制社会诶,也没有很危险吧。”


那维莱特不说话了。


雨下得这么大,路没有修得很整齐,不算危险吗?


天这么黑了,眼睛好像会难受吧,不算危险吗?


天台那么高,却非要爬上去坐着,不算危险吗?不吃早餐还熬夜,低血糖摔倒怎么办,不算危险吗?你才这么小,比我还小一岁,却什么事都要自己做,不算危险吗?


暗恋真的很辛苦啊,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不让我担心呢?


想着、想着,莱欧斯利忽然向后仰去,那维莱特瞳孔缩紧,下意识地把对方抱进怀里。


好热。


莱欧斯利的手比他热,身体也是,熟悉的香波味道和陌生的温度盈在怀里,脸红心跳的曲线也填在他怀里。那维莱特来不及心动或者什么,只是心有余悸地向他背后摸去。


原来有栏杆靠着啊。


还以为是要跌倒了。


那维莱特刚想要道歉,对方突然很放肆地笑起来。


陌生又好听的笑声扑在他耳畔,像打开家门时会扑在肩上哈热气的小狗——说起小狗,他的小灰狗还挂在背包上呢,会不会因为刚刚的动作淋湿了?


那维莱特有点气恼地:“你在笑我吗?”


“是呀,”莱欧斯利很故意地说,“我笑你大惊小怪。”


所以根本就是知道自己在喜欢他吧。


还非要叫他难堪。


写作委屈和心酸的暴雨在脑海里哗啦哗啦地下起来,那维莱特喜欢一个人三年,在今天说了比三年加起来还要多的话,看见了陌生的样子,还碰到了对方的身体。原本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了。


大惊小怪。


什么叫大惊小怪。


不珍惜自己就罢了,连别人都不许吗?对待他仔细一点、轻柔一点,就算是大惊小怪了?


莱欧斯利可真是一个坏蛋。


那维莱特放开怀里那截腰,转身就走。


他不要喜欢莱欧斯利了。


一个月都不会再喜欢。


其实半个月也很长。


一个周吧。


三天。


两天。


直到明天为止——


“不送了?”


啧。


“不陪我回宿舍了?”


莱欧斯利真的是一个坏蛋。


身后传来哒哒声,是某一个人在踮着脚尖、踏着浅浅的水洼朝他走来——他今天穿了一双很白的鞋子,那么爱干净,应该会被这样的雨天困扰到吧。


那维莱特不再向前走了。


过了小小一会儿,莱欧斯利晃晃悠悠地来到他身边。他先弯下腰歪着头、探着脑瓜看看那维莱特的脸色,随即又把眼睛睁得很圆,好听的声音里满是惊叹:“你原来可以走这——么快呀?”


小坏蛋……!


那维莱特一阵牙痒,总显得淡漠的漂亮五官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生动变化,看得莱欧斯利又弯起眼睛,故意张大嘴巴露出尖尖的虎牙——就算有这么可爱也不能原谅!那维莱特又想抬腿走人了,被一边陪笑一边抓住胳膊往回拉。莱欧斯利的力气没他大,用力时自己反倒被扯了过去。脚下没站稳,踏出的水花溅在他们的裤脚上,但是谁都没在意。


怪时节的雨夜有些凉,眼前人的外套明显在漏风。那维莱特试探着打开风衣外套,他就很不别扭地自己窝了进来——这就是被暗恋者在一段关系中所具有的天然优势,只要给出一点点正反馈,就能轻松化解掉对方的很多不愉快了。


“冷。”


莱欧斯利闷闷地。


那维莱特抱紧他:“现在呢?”


“暖和,”他又说,“那维莱特。”


“嗯。”


“你为什么不住校呀?”


“因为不习惯,四个人有些多了,”那维莱特并不犹豫地说,“其实一个人又会有点孤单,两个人刚好。”


“喔。”


莱欧斯利靠着他,埋在他肩膀上点点头,还是那么热乎乎毛绒绒,像一只犯困的小狗虫。


那维莱特拍拍他的腰:“你觉得呢?”


“觉得你好有钱。”


“……现在给我出去——”


莱欧斯利唰地抬起头,大眼睛还是睁得很圆。


“你不陪我回去啦?”


无法直面上目线攻击,那维莱特直接移开眼睛。他看向屋檐外的大雨,嘴巴微微抿着,但手臂没有松开哪怕一点。


闹别扭喔。


闹别扭也好看呢。


莱欧斯利笑着又凑近些。


“真不陪我回去啦?”


那维莱特没有说话,只是又抱紧了一点,莱欧斯利弯着眼睛,去追他的视线。


“那我陪你回去吧,回哪儿都可以呀。”




——END



苹果酥饼吃一口

【厄敌】被鱼缸扣杀的概率不等于零

  ·《翁法罗斯夫夫》番外

  ·泥石流爱情喜剧 4k+

  ·OOC注意/草稿流注意/CP浓度低注意

  ·感谢@。 老师点的梗,原梗图在最后。

  summary:都说了夫妻吵架就吵架,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虽说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禁止使用,但是你把鱼缸扣在丈夫脑袋上等消气发现拿不下来难道不尴尬吗?

  

  

  0.

  碧海璃光缸是顶美的,鼓腹阔口、壁薄如蛋壳、通体透光,缸体用鎏金绘着简易的草原和牛羊。

  

  极富收藏价值的宝贝,它本应该在家中某个安全且方便观赏的橱柜里呆着,而不是扣在白厄头...

  ·《翁法罗斯夫夫》番外

  ·泥石流爱情喜剧 4k+

  ·OOC注意/草稿流注意/CP浓度低注意

  ·感谢@。 老师点的梗,原梗图在最后。

  summary:都说了夫妻吵架就吵架,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虽说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禁止使用,但是你把鱼缸扣在丈夫脑袋上等消气发现拿不下来难道不尴尬吗?

  

  

  0.

  碧海璃光缸是顶美的,鼓腹阔口、壁薄如蛋壳、通体透光,缸体用鎏金绘着简易的草原和牛羊。

  

  极富收藏价值的宝贝,它本应该在家中某个安全且方便观赏的橱柜里呆着,而不是扣在白厄头上。

  

  1.

  无论一开始在吵什么,当鱼缸底部和白厄头顶“叮咣”一声亲密接触后,一切都不重要了。

  

  怒火突然卡在胸腔,万敌从生气到呆滞,等看清白厄的样子,他用指甲掐了掐掌心,又抿了抿唇,发现很难控制自己的嘴角。

  

  白厄头顶鱼缸和万敌对视,脸上还残留着争吵时涨出的红晕,耳边回荡着玻璃制品罩住头部后产生共鸣震颤声。

  

  2.

  他像一个无措的太空人站在客厅中间,手上还抓着临时充当盾牌的沙发靠垫。

  

  透过玻璃罩看见万敌在憋笑的同时摸出手机拍照,拍完把手机塞给白厄,自己瘫在沙发上笑。

  

  3.

  “万敌。”白厄问候。“我讨厌你!”

  

  他低头看了一眼照片也跟着笑,边笑边大叫着用手上绵软的靠背去砸万敌。


  4.

  “我很抱歉......”

  

  万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玻璃鱼缸里传出来的闷哼声,像羽毛一样不停搔着他的笑神经,歉疚彻底被迸发的笑声淹没。

  

  5.

  白厄一边假哭一边往万敌身上靠,习惯性地把头往万敌胸口埋,结果鱼缸先撞到万敌。

  

  白厄的脖子被鱼缸内收的缸口卡了一下,额头撞在缸壁上,发出一声干呕。

  

  “小心点。”万敌被敲了一下也没停住笑,顺手抓鱼缸轻轻往外拔。

  

  6.

  没拔动。

  

  7.

  白厄只感觉缸口在自己下巴处卡了一下。

  万敌的笑声戛然而止。

  沉默在房间蔓延。

  对方像不愿接受现实一样又往上提了提鱼缸。

  

  没拔动。

    

  8.

  一切都晚了,这个世界赶紧爆炸吧。

    

  白厄面无表情端坐在客厅凳子上,万敌在一旁摘鱼缸摘得焦头烂额。

  

  9.

  白厄看见万敌在用手机搜怎么不伤到鱼缸的情况下把鱼缸从头上摘下来。

  

  10.

  他戳戳万敌的腰,骚扰屋子唯一在认真想办法的人,“师傅你好,请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怎么摘能不伤到你的鱼缸,还有救世主没什么作用的脑袋。”

  

  “?”白厄准备生气一下,但他一大声说话鱼缸里就缺氧,“其实你根本就不爱我吧。”

  

  “少说疯话。”万敌把他的手从自己腰上抓开,头也不抬。

  

  白厄在鱼缸里哼哼,缸内缺氧,憋得他脸红,“那你怎么还在乎鱼缸?”

  

  “这个鱼缸上金绘的是谁的家乡?”万敌反问。

  

  11.

  于是白厄满意地沉浸在爱里,但这人惯会恃宠而骄,他去勾拉万敌的衣摆,表示他不满意。

  

  “行行行”万敌妥协,“我在想怎么摘能不伤到救世主没什么作用的脑袋,还有你的鱼缸。”

  

  12.

  白厄被哄好了。

  

  13.

  万敌用手指往外勾鱼缸口给白厄透透气,心想好险没给他憋死。

  

  14.

  鱼缸依旧没摘下来,

  万维网建议两位去昏光庭院挂急诊,

  白厄以不想成为明日头条为由拒绝了。

  

  15.

  两人和鱼缸一直搏斗到赫拉克回家。

  

  16.

  赫拉克推开门,走进客厅,看见白厄头顶鱼缸坐在客厅中间。

  

  白厄被鱼缸花纹遮住视线,只能模糊地看见赫拉克抓住自己的书包往上提了提。

  

  17.

  赫拉克倒退着出客厅,又关上门。

  

  18.

  白厄在鱼缸里闷闷地问这孩子干啥呢?

  

  万敌说任谁进门看见一个莫名其妙的爸爸都会感到不知所措的。

  

  19.

  白厄想摸摸下巴,手往上一抬只摸到鱼缸口。

  

  就摸着鱼缸口说,都怪你,我在他心中的形象被毁掉了。

  

  20.

  万敌无语,伸手弹了一下鱼缸。

  

       21.

  白厄脑袋边全是玻璃震颤的共鸣。

  

  22.

  万敌去找赫拉克,

  想着要怎么解释鱼缸会扣在白厄头上。

  

  23.

  万敌推开门。

  

  24.

  赫拉克蹲在门口捏着手机笑得很大声。

  他打给星和穹,宣布他老爸是太空人。

  

  25.

  万敌关上门。

  

  26.

  他假装无事发生一样走进客厅,

  面无表情死死的掐自己的掌心,

  对白厄说:

  没事的赫拉克在门口玩泥巴。

  

  27.

  “我真的要生气了。”白厄大叫,“你别包庇他我都听见了。”

  推开门的瞬间赫拉克的声音就传进客厅,绕进扣在白厄脑袋上的鱼缸里回响。

  

  28.

  白厄气得脑缺氧。

  万敌真的憋不住了又开始笑,

      他说我求你别生气了,你现在生气很像缇里西庇俄丝女士家养的鱼。

  

  29.

  白厄开始假哭。

  

  30.

  赫拉克终于笑完进屋。

  他尽可能努力搜刮自己短短阅历里的伤心事。准备问爸爸你没事吧。

  等抿着唇绕到白厄面前一看,刚做好的心理建设又破碎了。

  

  31.

  没有什么父慈子孝的画面,只有赫拉克绕着白厄念广告词。

  长大后我爸爸要当太空人,我和妈妈可高兴了,给他爱吃的奇美拉果冻。

  

  32.

  白厄已经没有脾气了,坐在客厅像一只被小浣熊抢走红土而失去梦想的大地兽。

  

  33.

  门又被敲开了。

  

  真的抢走大地兽红土的小浣熊登场。

  

  34.

  两只灰灰的小浣熊绕到白厄面前。

  

  零秒犹豫,爆出惊天大笑。

  

  35.

  白厄问星和穹,来都来了,怎么不带东西的。

  

  穹颠了颠手上的球棒,说有的兄弟有的。

  

  36.

  白厄婉拒了球棒。

  

  星和穹看起来很遗憾。

  

  37.

  几人乱七八糟讨论了好久。

  发现鱼缸和头似乎只能留下一个。

  

  38.

  叫人吧。

  万敌提议。

  

  39.

  别叫人。

  白厄驳回。

  

  40.

  行。

  万敌点头。

  拾起星的球棒。

  

  41.

  那我们先从头顶开始。

  

  42.

  叫人吧。

  白厄提议。

  不然就报警吧。

  

  43.

  万敌叫来了遐蝶。

  

  44.

  遐蝶看完摇摇头说抱歉,

  我只能给你的鱼缸编一条围巾。

  

  45.

  遐蝶叫来了缇里西庇俄丝女士。

  自己坐在旁边织围巾。

  

  46.

  缇里西庇俄丝女士看了点点头。

  说小白小敌你们给我灵感了,鱼缸怎么不算一种杀伤性武器呢。

  

  47.

  缇里西庇俄丝叫来了阿格莱雅。

  和遐蝶坐在一起画设计草图。

  

  48.

  阿格莱雅女士看了扶额头。

  说闹得太难看了,还是叫医生吧。

  

  49.

  阿格莱雅叫来了风堇。

  和遐蝶、缇里西庇俄丝一起聊天。

  

  50.

  风堇试了摇摇头,

  她说我其实更擅长治疗心理问题,

  如果鱼缸里的鱼因为失去鱼缸而感到悲伤可以叫我。

  

  51.

  风堇准备叫赛飞儿。

  星阻止了,

  叫过来让她大赚特赚吗?

  

  52.

  先不说能不能摘下鱼缸。

  你先记住:

  拍照片一份钱,

  P照片一份钱,

  删照片一份钱,

  保密协议一份钱。

  

  53.

  白厄说要不别叫了,

  这里也没有萝卜要拔。

  

  54.

  风堇还是叫来了那刻夏。

  那刻夏老师总有办法。

  

  55.

  那刻夏摸摸下巴,又敲了敲鱼缸。

  

  56.

  看价值来说鱼缸更划算一点,

  那刻夏宣布。

  

  57.

  白厄举手说老师你等一下,

  

  你上次夸黄金秀场上的衣服好看,其实那是阿格莱雅女士设计的,你说的原话我还记得,要不要我现在重复一遍。

  

  58.

  那话又说回来了。

  那刻夏拿出手机,

  我认识一个学生。

  

  59.

  众所周知,

  学生

  世界上最忙又最闲的人。

  

  60.

  一个学生知道了一件事,

  一个学校就知道了一件事。

  

  61.

  并且事情越小事情越大。

  

  62.

  虽然黄金裔的身份高不可攀,

  但是黄金裔往翁法罗斯星防科技学院提供的特派老师的身份,

  非常亲切了。

  

  63.

  黄金裔救世的细节,太大,不可言传。

  但是老师脑袋上套鱼缸的事,绝对是不得不评鉴的一环。

  

  64.

  学生摆出一副非常专业的样子,

  检查鱼缸的材质。

  但白厄感觉他在憋笑。

  

  65.

  白厄已经平静了,甚至散发出一种超脱世俗的平静。

  他头顶鱼缸端坐在客厅中间,仿佛自己只是一只被人围观的打坐豚鼠。

  

  66.

  万敌端来切好的水果,

  在客厅里的人不断增加后他就去了厨房。

  

  67.

  有硬度的水果用花刀切成小动物的样子,

  香香软软的蜜果羹摆在小碟子里,

  几只瓷盅掀开就冒出蜂蜜的醇香与水果的清新。

  

  68.

  白厄在众人对美食的赞谈里享受万敌的特殊照顾,

  切成片的水果从缸口喂进去,果茶也插好吸管。

  

  69.

  世界真美好,

  不是说水果多好吃,

  是透过曲面玻璃看万敌的胸肌。

  

  70.

  很大,

  我是说,

  很大。

  

  71.

  碧海璃光缸。

  学生端着果盘嚼嚼嚼,

  终于得出结论,

  雅努萨波利斯最著名的玻璃手工工匠制作,他以每地方的最具代表性的美景为原型,各地都做了一只,这只是属于哀丽秘榭的。

  

  72.

  真迹啊。

  学生感叹,

  很难想象当时吹制玻璃能做那么大。

  

  73.

  至于怎么拿下来,

  铅玻璃在500℃开始软化,

  我们可以先叫来大工匠。

  

  74.

  等下,

  白厄问,

  老师你叫来的学生是什么专业的?

  

  75.

  在翁法罗斯星防科技学院修的高温材料科学与武器。

  

  76.

  做导弹的。

  

  77.

  回家吧孩子,回家好不好。

  

  78.

  学生双手合十道歉,

  说老师您再等一下,我还有一计。

  他语气诚恳,眼里全是对学分的渴望。

  我有个朋友,他一定能帮到你。

  

  79.

  其实没有朋友。

  他蹲在门口,

  佯装打电话,

  其实在询问AI。

  

  80.

  人类一思考,

  阿哈就发笑。

  但是机器头好,

  机器头不在乎。

  

  81.

  感谢万维网,

  感谢机器头,

  感谢瑟希斯,

  感谢肥皂水,

  感谢食用油。

  白厄的头和鱼缸都有救了。

  

  82.

  学生鞠躬离开后,

  鱼缸话题在翁法罗斯星防科技学院论坛一路飘红。

  赛过你对家买的cp股。

  

  83.

  伤心原似一张饼,

  独咽难消哽在喉,

  两人分食仍觉哽,

  众人掰碎笑成粥。

  

  84.

  星说,

  我刚刚上号去隔壁学的打油诗。

  帅吗?

  

  85.

  把门从外面关上吧。

  谢谢。

  白厄礼貌地说。

  

      99.

      厄敌99。 



  


  

  分两次写完的,上下差别比较大,感谢各位看完我的泥石流番外。

  

二令木三

【恒刃】科学养鱼法

#丹恒养石蒜那篇的同系列但刃哥养河豚

#是@间隙配合 的梗 间隙口嗨完就被大学和论文绑架了 但我真的太想吃了于是拿来写了 谢谢间隙

#因为拖太久了间隙的河豚都入土为安好一阵了 谨以此篇悼念不幸罹难的河豚老师 永远怀念

 

Summary:刃以为自己养了一条河豚。

 

————

“……现在来说说你的问题吧。你为什么会想到来咨询?”心理咨询师问。

“我觉得,”刃迟疑地开口,“我觉得我可能有点毛病。学心理的朋友建议我找时间来治治脑子。”

常规的开场白。心理咨询师点点头,翻开记录本新的一页,示意他说下去。...

#丹恒养石蒜那篇的同系列但刃哥养河豚

#是@间隙配合 的梗 间隙口嗨完就被大学和论文绑架了 但我真的太想吃了于是拿来写了 谢谢间隙

#因为拖太久了间隙的河豚都入土为安好一阵了 谨以此篇悼念不幸罹难的河豚老师 永远怀念

 

Summary:刃以为自己养了一条河豚。

 

————

“……现在来说说你的问题吧。你为什么会想到来咨询?”心理咨询师问。

“我觉得,”刃迟疑地开口,“我觉得我可能有点毛病。学心理的朋友建议我找时间来治治脑子。”

常规的开场白。心理咨询师点点头,翻开记录本新的一页,示意他说下去。

刃说:“我把我的舍友当作了一条花斑河豚长达半年,直到前段时间才发现他原来是个活人。”

咨询师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字,“天啊……这听起来已经有些过于严重了。”

刃点点头,“是的,这让我很困扰。所以我想问问,”他停顿,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开口,“——有什么能让他变回河豚的办法吗?”

心理咨询师说:“啊?”

————

 

 

“卡芙卡,你知道怎么给宠物做心理治疗吗?”

时间倒带回半个月前,彼时正路过图书馆休息区的没写完论文的拎着砖头一样的专业书的卡芙卡被刃喊住,卡芙卡低头看看自己的专业书,上书普通心理学五个大字,确实没有标注限定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你一句话问出来一门专业课,”卡芙卡说,“怎么,你养宠物了?”

刃把自己扔在邻座上的包拿开扔到一旁的地上,给卡芙卡空出个座位来,动作有点不耐烦,卡芙卡感觉自己疑似听见了电脑撞在桌子腿上的动静,刃毫不在意,只是盯着自己手里那块肉眼可见并不怎么好吃的三明治,神色略显困扰,一张脸垮得比上周跑代码的时候还像个死人。

“我没选那个方向的课,真有需要我可以帮你问问导师,”卡芙卡说,“不过说来听听吧,你又养的什么?”

“我养的河豚。”

“……嗯?”卡芙卡疑惑,“这物种跨的有点大了;你的河豚出什么问题了?”

“河豚前段时间病了,病好之后好像心情变得不太好。”刃看起来终于是受够了手里这块三明治,拿过一旁的包装纸团了两下扔进垃圾桶,“它最近不肯理我,也不肯吃我喂的饭。”

卡芙卡看着剩的大半个三明治砸进垃圾桶,“你不也不吃饭。”

“那不一样,鱼不吃饭会死的。”刃有些焦躁。

“人不吃饭也是会死的。而且就算都不吃饭,河豚也不用写代码。”卡芙卡说,“你看着比河豚更容易猝死。喂点它平时特别喜欢吃的东西试试呢?”

“它确实不会写代码,”刃点点头,“它还跟我说,再写不出代码的时候也不许蹲在它鱼缸门口发呆,说我再干一次就把我赶出去;平时喜欢吃的也不吃了,说我再给它递虫子尸体和干虾它就报警。”

卡芙卡顿了一下,“谁给你说?”

“河豚。”

“你的河豚会说话?”

“它一直会?”刃疑惑地看卡芙卡,“河豚会说话不是很正常吗。”

“人对河豚说话比较正常,说多少都很正常,”卡芙卡在思考要不开自己的笔记软件,“但河豚对你说话就不是很正常了。”典范级别的精神分裂,课本里的案例活过来了,岂有不取材的道理。

刃似乎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我也觉得它不是很正常。所以你会心理咨询吗、可以帮我去看看它吗?”

卡芙卡想说自己一届大学生还没那个功夫考心理咨询师执照,这样就去给人看病是否有坑蒙拐骗的嫌疑,给河豚看病需要心理咨询师资格证明吗?话虽如此,如果河豚和人有一个出了毛病,那大概率不会是河豚,毕竟河豚先生只是个干瘪的鞋擦子,戳一戳只会变得圆润,不会变成小美人鱼。“好吧,让我看看你的……你的河豚,”卡芙卡说,“然后看看你到底什么毛病。”

“是看看它什么毛病。”刃严谨地捍卫着自己的脑子。

 

走到家门口的刃突然停下,衣服裤子口袋翻了个遍又翻背包,末了说他好像没带钥匙,卡芙卡看看他,看看紧锁的大门,“你的河豚会开门吗?”

“大约也许是会的,”刃不确定地说,“它有时候会开耳机降噪,如果那样那世界毁灭了它都不会理我们的。”

卡芙卡不知道河豚会带耳机和河豚会开门两件事情哪个更加惊悚一点,“你最近没干什么亏心事吧?”卡芙卡说,“这听起来已经不像在精神病的范畴了,你像鬼上身了,或者鬼住你家了。”

刃刚抬起手敲门,没等说什么,门从里面开了,卡芙卡与一脸茫然的黑发青年面面相觑,三人相对无言,丹恒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你好?”他有些迷茫,“没说今天要带朋友来啊……家里没怎么收拾,有点乱,不好意思。”

卡芙卡:“这就是你的河豚?”

刃点头。

丹恒看看刃,看看卡芙卡,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心照不宣的对暗号一样的对话,脑子卡了两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脸色一下变得很微妙,顾虑着卡芙卡还在两人中间杵着,他一把把刃扯进门里,压低声音小声说,“刚开始合租的时候不是说好了,要真谈了也不随便带对象回来吗?”

此乃原则问题,岂能坐视不理。

刃没懂,他很不解,“谁找对象了?你谈恋爱了?”

卡芙卡看了两人一眼,但笑不语,丹恒被她盯得莫名烦躁起来,扔下一句随便你们,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刃耸耸肩,“你看,我就说,最近河豚心情不好。”

卡芙卡:“那他平时都吃什么?”

刃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泡面?”

“你看,问题就出在这里,”卡芙卡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循循善诱,“河豚喜欢吃泡面,你一定要喂干虾和虫子,那你的河豚肯定不乐意。”

刃看看卡芙卡,看看丹恒摆在厨房架子里的一箱泡面,深以为然,想自己怎么就这么久都意识不到也许河豚喜欢吃鲜虾鱼板面,不愧是学心理的,一眼就洞察问题关窍。自以为搞懂河豚心里郁结大危机的刃信心满满,“那我今晚喂它豪华泡面,”刃盘算着,“单独炒几只虾烫几片鱼肉,煎个蛋,加牛奶炖高汤当浇头。”

“你真的会做吗?”卡芙卡质疑,“不到半年前你刚把自己吃进了医院。”

“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刃不满,“我做饭又真吃不死人。”

“那河豚再吃病了呢?或者心情更不好了怎么办?”

刃不说话。

“所以老老实实回自己房间里呆着,”卡芙卡把人转个向扔回房间,“你请我来不是给河豚做心理咨询的吗?心理咨询可不能有旁人打扰。”

“真的假的?”刃还在提出最后的挣扎,“我怎么感觉你在忽悠我。你不会还要继续忽悠我的河豚吧?”

“怎么,你自己让我来治治人……不是、治治鱼脑子的,现在又不让我干了?”

“那你不能把我一脚踹出去,然后和河豚去私聊。”刃据理力争,“我才是河豚的监护人。”

“那你就干点实际的事情,多带孩子出去玩玩,有益身心健康。”

“能去哪玩?”

“水族馆,电影院,游乐园,海边——想去哪去哪。”卡芙卡面不改色。

刃的神经停滞了一下,隐隐约约感到一些微妙的不对劲,可现在似乎还有更值得让他头疼的事情值得商榷,“可它又不理我。”刃说,“它怎么知道我想干什么?”

“那也简单。你写个字条贴鱼缸门口。”

“……真的假的?”刃半信半疑,“它能看懂?”

“真的,不信你自己看。”卡芙卡把砖头一样的专业课本砸到刃的面前。

刃彻底闭嘴了。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丹恒以为又是刃来找麻烦了,怎么撂着外面的客人不管、天天来找他的麻烦?丹恒带着不知所起的愤懑一把扯开房门,对上卡芙卡笑盈盈的眼,差点冲口而出的埋怨被硬生生掐断,他支支吾吾半天,蹦出来一句,“你好?”

卡芙卡笑意不减,转身走去餐厅,“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散了。”

丹恒跟着她,赫然发现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两碗面,虽说只是泡面。但客人做饭,这像什么样子,“他人呢?”丹恒大为震撼,甩手掌柜也不是这么干的吧。

“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了。”卡芙卡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点了点,丹恒疑惑,“有什么当着他的面不能说的?你不还是他……是他……”

“我可不是他对象,但他可能确实快有对象了。”卡芙卡说。

“嗯?”丹恒疑惑。

“没什么。”卡芙卡笑得高深莫测,让丹恒看不懂她到底什么意思,“你应该也发现了吧,他脑子有点毛病。”

好吧,这确实不能当着人面说。丹恒沉默着在桌子一边坐下,拿起筷子,也不是真的想吃,盯着泛着奶白色的面汤,卡芙卡似乎也不急着听他的评判,面放在一旁,也没有要吃的意思,人在他们狭小简单的客厅里走了两圈,随后停下,站定在一个空的水草缸面前。

丹恒看过去,没死透的水藻在缸里自行繁殖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丹恒不得不承认似乎没人管它们的时候它们反而开始疯长,真认真养一养一个死,只是繁殖的似乎有些太热烈,现在整缸水泛着一层粘稠的黄,他感到有些窘迫,“抱歉,这段时间刃有点忙……我也有点忙,有段时间没换水了。”

“你和他合租之后,这个缸一直是空的?”卡芙卡问。

丹恒点点头,“最开始他还尝试养进去几棵草,但都死了。”

“那就对了。”卡芙卡点点头,“半年前的时候,这个缸里住着一条河豚。”

“没有名字,干巴巴的一条小鱼干,刃说自己能养活,结果到了临近学期末节课,考试论文跑代码搬家事都堆在一起,几个平时相熟朋友也都没空出手,能帮忙照看的人一个没捞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河豚已经死了。银狼——另一个朋友——劝他这缸放着也是摆设,带着搬家也没人乐意合租,不如二手出了回血。刃也不肯听。”

然后的故事丹恒就知道了。好不容易抓到个同校的,为了均个便宜房租一起合租在郊区凑合,尽管对方学了个肉眼可见容易出精神病的专业还莫名其妙带着一个陈旧水草缸,当时的丹恒也毫不犹豫的同意了。他最开始甚至一度觉得那个水草缸很有意思,如果真能养活什么东西,还可以让他蹭着写点生物观察报告,岂料舍友不仅养不活东西,舍友还试图把自己养进去。你在缸外看风景,看风景的人想把你塞进缸里。

“所以,我就成了,我就是,你是想说,你的意思是,”丹恒指指水草缸,指指自己,“他把我当成了河豚?我成了他的已故的河豚?”

卡芙卡点头。

 

 

————

“你是说,你发自内心地,真诚地,不带有任何私人恩怨与主观情绪地表述这一句话:你觉得你的舍友脑子有问题?”穹大惊失色,“虽然这几个月你曾无数次提起,我敬爱的朋友,但我都以为这只是一时磨合不惯的牢骚。这是一条严重的指控,我亲爱的丹恒老师,请来说说看吧,你的舍友究竟在何种意义上、患有怎样的精神障碍?”

“你再这么油腔滑调的说话我就要紧接着发起疯了。”三月七鄙夷。

“我认真的。“丹恒说,”我真的觉得他脑子有病。“

“好吧,那我们严谨地陈述一下:你舍友到底干什么了?”

“他跑不出代码的时候就要做到我面前盯着我。一言不发。有时候还塞给我实验报告,还问我为什么不吃了。”

“这好像还在正常的范畴内,”穹默哀,“跑代码是这样的。”

“他一言不发久了,还会突然……呃,”丹恒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才开口,“会摸我的头发。或者掐我的脸。狠狠掐。然后问我为什么不炸了。”

三月七的眼神变得高深莫测起来,“那……那你炸一次试试?”

“炸过。”丹恒沉默,“他会在我炸了之后突然开始傻笑。有时候傻笑完了还要往我头上放虫饵。或者干虾。”

“只听前半句我会以为他看上你了,”穹说,“但后半句怎么回事。代码写多了原来还能篡改人类的性癖吗。”

“这话说得有点太暧昧了,”三月七摇头,“只是这人都这样了,你干脆搬出来住散了。要我说多花点钱绝对比和潜在精神病合租强。”

“确实如此,”穹附和,“事都已至此了,丹恒老师为何还不搬家?”

丹恒又不说话了。

 

 

几天前的某个晚上,抱着垃圾桶吐到快虚脱的丹恒已经无意去深究究竟是学校食堂还是某碗泡面、或是某杯不该喝的咖啡,结果在于他只是普通的起身想活动一下腰背,被猝不及防的刺痛突袭了神经。他不是第一次犯急性肠胃炎,却要死不死怎么都没从自己包里抽屉里找到能吃的没过期的胃药,他疼的脊柱都像被人凿了个孔,实在没法了挣扎着去砸舍友的房门。

“怎么了?”

开门的刃一脸状况外,丹恒也来不及跟他啰嗦,把自己的银行卡塞对方手里,“去药店……止痛药要能消炎的不要缓释的。”他说,也不知道自己说没说清楚,但显然刃依旧没听懂,没什么动作,迷茫地站在原地。

“帮我买药!要死!“丹恒从牙缝里挤出来几句话。

“所以你怎么了?”刃还在问。

“胃疼!”丹恒疼得眼前发黑,吼了一句,刃愣愣地看着他,在丹恒都在脑子里开始一边回忆急救电话一边骂娘的时候,突然伸手,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夺门而出。

 

小诊所的老板被楼下的砸门声吵醒,以为是来抢劫的,战战兢兢下楼,手电一扫,照见门口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怀里公主抱着一个脸色煞白冒着冷汗的男人。

医生:“怎么个事?”

刃不说话,被抱着跑了一路已经些许缓过劲来的丹恒无助地开口,“我胃病犯了。“

医生看看自家招牌,看看自己挂在大厅的营业执照,看看丹恒,一个脑袋两胳膊两条腿。医生说,“我是兽医。“

刃不悦地开口,“我当然知道你是兽医。”

丹恒:“我也知道……抱歉,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带我来这里。”

医生翻了半天,从自家药箱里翻出两板扑热息痛凑合着给人拎回去,临走前约莫是觉着这样组合的两个人,智商和脑子肯定缺了一个也可能两个都缺,决定多叮嘱一句,“别吃超计量,也别一次吃太急。我怕你噎死。”

刃点头,神色严肃地接过那两板药,刷的丹恒的卡,比校医院贵两倍的钱,丹恒已经不想说什么,他还被刃端在怀里,只想找个缝钻进去一头闷死。

 

急性肠胃炎此事向来胃里空了就万事大吉,第二天晚上感觉已然容光焕发的丹恒老师一进家门还没站稳就一头撞上了刃的肩膀。刃顺势拽着他的头拉着人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把丹恒的脑袋一把按在自己腿上,没等丹恒反应过来,一个塑料滴管直直塞进了丹恒嘴里。丹恒猝不及防被捅了下嗓子眼,发苦的液体顺着喉管滑下去,他差点把早饭都反出来。

“什么东西?”他想,难道自己舍友终于忍不住毒杀自己决心继承他那成堆的没写完的论文了吗?

“扑热息痛。”刃说。

丹恒试图直起身去看桌子上放着什么东西,勉强扫到的一眼看见了被磨成粉的也许是扑热息痛的东西,和几针管有点浑浊的液体。没等多看两眼,起身到一半又被按回去,他整个人砸进刃的肉里,这人像根本不嫌疼也不嫌沉一样卡着丹恒的下巴继续给他喂药,磨碎的药粉没有完全化开,苦的丹恒舌根发麻,他实在受不了了,“玩够了吗?“他没好气地说,”这又是要干什么?”

“不是医生说的吗?”刃又理直气壮上了,“注意计量,别被噎死。我查的他们给鱼喂药都是这么喂的,不该有错。”

彼时丹恒还对自己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小美人河豚的形象一无所知,只是觉得荒谬,刃见他抗拒也犹豫起来,“那要不直接用针管?”刃说,“我的手稳一点,就沾不到你舌头了。”

“我求你别。”丹恒赶紧说。他害怕刃手一哆嗦给他戳哑了。

刃沉思了一会,探身去桌子上够东西,丹恒不知道他要拿什么,那东西似乎有点远,刃还惦记着丹恒不能乱动,一把按住丹恒的肩膀,整个人俯下身来去够。

丹恒阻拦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刃压进了腿骨和肋骨之间(丹恒只允许自己的大脑接受这种程度的描述),他张嘴想骂又发现不管怎么样但凡只要他想说一个字他都能一口咬到刃的身上,惊慌失措却大气都不敢喘。塑料管再一次硬塞进丹恒嘴里的时候,丹恒本能地想把它吐出去,一丝黏腻的甜却从嗓子眼里泛上来。

“又是什么?”

“蜂蜜水,”刃不耐烦地说,“你不是嫌苦吗?”

 

 

“……偶尔会觉得他人也挺好的。”丹恒如是说。

穹和三月面面相觑,“那没治了,”穹总结道,“要么他脑子有病,要么你脑子有病,选一个吧。”

 

 

————

舍友被未毕业心理系大学生非官方确诊为脑子有病。送走卡芙卡的丹恒不知为什么感觉有点说不上来的为难,他也不是没见过精神病,就近讨论精神病如他家里的长辈,他感觉那群人有一个是一个病的都不是很轻,想那些精神病确实是让他想间歇性痛骂两句能不能把自家孩子当成个有脑子的活人,把刃跟那群人类比到同一类似乎已经对刃进行了人格上的污蔑。虽然刃似乎也没有把他当成有脑子的活人。

也许不觉得他没脑子,这人还找人帮他看脑子呢;但确实没把他当人。

这不一样,丹恒有些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虽然他天天说刃脑子有病,但被别人言之凿凿说刃脑子有病他居然也感觉有些不爽起来。这样下去不行,不如想个办法治治舍友的脑子,丹恒心想,但他实在也想不到什么办法,他的神经病理学知识储备让他想起来的唯一解决途径只剩下拿个锥子戳刃的脑子。

真是疯了。丹恒坐回自己桌子前,决定开始写自己的论文来洗洗自己的脑子。在戳刃的脑花之前,他觉得应该先来个人戳戳自己的脑花。确诊精神病可以顺延论文死线时间吗?他记得他们学校是有此等人文关怀系统的。

不对,那也是刃能延,不是他能,他脑子又没病。丹恒心如死灰地打开了文档。

 

写论文写得晕头转向的丹恒在凌晨三点半出门看见自己放门上贴着张纸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梦游的时候出现了什么幻觉,撕下来一看,是自家舍友辨识度很高的张狂字迹,「明天下午你想去水族馆吗?」。

丹恒把一张纸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欣慰地点了点头,舍友终于选择用一种相对拟人的方式与他交流了,可喜可贺,值得庆祝,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舍友会想带着河豚去水族馆,让河豚找找自己的亲戚吗。在水族馆里相遇自己的第九十九代后人,尽管他们也许更有概率相遇早早就去了的刃的河豚的真正的本尊的转世。

 

 

这地方应该改名叫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诱捕器。从水族馆挤出来的丹恒如是想。

他想他们应该早有预料的,休息日的下午,从坐上地铁的那一刻丹恒就觉察到了些许不妙的征兆,丹恒挤在角落,伸长了手用一个扭曲到快把自己胳膊抻抽筋的姿势努力抓着把手,刃挤在他对面,怀里死死抱着装满水的鱼缸,看着不太舒服的样子,小心翼翼生怕水洒了或者玻璃炸了。水草缸是他出门前执意要带上的,言之凿凿说丹恒没有缸一定会脱水。

“我天天去学校,也没见我脱水。”丹恒不解。

“学校不一样,”刃认真地说,“学校里全是水课。和水课的学生。”

丹恒决定还是不要接这个话。

他们端着大鱼缸迫不得已地逛到了水族馆闭馆,人太多了,等到他们挤出来的时候太阳都只剩一半挂在地平线上。他们沿着园区外绿地的小石板路往外走,丹恒说,“这边离宿舍也不远,我们走回去吧。”

刃把水草缸小心放在路边的木头长凳上,“我不,”他说,“端着这东西走回去比端着电脑主机搬家还恐怖。”

“地铁人太多了,我会脱水。”丹恒说。

刃看了看他,看了看缸,深以为然,“那还是走回去吧。”

走回去得现查路线,丹恒坐在刃的旁边,信号有点不算好,转了两圈,什么都没加载出来,他放下手机想问刃认不认路,转头一看,这人又在盯着水草缸发呆,风把他长的过分总挡住半边眼睛的刘海吹开,丹恒发觉,刃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于是他问,“在笑什么?”

“嗯?”刃回过神,“没什么,”他说,“今天阳光很好。”

泛着橙的落日穿过绿地里细细密密的树枝漏下点光景,砸进水草缸里,被没清理干净点水澡和有些浑浊的水打碎成金绿色的碎片,水波映在刃的脸上,他转头看向丹恒,“你呢,”他问,“你又在笑什么?”

丹恒看着他,愣了一会,想这个人也真有够奇怪的,若是说向来怪人喜欢不按常理出牌,刃就是在牌桌上下五子棋的那个,对着刚开始还陌生的舍友上来就跨过社交距离动手动脚,毫无边界感的像个变态色情狂却又只是做些不明所以的事,闲的没事就想摸他头发捏他的脸,可被拒绝了也不为所动;但这个人也真够奇怪的,做饭难吃但只要有空就连着他的份一起做了,专业课忙得要死但会带着他去医院,虽然物种不太对口,他似乎又算得上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好人。和卡芙卡聊过之后,他终于搞明白了刃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原来真的是脑子有问题。于是这个奇怪的好人又变成了不自知的病人。

他曾经找过很多定语和标签,可又总觉着这些堆叠的形容词似乎都不足够概括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此刻他看着水波映在刃的眼角下,却突然找到了那个总结。

“我在想,”他说,“原来你也只是个活人而已。”

 

导航软件转了两圈,最终宣告报错,丹恒叹了口气,放下手机,想反正走走总能找到路,也没什么好着急的,“今天光线很好,你想拍张照片吗?”丹恒问。

他们抓了个好心路人帮他们拍照。刃执意把鱼缸摆在了画面中间,帮忙拍照的小姑娘忍不住笑,“这东西可是沉得要死吧?”她好奇地凑过来看,“怎么没养鱼?”

“因为我的鱼比较自由。”刃说。

小姑娘笑着把手机还给他们,刃翻着相册,“她把你的缸拍的很好看,”说着没忍住放大照片,看了一会,却突然不做声了。

“怎么了?”丹恒也凑过来看。

“……我旁边为什么有个人?”刃有些奇怪地喃喃自语,他把丹恒的脸放大,看了一会,又说,“噢,他好像是我的河豚。”

刃放下手机,觉出点不对劲来,“我的河豚为什么长得像个人?”

他转头看向丹恒,又不确定地打开手机看了眼照片,“你为什么在我旁边?”

“因为我们一起逛了水族馆。”丹恒说。

“不对,不对劲,”刃说,“我是和我的河豚一起逛的水族馆。我还和我的河豚住在一起。”

“是的,”丹恒点头,“只不过你是和我一起逛的水族馆,你还和我住在一起。”

刃盯着鱼缸,沉默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指着丹恒,震惊地开口,“你是个活人?我一直跟另一个活人住在一起?”

“是啊。”丹恒点头,他实在有些想笑,“你终于发现了啊。”

 

 

————

“……大概就是这样。”刃说,“综上所述,我把我的舍友当成我死了很久的花斑河豚养了半年。我想知道我该怎么让我的河豚回来。”

心理医生看了看刃,看了看自己的本子,“你为什么这么想要你的河豚回来呢?”

“这很严重,”刃有些焦躁,“你家里突然多出来个不知道哪来的人,你不也会烦躁吗?”

医生:“一般来讲,我们管这种东西叫亲密关系。”

刃闭嘴了。

 

刃拿着几张看不懂的量表从门诊里出来,那医生建议他要么休学吃药要么住院吃药,最好休学住院吃药,刃不可能休学,更不可能住院,他要回宿舍写代码,选项只剩下吃药一个,他在取药口等了一会,没排到自己的号,先看见了药品的价格。

他把排号单扔掉,转身离开了医院。

 

 

丹恒最近心情很好,他今天下午交上这学期最后一篇论文,他决定翻出来闲置很久的小电磁炉煮顿火锅,刃心情复杂地敲开家门的时候,他刚把特意买的死贵的高级牛肉片从包装里拆出来,“一起吃吧,”他对刃说,“打折了,没忍住,不小心买太多了,两个人倒是正好。”

又问,“今天回来这么晚?你们专业不是结课了吗?”

刃坐到桌子边,拧开丹恒新买的起泡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感觉火锅的蒸汽熏的脑子晕晕乎乎,“出门办了点事。回来的地铁罢工了,走四个小时回来的。”

两人面对面嘴了两句这个破烂城市,丹恒把肉下进锅里,“所以你是去干什么了?”

刃盯着沸腾的火锅,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不知道。”他说,“忘了。”

 

End


————

顶着长途飞机倒时差搬家发烧过敏性鼻炎的超级debuff聚合体写的,如果感觉有点缺失大脑那确实是我找不到我的脑子了,对不起orz



亟待_

【恒刃】若你重返加利福尼亚

Summary:“If you come back to California,

You should just hit me up.”

若你重返加利福尼亚,请致电给我吧。

*转生多次的丹恒×一心求死的刃

*全文3.5w字 推荐搭配《California》——Lana Del Rey阅读


正文:

零:

“若我扣下扳机,命运会否为我倒转。”


一:

丹恒讨厌刃。


讨厌他总是一边刷牙一边喊他起床,语气不善来意不详,明明刷着牙的声...

Summary:“If you come back to California,

You should just hit me up.”

若你重返加利福尼亚,请致电给我吧。

*转生多次的丹恒×一心求死的刃

*全文3.5w字 推荐搭配《California》——Lana Del Rey阅读


正文:

零:

“若我扣下扳机,命运会否为我倒转。”


一:

丹恒讨厌刃。


讨厌他总是一边刷牙一边喊他起床,语气不善来意不详,明明刷着牙的声音含糊不清,丹恒不起他就会踢他,直到他醒了为止。

讨厌他总是只穿一件长衬衫靠在阳台打电话,一手拖着座机一手拿着通话筒,随时随地回答那些没意思的问题。


讨厌他偶尔会喝的死去活来,趴在他身上喊另一个曾属于他的名字,然后什么都不管把他推到一边去。


讨厌他只会做自己不喜欢的饭菜,讨厌他只会买不适合自己尺寸的衣服,讨厌他的唱片机里总唱这些自己不喜欢的音乐,讨厌他跳舞时总踩到自己,讨厌他唱歌哼不准调。


总之,一开始丹恒很讨厌刃。


自从他第一次醒来看见刃后,心中升腾起的厌恶感不知从何而来。他尝试动弹,却无法挣脱,他甚至连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


烟油味窜进鼻腔,丹恒想咳嗽,但他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坐在窗台上抽烟,窗外一片漆黑,风从窗口闯进来,卷着烟味,丹恒终于受不了,咳嗽几声。


楼下似乎有声音,喊了一声“刃”,他含糊的应了一声。


刃,是他的名字吗。


“......”男人没有说话,转过头看他,赤红的瞳孔里写着看不懂的情感,他掐灭了烟调下窗台,一把掳起丹恒,跳窗离开了病房。


丹恒坐在车里,昏昏沉沉,不知该做什么,他的知觉并未完全找回来,也不知自己将要去往何方。他想看清开车人的脸,也想看清到底身处何处,几个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早已抽离,留下躯壳,徒劳的喘息呐喊。


他其实什么的记不清,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串模糊不清的呓语。脑海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如果有这些事,他在想自己是否需要去一趟医院查查脑积水,或者实际上它们真的是一片海,跨越时间空间和一切,在一个容器里晃荡来晃荡去。


海水到底是咸的还是苦的,他没有记录这些答案,或许曾经录入,但最终都被清除,被遗忘。


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不知道,但丹恒能感觉到自己被扛起,天旋地转,脑浆在脑子里混了一圈,他直想呕吐。


他再次被安顿,不知在哪里,被称为刃的男人也没有再说话。没有表达他的情绪,意图,也没有带来任何有关丹恒的情报。丹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了,也不知道再次醒来会是什么时候。


梦里他似乎走过了一生,很累很累的走着,枪声,呐喊声,血色,月色,梦里的一生他披星戴月,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直接某天迎接死亡。


他看见很多画面,和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地方。在海边,在沙滩,和他吻别。


当他转醒时,第一时间看见的还是那个男人的背影。他抽着烟,趴在窗台上看下面,烟顺着风飘过来,丹恒尝试着爬起来,咳嗽了几声。


“醒了?”他回头,烟叼在嘴里,由远及近走近丹恒。在丹恒视角里,有着与低沉声音不符长相的男人踱步到自己面前,这不是展开一场严肃的对话,就是亲昵的呓语,但他只是凑上前,一手抓着丹恒的头发把他的头提了起来。强烈的痛意让丹恒不敢再去奢望什么温情,他颤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发出声音。


“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男人看着他。


丹恒说不出话,使劲的点头,又摇头。


“那你记得什么...?”他的表情里有失望,也有怨怼,不解。


“咳...”丹恒想说话,但扯到头皮的疼痛和喉咙的干涩使得他根本无法发声。


“我叫刃,刀刃的刃,关于我你只需要记住这一点就好了。”刃看出了他的窘迫,一把将他甩回去。丹恒撞在沙发柱上,脑子又有些混沌,一时间看不清眼前。刃把烟往烟灰缸里一按,不知是走到了哪边,反正最后在他身前的桌子上放了一杯水。


丹恒缓了一会后,喝了水,就像失水过多的花,突然得到水的滋养,他不一会便能发声。即使声音嘶哑,他还是想去和刃说说话,问问他到底为什么把自己从那里带出来。


实际上丹恒算不上一点记忆都没有,很多时候在走神的瞬间他能记起一些似乎并不是他的记忆的东西,但既然能想起来,他就必须接受这曾是他身上发生过的事。


但无论是眼前的人,还是之前在电疗室那些人,他们都不怀好意。丹恒说,不,我不记得。


丹恒已经忘记走路是什么感觉了,即便在梦里他一步步踏在地上,就这样劳苦的走了一生,但回归现实,另当别论。他扶着墙站起来,每一秒都在用力的呼吸,他侧头去看,刃坐在地板上,似乎是在写什么,突然想到什么,起身去了一旁的房间里拿了什么。


丹恒一步步走过去,好累,他甚至想四肢并用的爬。


他凑上前,看到那是个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根钢笔。应该是没水了,那边房间里翻翻找找的声音响起,丹恒看清了那几行字。


“第一章,到底该称为重逢还是初见。”


“这不重要,三十分钟后,我会...”


笔断墨了,恰好在最重要的地方。


丹恒想试着前后翻,本子却被人抽走。


“我没有给你看我私人日记的权限。”刃的表情依旧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三十分钟后我要出门一趟,你醒来的地方左右边的房间叫厨房,里面有吃的,如果你能进食的话可以去那里吃一口。”

“我,叫丹恒。”丹恒努力的把一句话完整的挤出来,“你,为什么...”


“别问这么多,你就当我把你绑架了劫出来就可以了,如果伤没好透,我建议你回沙发上躺着去。”刃没有问别的,也没有再说,他捡起地上的笔,转身回了刚才的房间。


他给出了答案,未完的答案。


但那不是丹恒想要的答案。


丹恒浑浑噩噩躺了几天,身体机能终于恢复。这几天他几乎都在沙发上卧着,这间房子有多大,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里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这颗星球处于宇宙的什么位置?


他不知道,他的脑海中也并不存在什么星际地图。


他只知道这个宇宙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这几天他只能看着刃在这一间间房间里来回穿梭,像一只蝴蝶,也像一只游鱼,来去自由。


直到他察觉到自己确实有能力站起来,说话,他在一个重新开始的清晨对着只穿一件长衬衫出来洗漱的刃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带我离开那里。”


“你在那过得很开心吗?”刃没有直接回答。

“我不知道。”丹恒谨慎的给了回答。


“既然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不出来呢。”刃擦干净脸,走进他口中叫厨房的地方,拿出了大概是昨天,或者是前天买回来的吃食,没有加热就开始吃,“或许你应该试着在这里找找开心这种情绪,如果他们教会了你开心的意义的话。”


“...你会对我干什么吗?”丹恒再次发问。


刃转身回去拿出昨晚的面包,那是他新买的,没来得及吃,他把面包拿给丹恒:“很多人告诉我留着你有用,但实际上我留着你有我的私心。”


“和我的过去有关吗?”丹恒第三次发问。


“你的问题有点多了吧。”刃坐到他身边,“如果我想和你说的话,会选择从你不清醒的时候讲到你现在清醒。”


丹恒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太多了,保持着自己的沉默,看着刃吃东西。刃出门的频率很奇怪,每次回来都有些狼狈,他会去浴缸放满水,泡上他说的三十分钟再出来。


看起来就好多了。


“我想听你说。”丹恒给出模糊不清的一句话,刃有些诧异的看着他,“想听你说话。”

很多时候话与话之间只需要改变一两个字,甚至语气和停顿,带来的意思会天翻地覆。

如果是“想听你说”,可以用在合作伙伴,甚至是仇敌,昔日爱人走向陌路,在一方质询时把主动权交给另一方。但“想听你说话”,依赖性太强了,就仿佛刃是他什么很重要的人,没了刃他的生活也会黯然失色一般。


“想听我说什么?”刃似乎也起了些兴趣。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如果你恨我,为什么不杀了我,或者把我留在那里,让我继续过暗无天日的生活。”丹恒偏头问着,“但你把我带出来了,为什么?”


“如果我说...因为我很心疼你,希望你拥有完整的人生...你相信吗?”刃突然贴近,丹恒肉眼可见的僵住了。刃凑近到一个更暧昧的距离,连他的呼气声都能尽收耳底,丹恒不自觉的咽了咽。


“我...”丹恒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不相信。


“我都不相信,你相信你的仇人爱你吗?”刃拍了一下丹恒的头,“这么说吧,曾有人预言我的死亡,并将这个过程内化于我,代价是为他做事,达成交易。不过...我还是无法查询清楚细节,或许你是导致我死亡的不可控因素,所以留着你在身边,更有利于加速我的死亡。”


爱与恨共存从不是悖论。


“......”丹恒垂眸,丹恒眸中尽是不信,“你怎么确定我就能是那个因素,我到底让你有什么可求之处?”


“因为你是我的...”刃一顿,“仇人。”


“仇人...?”


“无论生或死,你赐予我的痛苦都是不可逆的,只不过要我死并不轻松。”刃瞥了他一眼,“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想被当做那些人对待吧,可能在你看来,那一切已经是‘前生’的事了,那就不提。只要你满足我的要求,你可以有新的人生。”


如果这是一笔很大的筹码,他应对的一定是很大的抉择,背后一定有巨大的阴谋,而他的选择,关乎到刃的利益权衡大小。


刃开出的条件太诱人,丹恒不由得思索着可信度。


“无论你是否相信我给你的结果,但至少我需要你推进我的死亡,这是真的。”


丹恒依旧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期待死亡。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觉得无法再活下去,甚至求死?


我不相信。


可是同样的话并没有从嘴里被说出第二次。

丹恒相信重复同一句话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如果第一遍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往后无论重复多少遍结果都会是同一个。


“那你的要求呢,我也不能白吃白住吧。”丹恒始终不相信刃毫无要求。


“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刃甚至没有正眼看他,“这能做到吧,包括让你学什么。”


“......”当然,学习对于丹恒而言绝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即使是在那个小诊所被困着的时候,他打发时间的手段也是看书。几乎过目不忘,那些内容,就像曾经翻看过无数遍一样。


被动的答应后,丹恒开始跟着刃学习现在所处世界的一切,规则,甚至是为人处世。他对于时间观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标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那些成语,那些定义早已行不通。


刃吃完东西,起身,丹恒跟在他后面,刃教他一点点分东西的名称。他意识到自己或许陷入过一场认知障碍,刃口中说的很多东西在他的记忆里并不叫这个,或者说颠倒了称谓。


刃握着他的手,那种触感很熟悉,他把手指放在自己掌心,写了几个字,一字一句教他辨认。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即便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在他的观点里握手都应该是很亲密的举动,仇人之间是做不出这个行为的。


刃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面颊上,和他说,这里是脸颊,很容易受伤。然后向上摸,摸到眼睛时,丹恒没有闭眼,他没有这样的下意识反应,刃试探性触了触他的眼球,眼球滚动,分泌泪水,不一会那只眼睛就红了。


“这是眼睛,也脆弱,也很好看。”刃一成不变的说辞让丹恒觉得他实在敷衍,“眼皮下面是眼球,正常人的反应是快要触碰到眼球前,会下意识闭起眼睛,不然直触会很痛。”

“什么叫疼?”


“我刚才摸到你眼睛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叫疼,没感觉吗?”


丹恒摇摇头:“只是感觉到有东西。”


“那你慢慢体会什么叫疼吧。”刃放开眼睛,手往下,他一点点教着丹恒他力所能及教会的东西。


丹恒从刃那里学会了很多,对刃的感觉也更复杂。他想把他当成仇人,但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好恨的,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更不知道该怎么报复。


他想把他当成老师,但他太不称职,他教的一知半解,甚至很多时候自己也是个问题学生。他教读书,自己读不了几句尥蹶子走人。他教做饭,结果其实自己根本就不会。他教生理,却和丹恒说他没必要学这些。

他想把他当成父亲,但他太不称职。当成母亲,太不像话。


他好像同时承担了很多个职位,但却都不怎么可靠,他迟到早退,把无论什么身份的丹恒都当做个可有可无的小物件。他像老师,也像父母,对于丹恒,整个世界都是模糊不清焕然一新的,而刃正在教他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起初他也怀疑过,会不会他的认知是正确的,刃刻意矫正会不会是想变着法控制他,以便于干他想干的?


直到他来到刃身边的第三个月,天气转热,刃问他想不想出去看看风景,丹恒意识到这句话的重量。他既可以验证刃教他的一切是否正确,也是个可以逃跑的机会。


但他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脑海中的声音告诉他,不要跑,不要逃避。


这怎么能算逃避呢。


刃的经济状况如何,丹恒不敢下定论,但他出门的时候开了一辆超跑,速度飚起来的时候,丹恒的头发随风四散,刃更是,一头长发在空中无规则的舞着,缠在一起又顺滑的分开,黑到发青的发丝缠绕着丹恒的心,肺,甚至他的每个器官。他伸手去抓那一缕发丝,一伸手刃便踩了刹车,丹恒不仅没碰到他的头发,甚至整个人摔到了车板。


“我教过你不要在别人开车时动手动脚的,”刃没有扭头,解开了安全带,“你是改不了吗?”


“这是我第一次出门。”丹恒看着他,也学着他的样子解开他给自己系上的东西。


“但这不是我第一次教你。”


丹恒跟在他身后,刃带他到了一片海滩,天边的太阳将落不落,丹恒有些后悔,他穿的不少,因为不知道外面的天气,车停下无风后,他已经感觉到热了。


刃对热感似乎不敏感,他还是穿那身,褐色风衣服帖的在他身上,风吹过,下摆稀里糊涂的啪嗒啪嗒的打着另一边,刃一步步走到海滩边,迎着落日和海风。风很执拗的往一边吹,刃似乎有些受不住这些狂风,走几步晃几步,跟着风走几步,回到自己的航线上走几步。


丹恒尝试搭讪路过的人,询问这里是哪里,阳光撒在每一处地面,热气蒸腾在每一个缝隙,让他感觉热的有些不真实。


“这里是仿加利福尼亚。”


那人这么说。


加利福尼亚是哪里,仿加利福尼亚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完全复刻的星球,不得不说现代科技的进步真是惊人,从前加州只是一块地方,却在这个星球上被复刻放大,充满了一整个星球。”


原来这里是科技型星球,不是原生态,那他之前就在这个地方吗,又或是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被带来这里?他对一切毫无意识,毫无印象。


他又多问了几句,直至刃喊了他一声,他才讪讪的对人家笑笑,跟上去找到刃。


他只简短问了几个问题,自始至终没有几句实话,他得到的消息告诉他,最起刃没有骗他什么。


他走到刃的身边,刃就那么站在沙滩上看着日落。海风吹的依旧那么肆意,刃的头发在空中翻飞着,就像梦里在夜晚的海滩,年轻的爱人相拥吻别,在海风和月色里跳舞。


你可以随着我的脚步轻轻的踩,我会带着你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


他们爱的疯狂又纯粹,在跑车上呐喊,穿越不知多少个隧道,然后在路的尽头漂移,接吻,年轻的人似乎总有无限活力,对一切有刺激性的东西抱着好奇心。


“今天天气好吗?”刃问他。


“很热。”丹恒回答。


“你刚才在和那个人聊什么?”


刃侧目看他,丹恒比他矮,堪堪到他的鼻尖,他需要侧目,还需要微微低头,然后倾听新生之人拙劣又诚实的回答。


“我想更多了解所处的环境。”丹恒觉得自己不算撒谎,但刃在听到他的回答后就笑了,很淡的笑,唇线抿起,眼睛微眯着,似乎在告诉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谎言与我而言无用至极。


“那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刃问他。


“挺好的,常住的话也算个好地方了。”丹恒回答。


“那你想在这里待多久?”刃转过身,往海边走,海浪快要卷到他的鞋,他停住了脚,“或者我这么问,你希望多久之后离开。”


“如果是选择居住的话,这里很不错,按你说的,一年到头见不到寒冷的冬天,都是温热的天气,是很适合定居的。”丹恒想起刃教他的那些,选了一些理论和自己的看法结合起来回答,“有山有海,对我来说,这很好了。”


“那如果我说,希望你永远留在这里陪着我,你也愿意吗?”刃回头,仔细的凝视着他,“我只想听实话。”


丹恒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思考。


如果回答“愿意”,他着实不是这么想的,日日夜夜和一个对自己怀有恶意,不明身份的男人在一起一辈子,这无疑像是活在监控下,丹恒无法推测是否下一秒他就会犯错,被执行死刑,摄像头射出红外线,把他从头到尾贯彻穿透,他就只能可怜兮兮的倒在地上抽搐,口吐鲜血,问问自己为什么,也想不到去问监控哪来这么大的恶意。


他做不到这样,就像结婚,娶一个和自己毫无感情且威胁性极大的妻子,不知道哪天就会死,日日提心吊胆。留在他的身边与他缠绵厮守,但从始至终都不爱他,甚至恨他忌惮他,这是对于双方来说都无比残忍的结果。或许这会是很好很长的一生,但这一生将毫无激情,毫无意义,只是一味地发泄着生理需求,封存心理,直至死亡那一刻,他还是会握着他的手,承诺着我爱你,眼神里却装不出一点爱意。


在丹恒彻底了解对方的目的前,他根本不敢多说话。说得越多错的越多。


那难道回答“不愿意”吗,会不会太直白了,他好像也不是这么想的。仿加利福尼亚一年到头都是好天气,这里有宏大的落日和海滩,闷热干燥的天气,悲切的如末日一样呼啸的风,像一场至死都不会醒的梦,自由到悲哀的自由。在这里和眼前的人同居一生,他们的日子会一直很平淡吗,会不会某天突然脱口而出爱着对方,再顺理成章成为伴侣就这样相伴一生,安稳自由,或许这样的一生也不错,丹恒可以在合眼前说爱他,大概是因为真的爱吧。


“我也不知道。”丹恒给出了折中的回答,“或许留下来和离开都不是我想要的。”


“是吗,那还真是很迷茫。”刃说着。


丹恒坐到沙滩上,刃在海边走,太阳西沉,要开始涨潮了。这里是仿加利福尼亚,所以即便百分之八十都复刻了,很多属于这个星球本身的轨迹依旧存在。


“过来。”刃喊他。


丹恒顺从的过去,等着他的下一句。


“怎么了?”丹恒问。


刃脱掉风衣和鞋子,走在海边,其实这种材质的靴子不会湿,但他还是选择把鞋子脱了。他踩在海浪里,走到远处浪花已经没过他的脚腕,白色的衬衫比他正常的尺寸要大,在风中膨起又收缩,贴着他的手臂,下一秒又弹开。丹恒一只手臂抱着他的衣服,另一只手勾着后侧的铁环将靴子提起,他看着刃的背影,自由,却单薄,就像一片很薄的刀,倘若观赏太浪费,用来砍切又会让他卷刃,做不出选择,只好顺从他的意思。


天一点一点暗下去,晚霞吞没夕阳,月亮升起来,刃停下脚步,向丹恒走去。他说,往回走。


丹恒无奈,丹恒叹气,丹恒跟着他一起。

月亮很美,和梦里的一模一样。梦里年轻的恋人互诉衷肠,现实中只剩下一对“仇人”不明所以的走着。


丹恒突然很想提问。


丹恒悄悄抬头看着刃,月光下他乌青的头发蒙了一层白光:“你上次说,你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又说我是你死亡的推动因素...你的死亡,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的死亡?”刃回头,黑夜里丹恒无法看清他的表情,晦涩不清为他蒙上一层名为悲伤的情绪,月色中只有那双如淬血的红玛瑙般的眼睛带些光色。


“你说你尚有一些细节并不明确,那你所掌握的信息都有什么?”丹恒极少关心这个问题,即使刃总和他说自己的死亡,总说自己等了太久太久,等到心急了,等到受不了了,可他无论如何求死,结果都是活着。


他在等那个时间到来。


在这个过程中,开始对自己的死亡方式,前因后果产生期待。


“......”刃沉默了一会。


“预言中说,不出意外,我会在三年后的一个午夜,零点过三分死去,在一栋大厦。死因尚不明确,但死前发生过争执,不排除是执行任务时被杀。”刃说。


“杀我的人,绝不是出于普通原因,也不会因为恨我,伺机报复,也不是因为爱我,为情而杀。”


“杀我的人,不是误杀,他有目标而来,但不好说到底算什么,对我是否有愧,又是否为了完成我的夙愿而来。”


“杀我的人,或许曾被我信任,或许曾与我交颈,或许曾伤害我千次万次,或许曾予我柔情万种。”


丹恒静默,没有表达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谋杀时间。”


“我知道谋杀地点。”


他说了这么多,一个指向性对象都没有。甚至特征都没有,只能确定这个人和他认识,甚至曾是恋人,是挚爱。


“我一定见过他了。”


“...我相信你的预言会是真的。”


“我什么都不会做,不会阻止一切发生,甚至我知道我连推动都做不到,一切毫无意义。”

“那你为什么不试着逃呢,为什么还要留我在身边想要加速死亡?”


“因为我真的等了太久,我等的心焦了,我等不起了。”刃回答,“命运是既定的,我有什么能力改变它的轨道。”


丹恒沉默。


“那我们呢,”丹恒看着他,“我们的过去是什么,为什么我们是仇人?”


“我们为什么是仇人?”刃眉头一皱,“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打我有记忆起,每个人都在给我灌输不属于我的记忆,到最后引来的是巨大的排异反应,直至我的身体机能衰弱到没法再进行下一次电击,无法醒来,直至你将我带离。”丹恒垂眸,向左看看,“我经常梦见很多支离破碎的片段,但连不成完整的故事。”


“这样啊...”刃似是在叹气,又似松了口气,“果然啊,当年你做的选择,给自己留下的后路,是这样啊。”


“话说回来,我们到底是怎么结仇的?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不开心了吗?”丹恒尽量把措辞调整的很纯真,让对方慢慢接受他对待世界还是单纯的孩童心态。


“倘若我说,你杀过我呢?”刃走到他身边,他的裤腿被浪打湿,实际上他穿的衣服都不算很合身。


“我为什么要杀你?”丹恒问。


“或许是恨我,或许是觉得我于你而言已经毫无价值,或许是恶趣味的觉得反正我也不会死透——你杀了我,那么多次,你问我为什么恨你,这个问题我都不想给回答的。”


刃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里看不出情绪,其实他的表情起伏一直都很小,无波的眼里也仅剩疲惫与仇恨,一片空白,丹恒无力从中获取什么。但年轻人喜欢自我脑补,喜欢给不存在的东西附加上自己的情感。所以他看着刃,从他眼里也能看出情绪,开心,惊讶,不悦...又或许他本来就有那些情绪。


“那你恨他吗?”丹恒问。


“恨,我当然恨,我恨不得亲手送他去死。”刃自嘲一笑,“怎么了,你想告诉我,你和他不一样,不是同一个人,所以希望我放过你,不要伤及你的性命。因为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甚至不清楚发生过什么,对吗。”


“......”丹恒被他的话堵的哑口无言。


“可是丹恒,你要知道,你活下来是有人付出代价了的。你失去记忆,或许在你看来那些对你残忍的人无缘无故,但在他们眼里这点小痛根本没法填平他们内心的滔天恨意。”刃再次转身,没有再看丹恒,扬起脖颈。脆弱的血管在这薄薄一层皮肤之下,丹恒想,杀人其实也很简单,自己掐上去,或划开一道口子,都可以要人命。


但刃是死不了的,在他既定的命运来临前,他不会死。


“不过在我这,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甚至不会伤害你。”刃嗤笑一声,“伤害一个痛感缺失的人,既不能带来报复的快感,也不能就此弥补经受过的痛苦,毫无意义。”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恨我?”丹恒提出这个问题时是真心的,他真的想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刃不要以仇人身份和自己相处。或许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但彼时彼刻,在那温情的散光下,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一向觉得,只有让你像我一样,感受到生不如死,只有你像我一样痛苦才能称得上向我道歉。”刃看着他。


丹恒抬头看看,不知什么时候又走回了车边。


“你不用想这么多,我不会恨你太久了。”


“为什么?”


“因为我很快就会死了,即使三年对你来说很久,可对我来说只需等待,与恒久的生命相比弹指一瞬。很快就可以去死了,这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件很值得庆祝的事。”


他提着湿透了的裤管和被海浪溅湿的衣摆,往车旁走去。


“为什么非死不可?”


“因为活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为什么不去找新的意义呢?”


“找不到,所以更想死。”


刃坐在车上,车门开着,丹恒把靴子放在他身前。他倒是没管有没有颗粒感硌着,就和每个早晨一样开始穿鞋子。这鞋子比起身上任意一件衣服都要紧实,可以很好的裹住脚腕到小腿,压住裤管。当然,鉴于它已经湿透了,压实了反而不舒服。


“恨不能成为活下去的支柱吗?”丹恒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为此他甚至打断了刃系鞋带的动作,亲自俯下身去,要帮他系一只鞋带。


“那样太累了。”刃没有强硬的推开他。


“但很多时候只要还活着,就会有新的想法和转机。”


“你读的书里是这么告诉你的吗?”刃轻笑,开始穿风衣,“那样实在是太累了,我已经累到没有力气再去寻找活下去的意义了,恨也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恨你了。只有死亡,才能让我打起精神。为了死活着,也算是一种意义吧。”


丹恒替他系好了鞋带,其实刃从没教过他。

那一晚他看着刃,刃在他面前拿起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他抽了一口,吞云吐雾。白色的烟为他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面纱,他隐在雾里,表情晦涩不清。


那是头一回,丹恒在刃的身上读出了情绪。货真价实的,来自刃的而非他的大脑擅自补全的。那是丹恒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情绪。就像藏在浪潮之下的,不可窥探但时刻存在的。


那种名为悲伤的情绪,和月光一样,撒满每一寸缝隙。


二:

刃有属于他的秘密。


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从最初的、唯一的死亡后,他发现了那个秘密。


他不会死,无论如何都没法死。带着悔恨一次次奔向死亡,又被反弹回来。他不得不接受,不得不听着骨骼接上那一刻的震动,不得不听着血肉重铸时让他几近呕吐的蠕动声——然而无论如何都没有用,死不了。可惜,还活着。


在他加入星核猎手后,在艾利欧第一次给出剧本时,他发现了第二个秘密。


在艾利欧提供的一切剧本中,存在可控因素,不可违逆因素。如何区分它们始终是个难题,就连卡芙卡在这件事上也只能摇头。

他们善于擦着不可控因素的边而过,却从不曾区分是否曾更改可控因素。譬如这个剧本中,他与世界最终分道扬镳,固定好了时间地点,但无法固定他最终死亡的方式。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艾利欧只是没有全部告诉他,又或者连艾利欧都无法触碰所谓剧本的“另一端”。他甚至在漫长无意义的生命里揣摩起他的意图,宇宙的秘密,反复磨炼,到底怎么死才最尽兴,怎么死才能不给自己留遗憾。


最后他失去了耐心,他只是想去死,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命运是既定的,自从决定信仰它那一刻,它就决定了往后的一切。


第二个秘密,是他发现了可更改的因素,甚至利用了它。


开车回去的路上,丹恒侧目看着周围的一切,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成群的大楼。


“是它们其中之一吗?”丹恒看着层层叠叠的大楼,或许三年后的某天刃会出现在那里,但是以死亡的状态,“所以凶手会是你的敌人或者...同事吗?”


