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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海岸公路(评论暂关)

哀缓飞鸟

 


抛弃他的女人住在城里的高楼上。这座城市并没有中心,所有的楼房都是相通的,所有的楼房都建在被河流强行分割的同一片山坡上,河流入海处的荒岛才是这座城市的中心。

——倪湛舸《空中楼阁》


独步走进一节车厢,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面前屏幕滚动着新闻词条:冰川融化、基因工程、即将到来的全球联盟大会、空中地铁新线开通、夜间安全,鸟类数量的新数据,环境部门说也许,大概,大约……与环境变化有关。


独步听了一会儿就关了。


由于基因修改,他的头发是双层双色的。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值得瞩目的地方。当今世上大多数人,...

 


抛弃他的女人住在城里的高楼上。这座城市并没有中心,所有的楼房都是相通的,所有的楼房都建在被河流强行分割的同一片山坡上,河流入海处的荒岛才是这座城市的中心。

——倪湛舸《空中楼阁》

 

 

 

独步走进一节车厢,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面前屏幕滚动着新闻词条:冰川融化、基因工程、即将到来的全球联盟大会、空中地铁新线开通、夜间安全,鸟类数量的新数据,环境部门说也许,大概,大约……与环境变化有关。

 

独步听了一会儿就关了。

 

由于基因修改,他的头发是双层双色的。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值得瞩目的地方。当今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天赋出众、容貌美丽,或者体格健壮。也有一些拥有非正常人类的特征:翅膀、尾巴,或者分叉的舌头。独步性格内向,有些阴沉,身体也不太好。他父母没有给他太多的改变,只说,红色头发很醒目,如果他走丢了,他会像一个红气球一样升起来,让我们找到。

 

他的父母非常奇怪。

 

独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植物园的票,展开来,最上方的字是:库里巴蒂植物园

 

【热带区开放时间】

旺季(2月15日至11月14日):8:30-21:30

【高原开放时间】

旺季(2月15日至11月14日):8:30-21:30

【沼泽开放时间】

旺季(2月15日至11月14日):8:30-21:30

静园时间:22:30

【卡巴拉纪念馆开放时间】

旺季(2月15日至11月14日):8:30-21:30

静园时间:22:30

【提前预定时间】

最晚请在当天14:00之前下单并完成支付,请尽早预定,以免耽误行程。

【产品有效期】(点击查看详情)

【入园方式】(点击查看详情)

【使用方法】(点击查看详情)

 

票最下方还有一行滚动小字。

 

【“花园”开放时间】

随时、永久、无限期地恭候您的光临,“树”倾听您的烦恼,解决您的问题。咨询番号:xxxxxxxx

 

等独步看完那行字,它便渐渐隐去了。

 

这列车驶向南美洲。

 

 

 

他左手提公文包,右手提一个袋子,用虹膜识别开门。屋内很整洁,甚至有点空旷,一条走廊通向客厅,有茶几,有沙发,靠近窗户的地方是一个木架,放着很多花盆。窗外垂着藤蔓。空气里有一丝清新剂的气味。

 

一个声音从最里处的卧室传来:“独步!你终于回来啦!”这个声音属于独步的同居人。

 

“早上我把旧拖鞋扔了,你找一下,柜子里有新的,应该。”

 

独步站在门口,一边找拖鞋,一边听电视里的新闻,最新人口普查,总人口五亿,自杀人数稍有增加,每月大约两万。

 

他找到了,刚一穿进去还有点大,一秒后就很合脚了,是一双软底拖鞋。他将公文包和西装挂到衣架上,衣架收回墙里。

 

袋子外面印着“金熊购物,您的生活好帮手”,里面有一盒鸡蛋,一袋棕榈糖,一板巧克力,几个红橘子。棕榈糖是植物园边上买的,其他是回来时同居人打电话让买的。他跟同居人说自己要出差几天。电视里,有关部门正呼吁人们珍爱生命,下方则是自杀热线。独步穿着新拖鞋,拿着电视遥控器换台。营养粉广告——只需零点五克,就能补充人类一星期必需的营养物质,包括大脑。自然纪录片——一只黄绿色的青蛙机敏地转着眼睛。

 

同居人从卧室出来,他的头发也是双层双色,可能因为他的父母喜欢柠檬薄荷茶。他把鸡蛋、棕榈糖和巧克力拿去厨房,橘子则摆在客厅的果盘里。他剥开一个橘子,吃了一瓣,又喂一瓣给独步,剩下的塞到他手里。

 

