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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和我】辽宁街184号

番外已出,请移步:月光邮差 


#《少爷和我》剧目衍生,HE,龙傲天X刘波,无差

#四年没有写同人文的复健

#一个特殊历史背景下俗套故事的意外结局(请不要被开头吓走)

#尝试新写法,第三人视角,主要讲刘波的故事

#部分世界观架构的完善参考自白先勇《台北人》,赖声川《宝岛一村》《江云之间》


最后一次得知刘波的消息,是1993年的春节,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来信了。


我的年纪也大了,老眼昏花,店里的事一早交给了儿女。一帮人在后厨忙年夜饭,我坐在八仙桌前,拆开了那封从新加坡寄来的信,在台大念书的孙子也回了家,见我急匆...

 

番外已出,请移步:月光邮差 



#《少爷和我》剧目衍生,HE,龙傲天X刘波,无差

#四年没有写同人文的复健

#一个特殊历史背景下俗套故事的意外结局(请不要被开头吓走)

#尝试新写法,第三人视角,主要讲刘波的故事

#部分世界观架构的完善参考自白先勇《台北人》,赖声川《宝岛一村》《江云之间》

 




最后一次得知刘波的消息,是1993年的春节,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来信了。

 

我的年纪也大了,老眼昏花,店里的事一早交给了儿女。一帮人在后厨忙年夜饭,我坐在八仙桌前,拆开了那封从新加坡寄来的信,在台大念书的孙子也回了家,见我急匆匆地拆信,连老花镜都没来得及戴,便把信纸接了过去替我读。

 

信却是刘波的养子写的。

 

我这才知道,刘波在去年秋天已经过世,他的骨灰最后被送回了辽宁鞍山,离乡70年,颠沛半生,有人陪着,落叶能归根,不是坏事。

 

我没有说话,站起身,在神龛前点了一炷香。孙子跟在后面,良久道:“阿公,阿爸只跟我说过这家店是刘先生留给您的,别的事情,可以跟我讲一讲吗?”

 

辽宁街上已经响起了鞭炮,街对面刚建好几年的兴安公园里传来小朋友的玩闹声,后厨的酸菜味飘进了大厅,我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张黑白双人照上:“阳仔,我们这家店,开了多久了?”

 

“阿公,快四十年了。”

 

>>> 

 

嗯,是了。我第一次见到刘波,是民国四十年的夏天。

 

那天下午我坐在家里香烛店的柜台后面,大稻埕午后的阳光照得我连打了几个哈欠,隔壁霞海城隍庙的香火味直往鼻里钻。这个时候通常不会有生意上门,我正准备偷懒小睡一下,店外却来了人。

 

刘波就拎着一个皮箱,逆着光站在门口,戴着幅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长衫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还是整齐的模样。

 

“先生要香烛还是纸钱?”

 

他往店里走了走,我才看得仔细了些,他很消瘦,一张带着小心翼翼笑容的圆脸却让他显得温和:“我叫刘波儿,您这儿,租房吗?”

 

是个外省人。

 

大陆上前年发生的事情谁不晓得?老蒋被打得节节败退,直退到了这座岛上。那时候,军官、家属、有钱人,一艘船一艘船往基隆港运。那几年里时局总是动荡,把日本人赶出去之后,本以为要过几年清净日子。突然就熙熙攘攘逃难似的涌进了一堆外省人。

 

台北城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军官和家属们往眷村一住,和我们本省人泾渭分明。其他人就得自寻落脚地。

 

刘波也是一样。

 

他最开始借住在大龙峒的朋友家,后来朋友寻了老婆,结了婚,再住下去,就不方便了。

 

日本人滚出去以后,阿爸和阿母带着我们兄弟俩从台南乡下回到了台北,用半辈子积蓄在大稻埕买了这间二层的透天厝,在一楼开了这家香烛铺。民国三十八年一过年,阿兄就非要跟着隔壁家那对父子去南洋闯一闯,阿母到底也没拦住他,谁知道后来回家一趟便成了难事,于是阿爸外出送货,阿母去城隍庙或是慈圣宫帮忙的时候,便只有我留在店里。

 