“不排除任何可能,”刃没有偏过头去看,他开车的时候分不出任何注意力给其他东西,“或许我会失手死在敌人的手下,或许是大厦的安保人员将我绳之以法,又或许是某天卡芙卡也好银狼也罢,其中有人想明白后愿意成全我。”


丹恒没有再问,夜晚降温,幸而晚风并不急。刃的衣服湿了大半,丹恒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受凉。毕竟自从他记事起,他的身体问题便层出不穷,一点点冷风就可能导致他的呼吸系统出现故障,再次被关到那个封闭的屋子里修养。因此刃带他出来这一趟,他其实挺开心的。


但他想不通刃为什么宁愿以穿着不舒服的衣服为代价,也要到海边走走。


“想不通为什么我要带你来这吗?”刃还是没有看他,开车的时候他似乎就是一心看路的。


但如果他真的心无旁骛的话,也就不会问出这个问题了。


“嗯。”丹恒利落的承认了。


“之前来这里,你都会问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刃轻出一口气,“但故地重游就像刻舟求剑,回到这里没有意义。”


丹恒沉默的点头,他无法强迫刃区分他和那个人,所以只剩下沉默。


沉默很多时候不代表任何情绪,意义,只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才会沉默。


回到家的时候,丹恒已经很累了。这是第一次,他出门这么久。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感,哪怕他的自由也是装在套子里的,是相对的。


刃把衣服脱在卧室,让丹恒在客厅等一会,他要去洗个澡。丹恒点点头,刃不喜欢身上有衣服黏在身上的感觉,从外面回来时淋雨是这样,执行任务回来一身血时也是这样。

浴室里有个正好的浴缸,丹恒坐在客厅看着正对面的阳台上那扇窗户。刃没有关窗户的习惯,风时时刻刻都会窜进来。仿加利福尼亚的气候四季如一,或许会有冷一点的时候,但气候相对均衡。仿加利福尼亚不就是为了仿那里全年热燥的风吗,没了这风,这里也就没有意义了。


丹恒听着水声,看着窗外的夜空,他的身体需要休息,但他不想现在就合眼。最起码要等到刃出来吧。


刃没有洗很久,他出来后径直走回了卧室。丹恒还是坐着,他感受得到累,但感受不到困。


很久之前刃喊了丹恒进屋,那是丹恒第一次走进刃的卧室。在此之前刃三令五申不准丹恒进屋。丹恒踏出第一步时的不确定性反应把刃看笑了,他嗤了一声:“我让你进来。”

丹恒点点头,走进了房间。


刃也不说干什么,丹恒跟罚站一样站在门口。他一只手还抓着门把手,刃没管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沉默的看着窗外。他的卧室自带了一个窗户,所以平日在家也不用非到客厅去抽烟。一开始丹恒的呼吸系统对颗粒反应很明显,会因为烟味咳嗽不止,现在却能接受了。


丹恒见刃不说话,最终也站不下去了。


他尝试着往房间里走,卧室面积不大不小,有几个柜子,上面摆了一些照片。大多都是刃的,大多也都是面无表情,不过有几张是个白发年轻人的,丹恒不认识他,却觉得很熟悉。


和刃长得很像,但是又不像。


好像不是长相的问题。


相框都落灰了,可见刃有多不待见这些照片。连擦都不乐意。


“这是谁给你拍的?”丹恒率先打破了沉寂,他开口问道。


“你。”刃吐了口烟。


“我不记得了。”丹恒摇摇头。


“你什么都不记得,这种小事又怎么可能记得住。”刃的语气里没有惆怅,他起身走到丹恒身边,“你不是一直好奇自己的过去吗?”

“......”丹恒瞬间变得有些警惕。


“我没说什么呢。”刃垂眸随意一瞥,伸手合上了另一旁桌上的日记,“我只是问你,实际上我什么都帮不上你,我也没有资格帮你谈条件,让你哪怕知道一点过去的事。”


“抱歉,”丹恒也垂眸,他们之间的危险词就是过去。这会触到丹恒的眉头,也会让刃面色变得不好看,他们的对话总规避谈及过去。


“这衣服你拿去穿吧。”刃随手丢给丹恒一件白衬衫,“这是不知道哪一次你留在这的,和你现在的体型应该差不多。”


丹恒接住衣服,刃还在翻找。刃给丹恒买过衣服,但他买不对尺码,买了也是白买,丹恒穿着总大一圈。丹恒想,他不是买错了尺码,只是买错了时间。


买的太晚了,适合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时候我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吗?”丹恒继续发问,接回上次的话题,“你的头发...原先是白的吗?”


“是也不是,那些照片的跨度很大,原因我也无法解释清楚。”刃又找出几本书,“留给你的,接下来我要出去几天,你自己在这里待着。”


自己?


丹恒看了刃一眼。


不怕他逃吗?


“如果你想逃跑大可以离开,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们肯定会再见,不过到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又是什么都不记得再跟我重头开始也不一定呢。”


原来是这样。


“那你多久回?”丹恒放下相框,看着靠在墙边抽烟的刃。


“三四天。”


“我不想睡在客厅了,”丹恒看着刃,刃没什么反应,烟灰快到掉落,丹恒努力发动着中枢神经控制部分,挤出了一个很难看的表情——他称呼他为难过,“太冷了。”


刃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那个表情时他的脸明显阴沉了几分,丹恒似乎意识到表情错了,立马换了个表情,但是换来换去,越换刃的脸色越不好。


“那你来卧室睡。”刃最后给他一句话,坐回床头。


“明天开始吗?”


“随你便。”


于是丹恒当晚就抱着自己唯一的枕头和被子到了卧室。


他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心底升腾起的那种恐惧感,让他觉得刃不在,那么他就是不安全的,独自在外的刃也是不安全的。这种本能就像是动物,只要闻到主人的气味就会开始兴奋,就像小孩,对父母身上的气息都很敏锐,有时候上一秒还在哇哇大哭,下一秒听见熟悉的有节奏的来自生下他的母体的脚步声就会乐呵呵笑起来。


他只是躺在床上,就感觉很满足,因为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在床上睡过了。即便沙发够大,但每时每刻都要担心会不会翻下去,为此提心吊胆,反而一天都睡不安稳。


加上自己的体温不知为何偏凉,他更喜欢待在有温度的地方。就像是有意无意想要靠近刃,比起依赖他能像是想去取暖。


刃睡着的时候也会皱紧眉头,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一直要面对的是很严重的处境。

一开始丹恒并不敢面对着刃,他和他背靠背,连呼吸声都轻的不行。


但慢慢的,也就是到了后半夜,丹恒小心翼翼翻过身贴近刃,如果刃这时候翻身了那么他一定能看见丹恒那双热切的眼睛。可惜刃没有,丹恒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睡着了,总而言之,结局就是丹恒面对他的后背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丹恒醒来的时候,刃已经不见了。他没来得及跟丹恒再说什么,但他在家里的每个地方都贴了便利贴。譬如衣柜,他警告丹恒不要翻自己的衣服。譬如储物间,他警告丹恒不准进去。甚至连厨房上都贴满了禁止的标签,唯一让丹恒动的,居然是烤箱和冰箱。


丹恒承受了他的唠叨,所幸刃没有阻止他翻阅书籍。于是丹恒接下来五天的日子都是照着第一天重复的。每天清晨七点钟,他会准时在刃的床上醒来,然后去洗漱或者洗个澡,从冰箱里拿出准备好的面包,烤熟它,早餐就解决了。


随后的一段时间,他都选择把自己闷在书房里。他更偏向于阅读一些理科类的东西,但很不幸的是刃的家里基本都是历史性书籍。


他无聊的拿起一本又一本,他对于自己阅读速度太快的焦虑在这一刻油然而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阅读下去,或许接受太多信息对他来说太累了,但是他也没有选择做别的事情的权利。


或许他该向刃提议在家里放个画板,他可以就着这些教绘画和插花的书籍学习。这样生活就不会太枯燥。


午饭当然是随便应付一口,很大概率依旧是烤面包。下午还是无所事事的,丹恒或许会去拿一包速溶咖啡,因为他还没学会用咖啡机。他还是想明白,既然已经有速溶咖啡了,刃也不擅长手磨咖啡,为什么还要在家里留个咖啡机?


他自己思考着,烦恼着,看着书度过一天又一天。


直到第四天下午,他随手拿起一本很陈旧的书,还没来及翻开第一页只抖了几下,里面便掉出一封信。


丹恒心里打鼓,他不知道要不要打开。这是刃的隐私,他没有窥探的权限。但...刃又没有在这上面贴个“禁止”,他看也是刃允许的啊。那就看看吧,看看。


刃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越瞒丹恒越想知道。丹恒顺着这个规律,在很多书了翻出了信,信的新旧程度不一,有些信封已经破了,看起来是被打开过很多次。


丹恒从旧到新的看着,一封封一件件,他来不及即刻给出回应,只能像个机器一样先录入后回顾,每一封都来不及细看,最重要的是他要记得每封信出自哪本书,而书又是放在那里的。丹恒手快,一本又一本过着,当他放下最后一封信时,他手忙脚乱。


闲下来后,天色渐晚。丹恒坐回他的沙发上,一点点回顾自己看过的那些信。最初,称呼是“应星”,单纯的嘘寒问暖,邀约喝酒,再往后的字里行间掺杂了一些略暧昧的意思。落款简单二字,丹枫。


然后,莫名其妙态度急转直下,从一开始的“你若有空,金人巷见”到后来的“你放过我吧,也放过自己”, 从一开始的“只愿君心似我心”到后来的“如果你再要纠缠,我会奉陪到底”。态度急转直下,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落款变了?变成了他的名字——丹恒,但是,这个人是他吗?


或许又隔了五百年,一切都变了样,信的内容再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又从“别再拉着我了”到“那下次我还能去给你拍照吗”,从“求你放过我”到“你白色头发的样子真好看”。


似乎成了个摄影师。


“昨天和你去河边,偷拍了你的背影,再赔你一张正脸赔罪。”


那张落灰的照片是他拍的吗?


落款丹恒。


又不知多少年,再次变了身份。这次似乎是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但很会说情话,在城西的酒吧和刃认识了。


“下次还能见你,我会主动请你喝一杯。”“你调的酒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看外貌可想不出你还有这本事。”“真想再见你,想每天都见你,热吻你无数秒,爱你的丹恒。”


落款丹恒。


“很抱歉上次弄错了你要的画,不介意的话我想亲手画一幅重新送给你。”“我上次看到了一只很像你的鸟,画了送你,祝安好。”


落款丹恒。


“你下次再想要什么花,直接打电话就行,我给你送去。”“最近太忙了,抽空会主动送货上门。”“倘若我说想同你携手此生,你觉得送什么花你会答应?”


落款丹恒。


“老师,我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事,我希望你能抛开那些莫须有的不愉快。”“我不打算读了,抱歉,老师。”


落款丹恒。


“上次的子弹,我会还给你。”“血债血偿,我不会放过你的。”


一次次的落款,无一例外都是丹恒,除了最初的丹枫。丹恒有些心烦意乱,他对自己的身世,对刃的态度,对一切的一切都起了疑心。


他正疑思,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是刃回来了。丹恒抬头去看,刃满身伤,虽然换了黑色衣服,却仍然能看得出来伤痕累累。血顺着衣服往下淌,丹恒的心一瞬间紧了,他起身想去扶一把,刃却冷脸关了门,转身进了浴室。


丹恒没有入室偷窥别人洗澡的恶性,他安静的等在门外,虽然这不是刃第一次受伤回来,却是他头一回伤的这么厉害,丹恒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焦急,这种情绪就是焦急吗?真是抓心挠肝。


“杵在这干嘛?”刃出来时,已经换了一套衣服,看起来状态也好多了,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伤全都不见了。


“啊...”丹恒有些吃惊,或者说他很吃惊。他不敢相信,刚才还一身伤的人从浴室里再走出来就已经几乎痊愈,“你,你的伤,没关系吗...?”


“已经愈合了。”刃扯下身上披着的浴巾,身上没有新伤,只有层层叠叠的旧伤,狰狞的凸起或凹陷,像几条蛇,盘旋而聚,下一刻就要亮出獠牙给再给刃一口。


“会自己愈合?”


“你这几天在家看书是白看了吗?我记得我没把书房锁上。”刃没耐心的砍了他一眼,随后回了卧室,把丹恒拒之门外,他要换衣服。丹恒依旧木木的站在门口,不进去,和罚站一样。直到刃打开门喊他进去,他才感觉这个世界稍微暖和了一些。


“我看了,但是我,我不知道该从哪一本开始看,这个世界已经发展到紊乱时间轴了。”丹恒如实回答,却对自己偷看了那一封又一封信的事闭口不谈。


“你看到关于星神的记载了吗?”


“看到了,超维度的存在,尽管我并没有见到过他们。”


“你能见到他们还真是见了鬼了。”刃嗤笑着坐在床边抽烟,手边的水杯里是丹恒早上倒的水,他想都不想拿起来就喝,尽管丹恒想阻止他,告诉他“这是我的杯子,你的杯子在食物间”,“它们不是你能看见的,要等他们来看看你,不过仿加利福尼亚,是一颗人造星球,没有任何人或神的瞥视,又可能它也隶属于那个大机械头吧,我也不清楚。”


“那你...”


“我吗?”刃挂上一个恶劣的笑容,“丰饶的赐福,或者诅咒,血肉的痛苦不会消失,一次次死亡,一次次卷土重来,我都不记得我死了多少次了。”


“所以你才这么期待死亡吗?”丹恒感觉自己简直在问废话,他发觉在刃身边,无论说话还是做事他都分外窘迫,或许这类似于年轻男孩的情窦初开,对一个比自己大很多的成熟女性,看着她尽情施展自己的魅力,若有若无的丝丝缕缕的异香,可是最可悲的是,自己只是个还未发育完全的男孩。


永远让我脸红心跳,心魂荡漾,却没有办法,可能像第十三封信里写的那样吧。


“可以这么说,毕竟如果允许,我也只想有正常的一生,活正常长度的一辈子。”刃垂下头,似乎在沉思,在想一些事,是关于过去还是现在?关于丹枫还是其他丹恒?


“......”丹恒沉默了。


“在我无数次的死亡里,也有无数次是拜你所赐。”刃掐灭了烟,看着丹恒,“赐予最初的死亡的人,她杀了我千万次,但我已经快记不住了。可你赐给我的一次又一次死亡,刻骨铭心,一次比一次还疼。”


“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吗?”丹恒已经放弃了否定刃口中的那些人不是他,或许承认对两个人之间都好。


“有啊,当然也有。”刃抬手指指那边的照片,指指衣柜,“照片,画板,我不在的这些天如果你真的好好看书了,你应该看到那些信了吧。”


“嗯...”丹恒一瞬间有一种被戳穿的感觉,明明刃不在,但自己想什么做什么他都很清楚,这让丹恒不知道该窘迫还是心慌,他叹了口气,点点头。


“你一定会看到的,因为你喜欢读书,重来多少次都一样。”刃躺在床上,没有赶丹恒出去,丹恒坐在床沿上,小心翼翼往里靠。即便他已经在这张床上睡了几天,却还是下意识担心床的原主人是否会怪罪于他。


“那些人...他们都是我吗?”丹恒发出了心底的疑问,他很想确定那些人和他的关系,如果是他,为什么他会这么多次失去记忆,而刃说的一次次恶语相向又是什么?


“是也不是。”刃的一双红色眼眸平静如水,暗无波澜,此刻正认真的端详着丹恒的脸。随后他伸手扯了扯丹恒的脸,“你好像瘦了,是吃面包片吃的吗?”


“或许吧。”丹恒也不躲,这个行为在他们之间是很常见的,只是单纯的刃想掂量掂量他是不是又重了是不是瘦了,这只是出于生理上为他的身体考虑。


“别纠结那些和你无关的事,我要睡觉了。”刃收回目光,躺下去,依旧背对着丹恒。丹恒以为这是逐客令,缓慢挪动着想要离开。


刃突然开口:“你被子都在这,你是想跑哪去睡?”


丹恒愣了一下,随后慢吞吞挪回自己的位置,把被子扯开盖上,随后躺下。刃关了台灯,世界陷入黑暗。丹恒闭上眼睛,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间,让他无比安心。



三:

凌晨的时候丹恒醒了,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可身边空无一人。他缓缓起身,侧过头在阳台的窗边看到了正穿着一件衬衫抽着烟的刃。抽烟好像算恶习吧,亏得刃抽的下去,丹恒回想起前两天在书上看到的东西——尼古丁,可以与苏达乐媲美。


“醒了?”刃似乎是听到什么,转过身,靠着阳台的栏杆,他看着丹恒。很暗,只有天上的月光与刃手中拿着的那支烟有着星星点点的光,“我只是起来抽烟。”


“为什么凌晨抽烟?”丹恒揉了揉惺忪睡眼,坐直了看着不远处的刃。


他此刻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白衬衫,还没有把扣子全扣上,在烟头处那点火星子的照映下,模模糊糊看不清。他低头去含烟,烟顺从的在他的身体里走了个回路,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开,弥散到丹恒眼前,无一例外的向他宣告,喂,你不敢碰的刃,刚才可是被我从里到外揉了一顿。


“不知道,”刃也如实回答了,“睡不着,自然而然起来找点事干。”


“......”丹恒想不出下一句问什么,只能沉默。他一贯再刃面前沉默。


“你不是好奇你和我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吗?”或许是到了夜晚,连刃都有些过分感性,他清清嗓子,抖落一部分烟灰,“我有心讲,而且只讲一次,你爱听不听。”


丹恒立刻清醒,坐到床的另一端,更靠近刃的地方,开始倾听他的故事。


“应星。那是曾经属于我的名字,那时候我不是这样。”刃开始讲述他的故事,那是很久远之前的故事,彼时他确实不是这个样子。


应星这个名字不属于他,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属于那个人的名字。实际上他不愿意承认那是他,现在的刃讲起他的故事,其实并不怎么有波动。实在过去太久了,于他而言就像是听了个入心的故事,记住了,然后呢。只能记得犯过什么错,记得为什么最后走到穷途末路,记得那些痛苦...不,连痛苦都已经被淡忘了。


刃讲的那么轻巧,衬的一旁听的认真的丹恒像个呆子。


他犯了错,也因此付出了代价。一开始一次次复活,他只觉得恨意更深,更想杀之后快的同时又无比怀念当初那份感情。那时候的友谊纯粹如酒,爱若持炬迎风,但一切的一切都被打碎在那个做错选择的瞬间。


一切美梦沉入湖底。


“丹枫不在了,持明褪生转世,一切从头再来。其实我也是这几百年才想明白,我那时候不该怪罪那个生命体。”刃缓慢的按灭了烟,抽完了,又拿出下一根继续抽,“他叫丹恒,最初我也分不清他和丹枫,我把所有仇恨都加注于他。于是他怕我,恨我,杀我...或许也爱我。”


“他...可他的来信里全在说什么放过...”丹恒听着那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一次次出现,却很清楚的分开了那些故事和自己。很清晰的明白,那是故事不是他。


“他只是也想弄清楚,也想摆脱前生,后来他告诉我,他会奉陪到底,我也就继续纠缠不休。但渐渐的,我和他不再缠斗,更多的是坐下来谈话。”刃想了一回,“他问我,不累吗,一直这么追下去,他也不会承认他就是丹枫,这样做就是在浪费时间。”


“那你呢,还是继续纠缠吗?”


“他说完这话后的某个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了——事实上在这之前,发生了一些事,当年的云上五骁里最小的,我的朋友景元,到了年纪,也免不了走一趟因果殿。”刃在谈及这个人的时候,眼中的动容多了一些,“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生死之事,原该如此平常。他走前笑着和我说,能再见我,也很开心,再见丹恒,他也很开心。”


刃终于没有继续吸烟,走回床边,打开了床头灯。温馨的昏黄灯光,丹恒一时间被晃了眼,刃则没什么反应。


“那后来呢,你怎么做了?而丹恒又怎么做了?”


“我最后一次去找他,他看起来很稳重,无名客漂泊于寰宇之间,过了这么久,这么多年,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刚刚蜕生的持明了。”刃的表情变回了无波澜,“我对他说,丹恒,你还有三百年,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不出意外的话,这一生我们都不会再见了。”


“他就这么走了?”丹恒无法理解那时候的那个丹恒,他此刻正处于最依赖刃的时刻,在他眼里的刃是父母,是世界,他根本理解不了那个与他相距百年的那个“丹恒”向往的自由与自主。


“走了,我们三百年没有再见。”刃释怀的笑笑,“直到三百年后的某天,卡芙卡联系我,告诉我丹恒要见我。我去了,去了罗浮的古海,见到了重伤的他。他说,原来漂泊也是会累的,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什么叫归心似箭。他说好累,这辈子要完了。”


“我觉得好笑,笑了,他说其实一开始如果我不冷脸天天追着他杀,他不会误会这么久,或许也会更早明白一些道理。他在这条开拓的路上走了太久太久,他太累了。”刃扯了自己的被子盖在身上,“他蜕生了。然后我带他走了。”


“带他走了?”丹恒很疑惑,“不是说持明只能在古海中蜕生,并且事后还需前辈指点吗?你带他...额,也可以说是我?走了之后,怎么保证能活下来?”


“自有方法。”刃只回了这几个字,“最后还是蜕生了,但却是以新生婴孩的模样。再见他时虽然已经大了一些但我不会照顾,也没有稳定的住所,一开始我尝试过带他去繁华的星球,或者落后一些的文明,但最终都放弃了,那里不适合他或我生活。”


“所以最后你选择了这里?”丹恒没想到,“但为什么我会...”


“我只说了我带他走了,但没说从哪带走的。”刃挂上一个戏谑的挡住嘴看不出开心的笑,“他是出色的无名客,也是特殊的持明,他被改造了。变成了一个符合却又不合持明生理构造的生物。”


“他在我这里从婴孩长到大人,我第一次带他,但似乎是我的方法出了问题,或者是他没法摆脱那些人的控制,他最终从我身边逃走了。”刃回想起那个下午,乡村的老房子边的泳池,他答应了少年可以玩,却没想过这是少年脱身离去的方法。


后来的事情,不用刃说,丹恒也猜到七七八八了。离开不久后,“丹恒”一定是死了。可他死后不会再像持明一样需要蜕生,而是极快的重回孩子模样,辗转各种环境,再次成长,然后——不经意间和刃重逢。


他是摄影师,是画家,是买醉的富二代,是花店的帮工,也是犯错的学生。


刃被这种反复的转世重生折磨的够呛,明明已经放下的痛苦,对丹枫和丹恒的割裂,明明已经放下了,可一次次卷土重来,让他一次次重新体会那种被遗弃,被杀死的痛楚。


最初的,没来得及戳破的那份情愫,随着漫天大雪和身下血流成河,消失殆尽。吊着他,缠着他,绕着他,多少次午夜梦回,持明龙尊的许诺近在耳畔,携手走过的年少时光里,他永远在高处,他永远在追逐。应星很年轻,不蔓不枝,自是第一流。他是天才,是百冶,他亲手做了那把能贯穿龙鳞的击云赠予仰慕以久的饮月君,在短生种寥寥百年的生命里,走下坡路前,他一直抬头仰望的月亮,将月光洒在了他身上。


一双臂鞲,一把击云,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恋。


一切都崩塌于鬼迷心窍那一刻,他到死都讨不来一个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恨啊,好恨啊,恨的要死却无论如何都死不了啊!


丹枫送出的鳞片,说是要护他生生世世周全,最终却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他在死亡延迟的折磨里,咬碎一口银牙吞下腹,一把扯掉拴着龙鳞的项链,一并吞下。划破喉咙的腥味燥的人难耐,可他无法咳嗽...面前的女人再次断送了他的生命。


鳞片在哪里,不知道。往后再多痛苦了,午夜梦回时他恨啊,他将自己开膛破肚,一刀捅进胃,一刀斩断肠,可是哪里都没有那枚鳞片。


第三次因为改造后的转世后的丹恒的背弃后,刃躺在装满水的浴缸里,残破的支离剑横在一旁。血液散开在浴缸的水里,像水墨画,痛,好痛,怎么会这么痛。


明明死了一次又一次,可没有哪次比这还痛苦。他闭上眼,一只手挡在自己的眼前,可湿润感莫名其妙席卷而来。


“杀了我算了。”


每个丹恒都很热情,每个丹恒最终都会离他而去。来去匆匆,爱摄影的少年爱的最热烈的时候,家里的所有相机了都有刃的照片,洗出来的胶片都是刃。那也是刃为数不多想努力,他染上白色,一如还有尽头生命时的自己,爱摄影的他全世界都是刃,直到某天葬身悬崖,为了拍外景。


花花公子富二代在酒吧玩的很开,却是个心中始终空虚的主,花心风流,即使一开始确实给了刃很深的一层震撼,如此炽热的爱恋,在这个人身上他第一次体现。可是花花公子得罪的人太多了,死的也莫名其妙。


小画家没什么名气,只喜欢画静物,一见钟情,又是一见钟情,热烈的追求与爱冲击了他,也拉着刃到了他身边。画板都买不起,却还是固执的画着刃,可是穷和自尊心强是永远治不好的病,他病死了。刃突然觉得没意思了,他也不想活了,他在浴缸里割腕,可血染红了水,他死了,又活过来。


至于后来那些“丹恒”,慢慢的再也无法触动到刃的内心,他心里那些希冀,死灰复燃,全都彻底破碎。所以留下的只有恨与恶意,花店的帮工再殷勤也没有用,车祸死亡也无所谓,后来上门求学的学生亦是如此,就算是背弃,就算是死了,刃也毫无触动。


直到丹恒再次重生,并且成为他任务里应杀的对象。刃失手了,一枪没带走他,于是换开的就是那句话:“上次的子弹,我会还给你。”“血债血偿,我不会放过你的。”


作为“丹恒”,他又杀了刃一次。


刃没有暴怒,而是静静地等待着死亡彻底来临。可惜,还活着。


他再也没法对这个人提起哪怕一丝的爱意,心中的恨居然也荡然无存,他再次行地上爬起来时,就如同新生的婴孩,没有任何感情,也不带痛恨,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回到家里,洗澡,伤口愈合,一切重头再来。


他对死亡的渴望正如百年前遇到那个恨他入骨的“丹恒”时一样热切,艾利欧告诉他,他即将迎接真正的死亡,但前提是他要将这次复生的丹恒带到身边。


三年,相较于很长的生命这是很短的时间,刃一口应下了。在漫长的这一生里,他已经活的够久了。再活下去,是自己的累赘,每天都在痛苦的漩涡里挣扎,没苦硬吃。


“我已经不会再为了什么选择留下了。”刃再次躺下,“我的时间是有限的,固定好的,所以呢,我既不想花时间去恨你,也不想花时间来刁难自己,我只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尽可能平和的等待,等待自己的死亡到来。”


“所以我的到来,只是你为了走向死的一个条件。”丹恒的习惯如此,他会把问句尽量说成陈述句,这样能显得自己更有底气,“那为什么到我这里,我有记忆开始就是被关在那个地方,他们给我灌输知识,告诉我这世界就是他们口中的那样,就像是...”


“就像在罗浮,龙师教育你,束缚你,却也成就你。”


“兴许无论我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丹枫,还是恨之入骨的丹恒,他们也都只是为了自由而生,为自由而爱人,也为了自由才留下,为了自由才离开。”刃自嘲的笑被自己抚平,“或许你会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个丹恒,你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在我死后。”


彻夜无眠,稍后刃又提起了一些其他话题。丹恒静静听着,后来干脆也躺下来,靠近刃,侧过身子对着他,看着他。刃滔滔不绝的讲了很久,丹恒也就听着。听他第一次动心,少年懵懂情窦初开,也听他说恨比爱长久,愧疚比喜欢强大。听他说对最初的丹恒的恨,可恨建立在爱的基础上,也不纯粹,恨着恨着不恨了,茫茫天地间他一心寻死。


说起见到新生的丹恒,他带他走,满身伤痕的逃到这颗仿生的星球。带大一个幼儿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刃没有耐心,但想起这是丹枫,也是丹恒,他一忍再忍。从哭闹的孩童时期走到慢慢懂事的少年时代,再到情窦初开对眼前长者的仰慕,对自已的渴望与逃离...后来的“丹恒”们,或多或少带给他刺激,又带给他失望。他无数次和他们漫步在夜色里的沙滩,浪花涌荡,打湿他的裤腿,鞋底,在午夜的隧道里飙车,一脚踩到最高速,在风中接吻,互诉爱意...


以及,被杀死,悔恨痛苦不解,最后化为乌有。


刃讲到最后,已然也有些失落,但反观一旁的丹恒,已然是失魂落魄。天边已经微微亮起,现在是凌晨五点。顺着那微弱的光和昏暗的灯光,刃看到丹恒脸上的眼泪。


他知道什么是眼泪吗?


“怎么哭了?”刃轻轻问。


“什么叫哭?”丹恒木讷的回答。


“就是这里,”刃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丹恒的眼睛,“这里流出水来,我和你讲过。为什么哭了?有什么感觉吗?”


丹恒不知道要伸手擦眼泪,他指指胸口:“里面的东西在疼。”


刃起初只是愣了愣,随后凑的近了些,抬手为丹恒擦干眼泪。可那些泪水像是从坏了的阀门里挤出来的,光靠拧水龙头无法让它停止出水。刃反而笑了,开口问丹恒:“眼泪是什么味道?”


丹恒抬眼,刚刚蓄满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可他全然未觉。他想了一会后抬头:“眼泪落到面包里,为爱的人吃醋的味道。”


“吃醋?”


“...为爱的人难过的味道。”


“你从哪本书里学的。”


刃呼出一口气,随后说:“虽然时间不对了,但睡觉吧。”


于是刃转过身去睡了,丹恒还要先费力关掉这坏了的阀门。良久,丹恒还是在哭,无声无息的,但一直合不上眼。刃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怎么的,转过身一把把丹恒按进自己被子里。


“堵住就哭不出来了,哭不出来就睡吧。”


于是丹恒真的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丹恒走出卧室,刃已经做好了分不清该叫午餐还是下午茶的饭。他坐在餐桌前看报纸,转头看见丹恒站在不远处,他说,过来吃饭。


好幸福。


丹恒说。


“好幸福。”


“神经病,你知道什么叫幸福吗?你还是觉得饿比较好吧,来吃饭。”


煎蛋,火腿,培根,面包片,牛奶。


明天一定很幸福。


那天后刃很少离家,更多的是和丹恒待在一起。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丹恒的身体已经很健康了,于是刃带着他出门了。


去看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不是什么上流场所,也不是什么高雅景观,而是普通的集市,路边的小店。


刃教他砍价,教他吃辣,带他去仅有几个的罗浮菜馆,吃曾经爱吃的菜。丹恒学的头头是道,他比之前更有人情味。刃也带他看歌剧,看电影,在昏暗的环境下,所有交谈都蒙上一层暧昧的意味。


荧幕上的情人正双双坠入爱河,一眼定心,刃看的很认真,甚至忘了喝水,也没有心思回答丹恒各种奇怪的问题。然而看到男女主拥吻在一起时,他突然感觉自己手上一热,刃迟疑的低头看,是丹恒握住了他的手。


“你干什么?”刃压低声音问他,有些无奈。


丹恒摇摇头。


“啧...放开,你还能不能好好看了。”刃也没有嚷他,只是希望他放开,他可不希望这次又养着养着孩子养出个白眼狼,前前后后吃他的喝他的爱他还杀他。


不过因为在公共场合,他到底没有大闹起来。丹恒握着他的手,很别扭的动作,过去不久他就觉得难受。忍到电影结束,人散的差不多了,刃没有发脾气,他淡淡的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丹恒也是如实回答。


他以为刃会大发雷霆,或者告诫他不准,不许,可刃只是纠正了牵手的姿势,然后告诉他:“以后别在我别着胳膊的时候牵,很别扭,不舒服。”


温和平稳,比起最初的冰冷更填一份柔和。丹恒不禁愣了一下。这和他若有若无的记忆中的那个疯子截然不同,尽管长相无二无别。丹恒一瞬间就控制不住自己眼睛,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他面部没有表情,心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只是有些不解,然后就哭出来了。他摸摸脸上湿凉的液体,擦干,擦不干。刃递给他一些纸巾,让他长时间按着就好了。随后依旧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出了电影院。


残阳如血,照在地上却柔化许多。他们像无数对年轻爱侣,手牵手回到家里,做饭吃饭洗漱睡觉,多么正常而安定的一天呢。


“好幸福。”吃上刃做的沙拉时,丹恒再次开口。刃不吃晚饭,喝了些茶,这次没有像上次骂他神经病,而是问他:“你说幸福,你知道幸福是什么吗?”


“幸福是安心。”丹恒说,“胸口那个地方,里面那个东西很安宁,这是幸福。”


“那个才不叫幸福,”刃冷笑一声,“只能说你本质上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安心...只不过是最优解罢了,你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在我身边毫不费力,你才觉得这是安心。真自私,和之前一样。”


“......”丹恒沉默了,他不知道回什么好。在刃身边,他越来越想个孩子,固执的问年长的仰慕对象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


“...对不起。”刃突然道歉,丹恒受宠若惊,刃别过头去,“话说的太重了。”


“没有,”丹恒不知道为什么刃的态度越来越温和,没有最初的锐利,更没有他自己描述里的暴虐,“是我说错话了。”


话越说越多,距离也越来越近。丹恒和刃,同床共枕久了,少不了会有面对面醒来的可能。于是在一个暴雨夜,丹恒说,他想和刃靠的再近一些。


刃问他:“你是认真的吗?”


丹恒说:“到此刻为止我都没有任何称得上是自我思维的东西,我所想要做的一切,提出来的一切,都源自于我的身体,他告诉我我想要做什么。”


“那还真是好笑,”刃嗤笑一声,“你这话说的,丹枫还对我旧情难却呢。”


丹恒沉默着,刃却将他一拉,拥他入怀。


“为什么?”丹恒问。


“没有为什么,我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两年,我不想规训你,既然你说你想,那我们就去做。”刃解释,下巴靠在丹恒发顶。


“你不怕我再次杀了你吗?”丹恒问出一个很危险的问题,眼前的人恍惚中与那个将剑插进自己身体,追杀他直至“丹恒”一次次崩溃,“你不怕我死性不改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看不见刃的表情,只能凭借声音来判别,“我死不透,大不了就是你再转世一次,我再重头来一次。”


丹恒心里顿感千万悲凉。


刃,根本就已经什么都不在意。


他不是爱上了丹恒,也不是因为他是他而有了什么新的感情,只是因为他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事。或许无论哪个“丹恒”,都曾许诺过爱他,会永远爱他。


“我不会杀你的,如果你要你的命运,我死了之后你去找下一个丹恒吧。”似乎是为了表决心,丹恒转过身去背对着刃睡觉。


刃没有生气,轻笑了一声,丹恒刚想侧身问他笑什么,就被他从背后抱住了。刃什么都没有再说,额头和鼻尖顶在丹恒背脊上。


丹恒的心,那个地方不停的跳啊跳,跳的丹恒睡不着觉。刃又是一声笑出来,他说:“跟打鼓一样。”


丹恒闹得脸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无言。后半夜刃大概是睡着了,抱着丹恒的手也没再使劲,丹恒往下缩了缩,才终于入睡。屋外的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但此刻蜗居在刃臂弯间的丹恒就像活在母体里的孩子,处在壳里的持明,这种感情是存在他血脉里的,如果这是爱的话,如果这可以被称为爱的话。


他爱刃吗,这是爱吗,当然不。


但他总是忍不住去靠近了,去找温暖的人和地方,刃,他的世界就这么大,只有这间房子这么大。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一个人,只有刃,那么爱,喜悦,喜欢,依赖,都只能对这一个人。这是他的爱,他的命,也是前生的前生,命运的命中注定。


于是愈来愈近,拥抱,相拥而眠,谈心,秉烛夜谈。丹恒说他想学画画,刃什么都没说把他送去画室——当初那个年轻画家学画的画室。但是丹恒没他那么有天赋,一点点学很慢很慢,刃不是个有耐心陪他画画的人,他往往会选择回家睡觉或者出去买东西,温暖的午后,丹恒把画板搬回家,刃在沙发上看书,倒弄那些小东西,丹恒就坐在光里,看着漫不经心的刃。他一笔一笔画下去,刃没有在意他在干什么,只是做自己的事,直到丹恒说他画好了,刃也走到了他身边。


没有什么颜色糅杂,线条很脏,不像这里的风格,更像仙舟的。刃皱了皱眉,看着丹恒,丹恒说这是无师自通,他觉得应该这样画,于是也这样做了。


“不像我。”刃看着那一堆线条,其实那是一个人的轮廓,只不过是背影,刃大可以说自己看不出那是谁,“晚上吃什么?我去弄。”


把丹恒带回家的第一年九个月,刃第一次带丹恒喝酒。酒吧的灯光是暖色的,不像酒吧,像家里厨房的灯光。暖色是暖橘色,和杯子里的酒是一个颜色。


丹恒喝了一口,甜的,和刃拿回来的橙汁是一个味道。甜滋滋的,像美梦一样。


喝到第二杯,刃从酒保那里要来了几个骰子:“这是这里的人酒桌上爱玩的游戏,投骰子,谁的点数大谁又一次提问的机会,点数小的人喝一口酒,回答问题。”


丹恒眨眨眼。


“玩不玩?”刃调笑。


“玩。”丹恒点头。


第一次投骰子,命运之神似乎都在眷顾丹恒,他一连几次都投出比刃大的数。


“第一个问题,”丹恒看着刃将酒一饮而尽,然后续杯,“你对之前那些丹恒,有感情吗?”


“有。”刃很快回答。


“是什么感情?”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丹恒赢了第二局:“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自从我带过持明幼儿时期的你后,对往后的每个你都存有一种...家长对孩子的爱吧,对,也会多多少少有喜欢,爱意,不过这种东西相较于求死之心来说,占比少的可怜。”刃摇摇酒杯,喝一口又一口,“我很喜欢摄影师,他很果敢,也会想方设法找我,激情,他死的时候我难受了很久。我也很喜欢画家,他的离去让我感觉到天塌地裂,我想干脆我也死了好吧,可惜我死不了。”


刃再次沉默,丹恒也陪着喝了一杯酒。


“第三个问题,”丹恒连赢三局,“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和丹恒在一起吗?”


“哪个丹恒?”刃先喝了酒。


“每个。”


“这不一样,比如你说,丹枫后的那个丹恒,我愿意和他说说话,但不能在一起,因为他会痛苦,我也很痛苦,我们的感情里血液覆水难收。我亲手养大的丹恒,我下不去手。摄影师还好,富二代不可托付,画家很好。花店帮工很青涩,学生性格很好玩,人物对象很恨我...”刃一个一个摆着手指数着,他已经有些困了,“你其实只是想听你吧?哈哈哈哈哈,你...我们的时间有限,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但是,你说的,倘若有机会,嗯,我应该会选择和你好好生活吧。”


第四局丹恒输了,他一饮而尽。刃眯着眼笑着看他,问到:“第四个问题,你喜欢上我了对吧?”


丹恒如遭雷击,但也迅速平静,他点点头:“嗯。”


刃站起身,拉着丹恒的手:“你书读的有点多了。走,回家吧,你喝醉了。知道什么叫醉吗,就是现在这感觉,头晕,感觉四肢乏力无法思考,然后想赶紧找个地方睡一觉。”


“我想和你在一起。”出了酒吧一吹冷风,丹恒打了个寒颤,但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想在一起,只是在一起,可能都无关于喜欢和爱,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感到安心,这不是喜欢也不是爱,不是责任,不是愧疚,这是生理的,发自内心的。


“你喝醉了吧?”刃没有回头,淡淡的问道。


“这和喝醉没有关系。”


“我们没有可能的。命中已经注定好了,再过一年两个月我就会去死。你只剩下一年两个月的时间和我‘相爱’,这没有任何意义。”刃回头了,那双红色的眼睛在黑夜里浑浊。


“你说过,但那又怎么样?你说了我们只有这么多时间,既然只有这么多时间,为什么要用来思考这些没有意思的问题?”丹恒执拗的站在原地,刃拉不动他,“别怕一切美好消失,前提是他要先存在。”


“......”刃沉默了。


“......”丹恒也沉默了。


于是一言不发的狂奔,喝醉了酒飙车,丹恒头疼的快炸了,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哪,更要死的是刃用牙起了一瓶酒和他一人一口喝的你死我活。丹恒确定自己真的醉了,他感觉到自己在说话,他听见自己在说话,也听见刃的笑声,癫狂的,开心的,迷茫的,用来掩盖迷茫的。


回家,他是被刃架着回去的,被甩到沙到发上时他脑子都是懵的。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到卧室,怎么回事,刃又开始抽烟,在露天阳台被四面八方而来的风挤压着撕咬着。丹恒追过去,刃把烟送到他嘴边,他不敢吸,刃哄了他几句,他立刻含住烟,一口烟进了肺,咳嗽不止。


刃问:“你爱我吗?”


丹恒说:“听不清。”


刃的声音随风呼啸:“你爱我吗?”


丹恒声音也大起来:“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很久很久。”


刃放手了,烟随风被卷去不知什么地方,刃微微低头,很自然与丹恒交换了一个吻。丹恒紧追不舍,吻的情难自已。这只是他和无数个丹恒都做过的事情,没什么的。


可这对于我,对于现在的丹恒来说,是第一次啊。


风花雪月到头来也不及一个吻痛快。


分开时,丹恒看到了刃的微笑。凄惨的,重蹈覆辙又无奈的笑,仿佛是在恭喜他,你看,你又一次得到了。


“我很幸福。”临睡前,丹恒这样说,“我很幸福。”


“呵呵。”刃冷笑,没有再反驳。


于是就在这天,没人刻意提起在一起,但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刃的身份再次变换,从一开始劫持他离开的冷脸的匪徒,到一路指引他的长者,再到现在无奈的情人。


那一晚丹恒窝在刃的怀里,他觉得心脏的地方被填的满满的,这叫什么,满足吗,那么,就是满足带来了幸福。



四:

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很平淡,但多了一些其他的趣味。秋天刚过去,刃带着丹恒回到乡下的老宅子那里过冬,那里很安静,邻居不多,离集市也很近。


回到这个地方,远处邻居家同样从仙舟来的长生种见到丹恒帮刃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笑着开口:“你们这得多少年没回来了,怎么想起来回来的?”


丹恒知道这人一定是把他错认成其他人了,没有回话,刃在后面不急不慢加了一句:“他得了风寒,我带他回来养病。”


对方没有追问,丹恒也就一直沉默。屋子里积灰很多,刃和丹恒忙了很久也才打扫出来客厅饭厅和一间卧室。进入冬时令以来,天黑的早了。仿加利福尼亚的冬天并不算特别冷,但依旧是需要有暖炉的。


丹恒收拾东西很利索,夜幕降临时除了一个杂物间外其他地方都清理的差不多了。刃从外面买了吃的,将就着吃了一口后,终于得空坐下来休息。


刃靠在老旧的绿皮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层绒绒的毯子,靠近暖炉。丹恒坐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


“这里是我带大他的地方,”刃轻笑着,“刚孵化的持明,比起龙更像蛇,他在培养皿里长大到变出婴儿的形态,也就是那时候我把他带走了。”


“在这里把他养大吗?”


“嗯,就在这里。”刃指指丹恒坐着的凳子,“这凳子是我亲手给他做的,他五岁那年,读书不想坐沙发,我就给他做了这个。”


“他听话吗?”丹恒合上书。


“还好吧,”刃开始慢慢回忆,“他还好,就和婴幼儿一样,他要喝奶,我没有,只好每天早起去镇子里找有奶牛的人家,生牛奶再回来煮成熟牛奶,放到温度好了,把他叫起来哄着他喝奶。”


“他睡觉才难,抱在怀里哄着,这不行,必须得哼着歌颠来颠去,还不能放下,要一直抱着。有时候他还会含住我的手指,哭的时候哇哇大叫,我走抱着他走到落地窗那里,阳光撒下来,暖融融的,他很快就睡着了。”刃的声音温柔下来,壁炉的火光柔和了他面部的线条,慈爱,圣洁,最苦父母心。丹恒对他来说如此特殊,不是他的孩子却胜似孩子,不是他的爱人却成了爱人。


“当我第一次抱紧他时,颠在手里的温度和重量,真的很奇妙。”刃说着看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用于锻造,被毁了后便用来杀戮,当它们再次用于捧起新生生命时,感受他温热的血液,蓬勃的心跳...”


“一开始我想,不然就在这里杀了他,永绝后患,没有恨也就没有爱。”刃摇摇头,“但我最终下不去手,就像艾利欧说的,只有你,只有他能带给我死亡。”


“于是就在这里,我把他养大了。”


提起这些过去,刃偶尔也会有些怀旧,心如擂鼓。他犹然记得,那天他明明是想掐死这个新生的婴儿,但最终,当咽喉被扼住时,从脆弱喉头里挤出的一声啼哭,让刃没狠下这个心。


可爱就像在放风筝,如果太计较就会有悔恨。但同样的,放纵的爱也会让风筝收不回来。于是那个孩子就这样走了,逃跑了,刃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了这个心。不知道是否有人联系了他,接应了他,只知道最后这个丹恒还是死了。


“这么多丹恒,你最喜欢哪个?”


“你肯定想听我说最喜欢你这个丹恒,但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刃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我最喜欢哪个丹恒,我不懂这种喜欢怎么定义,更多时候我会混淆爱和恨。”


“好吧。”丹恒沉默下来,静静听着柴火燃烧的声音。


第二天他醒来时,刃还在睡。这里的床更加柔软,丹恒起身后,一旁空出来的位置依旧是陷下去的。刃的睡颜安详,碎发凌乱,丹恒在他额头落下一吻,起身去洗漱,继续收拾。推开杂物间的门,限制的婴儿床上方还挂着各种类似云与星星的装饰品,风铃,坠下来丝带。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就撒在柔软的婴儿床内的垫子上,一旁的杂物大多都是孩子的用品,这块地方则专门空出来给了那个孩子。


丹恒坐到婴儿床旁,百年前他就是从这里每天醒来,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爱的人不厌其烦哄着他入睡,陪着他成长,每个重要的日子里他都在。


“很多年前就是在这里,在这里我抱起你。”刃也醒了,靠在门边,睡眼惺忪,“居然已经是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


整个冬天他们都在这里过,偶尔闲下来刃还会教丹恒弹吉他,短短三个月,每天都无比充实。丹恒的身体已经很好,没有任何小病小痛,他也学会了和人打交道,至少小镇里的人是这样。


“我像再为你画一幅画。”丹恒提出。


“好啊。”刃一口答应。


丹恒这次想画油画,挑好了颜料后不打腹稿直接起笔,刃静静坐着,良久,丹恒说他画好了,刃走上前来看,却发现丹恒只是花了一把水果刀,和一盘切好的苹果。


“你的意思是,这是我?”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画得出这个。”丹恒如实回答,他有些抱歉的看着刃,“嗯,或许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吃苹果。”


刃垂手摸了摸他的头,沙哑着嗓子回话:“好。”


晚上吃了苹果,丹恒咬了一口,垂着眸子说:“明天一定很幸福。”


刃没有再说他什么,天渐渐暖和了,用不着再升壁炉,他收拾碗碟,随后去了储物间。夜里丹恒做梦了,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名客,梦到自己带着那熟悉的臂鞲,熟悉的玉佩,熟悉的长枪。梦里他和刃并没有刀剑以对,而是静坐着。他等着刃的到来,刃匆匆赶来的时候,一身的血。


“你又是执行任务到这么晚。”丹恒带着苦笑嗔怪他,“又晚来。”


刃似乎也有些无措,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鲜血,疼痛,他的眼眶居然一瞬间红了,他慌乱的左右看,压制住那种悲伤,他开口,有些磕巴,断断续续:“那,那我下次,推掉任务,下次我早点来。”


丹恒也有些想哭,止不住的低头:“下次是什么时候?”


“那...明天?”


丹恒狼狈的,又满足的笑了笑:“明天一定很幸福。”


从床上惊醒时,丹恒已经泪流满面。他这次是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的,好难过,心口闷的慌。他立马下床洗漱,去做早餐,他以为刃没有醒,但他走后,刃翻过身,一只手盖住双眼。


明天一定很幸福。


三个月转瞬即逝,刃开着车带着丹恒回到之前住的房子时,丹恒觉得又有些不习惯。但他此刻心里更怕的是,还剩多久,还剩下十一个月,再过十一个月命运就要来了。


真是,无奈又痛苦,但爱也疯狂生长。


刃带着他去酒吧,去舞厅,去各种地方,到他去各种派对,图书馆,高端的或者低端的地方,如影随形。


春日的小溪边,夏日的游泳池,秋日的图书馆与市政大楼门口的长椅上,刃握着丹恒的手,彼此取暖。丹恒在这颗星球上,过得很自由,直到某天,他遇到了一名无名客。刃在酒吧的另一端和卡芙卡交谈,丹恒留在柜台前,那人来的无影无踪,和他交谈几句后表明来意:“我看你倒是眼熟的很,长得像我曾认识的一名前辈。”


“丹恒?”丹恒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啊...您也知道他吗。”对方貌似有些窘迫,既然如此恐怕是找错人了,“他是持明族,方才看到如此相似的长相,是我唐突了。”


“没事。”丹恒学着刃,用温和的笑会对,“无名客在这里很少见。”


“是啊,毕竟这里是‘早已被命运注定的’一颗星球啊,可无名客的开拓之路上,绝没有命中注定这一说,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太想再来这里——除非我这种,来度假。”无名客笑着说。


“你们不相信命中注定?”丹恒迟疑。


“是啊,或者说我们是相信一切命运都是可以被更改的,只要人为的做出行动,所谓的注定也可以被改变。”无名客开始解释,“所以说很多人选择成为无名客的原因也是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信仰开拓,与我而言就是改变命运的方法。”


“也就是说,只要我相信,我成为无名客,并且选择去做一些事情,命运会为我更改?”丹恒顿时来了兴致,他开始构想一个未来——哪怕这不切实际,却依旧足够他去想。


“也可以这么说吧。”无名客笑着,和丹恒干了一杯,“祝你好运,兄弟,或许某天在无名客中可以看到你。”


此时的丹恒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所谓“命运”,不是同一种东西。他还在构思一个未来,甚至想到最好的结果——


实际上他慢慢的越来越能记起过去的一切,那些向往自由的感觉,那些航行寰宇的过往,已经不是他的记忆,更是他的奢求。偶尔他也会想要回到列车,重新走上开拓之旅,但他舍不得这里,舍不得刃。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对那样的人生有了向往。当他悻悻回到刃身边时,刃正好也谈完了自己的事情,带着丹恒离开。


“你和她都聊了什么?”丹恒问。


“那你和那个无名客又聊了什么?”刃反问。


丹恒被噎了一下,他咬咬下唇,摇摇头。刃轻轻叹了口气,开车的时候他不好有什么动作,只是空出一只手握住了丹恒的手。


“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在我死后。”刃加上前提后,丹恒对于自由那点可怜的向往立马烟消云散。他可劲摇头,直到今天都不相信刃真的会死。


但他不想让刃总是说这些丧气话。


“你生气了吗?对不起...”


“没有,我说了,你自己做的决定,只要你觉得是对的,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你。”刃语气平和,不生气,甚至没有多余的波动,“但是这也分时候,你是我死亡的助力,我不会任凭你走。但我死后,你想去哪,这都是你的自由。你也是独立的个体,当我们之间的牵绊终结了,我与你便没有关系了。彼时你想去哪里,我都无权干涉。”


丹恒没有再回话,他知道,和刃说这些一定是没意义的。只有他亲手击破命运,才有和刃对峙的资格。他很自私,他知道即便刃一心求死,知道刃为了等待死亡已经花了数不尽的时间,但他就是希望刃能陪自己再多走一些时候。很自私,明明从他有意识以来,刃已经占据了他人生的大半,可他依旧这样渴求这个人与他一生相伴,永不离弃。


他无数次想告诉刃,别死,别离开我,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会永远爱你。但现实是,刃早已经对这些没有了欲望,失去意义后,所有挽留都显得格外苍白——那些“丹恒”也一定对他说过这些话,但结果无一例外都是离开了他。


丹恒暗自发誓,他不会这样。


他要成为无名客,成为走在改变刃的命运的路上的人。他从没想过离开,登上开拓的列车,但他想,我一定要走在那条路上,只有这条路途能留下刃。


心事重重的丹恒与早有预谋的刃,双方都不是敞亮的爱人。剩下的十一个月,在一点一滴里迅速流逝了。


距离刃口中“美梦成真”的那天,只剩下半个月。那天他突然被叫去执行任务,而地点就在某栋大厦。丹恒心急如焚,他想找到刃,也想找到无名客,没时间了,没时间犹豫了,他一定要更改这个结果。刃,上天,不要带走刃。


他一路狂奔,在酒吧里疯狂寻找那位无名客。他一把拍在那人面前的桌子上,喘着气质问:“我要怎样才能成为无名客?”


那人有些疑惑,随后一拍大腿:“来列车上啊。”


丹恒瞬间泄气了,他怎么可能现在就离开。


他悻悻而归,回家时刃已经在家里。他做了松饼,看着尚未冷静下来的丹恒。


“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丹恒很开心,一时间却又有些麻木——这不是他的死期,他回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嗯。”刃点头,“我回来了啊。”


倒数计时第三天,丹恒提出想为刃再画一次画。刃依旧是答应的,坐在他面前,看着他动笔。没用多久,他停笔了。刃并不着急,而是问:“和我像吗?”


丹恒没有回话,拿下画板展示给刃。


“我的表情又这么严肃吗?”刃接过画板,认真的看着。画上的人是他,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与他如出一辙,但唯独表,情他刚才可没有露出那种表情。这张画很简单,没有用任何色彩,只是单纯用了铅笔画的一副速写,但这比之前画的任何一副都更接近刃这个人本身。


“画的挺好的。”刃简单评价。


丹恒看着他放回画,却直摇头。嘴里呢喃着,最终抿紧了嘴。


“怎么会画出来呢,怎么会画的像呢。”一种迷茫,懊恼,悔恨,甚至更多的情绪将他淹没,他抬起头,看着刃,对方的表情依旧平淡如水,“......”


刃没有追问他在说什么,只是笑着看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丹恒心里就更是慌张,他轻微的摇头,否定,他根本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妈的,凭什么?他凭什么把自己当做一个工具,凭什么觉得他在他走后就能好好生活?凭什么私自替别人决定人生!


可是丹恒也没有发泄,他也只是看着刃,试图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哪怕一丝情绪,但刃从一开始就和他讲的很清楚了,他的内心早已贫瘠如土地,不会再生出任何花。无论多热烈的爱也无法再融化坚冰,他早已有了想去的地方,不会为了谁就回头。


丹恒愤恨,他凑的更前去看刃,可刃收回了视线,拍拍丹恒的肩膀,说:“不早了。”


真当那天到来的时候,丹恒已经心如死灰。他觉得自己拦不住刃了,但他也希望命运能够为他改变。他手里拿着一张票,是那天的无名客给他的,告诉他,只要拿上票登上列车,就可以选择去当一名无名客。


他握紧那张票,祈求般开口:“在此之后我愿意登上列车,践行开拓的道路,但我希望...在此之前,星神啊,投下你的瞥视,改变我的命运吧。”


刃出门前,坐到丹恒身边。


“你很难过吗?”刃问他。


“......”丹恒没有回答。


神经病啊,问你马上丧偶了你难过不难过,这种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别难过。”刃安慰的话语无比敷衍,丹恒只好苦笑一声。


刃深呼吸,起身,刚打算打开门,却被身后的丹恒紧紧抱住。他没有说话,没有说什么别走,他只是抱紧了刃。刃想转身和他说些什么也不能够,最终放弃。他握紧环在他腰上的那双手,呼出一口气。


“丹恒,”刃没有发怒,也没有用什么假装愤怒的戏码,他平静的掰开丹恒的手,转过身看着他,“命中注定就是早已注定好的,无论做出什么人为的行动也没法改变他。艾利欧的剧本是不会有错的,有时候你我都要相信,放下才是对的。”


“你放下了,那我呢!”丹恒冷笑,“你这么自以为是的人,死都死不痛快,凭什么...”


“不要说难听的话,至少在最后我们都给对方留下一份体面。”刃垂下眸子,“丹恒,你应该为我开心,这是我渴望的结局。”


“或许这就是我最终的结局,我会在故事的另一端与你相遇。”刃拥住了丹恒,眷恋的将头蹭进他的颈窝,“如果以后你回到了仿加利福尼亚,别忘了来看看我啊。”


刃开门,离开,留下丹恒愣在原地。


良久,他才追了出去,幸而他从卡芙卡那里得知了这次刃的任务地,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一路风驰电掣。



五:

天色如一张被泼上墨水的画卷,黑的不着边界,丹恒找到地方时,才发现那是一栋废弃的大厦,枪火味尚未散尽,呛人的很,但比起刚来到刃身边的丹恒闻着他抽烟的烟味,这对丹恒来说毫无伤害。


他低头看着刃送他的手表,二十三点五十四分,距离死亡只有九分钟。他笃定,刃现在一定是在楼顶。他看着那通往顶楼的楼梯,毫不犹疑的迈出了那一步。


他回忆起与刃的点点滴滴。


作为龙尊时,对应星。转世的丹恒,对追杀他的刃...前生种种如一潭净水,窥探它只会徒然惹引不快。可现在他是他自己,是独立的个体,是丹恒。是刃救赎的丹恒,他爱的刃,既是那些继往的集合体,也是独属于他的一个刃。


刃,他爱的那个刃。改变命运后,他们还会有以后。


他们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可以随时启程远游,无论在天涯海角。我们可以重游故地,去一切想去的地方。没错,丹恒害怕赢得,也害怕失去,但只要他下定决心,就一定会去做,而他的选择是希望刃能长长久久陪着他。多久不重要,要多久有多久。


他想起刃,那个声嘶力竭七窍流血的爱人。他痛恨夏热,他忧郁无常,他情绪突变如风云转换。他厌恶寒冬,他平静如水,他生死无论一心求命...这就是他啊。


唯有圣塔安娜风能将他带到他的身边。


他走到顶楼,将要看见时,脚边突然有什么拉住了他。丹恒警惕的抽离,是个没死透的人,手里举着枪要威胁他。丹恒不吃这一套,夺过枪后顺势将人扔到一边。他没心思陪这些人玩,低头看看表,差两分钟午夜十二点。


“...你果然来了啊。”刃身负重伤,嘴角的血迹没有擦干净,跌坐在地。


“刃...”丹恒一手拿枪,看着瞳孔慢慢从失焦又转为对焦的刃,“是我。”


“来杀我的?”刃注意到丹恒手里拿着的枪,嗤笑一声,“我知道,你早就受不了待在我身边被禁锢的生活了,那么来吧,扣动扳机,为你的命运画上一个新的冒号,也为我的生命画上一个句号。”


“......”


“我就知道你们这群无名客死性不改,在外面飘惯了,就算转世投身回来也不会甘心。”刃挂上一个轻松的笑,他扶着栏杆起身,“开枪吧,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我等的有些心焦了。”


丹恒没有上前。


“你一定要我求你吗?”刃的语气冷了几分,“你是要我求你杀我吗?拜托,这种话我也说不出口。可是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找不到意义,即便每天我都过得很舒心,可这不是活下去的理由。这样太难过了,杀了我吧。”


丹恒感受到一份悲戚,他一步步走上前:“那我呢?我不是你的意义吗?我是为你生的啊,是你把我带大的,是你告诉我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你是我的意义,我不是你的意义吗?”


刃看着他,苦笑着摇头,笑的比哭还难看。


“你不是我的意义...”刃开口,“你只是我的死亡。我恨你,我一直恨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你对我的那些恶意,我恨你...只有你杀了我,才能将这份恨杀尽,来吧,丹恒,开枪吧。”


丹恒低头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零点过四分。


他走上前,笑着开口:“已经是零点过四分了,你没有死。”


“...?”刃明显有些疑惑。


丹恒将枪递给刃:“我是不会杀你的,这把枪是我在来的路上捡的。命中注定失效了,我们回家吧。”


丹恒的欣喜还没来得及坐稳,下一秒,刃却还是笑了起来。相顾无言,丹恒不懂为什么刃会笑,他只觉得刚刚填满的心口一下子被扎了一刀,他很惶恐的后退,然而下一秒,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午夜十二点整的钟声响起,刃的脸上露出释怀的表情。丹恒眨眨眼,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他这次真切的感觉到了,为什么哭,因为很痛苦,很不解,因为认清了命运就是无法被更改的,既不想认命也无法扭转,痛苦无法磨灭,如影随形。


“我说了,这就是我的命。”刃表情宁静,犹如初生,“这就是我的结局,无法逆转。你一定也想不到,那块表,因为许久没有上发条,时间延误了这么多吧。”


“为什么...为什么!”


“你一定见过无名客了,往后余生,你的路该怎么走,你心里一定也有打算了。”刃反而不再急切,语气柔缓,“你曾经问过我这么多丹恒,我最喜欢哪一个。其实当时我心里是有回答的。我最喜欢那个,赐我万死的丹恒,不是因为他敢于杀我,而是在他生命的最后,见到我时他说,好幸福。”


“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有作为刃被赋予的意义,所以当他不再是他,从那天开始,我的人生就只剩下向死追寻这一条路。”刃看看手里的枪,“但是现在,我给不出答案了。丹恒,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那就和我走啊...”


“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了,太痛苦了。那些东西在我的脑海里转啊转,永远挥之不去。我活着就是痛苦,放我走吧。”


刃看着丹恒,此刻的丹恒也明白,无计可施了。


“我爱你,是丹枫爱你,也是丹恒爱你。其实我一直都记得那些事,我记得龙尊的故事,也记得丹恒的故事。但我想作为我爱你,我想作为我自己,作为一个新的人爱你。”丹恒声泪俱下,此刻的他不像一个疯子,他没有控诉,“我爱你。”


刃愣住了。


他爱他,真的爱。丹枫,他也爱?丹恒,他也爱?刃居然有一瞬间想问清楚,有一瞬间要忘掉他的命。但是仅用片刻,他也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丹恒转过身去,他把选择权交给了刃。是走是留,一切凭他选择。但是短短的几秒钟,刃心里涌上无限感情。


最初的丹枫,柔情似水的月下。随后的丹恒,血色薄暮施舍的善意。幼年稚嫩的龙子,凉滑的龙尾缠上手腕的那一刻,一生的契约。眼前这个人,被自己亲手染上颜色,最终却要自己洗掉这些颜色。


真的是,对不起啊。


可是,我真的好累,好累,我撑不住了。


“丹恒,”他轻轻喊他的名字,“我永远恨你。”


丹恒回头,却见刃也早已泪流满面。


枪口冲着太阳穴,他最后还是选择留下一个微笑。


“也爱你。”


砰——


是子弹的声音,丹恒想要冲上前拉他一把,但还是晚了一步,最终,那朵早已枯萎的彼岸花坠落万丈深渊。


那一瞬间,丹恒不知道,他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那一刻他心里明白,刃,真的死了。真的死了,不会再复生。他无助的跪倒在地,这就是命运,无法更改的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又一个玩笑的,命运。


他想起很久之前,大概是刃刚把他带回来之前,他指着一行文字问他是什么意思。


“Ciao Amore.”


再见了,我爱。


星核猎手带走了他的遗体,第二天还给了丹恒一枚红色晶石。名叫卡芙卡的女人说,这是刃安排好的,死后火化了,留下的东西要给丹恒——无论这个丹恒和他是什么关系,愿不愿意收下,都一定留给他。


丹恒回到之前的家,第一次,推开了那件储物间的门。曾经刃三令五申告诉他不准进去,如今他已经不在了,丹恒却还是想知道,那里有什么。


他推开门走进去,只见里面并没有什么杂物。有的,只是一个桌子一张床,墙角的一杆枪。桌上摆着一本日记,丹恒拿起来细细读着,那是刃推演的他剩下的三年。他有很多地方估错了,后期也更改过。


读完后他才发现,原来,刃最没有料到的,是丹恒——也就是他,这个被刃救出来的,对一切拉满警惕的丹恒,会爱上他。


丹恒读完日记,没有流泪,他转头看向床上的盒子。他颤着手打开盒子,盒子里赫然是一对臂鞲,一对玉佩,还有——一张前往星穹列车的乘客专票,一张离开仿加利福尼亚的车票。


他把自己的人生都安排好了。


凭什么。


丹恒想,自己心里一定对他有了滔天恨意吧,就像当初的刃对丹枫。可当他真的看见那杆枪,静静地靠在墙边,他一手捏紧乘客票,咬紧下唇,哭的稀里哗啦,眼泪冰雹一般打在床上,洇出一片一片的彼岸花。


他一手抄起击云,为自己扣上一个臂鞲,带上一枚玉佩,带着刃的日记和那个盒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他将红色晶石做成挂坠,挂在脖子上,坐到离开仿加利福尼亚的列车上时,日近黄昏。残阳似血,远方有乌鸦在嘶鸣,一片凄凉。


他握紧了脖子上的红色晶石。


我所爱之人,与我亡命天涯。


他想起刃的日记里写的那些东西。他曾构思过如果自己死不成,但丹恒一定会回去当一名无名客,那么到那个时候他一定已经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或许在某次丹恒路过仿加利福尼亚的时候,会想来看看他。那么好,来看他前,先他致电吧。


可这里已经没有刃了。


丹恒又为谁回来呢。


“'Cause this is crazy love.”


这份爱太痛苦,太深,太疯狂。深到早已不是两人之间能承受的。


“'I'll catch you on the flipside.”


我们会在故事的另一端重逢。


他想起刃的日记上的最后一句话。


“If you come back to California,

You should just hit me up。”


所以如果你还会回到加利福尼亚的话,

就请致电给我吧。

吃不饱睡不够

追逐春日|Chapter.12

前篇见合集


“这是什么?”


“嗯……应该是一个暗格?这类设计常见于公寓楼中,在临近的两个户型间各借一部分空间组成一个暗格,相当于我可以使用你的一部分空间,而你也可以使用我的一部分空间。”


“为什么这里面有那么多书?”


“珐露珊前辈刚雇我来书店的时候,这里可是灾难现场。所有书都乱作一团,简直像是用大炮发射进来似的,落到哪就在哪。我花了好久才将这些书整理成现在这样。其中有些很难整理成册的旧书就被我塞在了这里面。你应该戴一个口罩,里面灰尘太大了。”


艾尔海森拿起就近的一本书,还未来得及翻开,老旧的书籍就承受不住压力把内页吐了一地。


“你看,”卡维说,“这些书根本没......

前篇见合集


“这是什么?”


“嗯……应该是一个暗格?这类设计常见于公寓楼中,在临近的两个户型间各借一部分空间组成一个暗格,相当于我可以使用你的一部分空间,而你也可以使用我的一部分空间。”


“为什么这里面有那么多书?”


“珐露珊前辈刚雇我来书店的时候,这里可是灾难现场。所有书都乱作一团,简直像是用大炮发射进来似的,落到哪就在哪。我花了好久才将这些书整理成现在这样。其中有些很难整理成册的旧书就被我塞在了这里面。你应该戴一个口罩,里面灰尘太大了。”


艾尔海森拿起就近的一本书,还未来得及翻开,老旧的书籍就承受不住压力把内页吐了一地。


“你看,”卡维说,“这些书根本没办法二次售卖了。”


“这里原先是做什么用的?”


“呃,员工宿舍?”


灰发男人看了他一眼,“你在开玩笑吗?”


金发男人促狭一笑,“对呀。”


他们像拿到了藏宝图的小孩,将这间不大的书店幻想成金银岛,准备在里面寻找海盗生前的宝藏。半个小时后,卡维一屁股坐在地上,宣布投降,“我不行了,这里面的杂物太多了!还有这些书页,这边一张,那边一张——这又是哪一张——咦?快看,这里也有‘I’和‘R’的笔记!”


【这个人是凶手。——R】

【没礼貌的家伙,不要在推理小说上剧透。——I】

【只有愚蠢的家伙才会看不出来。这本小说的推理水平实在是太烂,也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会看下去。——R】

【哦?你不也看到了结尾?——I】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我的书上乱涂乱画?——R】

【最开始乱涂乱画的人应该是你吧?还有“你的书”?如果你买走了这本书,我就不会在书架上见到它。——I】


“珐露珊前辈说过,暗格里的大部分书籍从她买下这家书店起就存在了,”卡维说,“看来是上一任或者好几任前的店长留下的。唔,该不会这本书就是他们的初识吧?”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艾尔海森又拿起一页,这张上面更多的是两人间的日常对话。


【街头有家酒馆,只要你可以一口气喝光一瓶苹果白兰地,就可以得到一张夏日海滩音乐节的免费畅饮卷。——R】

【然后因为酒精中毒在医院度过音乐节?——I】

【得了吧,就应该在年轻的时候尽情喝酒!不然等你老了,内脏功能退化,膀胱存不住尿的时候就晚了!——R】

【每一个酗酒的人都会找一千种理由喝酒,就像每一个精神病患者都会有一千种办法来证明他们没病。——I】

【无趣的人,你根本不明白让血液中充满酒精的快乐,那会使你更加愉悦,更加热爱狗屎一样的生活。——R】


卡维表示赞同,“血液里充满酒精确实很快乐,会有一种晕乎乎、飘飘然的感觉,就像泡在水里那样愉悦。”


灰发男人用不太赞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金发男人摸了摸鼻子,话锋一转,“但是酗酒可不好,应该适量。”


艾尔海森将捡起来的书页叠放在一起,忽然道,“为什么他们要用这种方式聊天?”


卡维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这是他们独特的聊天方式?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见过面吗?”


“不太像。如果他们见面了,就不会以这种方式聊天了。”


“真神奇。他们把书本当作手机了吗?万一他们选择了不同的书阅读,那不就看不到彼此的批注了吗?”


“可能是巧合。”


“巧合?”


灰发男人将新的书页展示给金发男人看,上面只有短短的两句对话。


【为什么你总是会跟我打开同一本书?——I】

【不,应该是为什么总是同一本书选择了我们。——R】


卡维问,“世界上会有那么多巧合吗?”


艾尔海森耸耸肩,“或许?”


金发男人尝试将这本书的书页整理出来,但是他在四周寻找了许久也再找不到第二张可以连续在一起的内容,“唉,看来这本书没办法再复原了。这里就像是大型的分尸现场,而我就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法医。”


艾尔海森说:“看来你想把这里的书都整理好的想法不太现实。”


金发男人叹气,“船长,看来我们还需要一艘更大的船!”