“甜吗?据说是最新改良的品种,现在在打折,我就买了点来尝,你喜欢的话下次再买。”

 

“甜。”

 

“出差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顺利。”独步没忍住叹了口气,“也很累。”

 

同居人笑了,他长得非常好看,而且这种好看并不来源于基因修改。实际上独步经常怀疑他父母到底有没有给他修改过基因——包括他的发色。柠檬薄荷茶只是没根据的猜测。因为据同居人说,他的父母讨厌基因改造这种事。

 

同居人在墩地,墩到沙发的时候,独步抬起腿。他一瓣瓣吃橘子,偶尔撕一下白丝。这橘子没有核。他吃完就把皮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去窗边,给小桌上的多肉、胡椒薄荷,还有窗外挂着芸豆和金银花喷一喷水。

 

芸豆已经结了有十多根白绿的果实,热热闹闹地簇在一起。金银花的花苞也散发出隐隐的香气。这两株植物都是楼下的人种的,结果越窜越高,到他们窗边了。当有人搬进新房子,政府就会送每人一棵种子和一瓶加速生长液。城市里有棕榈、猴面包树、香桃木、凌霄花、虞美人、罗勒、苹果、胡桃、南瓜、扁豆、灵芝等等。独步选了多肉,同居人随便要了一颗,种出来一看,是胡椒薄荷。他用这些胡椒薄荷泡茶,缓解独步的神经过敏、失眠,和消化不良。

 

独步养多肉更像养宠物,偶尔把一盆多肉抱在膝上,像抱一只小狗。几年来,这些多肉分了不少盆,把木架占得满满当当。没浇过营养液,靠独步自己一点点养的。最大的一盆几乎有他的头那么大。

 

同居人做完家务,就去做饭了。他在厨房煮西兰花,用独步买回来的棕榈糖做醋烧鸡。趁肉在锅里咕噜作响,还榨了果汁,把煮西兰花的水倒进去,混了一小撮营养粉。独步把桌子腾好了,桌上有个玻璃烧的花瓶,有一支棉花、一支波斯菊,两根不知道什么树的枝桠。他们吃完饭,同居人洗了碗,放进洗碗机里。

 

晚上,同居人出门,乘坐空中地铁前去6号区的歌舞伎町。说到空中地铁,原本应该改名空铁,但人很怀旧,因此现在还这么叫。独步继续办公,他有一张小桌子,就在卧室里。他接了三四个电话,是关于正在谈的一笔单子。

 

早上,独步被电话吵醒了。“很抱歉打扰你,”同居人的声音轻柔,充满歉意,“独步君,你自己做早饭行吗?”

 

“一二三?”

 

(同居人名叫一二三。)

 

“是我。我要晚一些回来,应该赶不上给你做早饭了。冰箱里有汤,也有米饭,果汁在中间那格。想吃昨晚剩的菜也可以,热一下就好,很方便的。”

 

独步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嘴里说:“嗯……”

 

“还有记得把要洗的衣服放在篮子里。”

 

“好……”

 

“怎么?独步君听上去不太高兴?”

 

“……没有的事。”

 

那边轻轻笑了。

 

“睡吧。”一二三说,“现在睡着还能睡半个小时。”

 

独步按照一二三所言,做了早饭。他没有动饭团和果汁,只是把醋烹鸡的调料淋在剩饭上。吃完,简单清洗了一下碗具,放进洗碗机。

 

他走出厨房的时候,看到一二三回来了,正在脱西装,于是说:“我去上班了。碗碟在洗碗机里,你先去睡会儿吧。”

 

“嗯嗯。”一二三把他的西服和公文包从墙嵌柜子里拿出来。独步接过的时候,一二三张开手臂,结结实实地抱住他。

 

“咱赶回来其实就是为了给独步亲充满鼓励的抱抱!”他高兴地说。

 

独步在他怀里,起先没有动,直到觉得扣子有点硌,才扭了一下。

 

 

 

植物园门口栽着一棵发光的粉色柳树,两队游客闹哄哄地缠在一起,小孩在人群里拱来拱去,发出细声细气的尖叫,带头的女士不断挥舞手臂,叫道“请大家排好队!保持秩序!”她的嘴里喷出一股股蓝烟。独步绕过这些人,走向大门。门口的检票员说:“您好,请出示门票。”

 

检票员将自己完全包裹在制服里,让独步想到以前的日本忍者。但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柔软。独步将票递给他,问:“对不起,我想请问,花园区在哪儿?”