二楼的房间空了一间,一开始还等着阿兄回家,后来阿爸干脆在城隍庙门口贴了出租告示,想把阿兄的房间租出去贴补家用。

 

刘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大稻埕,住进我们家的。

 

刘波长得斯文,十足十像个读书人。一开始,邻里总对我讲:“林家老二,你们家来了个教授是不是?”可到了也没见他上台大任教去,后来才知道,他的老家在鞍山——其实他出生的时候鞍山还不叫鞍山,在大陆北方的关外,祖上都是做生意的。对于我们来说,那实在是太遥远的地方。九一八东北陷落的时候,他还小,就随父母举家迁至上海,上海我就知道了,好多外省人都是从那搭船来的。

 

那时候我们已经比较熟悉了,我冲他笑:“对不起,刘先生,一开始确实没看出来您还是个少爷。”

 

他一愣:“其实以前也没什么人觉得我是个少爷。”

 

至于他是因为什么来到台北的,他不说,我们也不好问,背井离乡还能是高兴事?再说还能是怎么来的?要不是时局所迫,谁愿意一个人来这海岛上?我们这些闽南移民的开基主,两百年前渡黑水沟来的时候不也一样?

 

但来了,总要生活。刘波虽说不是读书人,但也上过正经大学,一开始,他帮着邻里写些东西,书信、表文或是年节采买的单子。大稻埕人来人往,逢年过节霞海城隍庙更是连下脚的地都没有,有人的地方就有钱,我阿爸有时给他介绍一些小生意,家底虽然没了,做生意的脑子总还在。他一开始连闽南语都听不明白,被角头讨要保护费的时候我还替他周旋过一两次,结果到后来,连角头老大阿坤都卖他几分面子。

 

后来我问他,要不要盘个店面,他想了想,说不了,他来台湾是找人的,找到人,就一起回家。

 

我说:“刘先生找谁?亲人还是朋友?这几年来台湾的人多,我帮您问,说不定有线索。”

 

我第一次见到龙傲天的照片就是在那一天。

 

其实那是一张合照,背景是一间大宅子——应该是刘先生在上海的住所,有电话、留声机、地毯,还有好大的青花瓷瓶。照片里刘先生坐在一张考究的沙发椅上,还是一席长衫,圆框眼镜,却比现在圆润健康一些。旁边站着的男人看着比他年纪小一些,身量却更高,也戴着眼镜,格子纹的西装,看不出具体是什么颜色,梳着油头,洋派极了。我以为那是刘先生的兄弟,刘家二少爷之类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却道:“他是我的管家。”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相信那些外省人总挂在嘴上的“昔日荣光”——尽管刘波是他们中的例外,他几乎不太谈过去的事。

 

“刘先生家里真是家大业大,下人都这么讲究。”而后半句“比您还像个少爷”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

 

刘波摇摇头,道:“他不是我的下人。”又说:“他也确实不只是一个管家。”

 

>>> 

 

我本以为像龙傲天这么出挑的人,若是来了台北,想必是不难找的。但我们一直找到1952年底,却仍然是一点音讯也无,我和阿爸阿母甚至写信给台南的朋友,请他们在南部打听,加上刘先生搬来我家前的两年,三年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我甚至有些怀疑龙傲天是否真的也来了台湾?他既然是刘先生的管家,为何会突然分开?刘先生得到的消息可靠吗?要知道,即使人是真的来了,一路颠沛,半道上,或是这几年里得了病,没了的人不计其数。杳无音信伴随的是回大陆的希望也日渐渺茫,我看着刘先生一天天消沉下去,有时候房里的灯到了很晚也没有熄,这些话到了嘴边,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眼下到了过年的时候,家里一日到晚生意不断,刘先生也早出晚归。这两年,刘波总是跟着我们一起过年,阿兄偶尔寄信汇钱,人影是半个也没见到。相比之下,这两年里刘波反倒像是我的兄弟。

 

这些年,不少人最后还是选择安定下来,台北城里开了大大小小的外省餐馆,四川、山东、山西……东北的也有。于是年夜饭的时候,阿母跟东门的一家东北餐馆定了一锅酸菜白肉,她说刘先生一定想家,请他吃家乡菜,他一定高兴。

 