灰发男人笑了,他伸手将堆在一个纸箱里最上层的书拿过来,“我刚才发现这本里面也有‘I’和‘R’的笔记。”他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没剩多少页的书,把其中一段上早已模糊的字迹展示给卡维看。


卡维念起那句被彩笔涂画的段落,“我在轻声念到她的时候,她的名字听起来是那样的柔和悦耳,久久滞留在唇间,挥之不去,像毒品一样缓缓地、执着地渗透进体内,从舌头滑到干裂的双唇,再从双唇移到心脏,心脏控制了躯体,也控制了大脑……”


【你萦绕在我的心尖,刺痛了我的感官。引诱着我,让我想将你吸入口中,渗入心脏,让你与我融为一体。我想让你知道,每当我默念你的名字时是一种什么感觉,每当我在大脑中描摹你的身影时又是什么感觉。——R】

【原来像你这样刻薄的人也能写出这么优美的句子,难道你坠入爱河了?——I】

【这是写给我的前女友的。——R】

【哦,所以你决定挽回她的爱?——I】

【不。她为了摆脱我,让她的朋友告诉我她因为疾病逝世了,而我他妈的真的相信了,还参加了一场只有我一个人的葬礼,并且为她悲伤了整整五年!然后前几天我们在大街上偶遇了。——R】

【你是在开玩笑吗?——I】

【对,我就是随便写来玩的。——R】


艾尔海森看着这段话,缓缓回忆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一本悬疑小说?”


金发男人将这本残破的书翻来覆去地研究,又在大脑里翻箱倒柜地寻找,最后一拍额头,“啊,浮生梦!达芙妮·杜穆里埃的作品。我以前除了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外最喜欢的就是她的悬疑小说。这本小说讲的是主角为了调查自己的堂兄意外身亡的真相,反而爱上了嫌疑人——堂兄的妻子的故事。”他将周边散落的书页全部汇聚到一起,凭借记忆挑选出从这本书中掉出的书页,将它们按照循序整理在一起。


【爱不是占有,亦不是猜疑和索求。让爱回到爱中,就像让河流回归大海。——I】

【爱是欲望的化身,当理性可以占据顶峰,那便不叫爱。——R】

【哼。你知道男人和女人的爱区别在哪吗?男人们的爱将肉体和精神分离,傲慢地将自己的爱看作是圣贤之爱,最后可笑地将自己感动。而女人们的爱将肉体和精神化为统一,被社会愚昧的道德感所约束,最后度过可悲的一生。——I】

【而事实上,我们不能不谈论性爱,那种虔诚的、疯狂的性爱。还记得我们昨天谈论的查泰莱的夫人吗?爱总要在欲望中获得新生。——R】


艾尔海森想起了那本被安放在书架某一层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还没有开始阅读——或许该把这本书提上日程了。


“R”和“I”争论了整整一页关于欲望是否该战胜道德的话题。卡维将这张纸翻到背面,在角落的缝隙里,“I”以最后一句话作为结尾:你要知道,吸引我的并不是书中的性爱,而是那种热烈的想念。你渴望着再见到他,一整天都在想念他,比起肉体的吸引,你的大脑在明确又理性地告诉你,你已经坠入爱河了!理性和坠入爱河并不冲突,放纵的爱情只是你自以为是的借口!理性的爱是你从来没有像以往的任何时刻意识到自己正在去爱、去付出、去释放、去给予另一个灵魂拥抱。睁开你愚昧的双眼,打开你的心扉,控制不住自己欲望的爱才是虚假的爱!


卡维久久地看着这句话,直到他的心脏和大脑同时发出一声喟叹,“我同意‘I’说的话。爱不是失控,失控的爱只会走向毁灭。”


艾尔海森忽然道,“爱也不是克制。”


金发男人诧异地看向他。


“克制的爱永远摸不到通向外面世界的门把。”灰发男人说,“没有任何一个观点是绝对错误的,也没有任何一个观点是绝对正确的,控制自我不误入任何一条歧途才是争辩的意义所在。”


“哦……”卡维发出一声感叹,“你好像总能站在辩题之外作出解答,就像一个绝对理性的评论家。”


艾尔海森笑了一下,“那只是你的错觉罢了。没有人可以跳出自然的规则,我也不例外。”


“但是我可以确定,坠入爱河确实是我能遇见的最美好的事情。”金发男人欢喜道,“它会让食物变得更加美味,鲜花变得更加美丽,还有世界,到处都是光明与色彩。它会让我充满热情与灵感,创作完成的更快、更好,更有动力去实现任何目标。”


“你现在的表现就像是坠入爱河的人,”灰发男人说,“你下一秒是不是就要开始作诗了?”


卡维笑着道,“如果作诗的对象是你的话,那让我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这句话就算放在朋友间的打趣中,似乎也有些越界了。艾尔海森看向他,金发的男人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反而眼中闪烁着无比真诚的光芒,像是在被溺爱的荣光中长大的人,只要他爱上一个人,便会毫无保留地去爱,去诉说,去做好一切迎接被爱的准备。


“咚。”


沉闷地响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好像有什么东西跑进了书店。灰发男人终于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灼热的火焰,被烫到似的率先移开视线。


卡维没再多说什么,将话题点到为止。他循着声源走向阅读区,发现窗户上的一个空花瓶被撞翻了,一窜灰色的梅花印记从窗台一路延伸向书架。


“不会又是那个家伙吧……”他底声嘀咕,循着脚印开始在书店里寻找。


艾尔海森见他如临大敌般的模样,出声询问,“怎么了?”


“上次下雨的时候有一只野猫跑进了书店,不仅打了我,还撞翻了我的花盆。”卡维撩起袖子,发誓这次一定要逮住这个小家伙。


“需要我帮忙吗?”灰发男人斜靠在暗格的墙壁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地在书架间移动,“你看上去像入室盗窃的罪犯,要不要我给你拿一个黑色头套?”


卡维不假思索道,“这里最珍贵的东西除了书就是你。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艾尔海森不太自然地换了个姿势,“或许你应该注意你的头顶。”


“什么头顶——”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一只脏兮兮的爪子突然从书架上层伸出,十分迅速又果决地拍在卡维的脑门上,给予他脆弱的额头致命一击。卡维连蹦带跳地往后退,“啊!你这只坏猫!”


一团黑漆漆的煤球从书架上层探出脑袋,像两本书中的宇宙碰撞爆炸后形成的黑洞。“黑洞”里漂浮着一双异色的猫瞳,紧接着发出沙哑地警告声,好像如果愚蠢的人类胆敢靠近,就立马把他吸进去吞掉。


艾尔海森被卡维的模样逗笑了,“这是你们的镇店之宝吗?”


“这是不速之客!”卡维护着脑袋,“不能让它就这样呆在这里,它可能是饿了,”他正想绕到柜台里面找些吃的,突然,猫像是发现了什么,从书架上跳下来猛冲向半开的暗格。


那只黑猫从艾尔海森的脚边挤进去,扑向藏在旧书堆里的老鼠。它一口咬住老鼠的脑袋,然后拖着这只肥硕的老鼠再次从艾尔海森的脚边路过。灰发男人连忙往旁边让开两步的距离,生怕老鼠的屁股蹭到自己的鞋面。他注意到这只黑猫断了半条尾巴,难怪方才它从书架上落地时身形不稳。


卡维拿着刚从柜子里翻出来的一袋饼干,和艾尔海森一起目送伟大的捕猎者叼着那只还在垂死挣扎的老鼠昂首挺胸地离开书店。与此同时,消失了好多天的蓝发店长突然出现在书店的门口。店里唯二的两个人都在探着脑袋看猫,姿势一模一样,像看到毛茸茸的活物就走不动路的小孩。


珐露珊皱起眉,“你们两个在做什么,把这里弄得一团糟?”


金发男人立马扭身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面的灰尘。灰发男人蹲下将掉落的书页塞进一旁的大纸箱中,假装自己只是一株长在书堆里的蘑菇。


珐露珊将那本绝版的《幽客》杂志放在收银台的桌面上,“你的报酬,从现在起它就是你的了。”


卡维登时双目放光,扔下扫把扑向杂志,“我终于得到了!”


艾尔海森凑过去,看了看杂志,又看了看珐露珊,眼神中带着困惑。


珐露珊解释道,“卡维想要妮露的签名,而刚好我又有事情要拜托他,所以就把这本杂志当作报酬了。”


“何止是签名!”卡维将杂志翻到其中一个专栏,“这期还有为曾经的文学评论家Air先生开设的特殊专栏!他对每一篇文学作品的看法都非常独到,分析切入的角度也十分刁钻,而且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评论风格,简直就是以气死所有被评论的作品的作者和粉丝为目的,讽刺得可难听了!虽然很多读者都不喜欢他的说话风格,认为他在哗众取宠,但是我可以感觉出来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不带有任何主观的夸大成分。我觉得这才是他最特别的地方,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艾尔海森忍住笑意,问,“是吗?那你还喜欢他的什么地方?”


“嗯……神秘?”卡维仔细想了想,“他好像从来没有在公共平台露脸,私人生活也从未透露过。不过从他的文学素养来看,应该也是教授或者作家吧?”


灰发男人说:“很可惜,他目前是无业游民。”


“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珐露珊看了看艾尔海森,又看了看卡维,终于忍无可忍打断道,“禁止在我的书店里调情。老年人可闻不得年轻人恋爱的酸臭味。”


闻言,金发男人羞红了耳朵,“我只是在谈论我最喜欢的评论家!”


珐露珊感到困惑,“原来你不知道吗?我以为艾尔海森已经告诉你了,”她看向一旁的灰发男人,“他就是‘Air’啊。”


卡维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艾尔海森悠悠道,“我忘记说了。《幽客》隶属的杂志社的社长是我的堂姐,而这本杂志也是我赠予珐露珊前辈的。”


时至今日,卡维才缓慢地意识到,为什么从不露脸,从不接受访谈的Air会突然接受一本时尚杂志的采访,而又为什么当杂志社宣布倒闭后,Air也紧跟着宣布结束了文学评论的生涯——Air……Al……


杂志砰的一声掉回桌面,金发男人原地红了三个色号。



*

那个我们需要更大的船出自大白鲨,警长看到大白鲨时跟船长说​你需要一艘更大的​船。

二令木三

【恒刃】The Lighthouse·III

首篇 前篇 


————

“今天开始,我们每个人每天只能吃一顿饭了。”

丹恒刚从灯塔室守夜回来,一回来就听见刃郑重其事地宣布烂消息。“天气状况很不好,”刃靠着窗户边上说,“补给船恐怕根本来不了;码头有一艘紧急情况用的小船,坐两个人有点够呛,但如果雨一直下、不得不用的时候也多少顶点事。只是那样我们就需要预留出三天的饭和水,那船太小了,比一般的渔船都要慢上不少。“

刃把桌子上剩下的一截干面包推给丹恒,“你的早饭。”

丹恒大半个晚上没吃东西,已经过去了饿的那个劲儿,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头晕的厉害,他看了一眼那一截干瘪的、有些受了潮的硬面包,完全提不起胃口。“留着吧,”他嘟...

首篇 前篇 


————

“今天开始,我们每个人每天只能吃一顿饭了。”

丹恒刚从灯塔室守夜回来,一回来就听见刃郑重其事地宣布烂消息。“天气状况很不好,”刃靠着窗户边上说,“补给船恐怕根本来不了;码头有一艘紧急情况用的小船,坐两个人有点够呛,但如果雨一直下、不得不用的时候也多少顶点事。只是那样我们就需要预留出三天的饭和水,那船太小了,比一般的渔船都要慢上不少。“

刃把桌子上剩下的一截干面包推给丹恒,“你的早饭。”

丹恒大半个晚上没吃东西,已经过去了饿的那个劲儿,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头晕的厉害,他看了一眼那一截干瘪的、有些受了潮的硬面包,完全提不起胃口。“留着吧,”他嘟囔着,“今晚还是我守夜……那我起来再吃它。”

“随你。”刃耸了耸肩,“你也不怕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给你吃了?”

“……那你吃吧。”丹恒疲惫地瘫进自己的被褥里,尽可能的把自己裹进陈旧的布料,感觉自己马上就能陷入深度昏迷,再也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的那种,虽然严谨地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第二天的太阳”这种东西。雨下得像所有人都死了,他迷迷糊糊想着,有时候他几乎要分不清究竟是雨砸在窗户与石壁上的嘈杂声音、还是自己在耳鸣,“你如果真的吃了,那我一定要给你一拳。”

“那我会把它们吃的一干二净,然后等你醒来,告诉你这都是海鸥干的好事。”

“海鸥只能跟着我们吃这种东西,还真是怪可怜的。”丹恒闭着眼说,“活在好地方的海鸥在桌子上抢饭吃,龙虾都能让它们抢走;可惜了我们的海鸥,它们只有干面包,和朗姆酒。”

“那可真是大富大贵的海鸥。锦绣人生。做梦都活得不如一只鸟。”

丹恒已经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压根听不清刃还在说什么,“不管它们过得怎么样,至少现在我要先去做梦了。”

刃后来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丹恒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的梦里也是一片嘈杂的海鸥鸣叫的声音。



丹恒再一次从灯塔室里跳回休息室时,没等站稳,就闻到一股怪异气味;雨没有停,所以窗户还是锁着的,狭小的室内与滞涩的空气让屋子变得像一个刚烧干了两壶海水的桑拿房,在闷热与咸腥味里刃转过身来,手里拿着自己的酒壶、与一个有些脏污的玻璃杯子,正在往里倒酒,见他回来,嘴角抽动两下,摆出了一副唐突的不合时宜的和善笑容。他指了指桌子上,水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示意丹恒去看桌子上。丹恒刚从灯塔旁边下来,眼睛还没有适应相比较而言过于昏暗的室内,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他一边走过去一边问,“你的衣服怎么湿透了?”

走近了他才看出来,往下滴水的不仅仅是刃的外衣、他整个人都湿透了,像刚从海里捞出来。丹恒一脚踩进了一汪水里,转头一看发现是挂在一旁的雨衣、同样湿得彻底;这究竟是干什么去了?桌子上放着两个盘子,里面似乎放着食物一样的东西,这让丹恒感到惊讶,他已经很久没有用盘子吃过饭了,看见这种器具,甚至感觉有一种新奇的陌生感;即使来了这里之后还没有担心过温饱问题,他也从来没见过刃用这种东西,毕竟干面包和硬饼干也不需要刻意找个盘子来装。他努力辨认了一下盘子里的东西,实在是看不出原样,随后他意识到它们正是房间里诡异的海腥味的源头。

“瞧瞧这是什么。”刃没有回答丹恒的问题,只是把盘子推出去,连着他语气里不知道哪里来的洋洋得意的态势,让丹恒感觉他像个炫耀着刚从大人手里要来新玩具的小孩子,“把这东西搞回来费了我不少功夫,你看——这是你要的龙虾。那个鱼笼里捉到的。放着死海鸥的那个。”

刃把手里的杯子摆在桌子上,挺直了腰背,微微侧过身,向丹恒伸出手,手掌张开、手指并拢,示意他落座,丹恒不知道是因为煤油灯的光线太过暗淡、还是自己着实有些不太清醒,他总感觉刃似乎向他微微地鞠了一躬。刃一改先前阴沉的神情,挂着一种丹恒曾在许多人脸上见到过的礼节性的微笑,尽管头发还是很乱,也显得得体、友善、同时足够疏离;如果不是他示意的那把快散架还发着霉的破木头板凳实在是太狼狈,丹恒甚至会以为他回到了一个十数年前的遥远雨夜,坐在他对面的是宴请他去做客的朋友、哦,那时他还太小,所以是丹枫的朋友。他面对着这样的刃,有些惊疑不定地坐下,去看那碟应该算得上是食物的东西。它外观上看起来甚至相当不错,摆盘似乎颇费了一番心思,鲜红的壳掀开是有点不成块的、松散的、惨白的虾肉,垫了一团海草当配菜,两个人的碟子里甚至还各放了一角柠檬;柠檬陪着他们在这座灯塔里呆了太久,已经不太新鲜,表皮抽缩着,果肉也很干巴,只是颜色还足够艳丽。这实在是在外观上很有欺骗性的一碟东西,丹恒犹豫了一下,拿起叉子,迎着刃欣喜到有些亢奋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虾肉。

他差点吐出来。

很难找到一个恰当的描述来形容他嘴里的东西的味道,丹恒猜测,也许就是一锅熬煮了八百万年的汤药,放满了珊瑚、海藻、与海鸥尸体的一锅汤药,也不会有这样恐怖的味道,他闭上眼,感觉溢出口鼻的腥味呛得他想要哭出来。他一口气灌了一整杯酒下去才压下令他作呕的反胃感,随后才开始思考这东西到底还能不能吃。他沉默了太久,久到刃有些焦躁地敲了两下桌子,他被这两声敲得回过神来,睁开眼,看见刃还是维持着刚刚那个有些怪异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双红眼睛死死盯着他,似乎急切的想要他的反馈。

“我都要哭出来了,”丹恒说,“太难吃了。”


空气静默了两秒。


刃起先没有任何动作,他睁大了眼,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丹恒,嘴唇颤动几下,攥紧了拳,丹恒紧张起来,开始思考刃如果又发起疯来想打人、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制服他。可刃最终没有把那一记重拳挥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那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震的桌子上两个碟子晃了几下,从本就狭小的桌子翻落,连带着被撞翻的酒杯一起撒了一地,空气里越发浓郁的腥味与酒精味混成一种越发刺鼻、越发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你不该这样说,”刃说着, “你不该这样说!”他喊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发着抖,听在丹恒耳朵里,甚至多出一些无措的意味,“我废了很大的功夫收拾它们——是你想要的、是你说你想要的!”

“——但没有关系,”刃突然平静下来,语气一转,又变成了先前那种沉静的、装腔作势的腔调,“一个合格的主人家应该谅解无礼的客人。”他捡起来掉在地上的酒杯,给自己和丹恒的杯子都加满,转过身来递到丹恒手里、丹恒想躲开,他于是抓着丹恒的手把杯子强硬地塞过去,“所以现在,你应该敬了这杯酒、礼节性地致歉,这样我们……我们还可以、把这场宴席进行下去……”

这人不会终于是疯了吧,丹恒想。他很快就来不及想了,刃不满意丹恒没有任何反应,干脆掰着他的胳膊卡着他的脖子要把那杯酒灌下去,丹恒还在茫然于他的行为,猝不及防又被迫喝了一大口酒,一下没喘过气,来不及吞咽的辛辣酸涩的液体糊了满脸,呛进呼吸道里,让他想要喘息都带起一片尖刻的刺痛。刃松开他的领子,他没站住,一手慌乱着撑住木头椅子才没有跌坐在地,堪堪站稳时,又听见刃说,盛宴和酒都有了,现在,该是舞会的时间了。

丹恒揉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感觉被灌下去的酒让他的头一突一突的痛,他简直要被刃气笑了,“没完没了了是吧,”他看出来了,“你要把这种无聊的蹩脚的角色扮演进行到什么时候?我们早就该过了那个热衷于家家酒游戏的年纪了。”

“我不在乎。”刃说,他的脸映在因为减少了燃料用量而比先前更加黯淡的煤油灯里,显得格外苍白,在雨敲在窗户上的细碎声响里、在间歇的闪电的光里明灭,令丹恒真的开始思考,这与那样故作浪漫所以只留下蜡烛照明的晚会似乎真的有点相像了,“可我们没有音乐;没有室内乐队,没有跳舞的曲子。”丹恒说,这话却似乎正中刃的下怀,他笑起来,室内暗淡的光线倒是给那张脸平添了几分诡丽的色彩,他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丹恒安静,另一只手轻轻敲着桌子、敲出三拍子的节奏,“听见海浪的声音了吗?”他说。“那足够了。”

“就算这样,我也不会跳华尔兹。”丹恒说,会教他这种东西的人早就死了。

“无所谓,”刃说,“我早忘了该怎么跳了。”


他们试图踩着海浪与风雨敲在窗框上的节奏起舞。谁都踩不中节拍正确的步子,于是他们干脆把每一步都踩得很重,鞋子砸在破旧的地板上、发出平日里本会让丹恒焦躁的沉闷钝响,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讨厌这个声音,有时刃走得急了、脚步的声响敲在他的耳膜上,都令他神经突然紧绷、令他难以忍受,以此引发一场最常见的争吵;然而现在他却觉得这些砸得令他从耳膜震痛到心脏的声响还不够大、不够躁动、远远不够,于是他也跟着很用力的踩下去,扯着刃的胳膊、后来干脆攥紧刃那双手,他在这时才发现那双手冷得吓人、简直不像活人该有的体温,他攥着这双尸体一样的手,两个人你来我往、踉踉跄跄,看不出半点华尔兹的影子,更像是两个拉扯着纠缠着争执不休的鬼魂。渐渐的他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一点节奏了,他开始把重拍的那一下踩得更重,在第一次与刃的节奏卡上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越笑越厉害,步子踩得越来越快,间歇的闪电的亮光让他能够看清刃的脸、他看清了,这个人也正纯粹地喜悦地笑着。

刃又嫌着单纯地跳舞无聊了,他开始哑着嗓子唱一首丹恒听过的童谣。丹恒已经忘记了那究竟是用给初学者找拍子的歌、还是单纯的大人唱来哄小孩子的歌,一开始只是觉得调子熟悉,后来连着词也跟着想起来,他于是开始跟着刃一起唱,放开紧握在一起的手去打节拍,因为他们跳的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要分不清是在打拍子还是在鼓掌,于是嘴里的声音被雷雨声和鼓掌声遮掩了、就更大声喊出来,喊得他嗓子发涩,眼眶发酸,他想也许他实在是喝的有些多了、或者他也和刃一样,已经疯了。不知道是谁绊住了谁的脚,他们一下子一起踩空,狼狈地跌进刃潦草的床铺,那几个苦苦支撑了许久、已经发霉受潮的用来当床的木头箱子终于承受不住这一下重压,变成了一地碎片。他压在刃身上,干脆翻过身来,扯着领子把这人半拽起来,“接下来呢,”他问,“你的剧本、你那幼稚的、愚蠢的、荒谬可笑的家家酒剧本里,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了?”

“你想做哪种人?”刃笑着,他抓着丹恒的手正因为过度兴奋而无法抑制地发着抖,“你要做那种正人君子吗?那么我们应该互相写三百封虚与委蛇的客套信件,费尽心思才能在层层装潢里读出一点似假非真又微不足道的真情实感的信件,预留出两三年的时间、从暧昧对象传成谈婚论嫁,期间的挣扎与拉扯、又可以再写三百篇情话,你要做这种人吗?”

“可惜我做不成这种人,你也做不成;两三年写不完一本三流烂俗爱情故事,但够写一本荒岛求生手册。”

“那我们只能做那种第一个晚上就出演三流烂俗爱情故事的人了。”刃说。

“该死的,”丹恒骂了一句,“今天晚上,谁去灯塔里守夜?”

“那么这个时候,这个情节,我们就应该说,”刃说,“让那些该下地狱的工作都滚去见它的上帝吧。”


把碍事的衣服都扯掉时,丹恒觉着自己应该感到冷的,倒不如说,他已经习惯了海岛上混在雨和风里的阴冷。可他的神经绷在了最为张狂的兴奋里,他想也许酒精已经顺着皮肤渗进了他的血管、所以他才会觉着自己的四肢与皮肤正灼烧着,仿佛自己纵身跃进了灯塔内部。交换呼吸的瞬间,他就像所有溺亡的人一样直面着窒息。他有些茫然,在他们终于放过了彼此的口鼻时深吸一口了湿咸的空气、室内那股腐烂的龙虾的腥味依旧没有散去,它们充盈在呼吸道里,让他感觉自己似乎也正在从肺开始溃烂、烂成一簇干瘪的枯死在漫漫冬日的杂草,他曾见到过很多这样的尸体。他在拥抱住刃的瞬间感觉自己拥抱住的其实是一团散乱的海水,这与他曾听闻过、读到过、并想象过无数次的似乎都不甚相像。

于是他开口,真正发自内心地困惑地发问,“人们就是这样活下去的吗?”

“……是的。”

刃的气息有些不稳,他缓了很久,才拼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所有人,那些陆地上的人——就是这样活着的。”



从这一天起,丹恒不再计算自己的时间。

墙边的刻痕他遗忘在了记忆最底部的角落,他感觉自己也再来不及去想这些。雨依旧是一天天地下,有时丹恒想,也许自己这辈子也只能见到这种画面了,留在他眼中的最后的场景,就是这座似乎永远等不到晴天的孤岛。刃的床铺被他们两个翻得乱七八糟,那本快散架的日志记录从枕套里掉出来,丹恒当着刃的面,把有关自己的不友好的记录一条一条划掉,随后它被扫到墙角,没有人再去理会它。

“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回去,我的工资够我去找个偏远的村子、去买一块地——”丹恒修改记录时,无视掉刃的反对意见,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你跟我一起走吧,这次我离开的时候,你不要留在这里了、我们可以一起去一个雨季没有那么长的地方。”

他说,我知道什么季节应该种什么作物、知道什么东西能卖多少钱;我们可以认识新的人,他们会做我们都还不会做的新奇饭菜,可以养一只狗、再养一只猫;我们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把你的剧本演下去、然后写新的剧本,再演下去。直到我们其中之一躺进自己选定的墓地之中。

刃对此不屑一顾,“早就说了,你该改掉你过分天真的记吃不记打的德行。“

就像没有爱情故事的剧本写到三十年以后,刃说着,如果有,往下的剧本也只会是一笔烂账,是一场漫长的责任推诿与相互诅咒,是无止境的索取与亏欠;于是那些活着与活过的人们终于从终有一天矛盾能解决的幻想中醒悟,有些人为此死去、有些人为此咒骂自己活着的事实,“我有时候会感觉简直奇了怪了,你见过的人、已经死了的比还活着多那么多。你究竟还在期待些什么?”


他究竟还在期待些什么?


丹恒闭上眼,再一次、又一次询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讨厌的东西很多,就像他不喜欢连绵的阴雨、不喜欢冬日里刺骨的寒风;不喜欢枯萎后落了满地的叶子,它们被行人踩成软烂的泥、散发着发霉的气味;他也不喜欢和人交流,不喜欢一字一句揣度着该如何才能让自己获得最大的收益;同样他不喜欢和孩子交流,不喜欢所有新鲜事物都要一步一步解释道没有人喜欢解释的狼狈根源。由此看来,他似乎并没有在期待过什么东西,他只好说,“我不知道。”

他说,“也许我只是在尝试证明,证明我确实在厌恶着一些事情。”

说完,他又感到一种空洞的悲哀,似乎也并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他期待的正是这些他厌恶的东西所一并带来的。他想念丹枫会在新年夜里做的新奇吃食、也想念那枚被带走了就再也没有回到他手中的精巧怀表;想念自己什么都不懂的孩提岁月、那时他对所有东西都还保有最初始的直白印象;他想念站在岸边、听见海鸥带来的海浪的声响,也想念透过稀疏的叶片能看见的一缕阳光。他感到再这样解释下去似乎就要变得难以言说起来,因为他似乎并不是在想念其他、而只是在想念生活本身。他在想念与在期待的似乎只是活着本身,即使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在其中索取到那些明媚的东西。

于是他说,“可后来我又觉得,如果能和你一起离开这里,似乎也算不错。”

刃愣了一下,表情迅速变的奇怪起来,似乎是想嘲笑他,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突然说,“那我想你需要放心。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把你的日子搅的一团糟。我会在你的蛋糕里放辣椒粉,在你刚撒下种子的时候开始养鸽子;我会拆散你构建所有模式化的形式主义的假象,让你为你自己的表演性的生活感到羞愧与悲哀;我话放在这里,你要不要再仔细想想、你要带走的究竟是种什么东西?”

丹恒真的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这听起来简直就像,”他有些奇异地开口,“这听起来简直就像在说,你是漫长雨季之后、第一束扯碎积雨云的阳光。”

刃终于没忍住大笑出声,他笑得太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以至于自己都开始呛咳,“疯子、还是白痴,你自己选一个吧。”他说,“……我简直都选不出词来形容你。”



这场谈话结束的第二天清晨,丹恒在有些陌生的光亮中醒来。他起先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眼前泛着红的一片光是什么,迷茫地睁开眼,猝不及防被一缕阳光刺痛了眼睛。他闭上眼,原地缓了一会,才有些震惊地回过神来,赶紧推醒身旁的刃。刃同样迷茫地张开眼,丹恒有些语无伦次,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他想,一定是因为阴天太久了,所以如此微弱的阳光也足够让他眼睛酸痛,几乎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他们兵分两路,他去检查那艘紧急备用的小船,刃去清点剩下的物资。那艘船比丹恒想象的还要大一些,他算了一下返程的距离,想也许两天两夜就足够他们回到陆地上。他沿着那条走过许多次的小路回到灯塔,感到就连海鸥的鸣叫都似乎变得更愉悦了一些,他想他确实很喜欢下完雨后空气里泛起的潮湿的土腥味。他推开灯塔储藏室的门,正站在其中发呆的刃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没等他开口,先宣布了自己的成果。

“好消息,”他说,“剩的食物和水省着点吃,大概正好够吃两天;我没记错的话,那艘船需要两天才能到岸,是吗?”

丹恒点头,刃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那么第二个消息——剩的东西,只够一个人的。”

他抬起头,一双锋利的眉上挑,露出一个有些阴郁的笑,与丹恒第一次见到他时,几乎如出一辙;只是那双红眼睛里似乎没了些其他的情绪,只是有些空茫地盯着丹恒。

丹恒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对上那双眼睛时,他突然意识到对方也许也在想同样的事情。他打了个寒战,狭小阴暗的储藏室里的寒气似乎已经化为了实体,令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Tbc.



伏月廿四

【恒刃】量体裁衣(9)

-- 现pa,勇闯时装圈的恒刃

-- 综艺参考Project Runway,且进行了大量的修改、脑补和臆想。我是不懂时尚的土狗,任何事件都与现实无关

-- 就用这1w7的更新提前混七夕吧,不过说不定七夕又有梗呢,万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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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次说到哪儿了?”

“你说你退出了天桥,回到学校继续上课。”

丹恒迟疑道:“这和我要问你的事有什么……”

刃没理他,自顾自拖过扶手椅坐下,又想起什么,探身拉开桌边抽屉,拿出一个图样很熟悉的纸盒,掀开盖子递过来:

“卡芙卡给的,你要吗?”

“……不了谢谢。”

丹恒摇...

-- 现pa,勇闯时装圈的恒刃

-- 综艺参考Project Runway,且进行了大量的修改、脑补和臆想。我是不懂时尚的土狗,任何事件都与现实无关

-- 就用这1w7的更新提前混七夕吧,不过说不定七夕又有梗呢,万一呢



======================



“我上次说到哪儿了?”

“你说你退出了天桥,回到学校继续上课。”

丹恒迟疑道:“这和我要问你的事有什么……”

刃没理他,自顾自拖过扶手椅坐下,又想起什么,探身拉开桌边抽屉,拿出一个图样很熟悉的纸盒,掀开盖子递过来:

“卡芙卡给的,你要吗?”

“……不了谢谢。”

丹恒摇头。于是刃自己拿了一颗,剥开糖纸塞进嘴。他吃巧克力用嚼的,根本等不及可可块在口中融化,吃了一颗又剥开第二颗。青年有点愣神,没想到他会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但看对方机械咀嚼又草草咽下的动作,似乎也谈不上喜欢。

刃吞下第二块巧克力,端起咖啡杯,抬眼对上人略感诧异的目光。

“很奇怪?”他问。

“没有。”丹恒立刻道。刃却只是无所谓地笑笑。

“你挨过饿吗?”他突然问。

青年一头雾水,但点了点头,他小时候被罚没饭吃是常事,甚至工作后才彻底脱离饥一顿饱一顿的窘迫,至今仍留有后遗症,吃什么都会把盘子刮干净。男人拿起第三块巧克力,但没有急着剥开,捻着锡箔纸慢悠悠开口,形容他们都经历过的饥饿感:“心慌气短,全身发抖,胃里张着空洞但什么也填不上,理智和耐性被自己一点点吞掉……

“这种日子我过了很久。很久。”

丹恒隐隐猜到了缘由。熟悉的感觉被唤起,他的胃也不由跟着绞拧出一股酸水,对方似有所感,从盒子里挑出一块小一点的塞过来。这次男生没有拒绝。

“所以……你之前生病……是因为这个?”

“差不多吧。”

刃正咬下自己那块,腮帮子跟着鼓起一团,口齿有些含糊:“我以为只要恢复正常生活,这种快把我整个人都要吞噬掉的困境就会消散。但我错了——你知道我怎么发现的吗?”

丹恒盯着他,缓缓摇头。对方发出短促笑声,咽下甜美的糖果,吐出一个苦涩荒唐的笑话:

“因为一根皮尺。”



Week 9.  Fast fashion 快时尚



丹恒其实没想让刃提及那段往事,他不愿让对方再揭一次旧伤疤。但当事人的神情比倾听者还轻松些,据他所说,自己换过不知道多少个心理医生,很难说他的疗愈究竟是这些咨询师的功劳,还是一遍遍重复过往时逐渐对苦痛产生了抵抗力,总之他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描述当年自己为什么做出那样极端的举动。

模特的体重几乎是他们事业的基石,节食瘦身在这个行业里屡见不鲜。刃从事模特生涯的那几年,追求轻灵纤细的风气随着潮流的轮回又刮了回来,数个奢侈品牌和设计师纷纷下场,将服装廓形收紧,腰肢勒细,用手中的针线牵引着大众的审美,也牵引着模特们的工作机会。秀场只会挑选配得上衣服的身材和脸蛋,男孩女孩们也只能想方设法将自己塞进那些尺寸苛刻的服装里。

刃并不想成为这些形销骨立的衣架子中的一员,但他自带老天爷赏饭吃的气质,拍完第一支广告就遭到业内的追捧和争抢。签下他的经纪公司迫不及待将人推向更大的舞台,更高规格的秀场,拿着许多份合约威逼利诱,一遍又一遍给年轻人洗脑,告诉他机会多么难得,他的天赋多么优越,无数人削骨剔肉都挤不进的位置,他只要克服克服就能唾手可得,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瘦下去又不是不能再胖回来。多简单啊。

他被说服了,签下一份报酬可观违约更是天价的合同。他为此忍受了一个多月的饥饿,秀场开始前的最后一周甚至只被允许摄入水和维生素片,终于成功试上那件比平日尺码小了四号的样衣。设计师满脸放光,赞美这名青年苍白又阴郁的姿态,断言他即将成为时尚界新的缪斯,刃默默听他和经纪人互相吹捧,摩挲着刚扣上的裤扣。他减得有点过了,裤腰和胯骨间甚至还能伸进一根指头;但他同时又像被布料死死箍住了胃,呼吸不畅,眼前直冒金星。

“我……”他努力开口,“我有点头晕。”

“哦,亲爱的,你可能有点低血糖。”

设计师显然对这种反应很有经验,四下寻觅一番,问助手要到一块巧克力。刃忍着晕眩向他道谢,但还没等接过来,巧克力就被经纪人夺了过去。

“明天就上台了,别吃这个,会忍不住的,”她劝道,“要么你再克服一下,要么给你找点葡萄糖。”

最后刃也没吃到那颗巧克力。从那以后,他数年没能碰过甜食。年轻模特的亮相大获成功,无数邀约如同纸片般飞来,但追求纤细的风气没有在时装圈停下,反而越发青睐高挑瘦削,性征模糊的男模和女模。他们追求的理想身材被刻画成长颈、细腿、薄背和窄肩,设计师们按照这个模板去制作西装和礼裙,又拿这些西装和礼裙驯化更多模特。

他拥有了本该衣食无忧的地位,却将饥饿和晕眩变成了常态。经纪人如同鹰犬般监视着热量摄入,每周至少让他量两次围度。刃的骨架宽,肌肉天生饱满,现在却不得不向越发严苛的审美妥协,付出比旁人更甚的痛苦才能迎合不断收紧的皮尺。他不是这股审美下唯一的受害者,时装秀后台模特晕倒的场景司空见惯,刃也晕过,醒来后和公司吵起来,怎么都不愿意再干下去。但他的反抗换来了冷冰冰的违约警告,和媒体铺天盖地的谴责,那个年代没人为模特发声,所有人只盯着他们在天桥上苍白高贵的模样,不会在意令人痴醉的时尚下行走着一具具饿殍。

“……所以你离开了。”

丹恒轻声道,后背忍不住一阵发冷:“幸好你离开了。”

十年前他离这个圈子还太远,现在的审美又逐渐回归自然,时装界不再追捧过分纤细的模特,也不再要求容易摔倒的交叉台步,风气比那个年代好上了许多,他便没有细想过被人们曾经被潮流如何裹挟禁锢。怪不得刃嫌弃曾经照片上的自己,在他眼里那是饱经折磨的模样,一具披上华美皮囊的骷髅。男人目前的身材很符合丹恒心中理想男模的标准:宽肩窄腰,恰到好处的肌肉,上围略显宽阔但无伤大雅。他知道这种极端节食行为可能导致的后果,庆幸对方在被戕害性命前成功脱身。

刃嗯了一声,略过和公司漫长的拉锯战,他之前已经和丹恒说过:“那个时候,我姑且还算是惜命的人。”

这话自嘲意味太浓,显然在指之后发生的事情。青年吞咽一下,终于还是开口:“你如果不想说,可以不用说的。”

对方反倒一幅无所谓的表情:“都说到这里了,为什么不说。”

但他似乎也没想好要怎么和年轻人开口,皱眉停顿一会儿,突然道:“帮我打开桌边那个抽屉,左手第一个,对,下面那个东西。”

青年不明所以,但仍照他的指示,从桌肚里掏出一卷最常见的伸缩皮尺。刃摊开手,示意丹恒将皮尺递到自己手心。但就在他将软尺扯出一小段时,手指突然哆嗦起来,尺子啪地缩了回去,塑料圆盘掉在桌面上。

“……”

丹恒有些茫然地看他。男人沉默着,用两根手指夹住皮尺末端的金属片,试图再次将它抽出来。他的神色看上去不像拈着尺子,而是拈着毒蛇的尾巴。带刻度的纤维绳绕上手腕时他终于忍不住了,蓦地抽回手,咬住指关节,遏制那股不自觉的颤抖。

“你看到了吗?”他嘶声道,“你看到了吗?”

丹恒看到了,但不知该作何反应。刃神经质地咬了会手指,抬眼看他慌乱的模样,露出一点苦笑。

“平常没这么严重,好些日子没练习,又生疏了,”他说,“这就是……天桥留给我的东西。

“厌食暴食,成日失眠,这些我都克服了,但是这个……只有这个。我再也没办法接受它缠在身体上。”

那些人拿着刻度吹毛求疵的记忆无法抹去,他的妥协只换来更苛刻的要求,这根细绳永远冷冰冰勒进皮肉,恨不得让他的骨头和内脏也萎缩一圈腾出空间,越勒越深,逐渐变为难以磨灭的恐惧。这听起来简直荒诞不经,可笑之极,刃自己发现时第一反应都是在笑,那是他重返校园后第一场实训课,他和同学互相量尺寸,结果在众目睽睽下突然跳起,撞倒了人台,站在一地狼藉中间愣了半晌,随后像个精神病一样失控大笑。

“我害怕皮尺。”

刃盯着小小的圆盘,回忆那个忍耐和希冀彻底破灭的时刻:“我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成为传奇的设计师,我以为这条路不过只是多拐了几年的弯而已——直到那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在骗自己。我走不下去了,连最基本的工具都不敢碰,怎么量尺寸,怎么裁衣服?

“然后我——我放弃了。这条从天桥上挣回来的命……没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蓦然变得冷漠平板,叙述戛然而止,后续发生的事两人都知道,这场毫无保留的自我剖白终于宣告结束。丹恒眼神发直,眨也不眨注视着对方,刃的脸色反倒比他这个旁观者还平静,只是眉头仍在微微颤动。

房间里寂静良久,才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

“人总是要死过一次才知道自己有多蠢。”

男人继续开口:“你叔父……帮我想了很多办法,找心理医生,各种康复机构,找人开了不该开的处方药、镇静剂什么的……虽然作用聊胜于无,但总归摸索出一点经验。至少我现在不会随便掀桌子了。”

他提及丹恒的叔父时还是略显不自在,没去看青年的表情,垂眼盯着桌面,又抓起软尺抽出来丈量腕骨。男人嘴角抿紧,与自己较劲,强忍着生理性的厌恶,终于成功将绳子缠在手上。他想表示自己做得很好,长年累月的自我抗争已经让应激症状削减很多,之前的失态只是意外。但丹恒终于有了反应,眉头蹙紧,伸手按下对方的动作。

“别勉强,”他说,“不用尺子又怎么样?你已经是成功的设计师了。”

青年的手掌温度很高,强硬覆住男人微颤的手背,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去解他腕上的细绳。刃任由对方没收自己的皮尺,眨了眨眼,将将从这样激烈的反应中回过神。丹恒没因为他替自己叔父说话而面露不忿,只是定定看着他,担忧地寻找他脸上可能出现的痛苦和动摇。

“你这么说也没用。”

男人低声抱怨,想把手从对方掌心里抽回,但青年不为所动。他掌心的温度递过来,自交握处熨烫皮肤,传递着寡言之人没有宣之于口的宽慰。刃挣了一下没挣脱,索性放弃,眉头舒展开来,沉默地发起呆。

“随便你怎么想。”

过了一会儿,他咕哝道:“我……没告诉过别人这件事,卡芙卡也不知道——别让其他人知道,这里有一个连尺寸都不敢量的懦夫。”

在自己迈过这道坎前,高傲的设计师宁愿去哪里都带着助手,被所有人认为甩手掌柜,也不想多给外界一个仿佛天方夜谭的谈资。丹恒听见他的话,只是更用力地握了握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回答,“但你不是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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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恒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或许又被刃绕进去了。这个人放下身段坦白了一切,却唯独没回答他之前最关心的问题——他的叔父究竟会不会为难这位违逆授意的评委。青年不依不饶地追问,刃却并不将他的担忧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自己只是没有还上恩人的人情而已,而现在又知道了丹恒曾经的遭遇,不想再掺和这笔账。下次医生如果有忙要帮,只要不涉及到丹恒的利益,他还是会帮的。

“……这不是用什么方式还人情的问题,”丹恒不放心,“他会记恨你。”

对方却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就记恨吧,我亏欠他在先,也不在意记恨我的人多一个。”

年轻人依旧神色紧张,还欲开口争辩,但评委眼色一沉,节目里那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又冒出来,堵住了他的嘴。

“不听劝阻的后果你上次已经领教得够多了,”他说,“之后的赛程越来越关键,我不会再有任何私心。你叔父的手没那么长,干涉不了比赛结果,但如果想堵住他的嘴,你自己必须要有足够亮眼的成绩。别——叫他——抓住——任何机会。”

评委加重语气,一字一句警告选手。丹恒同他僵持半晌,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

“那你……记得保持联络,”他最后说道,掏出手机晃了晃,“如果有任何关于那个人的动静,告诉我。”

刃看上去也不是很想让他接收到场外干扰信息,但这已经是对方的底线,说什么都不会妥协,于是男人点了点头。

穹和三月七在假期最后一天晚上才回来,没能赶上刃的工作室参观。但听好友说工作室里的人都忙着干活去了,又看不到设计师最新的作品偷跑,他俩没什么执念,也不觉得可惜。

“这几天除了刃的工作室,你都去哪了?”三月七问。

丹恒给他们看拍的照片和画的速写,证明自己真没躲在屋子里自闭。女生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她说,“感觉你的心情好了不少,沉着冷静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的丹恒老师又回来了。”

“三月七说得对,”穹围着人转来转去,“你是不是遇见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哪有这么夸张……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丹恒不肯说自己想通了什么,被他俩烦得够呛,伸手把凑到面前的两颗毛茸茸的脑袋推开。

假期一结束,他们又得迅速调整回比赛状态。之后的赛程将不会再给任何喘息时间,但离终点也仅仅只有一步之遥了。目前剩余五名参赛者,按照前几季惯例,四强选手将获得筹备最终决赛时装周的资格,这意味着如无意外,这周将是最后一场常规挑战。

没人想在这个节骨眼离开,他们必须为了晋级名额竭尽全力。

“大家这个假期过得怎么样?”

近半个月没见,姬子仍旧光彩照人,登上演播室的天桥,向台下越来越少的选手席位微笑,依次打量在座五张神情不一的面庞:“这届一开始的参赛人数便没有往届多,但也有整整十二位顶尖的设计师,而现在……台下坐着的是第七季《量体裁衣》的五强。

“相信你们一路走来,有精疲力竭的时候,也有终身难忘的感受,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它们都将成为职业乃至人生中难得的回忆,”她的目光在年轻人脸上稍作停顿,又继续道,“这将是你们进军时装周的最后一场挑战,诸位,请继续加油。”

紧接着参赛者们又坐上了开出学院的车(随着人数减少,车辆也从巴士变成了普通保姆车)。这次他们没被拉去什么工厂仓库,而是径直到达繁华的商业街,走进一家真正的服装店。这是在全球范围内也享有盛名的快时尚品牌,拥有极为成熟的工业生产线,每月能推出四五个系列,上百款产品。丹恒站在密密麻麻的女装货架前,只一眼就能扫出好几个不久前才在秀场上见过的熟悉轮廓,想必品牌设计师每天都没闲着,穿梭于各个时装周,用最快的速度让天桥上的设计款变为成衣出现在自家的专柜——这倒不是抄袭,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服装制作流程。时尚通过这样的方式一层层下放,最终出现在并不关心时尚的普罗大众身上。

一位气质沉稳从容的女士在柜台前等着他们。等参赛者集合站定,她主动开口自我介绍:“我是品牌成衣工作室的主设计师驭空,受我的上司和《量体裁衣》的节目组委托,向各位发布挑战任务。

“我知道诸位都是极其优秀的设计师,但此次挑战除了需要你们考虑服装的精美程度,更需要考虑商业价值——服装需要经典,优雅,具备足够的可穿性。我对可穿性的定义是:舒适耐用,适合制作多个尺码,不只为那些穿什么都好看的模特服务。”

她的目光很严厉,确保在场所有人都听清楚了要求:“这是为普通人设计的衣服,而不是天桥上的一个美妙模糊的概念。你们的作品需要通过零售客户的考验,并且能为品牌带来足够的利润,因此这场比赛我们会控制成本。

“请在这里用三十分钟时间完成草图设计,我和我的估价师同事会根据你们的方案给出可用的预算。”

这是一场考察设计师商业化能力的比赛。丹恒倒没觉得很难,他之前进过一家成衣工作室,对这套流程并不陌生。除他之外,艾琳德和三月七看起来也如鱼得水,两位女生都有类似的经验,画图时下笔也没有犹豫;而穹和瓦兰德则面露难色,后者即使在给裁缝当学徒时接触的也是定制行业,对大众市场不怎么了解,丹恒画完自己的设计后瞥见对方的稿纸,光凭他的经验就知道那条长裙绝对不适合普通身材的群众;穹头疼的则是另一码事,他不是不会设计成衣,而是压根不知道怎么和估价师交差。

即使在怪人扎堆的艺术领域里灰发青年也是很剑走偏锋的那个,他虽是科班出身,但绘图相关课程从没及过格,靠着一位慧眼识人的导师才混过统考,工作之后更是放弃这个技能点,光靠脑子里的画面就能做出成品。前面的挑战赛也都成功过关,但这次涉及到成本核算,估价师可未必能光凭他一张嘴拿出核算方案。穹苦着脸咬了半天铅笔杆,终于在纸上勾出个轮廓,举着绘图本问室友能否看出他画的什么。

“……像垃圾桶上栓了根绳子。”丹恒实话实说。

穹丢开画本,捂住脸呻吟:“我完了,我会成为节目历史上第一个因为画不出图惨遭淘汰的选手。”

“也不会那么惨……”室友安慰他,“起码你的嘴厉害,你可以的。”

驭空很快带着估价师回来查看他们的进度。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成衣设计师,一眼就能判断选手们的思路是否贴合市场。丹恒打算做一件经久耐穿的风衣,她看完草图后先对服装的款式表示肯定,又问了一串问题,从面料到袖长,连腰间掐几个褶都要问清楚。估价师也是个年轻姑娘,但业务很老练,一边听选手讲解,一边在平板电脑上飞快计算。

“是件很好的风衣,但在我们的零售门店,这类外套的价格不能超过这个数,”她给丹恒看参考用的价目表,“所以你采购原料的预算大概是……”

她报出来的数字差不多只有售价的十分之一,但去掉人工、物流之类杂七杂八的成本,留给衣服的钱只能有这么多。丹恒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点头同意,随后直接前往品牌的布料间挑选需要用的东西。没过几分钟三月七也拿着报价单进来了,神神秘秘的,一脸八卦。

“瓦兰德在外面吵架呢,”她小声道,“他觉得驭空和停云小姐——就是那个估价师——给的预算太低了,买布都不够。但驭空觉得他的设计成本高昂,而且太不接地气。”

黑发青年知道这位中年设计师同样是个有脾气的主,摇了摇头:“他如果不了解这个领域,最好的办法就是听驭空的意见。”

这次挑战的预算确实很低,选手们从来没这么精打细算过。丹恒不得不放弃挺阔又高档的棉纱,改成更廉价的混纺料子,这样他才有多余的钱去买纽扣和镶边装饰。他拿着样品去和估价师确认是否超支,发现瓦兰德又开始与停云争执不休,选手想扯四码纯色绸子,但这样超出了服装预算,估价师劝他给衣服少做几个褶边,这样就能省下至少半码,但对方并不想采纳她的建议。

“……我可以把服装廓形再收窄一点,像这样,”丹恒走上前,恰巧听见设计师在修改方案,“这样也能达到节省布料的目的,而且不影响效果。”

停云面露难色,丹恒却替她先开了口。“那你这件衣服是给谁穿的呢?”他问,“不是每个普通女生都能有24的腰围。”

他会忍不住联想起刃说过的故事,本能反感设计师用衣服束缚人的行为,于是破天荒插了一句嘴。瓦兰德扭头看他,像是要张嘴反驳,但想到这次的比赛主题又沉默了。

“那就把褶去掉吧,”最后中年人说道,“这样我需要三码……三码半。”

他们带着各自的布料回到工作室。由于剩下的人越来越少,节目组还帮他们重新布置了一下工作台,这样每个人都能有更宽敞的场地。穹的桌子在离丹恒比较近,男生又恢复眉飞色舞的模样,给室友复述驭空和停云小姐如何厉害,从长得像垃圾桶的手稿和他连说带比划的描述中给了个相当精确的预算,花得一分不剩。

“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的。”丹恒点头,并不打算说教他应该去多练练手绘。穹这么天马行空的设计师在行业内也很难得。

“嘿嘿。”

灰发青年咧着嘴笑,看看周围,又鼓励对方:“咱们一定都能进决赛的,瞧好吧。”

最后一场常规挑战赛的节奏依旧紧张,即使丹恒对自己的设计满怀信心,他和最终成品之间仍隔着堆积如山的工作。风衣的制版缝纫比较复杂,他的进度比制作夏季连衣裙的选手们落后很多。下午模特前来试衣时,设计师只能一脸苦笑,告诉她现在还没什么能试的:“我只缝好了两只袖子,如果你要试的话。”

金发女孩看了看他乱糟糟的桌面:“没关系,我可以等你把袖子缝在衣服上。”

模特可以在场内停留半小时左右,丹恒继续低头忙活,争取在她走之前做出点能穿的东西。女孩斜倚着桌子,不时与他聊上几句,歪着头打量钉在人台边的设计稿。“我喜欢这个可调节的腰线,”她指着图片笑着说,“希望你赢下比赛,如果这件衣服拿去门店售卖,我和我妈就能穿同款了,她差不多有两个我这么宽。”

“这本来就是给大众客户设计的成衣,当然需要兼顾多个尺码。”

丹恒比着制版剪下布料,随口问道:“你节过食吗?”

他的模特皱了皱鼻子:“你在说我胖吗?”

“当然不是,你的尺码在成衣店已经是XS了,”对方一板一眼地回答,“我只是……有个朋友……”

“我开玩笑的,你这么认真做什么,”女孩吐吐舌头,“没有。我会吃很难吃的健身餐,但不会让自己挨饿。”

“我听朋友说模特行业曾经有很极端的追求。”

“你说十来年前?是的,其实现在也有,但少很多。那种骷髅架子现在不流行了。”

丹恒听见“骷髅架子”的比喻仍不动声色皱了皱眉,不过对方压根不放在心上:“时尚是一个轮回,说不定过几年又流行了呢,如果你喜欢的话,不妨再等等——”

“不,我不喜欢。”青年立刻道。

“谢谢你不喜欢。”

模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只要你们不追捧那样苛刻的围度,我们就不会为了衣服忍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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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时,丹恒还在和一大堆剪裁完的布片搏斗,工作台四周一片狼藉。他以为是设计导师来巡场了,有些紧张,因为他仍旧没赶上大部队的进度。但进来的并不是评委。一名穿着工作服的员工迈进房间,神色严肃地清了清嗓子。

“比赛需要暂停一下,”他宣布道,“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一小时,耽误的工作时间会在今晚或明天补给你们。”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几个场务已经上前,催促他们离开。丹恒放下剪刀,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正往门外走时却被拦住了:“丹恒先生,请跟我们来一趟。”

“……”

黑发青年疑惑地看他,但对方并不肯说出让他单独走一趟的缘由。他又望了望擦身而过的其他选手,没有被拦下的,两名好友还频频回头,同样摸不着头脑,试图磨磨蹭蹭打听消息却被不由分说地带离房间。这看上去实在不像节目组准备的额外惊喜或者挑战环节,他心里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工作人员将他带下楼,推开一间会议室的门,丹恒依稀记得之前评委和导演质询泽洛丝也在这里。他走进去,看见相似的阵容:桌对面坐着《量体裁衣》的编导和选管负责人,还有他不认识的面孔,可能同样是某位管理者。比赛评委也在,只不过这次来的并不是刃,而是刚好作为本场指导的卡芙卡。几天前刚见面的女性坐在最靠边的位置,姿态漫不经心,但常年挂在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了,面色凝重,看得年轻人暗自心惊。

“请坐吧,丹恒先生。”

选管态度还算平和,毕竟他对这个年轻人一向印象不错:“节目组遇到一些突发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些事情。”

黑发青年只能坐下。“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帮忙的?”他问。

“当然是涉及到你的事。”

编导的语气硬邦邦的,《量体裁衣》自举办以来还没出过这么多意外状况,他焦头烂额,也懒得再说什么场面话了:“我们接到一项举报,称你和比赛评委有过多的私下接触,怀疑你有利用场外条件作弊、控制赛事结果的行为。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丹恒的脑子里“嗡”了一声,仿佛自己的后脑勺变成一个鼓槌,重重敲在什么东西上,激起的轰鸣令他眩晕,但心底又骤然升起一股诡异的踏实感,仿佛这件事,或者类似的事,一定会发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藏在某处的猎枪终于朝他扣下了扳机。

“谁举报的?”他轻轻问,“证据呢?”

“我们当然不可能告诉你是谁举报的,”对方道,“至于证据,我们认为举报人提供的证据不算完善,所以才找到你,希望听听你对此番指控的解释。”

“我以为举证责任是大家都该知道的常识,”丹恒反驳,“你们竟然先让被指控者自证清白?”

他没有错过对面人脸上闪过的一丝尴尬,方才被这消息冲击得有些懵的脑子逐渐转起来,咂摸出不同寻常之处。

“举报人不是等闲之辈,是不是?”他反问,“他没有切实证据,但你们又不敢不信他的话,所以——”

编导重重咳了两声,打断青年人的推测。

“我们当然不会接受全无凭据的指责,”他厉声道,“但情况确实对你非常不利。赛事组明令禁止参赛者私下联络评委,但举报者证明你和刃先生曾经互相交换过联系方式,并且存在信息沟通。”

“是刃……先生先联系我的。”

卡芙卡原本坐在远处心不在焉地玩着指甲,闻言抬眼瞥过来。丹恒知道她不太了解个中缘由,听见这话大概会认为自己在推卸责任,但他只盯着几个知晓内情的管理员,丝毫不见胆怯:“他联系我的缘由,想必您也应该清楚吧?”

“这个……”

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丹恒心里就止不住冒火。刃是因为受恩人之托当传话筒,节目组却为了制造更多爆点,私下对参赛者隐瞒事实,擅自更换了他的亲友联系人,若论起害他发挥失常的罪魁祸首,丹恒觉得他们的责任反而更大。青年的手指在桌面下暗自掐住胳膊,反复提醒自己冷静,存在联络的事实客观上对他和刃不利,他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将局面闹得更僵。

“就是这样,他不过是因为我叔父的事才联系我的,”他略过个中曲折,只强调结论,“我发誓我们没有讨论过任何关于比赛的内容。”

年轻选手不卑不亢,面上不见任何心虚之色。编导的脸色略有缓和,和同事交换一个眼神。

“虽然我们愿意相信你的人品,但这毕竟是你的一面之词。”

那个丹恒不认识的工作人员说道:“况且,听说刃在上一场比赛曾经为了你的去留产生过十分偏袒的态度……”

青年内心一紧,咬住舌尖制止自己出声——他不能作出任何辩驳,因为他根本不该知道这件事。但一旁默不作声的卡芙卡这时不紧不慢开了口:“有趣,我从没在后台见过你,你是怎么知道评委们商讨分数的细节的?”

她似乎情绪不佳,语气很冷,目光也很冷。那人在女性的审视下脸色微变,支吾半天,最后含混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随便找个场务问问就知道了。”

“有趣。”

卡芙卡又说了一遍,没有再追究,但其余几位管理者的神情同样发生了变化。丹恒敏锐察觉到气氛中的异样,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这个人八成和举报方脱不了干系。刃之前的判断失误了,那个人的手比他们想的都长,这档节目里的眼线不止一个。

他直挺挺坐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但头皮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麻。

“我和刃只是基于共同的评分框架下因为审美差异产生了争执,并没有偏袒哪位选手,丹恒先生参赛以来的水平和成绩有目共睹,他之前获得的冠军是我们都达成过共识的,难道他有同时买通我们所有人的能力吗?”

女人仍旧在打量她的美甲,看都懒得看对方一眼,措辞开始逐渐严厉:“刃是话少,但不是没有立场,还是说,《量体裁衣》只允许评委们一边倒,不允许产生个人喜好?

“你们认为刃在偏袒丹恒,也可以认为我在偏袒加西亚,毕竟他的挑战赛冠军也是我坚持给的。不过嘛,我更聪明,不会给人留下私下联系的证据——怎么,你们要找找看吗?”

丹恒有种微妙的直觉。这位向来优雅深沉的评委正在为什么事烦忧,因此一转素日的不动声色,毫不掩饰自己的气场和压迫感。她每抛出一个反问,那位诘问者的头就低下去一分,最后像只缩进壳里的乌龟,唯唯诺诺,不再开口。

“您说笑了,卡芙卡女士,我们当然不会凭空怀疑丹恒先生……”

选管干笑着打了个圆场:“公关那边正在把媒体应付回去,这事走不出这间屋子,只要查清楚就当作没发生过,不会影响选手成绩……”

他还没被押进会议室,媒体就听见了风声。青年将手背掐出几道凹痕,冷冷地想。叔父为了踩死他这么个无名小卒还真够努力的。

“……那个,我们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你的通信记录。”

被卡芙卡这么一插手,导演组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消去不少。事实上哪怕人当场挑明就是要保丹恒,一档时装设计综艺也不可能忤逆这位时尚圈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丹恒知道卡芙卡是为了维护刃,顺带维护一下他,但他乐于狐假虎威一次。他点点头,没有动怒,顺便卖给对方一个面子:

“我愿意配合调查,但是我的手机放在公寓……”、

他不能离开,一位员工替他跑一趟将手机拿过来,期间众人只能在会议室里干等。丹恒几经犹豫,终于没忍住,问出心里一直疑惑的问题:“你们为什么不直接联系评委?他那里的信息应该比我知道的多吧。”他不相信刃在遭受这种质疑时还会无动于衷。

卡芙卡的目光又投过来,似乎在制止导演回答他的问题。但编导正摘下眼镜揉眉心,没有接收到这个信号。

“我倒是想直接问他,”他疲惫道,因为这摊接二连三的破事糟心不已,“但是昨晚他被警方传唤了,现在还联系不上,啧,然后今天就是你的事……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的……”

丹恒没听见他之后的抱怨,他被这句回答抛进深不见底的水里,耳畔被滔天巨浪淹没。卡芙卡垂下眼,掩住无声的叹息。

“什么意思?”年轻人怔怔问,“他为什么被传唤?”

“听说是持有违禁药品,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对方回答,“不过也不意外,听说他有前科……”

“他没有。”

“你说什么?”

青年从牙关里迸出几个气音,不再说话,任凭对面嘁嘁喳喳聊起那些并无依据的八卦传言,担心节目风评是否会遭到影响,抱怨闻讯而来的媒体多难缠,后悔之前不该邀请这么有争议性的嘉宾……他的手在桌下攥紧,指甲陷进掌心,用仅剩的理智和全身力气阻止自己重重拍桌,打断他们漫无边际的揣测,嘶吼着为那个人申辩:他根本没有那些媒体小报随口编纂的恶习,这位曾处于聚光灯中央的超模不过只是一个被畸形审美迫害过的普通人,饱受疾病折磨但从未放弃自救,他也没有滥用过药物,那些药是医生开的……

医生开的。

丹恒心跳加速,轰轰撞击胸腔,后背逐渐渗出冷汗。他早该想到这一层关联,魔鬼蛰伏在细节里,但刃没在意,他也没细想。或许医生只是恰巧利用这个巧合,但丹恒更倾向于他早有预谋。那人对权利和掌控的欲望超乎想象,他可以利用高超的医术经营为己所用的人脉,当然也可以利用病人的弱点惩治那些不听话的家伙。丹恒不知道那家伙手里握着多少刃不愿提及的隐私,而现在这些统统成了被人攥在手中的把柄。

选手的手机很快被拿来,在导演组面前被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明确证实泄露比赛内容的消息,他和刃零星几次沟通都能被轻易解释,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天台钥匙,丹恒说那只是一次巧合,钥匙是室友的,刃出于个人原因借走一次又归还一次,那之后他们并无交集,私配钥匙这事又不归节目组管。虽然这些信息能成功证明选手和评委的确存在私下联络,但联络了什么只有当事人知道。

门窗紧闭的会议室内局面胶着,宽判还是严判全在导演一念之间。青年强忍着慌乱,语气冷冽,有问必答,甚至坦然要求他们动用任何技术手段侦察,总之自己从来没和刃聊起过赛事;那名之前吃了闷亏的工作人员倒是想要求严惩,但卡芙卡又一句轻飘飘的“疑罪从无”,又将那人口中的规章制度堵了回去:

“我们都希望比赛是公平竞争,但公平是相互的,希望下次评委商讨比分时摄像组的嘴可以严一点,以免——给某些人急不可耐大做文章的机会。”

卡芙卡深谙谈判之道,言语间字字戳着节目组的要害。比起查清这桩作弊指控,他们更害怕节目完播前风评下降,商业价值大跌,而那些嗅觉灵敏的记者肯定不是丹恒叫来的,那么是谁在举报前就动机不纯试图将事情闹大,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编导唉声叹气,挠着本来就没剩几根的头发,最终决定挥手散会,这场非公开的审问就这么被轻轻放下,无疾而终。指控人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再心有不甘也只能作罢。他们还是太冒进,光想着牵制住刃就能随意拿捏丹恒的去路,却没想到看似孤立无援的青年背后还罩着一尊大佛。

众人纷纷离去,通知其他参赛者继续比赛,还客客气气给丹恒和卡芙卡道了个歉,让他们别在意这段插曲。丹恒根本没在意对方都说了什么,胡乱点头应付,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女评委。

卡芙卡没有理会这道恳求的视线,自顾自起身离开会议室,来到无人的楼梯间,定神凝望窗外的风景。几分钟后,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她回头看见青年从走廊另一侧出现,笑了笑:“还算机灵。”

丹恒绕了个大圈,躲开那些摄像头,呼吸与步履同样急促,额发被汗水打湿,一绺绺沾在脸颊上,方才和导演组对峙的气势荡然无存,他看上去惶然失措。

“那我就单刀直入了,”卡芙卡没有安慰他,紧盯年轻人碧青的眼,“阿刃出的事跟你有关?”

青年点点头。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他将前因后果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包括他和叔父的关系,那人毁掉他的意图,以及刃为何会被卷入这件事。他尽量说得简短,但喉咙里像被塞了块烙铁,声带每颤动一下就带起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

“我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是我的错,”他声音嘶哑,“是我连累他。”

“先别急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女人严肃道:“好吧,事情没那么糟。他有律师应付这事,既然药是医生开的,总能找到开药的人。跟在后面的舆论才是麻烦,阿刃现在保持沉默,八成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他就这点天真一直改不掉,好像把自己关起来,外界攻击就会自行停止似的。”

她还有另一种推测,刃或许也猜到自己突然被调查的原因,为了不影响丹恒选择不撇清这层关系,这样只要传唤时间没过,谁也别想让他多说一个字,至少能分散媒体的一部分火力。卡芙卡当然没把这个推测说出口,面前的年轻人看上去随时要被自己的愧疚感撕成碎片。

“你是个聪明人,丹恒,”她叹了口气,“你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青年不吭声,用力闭眼,将涌进眼眶的热意压下去。

“比赛。”他喃喃回答。

“对,比赛,”对方接着说,“那些施加给你的压力,无非是想让你自我放弃,但只要你的作品无懈可击,他们的攻讦则没有立足之地——至于阿刃那边,我会想想办法,这场比赛的评委他大约是赶不上了,但压下一群搬弄是非的家伙还是没那么麻烦的……”

丹恒默不作声听她安排,胸口沸腾的铁水逐渐冷却,一点点熔铸成属于自己的决断。他确实应该听卡芙卡的劝诫,什么也不想,专心完成比赛,用成绩狠狠回击那些质疑的声音,但只做这些是不够的。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那个叔父,那个人哪怕当年抄起棍子殴打小孩也会把人打到动弹不得才收手,绝不会允许自己展示权威的手段遭人阻挠。丹恒不知道那人还有什么阴险的盘算,但他不能被带入对方节奏,陷入疲于应付的被动。

他不能一直——一直躲在别人身后。

“我想请您帮个忙。”

青年突然道。卡芙卡停下来,偏头打量他:“你说。”

丹恒低声说了自己的计划。女人认真倾听,面色若有所思。等青年话音落地,她过了片刻才开口:“你确定吗?这样做的风险……几乎都在你身上。”

“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

“阿刃不会愿意的。”

“他不会知道细节。”

丹恒垂下目光:“他有些……不愿意对外说的事,但我叔父知道。现在我这边没能得逞,矛头一定会指向他。”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一个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的人的旧伤再次暴露,给那些闻见血腥味儿的鬣狗围追堵截的机会。

“我必须试试,”他说,“我总归要面对这个。”

“我知道了。”

卡芙卡向来果断,没有再犹豫规劝这个下定决心的年轻人:“我会帮你,但前提是你不能被提前淘汰,否则这一切都是空谈——后面都要靠你自己。抱歉,我不是万能的,如果你没成功,我只能保证不让阿刃受到牵累。”

“这就够了。”

丹恒笑了笑,抬起眼,神色不复先前的彷徨:“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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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莫名其妙暂停一个多小时,又没事人般地宣布继续进行。节目组并未对这次暂停做出任何解释,但其他人都目睹了丹恒被叫走的事,再次进入工作室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发生了变化。两名好友自然是最担心的,吃晚饭时将人拉到角落,抓着饭勺和叉子逼问他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丹恒说,“有人诬陷我。”

穹差点跳起来:“谁?谁敢?!”

丹恒干脆把事情同他们说了,两人先是大惊失色,听见人洗脱嫌疑后又捂住胸口直道好险,再听见这次构陷可能是他叔父作梗时又怒发冲冠。穹恨得牙根直痒,怒火无处发泄,抓起勺子在碗里一顿乱捣,把每一粒米都想象成那个老东西的脸。

三月七心思细腻些,此时忧心忡忡:“你叔父那么小心眼,该不会一计不成,再来一计吧?嘶——我怎么觉得周围都是奸细……”

她忍不住四下张望,确认餐厅里没有人往他们这边瞧。

“我不知道,”男生老实回答,“但我必须通过这场比赛,然后再做打算。”

剩下的时间他埋头剪裁缝纫,开足马力制作自己的服装。青年很冷静,甚至对自己如此冷静感到意外。或许是因为已经吃过情绪失控的亏,他不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又或许是潜意识里一直有个声音催促他与过去彻底做个了结,虽然现在并非最佳时机,但事已至此,他不会再退让一步。

由于比赛时间进行了等量的延长,选手们结束当日工作时已经是深夜。丹恒一刻未歇,疯了般地干活,在沉默的自我鞭笞下他的衣服几乎一气呵成,无论哪位严格的评委过来都挑不出太大毛病。他不敢放下剪子和别针,只要停下来就会忍不住想刃现在究竟怎么样了,针对他的调查是否结束?这次突发状况会不会对他正在筹备的新系列产生影响?那些苍蝇一般的记者有没有堵住他?

“有件事,我得向你问清楚。”

丹恒是最后一个回到公寓的,随手关上大门,尚且沉浸在思绪里,身边却冷不丁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瓦兰德独自一人呆在客厅,斜倚着吧台,神情严肃,一幅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模样。见人停下脚步转头看过来,他也没绕弯子,直接问道:“你是因为贿赂评委,所以被叫走调查了?”

“……我没有贿赂评委,”黑发青年冷冷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中年男人抱着胳膊,借昏暗灯光打量年轻人的脸,片刻后又问:“他们让你回来继续比赛了,所以是你自证了清白,还是有人保住了你的席位?”

即使知道这人就是这么直来直往的性子,丹恒也忍不住心里蹿升的怒气:“如果我说作弊是诬告,同时也有人保了我,你会相信吗?”

他语气很冲,但对方神情没有变化,只是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确认他是否在说谎。

“其实在昨天,早些时候,有自称是记者的人找到我,询问你的相关情况。”瓦兰德沉声开口,“他说有人怀疑你和评委之间有非正常沟通,希望我提供一些线索。‘任何线索’,他是这么说的。”

“你提供了?”丹恒问。

“没有,我觉得他很可疑,就像只苍蝇在找蛋壳上的缝隙。”

瓦兰德顿了顿:“但我确实目击过你和他私下见面。某天在教学楼,刃先进去的,然后没多久你也匆忙跑进去了,这应该不是巧合。”

丹恒呼吸浅浅一滞,对方就像没看见他的神情变化,自顾自说下去:“而今天的事情证实那人说的话并非毫无根据,你的确有作弊嫌疑,我必须确认当时不告知记者的决策是正确的。所以——”

他目光灼灼地逼视青年,等着一个确切的、最真实的答复。丹恒默然,随后深深吸气。

“你的决策是正确的,”他一字一句道,“我没有作弊。谢谢你没有给他们提供更多污蔑我——和刃——的机会。”

瓦兰德定定看了他一会,像是要看透他的想法,丹恒没有避开这道逼视。过了几秒钟,那人面部肌肉逐渐松弛,唇间逸出轻叹。

“那就好,”他说,“至少我在离开前也确保自己参加的是一场公平的竞争。”

“……?”