 

忍者看了他一眼——或者独步认为他看了自己一眼——说:“植物园没有单独的花园区,您一定是搞错了。您可以根据地图来参观。”

 

忍者将票反过来还给他,独步看到背面有一张地图。他说:“我要找一棵树。”

 

“明白了。”忍者说,“就是卡巴拉,卡巴拉生命之树。它的参观露台也被大众称为‘花园’,因为那一片只有它一棵树。取自四百多年前的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著名诗句,‘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纪念馆便是为它建立的,你知道,人们从地面带走了很多东西。纪念馆详细说明了它移植的过程,您不要看我说得这么简单,‘移植过程’……您去了解一下就知道有多困难了。”

 

“里面还收藏了它的果实和树叶,按照逐渐变异的程度排列大小。那真是一棵巨大的树,比以前最大的雪曼将军树还要高四十四倍,粗十倍,雪曼将军在它面前就像个婴儿……我十分建议您先看一看园区介绍。”

 

门口的游客终于排好队。他胡乱点头致谢,进去了。

 

他在地图上找到卡巴拉,这是一棵亥伯龙树,按照介绍,它有近四千米高,植物园所处的位置不过是它两千多米左右的位置,绕着树干有一个圆台。独步靠近卡巴拉,树皮散发出湿润的水汽和泥土味。他拨打了票上的番号。

 

“您好?”

 

“您好。”独步说,“抱歉,我之前预约了今天……”

 

“您现在在植物园吗?”

 

“是、是的。我就在树旁边。”

 

“好的,请稍等。”

 

对方切断通讯。然后,就在独步面前,树皮忽然像门一样打开了。独步走过去,里面是一个大约四叠的房间,或者说洞穴,看上去像是莫高窟之类的遗迹,洞壁湿润,苔藓上长着一簇簇橘黄的小穗。一个女孩坐在桌后,握着一根水藤,让汁液流入杯子。她说:“下午好,请问您有预约吗?”她的嘴是一朵小小的桃花形状。

 

独步说:“有的。”

 

“姓名?”

 

“观音坂独步。”

 

女孩喝了一口水,手在空中轻挥了一下,似乎确认了什么东西,点点头。

 

“嗯,确实有一个预约。”她说,“您的性别?生理性别,不是心理认同性别,是生下来的,没有被激素或者手术改过的,那个性别。”

 

独步说:“男。”

 

“好的。”女孩按下呼叫按钮,旁边垂下一架藤梯,一个看不出性别的没有头发的人走下来,朝独步略一鞠躬:“请跟我来吧。我们先做个体检。”

 

他们进入了树的内部。这里异常宽敞,纯白色的长长的走廊上,有时出现一道门。按照那个看不出性别的人的解释,他们还只借用了不到百分之五的地盘。这人说:“我是您的负责人,您可以叫我曼。独步先生,事先声明,到时候我们需要您签一份授权文件,允许我们使用您的各项身体数据。这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您拒绝,我们将不能为您服务,您能理解吗?”

 

“能……我想能。”

 

曼笑了:“我还是举个例子吧,您身上有纹身吗?”

 

独步不好意思地说:“有一个,很小。”

 

“可以理解。什么时候纹的?”

 

“十年前,高中的时候了。”

 

“嗯,不知道您是否注意过您纹身的变化?随着时间推移和人新陈代谢的作用,纹身是会褪色和晕色的,我们需要精确了解它变化的程度,以便于复刻出一模一样的。同理,你身上的伤疤,也是这样。”

 

“你们真的可以保证,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他可以第一时间替代我吗?”

 

“可以的。我们在全国各处都有仓库。会把它送到离您最近的地方。毕竟,这是来这里的人们的心愿——谁也不想被发现啊。”

 

独步没有说话,曼微微一笑。

 

“我们今天先收集您的DNA和身体数据,之后再做记忆方面的工作,预估三天完成采集。制作产品也要不了多久,平均速度是二十五天,供您参考。”

 

 

 

正如你所见,他们住在城市的高楼上,没有中心,所有楼房都是相通的,虽然并未有河流,也不建立在同一片山坡上。荒岛倒是存在。土壤有毒和辐射,生存藻类和一些变异的巨大树木,因此楼必须建得足够高。藻类会制造空气,往上五百米到一千米,都是网状的、层层的空气抽泵和过滤装置,滤芯一天三换,再往上是收集器,将纯净空气通过管道送到所有需要它的地方。再往上便是人类居住的云城。

 

电视里,两只黑颈鹤落在树上,正用爪子和喙将青蛙开膛破肚。

 