酸菜白肉锅上桌的时候,刘先生的眼睛亮了一亮,阿母赶紧给他盛上一碗,他尝了一口,抬头诚恳地用带着东北口音的闽南语对阿母说:“多谢。”

 

大稻埕码头开始响起鞭炮声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厨房洗碗碟,刘波进来帮忙,鞭炮起落的间隙他才对我犹豫道:“谢谢你和春姨,不过……东北的酸菜其实是用白菜,不是用高丽菜的。”

 

刘波惯有的温和让他实在不像一个少爷,他仿佛害怕这句话惹恼了我似的,眼里露出些歉意,我反倒笑起来:“刘先生,在这里,白菜比高丽菜贵好多,普通餐馆不敢用啦。”

 

我心血来潮,接着问他:“刘先生会做东北菜吗?”话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大概是头昏才会问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会不会做菜。没想到刘波点了头:“会一点,但是很久没做了。”见我面带诧异,他有些羞赧地补充:“我家那个管家也从关外来,他胃不好,吃不惯上海厨子的本帮菜,有时候反而是我给他做饭。”

 

我的诧异逐渐变成了一种震撼,就是城隍爷妈祖婆今天在我面前显灵也不会让我更震撼了,天底下还有少爷给管家做饭这种事?但那个新年的夜晚,神明可能真的显灵了,因为我突然鬼使神差地问刘波:“要不您也开一个东北餐馆?你们是老乡,说不定,客人里会有他的消息呢?”

 

刘波第一次同意了我买下一间店的提议,可能我之前一直搞错了,毕竟他在这里做生意,并不是为了钱。

 

我和阿爸开始帮着他一起找合适的店,从大稻埕找到艋舺,又从大同找到了中山,有一天,阿爸从行天宫送货回来,刚巧刘波那时候在铺子里帮我一起记录货单。

 

“刘先生,辽宁街有家店要卖,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刘波愣了一下,拿着笔的手一抖,墨水都落在了台面上:“你说哪里?”

 

“辽宁街,刘先生,辽宁街184号。”

 

一向温吞的刘波突然笑了起来,眼底有我从来没见过的异样的神采,我那时候突然觉得,或许他在上海还是刘少爷的时候,就应该是这样的。

 

刘波手上从上海出来时带的金条只剩最后一根。店的价格一开始没有谈下来,地段不算差,主人也没有急着出手,我正想开口说情,刘波出人意料地先开口了:

 

“我是真心想要这家店的。”

 

至于主人,主人出人意料地答应了。

 

我和阿爸面面相觑,用真心就可以吗?

 

有了自己的店,刘波就打算从我家搬了出去,阿爸阿母一开始不让,但刘波说他会常回大稻埕采买,公休的时候也会回来吃饭。想想住在店里路上毕竟少了奔波,阿母还是松口,让我帮着刘波收拾行李。他的东西不多,我在最下层的抽屉里看到了一整沓信,但都没有写地址,角落里用纸包着一包东西,我拿出来,是包龙井,看上去已经好些年了。

 

“刘先生。台北太潮湿,这茶都坏了。您要是喜欢,我明天去叶家茶行——”

 

“不用了,装起来吧。”

 

“可是这已经不能喝了。”

 

“装起来就是了。”他却少有的执拗与严肃了起来。

 

刘波虽然搬了出去,但是转头,他就以一个我无法拒绝的工钱把我雇成了他的帮手,又招了一些来自东北的外省人做帮工。我就这样从他的房东变成了他的工人,但我还是习惯叫他刘先生——尽管他一直试图让我直呼他的名字。

 

一开始我们也担心,毕竟一整个店都凑不出一个全须全尾名正言顺的东北厨师。但刘波够认真,至少在食材上,他拖着我翻遍台北大小市场,从白菜到猪血,总算确认了最好的货源。利润是低了些,但好歹博了个真材实料的好名声。原本娇生惯养的少爷,进了厨房也没叫一声累,哪怕一开始手上都被热油烫出了泡。到后来店里甚至也卖起了一些上海菜——听起来吊诡,但在此时的台北,的确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后来我发现,对于长久离开家乡的人来说,味道或许不是最重要的,即使是不那么正宗的家乡菜,因为那一点乡愁,也可以是一味良药。