中年人迎上对方困惑的目光,耸了耸肩膀:“今天的挑战主题对我太过不利,我尝试了很多方法,最终也没能理解廉价的快时尚市场——你说得对,我可能只适合给那些腰围只有24的女孩子们做昂贵的衣服。”

丹恒想起人那条一点不接地气的收腰长礼服。他只记得卡芙卡和一起来巡场的驭空女士对此评价都不高,后来没再关注对手进度,看来不怎么顺利。

“看到你被带走询问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几乎是侥幸的,我承认这有些卑劣,但如果你的确触犯了规则,那我也乐意接收你留下的晋级名额,我之前已经这么捡过一回漏了,”他自嘲地笑笑,“我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次落到暗自指望对手失误的地步。”

“这不算卑劣,”丹恒说,“这是——正常的反应,况且你有晋级决赛的水平,只是运气不好。”

“我不相信运气,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

瓦兰德板着脸,即使承认自己落败,他的姿态依然倨傲:“刚才走之前我看见了你的作品,那确实是一件迎合大众口味的衣服,我能想象它穿在街上任何一位女性的身上。你是个优秀的对手,丹恒,如果你今天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你还是个高尚的对手。我不会后悔之前做的决定。”

青年心口微微发热,更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对方却又硬邦邦地拒绝了他的谢意。

“这是每一个体面的参赛者都该做的事,”他说,“你似乎遇到一些麻烦,但那些蚩蚩蠢蠢的家伙只会带来暂时的威胁,只要你足够坚定,天桥之下还会有更远的路。”

事实正如瓦兰德所预感的那样发展,第二日的天桥秀几乎毫无悬念。评委席上缺了一位熟悉的身影,节目组只说刃先生事务缠身腾不出手,请来了驭空和她的顶头上司作为本场挑战赛的飞行嘉宾。丹恒制作的风衣在天桥上受到一致好评,那名坐在刃原本的位置上的白发男人笑道,这件衣服在秋季上新后一定非常好卖。

丹恒拿下自己本赛季第二个冠军,这个成绩对那些暗处虎视眈眈的身影无疑是相当大的打击。但他并未喜形于色,主持人宣布他的作品不日就会进入工业生产线,出现在最著名的快时尚品牌门店内销售,青年第一时间甚至没能配合镜头做出惊喜的神情,姬子又叫了一遍名字才反应过来。

“你看上去不是很高兴啊,”那位西装革履、头发却有些不羁的总裁坐在台下笑道,“看来我们给的奖励没什么吸引力。”

“不,当然不是,只是这个奖励太意外了。”

选手回过神,立刻笑笑,嘴角礼貌扬起,有些长的额发垂在眼前,遮住眼底一抹忧色。姬子看出他状态不对,出面打了个圆场,解释选手或许为这件工艺繁复的服装耗了太多精力,轻轻将人放回了后台。青年走下天桥时回头看了卡芙卡一眼,对方仍与坐在身边的嘉宾轻声谈笑,不动声色竖起一根手指,轻轻点了两下。

丹恒微微松了一口气。他这边暂时安全了,即便仍有好事者不死心地在场外徘徊,锲而不舍地寻找抹黑他的由头,也得掂量掂量他是怎么“贿赂”一个声名在外的独立设计师之后又接着“贿赂”另一个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快消品牌大区一把手的——说实话,年轻人要是有这个本事,还用指望靠一档设计综艺才能在时尚圈立足吗。

《量体裁衣》终于逐出了本季四强。瓦兰德告别了赛场,他走得很干脆,匆匆几句采访后就离开了学院,对于走到此处又被淘汰的设计师而言,虽然会因为距离决赛一步之遥而扼腕,但并非一无所获,他的职业生涯也会就此更上一个台阶。丹恒也没对这个挑战赛冠军做出任何留恋,婉拒了穹和三月的庆祝派对邀请:“我还有些事要办,庆祝……等我们完赛再说吧,想怎么庆祝都行。”

两位同伴面面相觑,齐刷刷变了脸色。

“丹、丹恒,你这话好像在立flag……”三月七怯怯道。

“你该不会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吧?”穹问,“你该不会要找那个老家伙爆了吧?!赛场不是法外之地,丹恒老师!”

“……”

男生扶额,无比感谢这两个好朋友,多沉重的心情都能被他俩三言两句冲散:“我只是想找那人谈谈,谈之前我得准备一些筹码。”

他飞快返回自己的房间,掏出手机,看见收件箱里果不其然多了一个未知联系人和一串红点提醒。丹恒没有急着点开,手指下滑找到另一个没有储存的号码,在那条很久以前的「下次见」后面附上新的消息:

「我通过比赛了。」

「你还好吗?」

「传唤时间应该过了,有人为难你吗?」

对方不出所料没有回应。丹恒忍住拨通电话的冲动,咽下一声叹息,又发了一句「对不起」,随后退出界面,转去查看未读消息。佚名发件人的来信没有言语问候,只有简简单单几张名片。如果此刻他的屏幕被其他选手瞥见,一定会被这些信息的分量惊呆。这里面都是些熟悉的、响当当的名字,有正在巡回演出的国际歌星,圆滑世故的珠宝商人,甚至那位几小时前才初次见面的笑眯眯的总裁也位列其中。

卡芙卡兑现了她的承诺,动了动手指,在初出茅庐的青年和行业巨擘之间牵上了一根细细的丝线。这些丝线若有似无,脆弱不堪,能否抓住全凭自己的本事。但这终归是他这一路披荆斩棘获得了底气,才会请求对方出面,帮他织起属于自己的脉网。这些人对自己究竟还能存有几分印象和善意,丹恒对此毫无把握,但转念一想,他不就是靠着莽撞和勇气,努力迎向每个微不足道的机会,才走到这里的吗?

既然如此,再莽撞一次又能怎样?

他定了定神,不再犹豫,手指敲打屏幕,输入第一串号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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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觉得行文节奏有点快了,因为接近完结了,总还是要把之前的问题解决的(。这篇写了也挺久了,再写下去头发就不保了,幸好当时只规划了12个选手,PR常规赛季都16个起步的

-- 写到现在也不确定这篇反响怎么样,但是反正也快写完了!封面稿都已经约好了总之不给自己留后路……






吃不饱睡不够

追逐春日|Chapter.3

前篇见合集


       心脏:现在几点了?

       大脑:两点三十八分零四十二秒——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三百五十七次问我“现在几点了”。老天,你就不能有点耐心吗?

       心脏:……所以现在几点了?到三点了吗?

       大脑:卡维!我快要被它烦死了!......


前篇见合集


       心脏:现在几点了?

       大脑:两点三十八分零四十二秒——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三百五十七次问我“现在几点了”。老天,你就不能有点耐心吗?

       心脏:……所以现在几点了?到三点了吗?

       大脑:卡维!我快要被它烦死了!

       卡维:我正在思考——如果我现在去街对面的咖啡厅里,偷偷把他们的挂钟调到三点整,艾尔海森会不会提前过来?

       大脑:你可不可以思考一些不会让你显得很愚蠢的问题?比如你可不可以突然获得控制时间的超能力?

       卡维:我可以吗?

       大脑:你不可以。

       心脏:你根本就不懂我的感受!现在的每一秒对于我来说都是最美妙的煎熬。喜欢的人就坐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里,你也早已知晓他的名字,并且他跟你约定今天下午三点整过来取书——天啊,这简直就像年幼时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游乐场,并且和父母约定这个周末就进去里面玩一样幸福。

       卡维:没错。你知道这个约定一定会成真,于是从现在起等待的每一秒都是喜悦而幸福的。更何况他还坐在我的对面,他就在那里!我只要抬头就可以看见他!只要三点整一到,他就会像报时钟表里的小鸟一样向我飞来,然后我就可以叫他的名字!我可以把他的名字真正地说出来,而不是在心里默念!世界上还会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我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来喊他的名字?

       心脏:喜悦!

       大脑:好吧,你说得有点道理。但是我觉得你最好表现得正常一些,不要变成一个坠入爱河的疯子。

       卡维:不。我还只是一个在河边踌躇不定,用脚尖试水的胆小鬼。我不能冒然示爱,这样会让我的爱变成某种廉价礼炮里的彩色纸带。我们应该先从朋友做起,慢慢交谈,慢慢了解,从彼此的喜好开始循序渐进,这样发展出的爱才是健康的、坚固的。

       心脏:哦,没错。现在的人爱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好像每个人都在迫切地寻找好东西去爱——一张床,一栋房子,另一个人。等到爱上了,得到了,又发觉一切都是那么的索然无味。然后爱便消失了,人们又继续马不停蹄地寻找下一个爱。

       大脑:可是每个人拥有的爱都是有限的。就像是餐具一样,你每使用一次,它们就被磨损一次。当你使用过头了,它们就会被损坏。你可以想象到每个人的脸上都用油性笔写着,“使用过一次,九成新”“轻微损坏,修复中”“全新,尚未拆封”。

       卡维:哦……这听上去就好像爱被明码标价了——被简化成一个商品?它好像变成了一种又廉价又昂贵的东西。

       心脏:这是很悲伤的一个事实。

       大脑:是的。现在不只是视频越来越短,相爱也是越来越短。

       卡维:所以……我应该谨慎一些,对吗?万一我对他的感觉只是莫名其妙的心理映射?不是有心理学家认为“一见钟情”只是内心深处的一种对父母的情感映射?

       心脏:……我们没办法解答这个问题。

       大脑:我们没办法解答你没有答案的问题。卡维,你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卡维:好吧。不过我始终是感到喜悦的,因为再有十分钟,他就要过来了。明明他就坐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可是我却已经开始想念他了。我想念他蓝色的眼睛,他说话的方式,还有他手指的温度。这是正常的吗——看得到一个人,却还在不可控制地想念着他?

       心脏:你是否正常我不知道,但是我现在很不正常,我感觉自己像是被电鳗的尾巴抽中了!

       大脑:该死的,我也被抽了一下——卡维!

       卡维:哦,抱歉。


       在十分钟里,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比如足够卡维抄完手里的进货记录,并且幻想着本子上的文字一个个从页面上站起来,跳一段多人踢踏舞或者四小天鹅。

       金发的店员站起来,在书店里巡视了一圈,好确认地板是否被拖洗得像镜面一样可以反光,书架上的书籍是否都有好好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这里全部打扫了一遍,并且还把原本堆积在柜台边的二手书籍也整理到了书架上。现在这里窗明几净,午后的太阳大方地投洒下暖和的光芒,金色的尘埃宛如精灵般在此间飞舞。

       这里时常有人过来回收二手书,他们总是讨价还价地希望能多有几个可以揣进兜里的硬币。卡维不太擅长应付这些,毕竟只要他们稍微装作可怜一点,再给这些破烂的书编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那善良的金发店员总是会多塞几个硬币到他们的兜里。

       比如上一次抱着一箱书本来的男孩。对方看上去还没成年,笑起来憨厚老实。他告诉卡维这些书都是祖母在世时最爱的书。祖母去世后将这些书全部留给了他,可是现在家里经济困难,他不得不将这些书变卖。

       卡维收下了这箱书,并且多给了男孩几枚硬币。而当他开始收拾这箱旧书时,拿起的第一本是《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下一本是《绳结的艺术》。

       大脑:你又被骗了。

       卡维:……说不定那位祖母是位风韵犹存的“旺达”女士呢?

       心脏:你是在讲冷笑话吗?

       卡维:不,我是认真的。

       总之,那位祖母究竟是不是“旺达”女士*,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卡维欣赏完那本《绳结的艺术》后,将它放到了“E(etc)”——他不知道怎么分类的书都被放在这里面。至于那本《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他准备看完第二遍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将它放在“L(love)”里面。

       金发的店员伸出一根手指蹭过收银台的桌面,然后从抽屉里取出艾尔海森需要的书,将它摆在上面。做完这些后,他看到时钟的秒针在一步步迈向数字“12”。

       卡维对着窗户的反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然后走到门口,将喷壶拿在手里,假装自己只是在给花浇水(他上午已经浇过一次了)。这时,灰发男人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和昨天一样踩着午后的阳光向他走来。

       今天对方没有穿风衣,上半身只套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下搭牛仔长裤,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只有坠在胸口的那条长项链——几枚相扣在一起的金色圆环中嵌入了一枚红色的珠子,很像对方瞳孔的颜色。

       艾尔海森停在他的面前,说:“下午好,卡维。”

       心脏:他在向我们问好!他在向我们问好!!!

       大脑:你的声音太大了!你吵得我浑身都在疼!

       卡维:保持安静!

       “你也好,艾尔海森”金发男人微笑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是很适合出门游玩的好天气。”

       艾尔海森点点头,“也很适合什么事情都不做。”

       大脑:你被拒绝了,卡维。

       心脏:你必须和他交换联系方式!不然今天过后你们就没有交集了!

       卡维:我该怎么说?介意给我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

       大脑:太直白了,他不会给你的。

       心脏:动动你聪明的脑子!你得再让他对你产生兴趣!勾起他的好奇心,卡维!好奇心!

       艾尔海森又说:“我的书。”

       “哦!你的书,呃,你的书在这里,”卡维从柜台上拿起那本书,他马上就要把它交给艾尔海森了。灰头发的男人可能会拿起这本书,道一声“谢谢”和“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完全是可以遇见的结局,毕竟他们没有可以聊天的话题!

       大脑:他不喜欢没有意义的社交,所以你不能问废话。

       心脏:什么才算“废话”?

       大脑:“你吃饭了吗”“你等会儿准备做什么”“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心脏:哦,这真的是很糟糕的开场白,像是在没话找话。

       卡维:那我应该说些什么?快告诉我!他准备伸手接了!

       心脏:问他最喜欢的书!这是了解一个人最快的方式!

       大脑:不,不!这也太突兀了!

       心脏:拜托!我们现在就站在书店里面!这是最恰当的话题!

       大脑:这不是!

       心脏:这是!

       “你喜欢这本书吗?”

       “什么?”艾尔海森刚摸到书的边角,“我还没有看过这本书。”

       “哦,其实这本书蛮有趣的。”卡维说,“我第一次接触这样的观点”

        大脑:卡维,现在、立刻、马上,停止你的话题。

       “什么观点?”

       “色情和死亡一样伟大,”卡维在心里感到抱歉,但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或者说迷人?它们给人们带来的感觉是一致的,都从独特性变成了普遍性。”

       心脏:……我觉得这个话题很奇怪,但是我又想不通哪里奇怪。

       大脑:你觉得,如果你面对一个才认识不到两天的男性陌生人,兴致勃勃地和你讨论关于人类的色情,情欲,生殖或者其他一切他妈的最终暗示都在指向性爱的话题,你会怎么样?

       心脏:我会觉得这个人是变态。

       大脑:好的,我们是变态。

       卡维:嘿!这明明只是一个哲学话题!是你们想得太严肃了!

       艾尔海森拿住这本书——没抽动——金发男人没有松手。

       “这是你的读后感?”

       “呃……其实我还没有看完,”卡维诚实道,“我还差几页。”

       “那你应该把它看完,”艾尔海森说,“如果你尊重一本书和作者的思想,那你就应该全部读完再发表评价。”

       “你说的很对,是我有些先入为主了。毕竟我一直认为死亡是一件很肃穆的事情。每一场葬礼上,你都要穿着黑色西装,拿着一束白花,然后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还要看着一张黑白照片回忆这个人生前的音容笑貌。或许你还要说一段悼词,又或许你只需要负责在悼词念完后放声痛哭。”

       心脏:……为什么他又聊到了死亡?他难道忘了这是活人社交间最枯燥无味的话题吗?

       大脑:他已经放弃使用我思考了。

       金发的男人停顿了一下,他决定无视脑海里的小人,自顾自道,“直到后来你会发现其实所有的葬礼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花,一样的牧师,一样的氛围,甚至有些连悼词都是一样的——难道他们抄的都是同一个模板吗?”

       “或许。”艾尔海森耸耸肩,“葬礼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给死人举办。”

       “其实是给活人准备的!对,这太对了!人们总是相信死者的灵魂可以听到活人的哭声,你哭得越大声就证明你越在意他。我觉得这有些自欺欺人了,不是吗?尤其是当你发现殡葬师和宠物殡葬师的工作流程差不多是一样的,开着车来,把尸体装进大盒子里,然后拉到太平间或者冷藏库。负责人会问你同样的问题——是考虑土葬还是火葬,想要哪种风格的骨灰盒照片,还有葬礼仪式,想要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牧师,是否需要一只象征已故者灵魂的白鸽——用于在葬礼上放飞。他们会细致入微地给你列好ABCD几种方案,你只需要按照流程走就行。哦,宠物殡葬甚至还有更人性化的服务,比如每逢纪念日,他们还会寄上一张贺卡,上面写着:您的咖啡豆今天在天堂想念你,摇着尾巴。*”卡维无奈道,“虽然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的猫不会摇尾巴。”

        “咖啡豆?”

        “是的,因为它的毛色非常像黑乎乎的咖啡豆。”

       不知是否是卡维的错觉,他好像看到艾尔海森笑了。那抹笑容很浅,像一根绕过心脏的猫尾巴。

        “真巧,”灰发的男人说,“我也有一只猫,它叫咖啡糖。”

        “哦……哦!”该死,他感觉他又要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咖啡糖听上去就很好吃,我可以看看它的照片吗?”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表情,“我有些想念我的咖啡豆了。”

       闻言,艾尔海森低头从电脑包的夹层里摸出一个票夹,然后从里面抽出来一张小照片递给了卡维。

       心脏:他竟然会把宠物的照片放在票夹里面!

       大脑:这有什么问题吗?

       心脏:这就像是你以为对方只会关注证券市场,但实际上他也会看毛绒绒的小动物视频!会花时间看小动物吃饭、洗澡、睡觉!

       大脑:真让人难以置信。等等,为什么这只猫是白色的?它好可爱!

       心脏:是的!他好可爱!

       大脑:……我说的是猫!

        “这张照片可以送给你,”艾尔海森拿到了那本书——金发的店员终于把手松开了,“虽然我没有见过咖啡豆,但想必它也是只很可爱的猫。”

        “谢谢你,艾尔海森。”卡维捏住这张照片,他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

       艾尔海森点点头,“不客气。那么,再见,卡维。”

        “等等,”快点再说些什么,“为什么咖啡糖是白色的?我以为会是,呃……棕色?”

        “我捡到它的时候,它趴在一罐过期的咖啡糖边上。”

        “原来是这样。”

        “那么……再见?”

        “呃,”卡维看着艾尔海森的眼睛,忽然发现他脑海里的伙伴们不见了,跟昨天的情况一模一样。好像当他专注地跟对方说话时,他就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其实我不是有意要和你聊这些的,我知道这些话题很无趣……”

        “没关系,毕竟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结局。”艾尔海森说,“比起恐惧和闭口不谈,你能有自己的见解是很好的。虽然每场葬礼都是相似的,但是每个主角对我们的意义都是不一样的——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对吗?”     

       卡维瞪大双眼,“你能理解我的意思?我以为我说的很混乱,很糟糕。我第一次参加葬礼是在我七岁的时候,我的表姑出车祸去世了。我始终记得那场葬礼,那天下着小雨,现场来了很多人,他们都在哭,只有我没哭,因为我还不太能理解‘死亡’的概念,可是他们说我才是最应该哭的人,毕竟表姑对我真的特别好。”

        “那你最后哭了吗?”

        “没有,”金发的男人回忆道,“直到葬礼结束我都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可是在三天后,一个中午,我睡觉的时候梦到她了。我梦见她带我去吃好吃的,带我去公园散步,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哭湿了半边枕头——那时候我才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等到我再长大一点的时候,我读了一本书,讲的是一个男孩意外出车祸死后的故事,它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几乎改变了我的生死观,我当时还为此写了一封自己的遗书——真的,我写了一封遗书,就怕哪天我出车祸死了,没有办法和父母好好道别。只是后来清理旧书时意外把它卖掉了,连带着我夹在里面的遗书。”  

        “《天蓝色的彼岸》?”艾尔海森有些惊讶,“蓝色封皮的那版?”

       “应该是,我记不太清楚了,毕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卡维无奈道,“不过现在想想,它的结局还是非常童话的,可能因为它本身就是儿童读物吧。”

       艾尔海森沉思了好一会儿,卡维总觉得对方的神情看上去始终在诧异着什么。

       “感觉和你聊天的时候一直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卡维这时候才觉得这种做法的不妥,“我是不是又在浪费你的时间了?”

        “没有。你的想法很有趣,即使它们在某些方面和我完全不同。”艾尔海森看了眼挂钟,“你还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我……”卡维张了张嘴,在对方如同湖水般清澈的目光下,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灰发的男人又问,“也没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卡维再次摇了摇头。

       艾尔海森笑了——他是不是很爱笑?卡维原先以为他会是很严肃的一个人,开始聊天后才发现对方微笑的频率其实很高。这是不是变相的意味着艾尔海森对他其实也颇有好感?

        “你关于死亡的看法很有趣。你欲言又止的模样也很有趣。”灰发的男人笑着点头告别,“那么——再见,卡维。”

       大脑:他说了你很有趣!

       心脏:卡维——!联系方式!!!

       卡维:该死的,你们刚才为什么又不见了!

       心脏:KAVEH!

       金发的店员猛地冲向收银台,在抽屉里匆忙翻找纸和笔。灰发男人已经走出了大门,他的身影消失在窗户的边缘——他走出了卡维的视线范围。

       卡维找到了笔,慌乱地从某本书上撕下一个边角,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然后来不及细看便夺门而出。他已经做好了要去追艾尔海森的准备,可是刚跨出大门,就看见那头灰发仍停在外面——就站在遮阳棚下,弯腰打量着一旁的花架。

       心脏:卡维,他在等你。

       大脑:他已经看穿你了。

       “艾尔海森,”卡维感觉胸口里好像被塞进了一大团棉花,那么柔软,那么充盈,“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他终于大胆地走上去,把那个写了电话号码的纸片塞进艾尔海森的手里。

       “如果……如果你还愿意和我聊天的话,你可以联系我,”卡维松开手,退回安全的社交距离,“发短信或者打电话都可以,你来决定——我随时都在。”

       灰发的男人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眼底流转着笑意,“我会的。”

       艾尔海森离开了。

       卡维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再缓慢地从肺部挤压出来。他走回收银台,把刚才那本倒霉的书拿过来。现在他不得不将它买下来了。

       他把书翻过来,封皮上的书名让他猛地瞪大双眼——《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金发男人抖着手翻到被撕掉的那一页,凭着记忆,他意识到那张写有号码的纸条背面应该是印着一句“这样做你喜欢吗,我的奴隶”。

       大脑:哇哦——恭喜你,卡维,你要成为变态色情狂了。

       心脏:想开点,卡维,说不定他的思想很开放,很包容呢?

       卡维:……


*

“旺达”代指女性主人

《至爱》伊夫林·沃

       

这里忘了发了……

感觉再有个一两章就可以进入主线了!这个竟然也有主线是我没想到的!

       

      

       

      

       

      

       

伏月廿四

【恒刃】量体裁衣(8)

-- 现pa,勇闯时装圈的恒刃

-- 综艺参考Project Runway,且进行了大量的修改、脑补和臆想。我是不懂时尚的土狗,任何事件都与现实无关

-- 不会写痛痛的片段所以潦草跳过给我按头和好(。

-- 别催了朋友们我真的是拿鞭子抽着自己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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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艰难的一场比赛,不是吗?”

“……”

“你似乎和原生家庭的关系并不和睦,是否愿意对我们倾诉一些?”

“这些事和比赛已经无关了,”男生声音嘶哑,“我觉得也没有再多说的必要。”

采访人员又劝了他几句,但不管她怎么说,丹恒都不愿意就......

-- 现pa,勇闯时装圈的恒刃

-- 综艺参考Project Runway,且进行了大量的修改、脑补和臆想。我是不懂时尚的土狗,任何事件都与现实无关

-- 不会写痛痛的片段所以潦草跳过给我按头和好(。

-- 别催了朋友们我真的是拿鞭子抽着自己写了



=======================



“很艰难的一场比赛,不是吗?”

“……”

“你似乎和原生家庭的关系并不和睦,是否愿意对我们倾诉一些?”

“这些事和比赛已经无关了,”男生声音嘶哑,“我觉得也没有再多说的必要。”

采访人员又劝了他几句,但不管她怎么说,丹恒都不愿意就自己曾经的经历再度开口,面如霜雪,连基本礼貌都懒得维持了。对方无奈,只得换到下一个话题:“嗯……我们也觉得刃先生的话过于严厉了。但别太泄气,这个结果说明至少其他两名评委站在你这边。”

“……谢谢。”

“如果你对这次的点评有什么不满,可以对镜头提起申诉——这段我们不会播出。节目组会参考你的意见,去和评委进行相应的交涉。毕竟《量体裁衣》的原则一直是以作品为中心,并不希望辐射到设计师身上。”

不知是否切实担忧起青年的状态,她朝摄像师打了个手势,并关掉自己的麦克风以示诚意。丹恒总算深吸一口气,却摇头否认了对方的猜测。

“没什么,”他说,“我没什么不满的。”




Week 8. Intermission 幕间



第七季《量体裁衣》举办了两个月,终于迎来整个赛季中唯一一期休录。比赛压力太大,不论是组织者还是参赛者的身心都到了极限,需要趁机好好休息一番。之前安排的聚会因为泽洛丝的事情被临时取消,或许是导演考虑到往后留下的人越来越少,同行惺惺相惜促膝长谈的镜头也越发难寻,假期前一晚又向大家发出了聚会邀请。

免费大餐不吃白不吃,众人欣然赴约,还没来得及收拾行李离开的加西亚也被拉了过去。

聚餐安排在本地小有名气的私人餐吧,菜品很不错,酒水也管够,肩上的压力暂时被卸下,吃饱喝足后再苦闷的情绪也能消弭几分。暖黄的灯光、舒适的氛围和一点点酒精,能让平日寡言的人打开话匣子,让本来外向的家伙更加高谈阔论,瓦兰德已经开始回忆他从学徒打拼的经历,穹本来就话多喜欢凑热闹,人说一句他应一句,把场面炒得哄笑不停;三月七负责拆同学的台,时不时看向丹恒,试图把他也拉进来。黑发青年坐得稍远,和热闹中心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显得自己太突兀,又不用去接旁人递来的话头。

他似乎已经从前日那场惨烈的失败中走出来,神情自然,听见室友的耍宝吹牛配合着笑笑,表示坚决不参与。

丹恒身边的位置坐的是加西亚,这可真稀罕,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俩关系有多僵。这位已经宣告离开赛场的选手也不是来和解的,大概实在没什么心情,从入座后就一直闷头吃东西,同平日飞扬跋扈的模样判若两人。丹恒对他这么安静还有点意外,作为在最终对决里留下的那个,他以为对方怎么也得挤兑自己两句。

不过加西亚终究还是没憋一整晚。第二杯餐后酒上桌后,他在其他人不知因何事轰然乍起的笑声中闷声开口:“输给你可真不甘心。”

丹恒转头看他,对方没挑衅地看回来,只盯着自己那杯多加冰的威士忌发呆。青年收回目光,回答道:“我们都只是输给自己而已。”

留下和淘汰对他们都不算胜利。加西亚输给了贫乏,而他……输给了固执。

“哈,贫乏。”

加西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发出不屑的声音:“我出生在艺术世家,父亲是舞台道具师,母亲是芭蕾舞演员,我从四岁开始学画,十五岁已经看遍顶尖的美术馆,十八岁进了世界排名第一的艺术学院……贫乏?这也不是你一个乡下小地方出来的设计师能评价的。”

他的言辞依旧刻薄,但丹恒没生气。不知为何他觉得上场比赛后,加西亚对他的态度反而有了些微妙的和缓,或许是从青年的形单影只和情绪失控中猜到一些端倪。这人傲慢得令人厌恶,倒还算有基本教养。

“没有人怀疑你的技术和见识。”

他心平气和道:“但你比赛时的力气全用在靠近——靠近他人的风格上。你自己把路走窄了。”

这话不是他说的,是刃在天桥下提出来的。能选入《量体裁衣》的参赛设计师一定都迈过了那个靠模仿提升技艺的学习阶段,加西亚最初的作品也令人眼前一亮,获得了不错的成绩,但越到后面发挥越千篇一律,他陷入和丹恒曾经相似的境地,迫切想向评委展现实力却反倒把自己变成围着一个人打转的模样。丹恒心里憋着劲,早早跳出了怪圈,而他没有。

比赛结果说明一切,对方的满腔不忿也只能压下去,又喝了一口酒,显得垂头丧气。

“我只是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而已。”

加西亚没说“他”是谁,但两人对此心知肚明。黑发男生没有接话,对手也不在意他的沉默,抱着酒杯自顾自嘟哝,时不时打出一个嗝,将满肚子失落挤出去:

“你根本不懂,我当时在现场看了他成名的春夏系列……你想象不到,嗝,那种震撼……

“那些受邀的品牌都疯了,媒体也疯了,他们当时可都是等着看笑话的,不遗余力把人往地上踩,谁能想到那个堕落的模特会摇身一变成为时装界不世出的天才呢?”

他顿了一下杯子,没化的冰块碰撞出细小脆响,被四周的嘈杂和音乐声盖过:“我很难不去想……我只能这么联想……一次重生能让人拥有洗脱前尘的力量。”

“他没有堕落。”

丹恒脱口而出:“他本来就是天才,没有那些事情,只会成名更早。”

对方从酒杯上抬起眼,神色古怪,青年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他俩之前正是因为争执此事结了梁子,但现在再次提及,又是另一番心态,维护那人似乎成了他下意识的行为,丹恒为这个发现感到内心钝痛。

加西亚不知个中隐情,打量他半晌,鼻子里哼了一声。

“算了,现在说这个也没意思。”

他神情恹恹,没心思吵架,没滋没味喝了半杯融化的冰水,又觉得始终咽不下这口气,把杯子重重一撂:“我就没想明白,凭什么留下来的是你?凭什么他觉得你更优秀?”

丹恒:“……”

加西亚的声音先抬高了半分,又低下去,大概自己也觉得这种幼稚的嫉妒十分可笑,扭头不再说话,如坐针毡了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其他选手习惯了这人的做派,也没真心劝他留下,于是丹恒看着对方推门而出,失去了解释的机会,只能在好友们疑惑的目光中摇头示意无事,盯着自己那杯维持原状的苏打水,露出一个苦笑。

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他和刃之间发生的纠纷本来就无法公之于众,包括说气话的加西亚在内,没人觉得这场比赛从过程到结果有什么不对。深陷烦恼的、辗转难眠的、徒劳地试图用各种理由填满心头那个窟窿的,从头至尾都只有他丹恒一人罢了。



-------



假期开始后选手们的行程不再受节目组约束,之前承诺的杂志编辑部和时装工作室也对他们开放了预约,提前一日确认即可,不需要成群结队前往。休假时间算上周末长达九天,大家没那么急着去参观,各自准备各自的计划,挂念一家老小的参赛者一大早已经匆忙赶往机场。

丹恒之前没来过这个城市,来了后又一直呆在学院,除了少数几次室外主题和前往布料市场的行程,大部分时候只能从天台和公寓窗户看到一小片景色。叔父带来的阴霾还未散去,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倒不如出去走走,放松放松心情。两名好友原本打算回家,还抢着邀请人去自己家里玩,一听见这话又改了主意,决定先不走了。

“你们回家就行,不用管我。”丹恒说。

但那两人不听他的,坚持要当导游,丹恒也只能随他们去。

他们在市里痛痛快快玩了三天。穹和三月七家在周边,又在这读的大学,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他们接连参观了青年之前心心念念的博物馆和美术馆,坐了江边的摩天轮,逛了第一场比赛时节目组给他们下马威的中央公园;热闹的地方自然是不会错过的,尤其是被戏称作“宇宙中心”的商业广场,丹恒走出地铁口时简直没想到这样的酷暑下的市中心还能有如此之多的游客。广场无愧于城市地标名声,高楼林立,人潮汹涌,不习惯拥挤场面的人看一眼就有想逃离的冲动,但目光又会不自主被铺满整片街区的广告牌和大屏幕吸引。即使是大白天,那些电子灯牌依旧光芒闪烁,不厌其烦地向游人们释放充满商业味的魅力。

“杂志编辑部大楼也在这个街区,卡芙卡的品牌分公司好像离得也不远……”

三月七戴着副大墨镜,眼睛在镜片后滴溜溜转,四处辨认方向,突然惊呼:“哇哦,看那个!”

两个男生以为她在指编辑部大楼位置,顺着方向看过去,却先看到两幢楼的巨幅广告间夹着一块电子屏,恰好在播出《量体裁衣》的宣传片。节目已经开播很久了,即使手机重新有了完整信号,几人都没怎么关注媒体,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认真看自己在荧幕上的模样。

“我真帅。”穹说。

“谁给你想的姿势?真油,”三月七毫不客气道,“丹恒帅,但是怎么跟块木头似的!”

“我那会才刚下火车三个小时!”

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看见自己还没完全适应镜头的表情有些羞耻,丹恒的脚趾都在帆布鞋里蜷起来,忍不住将遮阳帽的帽檐又往下拉了拉。不过宣传片只播放了短短一分钟就切到了下一条,路人们也没对街边驻足的三个年轻人产生多大兴趣,顶多有一两个因为穹的手舞足蹈投来了一瞬好奇的目光。没能引起关注,某个社牛显眼包还挺失落的:

“《量体裁衣》不够火吗?我要失望了。”

“毕竟是时装综艺,不是唱跳选秀。”

一个设计比赛虽然收视火热,但并未引入粉丝经济,设计师自身获得的目光大部分仍集中在业内,很少引起离时尚圈很远的群众的热烈追捧。穹当然是在说笑,丹恒也很满足于现状,他没去搜节目讨论,也没经营社交平台,只希望无必要的关注越少越好。

第四天他们总算去拜访了杂志编辑部。很不巧,当天姬子有外出安排,只留下一名副主编接待这三位年轻的参赛选手。丹恒原本想当面谢谢主持人那天在天桥上对自己的安慰,也只得暂时作罢。他一直尊敬这位优雅的女性,现在又怀抱着等同的歉意,姬子对他一向以鼓励居多,即便意见相左也很少直接批评,而那日自己因不听劝解最终栽了跟头,想必让这位和善的评委内心失望了。

这家全球顶尖的时尚杂志社比想象中还要气派,也比想象中更忙碌、紧凑、吵闹不堪。他们跟着副主编穿过一楼厅堂,看见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的面料和样衣,成群结队面试的年轻模特;《量体裁衣》在这道大门里的影响力可比在门外的商业街上高得多,不少人认出三位年轻设计师,隔得老远冲他们挥手致意,还有人喊“比赛加油”,把周围人都逗笑了;等坐电梯直上创意和策划部门所在的楼层,丹恒看到办公区的第一眼就开始期盼有朝一日能来到这里见习工作。他喜欢这样开放的办公场所,四面的全景落地窗,一览无遗的头顶天空和脚下城市。会议室也是半透明的,经过时能看见同样年轻的男女挥舞着策划案激烈讨论,一个个顶尖创意就在这样的空间中蓬勃而出。

“我们会给每一届《量体裁衣》的冠军准备一年客座编辑的席位,来这里工作一段时间,一定能让你对‘时尚‘有更深层的理解。”

副主编带他们推开另一扇门:“这就是客座编辑的办公室,对面是姬子女士的主编办公室,怎么样,还不错吧?”

办公室十分宽敞明亮,但吸引三位年轻人目光的是墙边摆放的几个人台,穹一眼就认出艾琳德在第一场街头挑战里获胜的裙子和三月七在第二场花卉挑战里制作的服装。他们还以为这是节目组准备的彩蛋,但副主编解释道,这两件作品本来放在姬子的办公室内,因为知道大家会来参观编辑部,所以特地移了出来。

“《量体裁衣》一直有这个传统,除了那些会被合作方拿走使用的服饰,评委们可以将特别欣赏的设计作品作为私人收藏,”他说,“所以这些都是姬子对大家实力的充分认可,我们也期待各位接下来的表现。”

三月七没想到自己能受到姬子小姐如此厚爱,用手捂住合不拢的嘴,说话都结巴了:“可、可我这件衣服当时根本没拿到高分呀……”

“天桥上的分数是综合多个方面考量的,而收藏只出于自身的喜好。”

对方笑了笑:“姬子女士很偏爱这几件颜色明快的作品,她说一看就会想起小姑娘诚挚活泼的模样。”

活泼的小姑娘脸颊顿时变成粉红色,直到走出编辑部大楼,她咧开的嘴角都没收起来。

下午他们又去了卡芙卡就任的高奢品牌在本地设的办公点。这里的分公司只负责运营本地商业活动,因而没有太多和时装直接挂钩的场地,只在金融大厦里租了几层用于办公。三个便装打扮的年轻人走进大堂,立刻感受到与周遭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们格格不入的氛围,喘气都不敢大声。幸运的是卡芙卡本人竟然在,甚至有空接待他们。

“这里其实没什么好参观的,没想到你们真的会来,所以我特地空出一小会儿。”

卡芙卡的态度很亲和,叫助理给他们泡了咖啡,又让他们在办公区随意看看,想问什么尽管问。有了在杂志编辑部那里的经验,穹和三月七很快在办公室隔壁看到了她钟爱的选手作品。卡芙卡丝毫没和节目组讲什么客气,将第三场棋盘挑战获胜方的作品全部要了过来,沿着墙整整齐齐挂了一排,设好的灯光一打,相当气势逼人,拿去和一些参加时装周的品牌相比似乎也不逊色。

“我不是说过吗,我喜欢国际象棋。”

卡芙卡笑道:“原本阿刃也要把这套白卒子要走,但少了这套我的收藏就不完整了,最后我也没同意,为此还赔了他一盒巧克力呢——哦,对了,巧克力还有,你们要吃吗?”

她说着说着像是突然想起来,真打开手边的文件柜,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丹恒的注意力不在巧克力上,他被卡芙卡的话吸引住了,但对方似乎只拿这件事当笑话讲,招呼几个年轻人去休息区吃点下午茶。他对过甜的糖果敬谢不敏,站在原地继续看自己亲手做的裙子,不知不觉发起了呆。

那场比赛是他第一次拿到优胜,一切细节在脑海中回放起来仿佛刚刚发生在昨日。丹恒可以理解刃为什么也想要走这条裙子,他无比清晰地记得自己如何受对方启发,第一次勇于表达出对胜利的渴望,这大约也是那位评委对自己印象最好的时刻。然而现在再看见这件野心勃勃的战袍,却已经不是当时的心态了。

“其实我在前两场比赛里都不怎么看好你。”

轻飘飘的声音突然自耳畔响起。卡芙卡原本在帮穹和三月七挑选巧克力,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打量年轻人盯着衣服出神的侧脸:

“我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过谦卑懦弱,在时尚圈这个人吃人的地方,一味谦虚忍让只会让投资人失去信心,让客户反过来指挥自己,这不是好事。”

青年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对方同样注视着这条象征白卒的裙子,神情温和却莫测:“从这场比赛的天桥秀开始,我才发现是我下结论草率了。

“‘啊,原来这个温润的孩子也有锋利的一面’,我当时这么和阿刃聊道。他还嘲笑我,说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丹恒微微怔愣一瞬,随即移开目光:“我的确是……从那时候起才下决心争夺冠军。”

评委大约只是单纯想起了这件趣事,但丹恒总觉得她的话别有深意。这位女高管一向对选手们笑容温和,态度友善,然而上位者的严厉和威压从未因为这些友好的举措而消失——每位参赛者都发出过类似的感想,认为与她交谈时自己就像在被X光照射,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透。正如同现在,丹恒失去了那个奋起追逐的目标,并且因此茫然失措,情绪低落,卡芙卡一定也看出了这些。

但她只是站在原地,幽深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兴致,打量这张年轻俊秀的脸上流露出的不安。

“……那些肯定和认可让我觉得,我能做到。”

黑发青年固执地盯着裙子上的花边,声音放轻:“我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那你现在难道不这么认为了吗?”卡芙卡的声音同样轻柔。

丹恒抿住唇角:“我不知道。”

或许是他眼中闪过的情绪太挣扎,卡芙卡最终也没忍心作壁上观,任由一位优秀的后辈陷入无尽的自我责备和怀疑。她瞥了眼不远处还在兴致勃勃挑选甜食的两个小馋鬼,又看着面前和他们年纪相当,气质却稳重沉郁的青年,轻轻叹了口气。

“这件事本来不该告诉你,”她说,“但既然阿刃同你已经有过联络,我觉得你也应当知道。”

丹恒又是一愣,随即释然。他知道对方和刃的私交不错,就算刃不曾主动向人提及此事,以卡芙卡的能力,知道他们私下有过来往也不难。甚至她可能已经猜到他们之间爆发过激烈的冲突,才会特地找上丹恒,提及这段选手本不应知晓的幕后细节。

“上一场比赛评委商讨淘汰人选时,我和阿刃产生过很大的分歧。”

卡芙卡语气轻快,说出的话却很残酷:“我认为比起加西亚先生不尽如人意的表现,你或许需要一个更大的教训记住这个失误——我以为他会赞同我的提议,毕竟他亲口对你说出那么严厉的评价。

“但他没有,反而斩钉截铁地表示反对——这不常见,阿刃很少参与决定谁离开的话题,他不太在乎这件事。那天他的偏袒意味太明显,如果我是导演,我大概会怀疑你私底下贿赂了他。”

女人像是又开了一个玩笑,嘴角扬起,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审视着年轻人脸上任何一个微表情。丹恒看上去措手不及,但并非对个中缘由一无所知,这个反应也在卡芙卡的预料内。她抬起手掌,轻轻阻止对方即将冲动出口的辩解:

“别担心,我不打算警告你什么。”

丹恒咬住下唇:“他没必要……”

“没必要替你说话?所以你甘心作为比赛里离开的那个?”

“……”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去问,问了大约也得不出什么答案。阿刃就是这样,从来不喜欢解释自己的行为,多说一句都不愿意,这给他带来过不少麻烦。”

卡芙卡似乎回忆起一些过往,无奈地摇头:“就这方面而言,他没资格指责你,你俩犯起倔的模样也挺像的。”

青年没有接话,抿着嘴不发一言,纠结和犹豫从紧蹙的眉宇间逸出来。女人见他仍旧踌躇不前,轻轻拍拍他的胳膊,变魔术似的将一颗巧克力塞进对方掌心。

“你或许会觉得我在替阿刃说话,但我只是想补充一点他从不提及的事实,”她说,“他并不在我面前避讳对你的欣赏,很早以前就是如此。”



-------



结束了姬子和卡芙卡这边的参观行程,穹还在抓紧帮大家预约去刃的工作室的时间,结果中途接了个电话,再回来后垂头丧气。

“被我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说,“‘再不滚回家,下次输了比赛回来老娘打断你的腿’——你听听这是亲妹妹该说的话吗!”

“联想到你妹的做派,我觉得还挺合理的。”丹恒的评价不失中肯。

抱怨归抱怨,原本还觉得挺长的假期瞬间没了一半,三月七的家人也开始催促女生回去,两人只能将参观计划暂时搁置,又邀请丹恒和他们一块回去。但青年依旧摇头婉拒,觉得机会难得,想多在城市里转转汲取灵感。这次两位好友磨破了嘴皮也没能劝说他改变想法。

“那你多出去走走啊,不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闭。”三月七叮嘱道。

“我没有打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闭……”

丹恒哭笑不得,向他们保证回来拿照片交差,总算将一步三回头的两人送出公寓大门,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他很感谢穹和三月七这几日的陪伴。两人牟足了劲想让朋友开心起来,游玩行程塞得满满当当,丹恒这几天连发呆的空闲都没有,每晚回来倒头就睡,又在天亮前醒来。心里那团乱麻并不会因为他逛街逛到精疲力竭而消失,只会在无人打搅时反复盘旋,将空寂的胸腔叩得咚咚作响。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放空自己,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剩下几天假期,丹恒没什么规划的行程,先去把当时被穹拖着走马观花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的美术馆重新刷了一遍。随后他一个人在市里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拍摄照片,但大部分时候也只是找个地方坐着,速写本随身携带,偶尔掏出来画点什么。

他喜欢中央公园,有广阔的草坪和树荫,行人懒懒散散,比商业广场少很多,公共长椅可以随便坐,不会有服务员挥舞着点菜板暗示消费。丹恒找到了那个第一次看见刃的街口,用手机取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景,这才发现隔着一条街似乎就是对方的工作室地址。

刃这几天似乎不在工作室。已经返回学院的艾琳德昨天去参观了一趟,回来时说只有个助理负责接待,评委本人没有露面。她觉得那间工作室也只是比寻常独立设计师的要大一点,除了几套出名在外的作品样衣可以观赏外,布局规划没什么特殊之处,员工都很忙,也顾不上搭理她。艾琳德建议丹恒预约时确认一下刃在场的时间,和本人聊上几句或许收获更大,但青年直到现在也没发送预约邮件,假期眼见要过完了。

他很难解释自己的迟疑源自何处,胆怯,亦或愧疚,兼而有之。丹恒不是一个擅长争取什么的人,他擅长忍让、擅长克制、擅长接纳既定的结果,从小到大这已经成了刻进骨子里的本能。他第一次拼尽全力的挣扎在高考结束逃出家门,那次让他得到了长久的自由;第二次发生在不久前的对峙,他也以为自己能胜利,从此尽情迈开步伐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但现实给了他当头棒喝。年轻人在被算计的失望中先一步崩溃,亲口斩断两人间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而刃在天桥下用言语作刀,找准了那块最不愿面对的伤疤,干脆利落地扎下去,回敬了他的莽撞。

即便事后丹恒意识到对方的用意,即便那块深埋的烂肉被剜去,伤口正在愈合,愈合后的自己会离那个自我厌弃的泥潭再远一点,但这抵消不了刀尖扎进去时的疼痛。

他缓了很久,试图再次接纳这个结局,告诉自己不过是失去了一件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偏偏卡芙卡出现了,告诉丹恒刃在幕后做的一切。青年这才知道为什么当时刃在盥洗室拦住他,几乎在低声下气地恳求他至少完成这场比赛。

数种混乱情绪涌进他的身体,愧疚于对这场付出的无知、恼怒于那人的自作主张、以及不切实际的期待,自心底那个被剜出的空洞再度萌芽。但另一股怯意又自此而生:卡芙卡的说辞自然偏向于刃,她也并不了解个中隐情。如果刃仅仅只是以这次维护作为对欺瞒他的补偿呢?如果他真心实意地用那番决绝的评价,作为他们两不相欠的结局呢?

他实在是……不愿再经历一次失望。

假期的倒数第二天,穹和三月七还没回来,丹恒终于去了这名独立设计师的工作室。原因很简单:他实在没法无视自己这些天一直围着这个地址绕圈的事实,第三次经过那个熟悉的街口时青年终于下了决心,掏出手机发送了预约邮件,也没多嘴确认刃是否会露面。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对方躲着自己避而不见罢了,青年苦中作乐地想。难道还会当众将他拒之门外不成?

按时到达目的地后丹恒惊讶地发现这家工作室真的会把人拒之门外。刃本人已经在时尚圈经营多年,虽然当模特时有脾气不好的声名在外,但品牌从未出现过什么负面新闻,怎么也不可能在门口贴上“甲方与狗不得入内”的大字报。他后退半步,确认地址和门牌号没有弄错,又暗自思索这张纸会不会是被谁恶意贴上去的,犹豫着是否该推门时,古色古香的铁门却被人从里拉开了。

一名朋克打扮的少女嚼着口香糖,从门内探出头来,同青年面面相觑。

“你什么人?”她毫不客气地发问。

“我昨天预约过……”

“预约?”

那颗脑袋还没等他说完话就缩了回去,沉重的门板带起一阵风,差点撞上访客的鼻子,丹恒只能自己动手推门而入。工作室内的陈设和他想的差不多,装修简洁,很符合拥有者一贯的气质;整个一楼安静得出奇,他能看见宽敞的样品间和空荡荡的会议室,除了这个在前台翻记录的小姑娘,没见着其他人。

“预约……预约……哦,”她终于翻出一张表格,“丹恒,是吧?”

丹恒点点头。对方似乎完全不认识他,也不在乎他是谁,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有什么好参观的”。她看起来实在是不太像顶尖时装工作室会招的员工,男生越发迷惑,忍不住想刃是这样不拘一格的老板吗?

“里面没人吗?”

他没法直接问刃本人在不在,只能换个问题。少女晃了晃马尾,掏出一个游戏机,头也不抬:“还没上班。”

“现在十点半了。”

“谁跟你说十点半就要上班的?”

“……”

少女见他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耸了耸肩膀:“好吧,其实是昨晚他们在这干了个通宵,所以上午没人,我是被临时喊来看门的。要不是我在,你今天得跑个空。”

“那门口的字条……”

“我贴的,”对方面不改色,“你不是甲方,也不是狗,你随意——一楼是会客室和样品间,二楼是工作间和老板办公室,三楼是休息区,自己逛吧,别乱动东西就行。”

她说完就启动游戏,不理人了。青年在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拔腿往里走去。

艾琳德觉得设计师本人不在场的工作室并无参观价值,丹恒倒不这么认为。他感觉像走进了一个没有游客的艺术馆,样衣间里挂着的每件衣服都值得反复观摩。他终于看见了之前只能隔着屏幕欣赏的秀场作品,刃那条掀起时装圈轩然大波的玫瑰裙不在此处,这里只有两条同系列的两条晚礼裙,无精打采地列在样品间一角,全无雍容华贵之态,想必将它们推出来陈列的人也没放在心上。即使如此,丹恒仍能切身体会到那种曾令加西亚语无伦次的震撼,虽然缺少灯光和模特的加持,这些全手工刺绣和堆纱仍旧精妙至极,凑近观察和隔着屏幕的感触截然不同。

他屏住呼吸,看了半天,忍不住掏出手机拍照,想了想还是没这么做,认认真真用速写本临摹衣物纹理,在边上写下观察笔记。在门口打游戏的女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好奇地打量这个堪称老旧的记录方式。

“为啥不拍照?”她突然开口问。

丹恒差点又被她吓了一跳。他解释起肖像权之类的问题,而少女显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眼睛滴溜溜围着男生打转,突然“啊”了一声:

“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

青年以为她终于想起了《量体裁衣》中的画面,但对方的临时工本色一览无遗——她压根不关注这档节目,也不认识男生的脸,只是听刃提起过丹恒这个名字:“是了,有一天他签收了一条裙子,我还以为是哪个工厂送来的打样,结果他说是从节目里要来的选手作品……”

“哪条裙子?”丹恒忍不住问。

“我哪知道,我又不看他的节目。”

女生摆了摆手,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那裙子放在他的办公室呢,你可以自己去看。”

她很快就对丹恒的手绘稿失去兴趣,踢踢踏踏地回到前台接着打游戏了。丹恒独自走上二楼工作间,这里的布局更接近他认知中的工作室,仍保持着员工们通宵达旦后尚未收拾的残局模样,散落的稿纸、一半挂在桌边的皮尺、乱糟糟的桌面,或许从中正在诞生下一个在时装周惊艳众人的系列,但就场面而言,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二楼依旧没人,比一楼还安静,但年轻人的心跳声正在耳边咚咚作响,脚步也放得更轻,若不是面色还算平静,脊背挺得笔直,他看起来简直像是个蹑手蹑脚窥探别人商业机密的小偷。丹恒当然不会去翻看人家的设计稿,他只是听见前台那名女生的话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迄今为止他最引以为傲的两件作品,一件棋盘挑战的冠军之作已经摆在卡芙卡的办公室,另一件给知更鸟做的演出服被本人要走,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被评委看中作为收藏。

也许人家听错了,毕竟她不关注这场比赛,谁也不认识。或许刃说的根本不是自己。

丹恒尝试说服自己不要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脚步在办公室门边停下来。门关着,但隔断墙都是通透的玻璃,没有拉帘子,他一眼就看见靠窗户的人台上穿着的那条红色长裙。

玫瑰红色的长裙。

丹恒不知道自己直愣愣看了多久,也许几秒,也许几分钟。人台离得很远,隔了一层会反光的玻璃,他看不太清裙子的细节,但闭着眼睛都能说出它的质地和工艺:两片斜裁,鱼尾裙摆,主料用的丝绒和雪纺。这是他亲手一针一线缝出的礼裙,那会的他刚刚经历开局的失败,被这位超模和设计师戏耍了一次,正和人暗自较劲。他还曾斩钉截铁告诉卡芙卡,自己并不认可这位天才描绘的花朵,于是甘心冒着风险选了不擅长的风格,做出一朵属于自己的玫瑰。

他的宣战可以说失败了,没拿到高分,甚至没获得一句评价,没多久自己也忘了这件作品。连制作者都没想起来的裙子现在却出现在刃的办公室内,成为这名挑剔的评委唯一的收藏。而这场挑战赛发生在刃私下联系他之前,发生在他叔父主动找上刃之前,甚至发生在他们天台偶遇之前——这个事实让年轻人本已干涸无望的心脏饱胀,撑满胸腔中的空洞,几乎要爆炸开来。

原来在他对刃的印象只有一张面目模糊的照片时,对方的目光早已落在他身上。

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打破室内的寂静。丹恒用力眨眼,压回因为目不转睛逐渐溢满眼眶的酸涩,掉转头去,看见楼梯口多了个身影。长发男人还保持着刚从楼上走下来的姿势,一手抓着楼梯扶手,脸上讶异的神色尚未消散。

看清自己办公室前站着的是谁后,刃的神情逐渐变得有些不自在,花了很长时间终于迈下最后一级台阶。

“你为什么在这里?”

年轻人原本亮起的眸子瞬间黯淡几分。来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容易引起误会,立刻补上一句解释:“我没看预约记录……这几天一直准备新系列,也没注意谁来了。昨天赶了个通宵,所以现在……没有人。”

丹恒面色稍霁,点点头:“前台的女生告诉我了。”但她没说刃在楼上凑合睡了一觉,估计没发现。

“前台的女生是谁?”刃看上去比他还懵。

“……”

丹恒花了一点口舌描述埋头打游戏的少女的外貌,对方想起来了,面色平静,但就和那次看见砂金一样,微微挑动的眉梢暴露了他的嫌弃。

“那是制版师的亲戚,”他说,“暑假非要赖在这做兼职,没大没小的……她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青年思考一下“甲方与狗不得入内”算不算过分的话,然后摇摇头。

“那就好。”

干巴巴的寒暄实在是说无可说了,两人又陷入沉默,丹恒没有办法将目光从对方脸上挪开。他们之前的联系也很少,手机收件箱里至今只有那寥寥几句记录,但这段毫无沟通的日子却显得格外漫长,他不知道刃是否同他一样备受煎熬。男人一看就是忙得昼夜颠倒,即便补了觉依旧面色憔悴,下颏隐隐冒出铁青色,一向笔挺的衬衫多了好些褶皱。面对丹恒的灼灼视线,他目光闪烁,像是要躲避又觉得不妥,不得不看回来,眸子在光线下折射出玫瑰的鲜红色,迎向对方碧青的眼底。

“他……我叔父,后来还有再找你麻烦吗?”

最终还是青年主动开口,提及这个他们刻意避开的话题。刃甚至没有反问为什么要怀疑自己被找麻烦,脸上闪过的犹豫没有逃过丹恒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在对方推脱前抢着补了一句:“他让你找个理由把我淘汰,是不是?”

刃被噎了一下,垂下目光,默认了这个猜测。丹恒又继续说下去,这次是他已经知晓的事实:“你本来可以顺水推舟的,但是你没有。你反而……很坚决地把我留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对方反问。

“卡芙卡告诉我了。”

男人发出一声咕哝,听起来像在责怪女人多事,丹恒没有理会,他有更在意的东西:“你没有遵守那个人的指示……他会怎么办?”

“你不用管这个。”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为什么不管?”

年轻人不肯退让,脸上又露出那种不讨人喜欢的倔强表情。刃的嘴唇翕张几下,一句“反正你也做不了什么”已经到了嘴边,又默默咽了下去,他不想再伤害丹恒一次。但青年似乎已经猜中他的反应,英挺的眉毛蹙起,双眼紧闭,将某种刚冒头的情绪压下去,最后转化成一声极轻的叹息。

“对不起。”他忽然道。

刃的眼眸震颤几下,茫然地看他。

“你对不起什么?”这话明明应该是他说,尽管他已经说了好几遍。

“我不知道前因后果就冲你发火。”

丹恒率先退一步,觉得虽然刃对他有所隐瞒在先,但他的确是那个先一步将两人开诚布公的路堵死的人。如果不是卡芙卡好心多了句嘴,如果他赌气没有拜访这间工作室,察觉不到对方的关注,这个人一定只会默默咽下所有误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独自承担本应由自己承担的后果。

男人晃了晃脑袋,逐步回过神来,同样拧起眉头,眼睛死死盯住个头稍矮的年轻人。

“你不该这样的。”他哑着嗓子道。

“不该怎样?”

刃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丹恒不该这样轻易地原谅自己,明明对方才是受害者。他已经做好再次被指责的准备,不明真相也没有关系,毕竟他做了错事,不仅欺瞒对方还在最后关头狠狠戳了人痛处。他以为自那之后丹恒会如他所愿离自己越远越好,再也不要产生联系。而就在刚才,他看见青年身影时,甚至暗自希望对方是特地来冲自己兴师问罪的,这样就能冲淡自那日比赛结束后始终未能减轻的愧疚。

但丹恒没这么做。他不是来问责的,反而对始作俑者道歉,将冲突的责任揽了过去。刃有点手足无措,心底为对方这样轻易忍让的表现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愤懑。

“你明明应当——”

“我应当什么?”

刃思绪混乱,试图组织语言:“你应当愤怒,你——你有这个权利。”

“那你也应当解释,”丹恒立刻道,“你也有说出来龙去脉的权利。”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停下,觉得这个本来应该是互相劝解对方的场面逐渐演变成了另一番争吵。刃不再说话了,迟疑着避开视线,他显然在逃避解释,又要将自己关回那个谁都进不去的壳子里。但丹恒不肯再给他这个机会,人一露出退意他便逼上前,利用对方的亏欠将这蚌壳撬开一个口:

“不,你有解释的义务。你还有没讲完的故事,我需要知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

“你欠我的。”

丹恒说完这句话,语气一转,又软下来:“我不会再犯和那些……那些媒体一样的错误,但你不该再将我看成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人。”

这是承诺,也是提醒。这位模特曾经受尽外界攻讦无处申诉,或许他正因此觉得解释无用,变得越发沉默。丹恒不希望自己做出同样的事情,用片面的证据擅自给人按上罪名;他也不希望刃重蹈覆辙,用武断的决定将局面变得更糟。青年喉咙发紧,心跳如擂鼓,但面色仍佯装平静,等待对方回应。

刃犹疑着,眼睫微颤,抬眼瞥过来又垂下去盯着地板。在对方的眼神变得越发焦灼前,他妥协了,疲惫又说不出的松弛地叹气,推开办公室的门:

“进来说吧。”

丹恒眉头一松。他赢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上位者面前抓到主动权。男人将他领进房间,抛下一句“自己找地方坐”,去隔壁茶水间泡咖啡,顺便收拾一下自己。等他端着咖啡回来时,发现人没有落座,仍旧站在那套玫瑰色的鱼尾裙前。

评委收藏参赛作品是节目传统,刃知道他们去过了姬子和卡芙卡那里,一定也看到了其他的作品,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放下咖啡杯,见丹恒还在端详自己做的裙子,随口说道:

“我本来想要那件卒子的,但卡芙卡说什么也不肯让。”

“……我没想到你会留下这件。”

刚才逼问的汹然气势褪去,青年又变回沉稳内敛的模样,只是脸庞突然像被窗外的阳光照亮了。刃有点不明白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对方怎么就像自己卸下了什么重担,连声音都有些轻飘飘的。

“这是你自己做的衣服,你看不上?”

丹恒垂下眼:“从成绩来说,是的。”

“这条裙子面料太厚,鱼尾裙摆太重,模特的上身效果也欠佳,在当期作品里确实不出彩。”

“那你……”

“为什么选了它?”

男人走上前,站在青年身边,同他一起盯着裙子上不怎么服帖的针脚,缓缓开口:“天桥秀开始前,在后台聊天的时候,卡芙卡告诉我,有个年轻人看不惯我做的玫瑰。再一细问,原来是那个冒冒失失要走我的外套的小子。

“在一个靠玫瑰大获成功的设计师面前放话要做出不一样的风格,未免太自大了。当时我觉得挺可笑的,大概是这家伙先前比赛丢了脸,所以心里有怨气吧。

“为了争口气挑战不擅长的主题,除了莽撞我没有别的评价,落到低分或者淘汰也是咎由自取。”

被看穿了当时的心理活动,又被当场说破,丹恒的脸上露出一丝局促,但刃没有注意到。他仍沉浸在回忆里,神情淡漠,只有定睛观察才能发现他额发下的眼睛里闪过笑意:“……不过这件作品超出我的预料。

“成功吗?谈不上,这个花蕾甚至没能在天桥上开出来。”

他沉默片刻,眼角微微弯起一丝笑纹:“但是我确实看到了一朵不一样的玫瑰——自从那条春夏系列的礼裙走红之后,这些花朵一时间变成高定界的新风尚标,品牌和客户蜂拥而至,订购不一样的服装,要求同样的工艺。

“平价线也冒出很多仿制品,时尚圈就是这样,每年由一小撮人决定大家应该穿什么,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向下扩散,连街边二手服装店都用上了同一套话术,最美的花就应该盛放在凋零前。

“而现在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站出来说,花最美的瞬间是即将绽放的时刻,还要试图让我相信这一点。”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脸红了:“我没能说服你。”

“你没能说服我,”刃无所谓地重复一遍,“如果我能被一件蹩脚的礼裙改变审美,那这个设计师还是不要当的好。”

他的姿态倨傲地令人牙痒,同样也令人移不开视线。刃说完这句话又停下来,犹豫着,搜肠刮肚地找合适的词汇,他毕竟不像卡芙卡,至今也没有学会如何向后辈坦然表现自己的赞赏。丹恒其实不在意他接下来打算说什么,别扭的夸奖也好,直白的调侃也罢,这件作品出现在这里已经让他心中虬结的情绪悄然消散,意识到对方的凝望不全是另有目的,那些认可也并非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这就够了。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他说,“我一定会……让你看到玫瑰绽放的时刻。”

那双与玫瑰同色的眸子又落回他身上,同窗外洒进的炽热阳光一起,炙烤着年轻人略显青涩的面庞。办公室内安静良久,随后响起男人低低的应答:

“嗯,我等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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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恒没纠结刃隐瞒他这件事,他能理解对方的苦衷,他只是在纠结刃有没有喜欢过认可过他。刃的想法则是自己捅了个大雷完了毁灭吧,认错挨打,也没想解释什么。所以两个犟种一直在各自纠结各自的,你们连吵架都没吵到一个频道(。

-- 今天的卡芙卡也活跃在xql修复关系一线(。

-- 看门的银狼:我呢?


Pluto

约的稿子!有参考一个梗图的剧情但是那个梗图太久了我找不着了啊啊啊啊

二编:亲友起了个新标题,太好笑了《您的妲己拒绝了饮月龙尊的纣王申请并表示还没想那么远呢》哈哈哈哈哈

其实最后一段剧情想表达的是丹恒做女鬼噩梦惊醒了,睡个回笼觉结果梦里作为丹枫也挨打了(草)

忧郁的爬起来发现女鬼本人追到列车上来了

彩蛋里是他们在列车上难得平和的一段生草谈话,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都懒得跟对方急了,虽然最后还是和平的打起来了(?)

两个天塌下来嘴能顶的(指指点点

请多多留评论和红心蓝手谢谢惠顾!

约的稿子!有参考一个梗图的剧情但是那个梗图太久了我找不着了啊啊啊啊

二编:亲友起了个新标题,太好笑了《您的妲己拒绝了饮月龙尊的纣王申请并表示还没想那么远呢》哈哈哈哈哈

其实最后一段剧情想表达的是丹恒做女鬼噩梦惊醒了,睡个回笼觉结果梦里作为丹枫也挨打了(草)

忧郁的爬起来发现女鬼本人追到列车上来了

彩蛋里是他们在列车上难得平和的一段生草谈话,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都懒得跟对方急了,虽然最后还是和平的打起来了(?)

两个天塌下来嘴能顶的(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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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月廿四

【枫应】工造玄法

-- 两小时速打短篇,一发完结,没有捉虫,凑合看(。

-- 连载累了,休息一下,奖励自己写点弱智东西!

-- 然后一口气写完了,我怎么这么能肝


Summary:“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01.


罗浮工造司一直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拜一拜。

谁在拜?没个准,上至镕金坊的大工正,下至造物院的普通学徒,经常看见徒子徒孙跟在老师傅身后一块去拜,谁也别想免俗;拜什么?也没准,今天拜的是造化烘炉,祈求机巧锻造顺利,明天拜的是怀炎将军画像,希望自己通过考学,后天……后天跑去拜百冶大人刚造完的金人司阍。司阍还没来得及启动,立在镕金坊尽心尽责扮演门神,威风凛...

-- 两小时速打短篇,一发完结,没有捉虫,凑合看(。

-- 连载累了,休息一下,奖励自己写点弱智东西!

-- 然后一口气写完了,我怎么这么能肝


Summary:“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01.


罗浮工造司一直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拜一拜。

谁在拜?没个准,上至镕金坊的大工正,下至造物院的普通学徒,经常看见徒子徒孙跟在老师傅身后一块去拜,谁也别想免俗;拜什么?也没准,今天拜的是造化烘炉,祈求机巧锻造顺利,明天拜的是怀炎将军画像,希望自己通过考学,后天……后天跑去拜百冶大人刚造完的金人司阍。司阍还没来得及启动,立在镕金坊尽心尽责扮演门神,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应星早上刚上工,就看见几个匠作并学徒从自己的金人前一哄而散。他一头雾水,走近发现金人脚边多了好些物件:红彤彤的琼实鸟串、红纸包的鸣藕糕、还有手工作的机巧小人,身上穿着红衣服。都是些吉祥物品,他知道司部里没事乱拜的风气,眉头一拧,大早上开始在工坊门前发火:

“什么乱七八糟的!”

百冶之前见识过学徒们给自己恩师虔诚上供的情状,当时不知谁把画像贴在造物院墙上,其下堆了成山的小礼品,他还以为老头仙去了,吓得差点当场背过气。现在倒好,拜到金人头上了,这还不如画像呢!

“莫气,莫气。”

工造司司砧路过,一瞧便知晓了原委,乐呵呵劝他:“想必是昨天看你调试这金人系统,半日没报一个警,大家心生崇敬,也想沾沾百冶大人的光,多正常。”

应星不以为然,板起脸蹲下收拾那些糕点,又捡起机巧小人,定睛一看,那红衣服上还写了字,忍不住念出声:

“‘八……哥退散’?八哥是谁?”

“化外民传来的词,就是漏洞。”

司砧笑道:“你也懂的,调试过程中报些闹不明白的错,有时候拜一拜,哎,回去就通了,久而久之大家都信了这个……”

“无稽之谈。”

百冶冷哼,顺手拆了鸣藕糕的包装塞进嘴里,给司阍上的供统统进了造物者的肚子,倒是不浪费:“拜金人有什么用?金人会调参数吗?”



02.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收工后同友人喝酒时,应星把早上的事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是吧?拜那个大铁疙瘩还不如拜我!搞清楚谁才是能给他们修漏洞的人,哦,那个新词叫什么来着……”

“八哥。”

“八哥!”

他端起玉石杯一饮而尽,发出满意地喟叹,拈起箸夹菜吃。丹枫随他直抒胸臆,慢悠悠提起酒壶,又将杯子满上:“这酒后劲大,你喝慢点——这也不足为奇。”

“就是,”景元附和道,“古语有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做个小法,买的是自己的安心,冥冥之中说不定真有助力呢?宁可信其有嘛。”

他们都见惯了仙舟人繁复到琐碎的仪式感,不把这点小迷信当回事。但百冶眼里揉不得沙子,翻了个白眼,放下筷子又端起酒杯:“你当我没去给那些人摸排过问题?要么是打了不兼容的补丁,要么是自己调过数据之后忘了,要么,哈,干脆螺丝粘在了扳手上——哪有什么玄学?就是技术不扎实,心浮气躁,眼高手低……”

他几杯酒接连下肚,又开始特有的声讨(部分)长生种虚度光阴,成日偷懒耍滑最后却想靠玄学蒙混过关的行为,最后一锤定音:

“……什么玄学,就是笨蛋的托词!”

龙尊早就习惯这人酒气上头就喜欢叨叨,双目微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景元倒是不嫌人话多,打趣道:“我小时候可也是偷摸拜过帝弓司命,求祂保佑我入选云骑的,怎么,我也算笨蛋吗?”

百冶的脸有点熏红,闻言瞪他一眼:“你信你也算!”

“好好好,算算算……”

“差不多了。”

龙尊摇了摇酒壶,发现自己带来的酒水见底,出声提醒道:“明天各有各的班,散了罢——应星,能走不能?”

工作日人有分寸,知道见好就收。匠人点头,撑着桌板起身,他喝太快有点晕乎,但远谈不上醉。除开这个酒后笑谈的小插曲,百冶今日心情颇好,拒了丹枫送他回去的打算,冲俩人咧嘴一笑。

“我新造的司阍两日后就在校场试运行了,”他骄傲道,“到时候可得记得来捧场啊!”



03.


应星向来对“宁可信其有”的说法嗤之以鼻。

哦,他知道现在是星海巡航时代,仙舟有个帝弓司命罩着,茫茫宇宙深处还有寿瘟祸祖、补天司命、常乐天君……但那些星神们都是只会走一条路的癫子,哪分的出心思护佑可怜小民“逢考必过”“八哥退散”的愿望?造机巧这活,按照图纸和程序来就不会出错,何曾需要借鉴什么玄学?

结果第二天上班,他发现昨天调试一切正常的金人司阍,出问题了。

按下试启动后引擎呜哩哇啦空转,就是抬不起那巨大的胳膊和腿。应星把代码从头到尾查了一遍,又从尾到头查了一遍,修掉两个注释调整四个参数,编译仍旧通过,连个黄灯都没亮,但场面没好起来一点;他放下玉兆,又费劲爬上金人,拧了半天控制器和核心能源,确认自己没把正负极接反。

“……真是活见鬼了。”

他满头是汗,眉头紧锁,迅捷的大脑转得比引擎还快,锐利如隼的视线沿着金人外壳接缝一点点看过去,试图找到与图纸不符的错漏,但以失败告终。司阍个头太大,只能在工坊外侧调试,路过的同僚都能看见这个百冶引以为傲的大机巧原地趴窝,停下脚步指指点点。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工正凑上来主动帮他交叉核对,围着繁复无比的图纸研究了半日,没能找到问题所在。

“要不问问司砧呢?”一个人提议。

于是司砧也来了,把他们干过的事重复一遍,金人的引擎都转冒烟了,还是没能动起来。「六御」之一敛眉垂目,思索片刻,声音低沉:“事到如今,唯有一法可以一试。”

应星以为他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招,连忙虚心求教。司砧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胡子,不紧不慢道:“找个地方拜一拜。”

“……”

“造物院那张怀炎将军的画像撕了不曾?”