“那是鸟吗?”一二三问。

 

“对。”

 

“不是电视里,我是说窗外。”一二三直起身,独步看向他注视的方向,窗外,两只鸟停在玻璃露台外,一白一黑,白色的睁着眼,好奇地看着他们,喙轻敲窗户,另一只正在给它梳理羽毛。它可能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身上沾满露水。

 

“是。”独步说。

 

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鸟类,都因为环境的恶化而灭绝了。绘本里讲,它们飞啊飞,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它们的蛋都落在地上,碎了。落在连接楼房的管道与铁皮屋顶,也碎了。旁白说,如今自然存在的鸟类不多了,不过随着基因克隆技术的发达,很多鸟类又重现于世。前不久,人类成功克隆了白尾蓝地鸲、虎斑伯劳、棕腹仙鹟(画面闪过影像)如今它们都在人类育鸟所里(画面闪过斑头雁、蓑羽鹤,在窝边踱步,旁边还有人造雪山和沼泽地)。

 

一二三撒了一些米出去,撅起嘴唇,发出逗弄的声音。电视里,一只胡秃鹫将衔着的骨头从高空扔下,津津有味地吃着骨髓。独步换回新闻台,看了一眼鸟,它们并排站着,都没有吃米。

 

芸豆被折下来,炒了吃了。一二三送了一盆胡椒薄荷下去,并说,明天可以喝椰汁。上个月搬了一户新邻居,种的椰树,答应送他们一个。感谢营养液和加速成长剂。什么东西都养得活。独步说:“我前几天看到,又有夜间抢劫的事件,死了人。”

 

一二三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在什么地方?”

 

“9号区,你工作的那里。”独步说,“我再强调一遍,你晚上出去的时候,小心一点。”

 

“咱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吃完饭,一二三就出去了。独步洗漱完毕,一个人抱着多肉看了会儿电视。晚上九点半,他忽然觉得有点饿,于是热了牛奶,放了半勺糖。

 

睡觉前,独步看了一眼窗外,没有那两只鸟的身影。

 

 

 

“观音坂先生,今天我们来采集记忆……您知道,我们会对您的神经突触进行一点小小的刺激,确保数据可靠。可能会有点刺痛,是正常情况。哦对,在这个过程您也许会想起一些以前的记忆——您以为遗忘了的。这是保密协议,我们不会泄露您的隐私。”

 

那个机器形如牙医诊所的躺椅,独步感觉手指有些发抖,他深吸一口气,躺了上去。巨大的面罩降下来,仿佛一片死亡的阴影,完全覆盖了他。

 

他看到五岁的一二三,十岁的一二三,十三四岁的一二三,和自己。小时候在楼里钻来钻去,女人的声音:“小心,不要乱跑,很容易掉下去……不准去楼顶。”

 

楼顶有什么?据其他孩子说,那里有一个洞,发着五颜六色的光,像一锅熬坏的糖浆,如果跳下去,就可以到达真实世界。

 

“恶魔的屁股眼是吧?”一二三说了个很老的电影梗。

 

“也可能他们说的另一个世界是地心。就像书里说的,地心是一片湖,纯净的、从来没被打扰,也没有污染的,珍贵的湖。因为现在大家都没见过自然的湖了,所以才会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

 

他看到一只啃葛藤的小老鼠爬到西番莲里了。一户人家的花开了,花香是苹果醋的气味,他一直不知道是什么。那户人说,他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它开花,因为它不适应这种气候……

 

“要是有人往里丢垃圾怎么办?不太好吧?丢到地心、丢到另一个世界去。”

 

“不过,这个电梯也可能是预备升上去的。”

 

“再往上能去哪儿?太空?”

 

“是天堂。通往上方的路有很多。不一定就是太空吧。”一二三说,“他们不是在大气层里发现过一种人鱼吗,以紫外线和冰晶为食,在云里有自己的巢穴。天堂就是建在云上的。”

 

“没听过这种说法。”

 

这年头还有不适应气候的植物吗?是因为没有用营养液吗?几乎不用。为什么呢?明明可以让它好好过对吧?因为那颗种子不是政府给的改良种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地面时代的产物,针对改良基因的营养液,对它并不合适。这样的花长起来,看到一切都改变了,不知道得多迷茫,它会感恩吗?