 

是了,用真心就可以。

 

>>> 

 

忘了说,刘波的店名叫“天波楼”,一开始只是几张桌子,一个柜台,一个灶台,到底也配不上“楼”这个字,但后来生意日渐好起来,刘波添置了些古玩物件,逐渐有点名副其实的样子了。有些文化的客人来的时候,总得吟两句我也听不明白的诗,再夸夸老板好风雅,我打瞌睡的椅子从林家香烛铺子的柜台转移到了“天波楼”的柜台后面,我在那躲着笑,心想这名字其实没有也那么多门道。

 

“天波楼”的名声被刘波用真心打了出去,来往的客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真的来了一位刘波的旧相识。

 

那时候我刚从长春市场赶了晚市回来,进门听见刘波喊他欧阳,被称作欧阳的生意人挺着个将军肚,红光满面,身边娇滴滴靠着的是——哦我知道,南京西路上最红的那家舞厅的台柱子,艺名蝶蕊的梁小姐,据说来自当年十里洋场的百乐门,上海滩的交际花,到了台北也绽放得有声有色。

 

他乡逢旧识,尽管后来刘波告诉我他们曾是上海生意场上的对手,但欧阳还是上来敬了刘波一杯。叙话间欧阳的目光往刘波旁边逡巡了一圈,道:“龙傲天呢?怎么没跟着你?这店不是你俩一起开的吗?”

 

梁小姐在一旁接话道:“对呀,当年从上海到重庆,谁都知道龙管家在刘少爷身边寸步不离,有回我想请刘少爷陪我跳支舞,硬是被龙管家瞪走了。难怪刘少爷当年有底气在上海抢欧阳少爷的生意呢!”

 

席间一行人都笑了起来,起哄让刘波和欧阳再饮一杯。提起往事欧阳也不恼,只道:“龙傲天是个奇才,当年上海滩人人都羡慕刘少爷的。”

 

我却隐隐有些担心,怕众人无心一番话勾出老板什么伤心事。只见刘波饮了杯中高粱,低头苦笑,抬头却诚恳道:“欧阳少爷,梁小姐,民国三十八年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傲天的消息了。”

 

众人闻言皆是愣住,刘波继续道:“我们之间,皆是异乡旧识,这顿饭合该我请。只是拜托二位,倘若有他的消息,还请务必告知我一声。”

 

酒足饭饱,刘波送一行人出了天波楼。欧阳多留了一刻,夜里风大,我出门给老板送外衣,欧阳的声音从夜风里飘过来:

 

“……只是如今时局,妻离子散,父母生离的人都一大把,天下那么大,找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倘若真寻不着,你也要看开一些……早些成家,也不是坏事。”

 

我听见老板咬了牙:“找不到他,我便不成家了。”

 

我急忙退回了店里,刚才的一瞬间仿佛触及了曾经困惑我许久的问题的答案,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刘波会对我说:“他不是我的下人。”

 

>>> 

 

天波楼开张第三年的时候,已经是台北最有名的餐馆之一了。这年过年,阿爸阿母决定回一趟台南乡下。店里太忙,年夜菜的预订从进了腊月就涌上门,从上海到台北,财神爷再一次眷顾了刘波。我俩着实走不开,刘波见我无法回家,又给我开了双倍的工钱,我们就留在了台北。

 

到了松山,送完这一份空军眷村的年夜菜,这一年的忙活也算到头了。我们往赵家的院子走去,远远地,听见男人们似乎是喝醉了的歌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把餐盒交给女主人,我有些着急地想要离开,害怕那样的歌在这样的夜里让刘波伤心。但刘波依然站在原地,夜风的歌声里开始传来啜泣。然后有孩子的声音:“爸爸,上海在哪里。”

 

“你先找到北极星,然后往西,往西,就是上海。” (注1:眷村的场景来源于赖声川话剧《宝岛一村》)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人世,好像只有星星和故乡的位置,是不会变的。

 

刘波抬头,看了一眼满天星斗,突然问我。

 

“阿青,台北会下雪吗,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刘先生,台北很少会下雪呢,若是去玉山,或许可以见到雪。”