“不必了,”百冶忍无可忍,挥手把这群派不上用场的家伙撵走,“一定是有什么八哥卡了,我再排查一遍。”



04.


他这一排查,就排到了月上中天。工造司这轮月一向调的比别处洞天亮几分,就是为了方便这群干起活不知昼夜的拼命三郎。日志已经记了厚厚一本,能想到的方向全试了一遍,但金人的调试工作依旧毫无进展。

四周已经没有人了,也不用再端着处变不惊的模样,应星踹了金人一脚,机甲纹丝不动,他的脚趾生疼,龇牙咧嘴地一屁股瘫坐下来,看看仍旧显示运行正常的系统,又看看显然不正常的大金属壳子,叹了口气。

离约定的试运行日子只余一天了,要是因为调试不出的漏洞延期,他这个年轻百冶可真要名誉扫地。一筹莫展的工匠盯着那轮人造月亮,心里不自主冒出“拜一拜”的想法:

“去怀炎师父的画像前看看?……不对。”

他晃了晃脑袋,恼怒于自己的动摇:“应星啊应星,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就不能直接联系师父吗?”

自来了罗浮他处处与人争先,年纪轻轻就摘了百冶名号,为了让师父以自己为傲,向来只报喜不报忧,也没让他老人家操心过问题。但现今情况紧急,顾不上许多了,只能指望老头眼神还好使,隔着屏幕能看清图纸零件吧。

匠人掏出玉兆,这才看见自己的收件箱里塞满了未读消息。还没等他仔细看看都是谁发来的,头顶月光却忽地一暗,又传来清清冷冷的声音:

“应星?果然在这。”

百冶一仰头,撞进一对波澜不惊的碧青眸子。他坐在原地,双目圆睁,盯着龙尊大人的脸愣了好一会儿,忽地反应过来:“你又翻墙了?”

“嗯。”

镕金坊这时候大门紧锁,这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如入无人之境,想必十分不体面地当了梁上君子。丹枫淡淡应了一句,定睛打量灰头土脸的匠人,又扫了一眼静默伫立的金人,没什么兴趣地转回来。

“遇到麻烦了?”他问。

“说了你也不懂……”应星嘟囔道,还是承认了,“遇到麻烦了,这家伙动不起来。我正准备发消息去朱明问问。”

“哦。”

丹枫点头,索性一撩衣摆,同他坐在一处,偏头看看对方难得透出的沮丧神色,抿了抿唇,看上去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最后出口的却是:“饿了吗?”

“啊?”

应星睁圆了眼,只见对方变戏法似的从袍袖里掏出个纸包塞他手里。纸包里是两个尚滋味新出的脆壳烧饼,夹着热辣的肉末,捧着仍觉烫手。匠人一天都埋头调金人了,压根没顾上吃饭,被热乎乎的香气勾得胃里直冒酸水,只得先把求助师父的事暂搁,大口咬了起来。

一个饼三两口进了肚子,他又拿起另一个,这时才想起抬眼看身边的人。龙尊什么话也没说,只静静看着他狼吞虎咽。

应星这才用手胡乱擦擦嘴边的油:“谢谢啊。”

“不客气,”丹枫慢吞吞道,“今天本来轮到你请酒的,左等右等你都没来,景元晚上还要执勤,我让他先回了。”

“……我这不是因为调这金人耽搁了么。”

坐在光风霁月的龙尊身边,应星也没好意思没个吃相了,坐直身体开始细嚼慢咽。他吃着吃着,望向不远处罢工的金人,问题尚未解决的烦恼又萦绕上来,忍不住问:“喂,你们持明族……也信玄学么?”

丹枫原本在兀自闭目(应星没少和其他人一起调侃他这到哪都像睡着了的入定般的姿态),闻言抬眼瞥他,又悠然垂下去:“自然是有的。”

“你们喜欢拜什么?”

应星知道狐人虽然会陷入月狂,但对月亮的象征也情有独钟,白珩就喜欢没事挂个月亮坠儿;他也知道天人历史悠久,喜欢拜祖先,拜瑞兽,却不知身为「不朽」后裔的持明族迷信些什么符号。丹枫听见他的问题,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将人看得有些心虚,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后才幽幽开口:

“自然是拜龙尊。”

匠人嘴里的饼都差点飞出来。



05.


“真的假的?”他呛咳道,“你可莫要诓我。”

“显龙大雩殿前有座雨别雕像,原是龙师溸湍为了纪念这位龙尊镇压建木之功所建,传来传去却也成了龙尊之传的象征。每逢节日,就有持明族去雕像前献花献物,还有许愿的签条。”

丹枫静静道:“对「不朽」已陨落的持明而言,龙尊就是神明的代言人。”

生龙角的青年语气平静,他知道那些愿望往往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持明同胞们在雕像前拜祭往往也只是图个吉利求个心安,并未奢求龙尊大人一一实现,但那毕竟是属于他的子民的祈愿。他早已接受这个负起万千持明心愿的身份,作为星神的后代,命途力量的传承者,他必须世代守护着这些愿望。匠人听见他的话,一时默然,半晌后问道:

“他们许的愿望,如果没实现怎么办?”

他担心那么多人的祈愿太多太重,让这个人本就负重的肩头再沉下去一分。但对方又睁开眼,对上他犹疑的眸子,微微露出个笑容。

“这些拜龙尊、拜怀炎、拜金人的人,并不是真的要索求必定实现的愿望的,”他缓缓道,“他们只是将美好的愿景寄托在一个他们认可的对象身上罢了。”

匠人懂了他的意思。这些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迷信,不过是努力生活的人们对自己的一个祝福,神明是否聆听到这些愿景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有了愿望,便有了希望,有了靠自己实现这些愿望的动力。应星咽下最后一口饼,将纸袋揉成一团,忽然道:“拜托你一个事。”

“何事?”

百冶看他,目光灼灼:“带我去趟鳞渊境。”

“你月初刚去过。”

“不是进古海,”应星顿了顿,“带我去雨别雕像前拜一拜。我带点什么合适?八哥退散的小人?刚好从学徒那里缴了一个……”

这下轮到丹枫发愣了:“你不是不信……”

“啧,”对方打断他的话,“工造司这些家伙拜了这么久都没用,一定是他们拜的东西不好,我换个地方拜总行了吧——你快点,我拜完还得回来接着调试呢。”

百冶说着就自顾自站起身,龙尊却还坐在原地,这下轮到他抬眼打量工匠月下的身影了,两人一坐一站互相望了片刻,最后应星道:“你、你不会不答应吧?短生种不许拜龙尊?”

“不是。”

丹枫又笑了,这次笑容更明显,月光在脸上化开,柔和了素日冷峻的线条,教人看得目不转睛。

“真的龙尊就在这里,为何要去拜那个死的雕像?”他说。

应星眨了眨眼,又眨了眨。半天后他才开口,舌头都在打结:“你你你、你说什么鬼话?我?拜你?”

“有何不可?”

龙尊理所当然地歪了歪头,甚至朝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那甚么八哥退散的小人呢?拿来。”

匠人深吸一口气,正欲骂他好不要脸,对方却又道:“凡你所愿,皆有所成——哪个神明会这么回答你?”

青年声线泠泠,如月下泉涌。他端坐在原处,长发披瀑,面容昳丽,龙尾盘于脚边,龙角光华流转,硬生生显出三分宝相庄严之态,每个字都带着莫名的可信。

应星被镇得动弹不得,突然觉得鳞渊境里那座黯淡磨损的石像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可拜的。

“那,”他终于开口,“那,我应该说什么?”



06.


“……就是这样。我查到后半夜,发现是曲臂机括的材料不合格,引擎一转它就受热,受热就膨胀,膨胀就卡死,引擎一关它又缩回去了!所以什么都查不出来!”

应星又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骂骂咧咧:“采购部门倒吃回扣中饱私囊,拿这种破烂糊弄我呢——我给神策府提了五封投诉信,麻烦你和腾骁将军说一下。”

“越级投诉不好吧……”景元说。

“我不管,”百冶拍桌,“这个破零件差点害我在全罗浮丢了大人!我怀疑他蓄意陷害——”

“好好好,他陷害……”

骁卫忙不迭把喝到怒发冲冠的百冶按回去,等对方嘟嘟囔囔地消停下来,又开始喝酒吃菜,他问道:“我可是好奇了,照你说引擎调试的时候始终在转,你如何英明神武地想出将金人停下冷却一会再重新测量的法子的?”

他本意是想将话题引到令百冶大人滔滔不绝的地方,好让他把那五封投诉信忘掉。但应星听见这个问题,筷子尖却是一抖,刚夹的红油牛杂掉回了碗里。

“……歇了一会,就想起来了。”他含糊道。

景元不信:“不会吧,就这么简单?”

匠人被数次催促,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只得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又仰脖子喝下去。

“拜了拜。”

“哈?”

“我说我拜了拜,你没听到吗?”应星不耐烦道,“你拜的时候不花时间吗?等我回来的时候就突然想起这么个事……”

景元一愣,随之大笑。应星的脸更红了,对方在他恶狠狠的瞪视和威胁下终于捂着肚子,给自己的嘴比划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但金色眼眸里还是止不住的笑意。

“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他说,“那位神明是谁?还怪灵的,下次我也去拜拜!”

令他奇怪的是,这个问题百冶却始终不肯再开口了。不论年轻的骁卫如何追问,对方就是不答,逼急了就埋头喝酒,带来的一大壶五谷酿被他喝了个底朝天,终于给自己灌迷糊了,趴在桌上,嘴里不知嘀咕什么。

“这人怎么这么死犟……”

景元无奈。丹枫今日族内有事没能赴约,还得他负责把这家伙抬回去。他吃力抬起百冶大人一条久抡锻锤的胳膊,挂在自己身上,将人摇摇晃晃地架起来。应星头垂着,还在不停气地念叨,听语气倒像是在抱怨什么。

“谁啊,喝成这样了还惦记着?”

白发青年附耳过去,却只听见几个含混不清的词,又是“神”又是“愿望”的,也搞不懂上下文,摇摇头,放弃窥探秘密的打算,因而也错过了这醺然醉鬼嘴里最后一句清晰的话:

“……又欠了那小子,一桩人情。”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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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奖竞猜:应星到底说了什么?


伏月廿四

【恒刃】量体裁衣 (7)

-- 现pa,勇闯时装圈的恒刃

-- 综艺参考Project Runway,且进行了大量的修改、脑补和臆想。我是不懂时尚的土狗,任何事件都与现实无关

-- 越写越长了……写的过程中一直失眠,反复删改,最后效果也就差强人意……总之希望传递出了想表达的情感吧

-- 本来想说祝阿刃一周年快乐的,但其实本章篇幅都给了丹恒老师……但还是祝阿刃一周年快乐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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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六位参赛者了,你觉得谁夺冠的概率比较大?”

“你这个问题还挺有水平的,”丹恒反问,“不会有人不认为是自己吧?...

-- 现pa,勇闯时装圈的恒刃

-- 综艺参考Project Runway,且进行了大量的修改、脑补和臆想。我是不懂时尚的土狗,任何事件都与现实无关

-- 越写越长了……写的过程中一直失眠,反复删改,最后效果也就差强人意……总之希望传递出了想表达的情感吧

-- 本来想说祝阿刃一周年快乐的,但其实本章篇幅都给了丹恒老师……但还是祝阿刃一周年快乐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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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六位参赛者了,你觉得谁夺冠的概率比较大?”

“你这个问题还挺有水平的,”丹恒反问,“不会有人不认为是自己吧?”

“哈哈,”对方笑道,“你的态度和节目开始之前的采访相比,可谓是截然不同了。我还特意去看了看播出的第一集,唔,当时问了差不多的问题,你还说的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现在也没变。”

丹恒一板一眼地解释:“‘走一步看一步’是手段,认定冠军是渴望。走得越远,离终点越近,渴望就越强烈,这是很正常的事。”

“支撑你这样强烈的愿望的动力源自于何处呢?”

“时装设计师的梦想和信念,迄今为止的努力和技术,缺一不可。”

采访者歪了歪头,提醒他:“是不是还忘了什么?比如家人的支持之类的。”

她问出这个问题后,男生原本坚定的眼神出现了一丝动摇。丹恒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刻意为之,但就算是也没什么办法,机位正对着他,对面的话筒都快塞进他嘴里。

“……我没有家人的支持。”

一阵沉默后,青年回答。对方并不算太意外,果然是早有准备,又追问道:“如果你的家人看见你在比赛中的优秀表现,你们之间有关系缓和的机会吗?”

“不。”

选手这次回答比刚才果决,垂落的目光抬起来,又重复了一遍:“不会,也不需要。”




Week 7. Red Cross 红十字



穹那次信心十足地说每天都有日落可看,但天不遂人愿,盛夏的城市很快迎来一波短暂的雨季。整整一周休息时间,天就没晴过,先是每日午后准时的暴雨,然后是整天下个不停的小雨。选手们有不信邪的,出门溜达一圈后带着半湿的鞋裤骂骂咧咧地回来,说外面气温不仅没降,反而因为湿度增大,更加像个蒸笼。

然后大家都学了乖,纷纷躲在公寓里长蘑菇,本来在学院里的日子就无聊,这下更无聊了。穹把自己的消消乐账号刷到朋友圈排行榜第一,又要给丹恒刷第二,被吐槽到这游戏玩了这么久都没腻。

“哎,你这人怎么就体会不到三消的乐趣呢?”

“体会不到。”

丹恒把数据线和手机一起丢给室友,又提醒他:“有消息的话记得还给我。”

“哦。”

穹很仗义,没趁机偷看好友的聊天记录,也没问他在联系谁,抱着手机劈里啪啦地打。丹恒则继续看他从图书馆借的书,每翻几页就抬头看看窗外。雨没有变大,也没有停,窗外的事物笼在灰蒙蒙的水雾里。

这一周他的收件箱依旧静默。丹恒希望刃同样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离开这里下个不停的雨和闷热潮湿的夏天。这样他不用每天看至少一次毫无动静的手机,也不用说服自己对方没有刻意冷落他们之间的交流。

但等到比赛当日,天气突然好了,清晨的太阳甚至比一周前还猛烈,应该算个好兆头。这次的集合地点是他们通常开始比赛后才会到达的工作间,选手们推门而入时,首先看见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架着一台崭新的平板电脑。

“看来导演又找到新的金主了。”

穹看了看电脑品牌,又拿起一边的点触笔,好奇地在屏幕上戳戳点点,又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其他线索,看来这次挑战的道具只有这台电脑:“高科技产品?我们要用它画设计稿?”

“也可能要画什么指定的东西。”

《量体裁衣》不仅考验设计师剪裁衣服的功底,还有更广义的审美和设计能力,诸如涂鸦、印花甚至鞋包家具、平面广告,都可能被纳入比赛范围,他们猜不出来,只能等主持人公布答案。姬子女士来到现场后,先环顾这个已经少了一半人,显得空旷许多的工作室,冲他们露出笑容:“这里的人气没有先前旺了,大伙儿是不是有点寂寞?”

虽然人少意味着里冠军越来越近,但丹恒偶尔还挺怀念这间屋子里曾经的吵嚷劲儿,那会饰品墙上的东西都不够分,进出缝纫间时得侧过身子以免撞到人。现在他、三月七和穹的竞争关系不影响越来越深的友谊,艾琳德是和平相处的对手,加西亚是互翻白眼的对手,瓦兰德谁都不搭理,原本激烈的赛场变得有点冷清。

“公布主题前,我先宣布一个好消息,这次比赛结束后会给你们放一周假。”

姬子没等大家开始鼓掌,又冲他们眨眨眼:“有不少人是外地来的吧?这座城市还是有不少地方值得一玩,我们杂志的编辑部和刃先生的工作室都在市中心,卡芙卡也在此处设了办公点,我们为大家开通了参观权限,假期时可以任选一天自由来访。”

平日这些想都不敢想的顶尖时尚基地如今居然对他们敞开了大门,参赛者们的兴奋和期待顿时溢于言表,不过掌声渐息后,轻松的时刻也就到此为止了。主持人示意他们看向自己工作台上的电脑,摄影师也凑上前去,画里画外给足了赞助商面子:

“这是于上周刚推出市场的顶级平板设备,配备全新的超清视网膜屏,极高的峰值亮度和超精准对比度,能最大程度还原精准色彩……”

她报出一串令人头晕的参数,设计师们也只能听懂这台设备很厉害,也很贵,而后比赛注意终于揭晓:“本次挑战需要你们好好利用这块能够映射人们眼中真实色彩的屏幕——每位设计师都需要在电脑上绘制一款彰显个人风格的印花,时间限制为两小时。

“这些印花会被立刻发送到工厂,下午稍晚时分你们将拿到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面料,并用接下来的一天时间,以此作为主料制作一套兼备高级感和可穿性的时装。”

这个挑战内容不算苛刻,也在选手们的意料之中,个别人——更准确而言,加西亚——平日不擅长对付印花和图案,脸上是不加掩饰的为难,而其他人大多面色如常。但姬子的介绍并未结束,她不紧不慢环顾四周,随后露出个神秘的笑容:“为了鼓励大家在图案设计中融入情感,突破自我,我们请来了一些特殊嘉宾。”

她冲门外招了招手。

众人伸长脖子望去,想看看这次又来了哪位大咖,但推门而入的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孩,从业多年的设计师也没认出这张脸。女孩子身材高挑,一头灰发,金色眸子滴溜溜转来转去,显然在屋子里找什么。丹恒突然觉得她长得好生面熟,还没张嘴,背后就传来穹的怪叫:

“卧槽!你怎么过来了!”

女生的眼睛唰地亮了,方才还有点拘谨的神色顿时活泛,三步并作两步朝丹恒冲来,又在他震惊的目光下越过自己,对准自己的室友就是一脚。

“啊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嗷——痛!怎么——你干嘛——滚!”

两人顿时抱在一处,分不清到底是亲昵还是扭打,但两张相似的脸终于让旁人意识到这位来宾是穹那位双胞胎妹妹。先反应过来的选手朝门口望去,门外果然还有人,正陆陆续续走进房间,有男有女,还有被抱在肩头的幼儿,咿咿呀呀挥着小手。

“妈!”

三月七飞奔上前拥抱自己的母亲,艾琳德也迎向了丈夫和幼子,喜极而泣,一贯板着脸的瓦兰德将女儿扛在肩上,连加西亚面对打趣他的姐姐都忍不住傻乎乎露出笑容。丹恒愣愣看着其他人与亲朋团聚的温馨场面,一时间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这次挑战主题原来关乎家人。穹和自己老妹打了会嘴仗,发现丹恒仍旧孤家寡人、显得格外无助,犹豫着道:“他们会找……总不至于只留你一个人吧?”

比赛不可能做出如此偏颇的安排,播出后不被观众们的唾沫星子淹死才怪。丹恒摇头,神色依旧迷茫。他进组前填的联系人是自己的导师和同事,但他不确定他们是否有空,心里打起了鼓。这时穹的妹妹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突然插嘴道:“一个面目和善的小老头?我看见了,他刚才在外面接电话。”

原来是有事耽搁了。两位男生都松了口气,丹恒也有很久没见到自己的老师了,这位长辈深耕服装艺术史,学术上虽然要求严格,但有问必答,倾囊相授,生活里也对他照顾有加,在知道年轻人进入《量体裁衣》的比赛时还发来一条长长的信息,既提醒人戒骄戒躁,又祝愿他前程似锦。在丹恒心里这位恩师的地位同父亲无二,知道他来了现场,青年的心欢快地跳跃起来,按捺不住自己的脚步往门口走。

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一名头发花白、身穿西装的男人姗姗来迟,进入房间时还不忘和工作人员道歉,姿态十分客气。丹恒停下来,看着这张突然出现的面孔,面上的笑容和内心的激动顷刻间消失无踪,一阵头晕目眩。

来人同样发现了他,隔着喋喋不休的艾琳德一家子,冲他露出微笑。他年纪约莫已过五旬,戴着副眼镜,浑身散发着干练的气质。其他人不以为意,穹和三月七只当这就是丹恒的老师,只有年轻人自己如坠冰窟,血液随着那人靠近的脚步一点点冻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嘴唇翕张,但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成功发出声音,他的听觉已经被啸叫般的耳鸣淹没了。来人主动走近他,笑容有些小心翼翼,说话也轻声细语:

“来见见我许久没回家的孩子。”

周遭逐渐安静下来,有人终于意识到这里的气氛不太对劲,摄像第一时间赶到,找准特写机位拍摄难得的重逢场面。两位知道内情的好友瞪大了眼睛,看看这个谦和的中年人,又看看面色苍白的青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丹恒——丹恒久久伫立在原地,对叔父的示好置若罔闻。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又问了一遍。对方没有回答,眼中只闪过一丝莫测神情。

青年呼吸困难,片刻后撂下一句“借一步说话”,扭头走出房间。身后传来一小股纷乱和匆忙的道歉,随后是沉重的脚步声,不急不徐,与他维持固定的距离。丹恒抿住嘴唇,埋头沿着走廊向前,离工作间越来越远。

那人跟在他身后。他以为已经摆脱的过去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追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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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恒曾经对每个人说,长大要做一名医生。

男孩过早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从没体会过可以肆无忌惮笑闹闯祸的童年。他是受长辈喜欢的小孩,被形容为腼腆和安静,比同龄人更早显出聪慧和沉稳。刚上小学时,老师总喜欢问大家今后的梦想,丹恒第一次被点到名时站起来,规规矩矩答道:“当医生,因为叔父叫我当医生。”

“不应该这么说,丹恒同学。”

老师耐心地纠正他:“你可以说,因为叔父是医生,救过很多人,所以你也想和他一样,学习当一名优秀的医生……”

男孩眨了眨青色的眼,乖乖答应:“好的。”

于是再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开始说因为叔父是优秀的医生,他也想成为这样的人。老师很满意,叔父很满意,其他见过或没见过的大人也很满意,表扬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但再好的孩子也只是孩子,孩子对于梦想又能有多准确的概念和执念,没过多久丹恒就改变了想法,那时候他刚读了冒险者乘坐热气球环游世界的故事,于是在另一堂课上被提问时,他决定这次要当一名旅行家。

老师不觉得当旅行家有什么问题,小朋友都这样,今天想当科学家,明天可能就想当小卖部老板,相比起来丹恒仍旧是个志向远大的好小孩,于是表扬了他。当晚叔父问他白天学校里的事,他同样老实作答,但这次长辈听见“旅行家”几个字后没有像之前那么高兴,脸上和蔼的神色没有消失,眼里却闪烁着某种令人畏惧的东西。

“谁教你说要当旅行家的?”

小孩缩了缩脖子,低下头:“没人教,我从书上看的。”

“什么书?”

叔父从他的书包里翻出问同桌借的绘本,只匆匆翻了几页就放在一边:“这本书不好。”

他没有和丹恒说哪里不好,也没有把书还给他。第二天之后丹恒再没见过那个绘本,同桌问他要,他拿不出来,最后只能省下好几顿早餐赔了钱,但同桌的小胖丫头从此不愿意借他书看了。叔父给他找来了很多课外读物,没有冒险故事和童话,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科普读物,写得知识还算有趣,但密密麻麻全是字,哪怕丹恒已经是同龄人里难得的聪明孩子,看这些书本仍觉吃力。

“小小年纪就想着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

在他怯生生问叔父能不能换些有插画的故事书时,遭到对方的冷脸和责备:“你应该是个懂事的孩子,丹恒,别让你爸妈失望。”

他一旦搬出死去的亲人,小孩便从根本上丧失了反抗余地。

叔父自己没有孩子,从丹恒踏入家门那一刻,他便把这个小孩当作唯一的事业继承人,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赞扬他的天赋和聪慧,向亲朋同事展示他堆积如山的练习册和满满的日程表,获得一致的羡慕和赞叹。没人质疑七八岁的孩子是否应该成日伏案学习,他们只觉得涛然医生的运气真好,收养了这么个聪颖孩童,是个考名牌大学的好苗子,前途无量。

丹恒很小就明白了自己没资格提要求这件事。叔父供他吃穿,供他上学,对他并未有物质上的苛待,但那全都建立在他听话的基础上。听话是小孩在这个家庭里安身的根本,他必须读那些晦涩艰深的文本,以应付大人的抽查,读不懂就查字典,查了字典还不懂就硬背。别的小朋友都在聊刚发售的漫画书和最新的动画片,丹恒在课间休息时也只能抱着那些枯燥无味的书。

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没有小孩喜欢和只有旧书的呆子做朋友。

丹恒会用叔父的赞许和老师的表扬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要做个听话的好孩子,当医生没什么不好。但长辈的殷切关注令他恐惧,那些满是字的书本让他喘不过气,心底的抗拒如同破土而出的芽,怎么拦都拦不住,每年长一岁便向上蹿一截。三年级的第一个学期,他们增开了美术课,新来的老师是个活泼的年轻女性,第一节课时同样问大家,今后想做什么。

“想当消防员!”

坐前排的孩子抢先道。美术老师笑了笑,用粉笔在黑板上画起来,几笔就画出一个穿消防员制服的小人,用红色和黄色涂出了衣服和安全帽。

“哇——”

“老师好厉害!”

“老师我想当演员!”

大家活跃起来,七嘴八舌快要掀翻教室屋顶。女老师脾气很好,笑眯眯让他们一个个排队,黑板上很快出现了穿制服的军人、穿太空服的宇航员、穿漂亮裙子的女演员,甚至还有船长、忍者、熊猫玩偶……丹恒坐在靠窗边的座位,直勾勾盯着那些五花八门的漂亮小人。老师没有纠正任何一个稚嫩的梦想,她把所有孩子们想当的职业都画了出来。

“最后一组,”她看看花名册,微笑着喊他的名字,“丹恒同学?你以后想做什么?”

丹恒还没开口,周遭就已经哄笑起来:“老师,他想当医生!”

“穿白大褂,戴厚厚的眼镜,全身都是消毒水的味道,略略略!”

梦想当医生不会遭到嘲笑,孩子们只是在嘲笑这个不爱说话的书呆子。黑发男孩被嘁嘁喳喳的笑声包围,第一次对这个标准答案产生强烈的羞赧,头逐渐埋下去。美术老师摇摇头,做了个手势,等教室里的嘈杂逐渐安静,她又问了一遍:“丹恒,你是想当医生吗?”

丹恒鼓起勇气抬头和她对视,没吭声。对方却转过身,在黑板上刷刷画了起来。

“你的眼睛这么漂亮,可不能戴眼镜,只穿个白大褂怎么样?”

她边画边自言自语:“嗯,不过这样好像和科学家有点像……有了。”

老师放下手里的白粉笔,刚换上一支红的,放学铃声突然响了。几个调皮鬼已经迫不及待收拾起书包准备冲去小卖部,美术老师索性挥挥手,任由大家一哄而散,只丢下几句稀稀拉拉的“老师再见”。她自己却没有急着离开教室,丹恒犹豫着蹭上讲台时,她还在用心给那个穿白大褂的小人胸前加上一个红色十字。

“怎么样,这下就像医生了吧?”她笑着问。

男孩看了眼黑板,点点头,双手在背后拧着,小声开口:“您……您画得很好看。每一件衣服都,很像……”

小孩子的恭维结结巴巴,但年轻老师高兴得不得了,眉眼都弯了起来:“哈哈,我学过一点儿服装设计,所以很擅长画衣服。”

丹恒眨眨眼:“服装……设计?”

“嗯,就是给大家做漂亮衣服的职业。”

老师看小孩一脸好奇,问道:“你想学吗?学会了就可以自己给自己画这些好看的服装——哦,我忘了你是要当医生的……”

“我……”

黑发男孩又低下头:“我……没有很想当医生。”

“哦?那为什么……”

丹恒犹豫好半天才坦白,只是叔父一直希望他当医生,他才和别人这么说。男孩声如蚊蚋,央求老师别将这些话告诉其他人:“我……我觉得我会喜欢画画。但是我叔父不会同意的。”

美术老师听见这话没有太意外,沉吟几秒后叹了口气,揉揉他的脑袋。

“没关系,你还小呢,当医生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再说,谁规定医生不可以画画呢?”

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至少在我的课上,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丹恒很快在美术课上展露出天赋,令老师也惊讶不已。常年累月的孤独自处让小孩养成极强的观察力,耐心更是远超其他人,不论学画花草还是小动物,虽然形准有失,却一定会固执添上全部细节,课上完不成,他便在课间埋头苦画,又在放学时轻轻敲响办公室的门,腼腆地拿着草稿本等老师批改。

“你就算以后当医生,也一定是最会画画的医生。”

女老师在他的本子上批了个大大的满分,对他说:“等你再长大一些,和叔父谈谈,说不定他就改主意了呢。画家、设计师、或者像我这样的美术老师,任何你想做的工作……”

小孩被她夸得满脸通红,眼神亮了亮,很快又黯淡下去。他甚至连这些画都不敢给大人看上一眼,同样是满分,叔父面对数学卷子和美术作业的态度截然相反,前者能得到他矜持的点头,后者……丹恒不敢想。

美术课一周只有一节,但丹恒很快不满足于仅仅只在课上画画。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些流畅的线条和缤纷的色彩对自己那么有吸引力,乃至面对那些枯燥不已的书本时,一个个文字都在他眼里动起来,变回流动的墨水,在想象中的画布上重新组成各式各样的图案。他又偷偷攒下早餐钱,给自己买了空白本子和铅笔,夹在书本中间。

放学后男孩在小区花园里装作埋头苦读,借着书本掩护描摹目之所及的花草,还有叶子上爬着的蜗牛,花朵上落下的蝴蝶,甚至偶尔掠过的小鸟;他还画小区里的流浪猫,习惯被投喂的猫咪不怕人类,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翻肚皮伸懒腰,凑上前蹭小孩裤腿。丹恒想起美术老师曾提起过的漂亮衣服和时装秀,还给他们放过视频,告诉他们模特的台步也被称作猫步,因为那些步伐和猫一般轻盈优雅。

男孩内心涌起奇妙的感觉,席地而坐,认真观察猫咪们行走的姿势,在白纸上勾勒出这些灵动的线条。

猫咪们盘桓的车库成了他的新乐园。丹恒画它们走路,又靠着它们想象模特在天桥上走路,无师自通学会了服装设计稿中最常见的姿态:四肢修长,双腿交叠,步履生风。然后他试着给这些长手长脚的人画衣服,先是自己见过的运动装和长裙,然后是想象的各种服饰,稀奇古怪,五花八门,前襟和后背可以颠倒,裤子能比裙子还长,但男孩不在乎,画笔允许他摒弃一切令人拘束的规则和指点,建立自己的王国。

学校里的同学依旧笑他是书呆子,但丹恒不再难过。他第一次战胜了孤独。

叔父前段时间工作繁忙,没怎么顾得上他。丹恒沉浸在他新发掘的世界,有些忘乎所以了,经常天都开始擦黑才慌慌张张跑回家。他自觉掩藏地很好,被问起晚归缘由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做值日,或者提前写作业,又或者干脆承认自己贪玩,用一个小错误掩盖更大的不韪。他不知道这些小手段在成年人眼里无所遁形,叔父没拆穿这些把戏,却单独挑了一日提前回家,彼时丹恒还在目不转睛看猫咪们玩耍,看见熟悉的身影时吓得差点心跳停止。

“这些流浪猫,有病菌。”

外科医生还穿着那身白大褂,只瞥了眼那些懒洋洋的猫咪,语气淡淡,丹恒却发起抖来,自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恐惧。叔父带他回家,命令他倒出书包里所有的东西,来不及掩藏的铅笔橡皮和画册哗啦啦散落一地。

“这是什么?”

男人捡起画满图像的本子,一页页翻过去,一直看到最新的那页,画满了猫咪。经过小孩这些日子的刻苦练习,已经能被人认出正是小区里喜欢徘徊的那几只:“你的美术作业?”

他神情和语气不见喜怒,丹恒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

“不是作业,是我自己的练习,”他老实开口,“老师说我……我画画很有天赋,您看我已经能画出很像的猫了,还有……”

他的话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

男孩被打得跌倒在地,一侧耳朵嗡嗡作响,脸颊的灼烧和口中的铁锈味在尖锐的耳鸣之后漫上来,他双眼瞪大,眼前却模糊了,好一会才能看清不远处那张狰狞的脸。

“不成器的东西!”

叔父喝道,重重踩了一脚地上的文具盒,丹恒听见令心脏骤缩的吱嘎声,紧接着是不绝于耳的斥骂。叔父骂他顽劣,学会了撒谎,不顾学习只想着这些毫无用处的旁门左道,又骂学校的老师玩忽职守误人子弟,吐出的污言秽语令人难以想象这是个名声在外的医学专家。丹恒跪在地上,膝盖被冰冷的地板硌得生疼,听着听着就流下泪来。

“不怪老师,”他哭着说,“是我要学的,是我自己要学的!”

年长者停下来,脸侧一条肌肉在危险地抽搐,声音却放低了:“你再说一遍,你要学什么?”

丹恒怕得浑身发抖,但内心那颗发芽的种子在疯狂生长,漫遍四肢百骸,攫着他的喉舌,令他咽下口腔中的血气,第一次反抗强压在肩头的愿望:“我不想当医生,我想……我想设计服装,我想学画画。”

他被狠狠踹倒,挨了人生中第一顿毒打。之后他三天没能出门,叔父打电话给学校,抱歉地说孩子发烧,实则将他关在房间,等身上的淤青消退,教外人看不出端倪。等丹恒再次返校时,却先听到美术课被临时换成数学的消息。那个爱笑的老师离开了,办公室的东西已然尽数搬空,连句祝福都没留下。班主任只肯给个语焉不详的解释,但男孩知道是自己叔父干的,他们家族在当地颇有脸面,赶走一个年轻女教师不费吹灰之力。

他既伤心,又愧疚,觉得是自己害老师被赶走。但压垮他的愧恨远不止此。晚上丹恒趁叔父值班再次偷偷跑出家门,只想远远看一眼晒太阳的猫咪,却发现那些优雅的小动物们不见踪影,角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区保安摇着头,告诉他那些流浪猫不知在哪误食了下老鼠药的剩饭,死得干干净净,物业循着臭味才找到猫的尸体,还不得不给公共区域做了一遍消毒。

四只猫,两公两母,丹恒记得很清楚。有一只白猫已经大了肚子,也是最亲人的那只,他甚至幻想过能给它和它的孩子们搭个小窝。男孩浑浑噩噩回到家,掩上房门假装入睡,蜷缩在被子里咬住胳膊,血混着眼泪流进嘴,满口苦涩咸腥。

第二天他红肿的眼眶没能瞒过长辈,又挨了狠狠几下,还得一瘸一拐被架去学校。叔父对每一个面露关切的邻居好声好气解释,孩子跌了一跤,在闹脾气,听者则纷纷皱眉叹息,钦佩涛然医生百忙之中仍对养子颇具耐心,低下头劝诫丹恒要懂事听话,当个让人省心的乖小孩。

丹恒眼里噙着泪,瞪着他们每一个人,想大声指认杀害猫咪的凶手,但那些人的目光又转回去,和凶手谈笑风生。没有大人相信一个九岁孩子对声名在外的养父的指控,也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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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场景何曾熟悉:这位外科专家在镜头前表现得文质彬彬,温和有礼,带着歉意甚至有些讨好的态度向多年未见的养子求和;而一旦离开众人视线,跟着丹恒踏进楼层最远处空无一人的盥洗室,他那副堆起的笑容迅速消失,脸与丹恒记忆中那张更年轻的面容奇妙地相叠,眼中的冷硬和憎恶也叠在一处,有增无减。

“你怎么来的?”

丹恒又问了一遍,人前极力掩藏的情绪冒了头,牙关喀喀打颤。那人却面露不屑,冷笑道:“我怎么来的?当然是看见了我的好侄子在电视上抛头露面,做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

国内首屈一指服装设计综艺和赛事,崭露头角的时装设计师头衔,在这个顽固不化的医科专家眼中统统不值一提,语气轻蔑,饱含怒意:“所有人现在都知道,我费尽心思,又花钱又出力,最后却养出一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

黑发青年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反击回去:“你费过什么心思自己心里清楚。”

“住口,臭小子,翅膀硬了敢顶嘴了是不是!”

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喝道:“不知感恩的东西!你当年一走了之,音讯全无,害我没法和家族交差,挨了多少背地里的指点和嘲笑——你就这样对待供你吃穿给你规划前程的恩人?你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吗?!”

为了不把其他人招来他压低了声音,但仍旧在空荡荡的盥洗室内撞出回响,如同平地惊雷一声又一声炸在丹恒耳畔。他太熟悉这套流程,接下来不论是出言反驳还是沉默以对都会激起对方的愤怒,招来谩骂和毒打。男孩一度会在听见这些词汇时应激跪地,哪怕青年的个头已经超过这位正在老去的医生,仍旧控制不住地腿脚发软,脊背战栗。

那些久远的疼痛和屈辱依旧存在,化为幻痛折磨每一寸骨头,但他到底没有跪下去。丹恒逼迫自己盯着对方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告诉自己那也不过只是一双色厉内荏的眼睛。

“我已经不是那个任你打骂的小孩了。”

他挺直身体,咬着牙,从齿缝间迸出字来:“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随便你怎么说。”

“你——”

对方的脸颊又开始危险地抽搐。年轻人眼中的倔强令一向视自我为权威的医生怒不可遏,也顾不上这里离综艺录制现场不过咫尺,抬手便要打。丹恒紧抿嘴唇任由他施为,挨一个耳光对他而言已经不痛不痒,顶着巴掌印走出这里,损害的也不是自己的颜面。

但中年人也很快意识到这点,巴掌没甩出去,手臂悬在半空又落下,重重冷哼。

“好,好……”

他彻底撕破了那层伪善,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说话都带上毒蛇般的嘶嘶声:“毛头小子,你真以为自己骨头硬了?以为自己有了点名气,就能毫无顾忌地远走高飞?

“你不回家,没关系,但如果你不肯认错,就没资格在这里鬼混下去——丹恒,你自己看着办。”

青年仍不知这人为什么能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手段,但他绝不会服软,无言抵抗着对方的怒火。这时门外响起另一重脚步声,很轻,但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仍旧清晰可闻,直冲着这个无人光顾的盥洗室来,又不知为何在门口停下。

来人似乎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犹豫着没有进入,但丹恒只凭门外露出的一个衣角就看出端倪,注意力顿时被吸引,忘了面前凶神恶煞的长辈。

“……刃?”

他惊讶之下脱口叫出名字,就连背对入口的叔父都愣了愣。驻足的男人被认出来,只得现身,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双手插进口袋,眼睛盯着地板。

“节目组已经在找人了,”他低声提醒,“有什么事你们可以之后再谈。”

青年眨眨眼,没有动身,仍旧一脸意外。刃绝不可能碰巧出现在此处,他不敢相信对方是听见消息后赶来帮自己解围,更不明白他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另一位年长者反应却比他快,顷刻间已经摆出一幅温和笑脸,招呼道:“刃先生,没想到你会抽空过来。”

评委抿了抿唇角,匆匆点头致意:“好久不见,涛然先生。”

“什么意思?”

丹恒轻声问,死死盯着刚进来的人:“你们认识?”

高个子男人难得显出局促神态,微微侧过脸,避开青年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年人却比他热情许多,抢上前一步同人握手,顺势拍拍对方手臂,姿态十分亲和,又问他身体恢复得如何,是否还有后遗症。刃只得一一作答,而丹恒被他们晾在一边,看着眼前这一幕,双脚被钉在原地。

他只能看见男人的身影,熟悉的面容挂着他没见过的表情,礼貌、顺从,不明显的敬畏,绝不是面对一个有头有脸的陌生人就能摆出的情状。他们原本就认识,这个发现令他的骨骼又开始吱嘎颤抖,耳畔再一次响起轰鸣。

“……显然我们仍存在一些误会,不过假以努力,会成功的。”

叔父重新戴上那张在人前毫无破绽的面具,说话轻声细语:“当然,主要还得仰仗你。”

刃的脸上闪过犹豫,没有接他的话:“……丹恒是个很优秀的人。”

中年人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评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叔父回头瞥了丹恒一眼,眼中的冷漠和厌恶转瞬即逝,又转回去,恢复人前一贯的温和:

“没关系,来日方长嘛,我很期待。”

而后医生接了个电话,笑容未减,比着抱歉的手势匆匆离去,结束了这番交谈。走廊里的脚步和说话声逐渐消失,盥洗室内的空气缺了声音打搅,变成没有形质的固体,将驻留其中的两人牢牢困在其中。刃在门口踌躇,终究在离开和留下之间选择转身。丹恒看着那人一步步靠近自己,没动,也没说话。

刃在他面前停下。青年平日需要抬眼才能看清对方的眼睛,但现在对方的头垂得太低,即使他什么也没看,仍免不了撞进那双猩红色眸子。那双时而淡漠时而戏谑的眸子此刻蒙着阴翳,狼狈避开他直勾勾的视线。

“回去比赛吧。”

男人轻声道:“之后……我会解释的。”

年轻人终于动了,但只动了眼珠子,那双总含着光的青色瞳仁凝成两块冰,令他被长发遮掩的后颈激起粟粒。丹恒的声音也冷淡而沙哑,尽管刚才一个字都没说,却像已经耗尽了力气:

“现在就解释。”

刃知道他不听见真话是不会离开的,哪怕节目组导演亲自来拉人也不行。他迟疑一会,终于开了口:“涛然先生……你叔父,曾经是我的主治医生。”

年轻的模特从楼上一跃而下时大难不死,但伤得很重,在医院蹉跎了一年多才勉强恢复行动。丹恒的叔父是知名外科专家,带着团队将人从死神手里抢回来,而后又对他倍加关怀,找来了一流的康复师和心理医生,将这个试图以死亡挣脱绝望的人修复如初。

“我一直将他视作恩人,”刃低声道,“当他找到我,告诉我自己的侄子也是养子上了这个综艺,请求我安排他也露一次脸,我……没有多想。

“他说他后继无人,只有这么一个养子,视如己出,那个小孩却叛逆难当,把长辈气到心梗,最后闹得离家出走,和他断绝了关系……”

“你相信了?”

“没有全信。我觉得你并不像做过那些事。”

刃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一点:“但他言辞太恳切,又是那样德高望重的人……我以为这其中只是有些误会。

“‘既然比赛有家人参与的环节,或许能借这个氛围解开心结’……他都这么说了,我们没有理由拒绝。”

这是节目组最喜欢拍摄的戏剧性场面,又是来自一个知名外科专家低声下气的恳求,就算负责牵线的评委心存犹豫,导演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丹恒听见这个结果甚至没有意外,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越发嘶哑:

“是,每个人都会相信他。”

那些百口莫辩的记忆涌上来,青年用力咬破口腔内侧软肉,记忆再度被尖锐的疼痛唤起,他声音发着抖,但叙述仍旧平静:“那个人后来学聪明了,专门准备一根橡胶棍子,裹着毛巾打我,即使我哭喊得再大声,被打得爬不起来,告诉老师,甚至告诉警察——但是没留下伤痕,所有人都不会相信我的话。

“而他只要轻描淡写地反省几句,我就成了无理取闹。”

男人怔怔看着他苍白而扭曲的脸,有些无措地别过眼:“对不起……我不知道。”

就算是听过之前的故事,他也只能从年轻人简略的叙述里窥见大概,何曾听过这样令人胆寒的细节。丹恒握住拳头,深深地呼吸,告诉自己不能盲目苛责一个不知真相又需要偿还恩情的人,然而吸进肺部的空气没能浇灭怒火,反而让五脏烧得越发剧痛。

他控制不住想要嘶喊,但出口的音量仅比耳语高了一分:“他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这是个很普通的问题,刃却比之前沉默了更长时间,回答同样染上了干涩:“一个月前。”

正是《量体裁衣》第一集播出的时候,那会的丹恒还在准备第三场比赛,马上就要成为那个野心勃勃的白色卒子。刃在那场比赛往他口袋里塞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他以为那才是一切的开端,但这个回答令这点盼望也破灭了。

“他联系上你,对你说了那些话,要求和这个‘不孝顺’的养子见一面。”

对方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是。”

“所以,”丹恒闭了闭眼,“一切……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先前令他迷惑却又没时间细想之处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刃对他从最开始的漠不关心突然变得兴致盎然,为什么会一再主动对他发出邀约。没有什么一时兴起的青睐,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兴趣,发生在他身上唯一的巧合只是这个男人要走了天台钥匙。而后的言语挑唆、文字邀约、互相坦诚的问题都只是带着目的的试探,那些额外的关注也不是因为看中他的潜力,只是在听见真相后出于愧疚想给予的补偿。

“对不起。”

刃又说了一遍。丹恒知道他在为先前的隐瞒道歉,但他在乎的不是这个。他在乎的那些认可与肯定或许一开始就不存在,还有那些辗转反侧的纠结和傻乎乎的悸动,在对方眼里从来不值一提。骤起的情愫才刚刚发芽便被连根拔出,在原地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窟窿。

“没什么,我……我回去比赛了。”

他摇摇头,挪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往门口走,心如乱麻,只想先离开这个人身边,走得越远越好。男人的手指动了动,看上去想拦下他,但最终没有抬手。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他说,“但是至少……接下来别再想这些,你叔父那边我去解决。”

丹恒再度停下,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他。

“你们还有别的安排?”他嘶声道,“我还有参加的必要吗?”

“不是。”

评委难得失态,拽住青年的胳膊,焦急道:“你信我,我不会让他插手的,但至少你得完成作品——你不能让他找到理由——”

他的掌心冷得不像话,对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刃立刻触电般松开手。年轻人佯装镇定的外壳正在一片片碎裂,长长地吸气却止不住颤抖的鼻息,用力抹了一把脸。

“我不敢,”他红着眼睛道,“我不敢再信你了。”



-------------



涛然医生没在现场停留太久,他接到个紧急会诊,不得不先一步离去,走之前还客客气气与节目组打好了招呼。丹恒回到工作间时,被工作人员转述了留言:叔父虽然走了,但留下了满怀的期待,希望他结合家庭背景,设计一款体现救死扶伤精神的印花。

幸亏那人走了,不然丹恒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镜头前当场失控。

其他选手的亲朋在一番交流后也纷纷离去,把空间留给各位选手,工作室又恢复成紧锣密鼓的赛场。年轻设计师眼圈还泛着红,在周遭微妙的脸色和窥探的视线中走回自己的座位,瞪着桌上的平板电脑久久不语。规定的设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但他进度始终为零,脑子和屏幕俱是一片空白。三月七和穹不知道好友刚才的经历了什么,看着他失魂落魄,心急如焚,也不顾摄像机了,冲上来将人团团围住:

“丹恒,别这样,画点什么!”

穹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小声催促:“等会就要把图案交上去印刷了,你不能用一块空空的白布做衣服!”

“我知道。”

黑发青年用力咬着下唇,表情让两名好友心脏跟着攥紧。丹恒在他们眼里向来是最冷静自若,处变不惊的那个,是遇到再多挫折也会咬牙站起来的人。但现在的他看上去像淋着一场永远躲不开的暴雨,茫然又挫败,抬手捂住眼睛:“我……我只是…… 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坚持下去的意义。”

叔父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的,在他眼里丹恒已经成了对自己无用的家伙,更是忤逆他权威的罪人,医生的人脉比他想得要广,报复心也比他想得强,刃方才那语焉不详的话里已经透出他背负的压力。或许评委说的是真话,或许会出于愧疚尽力保住他的选手席位,但丹恒不想再欠一份人情,也不愿拉无辜者作挡箭牌。

他以为自己远离了过去,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没有丝毫长进,仍是那个无能为力,任人摆布的孩子。

“你怎么能这么想!”

穹急了,扑在他身前,挡住正朝这边移动的镜头,在人耳边说悄悄话:“不管那个老王八蛋说了什么,他就是故意刺激你的,你别上当!哪怕在布料上写几个难听的词,痛痛快快骂他一顿也比这样悄无声息的认输强啊!”

三月七簇拥在另一侧,硬把自己塞进两个男生中间,使劲点头,眼里噙着泪。

“求你了,丹恒,”她小声哽咽,“想想知更鸟,想想砂金,还有姬子、卡芙卡,刃——还有我们,那么多人看好你!你好不容易走到这里……”

他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那些赛场上的称赞和掌声,那些事后联络的合作洽谈总不至于都是假的,他原先踏进这个赛场时,想的还只是哪怕第一轮就卷铺盖回家也是收获。而他现在靠自己获得比之前多许多的东西,走出远比自己预期远得多的路,有了野心,有了愿望。

他的旅途不该结束——至少不该以这样卑微又不甘的方式结束。丹恒深深吐出一口气,放下手,抓起一边的画笔。

“……谢谢你们,三月,别哭,大家看着呢。”

女生抬起脸,对上他透出些许无奈的眼神,慌忙抓住穹的T恤胡乱擦了擦眼睛。

“我、呃,我的隐形掉了,我去厕所换一副。”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忙跑走了,穹还腆着张脸,装模作样拦住摄像师:“不准乱拍,别误会啊,我和她没什么……”

而丹恒已经不再理睬周遭的嘈杂,埋头画了起来。触控笔点按在屏幕上的质感很奇怪,他不怎么用这种高科技玩意儿,总觉得别扭,划了几下后直接掷开笔,换上自己的手指。

这样的创作反而更让他熟悉,那位美术老师上课上到兴起时,也会直接上手抹开粉笔线条,造出意料之外的效果。丹恒学会了这招,一度午休时偷偷用空教室的黑板练习,经常画到满手满袖子的灰,然后慌慌张张擦干净黑板,打理好自己,不教老师和叔父看出端倪。

那名暴君剥夺了他使用画笔的权利,但他永远都不知道丹恒一直靠这块教具暗自抵抗他的暴政,捱过了最难熬的时光。现在他用指尖作笔,在虚拟画布上肆意涂抹,不够精确,但足够发泄。他选了红色,在白底上涂出大而夸张的十字,这个标志在公众眼里代表毫无保留的人道与同情,但于他而言,这个保护和救治的符号没有保护他,也从未救治他。

这不过是一个审判的十字架,一个丑陋的伤痕,压在他肩上,蚀刻在骨头里。

他不在乎了,丹恒想。

如果这真是最后一场比赛,如果他非得被一辈子钉在这个十字架上,他宁可自己剖开伤口,让盘旋的秃鹫看见这具胸膛中已经没有可供它啖食的血肉,只有一把燃烧在空洞中的火。

青年一反之前消沉模样,但走上另一个极端,变得太过狂热专注,差点又吓坏了两个好朋友。他设计的印花料也和往常给人温润沉静的印象大相径庭,刺眼的红色十字铺满布面,其上攀附扭曲的黑色线条如同荆棘和毒蛇。设计师制作服饰时更用了十分夸张的轮廓剪裁,刻意加宽的肩部却配上紧缚腰臀的曲线,模特试衣时努力了半天才套上去,和他抱怨腿迈不开。

“步子迈小一点,”丹恒说,“想象你被蛇缠住腿的感觉。”

“呃,有点恶心。”模特做了个鬼脸。

“那就带着恶心的表情走。”

他的模特是个很高且瘦的金发女孩,性格奔放,很有主见,前几轮合作时设计师总会认真观察她的动作,对服装做些舒适度的微调,尽量不限制人的发挥,还从未这么强硬过。不过女孩没再反对,试着走了几步,确定自己不会在天桥上摔倒,又站在镜子前仔细看这件套裙上鲜血淋漓的印花。

“真不敢想象这是你做的衣服,”她说,“这太——疯狂了。”

“你觉得不好看?”设计师问。

“哦,不。”

丹恒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作品会被人评价为“疯狂”,但从前一日那血气翻涌的昏乱中恢复冷静后,他承认自己确实做了一件相当疯狂和荒唐的衣服。这件衣服在制作时已经遭到不少人的侧目和质疑,作为巡场导师的姬子没有对他的印花多作干涉,而是反复又耐心地提醒他控制情绪,慎重剪裁。年轻人那会的理智都忙着压制情感了,并没有听进去。

其他参赛者都在忙着调整服饰细节,还留在拍摄地的亲友团也再次来到工作室,旁观由他们参与设计的印花如何变作时装,除了丹恒外,每个人身边都围着家人和朋友,人声鼎沸的房间里,只有他这个角落格外安静和孤单。模特也看见了这一幕,不过她没说什么,耸耸肩膀,夸张的垫肩令这个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

“或许别人会觉得不好看吧,不过我喜欢,”她露齿一笑,“我家也开服装店,我会说服妈妈帮我买下来的。”

“你在开玩笑。”

“认真的。”

青年不以为意地笑笑,让她换下衣服去化妆,自己抓紧时间把最后一点缝纫工作做完,缝着缝着又站起身,走到离人群更远的地方,用力擤了擤鼻子。

这轮比赛只有六名参赛者,意味着从本场开始不再有安全席位,不是离成功一步之遥,就是离淘汰一线之隔。所有选手都必须留在天桥上直面评委,这次的主题是包含了亲友期待的印花,设计师们对此倾注了更多的情感,不知不觉都说了很多。丹恒排在队伍中间,心不在焉听着加西亚在自己左侧滔滔不绝,心想自己恐怕确实凶多吉少。

说来奇怪,他上台前还觉得自己做了足够的准备,愿意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接受最坏的结果,但真正面对来自台下的审视时,心脏却仍旧不甘地剧烈收缩。那些业内的顶尖人士在点评其他人时也没闲着,目光扫来扫去,数次在他身边的模特身上停留,有的面露好奇,有的不动声色,丹恒一张张脸看过去,一直看到评委席最末位。

但刃的座位前恰巧有一盏补光灯,炽烈的光芒将那人身影掩在阴影里,教他窥不见神情。

“丹恒,轮到你了。”

姬子点评完了加西亚,见他目光游离,出声提醒道。丹恒收敛心神,背在身后的手拧起来。

“我的印花灵感来源是红十字,”他缓缓道,“这是医疗行业的标志,我的……亲人,希望我在印花上体现救死扶伤的精神。但他崇仰的精神似乎从没有庇佑我,这些蛇和荆棘才是我所面对的东西。”

青年说到这,稍作停顿。他的喉舌在鼓动,劝诱他曝出一切,在天桥上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场。但他最终独自吞下哽在喉中的刺,略显生硬地将话题转回服装设计思路,三言两语介绍完毕。虽然他没说出那些惊骇的事实,但在场的人都看出这些印花和服饰里的挣扎,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

“抱歉,我只能从服装本身出发,实话实说。”

最后还是姬子先开口,表情凝重:“在巡场指导时我提醒过你,别太放纵自我,挑战过于超出能力范围的东西。虽然比赛鼓励大家释放情感,但前提是不偏离主题,这毕竟是《量体裁衣》的天桥秀,而不是……先锋艺术展。”

“印花很漂亮,但太密集、太混乱了,不适合出现在衣服上。”

卡芙卡的嗓音依旧轻柔,美目流转,望进年轻人微微暗淡的眼睛:“我能看出来你有很多不愿面对又不得不提及的东西。吃过不少苦头吧?”

青年没出声,默认了这个答案。

“那为什么不详细说说呢?故事感可以给作品加分。”

丹恒咬住下唇,片刻后回答:“如果必须要靠额外叙述才能获得你们的共情,那我的作品已经失败了。”

“你真是个倔强的家伙。”

卡芙卡摇摇头,结束了她的点评:“阿刃,到你了。”

最后一位评委的身影仍藏在灯后,但丹恒能想象出那人的红眸正盯着台上的自己。男人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坐在身边的卡芙卡偏过脸,用目光催促他,对方终于慢吞吞吐出几个字,言语间凝着化不开的冰:

“我很失望。”

丹恒一阵恍惚,指尖发凉,仿佛自己回到第一场比赛,那个人也是这么坐在台下,高傲又戏谑地调侃那件以他为缪斯的亚麻混织品。但此时的刃声音更冷淡了,大约是先前营造出的一切假象散去,他们又回到了互相看不顺眼的原点:“不完全因为这些印花和这件姑且称之为衣服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发挥失常的时候,虽然在比赛里,一次失误就可能致命,但这不是你最致命的弱点。

“没发现么?你——完全听不进别人的建议。不是加点花边,修改领口这样不痛不痒的建议,而是涉及更本质的……理念。

“你太过执着于靠自己下决定,姬子小姐劝阻过你别太冲动上头,相信你的那两位朋友应该也说过类似的话,甚至……”他稍作停顿,似乎想起些什么,又很快轻飘飘绕过去,“甚至在之前的比赛里,其他人也这么劝诫过。但谁也没能动摇你的决策,哪怕你已经意识到有些决策并不正确。

“这不算坏事,姑且称道你一句坚持自我吧,但也可以换个词——刚愎自用。”

话说到这其实已经够了,即使这位评委一向以毒舌著称,这些评论也太过沉重,甚至超出作品范围,矛头直指设计师本人。但刃似乎犹嫌不足,在现场沉默数秒,姬子正准备在气氛更尴尬前开口接过话头时,又听见男人轻声补了一句:

“一次固执导致的失败不算什么,两次,三次,都可以挽回。但假如你意识不到这些顽固的存在,它们最终……会让你变成你最厌恶的模样。”



----



赛况已逐渐分明,穹和加西亚这次的发挥也不佳,三个平日里不怎么对付的男士流落到低分组,不得不被赶回后台,等着评委商讨出最终的判决。

加西亚这两场发挥都不好,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他现在像个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地坐在角落喃喃自语,时不时抬眼瞟一下同样面色难看的丹恒,将自己通过的希望全押在对手身上。他是有点侥幸心理的:哪怕自己的服装被评委们批评得一无是处,至少这些差评没上升到他自己,差劲的作品怎么想也比一个差劲的设计师要强。

比起他们两个,穹对自己的分数反而没那么在意,他的注意力都在自己室友身上。丹恒回到等待区后就没再吭一声,只是盯着自己扭绞得通红的手指发呆,无意识撕咬下唇的干燥死皮。

灰发男生数度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隐隐意识到丹恒似乎和刃之间结了什么怨,评委说的那些话另有隐情,但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只能一屁股坐在朋友身边,垂头丧气地用脚碾地板,半晌后冒出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约过你去家里打棒球的。”

黑发男生终于动了动,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我妹这次又抓着我反复强调了,你一定得去。”

“嗯。”

“不管我们谁离开了,这个约定都不变。”

“……嗯。”

穹咬咬牙,终于忍不住了:“我觉得刃说得没道理!比起我们两个,你明明是那个想得最多,做决定最稳妥的人……他说的那些情况只是、只是偶尔发生的事……”

他的声音逐渐小下去。丹恒又动了,这次发出一声疲惫的轻叹,一句话终止了同伴替自己的辩护:

“他没说错。”

再然后他又不肯说话了。

等待区的沉闷一直维持到工作人员进来,通知他们回去听取最终结果。丹恒跟在穹身后,脚步像灌了铅,沉重地几乎抬不起来。上天桥时他终于看清了刃的身影,男人靠在座椅上翘着腿,姿势仍旧挺拔优雅。他的余光一定捕捉到了黑发青年的视线,但不知是不愿,还是不屑,他始终没有反应,盯着面前某个虚空的点,侧脸角度未变分毫,凝成一座无悲无喜的雕像。

丹恒以为自己已经燃烧殆尽的五脏此时又沉甸甸坠下来,在身体里绞拧着疼痛,挤出一股股无望的酸涩。

他们完了,不论是他还是刃,都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掐断了这段机缘。他大约几分钟后就会告别这个舞台,没有机会去参观编辑部和工作室,接下来只能想办法驻留在这座城市谋生,又或者回到那座小城,继续和曾经逃离的家庭一笔笔算那些烂账……总之,丹恒的未来不再和刃存在任何联系。

穹是最先离开天桥的,他发挥失常,但仍在安全线内。丹恒和加西亚成为濒临淘汰的人选,青年的视野已经被灯光闪得有些模糊,只能听见姬子的声音,看不清台下那一张张脸。这个场景多熟悉啊,在他踏进这场逐梦之旅,兴奋又忐忑地度过第一个晚上时做过同样的噩梦,梦中也有这些看不清脸的人影,语气生硬地宣布他的失败。

现在梦该醒了,他的旅程也要结束了。

“加西亚先生,你的印花本身设计还算精美,但排列太稀疏,不仅不能体现出质感,反而显得十分廉价,完全不符合《量体裁衣》的预期水平。”

姬子比起梦里那个没有脸的主持人要温和许多,由她宣布比赛结果,听上去似乎没那么残酷。她先对另一名选手宣读评委的结语:“而服装设计这块,我们认为你近几期作品同质化过于严重了,以至于看见那些花朵般的裙摆就知道是出自你手。

“时装界没有一招鲜吃遍天的说法,难看的严重程度永远比不上乏味,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加西亚涨红了脸,嘟囔了几句,但没有反驳,毕竟不久前他的偶像还亲口点评那条裙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没道德的游客在景区展览品上盖了几个‘到此一游’的戳”,这无疑对他打击颇深。姬子又转向了丹恒,年轻人在她的注视下不自主绷紧了身体。

“丹恒先生。”

红发主持人却没有先对他的设计做出什么评价,而是柔声道:“我们仍不太了解你经历了什么,但你似乎通过这次比赛越过了一道坎——虽然用了这样极端的方式。这件作品不值得称赞,它的确有失水准。

“就像刃说的那样,这次失败可以被理解,但它仍旧是失败。比赛进行到这个阶段,一次失败就可能意味着淘汰。”

丹恒扫了眼仍坐成一桩雕像的刃,点点头。姬子又继续道:“或许你曾经因为孤身一人而不得不习惯依赖自己,但如今已不是过去,你认识了新的朋友,行业中的佼佼者,还有更大的客户,你应该学着相信他们。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但这些羁绊——会让你迈向更宽广的未来。

“因此我们决定这次,”红发女性停顿了几秒,面朝天桥,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让你留下。丹恒,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示意年轻人先行离开,将剩下的空间留给淘汰选手作临别赠言。丹恒沉默着,朝台下微微鞠了一躬,扭头走下天桥,步履如飞,却在迈进后台时重重踉跄一下,差点和蹲在帷幕后提心吊胆的穹和三月七撞得人仰马翻。那两人将已经脱力的青年抱了个满怀,用力拍着他清瘦的后背,说不出话,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瓦兰德曾经偶然在闲聊时问过丹恒,为什么愿意在赛场上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两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同伴。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从业时间比他们久,见识过各种阳奉阴违,口蜜腹剑的把戏。他当时直言不讳,说自己虽然贯彻公平竞争的原则,但绝不会与对手成为朋友,也告诫丹恒保持戒心。

丹恒能理解他的好意,也知道他和另两人说过相同的话。男生女生嘻嘻哈哈,将这件事当玩笑讲,丝毫没有因为这些话生出嫌隙。丹恒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他曾独自走过漫长又黑暗的路,但从未放弃抓住靠近身边的每一星灯火。他拥着那稍纵即逝的温暖,就能咬牙爬起来再撑一段,一段又一段走下去,等待属于自己的黎明。

那些他追逐的光……会消失,但总归有被自己牢牢握住的东西。

疲惫不堪的年轻人从浑身发冷的黑暗中抽身而出,拥紧同伴的肩膀,头深深埋下去,掩住喉间一声泣音。




tbc.



=============



-- 不怎么愉快的一章,写得也很痛苦,写一段就要跳起来打军体拳,又很担心自己的水平不能被别人共情……

-- 有一句用烂的话叫“童年的不幸要用一生去治愈”,后来又看到一个说法,大意是“逃离原生家庭后最崩溃的是,发现原生家庭的糟糕性格终于出现在自己身上”。这里的丹恒其实也想表达类似的感觉,他希望逃离过去,并没有发现自己被这个顽固的叔父影响,性格里已经呈现出同样的偏执。而后被找上门,加上被算计以及失恋的感觉,彻底点爆。

-- 这篇连载在一开始就说,想写一个没那么成熟的丹恒。其实很多时候大家可能已经习惯他稳重可靠的形象,但后来觉得,包括游戏里的丹恒,其实也只是一个刚成年,从长久的折磨中释放,对过去和未来都心存迷茫的年轻人。他之所以显得冷静靠谱,是因为曾经无人可依仗,但他在旅途中学会了向同伴敞开心扉(瓦尔特先生,对此你有何指教,我也会说出我的想法)这也意味着一种转变

-- 我不会给他过高的期待,我希望能在游戏里看到这条小龙成长的曲线,也想尽量在不ooc的情况下写出他的另一面,希望如此吧(笑




夜雨闻铃ING

【那莱】再诞·0&1

全文已完结并放上红白,LOF不让一口气发那么长所以在这边会按章节发,计划一周发完。没看见更新就是被屏了。


↓阅读前请确认以下事项。

*非典型校园pa,私立中学校长那&学生莱。

*现架/社会背景杂糅,作者是云,谢绝考据。

*私设如山,原创配角很多。

*部分文段使用引用格式是为了确保阅读体验,文字是我自己写的(太久没用LOF感觉它多了很多我看不懂的花里胡哨的新功能……)。




【那莱】再诞


0.

(教书育人的过程,也许会充满“惊喜”。)

 

        校长室位...

全文已完结并放上红白,LOF不让一口气发那么长所以在这边会按章节发,计划一周发完。没看见更新就是被屏了。


↓阅读前请确认以下事项。

*非典型校园pa,私立中学校长那&学生莱。

*现架/社会背景杂糅,作者是云,谢绝考据。

*私设如山,原创配角很多。

*部分文段使用引用格式是为了确保阅读体验,文字是我自己写的(太久没用LOF感觉它多了很多我看不懂的花里胡哨的新功能……)。




【那莱】再诞


0.

(教书育人的过程,也许会充满“惊喜”。)

 

        校长室位于办公楼上采光最好的一排房间中央,如同一尊空心的王座静静俯瞰着黄昏暮色下空荡荡的校园。那维莱特跟在身材娇小的女性后面走出电梯,迈进天井上瀑布般流下来的橙色光柱里。锁着的房间门头上下并排插着两块铝制的门牌,上面写着“校长室”,下面则是龙飞凤舞的花体字“芙宁娜·枫丹”。

        “昨天特意让管家请清洁工人来打扫了,空调和饮水机都彻底清洗过,可以直接用,”女子轻车熟路地走到沙发上坐下,双手蝴蝶般优雅地落在膝头,“我不知道你对办公环境有什么偏好,就没做新装潢,横竖不会在这里待太久,有需要的话你按自己想法来吧。师生名册在办公桌左手边最下面的抽屉里,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我做了标记,或者开完全校大会你去问希格雯也一样,麻烦的刺儿头基本都在她那里挂过名。”

        “谢谢,芙卡洛斯。”那维莱特说。

        “没什么,反正我不能再在这‘混日子’了,总要找个可靠的人把活计交出去——在老头子们眼里,我在这儿就是不务正业,连名字都不能用真的,不然有辱门楣,还要专门塞俩人进保卫科,说是保护我的安全。但可笑的地方在,当我提出冒用妹妹的身份时,竟然没有人坚决反对,”女子毫不掩饰轻蔑地哼了一声,“芙芙倒是确实不介意我这么做,还说什么‘反正我在国外,姐姐随意’,那丫头是一点都不防我的。

        “但说回来,那维莱特,这回我没存什么坑你的心思。即使这里有些所谓的‘问题儿童’,并且有些孩子因为家境优渥脾气古怪,”说到“优渥”一词时,她稍稍抬起眉毛,露出一个近乎不解的神情,“但真正从骨子里就道德败坏的不多。

        “初中生嘛,就算有些个头蹿得快,看起来人高马大,实际上多数还是大号小孩,热血上头啥都敢做,一意识到自己捅了娄子就慌神,好懂又好玩。和他们相处起来,退一万步讲,也比应付家里的事情透亮痛快得多。

        “虽然我不建议你和学生做朋友,但整体来说,在这里待着感觉不坏。日后你哪天像今天的我一样卷铺盖走人了,八成也会觉得舍不得这儿的。”

        她是真的喜欢这所学校,不然素来一针见血言简意赅的人不会絮叨这么多,那维莱特想。

        “你把学校的管理权转给我了,以后又打算去哪儿?”他问。

        “我?还能去哪儿,回家打理家务事呗,这次回去怕是再难脱身了,好一个无期徒刑,无聊透顶。在那之前计划飞去芙芙那里玩两天,她说想我说好几次了,正好最近科考队有安排一次休整,难得都有空。”

        芙卡洛斯一边说着,一边轻车熟路地走到饮水机前用航空杯接了半杯水,一鼓作气喝掉,继而又回到沙发前,侧头望向墙上的抽象画。深浅浓淡不一的红蓝色块在画布上交错铺陈,无从寻觅开端与终极,倘若不是画框的右下角用白油漆潦草地写着它的名字“重生”,作者的创作意图几乎连猜测都无从下手;而即使有名字,它对解读画面的作用也微乎其微。

        那维莱特走到办公桌前,将转椅的座垫高度由最高调到最低,瞟了一眼桌面玻璃板下压着的全校办公室通讯录,拉开先前对方点名的抽屉取出名册。除了按标准格式填入的信息,在载有“重点关注对象”的纸页上,还有不少额外的批注。

        男人只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页,就预感到自己接下来的工作可能会充满“惊喜”。

        “‘烘焙水平极佳,可以在有工作人员协同的情况下批准把食堂烤箱借给她用,但如果看到她把空气炸锅带进教室请阻止’?”

        “娜维娅的手艺真的很妙。”

        “重点不是这个。”那维莱特叹气。金发少女的姓名后面用红色加粗记号笔写了“校董”二字——很好,一个学生,一个未成年人,校董。私立学校真是足够自由奔放。

        “哦对,我好像确实有件事情忘做了。来,带你在学校里转了这么久,办公室也来好几次了,还没给你看我最宝贝的收藏呢,差点灯下黑把它们忘了,”芙卡洛斯招呼那维莱特走到文件柜旁,从自己的钥匙串上解下一枚钥匙递给他。一缕被夜色稀释的残晖正好落在最下面那扇抽屉门上,“收好,这里的东西要是丢了,可能会出大事的。”

        上锁的柜门一打开,那维莱特微微眯起了眼睛。室内光线不算亮,能有如此强烈的反光的物件——

        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堆满了大半个柜子的……刀?

         “厉害吧?有几把特别漂亮呢,”芙卡洛斯从里面拈出一把小猎刀托在手上,木质刀柄光泽温润,刀身上的黑白条纹拼凑出版画般的泰坦蚺图案,“老师从学生手里收来以后统一交到校长这儿,在我来之前就是如此。标签上都贴着主人的名字,等他们毕业了要是能想起来讨还再还回去,也有特意跑过来告诉我不要了任我处置的。

        “我可以相信学生带刀来学校并非出于恶意,他们可能只是拿来炫耀或者想削个水果,但毕竟少年人血气方刚,要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就太可惜了。啊,那对拳套……其实这玩意儿不用收,但老师看见就拿走了,省得留在学生手里叫他们心惊肉跳,最后索性统统堆在校长室,我还得专门给它套个防割袋。你要是什么时候不太忙,可以把它还回去——那孩子叫莱欧斯利,正经有几分从事这行的天赋来着。”

        “好。”那维莱特应下,在将抽屉重新落锁前忍不住又多看了它一眼。

        很难说拳套这东西没有攻击性,但沐浴着黄昏时分稀薄的日光,位列一众锋芒毕露的锐器中间,它的轮廓出乎意料地显得柔和且含蓄。

 

 1.不期针芒 

(那恶意如此直白,对象又如此特殊。)

 

        那维莱特很快就和那双拳套的主人打了个照面。即使他打算在正式开学后的第二天——前两天的校务安排实在太满,对一名新入主的校长尤其如此——就将东西物归原主,然而在计划的前一天,救护车的警笛声便硬生生把他从杂事里拖了出来。

        他目送闪着红蓝警灯的特种车拐出校门扬长而去,拿起桌子上的座机,拨通保卫科主任的电话,询问对方出了什么事。

        “啊,那维莱特先生,您看到了。我也刚赶过来,还在问话,应该是一群八年级学生在教室门口把一个九年级的给打了,救护车是校医院值班医生希格雯赶过来做完检查后叫的,因为被打的那个学生爬不起来。”

        那维莱特把没有握持听筒的左手食指按在太阳穴上。

        很好。学生打架,打群架,一群人打一个,就在他正式走马上任的第二天,校长室门牌上的名牌还没来得及换新的,甚至闹到需要教职工报警叫救护车来——

        “希格雯小姐在你旁边?请她听一下电话。”

        短暂的嘈杂过后,听筒里响起属于女性的声音:“校长您好,我是希格雯。”

        “情况怎么样?”那维莱特单刀直入。

        尽管对方只是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校医,但能被芙卡洛斯称赞的医术和医德,足以让他取信她对情况的判断。

        “如果您指打人的愣头青们,那么好极了,除了有一个可能因为太激动导致手指轻微挫伤,其他人都毫发无损。如果您想问挨打的那位,我想应该不严重,那小子嚎叫得非常有活力和后劲儿,我叫救护车是因为他怎样都不肯起来。年级主任刚刚跟车一起走了。嗯,‘肇事者’都是一个班的,他们的班主任因为开学前的体检查出来一点问题,一直到现在都在住院,大概没有精力来处理这件事……”

        新校长觉得太阳穴上的血管在跳。女校医的语气柔和轻快,显然在一名医生的视角下,斗殴事件的后果不算严重——好吧,这算相当不错的好消息。

        “班主任和年级主任都不在是吧。那,不管是谁,至少叫一个了解情况的到我这里来一下。尽快。”

        “明白了,”希格雯说,旋即那维莱特听见她和学生们说话的声音,他没有挂断,耐心地等着,直到听筒里再次传来说话声。

        “喂,校长先生,您还在听吗?”

        “在。”

        “好的。你们,你们,不要扎堆,回教室去——我和莱欧斯利马上就去您那里——哦,詹娜,你也先回去上自习。好姑娘,不要害怕,没事的。去吧。”

        挂断电话以后,那维莱特没有立即将听筒放回原位,任由忙音嘟嘟嘟地在耳边回响。

        以他出类拔萃的记忆力,很容易将希格雯口中的名字与芙卡洛斯的话和名册上的资料对应起来。莱欧斯利这个名字是被前任校长在名册上打了重点标记的,但她留下的信息却是少有的语焉不详。

        ——很会打架。

        ——(怀疑,无确切证据)谎报年龄。

        前一句好理解,后一句是指什么?

 

        希格雯和莱欧斯利很快登门,那维莱特示意希格雯落座,医生没有推辞,自如地在沙发上坐下,和她同来的少年则自觉站到了茶几边上。

        尽管置身于校长办公室里,动作也是标准的眼观鼻鼻观心,然而从表情和姿态上观察,这个叫莱欧斯利的初中生完全没有理亏或畏缩的模样,腰板挺得笔直。他的发型凌乱得相当有个性,体格算不上魁梧,身高与那维莱特相仿,希格雯和他站在一起时,即使踮起脚,头顶怕也只能勉强够到他的肩线。

        那维莱特将手机轻轻扣在桌面上。

        “保卫科的戴维斯刚将八年级走廊的监控视频提取出来传给我,我用四倍速看了下,”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群架的场所选得很刁钻,走廊和楼梯间的摄像头都只能扫到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稍晚一点保卫科会去研究校内到底需要加装多少探头,但方才发生的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希格雯小姐,以及这位同学——”

        “莱欧斯利。”在那维莱特稍有停顿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男生开口接下了话头。

        他吐字清晰,然而声音有点嘶哑,难以分辨本色,听起来像是处在变声期中游。

        “嗯,我知道你的名字,莱欧斯利同学。芙宁娜女士和我交接工作时顺口提起过你,我原本也打算请你来我这里一趟,但今天这个见面的事由还是有点,超出我的预想了。”

        二人对话时,希格雯微微侧头望着窗外,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我也很遗憾以这种方式给新校长留下第一印象,”少年神情坦荡地迎向那维莱特略带审视的视线,“群架的确是我挑的头,这也是我和希格雯医生同来的原因,真要追究责任,其他人总越不过我去。但——无论校长先生是否相信,我并不喜欢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

        希格雯听着这话,轻轻抿唇一笑。

        “校医室荣誉伤号说这话总觉得可信度存疑呢。”她说。尽管语气有些责备,但显然并没有真正生气。

        “总是需要顾虑下手太重的后果,伤到自己也是难免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维莱特觉得这个学生在提及“伤到自己”的字眼时语气有些生硬,然而眼下他无暇关注这个细节,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他们不要跑题:“现在的情况是,录像残缺,而且包括希格雯小姐在内,没有老师目击第一现场,所以,这个问题暂时只能问你——莱欧斯利,但我会去找其他学生核实。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年开口时,脸上浮出不加掩饰的嫌恶神情,如同一名爱洁的人拉开抽屉后见到了乱爬的蟑螂。

        “挨揍的那家伙欺负我们班上的女生,”和神色相悖的是,他的语气低沉而平静,仿佛已经将这番说辞演练过很多次,“从上个学年就开始了,甚至趁人少动手动脚。当时初中部有九年级的克洛琳德学姐坐镇,他还不敢太过分。学姐现在升去高中部了,他大概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大展拳脚’,所以直接跑到我们班门口叫嚣,一只脚已经踏进班级门框了,而且措辞很难听,可以算作侮辱——我不想在校长室里复述那些脏人耳朵的语句,当然,如果您一定要听,也不是不行。”

        那维莱特盯着少年的眉心。

        很多监控探头并没有录音功能,且加速看视频会导致人声的严重失真,他一时还真没法确认这个说法的真实性。而莱欧斯利口中的“克洛琳德”,他同样有印象,那女孩是芙卡洛斯笔下唯一和眼前少年共享了“很会打架”批注的学生。

        如果说能够取信于人的自陈是一门艺术,莱欧斯利显然已经将其熟练掌握,光是那份磊落态度,就足够让人心生好感。再者,倘若事情果真如他所言,那么他确实是站在了道德高地上——唯一且极为重要的前提是,被打的那个学生没有大碍。

        “没有其他要补充的?”

        “哦,有一点,”少年道,“如果您愿意相信我刚才说的,那么现在大概在担心挨揍的那家伙,毕竟,英雄、普通人和渣滓在法律上的权利没有区别。除了自己有注意,我也要求过其他人,不要用脚踢或者踩躯干部位,不要踹裆和打太阳穴,他们有照做。所以那小子最多只是看起来惨,不会有生命危险,假若没有谁下手重了把他打成骨折,即使拿去做司法鉴定也不会评上伤残等级。我们——我要求其他同学揍他,只是为了让他像那个女同学一样,”他说着恶狠狠地皱了一下眉,仿佛不得不将二者相提并论令人作呕,“体会一下被当众羞辱的感觉,能打出记性最好。毕竟,有些……是听不进去人话的,只能用更原始的方法来沟通。”

        娃娃脸校医轻轻在沙发垫上向后一靠。她像是对窗台上的水培绿植很感兴趣一般,专注地盯着它。

        被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了一下,那维莱特拿起来,发现是跟随救护车的老师发来的信息。

 

        X光和CT都照了,学生哼哼胸痛所以导诊台开了绿色通道,不然没这么快。片子刚拿到,医生说看起来确实惨了点,但没有大碍,以淤伤、挫伤为主,去处置室清洁消毒包扎就可以了,不需要缝针。家长已经通知了,正在往医院赶。

 

        那维莱特放下手机,重新打量起茶几边的初中生。

        在他过去的经验和概念里,别说十几岁的毛头小伙,便是人情练达的中年社会人,热血上头的时候也可能会使用原始的暴力手段来表达自己,不计后果甚至酿成惨剧的案例亦不算罕见。至于中学男生,为了赢得小姑娘芳心争风吃醋导致斗殴的事情比比皆是,只是有一点格外值得注意。从监控来看,在莱欧斯利率先挥拳并发出动手的指令以后,班级里恐怕得有一大半的男生饿虎扑食一样拥了上去,在监控探头的盲区里大概率需要轮替两回才能让这场群殴做到雨露均沾,混乱中甚至还冲过去了几名女生。

        这不像是中学生间突发的个人情感矛盾,那种事不会有如此强的凝聚力——像狂暴的海啸一样,来得如此迅疾猛烈。

        的确是同仇敌忾的可能性最大。

        而且力量差距如此悬殊的群殴,竟然只留下了“看起来惨了点”的皮外伤。

        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理解芙卡洛斯对莱欧斯利谎报年龄的怀疑了。如果不是对方那明显还没度过变声期的嗓音,他也得怀疑一下,如此突出的正义感、号召力、约束力和自我保护意识同时出现在一个未满十四周岁的男孩身上的概率,到底有多大。

        “嗯,还有最后一点就是……我不想影响,至少在可能的情况下,尽可能小地,对学校和老师造成负面影响。虽然实际上还是不可避免。抱歉。”

        莱欧斯利语毕后的十几秒里,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随后希格雯像突然惊醒似的抬头觑了眼墙上的石英钟,旋即向后收了收腿,双手撑膝站了起来。

        “我想时间差不多了……校长先生,医院那边有消息了吗?”她问道。

 

        那维莱特正式就任的第二天下午,基本就在处理初中部的群体斗殴事件中度过。

        最核心的两名当事者的监护人,准确地说,双方的母亲,连同主动找来要求作证的八年级女生詹娜,和来了就没走过的莱欧斯利与希格雯,硬是把原本大到空旷的校长室营造出了热热闹闹的氛围——尽管是热闹得剑拔弩张。

        詹娜在走进校长室时,众人都看到了她身后有好几个人——都穿着校服,有男有女——在走廊里探头探脑地向室内张望,而莱欧斯利看见她的时候,脸上闪过了一丝大概率意味着不赞同的神情,但他什么也没说。

        詹娜是个个子不高、身形也瘦削的女孩。她走进房间时脸上挂着近乎破釜沉舟的神情,然而面部肌肉和微微缩在袖筒里的手都在发抖。希格雯征得那维莱特同意,示意女孩坐在自己身边,似鼓励又似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在詹娜几乎以不同视角对莱欧斯利的说辞做出佐证并表示自己在过去一年时间里一直被群殴的受害者骚扰时,那个男生的母亲如同被按了开关般“刷”地站了起来,语气尖锐地开口道:“我儿子才不会眼瞎看上你这种干瘪的小——”

        最后那个颇具侮辱性的词被玻璃碎裂的声音盖了过去。

        把杯子丢出去的校医抬了一下眼皮。

        “手滑,抱歉把您的鞋子打湿了,幸好这杯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莱欧斯利,拿工具来打扫一下。詹娜,把手给我,不要害怕。”

        “罪魁祸首”转去洗手间的当口,皮鞋连同袜子都被溅上水迹的妇人站在瞪着女校医和坐在茶几对面除了表示愿意赔偿医药费以外再不发表看法的女人,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胸脯在剧烈地起伏。

        “……这位女士。”

        莱欧斯利提着拖把和扫帚走出洗手间时,第一次从新校长的吐字中感受到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我并非不能理解您此刻的心情,任何一位为人师者都不会希望发生这种事。关于态度问题,莱欧斯利已经向您道过歉了,他的母亲也愿意支付检查和治疗费用。至于您方才向校方提出的赔偿事宜,我安排了法务部来对接,他们的工作效率还不错,您应该已经收到了有关信息,稍后也可以与其详谈。同样的,这件事的调查还没有结束,我会督促老师们尽快给我一个可靠的结论,如果莱欧斯利和詹娜在说谎,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他们和其他动过手的学生会在学校可以做出的合理范围内受到最严厉的惩处——倘若需要走法律程序,我和所有老师都不会包庇这些参与斗殴的学生,”他的语气坚定而不容辩驳,如同一台毫无情感、执掌公道的机器,只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口吻急转直下,森寒如冰,“但我希望您注意一下,校长室有室内监控。请您不要,空口无凭地,攻击我的任何一个学生。”

        “请抬一下脚。”莱欧斯利用扫把点了点妇人鞋尖旁的一片碎玻璃,她触电一般跳开。

        两个人有一瞬间挨得很近,即使对方的语气和动作没有表现出敌意,仅凭体格差也足以让她本能地产生危机感。

        “抱……抱歉,我失态了。”她说,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莱欧斯利的母亲。

        足底因为浸泡而传来细微的不适,从校长那里得到警告的恍惚还在脑袋里嗡嗡作响,然而从见到殴打自己孩子的罪魁祸首及其监护人后一直萦绕心头的疑惑忽然明确了面目——

        坐在她对侧的中年女性脸上看不出歉意或愤怒,连装出来的也没有,但同样也没有半分自得。她把两只手并排摆在茶几边缘,无意识露出手腕上并不显眼却价格不菲的女式手表。而这位显然并不需要为衣食发愁的女性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目光打量着正在低头扫地的儿子。

        她愿意接受合理的赔偿要求,却一句话也没有为自己的孩子辩驳或开脱;而且莱欧斯利的样貌,和这个女人,连半点牵强的相似都没有。

 

        关于斗殴事件的讨论告一段落后,刚刚过了放学时间,学生大多已经涌向食堂。被殴打者的母亲一言不发地率先走向门口,然后是莱欧斯利的母亲,她挂着梦游般的表情向那维莱特致意,然后叫住原本准备离开的儿子,微微仰脸看向他——她个子不算高,即使穿了高跟鞋,要和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初中男生对视,依然需要仰头。

        “你——”

        莱欧斯利挑眉,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像是没想到她会和他讲话。不过他还是在原地站定,等待她说下去。

        “总是这样,”女人的声音不大,客观来讲语气音色甚至可谓温和悦耳,内容却令人齿寒乃至毛骨悚然,“总是这样,莱欧斯利。你这……你,怎么不去死呢。”

        那维莱特收拾水杯的动作略有停顿,希格雯感到詹娜抓着自己胳膊的十指骤然收紧,就连前来为儿子讨要说法的女性都重重抖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白日见鬼一般惊恐地看向母子俩的方向。然而被诅咒去死的少年却只是耸了下肩,脸上浮出类似于“我就知道”的神态。

        在语出惊人之后,妇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长室。她步履匆匆,差点在楼梯口崴到脚,但还是坚决地离开了。

        “莱、莱欧斯利……”詹娜有些迟疑地开口。

        “见笑了,别介意。她只是脑子不太正常,又一向看我不顺眼罢了,和今天的事没有关系,”少年说着,语气在短暂的停顿后由嘲讽转为平静,“那维莱特先生,希格雯小姐,如果这里暂时没有其他事情,我们就先走了,再晚两分钟,学生食堂连最难吃的菜都得只剩底子了。”

        “哦,詹娜,等下,一起。校长先生,你那杯子多少钱?我应当赔你的。”女医生向走廊伸头确认两位家长均已离开,面带歉意地望着大领导。

        “普通玻璃杯而已,再买一只就是,不必挂怀。去吃饭吧。”那维莱特说。

        他很清楚,学校食堂有几个餐厅无论什么时候去都可以点餐现做,莱欧斯利不过是想尽快离开此地而随手扯了五脏庙这面大旗。

        收拾好房间后,那维莱特也离开校长室准备回家。他坐电梯下到一楼,然后穿过门厅走下台阶。这会儿希格雯和詹娜已经不知所踪,而莱欧斯利却没有走远,他站在办公楼门前一株树冠浓密的悬铃木树下,在和另一个女孩子说话。那维莱特认出了那个女生——被芙卡洛斯打标记关注的学生拢共也就二十个出头,他记下了所有人的长相且能和姓名对上号。

        是高一的克洛琳德。

        当校长的无心偷听学生讲话,然而他去车库的方向正好也要经过那里,倒也没存刻意绕远的心思。莱欧斯利背对他,而克洛琳德显然看到并认出了他,但她也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继续跟学弟讲话,完全不在乎校长能否听到和听去多少。

        “……我早就想揍那玩意了,但毕竟教室离得不算近,他又每次看见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溜进男厕所,我总不能拿‘这货胆子太小’当打人的理由,而且我也不乐意脏手。你们班那个丫头怎么样?”

        “受了点惊吓,大体还好,她刚跟希格雯小姐一起去教师食堂了。如果你不放心,可以亲自来班上看看她,也是个强有力的威慑。”莱欧斯利说。

        “哼,有你在,我就不去了,那小混蛋色厉内荏,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以后都不会靠近你们班级门口三十米以内。虽然我前脚刚走你们后脚就搞出这种幺蛾子,但有一点要说——痛快。你小子,好打。不过,你在校长室喝茶喝了一下午?”女生脸上倏尔浮出些微同情。

        “没有茶喝。比起芙宁娜校长,那维莱特先生显然更喜欢喝白水。”

        “噗。”克洛琳德的同情明晃晃地变成了嘲笑,即使那维莱特已经离得特别近了,也没能让她收住表情。

        “咳。”

         校长先生终于忍不住咳出了声。莱欧斯利闻声扭头,扬起一边眉毛。看表情,他对那维莱特的出现有些意外,甚至可能产生了误会;而那维莱特却想起了全然不相干的事。

        从小到大,除去恶意中伤,他还从未在家门外因礼节有亏被指责过。论喜好,他的确是更偏爱喝水,然而无论如何不至于连待客需要泡茶的道理都不懂,只是把行李搬去出租屋那会儿,塞满茶叶的箱子被搬东西搬晕了的司机落在了家里——偏偏就是这么巧。

        无论如何明天就得带过来了,那维莱特想着,面不改色地从两名学生身边走过。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开后,黑发少年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意识到女生的手在眼前挥来挥去才回神。

        “……好了,你刚不还说饿了么,还不赶紧去食堂,别一个劲儿盯着那维莱特先生看了。”

        “说起来,‘那维莱特’肯定不是常见大姓,但我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有没有印象?”莱欧斯利拧着眉头问。

        “见过啊,校园网首页上挂着呢。”

        “不是这个。应该是很久之前,但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看到的了。”

        克洛琳德双臂环胸,斜了学弟一眼。

        “噫。拜托,你要套言情小说桥段也挑个靠谱的对象好吗莱欧斯利,别往校长身上扯,我鸡皮疙瘩都快掉地上了。少废话,快点滚去吃饭。”




待续


0和2太短,会和后面一章一起发,其余章节单列。

夜雨闻铃ING

【那莱】再诞·2&3

2.慈睦镜像

(有被爱的孩子,就有不被爱的。)

 

        快递纸盒打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被泡泡纸包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内容的物件。因为扎得太厚太紧,那维莱特不得不用裁纸刀才将包装剥下来,在被划开的豁口足够大以后,一片红色的信封直接从里面滑出来掉在地上。他猫腰将其捡起,看到信封背面还贴着张浅蓝色的便利贴。

 

嘿,那维莱特,我猜你拆得肯定不轻松,但它从里到外都超级易碎,我只能过度包装。姐姐说她要订婚啦,我马上回国,但东西太多不好带,先把给你们这些人的礼物挑一些占地方的寄了...

2.慈睦镜像

(有被爱的孩子,就有不被爱的。)

 

        快递纸盒打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被泡泡纸包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内容的物件。因为扎得太厚太紧,那维莱特不得不用裁纸刀才将包装剥下来,在被划开的豁口足够大以后,一片红色的信封直接从里面滑出来掉在地上。他猫腰将其捡起,看到信封背面还贴着张浅蓝色的便利贴。

 

嘿,那维莱特,我猜你拆得肯定不轻松,但它从里到外都超级易碎,我只能过度包装。姐姐说她要订婚啦,我马上回国,但东西太多不好带,先把给你们这些人的礼物挑一些占地方的寄了回来。这个宝贝可是我跑了十多天才捉到的,虽然翅膀破了一点,但已经是这一种里面最大最完整最漂亮的一只了,看在你快过生日的份上我才割爱,不许对瑕疵挑三拣四!

 

        没有落款,然而无论是笔迹还是语气都十足的芙宁娜——正主芙宁娜。

        这下子红信封和泡泡纸里露出一个边的黑盒子到底是什么都清楚明了了,信封是芙卡洛斯的订婚宴请柬,盒子里则是芙宁娜在国外采集到的蝴蝶标本。一只硕大的蓝色蝴蝶双翼平展静静伏在标本盒底的白绒布上,美丽的鳞翅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华彩。玻璃盒面的右下角用白色标签纸写着它的学名和采集信息,额外附了一条类似法律条款一样的注释——该物种未列入世界濒危物种名录或涉及《野生动植物种贸易监管法规》。

        那维莱特看了看除了电脑电话空无一物的桌面,继而环视了一下房间,目光在墙上的抽象画上定住。

        这幅画立意模糊笔触平板,并不是什么珍品,恐怕是芙卡洛斯的某一位前任留下来的,连挂绳都没有,它后面实际上是一块钉在墙上的白板,画框底部抵着板面下方收纳粉笔的卡槽,就那么放在那儿,甚至留出了相当长的一块空槽——

        正好放得下这个标本,还能让每个走进来的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再适合它不过的一个位置。

        至于便利贴所言翅膀上的瑕疵,纵是视觉敏锐如那维莱特,也要很仔细地看才能找出蝴蝶右后翅外缘上小小的锯齿状缺口。

        以芙宁娜的性子,回了国八成又要召集同社区里一起长大的朋友们胡闹两三个通宵。

        自从加入野外科考队,常年蹲在雨林、草原甚至高原冰川以后,她往往要三四年才会回国内一次,这个聚会于情于理推脱不得,然而想到此般场合每次到了散场时分都是他和芙卡洛斯来收拾一地狼藉的摊子和东倒西歪的友人们,那维莱特不禁感到头痛。

 


        芙宁娜的到访在两天后,比那维莱特预想得更早。其时校长室的房门虚掩着,身材娇小的蓝眼睛姑娘轻轻敲了三下门,然后探进来半个脑袋,悄悄左顾右盼。

        “……都敲过门了还藏什么,看见你了,进来坐吧。”那维莱特有些无奈地放下手里的文件。

        尽管芙卡洛斯和芙宁娜的外貌极其相似,但那仅限于安静状态下;只要有所言语或动作,姐妹俩的差异如同天地,极易辨别。

        “嘿,那维莱特,好久不见,”芙宁娜轻巧地跳过门框,双手背在身后大大方方地环视着房间,“我想看看姐姐选了个什么地方跟中学生们过家家,但要是先回家肯定会被老古董们围剿,很难立刻跑出来,所以一下飞机就过来了。

        “这地方真够偏的,倒是离机场不算太远,回市区也顺路。路上碰见的老师和学生大都很热情地跟我问好,有个女孩子甚至惊喜得要哭出来一样,感觉自己成了明星似的,这感觉真是久违,我明白姐姐为什么喜欢待在这里啦。算上暑假,她跟师生们有快半年没见了吧?还是有这么多人愿意和她打招呼和讲话,她这么受爱戴,一定是做了个很好很好的校长。”

        “是。不过,你就这么直接走进来了?”

        听起来甚至还跟不少师生有过互动。那维莱特不禁为芙卡洛斯的校长形象捏了一把汗。

        “怕什么,他们认不出来的。如果我们刻意想模仿对方,就算是妈妈也没法立刻拆穿。”

        “……也是。”

        “好了,不说没营养的话。你在忙什么重要的事吗?姐姐说想和你聊聊。”

        “不算急,可以暂时搁置。需要我打电话给她吗?”

        芙卡洛斯一向谨慎,既然芙宁娜以前校长的身份来了,她就不会再出现。

        芙宁娜摇了摇手上小巧的串珠编织包,晃得拉链上的金属流苏沙沙作响:“不要电话。姐姐的意思是,如果你有空现在就去她那里,不会占用太长时间。车在学校门口右手边,深灰色那辆。你不忙就去吧,这屋子我给你看着。”

 


        “我是不是该说声恭喜?”

        那维莱特看着坐在驾驶座上的女人。

        在他拉开车门坐进来之前,芙卡洛斯一直仰头望着车顶半开的天窗,脸前盖着一副深蓝色的大墨镜,双臂交叉在胸前;她不下车大抵是不想被师生甚至安保人员看到,甚至连副驾驶侧的车窗帘都拉起来了一大半。

        “我就当你刚刚说过。怎么样,见过芙芙了?”芙卡洛斯说着,摘下了墨镜。

        “是,”那维莱特顿了一下,“除了晒黑一点,她好像和上一次回来一点变化都没有。”举止跳脱,率性烂漫。

        “年轻有许多美好的品质,青春常驻不是坏事,人类要是都像你一样严肃古板,马上就会发灭世大洪水。说起这个,当初叔叔阿姨对你跑来当校长心存疑虑,是我安抚的他们。知道我那会儿怎么说的吗?”

        “愿闻其详。”

        “我当时跟阿姨说,要是你多跟十几岁精力和感情都充沛的孩子们接触一下,说不定能被他们感染到,给这金玉其外的榆木脑袋开开光,也许就愿意去谈恋爱了呢。她可爱听这个了。”

        那维莱特一时语塞。作为多年好友,他真心实意为芙卡洛斯敲定婚姻大事高兴,但这火怎么突然转头烧到他自个身上了?

        迅速而仔细地回想了和同事们相处的细节,他叹了口气。

        “校工们的确不难相处,有几位甚至可以考虑离开这里以后继续做朋友,但要是往那方面想——”

        “我可没有让你跟校工谈恋爱的意思。只是你看看自己,各方面都出色,眼看就过三十岁生日了,竟然连一次正经恋爱都没谈过——话剧社演出不算——这些可都是阿姨自己说的。看她脸色感觉就是,只要你以对象的名义领回去个活人,她会立刻激动得倒履相迎——”

        “算了,芙卡洛斯,换个话题吧。”那维莱特面无表情地告饶。

        这些女人如果把谈判场上横扫千军的气势拿出来催他找对象,可太折寿了,他不敢直撄其锋。

        “好吧。那说学校,你觉得这三个月的校长当得如何,那些孩子有没有给你捅破天去?”

        对方从善如流地变换了话题方向,自然得让那维莱特怀疑她最开始真正想谈的其实是这个才对。

        “工作按部就班。学生……还不至于去捅天。”他回答。

        “看来是大麻烦没有,小麻烦不缺,”芙卡洛斯笑了。提起学生们,她的神情语气一下子温和得宛如春回大地,“说说吧。长话短说也好,我实在想知道他们的近况。”

        那维莱特言简意赅地给她概括了校运会、近期举办的国际竞赛成果以及部分“不安定分子”的盛举。

        “……哦,我原来一直在猜莱欧斯利和克洛琳德谁会先揍他,毕竟这些人家的小孩即使要教训人也很少亲自动手。但那两个孩子在这方面比较,特立独行。”

        “你有观察出什么结论吗?”

        “嗯,没有实据,不过告诉你倒无妨,你很少先入为主。克洛琳德我不好说,那丫头在一年前那场车祸以后性格变了不少,后续还是你自己观察吧。”

        “车祸?”

        “嗯。你看那边——哦,我看到娜维娅了。那个穿黑裙子拿白色捧花、身后跟着两个黑西装的女生。你肯定疑惑过为什么校董里会有一个学生吧?这位置本来是她父亲的。对,就是去年今天,小长假刚结束,在那里……在校门口。娜维娅的父亲卡雷斯先生开车送女儿和她的好友克洛琳德返校,结果车子制动失灵,为了避免撞到在校门口成群晃荡的学生和家长或者伤到车上的女孩子们,他一个急转弯用主驾驶位直直怼到了校门边旧车库的墙上……学校有不少工程是刺玫会投资和承包的,卡雷斯对校园规划知根知底,他清楚那排车库马上要翻修已经封场,里面不会有人。

        “安全带和安全气囊尽忠职守,单纯撞击原本并不会死人,但油箱漏了,车子变形又导致卡雷斯和娜维娅被卡在了前排。克洛琳德人在后排毫发无损,她爬出去以后冲去后备箱拿了工具救人,周围的家长也有胆大的上前帮忙,卡雷斯先生要他们先救娜维娅,那丫头脱身以后扯着父亲的手不肯松,克洛琳德硬把她拖开的。结果人刚被扶着走出去十几米,车子就爆燃了。

        “我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消防队的人在救火,娜维娅被拦着不能上前,最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克洛琳德要去拉她,好几次都被甩开,连我从背后扶她都挨了一下……哦,说曹操曹操到。别追究克洛琳德翻墙的事了,反正其他人都在上课也没见到。以那丫头的身手,不会伤到自己。”

        那维莱特望着车子前方不远处走向娜维娅的另一个女生,沉默不语。

        两名黑西装显然是认识克洛琳德的,他们向她颔首致意,但依然坚定得像左右护法一样站在娜维娅身后,而娜维娅没有回头。

        “……至于莱欧斯利,据班主任反映,他和双亲对彼此的态度都很……轻蔑。是的,这个词最恰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漠不关心,就属轻蔑最伤人,连仇恨实际上都要往后排一号,因为你恨一个人至少能说明足够重视他。光凭这点就足够折射出来,他的家庭教育恐怕存在不小的问题,但诡异的是,那孩子身上并不存在很多家庭不和的孩子共有的通病,反而很是妥帖老成,对弱势的同学关照得顺其自然,大部分学生都很认同和服气他,包括一些高年级的,这种拥护并非功利和一时意气,是很诚挚的——他和克洛琳德大概也是这样交上的朋友,孩子王多少有些共性在。从个人角度出发,我倾向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他父母身上。

        “有一次偶然有机会在校长室面对面谈话,我问过他,为什么选择拳套而不是刀具作为武器。莱欧斯利是这样回答的——‘暴力和伤害本质也是一种沟通方式,刀确实更加华丽且具有爆发力,但使用利器会让双方受到的伤害严重不对等,非常容易下手太重酿成无法回头的惨剧,掐灭最后一丝沟通的可能’。听听。

        “我在当时就觉得,不提纸面上的成绩,这个初中生在处理实际问题时的心态,健全得令人侧目,除了天生如此,其他解释都不太站得住脚。你说他在群殴的时候要求别把人打出大毛病,完全符合我对他的印象,没什么好意外的。”

        “只是,说回最根源的问题,涉及到家庭,老师直接去问总是没有结果。你我在这里只是校长,只要没有影响到师生安全、教学秩序及学校运营,校长没有职权——哪怕是间接——介入甚至插手学生的家事。

        “我很喜欢这些孩子。他们中的多数都善良正直,少部分更是勇敢果决,但直到我辞职离开,也没有发生过让我认定为需要越俎代庖去为他们做的事。我将它视为偶然性与师生们的体贴,感恩地收下。这份回忆非常宝贵。”

        “芙卡洛斯。”

        “嗯?”

        “你很关心学生——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呢?”

        女子浅笑着摇头。她将摘下后一直托在手上把玩的大墨镜再次戴上了,巴掌大的小脸瞬间被遮去一大半。

        “我和我妹妹不能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前一后出入校园也容易引发怀疑。即使征得了正主的许可,冒名顶替也是一桩麻烦事,总存在被戳穿的可能,我不想前功尽弃。既然芙芙想看,那就让她去看,毕竟,在学生们眼里,他们的前校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芙宁娜·枫丹’,她无比正当地有这个资格,不是吗。

        “对了,请柬你也看到了,我的订婚宴在下周四,一起长大的那些玩伴只要在国内的都说会回来,需要额外说一声的是芙芙定了周六下午到晚上一起聚餐,兼做我的单身派对——不带长辈,就咱们这些人,约好了保洁和司机来处理摊子的,这次不会再麻烦你。可惜的是有三四号大忙人实在等不了两天,周五就得回去工作,算我们在内能到场的人大概在七八个左右。你可是就在本地,记得来。”

        “一定。”

        “好了,也占用了你——”蓝眸女性抬腕看表,下达逐客令,“哦,半个多小时快一节课时间了。快回去应付会议带小孩吧,祝你工作顺利。”

 


        那维莱特下车后并未立刻回办公室,而是在街边离娜维娅和克洛琳德不远的地方站定,看着娜维娅面向学校新建车库后的围栏,在墙根处放下那束白玫瑰,两名黑西装男子也摘下了头顶的礼帽,连同站得更靠后一些的克洛琳德,四人一同低头默哀。

        长身而立的白发男子也微微垂下视线,看到鞋尖指向的枯黄草地上静静躺着一颗松树球果,它的果鳞已经全部张开,显然是完全成熟后才从枝头坠落。附近只有一株松树,其苍绿色的树冠正好笼罩在前来致哀的两男两女头顶,若是仔细观察,能发现它树干上有未能被雨水完全冲刷干净的烧灼伤痕。

        语言在既成的悲剧面前,无力得如同只能拂动纤毫的微风吹过三尺寒冰,唯有海纳千言的沉默在此地拥有承载哀思的力量。

        不幸中唯一的万幸,是两个风华正茂的女学生毕竟健康而完整地活了下来。只要活着,在天地间来去自由,无论想做什么,都还会有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娜维娅扶着膝盖站了起来,转头看看两名黑西装,然后目光直接越过克洛琳德,看到了不远处的校长。她低下头,再望一眼摆在地上的花朵,转身向那维莱特走了过来。

        “校长先生,下午好,”金发女生的嗓音有些颤抖,“我没有擅自离校,是请过假的。也许您不知道前因……那里是家父因车祸罹难的地方,我只是,想为他献一束花,很快就回去。”

        那维莱特低头望向她。

        “看得出是在哀悼什么人。校规总越不过人间至情,何况你请假了。注意安全就可以。”

        金发碧眼的姑娘偏过头。

        “克洛琳德……就是后面那个蓝色头发的女生,她大概没有请假,应该是在窗口看到我拿花出来就追过来的。事故发生时她也在现场,算得上亲历者和幸存者,请您不要责备她。”

        那维莱特叹气。

        “明白了。但我以为你们关系不好?刚刚看到你都没有理会她,还要为她辩解吗。”

        娜维娅苦笑。

        “她是救了我一条命呢,我不敢、不能且实际上也千真万确并不怪她,只是当时血冲头顶说了很过分的话,事后不知道怎么面对罢了。家父在最后还嚷嚷要她照顾我这个‘不成器的丫头’。那家伙……什么样的人会死到临头还揭女儿短,甚至拜托比她还小两岁的人照顾她啊。”

        “死者长已矣。令尊一定希望你好好生活下去。”那可是在生死的轮毂间将希望留给子女的父亲,定然希望他的女儿像世上所有被爱又幸运的人一样,平顺安康。

        “是,我明白……哎,本来只想解释为什么在上课时离校,怎么变成向校长诉苦了,连自己的怯懦都暴露出来,要是父亲看到又要感叹我实在不成熟、叫他不放心了,”娜维娅迅速调整了下表情,露出温婉的微笑,“抱歉,请您别介意。下次烤马卡龙和姜饼时,我会给校长室送去一份,请务必笑纳,我手艺正经很好的。那么,我现在先回教室去了。再会,校长先生。”

        她向那维莱特行了一个优雅且标准的古典淑女礼,转身款款离去。

        两个女生无话地擦肩而过。克洛琳德再次向那维莱特一点头——这似乎就是她致意的方式——然后很快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跟在娜维娅身后,走向了校门。

        两名黑西装男子走到那维莱特面前。他们西装口袋前露出一半的手帕上绣着生满荆刺的玫瑰花。

        “刺玫会管家西尔弗、迈勒斯向校长先生致意,”较为年长的一位开口道,“我们老板——就是娜维娅大小姐,她在学校多有蒙您照拂。”

        “分内之事,何况学校的建设本就有刺玫会一份功劳。教育和照顾学生的具体工作一向有赖老师们尽职尽责。”那维莱特回答。

        较年长的黑西装看了看脚下枯黄的草地。

        “今年冬天挺暖和的,就算在晚上温度也一直没到零下,即使露天站在这里也不会觉得冷风扎骨头——往年怕是早就掉雪花了。我们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二位请便,我不打扰了。”

        那维莱特与二人道别。






 3.因果序齿 

(他的无数条路都通向同一个终点。)

 

        冬日的夜比夏日长得多,下午的课时走完一半时,天光已经微微泛起红色。

        那维莱特站在窗前,看着操场上或走或跑、或立定在原地不知思索何物的少年少女。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会在课间跑出来的活动的学生已经比往常少了很多,但只要太阳没落下,无论何时教学区总不会清冷无人。怕冷的“好好学生”已经将自己裹得像蓬起毛的鹌鹑,火力旺的愣头青甚至依然穿着单薄的短袖上衣姿态嚣张招摇过市,看得他不禁皱眉。

        命运将太多恩惠集中在十几岁的时光里倾盆洒下,以至于大部分尚未被人生真正浸淫的少年人无需渴望便能拥有看似无尽的体能与时间,继而幻觉能肆意挥霍精力的日子会永远延续。

        只是,无论年齿几何,人总该珍爱自己的健康。

        这一日的工作安排并不算繁冗,已经全部处理完,按理他可以离开校园。临时住所离学校不算太远,有什么事情再赶回也来得及。

        去车库的路上,那维莱特没像往常一样走办公楼的电梯,而是从连接初中部教学楼的连廊处穿过,上课铃就是在这时响起来的;他差点在楼梯口被贪玩没有及时返回教室的学生迎面撞倒,而对方一边嚷嚷着“对不住对不住”一边狂奔着跑远,将他那声“不要跑,注意安全”甩在身后,远远还能听见“你刚才撞的是校长吧”和“没事他不认得我”的对话声。

        幸好他个头够高身板也不单薄,若是换成芙卡洛斯在这,整个人恐怕都会被撞飞出去。学生们如此行为实在是太鲁莽了!

        那维莱特摇头,仰脸望向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监控探头。

        想知道是谁还不容易?刚上任时迎头拍过来的群殴事件已经让保卫科把所有摄像头都增补更新了一遍,现在可以说除了宿舍房间和洗手间,校园内部已经不存在监控死角。也许在线路另一端的屏幕前,负责看监控的保卫科校工已经认出了刚才撞到他的学生并打开新一天的通报批评文档了。

        他转身准备继续下楼。只要性质不是特别严重,抓一两个学生的违纪行为并不直接算在校长的职责范围内,但让老师们加强安全教育迫在眉睫——

        然后他在双跑楼梯的下端看见了莱欧斯利那翘得十分有个性的发型。即使已经上课三分钟了,对方的步履看起来也毫不着急,若不是确实认得出这是学生,只看背影甚至会以为那是巡视走廊的老师。

        “哟,校长先生,下午好。或者,”黑发男生大大方方迎着他走上前,甚至扭脸觑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大概也可以说晚上好。”

        “你不上课?”那维莱特问。

        “上的。晚几分钟没关系,我不用扮演好学生,只要不再次惹出要请监护人到校长室喝水的乱子就足够了,”男生挂着无所谓的神情和校长擦肩而过,“保卫科的老师显然也下定决心将这种可能性压缩到最低。这些新上岗的小家伙威慑性很不错,我本来也不想总给希格雯小姐增加工作量来着。”

        他半侧过脸,抬手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边后退边冲那维莱特耸肩,继而转身,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离开。

        校长先生莫名有一种想叹气的冲动。无论如何,至少这位没有在走廊里横冲直撞,比前面两个愣头青好了不少;然后他想起最近三个月,确实是没有闹到需要校长出面解决的学生斗殴事件了。

        罢了。

        他转过身继续下楼,在二楼与一楼的楼梯间层无意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在他印象里,这里紧挨着校园的围墙,栅栏外种了一排姿态挺拔的钻天杨,这种树树冠并不浓密,所有分枝都笔直地向上伸向天空,一字排开时宛如列队整齐的士兵,望去令人气爽——

        等等,不远处的树上那个颤颤巍巍的影子是什么?

        那维莱特伸手拧开了窗户,微微向外探身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一个小孩——在他的角度看不到正脸,从衣着和发型上判断大概率是小女孩,正攀在钻天杨的树冠基部,一边双手把着树干,一边用脚去够栅栏上的水泥墩,看起来似乎是想从围墙上翻进校园。但那段距离对她这把小胳膊小腿相当有挑战性,小小的影子看起来随时会从两米多高的地方掉到地上。

        太危险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不让人省心!

        虽然克洛琳德也翻墙,但她作为高中生至少体格和力量已经足够,但眼前的孩子看起来最多也只不过是小学低年级的学生。

        那维莱特没有出声。无论那个孩子想做什么,身体姿态都决定了她此刻必定高度紧张,贸然分散其注意力极有可能带来更大的问题。

        他几乎是飞奔出的教学楼。

        在短短半分钟错过眼的功夫里,试图越过围墙的女孩已经成功了一半,她趴在两米多高的水泥墩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一双蓝色大眼睛十分警惕地打量快步来到围墙下的那维莱特。

        “小朋友,不要爬墙,很危险。快下来。”那维莱特说着,向她伸出手。

        “对不起,大哥哥。门卫不让进,我只能翻墙。”女孩小声回答。她的语气稚嫩却礼貌,也许是体力消耗太多,嗓音抖得厉害。然而她并没有立刻拉住他的手。那维莱特能看见她裸露的脚腕上有沾着灰尘正在向外渗血的伤痕,想必在他看到之前,她已经摔过了。

        “你先下来。我接着你。”

        “好、好的。但是,请您不要把我送出去好吗,我找人……”

        “我可以帮你找。”只要她没走错地方,那维莱特想见学校里的谁都不是难事。

        “谢谢。”女孩眨眨眼,终于握住他一直举着的手。

        那维莱特踮脚,把她从水泥墩上抱下来。孩子的双脚踩到地面上时,低低发出一声痛呼,大概是伤口疼。

        “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要找谁?”被叫成哥哥的校长一边问话,一遍看了一眼小访客脚上的伤。看起来伤口不大且不深,只是擦到了,但血和沙土一起粘在皮肤上十分扎眼。还是需要清创,在帮她找到要找的人或通知父母领回乱跑的女儿之前,有必要带她去一趟校医院。

        “我叫赫玛。”女孩却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忽略了——也许是故意忽略的——后一个。尽管一只手还被那维莱特牵着,她却自以为藏得很好地在打量面前的教学楼,似乎在琢磨如何脱身。

        “好吧,赫玛小姐,你脚腕上有擦伤,需要去医院处理,不然可能感染甚至破伤风。”今天是周五,那维莱特记得校医院的夜班医生是希格雯和一位快退休的女士。

        “不去医院。”女孩小声说。她一边将右脚稍稍后撤,一边发力试图将自己的手从面前男人的手里抽出来——这情景看起来实在太像在欺负小孩了,那维莱特叹气,松开了手,但又轻松地把试图跑开的女孩拎小鸡仔一般拎回面前。

        “赫玛小姐,”他半蹲下身以保持二人视平线没有差出太多,正色道,“我没有骗人的习惯,说会帮你就一定会帮你。但你至少得告诉我你要找的人是谁,是老师还是学生,最好能说清楚人在哪个年级。”

        女孩紧紧地抿着唇,畏寒似的将自己的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她意识到无法轻易走脱,但也不愿就此交底,小脸上浮出异样的挣扎神色。

        不算短暂的犹豫后,她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可以,但我不去医院。”

        “那就不去。但至少我们得先进楼里去,你穿得太薄,嘴唇都发紫了,在这里吹冷风会感冒的。”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那维莱特将赫玛领到校长室。女孩一进门便注意到了抽象画旁边的蝴蝶标本,不禁眼神一亮,轻轻地“哇”了一声,就站在门口仰头看它。

        那维莱特从柜子里找出毛毯,走过来给她披上。

        “我叫校医来这里给你清理一下脚上的伤口。是个很漂亮很温柔的大姐姐,她会尽量不弄疼你,可以吗?”

        赫玛眨眨眼睛,点头。

        那维莱特给希格雯打去电话,示意她带上清创工具和药物来校长室,放下电话后从柜子里找出娜维娅以谢礼名义送来的烘焙甜点。

        “学生上午送过来的,她说味道不错。给。”

        然而女孩没有伸手去接那块包装得很精美的小饼干。在看到蝴蝶标本后一瞬间流露出的喜爱漂亮小东西的孩子气迅速从她脸上蒸发,代之以没有任何来由的恐惧神情。赫玛迅速向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墙角。

        “不用了……谢谢哥哥。”她小声说。

        那维莱特疑惑地看了看手上的饼干。刚出炉时的热烈甜香早已冷却,但隔着透明的包装纸看起来,它的外形依然考究且诱人。娜维娅在每一片饼干的包装收口处都用丝带扎上了精巧的淡蓝色蝴蝶结,按惯常思维,这应该是会很受小女孩欢迎的东西。赫玛为什么突然害怕?

        “好,我放在这里,你想吃就拿,”那维莱特将饼干放在茶几上,“现在可以告诉我,你要找谁了吗?”

        赫玛睁大眼睛,嘴唇嗫嚅两下,然后低下了头。

        “我找我大哥……莱欧斯利。我只知道他在这儿上学,不知道他在哪个班。”

 


        提着药箱敲响校长室的门时,希格雯口中还哼着小调,然而推门以后见到的景象惊得她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

        “校长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女校医迟疑着发问。

        校长室里出现了一个明显不可能是本校学生的小孩已经非常惹人注目,更何况她一打开门就看到这孩子跪在那维莱特身边抱着他的腿。

        “赫玛小姐……你先起来。”

        那维莱特颇为无奈。

        赫玛非常坚决地要立刻见到莱欧斯利,完全无视了“你哥哥现在需要上课”的解释,又没有任何余地地回绝了那维莱特要联系父母的提议,最后更是在他要去翻学生的电子档案时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然后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别说希格雯,他自己都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且荒诞。

        抱着他的腿的孩子没有任何起身的意思,为了能直视他的脸,她几乎将颈椎向后弯到了极限,唇上青紫因为进入了避风的室内稍有缓解,脸上却依然没半分血色,望去犹如恐怖故事里早夭的女童幻化而来的厉鬼。

        “不、不要打电话给爸爸妈妈,求您了。校——校长叔叔,您答应过我帮我找到哥哥,”赫玛小声说,“您说过的,不骗人。”

        “这是谁家小孩,怎么穿这么少,还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希格雯并没有忘记那维莱特叫自己过来的目的,当用余光瞥见女孩裸着的脚腕和上面的伤痕时,她身为医者的职业精神瞬间被唤回,秀丽的眉峰间也拧出了川字。

        “说是莱欧斯利的妹妹——赫玛,起来。不要屈膝,人不能下跪。”

        正常去扶扶不动,那维莱特只能将女孩半是拖着地抱起来放到沙发上。希格雯提着药箱跟过来,在小孩面前蹲下,伸手去挽她裤脚,一边调侃道:“那小子原来有妹妹?从没听他说起过——不过,莱欧斯利的性子倒确实像个在家里当老大的。”

        许是她神情友善动作也温柔,女孩虽然瑟缩了一下,但并没有试图逃跑。她不再将注意力倾注在医生身上,转而仰脸看着那维莱特,满眼哀恳:“叔叔,您能不能不要打电话给爸爸妈妈——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希格雯没来得及收住脸上的笑容,那维莱特眉心一跳。

        赫玛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死”字从如此年幼的孩子口中吐出,裹挟着怪异又阴冷的能量。那维莱特几乎瞬间想起了莱欧斯利的母亲对儿子那句“你怎么不去死”。

        这家人都喜欢把死当成口头禅挂在嘴边吗?

        “你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

        女孩点头。

        “你要找你哥哥,但不能被爸妈知道?”

        回答是很轻的一声“嗯”。

        那维莱特转头看向窗外。一番折腾过后,已经过去了快半个小时,原本还镶着金边的天空,此刻彻底黑了下来。

        “我明白了。”校长先生叹气。

        有必要时,他并不介意在学生面前展现作为师长的权威,想避开赫玛的注意联系其家属亦非难事。然而这个孩子对父母表现出来的态度宛如惊弓之鸟,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对一个女童使用强硬手段。好在她给出了一个可行的选择,和莱欧斯利沟通总不会如此费劲:“都期末了课还上得没头没尾……希格雯,你先给她清创,我去一趟八年级教室。赫玛小姐,请在这里等一下,这个姐姐会陪着你。你哥哥马上过来。”

 


        那维莱特注意到,当“赫玛”的发音从他口中吐出时,前一秒还莫名其妙的少年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那丫头找到学校来了,一个人?”他语气很急地问。

        “是的。赫玛小姐态度很坚决地拒绝联系家长,也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话题翻来覆去最终都指向一个要见你,我想应该有一些非同寻常的缘由在里面,所以你现在需要去一下校长室——喂。”

        莱欧斯利几乎是扭头就走,走出去几步才想起来对方被甩在了身后,又侧过身来。

        “谢谢。”

        他的语气非常生硬——并非是宣泄情绪式的故作冷淡,而是仿佛整个人在冰湖里泡了几小时刚爬出来一般,听得人牙床发颤。

        赶去校长室的路上,二人大步流星,一路无话。在马上要爬到楼梯顶部时,莱欧斯利直接一脚迈过三级台阶,跑到了那维莱特前面。

        半敞着的房间门口,不速而来的小客人正扒着门框向外张望,希格雯隔一步站在她身后。

        “赫玛!”

        走廊里的声控灯被这一声惊得亮起,看清楚来人面貌的一瞬间,小女孩“哇”的一声哭着冲了出来,乳燕投林一样扑向了她的兄长。

        “哥哥——”

        “我的天哪。”希格雯喃喃。

        幸好校长室离教室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学生们听不到这边的动静,否则都不用等到明天,今晚的宿舍里就会产生关于校长室闹鬼的校园怪谈了。

        “都进屋。不要站在走廊里说话。”那维莱特说。

        莱欧斯利抱着妹妹跟在校长和校医身后进门,却只是站在门口,并没有再向房间里面走。

        “抱歉,校长先生,借用下玄关,我要问我妹妹一点事情。希格雯小姐,可以帮我抽几张纸巾吗,这丫头都哭成花猫脸了,我帮她擦擦。”

        他并不想让旁人听到自己和妹妹的对话,那维莱特想。在最初难以掩饰的情绪起伏以后,镇定自若的意志似乎又在少年的身上占了上风。

        莱欧斯利半蹲在门口,用校医递过去的手帕纸给女孩擦干净眼泪鼻涕,然后小声和她说着什么,像在问问题,而小丫头偶尔短暂露出思索的神情,大多数时间里都迅速地回以短句、点头和摇头。

        看起来沟通还算顺利。那维莱特刚要松下来一口气,突然注意到莱欧斯利搭在膝盖上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攥成了拳,少年人的手背上尚且没有青筋的痕迹,指根上只包了薄薄一层皮肤的骨节却生硬地凸了出来,像是竭力在忍耐着照着面门给什么人来上一拳的冲动。

        “挺温馨的,是不是?”希格雯微笑着说。

        这名校医的关注点永远剑走偏锋,但不得不说,在舒缓气氛上非常有用,校长先生如此想着。他转过身去给自己倒水。

        从八年级教室跑过来的路上两个人都健步如飞,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嗓子有点干。无论何时,清水从高处落下、在杯子里打出细小旋涡的景象都能令人感到平心静气的愉悦。

        莱欧斯利和妹妹的对话告一段落。他站直了身体,动作很轻地摸了摸小女孩乌黑的齐肩短发。

        “……赫玛,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交给我。在这里稍微等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那维莱特从水杯的杯沿上抬眼。

        走?

        走去哪里?

        姑且不说眼下还没放学,况且这是封闭式教学的学校,如果不是马上要放长假,即使是放学之后,未持有教师批准字样假条的学生也不能离开校园。莱欧斯利想带赫玛去哪,总不能带一个小女孩去男生宿舍吧?

        他瞥了一眼站在身侧的希格雯,继而觉得更不对劲了。

        女校医望着在门口徘徊的女孩,脸上的神情很明显的可以归为震惊,程度较之刚推门时更甚,甚至一只手已经举了起来挡在嘴前面以避免惊呼出声。然而转头去看,赫玛只是在那里仰脸望着墙上的蝴蝶标本,脸上挂着天真的欢喜神情,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妥。

        “校长先生,”莱欧斯利走到那维莱特面前,“如果我现在办退学手续,需要多久才能办下来?”

        希格雯轻轻地“呀”了一声。

        事情是怎么变得这么——

        “退学?”那维莱特皱眉,“你的义务教育阶段还没结束,理论上不能——”

        ——怪异的?

        “我只想知道需要多久。”莱欧斯利说。

        因为离得比较近,那维莱特已经需要稍微抬起视线才能和他对视。少年的脸上并无意气痕迹,仿佛退学对他来说是早已计划好的事情。

        “全部办完最快也得三四天吧,”希格雯轻声说,“财务那里要做好结算行政才能出手续的,宿舍里的东西总也得搬走呀。”

        初中生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像在对面前的人说,又像自言自语:“三天……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希格雯追问。

        莱欧斯利没有回答她。他直勾勾地盯着校长的脸——尽管只有一瞬间——然后他把视线转向了在门口转圈圈的妹妹。

        “赫玛,过来。”

        女孩闻言听话地走上前。

        “你今天给那维莱特先生和希格雯小姐增加了不必要的工作,”少年说,“现在,道谢,还有道歉。”

        小姑娘乖巧地转向校长和校医:“谢谢那维莱特叔叔和希格雯姐姐照顾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不用这么郑重……中学生能给我添的麻烦可比你大多了,而且他们可没你可爱。”希格雯莞尔。

        “没关系,”那维莱特温和地回应了小女孩的话,抬头望向莱欧斯利时神色转为严肃,“你刚才怎么突然提退学,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吗?”

        仔细一想不无可能,毕竟让赫玛来联络实在不合常理。一方面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出门难以保证安全,另一方面倘若真是十万火急的情况,打电话岂不更快些?

        “没什么。不退了,耽误时间。这张纸——哦,空白的,借用下。麻烦校长先生帮我批一下假条,我现在需要离校。”

        莱欧斯利根本没有看那维莱特和希格雯的反应,径直走到办公桌边猫腰开始写假条。赫玛跟过去,踮脚扒着桌沿伸头去看。

        “这……”女校医的表情难得地忧心忡忡起来。

        少年将写好的假条递给校长。他的字迹有些潦草,但内容还是很清晰。他给出的请假事由是——

        父母双亡,回家奔丧。

        一个极其合理、即使提出者是未成年的学生也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大哥,什么是奔、这个字念什么呀……”赫玛扯着兄长的衣袖,小声问。

        “‘丧’。家里死人了就得回去处理,这个叫奔丧。”

        少年的回答言简意赅。略显怪异的是,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悲伤意味,连一点点面对重大变故时应有的迟滞都欠奉。

        “可是我走的时候二哥还没——”女孩语气急切,像要分辩。

        “嘘,”莱欧斯利打断了她的话,“别在这里说。死的不会是他。”

        “哦。”赫玛面露不解,但还是听话地不再言语。

        “校长先生,事发突然,也算重大,既然监护人无法来接,我就先带妹妹回家去了,再晚会赶不上末班市郊长途。”黑发少年望着那维莱特,语气冷静。

        “……嗯。”

        虽然对方是学生,但好歹已经十四岁了,体格也能提供足够的震慑力,带着小姑娘出门照理是安全的。

        “哥,我饿……”赫玛小声嘀咕。

        “茶几上有饼干。娜维娅小姐烤的,给她带上吧。”那维莱特说。

        无论事情怎样重大急迫,在条件没有恶劣到极致的情况下,让小孩子挨饿总是不合适的。

        “谢谢。”莱欧斯利也不客气,大步走过去将饼干划拉到手心里,转头递给妹妹。

        “这个可以吃吗?”赫玛眨巴着大眼睛,有些犹豫地问。

        “娜维娅学姐在烘焙这方面很专业,而且既然是校长给的,不会有问题。拿着,吃你的。”

        “好哦。”得到了肯定答复,小姑娘这才流露出稚气的喜悦神情,低头研究怎么拆开饼干的包装纸。

        “我手头没有适合给小女孩穿的外衣,她身上这条毯子暂且借来一用,到时候会有人把它送回来,”莱欧斯利对那维莱特微微一欠身,拉起妹妹的手,“赫玛,我们走。”

        “唔唔……叔叔再见,姐姐再见,”女孩叼着饼干,含含糊糊地对二人挥手。走到门口时,她像想起来什么一样停在了玄关,“哥哥,你看这里有只很漂亮的蝴蝶,但我不认识上面的字,它叫什么呀。”

        莱欧斯利抬头瞥了眼和《重生》并排摆在一起的蝴蝶标本。

        “瀑布闪蝶。”

        “唔。它这个蓝色好漂亮,虽然翅膀后面破了一点点,但还是很好看,可是它怎么一动不动呀。”

        “哪里——哦,在这,”莱欧斯利面上短暂露出困惑神色,不过他很快找到了妹妹口中所言的破损处,“它已经死了,死掉的蝴蝶才能拿来做标本。”

        “诶,死……这么好看,怎么会死掉呢,”小女孩的语气困惑而略带惋惜,“可是,可是,它还是那么漂亮……”

        她仰头望着蝴蝶标本,露出依依不舍的眼神。

        莱欧斯利半蹲着将她身上披着的毯子打结固定在肩上,又顺着女孩的视线再看了一眼那只蝴蝶标本,表情在短暂的空白后,渐渐浮出一丝复杂,最后又像无风的水面一般归于平静。他仿佛在那已经被永远固化、带着瑕疵的美丽生命上,得到了某种醍醐灌顶的彻悟与宽慰,最后浮出了笑容。

        “赫玛说得没错,”少年说,“漂亮的东西,破了一点也好,死掉了也好,总还是漂亮的——再见,那维莱特先生,希格雯小姐。还有……我很抱歉。”

        他最后环视了一眼室内的陈设,神情似有不舍,但在目光最终回到那维莱特身上后,他摇了摇头,抱起妹妹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校长室门外黑漆漆的走廊。

 


        兄妹二人离去后,小个子校医转头看向校长。

        “不对头,莱欧斯利极少将情绪挂在脸上,都到了我都能看出来的地步了,总觉得好像哪里出了很重要的差错似的。虽然我不太会解读别人的脸色,但,就这样让他走没问题吗?”女校医有些担忧。

        那维莱特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手指按在在桌面上的玻璃板上,然后看到了那下面印着全校固定电话通讯录的打印纸。

        “是不对劲……奔丧这种事,是不需要道歉的。”白发男子像在回答对方的问题,又像自言自语,“希格雯,你先不要走,我要给门卫室打电话问一下情况。”

        “好的。”

        校医走到门口,抬头看向墙上的蝴蝶标本,细细端详。她先前并未发现它的残损之处:“小丫头眼神倒是挺好……呀!”

        她猛地一拍脑门。方才那维莱特转身倒水时的景象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当时赫玛嘟着嘴站在兄长面前,掀开了毛衣的下摆。孩童白皙的皮肤底色上,赫然是一块碗口大的紫黑色痕迹。只是未待医生细看,莱欧斯利就向旁边挪了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随后几乎是立刻向那维莱特提出退学二字,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赫玛腰上……

        希格雯是校医,经手过数以百计在校学生的跌打损伤,紧急处理严重外伤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在这方面有绝对不会看走眼的自信。

        那绝对不是人体彩绘,而是非常严重的淤伤,比那孩子脚腕上的擦伤要严重很多倍。

        即使有些小孩性格顽皮总爱挂彩,但普通的跌倒即使跌得重些,也不可能让淤血在伤处形成近乎黑色的大面积伤痕。胸腹是仅次于头颈的要害部位,人在即将受伤时都会下意识用双臂去保护躯干,这是本能,不需要任何人教,然而赫玛手上只有爬树时留下的一点破皮痕迹,甚至没有流血不需要消毒——

        “怎么会这样……”女校医喃喃。

        那维莱特结束了和门卫室的通话,举着手机的手放了下来。

        “校长先生,”希格雯正色道,“我刚刚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赫玛那孩子,恐怕是被什么人虐待了。”

        “嗯?”

        面对对方的疑惑,女校医不无激动地陈述了自己的所见。

        “……赫玛看起来最多只有五六岁,这么大的小孩,就算做错了事,怎么能这样打,这不是手稍微再重一点就可能要她的命吗,得多疼啊,我都没法想……小姑娘竟然一声都没吭!”

        那维莱特下意识将视线投向茶几。

        上面的饼干已经都被莱欧斯利拿走了。

        赫玛承认过自己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并且对“联系父母”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大的抗拒,连门卫都证实她是在听到“你爸爸妈妈呢”之后迅速跑掉的。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绝大多数尚未脱离对父母的强烈依恋,几分钟瞧不见就会到处去找,为什么她这么害怕,甚至为了阻止可能的联系毫不迟疑地下跪?

        面对那维莱特递出的饼干,很可能已经饥肠辘辘的女孩并没有立刻去接,第一反应是恐惧并后退,在兄长担保它们没有问题后才开始吃,几乎是狼吞虎咽。

        那孩子被衣物遮蔽的身体部位上,存在严重的被殴打的痕迹。

        ——是谁干的?

        怪不得小丫头在看到兄长以后会放声大哭。那哭声和泪水里包裹着多少恐惧和委屈,恐怕只有兄妹二人你知我知。

        刚开学的群殴事件过去后不久,莱欧斯利和詹娜的班主任病愈出院,那维莱特还特意找他询问过事情的后续,而那名老师对莱欧斯利为同班女生出头的行为表现得毫不意外,甚至难以压抑地表露出了赞赏。

        ——恋爱?不不,没有,虽然那两个孩子成绩都不算拔尖,但他们完全没有这方面迹象。该怎么说呢,莱欧斯利对学习根本不上心,他其实很聪明的,考试卷子上很多次碰见他只写一个正确答案在上面、演算过程半个字都不写的情况。要是蒙的,不太可能那么多次都蒙对,他肯定会做,但就是过程分一概不要,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按理说那小子的思想蛮成熟,应该知道学生最该做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直接把这话拿去问,他也笑嘻嘻地说应该一心只读圣贤书。道理都懂,就是不做,太有主意了,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甚至比那些一心贪玩的孩子更让人头疼咧。

        即使只是普通同学,在詹娜被人欺负到头上以后,莱欧斯利都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而赫玛可是他的妹妹,从表现上来看,她对自己的兄长极其信任和依恋。依照刻板印象,应该存在于这里的关系性原本指向双亲——

        和少年初次见面时,对方说过的话,那维莱特尚且记得。

        ——无论校长先生是否相信,我并不喜欢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

        ——有些……是听不进去人话的,只能用更原始的方法来沟通。

        莱欧斯利自陈不喜欢使用暴力手段,但倘若判定为“有必要”,他会毫不犹豫地举起自己的拳头。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除了班主任,谁更了解这个被公认为沉稳持重的学生?

        莱欧斯利这个名字,在芙卡洛斯的重点关注名单上,她是怎么说的?

        ——我倾向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他父母身上。

        那维莱特拿起桌子上的假条,目光落在请假事由上。

        奔丧。

        ——嘘,死的不会是他。

        无论这是有根据的成熟判断,还是无来由的自我安慰,莱欧斯利口中“会死”的人是谁?

        所有的异常在瞬间连成一线,最终指向莱欧斯利在和妹妹对话时,攥得青筋凸起的拳头上。

        那维莱特“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希格雯吓了一跳。

        “校长?”

        “糟了……糟了。”

        毒打赫玛的人,恐怕就是兄妹俩的监护人之一,甚至夫妻二人都有参与,这才逼得小女孩只身跑到被认定为保护者的兄长的学校,向他寻求帮助与庇佑,并对联系父母表现出强烈抗拒。而莱欧斯利安抚她已经做得足够,他说“接下来交给我”……

        他要怎么处理这件事?他能怎么处理这件事?!

        假条上的事由,大概并不是在扯谎,问题在于——眼下,恐怕还没有任何人死去。

        丧事,是可以,无中生有的!

        “怪不得他提出退学,放弃以后还道歉……”

        倘若在读学生做下命案,对学校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当校长的用膝盖想都知道。

        窗外夜色沉沉,乌云盖顶。今夜无星无月,操场的大探照灯孤零零地将光芒投射在塑胶跑道上,那里空无一人,其他人都在教室里上课,也许有人在开小差或者睡觉,而莱欧斯利早已带着妹妹离开。兄妹俩的背影和无边的夜色融合在一起,那混沌的黑如同地狱里的冥河河水,鸿毛不浮,永不回头。

        那维莱特心头骤然火起。

        他刚刚度过三十岁生日,在从身边流走的一万多个日夜中,他非常确信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怒不可遏。

        无论被多少人评价为成熟稳重,然而莱欧斯利到底刚满十四岁,他还是个学生,他是他的学生!

        少年在最后仰头看向墙上的蝴蝶标本时,是在笑的。他确信了自己要行的路,已经坚定决心、放弃犹豫。他的告别,并不仅仅是在对那维莱特和希格雯,更是对自己的声誉及自由——

        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肾上腺素骤增而流出的汗水在偏低的室温里迅速变冷。那维莱特发觉自己的手不知在何时已经攥成了拳。

        为什么选择用如此极端的方式独自承担一切?

        连赫玛都知道有事找哥哥,莱欧斯利为什么不向更有力量的人求助?

        为什么……不向他求助?




待续


        赫玛,该名字截取自希腊神话的因果女神赫玛耳墨涅。因果女神是第一代黑夜女神倪克斯的三相之一,其另外两相分别司掌“定数”与“报应”。

夜雨闻铃ING

【那莱】再诞·4

4.谁入地狱

(欢迎回家。)


        “校长?”

        没有得到回答的校医再一次开口询问。

        如果说先前只是在担心匆匆离去的兄妹俩,现在的希格雯几乎要开始担心那维莱特了;好在对方的出神并没有持续太久。

        “稍等,我最后确...

4.谁入地狱

(欢迎回家。)


        “校长?”

        没有得到回答的校医再一次开口询问。

        如果说先前只是在担心匆匆离去的兄妹俩,现在的希格雯几乎要开始担心那维莱特了;好在对方的出神并没有持续太久。

        “稍等,我最后确认一件事。”

        那维莱特弯腰从抽屉里拎出名册,哗啦啦翻到莱欧斯利那一页,打开手机上的地图,将资料上登记的家庭地址砸进输入框,按下了导航键,皱眉盯着屏幕上蹦出来的地图信息。

        “37.4公里……”

        考虑到可能被虐待了,赫玛的实际年龄也许比外表要更大一点。但再怎么往大了说,那孩子都绝对不超过十岁。从她的住所到这所学校的最优路线也有接近四十公里的路要赶,即使对成年人,穿过这段距离也颇要费一番功夫。一个孩子,是怎么做到的?

        “希格雯小姐,你会开车吗?”那维莱特放下手机。

        “诶?会是会的,不过我住校,偶尔去市区都是坐市郊长途,所以没买车……”

        “会开就够了,也不一定真需要你来开,只是以防万一。原本这件事不应该把你拉进来,但你毕竟已经在这里,甚至知晓部分前因,能省去解释的功夫,所以——”

        “明白了,”女校医轻轻笑了,“看得出,事情既重要又紧急,我服从指示,请您安排吧。”

        “好。你现在立刻去车库,找保卫科的戴维斯跟他的车走。不认得人没关系,他会主动和你打招呼。我大概猜出来莱欧斯利想要做什么了,但假如我的推断准确,这件事他绝不会当着赫玛的面做,所以大概率会想办法在外面单独安置那孩子。如果他们分开了,戴维斯会将车留给你,莱欧斯利交给他来跟,你看顾好赫玛就可以。”

        “需要我们跟上他们?长途末班车已经走了十分钟了……哦,我现在就过去。”

        她反应并不慢,低头扫了一眼手表上显示的时间以后,迅速提起医药箱离去。

        那维莱特在办公桌前坐下。

        他怀着一万个希望,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倘若希格雯与戴维斯空辛劳一场,他总会有一些可行的办法补偿他们。但天平另一端的承载实在令人无法掉以轻心,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一旦莱欧斯利真的为了那些被虐待的弟妹去手刃父母,等到出了人命,就太晚了,于情于理不提,于法却是再不能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明明清楚地知道,英雄、普通人和渣滓在法律上的权利没有区别……

        那维莱特回忆着在处理斗殴事件时以莱欧斯利母亲的名义在此露面的女人,继而惊觉除了离开前那诅咒般抛向儿子的短句,她全程都没和莱欧斯利直接发生过任何交流。没有赞赏,没有回护,没有责备,没有发怒,对儿子几乎全程无视,只是当时气氛紧张,这种异常多少被她对待其他人的进退有度掩盖了过去。

        那名衣着得体的女性绝非没有待人接物的眼色能力,却对儿子极其冷落甚至出言狠毒,除了故意如此,找不到其他解释。而从莱欧斯利的反应来看,他早就习以为常甚至对此嗤之以鼻,还能游刃有余地安抚因其感到不安的女同学,这绝非是一朝一夕间能形成的亲子相处模式。

        ……麻烦得很。

        即使这一次能成功防患于未然,然而以莱欧斯利这乱七八糟的家庭状况,只要监护人和被监护人没有被完全隔离,难保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下一次。

        他不可能保持紧锣密鼓的节奏盯着某一个学生。

        那维莱特是上千名师生的校长,不是莱欧斯利一个人的。

 


        接到希格雯的电话是在接近半小时后。她的语气镇定得一如既往。

        “……对,我还在车上。这家医院人不算特别多,而且莱欧斯利认得我,戴口罩反而欲盖弥彰,只能让戴维斯先生一个人跟进去了。赫玛那孩子好像不太舒服,远远看过去人一直很蔫。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内伤、伤得多严重,这个光靠在您办公室那一眼是看不出来的。哦,请稍等,戴维斯先生的信息,我看一下……是病房号。他说莱欧斯利给赫玛办了住院。您之前说,他会找个地方安置妹妹,看起来就是在这了,但把小女孩一个人留在住院病房没问题吗……您看,我是等他一走就进去找那孩子,还是再等等?”