 

“在辽宁——我小时候它还叫奉天,冬天总是下雪的,上海……上海有时也下,过年的时候,家里的几个丫鬟就在院子里的雪地放炮仗,我跟着贪玩又容易着凉……我那个管家,少年老成得很,就抱着袄子和伞,一直站在檐儿底下。”

 

“那些丫鬟里最忠心的那一个,家在松江乡下,我走的时候她说要替我守着刘宅等我回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嫁人了没有。”

 

我不敢去看刘波的眼睛,其实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心情好些的时候,偶尔竟能露出几分纯真,配上圆脸,是亲切又温和的模样,天波楼的客人们,总是愿意和他说话。但刘波眼下有颗泪痣,阿母说,刘先生的命,大概是很辛苦的。我心想这世道谁不辛苦?只是刘先生囿于一个“情”字,又独自在异乡为生计奔波,总显得心事重重。但他又是了不起的人,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在人前掉过眼泪。

 

我提着食篮,亦步亦趋地跟在刘波后面回天波楼,借着灯火我才看清他微红的眼。这夜的辽宁街爆竹声声,可终究是没有落雪。

 

我却在他的眼里见到了来自大陆北方的雪。

 

又过了两年,1958年初,腊月二十二,大稻埕慈圣宫做醮,在天波楼定了办桌用的菜。送了菜,我跟刘波说要去给妈祖婆上柱香,请他先回去,他却跟我一起踏进了庙门。

 

他说:“你们闽南人好像都信妈祖呢。”

 

“我们要出海,自然靠她保佑。别说我们了,就是下南洋的那些人,也要靠妈祖护航呢。”我一边点香一边道,又问:“刘先生,东北呢,东北人信什么呀?”

 

刘波想了想,说:“东北人通常信保家仙,胡黄白柳,就是狐仙儿、黄鼠狼仙儿啥的。”

 

“那刘先生家里拜的是哪位神仙呢?”我好奇了起来。

 

“我当时上的是新式学堂,家里就没有拜神仙。”刘波笑了笑,随后又思索了一番似的:“那几年,倒也真的没想过要请保家仙。”

 

我点头:“像您这样厉害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请求神明的啦。”

 

刘波苦笑一声:“也不完全是。”

 

我心里暗骂一声靠北,自己不小心说错话了。刘波却完全没有责怪我的意思,而是在我烧完香起身后也跪了下来,我站在一边,看着天上圣母的神像,又闭了眼,心里想的是:

 

“倘若天后娘娘带着千里眼顺风耳大人巡视四海,见到那位叫龙傲天的管家,请把他带到刘先生的身边吧。”

 

我不知道刘波对着妈祖许了什么愿或是询问了什么,只见他拿起供桌上的筊杯,往地上一掷。

 

一正一反,竟是个圣筊的模样。

 

>>> 

 

可那几年南洋一片也算不得太平,新加坡在英国佬手底下终于闹将起来。因祸得福,这一年过年家里却格外热闹,因为我那离家十年的阿兄干脆辞了工,带着积蓄想办法回了家,连他娶的马来亚太太和我的侄子侄女都一并带了回来。

 

几年前在信中知道阿兄结婚生子的时候,阿母就开始考虑我的亲事,如今也定得差不多了。顺带着,她也帮着刘波相看了一些,刘波家底殷实,相貌气质上却没有生意人的油滑,反而透着书卷气,脾气又是出了名的好。喜欢刘波的女孩子大概能从龙山寺排到东门市场,比我可强太多了。但刘波自己一直没有松口,他对阿母说,在大陆时他已经成婚,是不会再娶的。

 

因为与妻儿分离两地而另外再娶的事情在这几年里已经不新鲜,上至军官,下至生意人,都是这样的。刘波的坚持反而将阿母感动得眼泪哗啦,便再也不提让他成家的事情。

 

但总之今年家里突然多出了一堆人,叽叽喳喳地把林家香烛铺塞了个满满当当,刘波便提议我带着家人去天波楼吃年夜饭,他早早打了烊,遣了帮工们,独自在厨房里忙里忙外,阿母和阿嫂看不过,也进了厨房。我和阿兄便被打发去贴春联,挂灯笼。一顿饭,有东北菜、上海菜、闽南菜和南洋菜,也可谓是团圆。酒过三巡,侄子侄女们在大厅里跑闹,又扭着阿嫂要出门看烟花,阿爸阿母便拉着阿兄,说起他在南洋打工的事情。