        “等一下吧。如果情况允许,戴维斯稍后还会打电话给你详细描述情况,只是线路暂时被我占用了,他打不进来。”

       “好的。”

        那维莱特望向电脑屏幕。聊天软件展开的对话框里,正好跳出一条新信息。

A:需要做到什么程度?

         他打字回复。

N:够把人传唤去警局配合调查就行。会很麻烦吗?

A:不至于,同时涉足官场和生意场的,能有几个人手脚干净。

A:我没在指桑骂槐,你别多想哈。灰色地带原本也能养活很多人,不是吗,大家都要吃饭,单纯为了生存和适度娱乐的话,该放就放无可厚非,建牢房也得给犯人留个窗户呢不是。但无论如何,得罪到你头上都有点夸张。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这些家伙,哪个敢摸你逆鳞?就是下手最阴的芙卡洛斯和最不着调的布莱斯也不会这么干。”

N:他们没得罪我。

N:现阶段只需要传唤,除非你能直接调查到足够逮捕的证据,不然不要节外生枝。

N:很急,要快,越快越好。

A:行了知道了,这份聊天记录要是让我那群小弟看见,我明天就得集体批一上午假给他们去接脱臼的下颌骨。你知道能用这个口气和我说话还发号施令让我加班的得是什么级别吗,多少所谓位高权重的人在我面前都得客客气气。

A:放心,往里头送人,我专业对口。

A:还有,鬼才信他们没得罪你,我又不是傻子。

        那维莱特合上电脑,从椅子上起身。

        即使对象固定明确,调查也总是需要时间,而且倘若被调查的事项够不上法律意义上的严重级别,传唤的合法时长最多只有十二小时,而莱欧斯利请了三天假。

        对丧假来说,这个时长十分合理甚至偏短,但它将目前最大的问题复杂化了——

        如果这小子真的下定决心要行凶杀人,没有人能预料到他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手机上又进来两条信息,发件人处分别标着“卡萝蕾_副校长”和“沃特林_保卫科”,是对那维莱特方才交代要离开学校两到三天的回复。

校务安心交给我们,如有紧急且重大的突发情况我会联系您。希望不会有。

收到。保卫科会看护好师生安全。您刚才说要检查外侧围墙摄像头的事,已经安排人去做了,我们会加密巡逻频次。

 


        希格雯小心地将仪表盘上的车钥匙捏起来。

        刚刚回来换了身外套离开前,戴维斯再一次交代了赫玛所在的房间号和以及她的兄长离开前和她的互动。

屋子里有三张病床,赫玛小姐在中间,靠窗是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在睡觉,有母亲陪护。莱欧斯利一直背对着门,我以找人为名走进去后他立刻中止了和妹妹的对话,本来声音就特别低,没法推断他本人具体说了什么。赫玛小姐转脸看我时嗫嚅的口型是“天使”,手上比划的也是拍翅膀的动作。那孩子刚进门诊时吐过一次,应该是胃口不好吃不进去东西,床头上的食物一口没动。挂着的吊针药瓶上标注的信息是葡萄糖,不是什么有针对性的药物。另外,莱欧斯利并没有将开出来的药都留在病房里,自己带走了两盒,而且他将手表留给了妹妹,依据外观目测那玩意只能看时间,没有通信功能。

车后座用衣服盖起来的是儿童安全座椅,如果校长需要你带赫玛小姐离开医院,让她坐在那,不然被交警拦下来会耽误时间。后备箱里有伞。

        女校医看了眼车窗外被路灯惨白光线照亮的路面,又转脸去看车后座,少顷,露出一个有些困惑的笑。

      “校长……?”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推开车门下车。

        一个校长让校医去做实质上等同于跟踪的活计,听起来就非常莫名其妙,幸好同行者足够靠谱,甚至可谓专业。

        至于她自己即将面对的——赫玛看到她出现在病房门口,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我说,那维莱特,你遥控我加班就算了,怎么还御驾亲征啊,这样我会很有压力,”穿着检察官制服的女人嘟囔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胸前的国徽,“我又不会怠慢你,你进门前两分钟我刚挂掉税务局打来的电话。那两个人的税务的确都有些问题,但论严重程度目前最多只是催缴,存在这种问题的人多得很,暂时不需要出动警察上门。另外从其流水频率、数量和流向来看,存在洗钱的嫌疑,是否确有其事和具体情节轻重现在不好判断,但光靠我们这里查是不够的,签传唤证也需要有足够分量的证明材料,我得联系警察和银行那边配合调查,但你好歹看看表,人家这会儿早都下班了,你总不至于把银行的职员也拎过来给你加班吧?就这么急,一天都等不了,火已经上房了还是怎么?”

        被点名的人沉默片刻:“……我很抱歉,阿列克夏。”

        “哎,别,别。明明是你叫我突击加班,你这一道歉倒显得我得理不饶人似的。别杵在门口了,又不是被老师罚站的学生,过来坐吧。我这不像你家冷柜里藏宝似的放着世界各地的名贵矿泉水,只有采购部批发来的普通瓶装水,将就喝。”

        那维莱特走到办公桌对面落座,接过对方递来的水,但并没有伸手去拧瓶盖。女子也不介意,自顾说了下去。

       “我只是有点意外,能有人劳你亲自开口‘送进去’,还这么急三火四。至少,说说这对鸳鸯和你有什么过节吧,我心里也好有个底。说实在的,要不是知道你的为人,我可不敢一口答应,好歹得真凭实据地查到违法证据才会应下这事,而且就算是你,我想来想去还是有点后悔,刚才还想给你打电话来着——人毕竟是会变的,现在的你和十多年前那个刚考进法学院的那维莱特,还是同一个人吗?

        “先说明一点,无论你拿出什么理由,我只会在查实需要警方介入的违法行为后再去叫公安,这是底线。你现在最好寄希望于那两个人留下了足够的首尾给人拿捏。”

        女人微微侧头,面对自己的邻居和学弟,毫不遮掩眼里的审视。

        那维莱特平静地接上话茬。

        “虽然讯问室的条件不会怎么好,但至少,在那里被人明目张胆闯进来捅死的概率接近于零。说到底线,你我是相同的。如果你抓不到他们的把柄,我自会安排后手。合法的。”白发男人声音低沉。

        女检察官闻言一愣,继而脸上浮出一丝好笑的神情。

        “居然是这种理由。你不会不知道需要用这种方法来保护的一般是什么货色吧。这对夫妻有闯出如此弥天大祸、需要借公权力荫蔽才能保命的本领?”

        那维莱特不答。这本身也是一种充满主观的答案,于是阿列克夏无奈地摇了摇头。

        “行,行。不愧是你小子,防患于未然的路子都走得这么有个性。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想要他们的命,但亏你想得出还真的要落实……毕竟,无论是他们本人,还是想要他们命的人,都不会感谢你。你何苦。”

        “这是我自己的事。”

        “得。你从小就一根筋,现在看来真是一点都没变。那维莱特,你真的很适合坐公堂,比芙卡洛斯都合适,去当什么孩子王啊,”女人摇头,“现阶段能整理好的资料和协同调查函我晚些整理好印出来签章发给银行,再去个电话给杰拉德叫他明早一上班立刻安排处理这事——你不会真要他也一起来加班吧?一晚上而已,你手头没有人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吗,疑凶有多少人啊?”

        “只有一个人。戴维斯在跟。”

        “哦——啊?不是,如果我没记错,戴维斯是叔叔的人——”

        “他已经退役了,这里不涉及‘公器私用’的问题——是我让他去的。”

        当“疑凶”无需借助任何巧合或契机就可以零距离接触到潜在“受害者”的时候,对追踪者的能力要求会拔高很多倍——

        “好吧。我明白了,我低估了你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现在看来,就算你刚才要求我把银行那帮人拉过来加班也是合理的。”

        “不必。”

        “真不用?”

        “暂时不。”

        “成。那麻烦校长先生现在不要打扰我工作,我整理好资料自己开车送过去。本来打算同城跑腿的,但怎样都不如我自己来得快。”

        “请不要在市区飙车,检察长女士。”

        “放心。那破路有什么好开的。”

        那维莱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表盘。时针亘在九和十中间,分针笔直地指向六。晚上九点半。距离莱欧斯利和赫玛离开校长室已经过去了接近五小时,距离哥哥将妹妹一个人留在住院病房也有快两个小时了,眼下最令人不安的是手机屏幕上刚刚蹦出来的新消息。发信人是戴维斯。

 

他回家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漂浮在液晶屏上却叫人心惊肉跳,仿佛静谧午夜里突然被敲响的丧钟声。

 


        梦境有很多种,但美梦也好,噩梦也罢,思维的海市蜃楼似乎总会以被现实碾碎的方式消散。男孩睁开眼睛,意识到天已经完全黑了,连会从窗缝里漏进来的一丝丝的日光此刻也完完全全离他而去。

        他还活着,伤处火辣辣传来的疼痛便是明证,躯体仿佛在某处发生了断裂,黑暗里钻出面目模糊的怪兽在撕扯那里的皮肉,但他生不出半点气力反抗。注意力被痛感扯得支离破碎,苏醒了也许是十几秒甚至几分钟以后他才意识到床头立着一个人影。

        “谁?”他低声问。

        “老三,是我,莱欧斯利。”

        短暂的茫然后,男孩突然睁大眼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要坐起来。

        “哥——”

        然后他的肩膀被按住了。

        “别乱动,你在发烧,而且我没法判断你的肋骨是否有骨折,万一断骨戳破内脏就麻烦了。好好躺着。”

        尽管语气冷淡,然而少年还是在男孩身边半蹲下来,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一下子让孩子眼里涌上了泪。

        “哥,我——”

        “嘘。不要哭……至少,等到明天医生和警察来了以后,不要再哭了。”

        “嗯。哥、哥你见、见到赫玛没有,她跑出去了吗?”

        “见过了,幸好你记得住我告诉过你怎么去学校,还能清楚地告诉她。她一个人过去了——躺着,不用找了,家里不安全,她没和我一起回。赫玛说你早上已经烧到开始说胡话了,我不太放心,先回来看看。你现在烧还没完全退,一直这样不行,虽然我没有办法现在就送你去医院,但至少先吃点药。别嫌苦。”

        男孩点头,伸手去接对方递过来装着口服液的小玻璃瓶。然而他的动作本就颤颤巍巍,当楼下突如其来传来“哗啦”一声巨响时,那只悬在空中的手臂痉挛般抽搐了一下,药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怎么?”男孩虚弱而茫然地问。

        “听起来像玻璃打了。总之不是地震就好,不要怕,”莱欧斯利镇定地说,“药还有,给。”

        男孩将新的一瓶药捏在手里,一边叼着瓶口上穿出来的吸管,一边看着对方猫腰摸索地上的药瓶碎片。门外楼梯上很快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像重锤击打地面,那毫无疑问属于成年男性。孩子惊恐地想要蜷缩起来,却因为撕扯到伤口而疼得“嘶”了一声,又因为想起方才对方那句“不要哭,你是小男子汉”硬生生将痛呼哽在喉头。

        “哐”的一声,房门被粗暴地推开,走廊里的光肆无忌惮地跟在来人身后闯进来,尽管并不明亮,也足够逼得已经适应黑暗环境的少年与男孩同时眯起眼睛。

        “你又在搞什——”

        男人的语气原本十分暴躁,然而在目光扫到立在面前的少年时,突然卡住了。

        “你——现在可没放假,擅自离校?”他的语调短暂地变得瓮声瓮气,如同被迫在噎到食物的同时吐字发音,又像在惧怕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高过他的人,而意识到这一点让他的脸色像猪肝一样涨红了。

        “显然,在老师足够负责的前提下,我需要获批准假才能走,”莱欧斯利冷冰冰地回答,“这间屋子的窗户都被从里面用木板钉死了,就是用脚后跟想也能知道,即使碎的是这里的玻璃,也不可能是安德烈干的,没有破拆工具不说,他甚至爬都爬不起来。”

        “哥,别……”男孩小心地扯少年的衣摆,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

        在他记忆里,眼前这手足中最年长者对双亲从无好声气,他和姐妹们一旦犯了错,第一反应便是往大哥身后躲。莱欧斯利算是男孩子里蹿个儿早的,小学毕业时的他已经显著地高出了同龄人一大截,也能一手抓住暴跳如雷的父亲举起的拳头、生生用气力和成年男子硬扛十多秒了——男孩曾满怀着也许在父亲无法轻易打过大哥以后,他和姐妹的日子会宽松起来的希望,直到莱欧斯利被安排送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上学,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今时不同以往,要是这一次大哥再和父亲吵起来……

        “安静,安德烈。”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男人根本没分半点眼神给虚弱的孩子,他望着少年的目光几乎可谓凶狠,“不管你离校是想干嘛,办完了就赶紧滚回去。”

        他说着脚已经在向后撤,关门的动作却被叫住。

        “站住。你把他打成这个样子,就没有什么别的要说吗?”莱欧斯利问。

        回答他的是门被大力甩上的一声沉闷的“砰”。黑暗再次在狭小的空间里笼罩下来。脚步声向楼下的方向去了。

        “哥,你别跟爸爸吵架,”男孩低声哀求道,“这次情况特殊,我以后不往外跑了就是……”

        不知是疼痛还是恐惧导致的眼花,安德烈似乎感到对方高大的背影剧烈地抖了一下。

        “很好,我给过他机会了,”莱欧斯利的语气轻得如同梦呓,带着一丝奇异的漂浮感,“不,你没有错,安德烈,本来就没有人应该一直被关在……家里。不要向不存在的错误低头。”

        “可是他们说要——咳、我让赫玛告诉你快跑,她说了吗——”

        “别激动,会碰到伤口,”黑发少年说,“她什么都说了。我答应过你们要一起离开这里,我不会临阵脱逃。放心,他不会对我怎么样,我也不会再和他们吵架了,你和希尔达、蕾妮、赫玛还有……诺维雅是吧,以后也不需要再逃跑了。”

        “真的?”男孩眼里浮现一点希望的光彩,然而在一片晦暗中它的昙花一现无人觉察,他又迅速想到了其他事情,不由自主地扯住对方衣袖,“哥,你这次能不能别、至少,能不能晚点走……你在家里,爸爸是不打人的,也不会有奇怪的客人来。”

        他说着,感到对方的大手轻轻地盖在他的脸上,眼前最后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光感也消失了,然而那只手是温暖宽厚的,动作也柔和。

        “别怕。我在这里守着你,你可以努努力睡上一会。如果你睡着了,我再上阁楼去看看希尔达和蕾妮。至少,今晚我会一直待在家里,不用担心有人胡来。诺维雅我已经见过了,她看起来还好。她毕竟还小,还没来得及……这是好事。”

        “好。”虽然只承诺了今晚,但安德烈知道兄长言出必行,于是安下心来。

        少年感觉手心里有柔软的睫毛轻轻划过。他握住弟弟的手,在矮床边跪下来,低头用额头贴住小孩子干燥的手背。

        “我说,哥,你头发是不是长长了挺多?感觉还是那么硬,但不像之前一样扎人了。”

        “嗯……确实有一段时间没剪头发了。有空去剪。你不累吗。别扯了,快睡。”

        “因为哥哥很少在家,爸妈并不听我讲话的,姐姐又总是待在阁楼上不下来。你教过我要照顾妹妹们,不能让她们担心……我有成为一个勇敢的男子汉吧?好了,不说了……晚安。”

        在疼痛的拉扯下入睡并不容易,然而先前受伤与受惊消耗了太多体力,男孩终究再次被拖入梦境,意识彻底湮灭前,他恍惚听见被握住的手上传来很轻的振动。

        “无论见到多么可怕的事,都要一直勇敢下去。还有……谢谢你们。

        “……原谅我。”

 


        那维莱特走进病房时,已经过了住院部的熄灯时间,一字排开的病房笼罩在浓重的黑暗里,只有走廊里用来照明的LED灯半死不活地亮着,透过门扇上的玻璃向室内投来冷漠且黯淡的瞥视。希格雯盘腿坐在靠窗的空床上玩手机,但她的注意力显然并没有完全集中在电子设备上面,以至于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出现在门口的人影。

        “校长。”女校医动作轻盈地从床上跳下来。

        “辛苦你了,希格雯。赫玛小姐休息了?”

        “是呢,毕竟都过零点了,虽然她很想和我一起熬夜,但这个年纪的孩子很难熬得住,”希格雯指指身边床上隆成一个鼓包的白色病号被,“这丫头好说歹说才答应把头露出来睡,还一定要把她哥给她的表用手扣着压在枕头底下……我又不会和小孩子抢东西。您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

        “暂时没什么能做的了。”

        如果莱欧斯利那边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动静,戴维斯一定会有联络。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算好消息。

        “所以,现在可以稍微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那维莱特先生?”

        那维莱特将揣在口袋里的假条拿出来递过去。他留在手上的这张只有请假者的签名,希格雯抬手接过:“这是……莱欧斯利写的。虽然之前没看到内容,但我有听到赫玛的问话,他是要回家奔丧吗,是家里出了事……?”

        “如果不是你发现了赫玛小姐身上的伤痕,我并不会立刻往这个方向想,”那维莱特低声说,“但一旦往这方面想,目前所有存疑的细节就都能串起来了,实在很难将它们当做巧合。我从他的班主任那里问来了他的手机号,只是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想莱欧斯利请假的真实目的是——”

        他把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即便如此,那内容依然冲击力十足,以至于女校医再次捂住了嘴。

        “哎?!”

        “请——就当为我保密,毕竟这只是我的猜测,而且它比较匪夷所思。但戴维斯先前在和我取得联络时表示,莱欧斯利的父母眼下都在家中,完全可以自由行动。他的另一个妹妹——跟在他母亲身边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小女孩,大概是妹妹吧——看起来同样不像有生命危险的样子。”

        希格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他为什么说回家奔——校长先生,我们这样做没关系吗?这毕竟都可以算尾随了……”

        “人命关天,事急从权。不用担心,戴维斯不会被发现。关于今晚的事,无论需要向什么人解释,只要问话的不是司法机关,你都可以让他来找我。当然,这份工作远远超出了你的职责范围,如果想就此中止也没关系,只是还请你等我联系到接替看护赫玛小姐的人。”

        校医垂下眼帘。

        “我的确不喜欢加班,校长先生。但如果是为了阻止一个本性不坏的学生走上绝路,那就带上我一起吧。这样的机会着实不多,事实上也不应该多。也许很多年后,我还可以把它当成故事讲给我的晚辈们听。很酷,不是吗?”

         她讲话的时候,视线有些爱怜又有些忧郁地落向窝在病床上的小女孩:“我不知道莱欧斯利对这孩子说了什么或者保证了什么,感觉她好像不再害怕了,但似乎也打定主意不跟我聊天。问什么最多点头摇头,就是不肯开口讲话,提议带她去检查身体也不愿意去,一直宝贝似的抱着她哥那块表看。”

        那维莱特下意识瞟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腕。那上面闪着暗蓝色金属光泽的机械手表是父亲作为成人的礼物之一送给他的,相当古典的设计和款式,只能看时间——

        等等,时间?

        以奔丧为名请假离校的少年将一块只能看时间的表留给了妹妹,赫玛对它宝贝得很。

        他的目的是什么?

        “手表是用来看时间的……”

        希格雯瞟了一眼手机屏幕右上角显示的24小时时钟。

 

       【00:41】

 

        “赫玛小姐一直在看时间,对吗?”那维莱特问。

        “是的。我还问过这孩子能不能看懂,因为莱欧斯利那块表表盘上的数字是罗马字,有些小孩可能不大认识。她当时是点了头的。”

        “既然能看懂表盘上指针和数字的意义,我觉得她可能是在等一个特殊的时间点,”白发男子低声说,“也许和莱欧斯利的目的有关。”

        希格雯轻轻叹息一声。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信息蛮重要的。要叫醒她吗?”

        她没能立刻等来回答。那维莱特立在原地,视线直直投向窗户。窗扇上凝结了淡蓝色的雾滴,在阴冷的夜色下泛出不祥的青黑,窗外有风呜呜呼呼地吹过。女校医恍惚想起方才切换手机应用时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天气预报。今年冬天的气温一直暖得不正常,即使预报不一定准确,摄氏气温也千真万确从未降成过负数,初雪初霜在隐匿行迹上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那维莱特开口了。

        “先不用。我们的确需要争取赫玛小姐的理解和配合,但如果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作为成年人就太无能了。”

        “可是莱欧斯利现在拒绝沟通,劝解这扇门被他亲手关上了。您有更有把握的办法吗?”

        那维莱特俯视着医生头顶雪白的发旋。

        “如果是其他人,‘沟通’作为独立的手段也许有效。但莱欧斯利不一样,希格雯。他不是不计后果的性格,遑论放在秤盘上的东西是人命,更应慎之又慎,但这并没能阻止他选择最绝的一条路。这里面恐怕很深地藏着什么未被窥见的东西,作为亲历者的赫玛小姐将它抬出来以后,才促使他在压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

        “无论是谁或者是什么事,这样逼迫一个——不,不止一个——未成年人,一个学生,都是不应该的,”那维莱特的声音很冷,“无论缠住他手脚的是什么东西,先割断再说。”

        希格雯点点头。事实上,她也不清楚自己在赞同什么,对方始终没有明说将要采取的手段和措施。然而作为一个莫名其妙被卷进来、仅仅是拒绝退出这场悬疑剧的配角,她除了尽忠职守地完成自己应做的工作以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听天由命。

        “希望一切顺利吧。”她喟叹道。

        床上原本安静地睡着的孩子幅度很大地动了一下。用浅眠中无意识的活动来归因已经不合适,赫玛的动作接近“抽搐”,被枕头压住的手突兀且用力地向外甩了一下,盖在手心里的手表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赫玛?”希格雯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怎么,做噩梦了吗?”

        女孩几乎是挣扎着从卷成茧壳的被子底下爬出来,抬脚要下地。然而她的动作在看到那维莱特弯腰将那块表捡起来时停住了,苍白而汗涔涔的小脸上瞬间扭出近乎愤怒的情绪。

        “还给我!”

        那维莱特大步走到病床边,将手表递还。小姑娘几乎是用抢的将它拿了回去,小心地将它捧在手心用手腕蹭了蹭,又看看表盘上的指针与数字,然后才意识到对方不是一直守在床边的希格雯,一时神态茫然。

        “只是想帮你捡起来,”那维莱特低声说,“赫玛小姐,虽然我们并不该出现在这里,但,请你相信,我和希格雯医生没有恶意。”

        小女孩仰着头,目光钉在男人脸上。她的眼睛里爬着细细的红血丝,嘴唇像受惊的贝类一样斩钉截铁地合着,那块表带已经褪色的手表被她用双手紧紧扣在锁骨中间的凹窝里。这是一个防御意味十足的动作。

        “我原本并不想打扰你休息,但既然你醒了,那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莱欧斯利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很久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赫玛的眼睛睁大了。

        短暂的僵硬后,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样吗,”那维莱特说,“我想他也不会实话实说地告诉你。你不知道没有关系。我知道。”

        “校长?!”希格雯一向安然的表情挂不住了。

        “虽然我们没有袖手旁观,但莱欧斯利到底是请了三天假,这个时间跨度给戴维斯的工作增加了很大难度,我没法判断他具体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刚刚把手表捡起来的时候我看过了,它没有闹钟功能,所以,关于这个问题,沟通效率最高的办法,就是让她开口。”

        女孩沉默地望着他。她像是联想到了非常可怖的东西,脸上无法抑制地露出恐惧的神色。

        那维莱特在床边蹲下来。

        “请不要害怕,赫玛小姐。即使决定不说也没关系,我们不会用任何方式勉强你。但你有权利和义务了解,莱欧斯利想要采取的行动。这毕竟不是小事,又和你出现在学校有关。所以我希望你……至少,不要拒绝听我讲话。”

        蓝眼睛的小姑娘沉默地与他对视。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那两汪蓝色清澈却幽深,如同地壳开裂形成的断层湖。

        ——她和莱欧斯利都是黑头发蓝眼睛,神态也存在些许相似,千真万确是兄妹。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倏然闪过那维莱特脑海。

        在两名成年人的注视下,女孩像想要隔绝周遭一样将被子拉起来裹住自己,动作时依然紧紧将兄长留下的手表攥在掌心里。她低下了头,三个人都像入定一般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赫玛低低地“嗯”了一声。

 


        莱欧斯利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皱眉望着面前的景象。

        先前在楼上楼下往复游移的喧嚷已经遁去,只有本该承载落地窗的空窗框向他陈说不久前发生的事情。玻璃炸裂后散落的碎片甚至没有打扫,在门廊感应灯淡金色的光芒下亮晶晶地铺成一地,望去令人想起夕阳下微风吹过的湖面。向窗外稍远处看时,被厚重云层压住的夜色浓重得像结了块,目之所及的清晰景象最远也只有庭院里落光了叶子的柳树,它垂下无数细长枝条在冬夜的风里轻轻摇曳,而更远些、身形高大的丁香和月季灌木丛,在房间里就只能窥见它们黑魆魆的轮廓了。

        少年走到茶几前,在沙发上坐下。

        碎了也好,他想。正挨着大门的落地窗不偏不倚在今夜炸碎成无数片,就像在预兆某种完美表象的四分五裂。吹进来的冷风也能让人清醒。

        桌上摆放的茶壶不知何时已经换了新的,如同仅仅几个月不见,本来跟在养母身后的孩子已经从六岁的赫玛变成了两岁的诺维雅——她是在这学期开学后才被收养的,这还是莱欧斯利第一次见到她。他推门走进客厅时,小女孩好奇地从餐厅跑出来望着他。她生了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除了鼻翼下一道黑色的缺口,五官都漂亮得像橱窗里占据最好位置的洋娃娃。小妹妹望着陌生人的眼神清澈而好奇,其中并无畏惧退缩,这一点就足够莱欧斯利确认她尚未经历过另外四名哥哥姐姐遭遇过的事情,甚至可谓到目前为止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两岁……无论如何也还太小了,那对男女尚未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但倘若无人干涉和阻止,已经滋生的罪孽自会像拟寄生的菌类一样从身侧健康的生命上掠夺养分,将自己哺养得愈发健壮狰狞。如果诺维雅继续留在这里,少年只能在她身上看到沉重而晦暗的阴翳。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在上中学之前,无论身处福利院还是这个家,莱欧斯利从未扮演过一个省心的好孩子形象,而且早年养父母行事尚且有所顾忌,二者结合形成了一个属于他的安全三角区,虽然它从来都是狭窄而岌岌可危的,但他的青春期来得似乎格外早,个头与力量近乎狂暴的增长速度至少能够维持这个安全区外在的架子不倒。然而这远远不足够形成实权威慑,在领教到长子的叛逆不服管以后,那两个人在物色养子养女这件事情上变得谨慎了许多,选择的主要目标变成了外貌出众但又有明显缺陷的孩子。六个孩子里,老二希尔达严重恐高,老四蕾妮双眼近乎全盲,老六诺维雅唇裂,即使是相对健康的安德烈和赫玛,刚被从福利院领回来的样子也很萎靡不振。

        弱者更好控制……

        在那两个人心中,第一个收养的孩子是个性格强硬的刺儿头,恐怕是在构建家庭关系上最大的败笔;放在莱欧斯利的视角亦然。

        事到如今,后悔当初在福利院点头答应跟养父母走已经无济于事。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既定事实无可转圜。

        莱欧斯利回忆着自己与他们相处的细节,确认自己一直对不合理的强加的控制保持着高灵敏度并坚决地反抗。只是事情最终都不了了之。一来当年养父母的确尚未欺人太甚,二来呼救次数多就形成了“狼来了”的效应,更让作为掌权者的家长提高了警惕,干脆把年纪小的几个孩子一直关在家里不许其随意出门,小孩们身体上的缺陷进一步为这种行为涂上了保护色的伪装。

        在今天——不,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零点很久了,该说昨天了——昨天之前,赫玛几乎从没离开过这个别墅区,莱欧斯利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孩子被行色匆匆的人海淹没时内心的恐慌。而即便这样,小姑娘还是牢牢将安德烈告诉给她的地址和公共交通方式记得牢靠,靠着在哥哥因出逃而被惩罚时从养母大衣口袋摸来的路费和菲薄胸脯里鼓动的勇气,一个人逃出了这栋房子,奔向四十公里外他所就读的学校,然后撞上了大概率是正准备回家的那维莱特。

        亏得那个人谨慎地正视了小丫头的恳求,在联系家长和叫他过去中选择了后者,否则……

        六岁的孩子尚不具备完整的逻辑思维,但赫玛如敏锐的幼兽一般在迷雾中窥见了危险的轮廓。她看似危言耸听的宣告实则无比精准,对来到这个名为家的地狱的孩子来说,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这般“出格”的求助以失败落幕,等待着它的策划者和实施者的,一定是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想让一个健康的成人或少年无声无息地消失且不留下疑点相当困难,但把对象置换成孩子以后,很多荒诞的事实都会被稚子无知的表象掩盖。

        无论以何种形式,安德烈和赫玛,该从这里消失了。

        既然如此……

        与其将一切交给面貌狰狞且不可预知的命运,倒不如由他亲手了结。

 


        希格雯轻手轻脚走出病房。

        那维莱特背对房门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他的面容被手机屏幕照亮,在斜后方望去那张脸和他的发色一样苍白。

        男人皱眉望着手机上呈现的文字消息。发件人姓名栏里用加粗字体显示着“戴维斯”。

 

施工图纸看过了,这一栋的位置在整个社区的最里面,占地比其他小别墅都要大,没有和它户型一致的楼栋。倘若屋主没有私下改造的话,算阁楼和地下室有五层,主卧在三楼。

阁楼的窗户是镜子,大概率是单透镜,向里看只能看到乌云和树枝的倒影。阁楼顶是坡面,室内最高净高一米八,该空间不适合健康的成年人活动。

二楼视角最偏的一间房的窗户从内侧用木板钉死了,无法看到房间内的情况。这扇窗正对着外面草坪上的丁香树,和其他绿化植物比起来,它的枝叶非常茂盛且凌乱,看起来很久没修剪过。

已确认窗玻璃不防弹,有必要时我会破窗或采取其他手段。

目前能确定在室内的人有四个,莱欧斯利、他的父母和目测不超过三周岁的小女孩。所有人衣着及行为无明显异常。主人夫妇和幼儿在主卧,房间已熄灯。莱欧斯利在一楼坐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上楼去了,目前其具体位置不明,我会保持密切监听主卧。

楼内实际人数恐怕不止于四。在主卧房檐上蹲守时,我听到过阁楼上有人唱歌,是夫人作词的那首《水龙》,虽然声音微弱到要把耳朵贴在墙上才能勉强听清,但歌者曾磕磕绊绊重复过中间一段,足够确认其旋律。还有一些其他的歌,不过我只听出来这首。至少有一名未露面的女童被安置在阁楼上过夜。

 

        信息至此戛然而止。

        男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望向站在门口的小个子校医。

        “她平静下来了吗?”

        希格雯轻轻颔首。

        “还是有一点抽搭,但至少不会喘不上来气了,”她摇了摇头,“儿童哭泣往往以受惊吓、身体不适或要求得不到满足为起因,但这孩子好像不能用任何一种情况解释,她一直在努力不哭出声,抽噎也是因为无法压抑的生理反应。

        “看得出,赫玛并不希望她哥哥去杀人坐牢,但好像有另一种更强的力量在阻止她说出自己所知的事情。从我来到这里开始,这丫头就拒绝和我交流,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莱欧斯利有意引导。”

        “倘若无法保证说出的话滴水不漏,一言不发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也难为赫玛小姐能做到。但是,他把心思缜密用在这种地方……令人恼火。”

        “诶?”女子惊讶地睁大眼睛,继而发现对方的神态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变化。

        “时间宝贵,”那维莱特低声说。月黑风高与行凶杀人的高匹配度令人不安,而莱欧斯利的家那头到现在也只有戴维斯一个人,“如果她最终决定不说,我得赶紧——”

        话头突然像被剪断一样中止了。希格雯顺着对方的目光转身,看到小女孩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立在病房门口。赫玛脸上尚且挂着未干的泪痕,她将整床被子都拖了下来裹在身上,为了不让被角拖地而努力踮着脚,望去犹如一只在羽化过程中被茧壳卡住的昆虫。这个姿势非常别扭,出于保持平衡的需要,她将一侧肩胛抵在了门框上。

        “那维莱特叔叔,”女孩嗓音飘忽,“我想好了……说出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告诉您,大哥走之前跟我说了什么。但,在那之前,我能先问一个问题吗?”

        那维莱特和希格雯对视一眼,后者快步走过去提起女孩身上的被角以免她摔倒,前者再一次在小姑娘面前弯下身来。

        “请问,赫玛小姐。我知无不言。”

        “您说,您在想办法救我哥哥,我相信,因为在学校时,您没有骗我,”赫玛在吐出“救”一字时,原本游移的声音突然坚定起来,“那么,请告诉我——请告诉我……请告诉我。您,一定,能救他吗?”

        女校医闻言喉头一紧。

        这种事情……

        谁敢保证,谁又能保证?

        然后她听到了男人的回答。声音不大,内容简洁,语气严肃。

        “我能。”




待续

夜雨闻铃ING

【那莱】再诞·5

5.英雄泡影

(你是谁的英雄,成全谁的正义?)

 

江海湖泊亮晶晶

水龙水龙眨眼睛

……

 

        九岁的希尔达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在一片黑暗中抬头望着阁楼的天花板,耳边漂浮着妹妹的歌声。

        又是《水龙》,她想。在她们能完整唱出来的歌曲里,蕾妮最喜欢这一首,没事就会哼起来。没有客人来访时,姐妹俩只能一直待在阁楼上,她们能拥有的娱乐活动极其有限,唱歌就是其中之一。...

5.英雄泡影

(你是谁的英雄,成全谁的正义?)

 

江海湖泊亮晶晶

水龙水龙眨眼睛

……

 

        九岁的希尔达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在一片黑暗中抬头望着阁楼的天花板,耳边漂浮着妹妹的歌声。

        又是《水龙》,她想。在她们能完整唱出来的歌曲里,蕾妮最喜欢这一首,没事就会哼起来。没有客人来访时,姐妹俩只能一直待在阁楼上,她们能拥有的娱乐活动极其有限,唱歌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时间,父母和新来的最小的妹妹应该已经在楼下睡下了,换做平常,她们两个也该休息了。阴云漫天的夜晚本应匹配无梦的深眠,但显而易见,今夜姐妹俩在一起辗转反侧。

 

幕落悲欢皆泡影

力镇狂澜我身轻

……

 

        “力镇狂澜我身轻。”希尔达也小声跟着蕾妮一起喃喃地唱起来,攥紧了胸前的手机。那东西自然不是她自己的,父母禁止家里的孩子们接触使用通讯工具,唯一的例外是大哥莱欧斯利,至于原因——

        “他们后悔得有点晚。”

        那个人是这么解释的。

        他不该在今天回来,两个女孩都很清楚。

        窗前挂着日历,那是少数允许被她们带上阁楼的有字的东西。希尔达按莱欧斯利告知的放假的时间在对应的日期上用铅笔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只要大哥回家,总会给她们带回一些新奇好玩的东西,双亲的脾气也会变得稳定许多。那样的日子对她们来说,就是日历的制造者不会标注的节日了。但今日距离那个画圈的日子还有整整半个月。莱欧斯利提到过他也许会提前三四天回家,但提前这么多天却有些反常;加上他的问话,这令她在欢喜之余感到颤栗和不安。

        莱欧斯利问得很细,从她们搬上阁楼居住的时间点,到双亲什么时候开始打人。难得有听众的女孩们努力地回忆着,将自己的经历——那些话语,那些眼神,那些触碰,一一讲给他听。随着陈述的推进,希尔达看到兄长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生了奇异的扭曲。那是一个仿佛下一秒就会开裂的笑。话茬硬邦邦落在地上许久以后,莱欧斯利才将它捡起来,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抱歉。

        ——哥,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没事。嗯,没事。

 


        “姐姐,你睡了吗?”蕾妮轻声问。

        希尔达意识到歌声已经停下很久了。她将手机举到脸前,屏幕因为重力感应亮了起来。锁屏界面右上角显示信号强度的地方浮着两个黑色的色块,标注时间的加粗大号字体下用小字标示着不起眼的“无服务”字样。

        “没。”她低声回答。

        以蕾妮的视力,只能感受到强到刺眼的光线,手机屏幕这点光对她而言与黑暗无异。

        “现在几点了,到大哥说的时间了吗?”

        “没。还早。天还没亮。要等天亮起来再黑下去……才能到。你先睡吧。”

        她在心里反复重复着兄长离开前的嘱托,生怕有所遗漏。

        ——以业余水准来说,阁楼的隔音和防震做得不错,即使在上面蹦跳叫嚷,在二楼和以下都没可能被听见,如果你们被关在这里出不去就糟了。这是我的手机,我恢复出厂设置了,电话卡也拔了,报警电话没有卡也能拨出去——很好,至少这里信号强度没问题。你和充电线一起拿着,藏好它,不要让我们三个人以外的人看到。

        ——希尔达,手足里面,你是除了我以外年龄最大的,现在我要交给你三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蕾妮,你也认真听,如果姐姐忘记了某一条,你要提醒她。

        ——我新设了一个闹钟,在它响起来以后不久会有很多人来咱们家,不要害怕。第一件事是,闹钟响以后,你要立刻报警,现在说一下家里的地址给我听……很好,没错。你要告诉警察自己和妹妹在被关在阁楼上没法下去,请他们带你们下楼。千万记住,一定要在它响起来以后再报警!这把手电筒拿去压在枕头下面,它足够重也足够硬。如果电话拨不出去,就用它砸碎窗户,记得要这样从边角砸,用被子蒙住头和胳膊,小心碎片——不,不用管爸妈,我保证他们不会打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相信我——然后大声喊救命。

        ——第二件事是,安德烈在二楼那间从外面反锁的房间里,他受伤了而且在发烧,无法自己行动。你和蕾妮下楼后要立刻让警察送他去医院。如果敲门没回应,就直接开锁推门进去,备用钥匙在这里。

        ——第三件事是,我在手机壳里塞了一张纸条,你到时候把它交给警察,他们自然会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找赫玛。如果警察和检察官向你们问问题,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撒谎。赫玛带着别人的毯子,请委托他们送还。嗯,这回他们不会再安慰你们一通然后叫爸妈把你们带回家了,之前总是这样……没错,但绝对、再也不会了,要相信我。

        ——现在,重复一下我交代你的事情。蕾妮也要。

        女孩将手机举到脸前,动动手指点开了闹钟应用,盯着上面的数字和文字。

【16:30】

14小时22分 后响铃

 

 


        “晚上五点?”

        希格雯下意识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校长先生,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到十五小时了。”

        “恐怕没有这么多,”那维莱特的语气有如上了冻的湖面一样坚硬且冰冷,“赫玛小姐,我最后确认一遍,莱欧斯利的意思是,警察会在这个时间点之后来找你,对吧?”

        女孩靠在希格雯身上,小幅度地点头。讲完兄长交代给她的事情以后,她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而且又开始了那种拼命压抑的、低声的抽泣。

        “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希格雯爱怜地搂住小姑娘的小脑袋给她擦眼泪,“赫玛是很好很勇敢的孩子,别哭坏了身体。你刚刚已经听到了那维莱特先生的保证不是吗,他一定能救你哥哥的。”

        那维莱特又打开了手机上的地图软件。

        从莱欧斯利的家到医院,走最优驾驶路线需要25分钟。以他那个学生滴水不漏的性子,恐怕会将这个时间留出来,而且这都需要建立在警察能立刻准确定位来寻找赫玛的前提下。

        赫玛所知的关键时间点是下午五点,实际上,莱欧斯利可能打算在四点甚至更早动手。

        屏幕上方再次弹出了戴维斯的信息横幅。

 

监视到今天17:00的话,我不需要换班。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枪的威力很难控制得恰如其分,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直接死在我枪口下,只是开火从来都是下策,看您的意思,让人血肉模糊大概也不合适。条件允许的话,请调派一位可靠的增援。

 

        需要增援……

        那维莱特的手指在通讯录上划过。

        A……

        这里有能满足要求的人吗?

        B……

        他的目光在“布莱斯”这个名字上停住。几个小时前在校长室,阿列克夏在对话框里还提起过此人。

        ——就是下手最阴的芙卡洛斯和最没正形的布莱斯也不会这么干。

        最没正形?

        距离那个催命的节点看似还有十四小时,然而眼下距离银行上班还有将近七小时,本就不充裕的调查时间,直接被腰斩了。

        那维莱特原本只觉得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赫玛这样年幼的孩子身上,现在看来,无论阿列克夏和杰拉德的行动多么迅速高效,检察院和银行的调查速度在逼仄的时限面前也变得不靠谱起来,解决问题的关键再次回到最朴素的办法上——直接阻止莱欧斯利动手杀人。

        作为校长,他本不应将太多关注倾注给某一个学生,然而莱欧斯利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极有冲击力,想记不住都难。当援引旁人的评价作为镜子时,这个少年几乎能从所有人——老师、同学、手足——那里收到正面反馈,在这个充满光芒的镜宫内,只有一面名为“父母”的镜子涂满不见真容的暗色。他母亲在校长室里那句“你怎么不去死”恐怕并非完全是口不择言,它包含了真实的恶意,如今这片蓄满恶意的土壤更是结出了名为血溅五步的剧毒果实。情感和利益的根系从来错综复杂,理清它需要时间,但莱欧斯利已经不准备给他留时间、给自己留退路了。

        ……即便治标不治本,也得先保证把标给治了!

        那维莱特悬停在空中的手指向下一滑,切换拨号卡,按下了“布莱斯”的姓名,手机屏幕变成了呼出界面。信号接通的速度一如既往迅速,然而在代表接通的长音响到第三声时,电话被挂断了。

        男人将捏着手机的手放下,向病房里瞥了一眼。

        赫玛已经在床上躺下,希格雯正在给她整理被角。

        如果通话请求被直接屏蔽或始终无人理会,那就代表他要找的人大概率已经休息了,他会立刻转头物色其他人选,但挂断则不然,对方大概率会回信息或干脆回拨。果不其然,一分钟后,手机震了起来,接听键刚按下去,布莱斯标志性的高语速便裹挟着不满的腔调从听筒里蹦了出来。

        “喂——我说,这个点儿打来电话,可是吓得我把宵夜掉地上了啊,刚才手忙脚乱收拾来着,手滑给挂了。”

        “我很抱歉。”

        “切。说实在的,我一直以为存你手机号是多此一举来着,那维莱特。你居然真的会主动找我,还是在大半夜,这也就是我能熬夜熬出了名,换做别人你可板上钉钉是在扰人清梦啊。不过,能让你这么干的事肯定非同小可甚至千载难逢,说吧,咋的了,我洗耳恭听。”

 


        厨房门上了锁,这并不出乎莱欧斯利意料。在这栋楼里,所有具备杀伤力的物件都只有男女主人有权接触,阁楼和卧室空间里一切可能直接造成伤害的边缘和锐角都被柔软的材质,海绵、帆布或皮革稳妥地包了起来。拳头在这里找不到发挥的空间,它只会打在一团令人恼火的柔软表面上,然后让出拳者泄尽所有积蓄的力量。

        他早该知道……不,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低估了罪恶生长的速度——

        能改变这个“家”的,只有锋利无比的东西。

        少年闭上眼,静静回忆。

        关于扭曲的亲子关系,他不仅向警察求助过。报警属于相对激烈的沟通手段,莱欧斯利很清楚。

        在将主要申诉手段转为报警之前,他曾不止一次向学校的老师提出过双亲的控制欲过强。当年他十岁,刚被领养不久并在养父的安排下转进了离新家不远的一所小学,班主任是个刚从师范毕业不久的姑娘。他还记得她将他带上讲台时,脸上漾着友善的笑容。那是个对教学很有才华和热情、对学生也颇耐心的老师,和他在福利院里曾见过的逢场作戏的大人不同,所以他才会向她求助。她态度认真地听他说完,然后轻声安慰他,说会和他的家长聊一聊。

        那场闹剧又是怎么收场的呢?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我能力有限。请原谅……请原谅……请原谅我!

        说到最后,年轻老师的语气几近破音。在听到他“啊,没关系,不要紧”的回答后,她几乎是立刻转身快步离去,看背影简直在落荒而逃。

        莱欧斯利在床上翻了个身。

        那之后不久,他所在的班级换了班主任,原来的班主任不再出现在校园里,有喜欢她的同学央家长前去打听,得来的回复是她已主动请辞,去向不明。

        而今想来,那道歉也是告别,对方异常的语调十分接近哭腔。老师在转过身后,大概就在哭了。

        怎样的际遇会让一个热爱教学并受到爱戴的老师黯然离开讲台,那又是否和他的求助有关呢?

        倘若这里面不存在因果关系,那时间就太巧了。

        ——对不起。

        是谁软弱无力,是谁迫不得已?

        该说对不起的,到底是谁?

        不是班主任。

        也不是他自己。

        在尚未了解自己的敌人时就贸然拉人入局,惨淡收场本是理所应当。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莱欧斯利对生身父母完全没有印象,他们留给他的除了这副在眼下带着伤疤的躯体,就只有一张写着出生日期的纸条和包裹新生儿的夏被。他在福利院里长大,为数不多的管理者和志愿者要抚养教育很多不健全的小孩,没有充足的精力单独关注一个不存在明显机能残缺的孩子。他很早就在耳濡目染下学会了看人下菜碟的技巧,那并不难。然而对养父母那唯一一次致命的走眼,已经间接卷进来了不止一个受害者。悄然离开的老师不提,至少她是一名能力出众的成年人,只要振作起来就可以继续好好生活。但他的的弟妹们不同,因为“狼来了”的多次上演,那扇写着“公正”的门,在他们心里已经变得越来越沉重——

        ——大哥,报警真的有用吗?

        儿童的心灵柔软而敏感,身体机能存在缺陷的个体更加如此。只需一到两次失望,就足够让他们深深陷入名为怀疑的漩涡。成人足以一笑置之的东西,在孩子眼里也许是天塌地陷,能让他们尚未定型的人格产生致命的形变。

        不该如此。

        他有义务纠正这种偏差。

         只要摆脱了那两个披着人皮的恶鬼,他们会有机会重返正常的生活,会走进校园,接受教育,拥有朋友——

        校园。

        莱欧斯利轻轻叹了口气,微笑起来。

        如果有哪个场所给予过他最丰沛充盈的温暖,那就是学校。如果人生是一场需要掷骰的游戏,那么他为数不多的高点数大概都是在这里砸出来的。他身边的老师和同学都相当不赖,其中不乏兼具渊博、良善和勇毅三种优秀品质者。

        那维莱特的面容在一瞬间晃过他的脑海。

        他现在的校长和曾经的小学班主任并不一样——虽然没有切实依据,但那维莱特身上存在某种定海神针一样岿然不动的气质,这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凭空捏造,只能靠真实存在的力量和耐心层层濡养,才能像珍珠一样焕发出的温润光泽。倘若他对未来的期望依然停留在四年前,大概在校长室里就会把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那个人,他不怀疑自己会得到帮助,也许是相当有力的支援——

        只是现在,他的想法变了。

        莱欧斯利从未怀疑过司法系统对其职能的履行,然而那毕竟是由人掌握与操控的机关。没有人全知全能,即使无人徇私枉法,要对罪恶抽丝剥茧进行求证与确认,也需要时间。

        然而他和这些孩子唯一没有的,偏偏就是时间。

        那些明亮的、充满温情的校园生活,就像一场绚烂的梦,实则如肥皂泡一般易碎。而在冷酷的现实里,他已经挣扎过很多次,他甚至已经没有机会再去维持等待与忍受撕裂,妹妹们懵懵懂懂的陈述令人坐立难安,她们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他却看清了一切。任何拖延都等同于更深的伤害,如今的他,只能追求用最快的速度毕其功于一役。

        就让这一切,斩草除根吧。

        同学们充满生气的吵闹,校医们略显责备的眼神,班主任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还有校长室里那清冷的节能灯灯光,在他的脑海里逐渐发生拧绞般的扭曲,然后碎成齑粉,又重组成一张张带着陌生表情的脸。它们变得害怕,变得愤怒,变得疑惑——

        莱欧斯利蓦地发觉,即使在他的想象里,那维莱特的表情也未发生丝毫改变。他的神情如同无风的湖面,平静得一如既往。

        少年的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继而在黑暗中捂住了脸。

        关于即将到来的巨大麻烦,他无法明言,只能提前道歉。

        这是他唯一能为那个人做的事情了。

        即使得不到原谅……

        也没有办法。

 


        这一晚莱欧斯利并没有睡好,或者说,能睡好就怪了。但他最终还是近乎强迫地让自己闭上眼睛,排空脑海里的一切想法。为了达成目的,他需要锐利的眼和稳定的手,休息好非常重要。

        手机和手表已经被他分别交给了希尔达和赫玛,安德烈所在的禁闭室里没有可以确定时间的东西。他没有做可以被记住的梦,却迷迷糊糊地惊醒过两次,第二次睁眼时,已经有稀薄的光从窗前木板的缝隙里漏进来。

        天亮了。

        少年从行军床上爬起来,探身去摸弟弟的额头。男孩呼吸均匀,体温也降回了正常的温度区间,这让他稍感放松。天知道,凌晨时分安德烈因为难受而惊醒并干呕那会儿他有多紧张,甚至考虑过是否要放弃计划直接带他去医院——

        厨房不能用,得出去买早饭。自己的,弟弟的,两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妹妹的;赫玛手里有足够买饭的钱,最小的诺维雅暂时不用他管。

        不知道赫玛一个人在医院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哭,他想。害怕是一定的了,这个甚至不用想;但她是聪慧的孩子,只要有一个足够有吸引力的目标指引,她是可以熬过来的。

        他相信她,也不得不相信她。

 


        “我们一定要这样蹲在人家草坪上吗,感觉像在做坏事。”年轻女子叹气道。

        “少安毋躁,玛琳。咱们再直接一点就得进屋喝茶了。”布莱斯回答,仰头望向头顶枝繁叶茂的丁香树,又伸手摸了摸手边的园丁铲和身上披着的迷彩保温毯——简直见鬼,老那维莱特的保镖怎么随身带这种东西?

        “那维莱特这哪像个老师,我看他在给人家当爹。而且,都知道学生要去杀人了,怎么还放他出学校。”玛琳说。

        “嚯,你说得对,我昨天就拿这话问过他了。那家伙说丧假作为假期性质特殊,而且即使是教职人员也不能非法限制学生的人身自由,十四岁本就不能完全当小孩了,何况那小子看体格跟成年人无异,坚持要走总不能给人硬塞小黑屋里吧——嗳,你可别拿出去乱说啊。”

        “知道。很那维莱特的答案,后果就是你我在这里扮绿化工人偷窥,要不是那小子跑出去买早饭给了咱们三个喘口气的机会,恐怕所有人都得陪屋子里的人一块饿着。还有,除了眼皮底下这初中生,这桩麻烦的另一个正主人去哪儿了?”

        “说是在检察院。嗳,你要来可是自找的啊,不能赖我,甚至都赖不到那维莱特头上。”

        “行了,不用啰嗦这么多次。毕竟他要蹲人墙角这种事千载难逢。反正最晚也只需要到五点就能见分晓不是吗。就是一定要抓现行这点实在棘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在缉乐斯。”

        “性质有区别,共同点大概在于,失败了都会死人吧。”

        “你真有十足把握?”

        “都说过有了,”男青年的语气暴躁起来,边说边掂了掂手上的东西,他对它的形状、弹性和力道烂熟于心,“一个两个都这么不放心……我可是跟那维莱特立下了如果失手就一辈子再也不碰这玩意的军令状啊。再说,就是退一百万步,我和戴维斯先生也不可能同时失手——虽然手枪的准头和杀伤力在枪械里排倒数,但隔二十米在人身上开出血窟窿绰绰有余。我不喜欢遍地是血的感觉,所以肯定是有把握叫他不出手才过来的。”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了当年那只鸟。”

        尚未干透的血液的触感再次在指缝间复活,手心里仿佛又腾起将死生物的反射性痉挛,死亡的腐坏气息仿佛再一次绕回鼻端,令男青年生出想要干呕的冲动。

        “别揭我黑历史……我也只打过那一次鸟而已,还被你和那维莱特抓了现行,后果就是被我爹按头去做了整整两个月的保护野生鸟类宣传,后来再手痒都是跑去打老鼠和入侵种蜗牛的,绝对合法。”

 


        那维莱特望着手机屏幕上戴维斯发来的信息内容及传输完成的照片,无意识用舌尖抵住了齿龈。

 

莱欧斯利在八点半左右出去买了早点,四份。半小时后返回家中,这期间,男女主人领着那个很小的女孩下来吃了东西。他们没有在一起吃。餐后男主人返回楼上,女主人和小女孩留在一楼。期间夫妻二人各有接打一次电话,通话时间都不长。

大约十点左右他独自离开了家,扔掉了所有买回来的早点餐盒。一份全吃掉了,另外三份都只吃了一半不到,有一份几乎原封没动。出了别墅区大门后,他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这两样东西(都是常规型号),然后拐进了旁边的理发店剪头发。

楼里没露面的人很可能不止一个。莱欧斯利尝试过进入厨房,不果。

截止监控对象离家,其父母和妹妹行为无明显异常。

 

        照片上有两样东西。一柄不可折叠的带鞘水果刀和一把常见于裁缝手中的软尺。若非用途未卜,水果刀和软尺看起来都很普通,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刀……

        那维莱特想到了校长室里装满刀子的抽屉和芙卡洛斯的话。拳套他早已叫莱欧斯利的班主任物归原主,那里只剩下寒芒闪闪的刀具,随便拿出一样都能担负“凶器”的职能——

        ——这里的东西如果丢了,可能会出大事的。

        然而刀毕竟是生活必需品,获取途径相当宽泛,临时想买也很方便,甚至无需专门说明其用途。工具到底只是工具,只有使用者才能决定它到底会促成怎样的事情;而做校长的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他的学生此番请假回家,是奔着行凶而去。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照片界面上,又蹦出杰拉德的消息,告诉他初步调查报告已经发去了检察院。

 

还没查完,一到了允许立案的金额标准立刻就叫出了简报发给检察院了。正式报告得下午。

 

        紧接着是希格雯的信息。

 

赫玛醒了,她睡得不太踏实,不知道是不是夜里动作碰到了伤口。孩子一直不肯去做身体检查,好在早饭正常地吃了,应该没有大碍。买早餐时顺手买了个泡泡枪,她这会儿玩得正开心。

我先照您说的带她去宾馆等消息吧。

还有,今天可是大降温了呢,我手头没有小孩衣服,得亏有条毯子裹着,不然她会感冒的。

 


        尽管大半面部被口罩遮挡,甜品店女店员依然端着标准的营业性微笑望着取餐台对面的少年:“抱歉,您可以再说一次取餐号码吗?”

        莱欧斯利再次报出一串四位字符。

        “A178……在这里,请问是外带还是堂食?”

        “在这喝,不过请给我拿一个纸袋。不用装。”

        “好的,您的奶昔,请拿好,”店员给饮品杯套上防滑瓦楞纸套并插好粗吸管递给客人,又从吸管机旁整齐堆成一摞的外卖纸袋里抽出一只在台面上推过去,“祝您用餐愉快!”

        莱欧斯利用别着刀的手接过纸杯,顺手将那把刀丢进另一只手拈起的纸袋里。

        刀不能放在家中,但在商业中心这种地方拿着把水果刀游荡也着实引人注目,插在大衣口袋里又会露出半个柄。好在它不算大,装奶茶的纸袋拿来遮掩完全够用。

        学校里也有这家奶茶的分店,他刚刚几乎在神游状态下点单的这款饮品整体销量不佳,但经常因为打架进校医院的问题学生记得希格雯很爱喝,差不多是他每见到这位校医三次,她必有一次在喝这玩意的程度。深色莓果果肉混合在一起的色泽非常诡异,加了奶以后形成的糊状物更是完全激不起食欲,至于味道——

        他忘记要在点单机上修改默认的甜度,因此一口下去差点被甜得咳出来。

        年关将近,商业中心里几乎所有店铺都在张灯结彩地推出优惠促销活动,这一天又是周末,人相当多,在一楼占据黄金地段的临街商铺更是家家人满为患。一个人想找座位倒是不算难,莱欧斯利走到一张只坐了一个人的桌子边,询问对面穿着中学校服的女孩是否可以坐下。

        “啊,没人,随便。”

        对方回答的时候连头都没抬,只顾将所有注意力倾注在桌上的手机上。莱欧斯利认出她在玩最近很流行的新款手游,有联机对战模式,而此时双方战况正胶着。于是他安静地坐下,小口啜着杯子里那甜死人不偿命的玩意儿。

        “×,又输了,什么猪队友,”女生将手机推到一边愤愤地骂了一句,泄愤似的抓过自己的奶茶杯猛灌一口,然后才注意到对面多了个人似的扫了眼莱欧斯利,继而那张脸上愤愤的神色退潮般隐去了。

        “喂我说,你没事儿吧。”她皱着眉头说。

        莱欧斯利有些疑惑地扭头看了眼身后。

        “找什么,就是问你呢。脸色差得跟刚死了爹妈似的,难受赶紧去医院,可别吐在这儿。”女生道。

        ——跟刚死了爹妈似的。

        如果他们真的就此暴毙,那他此刻大概会笑出声来吧。

        黑发少年没意识到自己这样想的同时,真的笑了。

        他身处于一个何等生机勃勃的世界里——

        排队等奶茶做好的人群里有人因为等待时间太久在发牢骚;穿着情侣装的年轻男女找不到座位,旁若无人地占着小料台旁边的拐角在咬耳朵;有人起身时打翻了桌上的杯子,橙色的果汁流了一地,甜品店店员忙不迭地拿来拖把拖地;拿着冰激凌的小男孩仰脸踮脚,要身边的母亲也尝一口。

        桌子对面的姑娘见鬼似的瞪着这个被自己的坏心情殃及池鱼、却神经质一般露出笑容的同龄人,匆匆嘟囔了一句“有病吧”,然后起身走开。

 


        蕾妮在一片暗色的混沌里向前伸出手。因为看不见,她会记住自己放各种东西的位置,阁楼的空间也不算大,在这里待了几个月,她对大多数物件的方位已经烂熟于心。唯有希尔达的位置对她来说难以预测,因为活人只要醒着,总会不停走来走去,只要稍有走神,就会误判。

        “姐姐,姐姐,几点了?”

        一只形状熟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单手握持手机的原因,对方一只手热一只手冷,几乎给人一种它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人的错觉。

        “下午两点半,”盲眼女孩听到同伴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还有两个小时。”

        “我刚刚听到楼下有动静,”蕾妮说,“应该是大哥回来了……而且他上过楼了,又下去了。”但始终没有爬上阁楼来找她们。

        “是吗。”希尔达有些心不在焉。

        盲人的感觉更多依赖听觉与触觉,蕾妮能听到很多别人注意不到的细小响动。而她自己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除了睡觉时,眼皮一直在跳,即使在莱欧斯利拿了早饭上来兄妹三人坐在一起吃的时候也没停止。

        好像上一次大哥回到家时,站直以后头顶恰好会顶住阁楼上最高的那块天花板。而这一次,他已经直不起腰了。

        要是这里能再高一点就好了。

 


        安德烈静静躺在床上,仰脸望着禁闭室的天花板。

        正常来说,被关禁闭时是不会有人来送饭的,而即使早上大哥带了吃的过来,他也完全没有胃口。只要醒着,肋骨就会一跳一跳地疼。掀开衣服时,能看到原本还泛着红色的淤痕已经变成紫黑。

        阁楼上的两个姐妹极少下楼。小妹妹太小,还在亦步亦趋跟随双亲的年纪。而赫玛,莱欧斯利并未将她的去向告诉他。

        但有大哥安排,那人一向妥帖,她应该是安全的,他想。

 


        这孩子很喜欢吹泡泡,希格雯想。

        宾馆的房间内开着暖风空调,赫玛踩着客房提供的一次性拖鞋、面向窗户,时不时按动泡泡枪上的扳机键,然后仰脸看着一串大小不一的肥皂泡在空气中飘荡,直到落到窗台或窗帘上,悄无声息地碎裂。

        “希格雯姐姐。”

        虽然心安理得接受被这孩子称为“姐姐”,但一想到那维莱特比自己小却被赫玛叫成叔叔,女校医就会产生一丝想笑的冲动。

        “哎?”

        “没有泡泡,吹不出来了……”

        “我看看……哦,泡泡水用完了。你看这里。”希格雯指了指枪身上半透明可拆卸的水仓,“要这里有水才行。我去用洗手间的皂液给你兑一点吧。”

        然而小女孩握着玩具的手没有立刻松开。她仰脸望着女医生。

        “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大哥?”

 


        那维莱特接起电话。

        “喂。”

        “喂,”听筒里传来阿列克夏的声音,“传唤证签完字了,夫妻都有份,一并请去喝茶,警察马上出警。我也是刚得到消息。”

        “帮大忙了。谢谢。”

        他抬眼望向公路对面警局的大门。

        听筒里传来女人轻声的哂笑。

        “别急着谢,那维莱特,他们会进去是因为本来就该进去。你可是我同校同院的学弟,真想谢我怎么不来帮我搬砖?

        “咳,不开玩笑了。有一件事,你昨天没有提到,我想你毕竟不是警察,可能不清楚内情,所以还是说一下的好。那对涉嫌洗钱的夫妇,男方在警局是登记过合法持枪的手续的,时间是今年九月底。我知道你的根本目的并不是要整治这俩人,至少现在不是,但快三个月的时间完全足够他们通过常规手段搞来枪械。刀兵无眼。所以,如果你有其他事情要去现场调查,务必注意安全。”

        男人闻言,握着手机的五指无意识地紧了一下。

        莱欧斯利知道,他想杀的人手里有枪吗?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件事,让我觉得非常怪异——”

 


        莱欧斯利睁开眼睛。

        窗台上放着他从福利院带来的闹钟。它表面上的漆皮已经脱落,裸露出来的铁皮蒙上了斑斑锈迹,但走时却一如既往精准。

        离下午四点还有不到十分钟。

        倘若是晴天,这会儿的窗沿上,大概会涂满色泽瑰丽的霞光。然而窗外的黑云从昨夜一直铺到此刻,没有丝毫撤退之意。

        一节课的时间后,阁楼上的希尔达会报警。一节课加一个大课间的时间后,警察会在医院里找到赫玛。

        想告别的,他已告别了;要道歉的,他也道歉了。至于留恋,他本无资格和余裕,中午在商场里一口一口喝完的那杯甜到发腻的奶昔,也姑且可以算作为此等蹩脚情感封缄。

        呼吸的频率一如既往,视野里的一切都很清晰,甚至手脚也没在发抖。他要做的事情无法向任何人求援,仅有的依凭就是自己的躯干和手脚。

        他该走了。

 


        少年出现在楼梯口时,女人本想和往常一般忽略过去。然而今日,对方踩上客厅地毯后直直奔她走来,这实在不像要与她相互无视的样子。于是她下意识转过身直面对方。

        背对他也许不大安全,潜意识这样告诉她。

        莱欧斯利低头望向养母。他原本背在身后的手亮了出来,而后它拖着一道令人心惊的银芒向她刺来。

        女人终于看清,那道逼向她下颌的寒光,来自一片狭长的、边缘锋利的金属。那是一把开了刃的刀。

        “你——”

        她在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头有余的养子面前露出惊惶神色。然而在刹那间,人似乎被吓傻了,除了一声嘶哑的“你”,竟是没能立刻呼救出声。

        长子望向她的视线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被传送过来。那里没有愤怒亦无怨恨,平静得像一潭被永远封冻、再不会被吹起涟漪的水。那里盘桓着与生命本能相悖的东西,她在电光石火间读懂了。

        ——去死。

        玛琳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躲在月季组成的篱笆后面,她和同行者都能看到,黑发少年从出现在楼梯口,到向徘徊在茶几前的女人举刀,期间只过了十秒不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目的明确,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像是对面前的女人无话可说、只想尽快了断一切。

        “布莱斯!!”

        男青年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

        风声和初现端倪的雨声离他而去。枯草和泥土的气味离他而去。豁着口的落地窗框在视野里变得模糊,他的眼里只剩一件东西,就是少年捏着刀的右手和与它相连的右臂。

        幼时,祖辈曾带着他去到真实的射击靶场,在人形的轮廓里,是一圈一圈的同心圆,最中心是一个芝麻般的黑点。他吵闹着要和大人们一起使用枪械,然后被摸了摸脑袋,手里多了一把弹弓。

        ——枪不是小孩子该玩的东西,你可以试试这个,用得好了未必逊色于枪。记住,不要用来打人。

        “去!”

        皮筋从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中间逃离,发出一声韧性十足的“嘣”。

        ——那维莱特,也许我确实做什么都不如你们这些真正的天之骄子,但只有弹弓的准头,我不会输给任何人,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你今儿就给我睁大眼睛看好了!

        黑发少年手里的刀应声脱手。

        可是布莱斯没有放松,更没有笑出来,那双已经爬上血丝的眼里仿佛迸出能迸出火星。

        在刀子脱手后,黑发少年基本已经失去了将对方一击毙命的先机,可是他脚下根本没有停,甚至没有回头寻找打断他动作的干扰源,简直像是一台被输入了杀人指令的机器,在达成目的前绝不会停下。

 


        右手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了,莱欧斯利想。

        但他还有左手,主动权还没完全溜走。

        一击毙命恐怕很难,现在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养母喊出来——

        清晨时和安德烈短暂的对话浮现在脑际。

        ——哥,我看到过爸爸拿着枪上楼。你不要再和他吵,更不要和他动手。他……他会杀了你的。如果你死在这里,还有谁会带我们走呢?

        孩子敏锐起来,往往令人冷汗涔涔。

        ——知道了。

        他曾经告诉弟弟妹妹,只要养父母所作所为不过分,就姑且忍耐,只要他初中毕业,就会想办法把他们从这里捞出去。

        他们信了。

        别无选择而又满怀希望地……

        而今看来,当初的他错得离谱。没有机会接触社会和得到教育的幼童,甚至连自己是否被过分地对待了,都无法准确判断。如果不是安德烈偷听来养母的关于“处置”他的话,也许他们至今都会沉默地忍耐——

        女装柜台里那尊展示模特的身形和面前女人重叠起来。他以替妹妹买礼物的名义在女装区的诸多店面里走过,直到找到与养母身量相仿的模特。软尺只是掩饰,在那具由木头加工而来的女性躯体上,他凝视的只有咽喉和心脏,且重点在前者。

        ——要如何出刀,才能在力度和角度上都达成完美?

        他已经在辖区警察那里挂上了无事生非的印象,那么再想让他们重视这里,让他们别无选择且理直气壮地详细盘查此地,唯一的方法,就是制造命案。只要死了人,事情就再也无法遮掩。养父持枪,从他下手容易一败涂地,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打算从养母开刀。既然她认同了对弱者下手的思想,那么也应该有自己会成为“弱者”的觉悟。

        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她显然未曾往这方面设想和考虑过。

        莱欧斯利觉得自己的思维从未呈现出过这样的状态。它清透而坚硬,像一块没有任何气泡和杂质的冰。他的指尖已经触到了女人的脖颈,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颈动脉的温度,那根血管在跳。

        他至少可以,在此,了结她——

        客厅窗外,月季花的细枝被“啪”的一声捏断。

        “他没放弃!”

        “喂!”

        玛琳伸出手想要去拉同伴的袖子,然而抓了个空。同行的男青年像一只在草丛里窥探猎物许久的豹子一样,猛地从月季丛后蹿了出去。她急得跺了一下脚,下意识向身后望,寻找先前另寻匿处的另一个人,然后看到对方从不远处现身,向她快步走过来。

        “戴维斯先生……”

        男人一言不发,抬起手向她比了个“撤”的手势。

 


        “小子,住手。”

        第三者的声音离得实在太近,客厅里的一男一女先后转脸望向落地窗的空窗框。穿着园丁服的男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他抬脚跨过龇着玻璃碎片的窗框下缘,大步流星迈进了房间。

        少年不得不松开已经碰到女人气管的手,向后挪了两步。不速之客比他矮了半头,但毫无疑问是一名成年男性。右小臂肌肉依然不争气地在痉挛,在这种情况下以一敌二,他胜算渺茫。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连连后退远离了养子站着的位置,旋即咳嗽两声,转向来者,语气不善。

        莱欧斯利没有说话。他看着对方下垂的右手里握着的东西——一把看起来相当有年头的弹弓。看来方才的缩手并非是出于过度紧张或者其他自身原因,而是因为有人插手,甚至从对方的两个大黑眼圈来看,此人在窗外的守株待兔恐怕为时不短。

        布莱斯向别墅的女主人挑了挑眉,旋即姿态夸张地凭空做了个脱帽行礼的动作。

        “我出现得的确不合时宜,但是女士,请容我申辩一下,毕竟我刚刚救了您的命。这可不是对救命恩人讲话应有的态度,”他漫不经心地说完,将目光转向莱欧斯利,眯起眼露出嫌弃的神情来,“还有你,刀都脱手了还不死心,你想用一只手徒手把她掐死吗?那维莱特到底是走了什么霉运才摊上了你这么轴的学生!”

        青年的目光像吸尘器一样在地板上扫过,然后优哉游哉走到茶几边上,弯腰捡起了方才从中学生手里飞出去的刀,五指熟练地一扭,开了刃的刀子像陀螺一样在他手心里转了几圈,又被稳稳卡住。

        “水果刀就应该用来切水果,”布莱斯捏着刀柄姿势豪迈地在沙发上坐下,“那维莱特说警察都快到社区门口了,我原本以为今天不需要我出场来着,幸好没溜号……喏,请二位都冷静些,尤其是这位小兄弟。你现在只有一只手能用,未必打得过我。”

        他说着,向莱欧斯利抬了抬下巴。

        少年如同被冻僵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维莱特。这个人刚才提到了他的校长的名字。从语气判断,二人恐怕相当熟络。

        从出现开始,不速之客一直保持着玩世不恭的语气神态,然而他不需要再说任何重话,只需要提及“那维莱特”这个名字,就能让莱欧斯利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那个人,仅凭他在校长室的只言片语,猜出了他的目的,甚至安排人来阻止,还成功了。

        莱欧斯利觉得自己的心空了。

        他失败了。

        即使在行一步凶险无比的棋,他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做好了承担其带来的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

        但那维莱特呢?

        他根本不知道,他原本不必——

        不,作为他的校长,那个人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这件事里独善其身。

        可是,他总能摆脱的,他至少可以全身而退——

        而现在,养母获得了喘息之机,这对和子女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夫妻只要掌握了反扑的机会,就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希尔达、安德烈、蕾妮、赫玛和诺维雅,这五个本该借他之手逃出生天的孩子,会因为那维莱特的介入走向何方?

        黑发少年摇晃了一下。

        “你是学校的老师?”女人的语气不再满含应激般的敌意,但依然保持着防御的身体姿态询问来者。她也注意到了对方提及到的唯一一个人名。

        布莱斯摊手。

        “很显然,那维莱特不会同意让我在他的地盘上堂而皇之地误人子弟。还有,虽然此言失礼,但您现在的形容有点狼狈,女士。鉴于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您需要在讯问室度过,如果您在意个人形象的话,我觉得——”

        咚,咚,咚。

        “——看来您来不及整理发型了,”青年侧头望向房门的方向咧嘴笑道,“这帮人效率挺高的嘛。”

        女人仓促地用手指拢了拢散落在脸旁的头发,抬脚走向门口。行至长子身侧时,她短暂地立定了一下,吐出一个久违的名字。

        “……,你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今天更是双管齐下,比先前任何时候都直接,”她眼里仿佛闪烁着泪光,轻声细语道,“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它来得有点早——你翅膀真的硬了。”

        女人语气里裹着一丝稀薄的惋惜,说完这话,转头离开。

        少年垂头,对对方的言论置若罔闻。





待续


吃不饱睡不够

他的苹果.16

前篇见合集


归巢.16


       卡维失踪了五天,这五天里除了那晚留下的便条后杳无音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艾尔海森。

       即将退任的大贤者照常上班、下班,工作交接完的生活缓慢悠闲。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坐在窗边的软椅里发呆,或者扎根在智慧宫的某个角落里看书。期间找过他的人只有帕纳和多莉,前者拿来需要让他签字的申明书,后者来打听大建筑师的消息,说项目马上开工了人却还不见踪影,如果再不回来每天损失的钱要算在他的头上。艾...

前篇见合集


归巢.16

 

       卡维失踪了五天,这五天里除了那晚留下的便条后杳无音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艾尔海森。

       即将退任的大贤者照常上班、下班,工作交接完的生活缓慢悠闲。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坐在窗边的软椅里发呆,或者扎根在智慧宫的某个角落里看书。期间找过他的人只有帕纳和多莉,前者拿来需要让他签字的申明书,后者来打听大建筑师的消息,说项目马上开工了人却还不见踪影,如果再不回来每天损失的钱要算在他的头上。艾尔海森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卡维要是再不回来很快就要面临二次破产了——可是没办法,他也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

       而在这期间他还去禅那园找了一次提纳里,起因是某天早上他发现窗台的金蔷薇掉了一片叶子。艾尔海森仔细端详这朵花,发现它有些萎靡不振,连花瓣的光泽都比以往黯淡了不少。

       提纳里检查了半天没有查出原因,建议艾尔海森去沙漠里找以前培育过金蔷薇的人。于是隔日大贤者请了一天假前往阿如村,找到了原先送给卡维这朵花的老人。

       老人看了半天,也觉得不解。按理来说金蔷薇的花期很长,不可能这么快枯萎,只要阳光和水充足,它能活很久。老人想了想,拿来一张纸条写下一个地址递给艾尔海森,“以前有位学识渊博的植物学家来过我这里,她也是专门研究金蔷薇的,你可以去问问她。”

       于是艾尔海森又循着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植物学家居住的地方——已经荒废许久了。隔壁的邻居告诉他,这位学者的家里发生了变故,她很早以前就离开了须弥。

       邻居想了想,又说,不过她走之前好像提到过要去枫丹替母亲照看花店,花店的名字好像叫……

       枫丹?艾尔海森记下了花店的名字。

       两天后,大贤者正式卸任,将这个位置交给了下一任继位者。艾尔海森终于坐回了他的书记官办公室,并且给自己申请了一个小长假。

       重归平静生活的大书记官懒洋洋地坐进他在家里的老位子,和全家所有观赏性植物一起沐浴在窗边的阳光里。

       那天天气很好,是适合出门游玩,或者和朋友相聚的日子。花园里唯一一棵大树上的叶片还未落完,艾尔海森抵着下巴观察这颗老树——是在他搬来这栋房子前就在这里了。刚开始他没有过多关注这颗树,可是去年夏天的时候它的叶片开始不断枯萎,枝条自动脱落,看上去已是行将就木了。卡维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人,他说这棵树蛀虫了。

       艾尔海森问他,“很严重?”

       “你都不管它们,”卡维说,“从我来的时候起这棵树就已经蛀虫了,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重,我尝试着治疗它,现在四年过去了,看来只是延缓了它的死亡。”

       蛀虫已经把它的树干吃空了,没有鸟类愿意再来筑巢。

       艾尔海森看着这颗树,忽然又想起今年早些时候,这棵树开过一次花,就在夏初,春天的尾巴尚未离去,它脆弱的枝条上结出了莹白的花朵。这些花朵点缀在枯败的叶片间,像一颗颗圆润小巧的珍珠,看上去它好像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可是卡维并不为此感到快乐,相反,他更加悲伤。

       “它快死了,艾尔海森。”卡维说,“这是‘恐惧性开花’,在它死亡之前,会把所有的营养输送到仅存的芽孢中,然后在彻底死去之前最后开一次花。”

       这棵树活不过今年冬天。

       艾尔海森眨了眨眼,从自己的思维殿堂里出来。墙上的挂钟证明现在时间尚早,如果他立马出发前往枫丹,那么还可以赶在午夜之前回来。

       灰发的男人拿来小喷壶把窗台上的花全部喂了一遍水,然后抱上那株金蔷薇,登上了开往枫丹的航船。

 

       那家花店开在街角,偏僻但铺面很大。店主原来是个垂暮之年的妇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位年轻的女人。女人自称是替重病的母亲照看花店,等到母亲痊愈了便会离开。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她再也不会离开了。

       艾尔海森来的时候店里的客人很少,他仔细打量店内的装潢。与其说这是一个花店,倒不如说是花园。各式各样的花摆在一起,浅色的木制花架间开辟出一条条可供行走的道路,房顶上垂下的吊篮像天然的装饰品,把这里变成一座幽静美丽的秘密花园。

       艾尔海森向店主表明来意,将金蔷薇递给她。女人十分惊讶,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盛开的金蔷薇了。

       “它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太好?”

       店主笑着说:“是呀,花也是有情绪的哦。是不是最近都没有人陪它说话?它感到孤单了。”

       花原来也需要陪伴吗?

       “这是阿如村的那位老先生的花朵吧?我记得他住的地方隔壁有一片空地,每到晚上都会有人去那边演奏。他的金蔷薇是我遇见过开得最漂亮的。”店主回忆道,“多陪它说说话吧,或者唱歌、弹琴,放音乐给它听。”

       艾尔海森忽然想起来,卡维没事在家的时候晚上也喜欢抱着他的两弦无品琴弹。兴致上头了也会边弹边唱,从这个软塌跳到另一个软塌,像一只快活的小鸟。

       好吧。前段时间他们都忙,再加上现在卡维不见踪影,也难怪金蔷薇萎靡不振。他收回原先说的话,这朵花就和他的前主人一样难伺候。

       “这样吧,我再给您配一些营养剂,您回去每天往它的根部滴几滴。”

       店主去配营养剂了,艾尔海森抱着金蔷薇在花铺里慢悠悠地参观。这里的草元素力十分旺盛,他可以感应到店主身上也有草系神之眼。如此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之中,又似乎有一丝令他感到熟悉的力量。

       它藏在所有花香、阳光、露水,还有碧绿的藤蔓当中,如同一位尽职尽责的引路人为灰发的男人指明方向。艾尔海森拨开垂下的藤蔓,在花架的转角处听到了熟悉的自言自语声,“唔。这个颜色会不会太鲜艳了?要不还是白色……”
       声音消失了,金发的男人抬起头。
       这一刻,无独有偶,两道光芒自玻璃窗外降临在这片角落。它们穿过藤蔓间的罅隙将斑驳的光影投在同样错愕的两人身上。
       卡维瞪大双眼,几乎连呼吸都要消失了。他下意识伸手抓住面前的人,唯恐下一秒美梦就要带着对方一同消散。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时候艾尔海森才想起很久以前卡维说过,他的母亲改嫁到了枫丹。
       枫丹——那么大的国度,有那么多的花店,为什么他们偏偏走进了同一家花店?就如同当年在须弥城,那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酒馆,为什么艾尔海森偏偏就能走进那一家,偏偏就能在酒馆二楼发现了卡维?
       追求真理的人不相信命运,追求真理的人又畏惧命运。它就像一个如此庞大复杂的迷宫,无数条道路交错又分离。他们同时前行,同时等待,而后在命中注定的那一刻再次重逢,如同两条从不相交的河流终将汇聚进同一片大海。
       艾尔海森想告诉他金蔷薇生病了,可是还来不及将这句话说出来,就被对方急切地捂住了嘴。
       “不,不,你还是别说了……”卡维说,“这样我就可以告诉自己,你是来找我的。艾尔海森……你找到我了。”
       金发的男人被喜悦完全笼罩,他的笑容掩在藤蔓间,艾尔海森有些看不清楚。不过很快就没有这种阻碍了——卡维拨开藤蔓,把艾尔海森拉得更近。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对方怀里抱着一朵金蔷薇。
       金蔷薇,象征着希望和奇迹的金蔷薇——艾尔海森带着希望和奇迹来找他了。
       “我可以吻你吗?”卡维抱住面前的人,“就现在,立刻,马上。你让我多等一秒都是对我的残忍。”
       艾尔海森没忍住,笑意在眼底蔓延,“那就别问我了。”
       卡维热烈地吻住他。明明他们才分开了五天,却好像已经分别了五年。这种喜悦是无法被诉说的,只能通过拥抱,亲吻,眼神的交织来传递。
  直到氧气耗尽了,卡维感觉自己快晕倒了才放开艾尔海森的唇,但他环住对方腰肢的手没有丝毫要松开的迹象。
       “你住在哪?”
       “傍晚就走。”艾尔海森说,“当天来当天回。你……再不回去可就要面临二次破产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老板这几天给我发的信息都快让我的终端瘫痪了。”卡维缓了一会儿,又凑上去吻了艾尔海森一下,“别谈论这些了,现在不是该说这些的时候。”
       “事实上,现在也不是接吻的时候。”
       虽然艾尔海森嘴上这么说,但他主动张开嘴伸舌头的速度可不比卡维慢。他们亲得有些忘乎所以了,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好像诞生出了另一个温暖的世界,温暖到连时间也能一并融化……
       “卡维?”
        沉浸在小世界里的人被骤然拉出,卡维转过头,看见法拉娜惊讶地看着他们。
       哇哦——有什么比在异国他乡被自己的母亲发现正在和一个陌生男性亲得难舍难分还要有戏剧性呢?
       卡维轻咳了一声,主动放开了艾尔海森——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放开。只是他觉得向母亲介绍艾尔海森的时候,放开艾尔海森要比抱着艾尔海森礼貌一些。
      “妈妈,这位是海瑟姆……就是艾尔海森,我跟您提到过他。”卡维侧开身子,让法拉娜可以看清这位灰头发的男人,然后她看上去更惊讶了。
      “原来是……”
       艾尔海森眨了眨眼,发现面前这位金发女士仍旧和几年前在卡萨扎莱宫遇见时一样美丽,好像岁月带来的所有伤害唯独在她这里绕了道。当她和卡维站在一起的时候——简直是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眉眼。
       或许是两人沉默了太久,卡维渐渐察觉出一丝不对,他疑惑道,“你们……认识吗?”
       艾尔海森摇摇头,转而对金发的女人道,“您好,法拉娜女士。初次见面,您可以叫我海瑟姆。”
      “海瑟姆,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法拉娜笑着说,“卡维,你不准备邀请海瑟姆到家里做客吗?”
      “我等会就要……”
      “当然要去!”卡维拉住艾尔海森,“离徬晚还久着呢!”
       某人的盛情难却,艾尔海森只得拿上营养剂先前往法拉娜的家里稍坐片刻。其实他对这位女士也充满好奇,毕竟她与自己的父母同处一个年代,他可以从对方身上嗅到时间沉淀后的气息。这是一种只有在经历了太多的物是人非后才能拥有的,会让人产生怀念的味道。
      “那么今晚就我做饭吧,”卡维倒了一杯热茶放在艾尔海森面前,说,        “妈妈,须弥的所有事情都可以问海瑟姆,他知道的比我多。”
       精力旺盛的大建筑师钻进厨房捣鼓他的美食去了,留下艾尔海森和法拉娜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现在确实需要一个恰当的话题作为聊天的伊始。艾尔海森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客厅,他发现卡维对于家的装修理念和法拉娜如出一辙。他们都喜欢同样的色调和布局,只在装饰品的风格上面有些许不同。
       “你的耳机现在还会出现故障吗?”法拉娜柔声道,“不要太拘谨,你可以把这里当做自己家。”
       艾尔海森少有地怔愣片刻,他对语言向来敏锐,可现在又不敢猜测对方是否含有别的意思。他摇摇头,说:“已经完全修复好了,就算再有问题……也没关系。”
       现在就算坏了也会有人帮他修好。
       “其实,我确实有些想要了解的事情。”法拉娜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有些犹豫道,“关于卡维……”
       艾尔海森那一瞬间大脑转得比以往更快,他首当其冲担心的竟然是有没有需要替卡维圆谎的事情。万一他们口供不一致……那就不一致吧。
       法拉娜说:“除了卡萨扎莱宫以外,他还建了哪些东西吗?可以给我大概描述一下它们的外观和用途吗?”
       艾尔海森沉默片刻,慢吞吞道,“奥摩斯港的港口有一座灯塔……”
       他讲了很久,讲了很多建筑,从那座灯塔到沙漠里的工程,还有那个神奇的魔瓶秘境。当艾尔海森说完,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卡维已经在这条道路上留下了那么多的成就。
       法拉娜听完,便放心地笑起来,“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
       “您不必客气。”艾尔海森看了眼时间——他该走了,不然要赶不上航船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某种心灵感应,在艾尔海森的屁股还没离开沙发时,卡维就端着切好的果盘从厨房里冲出来。他把果盘放在桌子上,用牙签戳起一块苹果塞进艾尔海森手里,顺势把对方又往沙发里按。
       “不要总是聊我的事情吧,也说说你自己吧,海瑟姆。”卡维匆匆扔下这句话便跑回去看他的锅了——他可不想再炸第二次。
       法拉娜面带笑意地看着他。艾尔海森知道这是拥有好奇心的表情。想来刚才的话题只是一个开头,让他们可以放松地开启一段聊天。她想知道的事情肯定有很多、很多。那些在沉默中度过的岁月,在须弥到底发生了多少她不曾知道的事情,就像是直到卡萨扎莱宫建成好多天以后,她才知晓她的孩子创造出了如此伟大的一件作品。
      “那您想从哪里听起?”
      “就从……你遇见他开始吧。”

-烧刀子-

【那莱/审狱】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cp为那维莱特/莱欧斯利,斜线有意义;

*名为软科幻实为奇幻,回归舒适区了属于是;

*这不是一个特别让人开心的故事,但也算不上悲剧;

*蹲赛博监狱,泡机械人鱼。





几乎所有海盗题材的艺术作品中都会有这样一幕:反派们从船舷边伸出一块长板子,逼迫主角走上去跳海,其经典程度不亚于拔枪对决之于牛仔、巨型镰刀之于死神、以及丸子头之于亚洲女人。这是一种刻板印象,莱欧斯利始终这么认为,但现在他的信心开始松动了,因为虽然开宇宙飞船的海盗没法像前辈一样架板子,他们依然选择了把人从投放冷冻排泄物的通道扔出飞船的学院派处决方法。他几乎是立刻按了关机键,拒绝接受在人类能进行短距离星间穿梭的今天...

*cp为那维莱特/莱欧斯利,斜线有意义;

*名为软科幻实为奇幻,回归舒适区了属于是;

*这不是一个特别让人开心的故事,但也算不上悲剧;

*蹲赛博监狱,泡机械人鱼。





几乎所有海盗题材的艺术作品中都会有这样一幕:反派们从船舷边伸出一块长板子,逼迫主角走上去跳海,其经典程度不亚于拔枪对决之于牛仔、巨型镰刀之于死神、以及丸子头之于亚洲女人。这是一种刻板印象,莱欧斯利始终这么认为,但现在他的信心开始松动了,因为虽然开宇宙飞船的海盗没法像前辈一样架板子,他们依然选择了把人从投放冷冻排泄物的通道扔出飞船的学院派处决方法。他几乎是立刻按了关机键,拒绝接受在人类能进行短距离星间穿梭的今天电影编剧依然用着上上上个世纪的脑子。

垃圾电影,莱欧斯利把观看记录气急败坏地删掉了,除了女主角很性感,其他都是垃圾,这个下午的好心情都因为这部包装精致的工业废品败光了。莱欧斯利向后倒在布艺沙发柔软的靠背上,他坐在一间宽敞温馨的客厅里,阳光从巨大的玻璃落地窗投射进来,落在米色的木制地板,面前的地毯上摆着一张玻璃茶几,一个与装修格格不入的旧马克杯里装着喝了一半的茶,茶包还装在里面。莱欧斯利长叹一口气,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他闭上眼断开神经接驳,经过一阵短暂的眩晕后,回到了现实中。

再睁开眼,那间漂亮的客厅已经不见了,昏暗的光线里,缩水成一间狭窄逼仄的屋子,玻璃茶几变成木制工作台,屁股下的沙发也变成一把升降杆不太好使的转椅,除了挤在角落的床和被单独分隔出的卫生间,屋子里堆满拼装到一半的义肢和假体,充斥着好几种油混在一起难闻的气味。唯一的窗户开得很高,因为这是一间地下室,所以潮湿阴冷,而且味道散不出去。莱欧斯利端着杯子站起来,迈了一步,够到床头的小冰箱,拿出一个冰冷的三明治,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莱欧斯利站在那回忆了一下,今天下午应该没有预约,但还是把吃的放下,瞄了一眼监视器,看到那维莱特站在门口,穿着他古板的深蓝色西装,提着公文包。莱欧斯利拍拍手站起来,走到外面的房间给他开门。

他们的相识还得从一场事故说起。三年前有一群极端本源派爆破了枫丹的办公楼,他们坚决反对义体改造和所有提供义体的公司,还提出过一些其他别出心裁的主张,没人重视他们,所以他们点中了最负盛名的枫丹开刀。非常不幸,那维莱特是他们打响名声的牺牲品之一,他在事故中失去了超过百分之八十的身体,差点儿连小命都丢了。公司承担了改造手术的全部费用,但维持这具身体正常运转的价格同样是天文数字,以至于像那维莱特这样的高端社畜都只能找得起莱欧斯利这种黑市医生。

“请进,”莱欧斯利把他让进来。“你没说今天会来,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贸然来访,抱歉,”那维莱特说。“请给我做一个全身体检,我想和你谈谈改造手术的事。”

“改造手术?”莱欧斯利邀请他坐到治疗室的躺椅上,边做准备边问:“你想改哪儿?总不是这张脸蛋儿吧?改掉了多可惜。事先声明,我可没有那么好的手艺,而且价格不便宜。”

“我已经攒够了钱,”那维莱特说。“不是整容,是其他部位。不必妄自菲薄,莱欧斯利,如果你不能完成我的委托,那么也不会有别的义体医生能做到。”

“哦——”莱欧斯利把那维莱特的身体连接到显示屏上。“看来有人偷偷调查了我的背景?”

“我没专门调查过,”那维莱特反驳到。“我听说的,在这里你很有名。”

“耳听为虚,朋友,”莱欧斯利看着他耸耸肩。“好吧,先说说你想改什么?”

那维莱特咬着嘴唇,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正当莱欧斯利以为这位先生难道是想为自己那个不能说的部位加码时,那维莱特说:“我想要你把我的双腿变成鱼尾巴。”

在莱欧斯利震惊的眼神中,那维莱特讲述了事情的始末。首先他澄清一点,自己并不是人类,而是外星生命体,他的种族是一种生活在太空的龙类的亚种,笼统点可以称之为太空人鱼。多年前,原本在宇宙自由遨游的那维莱特被作为珍稀生物捕捉到地球上,他花了几天才搞明白这些人想对自己干什么,于是逃离了实验室,由于暂时没有离开大气层的手段,他隐瞒身份在这里定居下来,一住就是十几年。但那场爆炸事故之后,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的身体被摧毁得太严重,没人发现他的真身,但公司给他安了一具模仿人类生理的机械身体,让他再也变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我花了很多年时间,终于得到了一个空间站的岗位,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莱欧斯利,我想回到宇宙里去,我不能用这个身体回去,请你帮帮我。”

莱欧斯利还是没从他的讲述里回过味儿来,他呆呆地看着那维莱特,不敢相信面前躺椅上这个他保养了三年的家伙居然是个外星人。



最后他们也不算完全谈成了,那维莱特看起来也没有他说的那么着急,在全身检查结束后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很干脆的离开了,只说希望莱欧斯利能为他保守秘密。莱欧斯利含糊应下了,倒不能像他那么泰然自若,且不说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光是有这种念头已经是离天下之大谱。不过莱欧斯利也有自己的求证方法,为此他从尘封已久的旧设备通讯录里联系上一位老朋友,对方对他的突然出现也深感意外,倒还是顾念几分过去的情谊,答应休息日抽空见一面,非常幸运,他们约定隔天在商业区的快餐厅见面。

对于克洛琳德愿意花费难得的年假与自己见面、应该说、对于克洛琳德还愿意跟自己交流这件事,莱欧斯利确实心存感激,为表重视,他特意提前半小时到达约定地点,并且自作主张的为这位女士点单了热量明显超标的油炸食品。因此当克洛琳德坐在填满珍珠棉的软包座椅上时,面对着满桌的油炸合成肉、面对着强烈的调料味儿和腾腾热气时,产生了极其强烈、无法忽视的拂袖而去的冲动。

“你跑哪去了?”这是她皱着鼻子坐下后问出的第一句话。

莱欧斯利耸耸肩,意思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看到克洛琳德严肃的眼神,加上今天自己有求于人,莱欧斯利叹了口气,老实答到:“怎么说呢,副业变主业。”

克洛琳德的眼神还是很锋利,好像在用眼睛质问莱欧斯利为什么要放弃回报丰厚的工作,为什么要和所有的老朋友单方面切断联系,就像个赌气的青少年,但她没有把这些不会有答案的问题问出口,只是如同法官一样威严的审视片刻,直入主题:“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莱欧斯利最喜欢的就是她干脆的性格,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所有朋友中选择联系她,问出这句话就代表她愿意伸出援手。莱欧斯利把自己不太用心打下的寒暄腹稿扔到一边,感觉找回了一些从前与朋友们相处时熟悉且安心的感觉。他把放在椅子上的真正礼物拿出来,是打包的甜点,他把包装盒拆开,露出尚且湿润新鲜的泡芙,克洛琳德认得这个包装。

“你去见娜维娅了?”她伸手拿了一只。

“没,找别人帮我买的,我就站在门外没进去,”莱欧斯利说。“她看起来挺好的,还是很有活力,手艺也是。”

克洛琳德嚼着泡芙嗯了一声,没有表现出赞同还是否认。她吃完一分甜品,心情看起来好了一些。

“说正事,”莱欧斯利拿起一根薯条在空中魔杖似的比划了两下,最后比划进嘴里,有些含糊的问。“你现在还在做软件工程师吗?”

“我不像你,没有换工作的兴趣,”克洛琳德说。“怎么了?”

“你还记得厄歌莉娅吗?”

“当然。”克洛琳德皱眉。

“我是指当初的那个传闻,就是在我辞职前的那个,”莱欧斯利说。“关于外星生命体的那个。”

“我记得,”克洛琳德说。“……那不是个传闻。”

“那么,关于那个外星生命体,你知道它的下落吗?”

“什么下落?”克洛琳德靠近桌子边缘,她用手捂住胸口的衣服,避免被油腻的桌子弄脏,同时压低声音说:“我不知道。厄歌莉娅是科学院的禁忌,就算私下里也没人讨论。为什么提起这个?”

“别觉得我疯了,克洛琳德,”莱欧斯利也学着她的样子压低声音说。“我也许见到那个外星生命体了,他走进我的屋子,然后跟我亲口承认的。他不像个爱做白日梦的家伙,但我不能确定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我想知道厄歌莉娅的试验品最后怎么样了,你能帮我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莱欧斯利没回答,他只是向后靠在椅背上,对克洛琳德眨眨眼,让她自行判断。克洛琳德也抱起手臂向后靠去,眉心挤出一条深深地沟壑,这个样子有点显老,莱欧斯利没敢说。克洛琳德在沉默中重新打量了莱欧斯利一番,说:“我要亲眼看看。”

“最好别,”莱欧斯利说。“他希望我帮他保守秘密。我们最好假设他很危险——不管是外星人还是赛博精神病。”

克洛琳德沉默了一会,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不是自己磕嗨了或者怎么的?”

“如果是那样我看到的应该是奇形怪状的东西,”莱欧斯利说。“他的外形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在公司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是我的老主顾。最重要的是我从来不碰那些东西。”

“好吧,”克洛琳德说。“我会帮你找找看,但有关厄歌莉娅的消息全都被锁定了,我不确定能查到多少,毕竟我还不想丢了工作。”

“当然,”莱欧斯利笑起来。“我也只是想碰碰运气。谢谢你,克洛琳德。”

克洛琳德摆摆手,她看着莱欧斯利,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莱欧斯利也注视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当初的不辞而别道歉,但两人面对面坐着时,这些解释又显得太多余了,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一个星期后才到例行检查的日子,那维莱特按照预约登门拜访,这次莱欧斯利同意了他的要求,并且对那维莱特解释,虽然做出能变形的双腿确实很酷,但从成本和实用性的角度上来说实在有些异想天开,他建议直接做一条腰以下的机械尾巴,需要的时候把双腿卸下来接上就好了。那维莱特不愧为莱欧斯利从业六年里遇到过最好说话的甲方,很通情达理的肯定了这个的方案,还要求了配套的内置仿生水肺。这就有点儿奇怪了。

“水肺?”莱欧斯利问。“你要水肺有什么用?”

“做戏做全套。”那维莱特说。

“……你该不会真想到海里去游泳吧?”

“做都做了,不用不是太浪费了?”那维莱特顿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说:“没关系,我会付钱的。”

话说到这一步,莱欧斯利当然不可能再拒绝。他拿出平常心,对自己说,就把它当成普通的定制委托,更奇怪的东西不是也做过吗?这么想着,他还拿出过来人的样子劝劝那维莱特:“现在说大概有点儿晚了,但其实你不用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也无所谓,或者说,你也可以不用跟我做任何解释,你想象不到人都会定制多么离奇的东西……一般人来我这儿只做两件事,提要求和付钱。”那维莱特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像个顿悟的学生,摸着下巴点头。

这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更多了。莱欧斯利出了几板方案给那维莱特过目,因为这种程度的人体改造是明令禁止的,并且他俩谁都没有把这个方案拿去通过正规审批流程的本事,所以这些设计图不能用通讯装置相互传输,以免被互联网的AI识别抓住把柄,那维莱特只能在下班后亲自去莱欧斯利的工作室查看,他提过一次同事在背后讨论他是不是迷上了附近街区哪个无证上岗的性偶,但并不是抱怨或者感到难堪,似乎只将这件事当成调剂生活的八卦趣闻,想来外星人确实不会在乎地球人的非议。

因为频繁的见面,两个人不得不熟络起来,虽然对那维莱特所谓“外星人鱼”的身份将信将疑,莱欧斯利对那维莱特其人的看法却有所改观。他不像看起来那样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恰恰相反,莱欧斯利发现他有惊人的记忆力,能准确说出过去每一天发生过的事,并且特别喜欢注意那些常常为人所忽略的细节,那维莱特说是为了更好的伪装成人类,而且很有趣。那维莱特从不提及自己在宇宙中的生活,但除了改装的事,他也愿意聊聊他的日常,比如他之前的项目组组长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在办公桌上养了六盆人造微缩植物(甚至有四盆是兰科),把妻儿的照片贴在显示屏旁,还要求每个组员给自己取一个代号,进组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大家在饭桌上起哄,让那维莱特也给自己起个花名;比如前年他体检时碰到一个用氨气在厕所里熏自己的人事部哥们,那哥们一边酝酿眼泪一边跟那维莱特说,他在社交网站假扮酷儿卖原创女装,入不敷出准备卷款跑路,趁这个机会来医院开抑郁证明捞最后一笔;比如他的顶头上司芙宁娜是个甜品狂热爱好者,却拥有怎么都吃不胖的体质,人生的第一桶金就是靠卖减肥基因赚来的。那维莱特在市场宣传部干活,做策划工作,但也见过许多号称世界顶级的明星,偶尔有经纪人给他塞名片,不单单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毕竟脸可以随便捏——而是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出他被迫接受人体改造的经历,认为这个别出心裁的背景故事会很有市场。那维莱特从没想过进入娱乐圈,虽然能赚更多的钱,但他知道像自己这种人,最后的下场一定是灿烂的熄灭——或者“被”灿烂的熄灭,就像第一个坠落且时至今日仍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厄歌莉娅那样。

提起厄歌莉娅,莱欧斯利注意到那维莱特的口气有非同一般的熟稔。

“我们认识,”那维莱特毫不避讳。说这话时他正躺在治疗椅上,他们在讨论各个系统的通路该怎么改道才能把上下半身相互分开又不会冲突。“她是曾经负责我的研究员,是她把我放走的。”

“厄歌莉娅,”莱欧斯利装作并不知道她。“我看过她演的电影。”

“嗯,”那维莱特回应到。“放我离开之后,厄歌莉娅也从科学院辞职,她签了一个娱乐公司,用以支付违约金。后来她就开始唱歌和拍电影,还结了婚。”

“红极一时。”莱欧斯利说。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那维莱特的神情,有些犹豫且略显刻意的问到:“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没有冒犯你朋友的意思,但……我没想到她会有那样的结局,真的很令人惋惜。”

“我明白。”那维莱特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六年前,当红女星厄歌莉娅刚刚结束为期两个月的封闭拍摄,突然在一间高档公寓中离奇身亡,她的丈夫因此深陷家庭暴力的指控中,在持续长达一年的交锋和数次庭审后,最终被判无罪,这也算是那一年的大新闻了。

“其实,”就像听到了莱欧斯利在想什么,那维莱特突然说。“她不是死于家庭暴力,而是虐待;杀死她的也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另外一些人。”

莱欧斯利看着那维莱特的眼睛,等待他的解释。

“我当时……还很愚钝,”那维莱特说。“听说这件事后,我其实没什么感觉,但芙卡洛斯找上门来,她咒骂我冷血无情,然后号啕大哭,我学着人类的样子拥抱她、安慰她,她断断续续的对我说不是姐夫杀了姐姐,虽然她的姐夫也不算什么好人,但不是他,是那些龌龊恶心的家伙,她能猜到是谁,却没有报仇的能力,她恳求我的帮助。当时她说:‘我明白你不能理解我们的感情,但求求你、看在姐姐把你从实验室里放出来的恩情上、求求你帮帮我吧。’”

莱欧斯利很体贴地没有在他叙述的间隙中发表什么评价,只是拍了拍那维莱特的合金手臂,在一阵礼貌的沉默后轻声问:“那之后呢?”

“之后我从芙宁娜手里拿到了名单,”那维莱特闭上眼陷入回忆。“我一个一个找到他们,询问芙宁娜要求的问题,然后把他们都吃掉了。我把答案和他们的小拇指甲带回来给她,我不想带太血腥的东西,我不想吓到她,但我希望通过这些仪式感让她别那么难过。可惜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只是带着我在厄歌莉娅的遗像前把这些东西都烧成灰。她在这团灰烬上狠狠踩了几脚,然后郑重地向我道谢,我从没见过她那么严肃的样子。之后她再没提过这件事。”

“……吃掉了?”

“对。”

莱欧斯利没有继续问下去,他转身到侧面的屏幕上查看设计图,努力不去注意那维莱特落在自己身上探究的视线,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话题已经走得太过深入。当晚那维莱特离开后,莱欧斯利翻看了厄歌莉娅去世那一年的新闻,没有值得注意的针对权贵人士的凶杀案,只有五起离奇失踪,受害者都是富有的中年男性,在一天之内人间蒸发,至今没能告破。也许冥冥之中有什么预兆似的,就在他盯着屏幕反复查看关于这些失踪案的只言片语时,克洛琳德给他打来了电话。

“不能拷贝,也带不出去,”克洛琳德把摄像头对准一份纸质文件,她的声音轻的像一阵风。“我只能在档案馆待半个小时,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东西了。”

光线太过昏暗,可能是克洛琳德把通讯器藏在了外套里,莱欧斯利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只一眼就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厄歌莉娅曾经的试验品、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外星生物,关于它最后的记录是“失踪”。



第二天那维莱特没有来,隔天晚上他走进诊所的大门时,莱欧斯利还在捣鼓其他客人的委托,几台一人高的机器人需要维修,扒掉人偶服后的模样有些可怖,莱欧斯利坐在小小的转椅上摆弄着不算太复杂的传动结构,听见有人走进来,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迎接,而是维持着背对而坐的姿势,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在隐藏起来之前被那维莱特轻松捕捉。那维莱特对这种状况并不意外,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治疗椅上,看向莱欧斯利的方向,在心里小小的计算了一下该怎么做。

莱欧斯利似乎终于调整好心情,他挂起往日一样轻佻的笑容,看向那维莱特的方向:“稍等,我把这一点儿做完。今天来得真早。”

“其实今天我来晚了。”那维莱特看了一眼时间。

莱欧斯利像由于疏忽而没注意到时间似的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没有再管什么早晚的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像为了活跃气氛似的岔开话题:“好吧……昨天怎么没来?临时加班?”

那维莱特不置可否,自己乖乖在治疗椅上躺下来,像是无声的催促,莱欧斯利草草结束手上的活计,拖着转椅坐到他身边,帮他把身体和独立的中介系统连接在一起,接着站起来走进内间,不多时抱着一条分节的机械制品回来,一块又一块大小相仿的异形金属首尾相接,像是一条脊椎,显然就是那维莱特要求的尾巴的雏形。他把这个尚且粗糙的模型放在一边特意清理出的平台上,比起尾巴,更像是条蛇或者没剃干净的鱼骨,莱欧斯利把它也连接到中介系统上。

“我现在要断开你对下肢的控制,别害怕,”莱欧斯利在进入工作状态后看起来就放松了许多。“我会把你和这条尾巴暂时连接在一起,现在还在测试阶段,感觉传感器还没调试好,所以可能有些奇怪,你只需要跟着我的要求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行吗?”

“明白了。”那维莱特点点头。

“好。”莱欧斯利把下肢的传导通路切断了,那维莱特试探着指挥脚趾,一动不动,自己的腿和脚像存在于另一个空间的东西,他只能看见,却不能感知。他仰视着不远处的莱欧斯利,看着他把神经接驳调试好,接着移交了机器尾巴的控制权。

“现在,试着抬一下腿……呃,我是说尾巴。”莱欧斯利走到半成品附近指挥到。那维莱特依言做了抬腿的动作,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他的眼看着放在自己身侧的尾巴翻动了一下。

“很好,现在抬到最高我看看……”

整套繁琐的测试做下来花费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莱欧斯利在草纸上记录了电信号的参数和需要改进的细节,等到终于结束时他们都松了一口气。莱欧斯利围着那条机械尾巴做最后的检查,还需要做些大大小小的标注,这对于那维莱特来说十分新奇,由于这个不完善的传感系统,这条尾巴并没有传导深感觉的能力,所以他感觉不到那条尾巴的存在,却能感觉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身体,就像有人越过物质的壁垒直接在他的脑海里肆意妄为,他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提出这点,虽然他并不排斥任何独特的经历。

“你觉得这个自由度可以吗?想达到生物的水平还是太难了……啊,抱歉。”莱欧斯利笑起来,帮那维莱特断开尾巴的连接,把双腿接回身体,看起来并不尴尬,似乎没意识到刚刚发生的那些暧昧的接触,又或者他意识到了,但义体医生的身份让他对此视而不见。“抱歉,”他又说了一次。“感觉怎么样?”

那维莱特点点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把决定权全权交给莱欧斯利。他动了动下肢,没有想象中麻木的感觉,接着坐起来,同时手掌在不经意中贴上大腿——感觉中莱欧斯利最后触摸的位置。

“没有大问题。如果你觉得可以,那很快就能完工了。”见那维莱特没有挑挑拣拣的意思,莱欧斯利自顾自地解释到。他离开放着原型机的桌子,拿着草纸坐回转椅上,用脚滑到之前埋头的工作台,推开堆放的零件和乱七八糟的工具,打开投影显示屏,调出给那维莱特的设计图,打算做些简单的修改。莱欧斯利显然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如果是平常,那维莱特会在这个时机起身告辞,但今天他少见的主动开口:“莱欧斯利。”

“嗯?”莱欧斯利没有回头。

“路上去了一趟银行,”那维莱特把放在地上的公文包拎起来,拿出一张离线存储器,里面是用数字资产兑换的通用货币,可以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城市兑现,这是他们一贯的付款方式,避免留下可查的交易记录。“所以才来晚了。现在定金就补齐了。”

莱欧斯利这才回过头来,把身子转向面对那维莱特的方向,那维莱特把储存卡递给他,莱欧斯利把手头的工作放在一边,伸手接过来,随手放在桌子上,重重的靠回椅子里,敲了敲酸痛的肩膀:“有稳定的薪水拿可真不错……在公司当雇员也挺好的吧?”

“公司的薪水当然不够,”那维莱特回答得很坦然。“你也知道,我和人类有点儿不一样,食谱也是。靠其他动物也可以,但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活物了,况且智能越高的生物能提供给我的养分越多,我需要及时补充能量,所以至少每个星期会去打猎一次,同时也能赚外快。”

“你是指……”

“大脑,当下最好的是人类的,其他部分也可以吃,但没什么用处。”那维莱特点点头。他注意到莱欧斯利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换成很诚恳的语气地对他说:“抱歉,是我失言了,没考虑到你的心情。莱欧斯利,请别放在心上,这只是食物链决定好的自然规律而已,而且我不会伤害你,请相信我。”

“……好吧,”莱欧斯利的回答多少有些勉强。他下意识追问到。“那对于你来说,生活在地球就像生活在不限时的自助餐厅里?”

“差不多。”

“在宇宙里生活时,你也会……”

“什么都吃,”那维莱特的双眼即使在莱欧斯利诊所昏暗的灯光下依然亮得惊人。“我捕食所有能见到的高智慧生物。”

今天的那维莱特似乎有些不一样,往常他从不提及来到地球之前的生活,也不会夸耀自己的能力,莱欧斯利几乎瞬间意识到确实不仅自己一个人在乎之前的那次谈话,那时审视的目光并非错觉,没准儿把为厄歌莉娅复仇的经过说出来也是那维莱特计划好的事,他故意想跟莱欧斯利共享这些秘密,也许是想威胁莱欧斯利为他守口如瓶,也许是为了让莱欧斯利能通过一些可见的证据相信他外星生命的身份,莱欧斯利不能确定那维莱特有什么用意,但此时此刻他想到的不是抓起身边的焊枪,那些在一个半小时的检查中被稀释的情绪又回到莱欧斯利的脑海,那些从前天夜里就一直纠缠着他的念头想一块寄宿在身体里的海绵,把口腔和喉咙里的水汽都吸干了。

“我在想,”莱欧斯利看着那维莱特迷人的眼睛,舔了舔嘴唇。“你真的是因为被人类捕捉而来到地球的吗?”

那维莱特笑了笑,他很少露出表情,但笑起来真的非常好看,他有一张可以令无数人忘我追求的脸,莱欧斯利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才捏出来,还是随手一变。他从治疗椅上站起来,向莱欧斯利的方向踱步,直到站在他面前,用被内置加温装置烘得温热的机械手掌轻柔地插进他的发间,拇指沿着发际缓缓描摹。那维莱特说:“你很聪明,莱欧斯利,你真聪明……但我不会食言的,我会努力不去想象你有多好吃。”

温暖的金属手指穿过林立的发根,在头皮上缓缓滑行,就像一柄包裹在鞘中的尖刀。一个仁慈的捕食者刚刚用不自觉的傲慢态度赦免了莱欧斯利天生的罪过,允许他们用近乎平等的姿态交谈,这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宠溺,因为他所面对的——莱欧斯利所面对的,是一个不能与他共享道德的物种。但即便本能的信号不断向他示警,莱欧斯利仍然无法抑制自己不自量力的好奇心,他甚至产生了一瞬间的冲动:如果那维莱特愿意回答他提出的所有问题,那么他也愿意付出生命。

“……所以,”经过了一段难捱的沉默,莱欧斯利仍然坚持问到。“你是自愿来到地球的。”

“对,”那维莱特说。“我可以轻易逃离他们的捕获装置,但我没有这么做。”

“你也不是什么人鱼?”

“从外形上来说不是,”那维莱特回答到。“从行为方式上来说,很相似。”

“那你,”莱欧斯利咽了一口唾沫,心跳得飞快,问出自己最好奇的问题。“到底为什么要我给你做一条鱼尾巴?”

“因为我想试试,这是难得的机会不是吗?”那维莱特回答的理所当然:“我真正的形体你无法理解,拟态出的人体我也用腻了。很久以前,当我从厄歌莉娅的思维中阅读到‘人鱼’这个种群时,我就对它们产生了深深的好奇。平心而论,莱欧斯利,如果有个机会能拥有一条鱼尾巴,难道你不想试试吗?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难道你不会后悔吗?”

“……这个理由对你来说确实足够了。”

“但对你来说不够,”那维莱特看着他。“我明白,这就叫‘身不由己’。”

莱欧斯利莫名被他逗笑了,即使那维莱特在看到他笑起来时显得有些茫然,低沉短促的笑声把略显危险的气氛冲淡。莱欧斯利躲开那维莱特的手,转过身对着显示屏,他深呼吸了一次,安抚过快的心率,一边调整传动装置一边对那维莱特开玩笑似的说:“这么说你在太空里也会诱捕其他生命体?你也会唱歌吗?”

“唱歌?”那维莱特的脸倒映在屏幕上,看起来更茫然了,他沉默了一会才恍然大悟似的说:“你以为我们在讨论罗马神话?”

“不是吗?”这下莱欧斯利也迷茫了。

“当然不是!”那维莱特坚决反对到:“我喜欢的是《海的女儿》!我和她不像吗?”

“……哪里像了?”莱欧斯利大吃一惊,又把头转了回来。

“小公主用声音换取双腿来到陌生的陆地,为了成为人类时刻忍受着行走在刀尖上的疼痛;我也放弃了我的力量和自由懵懂地来到地球,时刻忍受着饥饿的痛苦,我们不像吗?”

“可是动机呢?”莱欧斯利说:“小美人鱼是为了爱情来到地面上的?你呢?”

“你读得一点也不仔细,”那维莱特说。“她不仅仅是为了爱情,她一开始就对陆地充满好奇。”

“好吧,虽然这说到底是个爱情故事,可我承认最开始有关于她憧憬陆地世界的铺垫,”莱欧斯利说。“那你也是因为好奇才来到地球的吗?”

“不完全是,”那维莱特若有所思。“我确实很好奇,同时,我很孤独。”

莱欧斯利呛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维莱特也没有说话。看着这个陷入沉默的外星人,莱欧斯利突然产生了不该有的怜悯。他叹了口气,拍拍那维莱特的肚子说:“《海的女儿》的结局可不怎么好。我希望你能顺利回到属于你的大海,地球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别这么说,我在地球上也不是一无所有,”那维莱特居高临下地看着莱欧斯利,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我很喜欢你,莱欧斯利,但你无法在宇宙中生存,我也不想看着你逐渐衰老而无能为力。我带不走你,所以我不会食言的。”

莱欧斯利因为他的话怔住了,迟迟没有说出话来。这是一句真诚且含蓄的表白,那维莱特用从人类中归纳出的规律判断莱欧斯利此时应该感到触动,但莱欧斯利的表情又不那么像感动,这令那维莱特有些疑惑,他不擅长识别这种复杂的情绪。又等了一会,莱欧斯利才像回过神来似的,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微笑,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促狭地点了点头,眼神闪烁,舌头不知所措的舔着嘴唇。

“你怎么了?”那维莱特直白地问到。

“我……”莱欧斯利欲言又止,他又露出那种尴尬僵硬的笑容,他像那维莱特今天到来时一样坐立不安,逃避似的背过身去。“谢谢你,那维莱特。”

“你怎么了?”那维莱特把他的座椅转回来,用双手捧住莱欧斯利的脸,开始观察这种相对陌生的情感。

“是我的个人问题,”莱欧斯利避无可避,他像是泄了气,笑容变得释然,抬手用掌心摩擦那维莱特的手背。“真的,谢谢你,那维莱特。”

“你也想到宇宙里去,”那维莱特明白了。“你其实希望我能带你走。”

在那个也许可以称之为促膝长谈的夜晚后,那维莱特不再回避关于过去的问题,就像积攒的一堆话终于寻觅到了合适的倾诉对象,他似乎很喜欢对莱欧斯利吐露寄居在人类中所产生的疑虑与感悟,莱欧斯利默默接受了,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语言很难学,”那维莱特在某个夜晚说。“模拟出一套发声器官并不容易,即使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你知道吗,许多历史学家喜欢研究人类,因为人类真的很原始,接近生命的起点,比如沟通方式,你们用声波——甚至都不是电磁波——沟通,信息传递的过程迟缓、繁琐且充满谬误。我在实验室里花了很多时间才理解你们的思维,又花了很久来让你们理解我,然后剩下的时间我开始学习委婉、比喻、修辞、谎言这些概念。不得不说,太冗杂了。”

“我无话可说。”莱欧斯利耸肩。

“但很有趣,我是说语言的衍生品。”那维莱特控制自己的终端,把什么东西共享给莱欧斯利。莱欧斯利一边调整电信号的强度一边把它下载下来,放在旁边解压。过了几秒,一个新页面在他面前展开,是一大堆文字的影印图片,被扫描存档的纸质书,封面印着“贞女劫”三个字,另一面的扉页上写着献词,第一句是:“致南安普敦伯爵兼蒂奇菲尔德男爵亨利·赖厄斯黎阁下”。

“……非常复古的品味,”莱欧斯利翻了几页评价到。“现在没多少人看书,更没有人读莎翁——尤其是他的诗。”

“是的,”那维莱特似乎颇有同感,他像是遇见了一个难得的倾听者,紧接着追问到:“我有时会想,既然你们不感兴趣,又为什么创造这样一套语言系统呢?只是过去人一厢情愿吗?现在的人类会认为文学枯燥无趣、或者讨厌文学吗?”

“有些人会,有些人不会,”莱欧斯利说。“请原谅,我应该没有资格从整体的角度评价我的同胞们。人类个体是独立且片面的,如你所说,我们用笨拙的方式传递信息,我们避轻就重,我们说谎、甚至说给自己听。因此一个人尚且不能解构自己,恐怕也无法胜任理解人类本质的工作。”

那维莱特点点头,他好像没有看起来那么不通人性,莱欧斯利感觉自己像是在接受什么考验或者审判,他的回答将决定那维莱特——那维莱特什么呢?莱欧斯利不知道。

“看看吧,”那维莱特的四肢动不太方便移动,他抬抬下巴,指向那本扫描电子书。“我想听你的读后感。”

“真是抱歉,”莱欧斯利笑了一声。“我可没什么文学素养,这是强人所难。”

“好吧。”那维莱特没有接着追问,他转头透过开得很高的窗户看那窄窄一条夜空,嘴唇翻动了几下:“‘那就让“爱情”和“幸运”当我的向导,我的神!我有坚毅的决心,做我意图的后盾’。”

“什么?”

“诗,”那维莱特说。“这算‘爱’吗?塔昆对鲁克丽丝?”

“这本书的主角吗?”莱欧斯利把文件放在桌面的角落里,回到自己的本职工作:“呃……我没读过。”

“我想应该不算。”那维莱特说。

“当然,你说了算。”莱欧斯利无所谓。

“人类似乎羞于谈爱,”那维莱特说。“尤其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

“我不谈论这本书是因为我真的没读过,”莱欧斯利看着那维莱特的,有些无奈的笑起来。“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大概是因为爱不能当饭吃。”

“确实,”那维莱特点点头。“不过我还是希望充满‘爱’的人多一些。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项目组长吗?他是个运气很差的人,他的妻儿在六年前的数字瘟疫中丧生了,病毒轻易越过他们孱弱的防火墙,烧毁了他们的脑子。那之后组长就变了个人,没多久也因为致幻剂依赖死去了,火化前我去跟他道别,吃掉了他的大脑,哪里充满了爱的滋味,与我常品尝到的恐惧和痛苦截然不同。如果可以,我想再吃一次。”

“你从前没尝过吗?”

“没有,”那维莱特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吃过许多比人智能更高的生物,却从没在他们的思维中品尝过这种名为‘爱’的情感。莱欧斯利,你认为这是只属于人类的感情吗?”

“……我想不是,”莱欧斯利说。“任何有智力的生物都应该具备产生爱的能力。”

“看来这还是个未解之谜。”那维莱特总结到。他有一会儿没说话,等到莱欧斯利几乎忘记他还在房间里时,突然说:“莱欧斯利,我对你产生的感情算是‘爱’吗?”

“我不知道,”莱欧斯利仿佛置身事外的回答到。“毕竟我不是那个能品尝感情的人。但如果是的话,我会很高兴。”

“我在空闲时间写了个诗人程序。”那维莱特没头没尾的说。



从那维莱特提出这个委托开始,五个多月后,莱欧斯利终于把成品交给了雇主。将近半年的时间,就连莱欧斯利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自从成为全职的义体医生后接过最复杂、最有挑战性的委托,让他难得在回想起过去的职业生涯时没有太多负面情绪,只有最初纯粹的热爱。他甚至翻出了以前的拳击手套,上面沾满了贴纸,是在他离职的那被天贴上的,那些可爱的图案已经老旧泛黄,像被油浸泡过似的呈现出半透明的斑驳质感,轻轻一碰就会脱落,所以莱欧斯利又把它和那些回忆收回盒子里。已经入冬了,元旦刚刚过去,城外早就下起了雪,但笼罩着城市的恒温系统还在尽职尽责的工作,和春天没什么分别。

“终于完成了,”那维莱特看起来格外高兴,一向平静的脸上泛起笑容的涟漪,摸着那条造型优雅的尾巴。“到海边去,莱欧斯利,我们到海边去看看。”

莱欧斯利有些无奈:“最好还是不要把这种程度的人体改造泄露出去,这是被明令禁止的。我给你买个充气游泳池凑合一下行吗?”

“太小了吧……”那维莱特显然不满意。

“好吧,好吧,”莱欧斯利像是早就想到了他会这么说。“那你明天晚上这个时间来找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二天晚上那维莱特如期而至。莱欧斯利翻出一身自己的工作服让他换上,还给他找了个鸭舌帽,接着招呼他帮忙把一件大型器械拆成几件装进不同的箱子里,是个让人想入非非的玩意儿,介于能猜到它的大致用途和猜不出具体使用方法之间,那维莱特的尾巴也被拆开装箱,已经打包好了,做了不显眼的标记,他们把这些箱子混在一起搬上莱欧斯利的皮卡,接着坐到车上。

“一会儿什么也别说。”莱欧斯利看了那维莱特一眼,动作顿了一下,用拇指蹭了点机油抹在他干净的脸颊上。

他们驱车来到一件高级公寓楼下,莱欧斯利像变魔术一样摸出一张通行证,他说他接了某个有钱人的委托,为他定制了一件助兴的玩具,现在那家伙出门度假去了,但显然对这玩具充满期待,不惜给了莱欧斯利一张通行证,也要在回家的第一时间玩到。莱欧斯利对安保系统解释那维莱特是自己的助手,他们就顺利混进去了,直到坐上电梯,那维莱特还不知道这跟自己的尾巴有什么关系。

他们带着一大堆箱子直接上了顶楼,相当奢侈豪华的大房子,莱欧斯利先走进去,两人把箱子搬进客厅中央,莱欧斯利借着寻找房间的由头,在中控面板前查看监控摄像头,不经意中把什么东西塞进接口。

“行了,”莱欧斯利对那维莱特比划了一下。“找朋友写了个程序。离开前记得带走。”

“嗯。”那维莱特点点头。

“来吧。”莱欧斯利搬起其中一个装着尾巴零件的箱子向阳台的方向走去,那维莱特也搬了一个,他们走到屋外。虽然阳台上没有开灯,但城市的夜晚如同白日一样繁华,绚烂多彩的霓虹灯晃得人片刻眼盲,那维莱特眨眨眼,视线重新聚焦,在那片极其宽敞的阳台上,他这才发现,镶嵌着一个巨大的空中泳池,有两面是透明的玻璃墙壁,折叠成完美的直角。虽然远不如真正的水域,但让他游个泳绝对足够了。

“还不错吧,”莱欧斯利看着那维莱特耸耸肩,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开始组装。“麻烦你自己把剩下的搬过来吧。”

那维莱特听话的照做了,毕竟是折腾了小半年的东西,莱欧斯利很熟练,组装工作只花了四十分钟。他帮那维莱特把上半身拆下来接在尾巴上,扶着他坐在泳池边。那维莱特换下来的双腿被搁在原地,因为太重了,莱欧斯利搬不动。

“看见这个搭扣了吗,”莱欧斯利指着那维莱特腰上的接口说。“抬起来一点,然后往右转就能打开。”

“知道了。”那维莱特点点头。

“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莱欧斯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铝盒。“临别赠礼,难得相识一场。但你得答应我,回到宇宙里再打开。”

那维莱特愣了一下,不知是由于这件意外的礼物还是因为莱欧斯利提出的条件。他迟疑片刻,点点头,伸手接过。

“是一枚芯片,里面装的是目前最先进的虚拟偶像程序,”莱欧斯利笑起来,好像完成了什么不得了的恶作剧。“花了我不少钱呢。没有别的样本,我就先把自己的数据导进去了,你不是还说想带我走吗?不过如果你以后想换成别的人也无所谓,操作非常简单,一看就会。”

“莱欧斯利,”那维莱特看着他。“谢谢你。”

“那我得去干正事了。”莱欧斯利站起来拍拍膝盖,转身走回客厅,他把剩下的箱子搬进另一个房间,开始组装那件倍受期待的玩具。那维莱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把礼物放在旁边的矮桌上,用手撑着身体沉入游泳池中。他高密度的机械身体本该在水中直接沉底,但多亏了莱欧斯利的精心设计,他尽可维持在任意深度随意活动。那维莱特试探着摆动了一下尾巴,比想象中更轻松灵活,仿佛从来就长在他身上,他放任自己沉得越来越深,直到接近泳池底部浅色的方形瓷砖,他慢慢贴近墙壁,把手掌贴在玻璃上,看着自己的倒影,借着着无处不在的水蹭掉脸上的油污,就像一条真正的人鱼。

那维莱特在泳池里随意游动,透过玻璃墙壁观察那些巨幅广告和脚下的川流不息的车道,像是被隔离在世界之外——正如他一直所做的那样,但某个时刻他错觉自己在水族箱或者研究室里,是供这座城市欣赏的独特景观。不知道莱欧斯利离开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多,直到他隔着厚厚的水壁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慢慢浮出水面,像一朵悄悄开放的莲花,银色的长发贴在身上和脸上,看着这个男人接近游泳池。

“来吧,”莱欧斯利说。“是时候了。”

莱欧斯利对着游泳池里的那维莱特伸出手,他蹲在水边,另一只手撑在游泳池的边沿,整个上半身都探了出去,几乎就要掉进泳池里,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那维莱特伸手抓住了他的前臂,把他拖进水里,直接带着他沉到了最深处,那维莱特的机械身体有接近两吨的重量,坚硬的双臂箍住他的身体,他们像是侧躺在水底,莱欧斯利觉得自己像个中世纪的女巫,将要为权力付出生命。

水波在耳畔寂静的翻涌,水压按住伸展的鼓膜,莱欧斯利没有做出多余的挣扎,他的肉体根本无法与那维莱特抗衡,更何况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他在无比清澈的水中睁开眼睛,看着那维莱特近在咫尺美丽的面容被透过玻璃墙壁照进来的彩光勾勒,忍不住笑起来,吐出一串气泡,他想起一切开始那天他看的那部海盗电影的女主角——真倒霉,偏偏那些垃圾电影最让人印象深刻——就被设定成类似猪笼草的物种,这还真是长盛不衰的经典艺术形象,虽然那维莱特并不是真正的人鱼,而且坚持自己来自安徒生。那维莱特仍然面无表情,似乎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打动他,似乎他从未有过真正的感情。

莱欧斯利能在水中听到他们的心跳声,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徒劳的想从血液中榨出最后一点氧气,而另一个声音还是那么稳定,像精准的时钟不曾有任何偏移。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眼前发白,水、那维莱特和霓虹灯都熔化成模糊暧昧的色块,双手从指尖开始麻木,他忍不住做出呼吸的动作,肺和胃里充满了腥甜温暖的水,思维逐渐自由,莱欧斯利开始想象自己有没有可能登上明天的新闻头版,如果那维莱特选择吃掉他就不会,如果那维莱特选择抛尸也不会,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在跟莱欧斯利谈生意的时候说一个月后才会回来。

等到他的意识重新回到身体的时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推开面前的一切,把堆积在肺里的水咳出去,他想深吸一口气,但流进鼻腔的液体提醒他还在水中,一只坚硬温暖的手用不容拒绝的力量按住他的后脑,那维莱特再次吻住他,将空气通过口腔送进他的呼吸道。

莱欧斯利睁大双眼,几乎忘了呼吸,是那维莱特将氧气吹进他的肺泡。那维莱特漂浮在他的正上方,用胸膛将他压在泳池底部光滑的瓷砖上,正在低头亲吻他,这个吻没有持续太久,那维莱特后退了一点,他们还是几乎紧贴在一起。一阵沙沙的噪音,那维莱特的手指从莱欧斯利耳后抚过,把数据线的接头拉出来,插在自己耳后的防水接口,这是所有人都有的、最原始的有线传输。接通的瞬间,莱欧斯利的问题涌入那维莱特的脑海。

-为什么停手了?

—你猜到我会杀你?

—……对。

-“犹如明灯照亮黑夜”……

-什么?

-没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好吧。

-但我喜欢这样。

-啊?

-就是这种你需要靠我才能活下去的感觉。

-……你可真够变态的。

-是吗?抱歉,但这是实话。

-……

-如果你想呼吸……

那维莱特居高临下注视莱欧斯利,用合金制成的食指点点自己的嘴唇,他随水漂流的长发像流淌的白银,或者一片笼罩天空的乌云,莱欧斯利在再次窒息前捧住他的脸颊亲吻他,张开嘴接受甜蜜的空气,咬住那维莱特的舌尖,那维莱特没有躲避,他挣脱莱欧斯利的钳制,转守为攻,用温热粗糙的舌苔舔舐莱欧斯利的软腭,停在他咽喉的入口。坚硬的手掌探进莱欧斯利上衣的下摆,温热的水直接与肌肤接触,沿途留下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

—告诉我,那维莱特,这里和宇宙像吗?

—宇宙?

—对,宇宙、太空,随便你叫它什么。很多人说置身几万米的海底就像在另一个星球,那我们泡在这个游泳池里,有没有一点像大气附近的宇宙空间呢?

—诚实的说,不像。但如果考虑到现在的气氛,我会告诉你:是的,一模一样。

—啧,你真的读了很多书。

—理解你不需要读过很多书。

—这可有点冒犯了,你在暗示我肤浅吗?

—请不要认为我在讽刺你,我只是在阐述事实。我不需要用从人类社会中学习到的规则去理解你。

—你说得好像自己有读心术。

—我当然可以直接抓取人类的思维,因为你们不用这种信息交流方式,所以也从不设防。或者用你的话说,这就是所谓的“读心术”。但阅读与理解完全是两个维度的事,你明白吧?

—这就有点儿吓人了。

-是因为你有什么不想被我知道的想法吗?

—哈哈。

—你故意不回答我的问题。

—对,行行好,别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好。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请讲。

—那维莱特……我很羡慕你,真的。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闭上嘴好好听我说。我羡慕你,那维莱特,除了漫长的生命和强大的力量之外,我最羡慕的是你的自由。你从没见过我,但我早就知道你,因为我曾经是一名工人,在距离你和厄歌莉娅两公里外的发射场工作,亲手摆弄那些你搭乘着来到地球的近地轨道飞船。离职前夕我才听说你的存在,这感觉真是、该怎么说呢……直到那一刻我终于能确认原来人类在宇宙中不是孤独的,原来人类真的有进入太空的可能。你像一颗火种,但来得太迟,地球已经是一团湿柴,整整十三年我都在跟太阳系打交道,数不尽的卫星、还有月球和火星的殖民基地,那些计划轮不到我管,但足够让我明白到人类已经找不到走的更远的理由,没人愿意干赔本的买卖。地球的引力太重,把人类的灵魂囚禁在摇篮里,也许我们永远都不能冲破这层滤网。而你,那维莱特,你是如此幸运,天生就拥有自由身,我真嫉妒你,你却闯进我们的囚笼,这实在滑稽。你说你想要一条尾巴,所以就去做了,不需要别的理由,那维莱特,想必你来到地球也不是因为所谓“孤独”,只不过是另一个一时兴起的念头吧。你说我“身不由己”,对、确实是这样,我也想要一条尾巴,我还想坐上恒星际飞船,如果有机会到黑洞的中心去看一眼,只是看一眼,我也宁愿去死。

—我……

—你究竟是强大而原始,还是比我们更先进?你只是比较幸运、天生便拥有这种自由吗?还是你的种族也经历世代的努力才挣脱故土的束缚呢?如果是前者的话,我只能说这世界还真是不公平,就像你说的,自然界既定的规则里,我们恰巧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这些年我蜗居在地下室里,做枯燥无趣的工作维生,我本来已经不再想这些了,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居然还说想带我走……从小到大,我已经花了太多时间去思考无用的问题,沉浸在白日梦里,为此承受生活的辛苦,我以为我的好奇心早已经消磨干净了,但是,那维莱特,我是个胆小鬼,这些话我只敢对你说,仔细听好:我竟仍然如此好奇,我真的、真的很想去看看。当你说你想带我一起走的时候,那维莱特——

—……你在流泪吗?

—……

—不要悲伤,莱欧斯利,我恳请你的宽恕。

—我不是在怪罪你,我说这些话是因为我只能对你说,如果我想要你的怜悯,我会在你动手之前把这些讲出来。

—我明白,莱欧斯利,请相信我能理解你,不用强迫自己说那些让自己难过的话,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来吧,靠到我怀里来,对,就是这样。现在放松,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属于星海的童话故事。

—……说吧。

—传说在宇宙中心有一个巨大的湖,湖中仙女居住于此,那是我们的故乡。人类,那里也是你们的故乡,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曾是一体的,所有生命曾经是一个统一体,只是你们已经离开太久,遗忘了那些不分彼此的岁月,也不记得我们最初为什么会被分割。你们是次品、是被污染的样本,污染你们的是一种与生存本能相悖的东西,即所谓“感情”,它看似无害,却是最可怖的顽疾、进化的阻碍,若不及时分离出去,连带我们也会一并毁灭。这疾病传播得无声无息,甚至在分割的过程中也不断蔓延,到最后,切下的部分比一半还多了。所以仙女想,那干脆全部碾碎播撒出去,看看会发生什么吧?她这么想,就这么做了,我们都是从那些碎片里孵化的。

-……

-还记得我说过吗,我来到地球才第一次品尝到“爱”的滋味,因为“爱”是所有感情中最高级、形式最丰富的,只在受到污染最严重的那些部分里才存在,人类就是这样不幸,而所有与你们类似感情充沛的种族也像你们一样,没有一个能冲破诞生地的桎梏,冲动而非思考支配你们的行为,感情导出的无数非理性决定将你们束缚在原地。当我出生之时,我的祖先早已步入星海,我在宇宙中徘徊觅食,自然也只能捕捉到感情稀薄的同类。莱欧斯利,真相是否太过残忍?但我知道你所求的答案,让我来告诉你吧,人类最可悲之处在于:你们甚至不是唯一的次品,不曾具备独一无二的特质,因此也几乎不可能是例外。繁星的弃子们啊,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扎吧,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中,你们永远离不开母星。

—……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离开母星又能怎么样呢?成百上千年来,我漫游在宇宙中,看过无数文明日升月落,却永远回不到宇宙的大湖,永远不能觐见湖中仙女,我何尝不是被另一层滤网拦住了呢?也许有感情比我更稀薄、受到污染更少的种族有一天能做到吧,也许我有一天足够幸运能邂逅一个这样的生命。智慧带来的思考是一种天生的痛苦,只有它是所有被污染生命共通的感情,至少此时此刻,我和你共享。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只有今天,莱欧斯利,唯独今天,我不想骗你。

-……

—你不愿意相信我,这是自然。如果需要我为了刚刚试图谋杀你的行为道歉……

-算了、无所谓了,就算你只是为了睡我才扯了这个谎,至少它听起来很浪漫。

透过泳池的玻璃墙壁能俯瞰整座城市,他们沉没在一片漆黑但透明的水中,在车流和行人的上方恣意妄为,就像两头野兽悬浮在无依无靠的天空。所有肢体的交缠和接近、所有生命最原始的冲动都被水面无声包容,无论是多么激烈的碰撞,都会被水无限的厚度抵消,仿佛从不曾存在过。除了高悬云顶的月亮,不会再有人知道或者在乎他们在今夜做了什么。

-……

-怎么了?

-嗯?哦,没什么,只是一些一闪而过的可笑念头,人类的注意力不集中是很正常的。

—你确定?即使在这种时候?

—你真的想知道吗?

—想。

—好吧……我在想你真他妈好看,我赚翻了。

—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说说看……嘶——轻点儿!我是肉做的!

—我在想,莱欧斯利,我在想那个诗人程序,我想看看它能在此时此刻写出什么。

—……那你还等什么呢?

那维莱特提起过的程序应声启动,在他的虚拟神经中苏醒,它像个在深更半夜被从被窝里薅起来的倒霉鬼,一瘸一拐地运转了一会儿,吃下那维莱特所有传感器接触到的信号,酝酿出几行狗屁不通的酸诗。那维莱特把这些词句从通讯器传给莱欧斯利,莱欧斯利把它们在脑海里读出来,于是这些句子又顺着内线回到那维莱特的接收器中。

在水的恩泽和怀抱里,任何言语都趋于孱弱,

所有理性的引以为傲,被激情、热情与爱情诱惑;

黑夜的高墙蒙蔽廉耻,体温迫切将彼此融合,

身心暂时为占有餍足,而未来的空虚已无从改夺,

快乐如气泡浮出水面,痛苦则附体层层网罗,

告别的钟声响彻耳畔,如生命的叩问悄然经过,

即使是纯洁无暇之月,也不忍将永别的离人苛责。





正如那维莱特期望的那样,他在人类中的生活有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充满遐想的收尾,他的经历就像他憧憬的童话故事,他们共同出演一部《海的女儿》,那维莱特扮演纯洁无瑕的人鱼公主,莱欧斯利扮演清晨消散的泡沫。对于星海的儿女们来说,即使不会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也不愿再回到无知的深海之中。

坐在发射舱里,那维莱特打开了莱欧斯利送给他的礼物,虽然还没进入到宇宙里,但他相信莱欧斯利不会介意这一点点时间差。铝盒里是莱欧斯利承诺的芯片,还有一张叠起来的纸,那维莱特把它拿出来,关上盒子,然后把纸在大腿上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段文字,那维莱特想,这可能是一封信。

莱欧斯利在纸上写到:

“亲爱的那维莱特,希望你一切顺利,寒暄的话就算了,原谅我直抒胸臆。我明白,其实你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喜欢’我,更没想要带我离开,那只是审时度势的甜言蜜语而已。虽然你堂而皇之的提起,但你不懂什么是爱,也不在乎,你只是在模仿、伪装,想用感情欺骗我来得到更多利益,也许是想让我不要出卖你的行踪,或者成为你重返宇宙的绊脚石。不得不说你对感情的理解太稚嫩了,你使用手段时生硬的像个孩子,让我在心里频频发笑,但我仍然照你的要求做了,即使我知道你一直在说谎,你看,爱就是这样不可捉摸、无法操纵的东西。不必对此感到抱歉(假如你有这种道德感的话),我知道你天性如此,人不可要求野兽懂得廉耻。我为你感到庆幸,那维莱特,我羡慕你,因为你仍然是自由的,但这份你尚未理解的感情是一颗定时炸弹,会在你倦怠的时刻突然引爆,所以千万不要怀念这段经历,不要眷顾在地球的这些日子,这是我作为人类的忠告。学会后悔也许需要几十年,也许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但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永别了,我的爱。”

那维莱特看着这封简短的信,如果昨夜他没有临时改变主意,这就是莱欧斯利的遗书。在这个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想要见到莱欧斯利的冲动,几乎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但还没等他弄明白这是什么,就已经本能地将它遏制住了,比熄灭一盏酒精灯难不了多少。乘务员开始在机舱里来回走动做最后的安全检查,那维莱特把信沿着凹痕折起,开始思索该如何处理,他不能把这张脆弱的纸带在身上,又不想将它随便丢弃,直到他们进入第一宇宙速度后,那维莱特悄悄把信展开最后看了一遍,接着把它重新叠好,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之后的事没什么值得记录的了。那维莱特按照计划回到了他故园,这时他想起莱欧斯利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回去,仿佛默认他有非要离开地球的理由。其实没有的,那维莱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而已,他这么想,就这么做了,因为同样也没有一个理由能留住他。但那维莱特还是做了件不同寻常的事,他选择保留这具对他来说笨拙沉重的机械身躯——双腿扔掉了,那维莱特还是更喜欢那条尾巴——,因为这样就能把莱欧斯利送给他的芯片插进脑袋里,那枚凝聚着深切友谊与爱等一切他不能体会到的感情的礼物,是它们的具象化,令他口腹空空、心胸饱胀。唯一可惜的是,那维莱特拥有的数据还太少了,陪伴在他身边的莱欧斯利仅仅能对预设的语句做出既定的回答。但是没关系,缺少了莱欧斯利的记忆,那维莱特也可以用自己的记忆去描绘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当程序臻于完美、算法趋于成熟,当有足够多的样本存储进名为“莱欧斯利”的人格中时,那维莱特相信莱欧斯利会真正意义上的在他身边“重生”,正如星际间流传已久的故事所描绘的那样:可怜的以太女儿被诱拐入时间的缝隙,需要引路人穿越奇点释放她的灵魂。那维莱特愿意做莱欧斯利的向导,将他破碎的人格拼凑,指引他回到众神的国度。至于一团数据模拟出的人格究竟算不算生命的延续?拜托,有些真相还是不要深究为好。



【全文完】



故事实在太过冗长,考虑到阅读体验删掉了很多情节,行文略显仓促,敬请见谅。其实我最开始打算写太空歌剧,结果最后所有故事都发生在大气层里,鬼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总是没法同时控制脑子和手……按你胃,好歹写完了,参考的文艺作品数量太多就不一一列举了,感谢你看到最后,我们下次见。

悄悄说,故事里有一个小小小彩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