 

刚到南洋的时候,阿兄跟着邻居父子做些杂活,后来在新加坡牛车水附近的一家水果工厂落了脚,工厂做些果脯、水果罐头和水果糖之类的,这趟回来,阿兄阿嫂也带了一些,刘波便加在了甜汤里,在后厨的炉上煨着,刘波起身去后厨看着。阿兄见刘波离桌,对我说:“你这个老板,有点本事的,离家这么远,生意还做得这么好。”他又喝了一杯,接着道:“我在南洋的那个二老板,也是华人,看着浑身都是病,可是做生意也和刘老板一样厉害,我们厂里那些水果,他一闻就知道是菲律宾还是印尼的。”

 

“他是走滇缅公路,阴差阳错到的南洋,当时潦倒得要死,多少人都没挺过去。最早的时候我和他都是帮工,还是比不过啊,他没两年就混出头了,被大老板一路升了上来。我跟你讲,前几年,大老板还说要把女儿嫁给他!”

 

阿母爱听这样才子佳人的故事,便急着道:“后来呢?”

 

阿兄摇了摇头:“没有,他说什么也不娶。也难怪,他啊,‘对女人过敏’。”天底下还有对女人过敏的男人?阿母抱着肚子笑岔了气。

 

可阿兄又说:“千真万确的事情。可是后来我们的同乡里有人见到了他同父异母的胞弟,说他大哥在大陆上的时候娶了人,迟早是要回去寻的。我是不懂,因为我真的见到他对女人过敏啊。”

 

“说不定人家娶的是个会用药的咯”,阿母一拍我的肩:“跟刘先生一样的啦!也是个情种!”

 

天波楼里早已点上了除夕的红烛,饮了酒,冬夜里也显得暖融。我的醉意已经漫了上来,视线也模糊,眼前一片红光,连着几年的年夜总是寂寥,突如其来的热闹反倒让我以为是在做梦。阿母和阿兄交谈的声音忽远又忽近,听不真切,隐隐约约地,我听见阿兄又说:“这厉害的人,连名字都是厉害的,你们猜我们二老板叫什么?叫龙傲天!”

 

我一惊,七分酒意硬生生去了三分,起身却打翻了酒瓶。阿兄急着给我擦衣襟上的酒渍,没发现阿爸阿母也愣在一边,他絮叨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阿青你这么多年还是不能喝酒,我们二老板这个龙傲天的名字是响亮,也不至于把你吓成这样——阿母,是不是要请师公过来收惊……”

 

那时我昏昏沉沉,脑海里第一反应竟是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早些去信南洋打听。腿却不听使唤,急着要往后厨去,踉跄着转身,紧接着又是一阵碎裂声响起,甜汤的味道带着热带水果的馥郁在厅堂里瞬间弥散开,我和阿母阿爸都抬头望去,只见刘波立在后厨门口,他的手还是颤抖的,眼圈红着,表情混杂着惊喜与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扶着门框,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生怕是自己听错了似的重新问道:

 

“你说,你的二老板叫什么?”

 

>>> 

 

甫一开假,我们便拖了阿兄去邮局寄信给新加坡打听,接下来的好几个月,刘波日日清晨守在天波楼门口等邮差上门。千等万等,信终于是到了,但不是特别好的消息,新加坡形势不太好,龙傲天已经从工厂请辞,离开了那里。

 

我失望极了,刘波却出人意料地平静。后来我就明白了,这样的失望,在过去的十年里他经历了无数次。但有了方向,总归是好事,我们托了客人里包括欧阳在内的与南洋有生意往来的老板们打听,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台北秋风乍起的时候,一封写着台北市中山区辽宁街184号地址的信件终于被送上了门。

 

刘波说,那是龙傲天的笔迹。

 

龙傲天离开新加坡之后,过马六甲,去了印尼,用之前几年间的积蓄,在当地自己开了工厂,从二老板变成了大老板。他在信里急得要死,知道自己找了多年的少爷流落台北,恨不得明日就到基隆港。可那时候局势风声鹤唳,龙傲天铁定是来不了,他在后来的信里说只要能把刘波送上船,剩下的事情他都可以解决,随即又汇来一大笔款。

 

但把刘波弄出去也不是易事,我们只好用起这些年天波楼和香烛铺积累下来的人脉找路子,刘波这几年一向俭省,攒下的家底也几乎全砸在了这件事上。连阿坤都来问,要不要联系一下偷渡那边,可我们都觉得不能冒这个险。后来龙傲天大概是又急了,修书一封直达欧阳府,“请”欧阳在商界出面斡旋。

 

欧阳大少拿着龙傲天的信直接上了门,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气极了的模样:“不愧是你的好管家,他居然敢在信里跟我说‘这是通知,不是商量’?求人办事,他居然敢?”

 

刘波在一旁尴尬了一阵,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兀自傻笑了起来。我见欧阳又要拍桌,紧忙沏了一盏新的君山银针,赔笑道:“欧阳老板,您就帮帮我们刘老板吧,您看这么多年,都没怎么跟您要账。回头和南洋做生意,他们还分您四成利呢。”

 

“都他娘的给老子滚蛋!”不知道哪句话又招了他,欧阳干脆站起身冲刘波喊,“赶紧和你的管家远走高飞,别他妈再来跟我抢生意了!”

 

1959年春,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有些事就是这样,没有消息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一旦有了眉目,事情便多了起来。整个春天到夏天,刘波一直在整理东西、办理证件,在台北打拼了十年存下的东西,他倒没有太多不舍。刘波来时,只带了盘缠、几件衣物、那盒旧茶叶,还有旧照片,去时却也没有带走更多。龙傲天将汇来用剩的钱都给了我阿兄和阿爸,说是能在香烛铺子边上,给阿兄再开一间果脯铺。而刘波,将整个天波楼都留给了我。

 

和他当初说的一样,他来台北是找人的,找到了,他就要走了。

 

获得了天波楼终身免单权的欧阳大少,后来在酒桌上知道了这些事,自言自语道:“原来他真的什么都可以给。”

 

夏天的时候,我们终于将刘波送上了去印尼的船。

 

后来他来信,告诉我他到了印尼,路上风浪大,耽搁了些时日,龙管家在码头足足多等了一周——现在或许该叫他龙老板了,但好在有惊无险,眼下一切都好。信封里附了一张他与龙傲天的新合照,热带茂盛的芭蕉树下,开着我认不出来的大朵大朵艳丽的花。和当年那张合照比,两人都老了些,龙傲天更是被南洋的日头晒黑了,可他们两个并肩站着,却依稀还是当年在上海刘宅时的模样。

 

我将这张照片放大冲洗,挂在了天波楼的大厅,我守着辽宁街184号的三十几载倏忽而逝,它一直就在那里。

 

>>> 

 

孙子扶了我坐下,门外辽宁街的街道,已经铺上了暮色。远处传来唱片机播放的音乐,是时下年轻人的歌: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

 

台北的年夜又一次降临,今年的刘波,终于可以回到东北老家,来时孑然一身,最后回家的路,是龙傲天陪着他的,魂归故里,终究还是团圆了。

 

这些年里我有时想起往事,总感慨命运玩笑以外,对我们却还算意外得优渥。战火之中,太多的人一直到死,都没有回到家,见到想见的人。就算是活下来的人又如何呢,前些年开放探亲,多少人回去时花白了头发,也只能见到几座坟茔。又比如当年住在大稻埕对街楼上的柳先生,到底也没找到她的未婚妻,另娶了她人,可有时柳太太来香烛店里,我能听见她对着我阿母的叹息:“为什么一个人的心事会那么重?”而长春国校的卢老师,我在长春街的花桥荣记那见过他和未婚妻的照片,老板娘说他遭了人骗,原本用来接未婚妻的十根金条全打了水漂,没几年人就走了。(注2:柳先生人物原型即赖声川《江云之间》男主江滨柳;注3:卢老师原型即白先勇《花桥荣记》角色卢先生)

 

悲剧反而是那个时代的常态,刘波的故事相比之下,居然已经是那个年代万千庸俗故事里的不寻常结局。

 

刘波走之后,辽宁街184号里传出的说法是,刘老板当年在上海的时候施惠下人,其中的管家受恩颇深,却在战火中与他失散,流落南洋,后来这位管家发达了,便将刘老板接去,以报当年之恩。

 

人人都说,刘老板是好人有好报。

 

除夕夜里我梦见刘波走的那天,我们一行人到基隆港送刘波,阿母又往他的箱子里塞了一堆吃的用的,唯恐他路上受苦。他对我说,阿青,我走了,这几年谢谢你们。我递给他我在慈圣宫求来的香灰袋,我说刘先生,妈祖娘娘会在海上保佑您,把您的船,安安稳稳带到龙管家身边。

 

刘波接了过去,放在上衣贴身的口袋里,他说:“阿青,我本来是不信神的。可是那一天,我到大稻埕,是走进了城隍庙,才看到你们家的租屋告示。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

 

我咧嘴笑了:“刘先生,我们中国人总是说心诚则灵,有没有神仙一点也不重要,您是个好人,是您的真心带来了好报。”

 

汽笛响了,那天基隆港的阳光很好,和刘波第一次踏进我家香烛铺那天一样。他来时一个箱子,走时还是那一个。就好像他真的只是在1951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走进大稻埕的林家铺子,向我打听一个叫龙傲天的人,找到了就走了似的。

 

成群的海鸥在太平洋带着咸味的海风中掠过海平面,又重新飞上天空。我们踮着脚,可刘波的船已经远到看不见了,万里碧海,浪花涛波,在视线的尽头,最终和辽阔而苍茫的蓝天,连成了一片。

 

End

 

后记:

故事背景献给《少爷和我》,十年光阴献给《警察和我》,刘波er的东北菜献给《德古拉和我》。谢谢鑫仔和哲华带来的故事。

阿青是个旁观者,他势必不会了解到故事的全貌,也不会得知刘波的所有心事,但他的视角,就是你我的视角了。


番外会在下一次节目之后放出~


覃二狗

我的宿命分为两段,未遇见你时,和遇见你以后。

你治好我的忧郁,而后赐我悲伤。

忧郁和悲伤之间的片刻欢喜,透支了我生命全部的热情储蓄。

想饮一些酒,让灵魂失重,好被风吹走。

可一想到终将是你的路人,

便觉得,沦为整个世界的路人。

风虽大,都绕过我灵魂。

---《路人》 西贝

---「Today.20170216」

我的宿命分为两段,未遇见你时,和遇见你以后。

你治好我的忧郁,而后赐我悲伤。

忧郁和悲伤之间的片刻欢喜,透支了我生命全部的热情储蓄。

想饮一些酒,让灵魂失重,好被风吹走。

可一想到终将是你的路人,

便觉得,沦为整个世界的路人。

风虽大,都绕过我灵魂。

---《路人》 西贝


---「Today.20170216」

覃二狗
僕を夢中にさせた。---「To...

僕を夢中にさせた。

---「Today.20161105」

僕を夢中にさせた。

---「Today.20161105」

Wabi-Sabi

“五月天不知道可以撑到什么时候。有一天,我们会变老,我们会倒下,而到那时候,就希望更多的你们,可以站起来。你们念书的人,要努力地念书,工作的人,还可以努力地工作。不要觉得脏,不要觉得困扰,而不去最困难的地方。希望你们会走过更多的地方,影响更多的人,变成更好的老师,变成更好的商人,变成更好的政治人物。代替五月天,继续向前吧。”
“让我们知道,不是一群盲目的人在喜欢五月天。”

“五月天不知道可以撑到什么时候。有一天,我们会变老,我们会倒下,而到那时候,就希望更多的你们,可以站起来。你们念书的人,要努力地念书,工作的人,还可以努力地工作。不要觉得脏,不要觉得困扰,而不去最困难的地方。希望你们会走过更多的地方,影响更多的人,变成更好的老师,变成更好的商人,变成更好的政治人物。代替五月天,继续向前吧。”
“让我们知道,不是一群盲目的人在喜欢五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