 

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走到教堂,一群穿黄衣服的人正在砍一棵枯死的玫瑰树,巨大的树冠横陈在街道上,树干被分成一块块的,就像以前人们切割搁浅的鲸鱼尸体,将皮和骨头运去做标本。

 

城里的植物,长盛不衰,一旦长到一定规模,就几乎停止生长,像假的一样。偶尔有死掉的,有关部门派人来处理,将可用的留下来,残骸丢到垃圾洞里。

 

烂萼的玫瑰一朵朵摘下来装进麻袋。这种玫瑰死亡有一股腐味儿,经过提炼可以做珍贵的香水。他闻到那种香水的味道,因为一二三收到过一次,是玫瑰开到极致、快要烂掉的,最盛大热烈的气味,熏得他打喷嚏,流眼泪。

 

有那么冲鼻的气味,这会儿死得却真安静,安安静静地倒在那儿,任由自己被拆分,肢解。鲸鱼爆炸的时候内脏是会冲出伤口,像活了一样舞动的。

 

一二三攥着一把雪,向他展示:“独步,下雪了,在这个季节,你能相信吗?”

 

他们在看电影,女人开车载着小男孩,开了很远很远,开到森林的最深处,然后抛下了他。

 

……

 

椅子的细微震动停止了,周遭忽然凉了下来。面罩被掀开,一只手贴心地为他挡住突如其来的灯光。

 

“完成了。”曼说,“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以前出现过客户接受记忆刺激后呕吐的情况,您——”

 

曼的话戛然而止,递给独步一张纸巾,声音放得更柔。

 

“无论如何……无论您是因为什么不得不来到这里,我都很抱歉。”

 

“我没事。”独步接过纸巾。

 

“关于克隆人,我们这儿还提供一些基因修改技术,比如,浪漫,比如,忠诚。”曼说,“人是会变的,但从基因着手可以根本解决这个问题。您可以让他对您爱的人永远忠诚,永不变心。”

 

“不……我其实更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意识到自己是克隆人。”

 

曼似乎有些惊讶:“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那么,这个‘有朝一日’是什么时候?”

 

“也许……当我爱的人死的时候。”独步说,“我很抱歉——这么自私,利用了他,我不得不。但他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希望不会来得太迟。”

 

“我明白了,”曼笑了笑,“坦白说,我认为您做得很好。到这里来的人,几乎没有和您一样想法的。”

 

那笑容中有一丝奇异的悲伤和欣赏,似乎还有些羡慕。独步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克隆人?”

 

“我是克隆人,而我被做了很多改动,性别,模样,意志……”曼说,“因此我的性别就是曼,这是我自己定义的。”

 

 

 

“丢垃圾……总归不太好吧?”


“怎么忽然问这个?”


独步躺在沙发上,一二三正在研究光碟播放机,或者说DVD播放机——他有时候真的像个地面人。独步并不是真的在想这个问题,只是无意中念叨出来了而已。这几天,他脑子里多了很多记忆,喷泉一样,独步不可能时时刻刻关着它们,一不小心就会说出声。一二三既然问这句话,多半是已经忘了。


一二三发出欢呼,他终于折腾好了那个播放机。

独步说:“你还记得以前那个电梯井吗?”


出乎意料的,一二三说:“有点印象。我记得后来封掉了。”


“就是一个通道而已。”独步说,“要是丢了垃圾,最多也只是落到地面上。”


“这么久远的记忆,独步居然还记得。”


“你不也记得吗。”独步自言自语,“要是人摔下去,是会直接摔下去?还是摔在空气过滤机上?把过滤机摔坏了怎么办?尸体挂在上面,腐烂了,越来越多,尸臭不就飘上来了?”


“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的。他们每天都会去打捞尸体。”


“不会闻到尸臭?”


“不会。”


哆哆两声。黑鸟在栏杆上踱步,用喙敲着窗户。白鸟在旁边,似乎是睡着了,喙藏在翅膀下。


“是不是外面太冷?”一二三打开窗户,黑鸟在屋内行首阔步,看看这里,啄啄那里。它将花瓶里的木枝叼出来,扔在地上,又吃了一点剩菜,啄了一下独步的手指(非常轻)最后在壁橱上停下了,啾啾几声。


白鸟小心谨慎地跨进来。


“它们为什么总往我们这边跑?”独步说,“万一这是稀有品种……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们捉住,送到育鸟所去?”


一二三从礼物盒里抽出一根绳,系在两只鸟的腿上。


“你干什么?”


“这样可以知道它们和前几天来的鸟是不是同一对呀。”


电影开始了,独步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去从卧室衣柜顶上搬下一个纸箱,叠了两件衬衣在底下,放到外面的树杈上。




“独步先生,东西已经送到分部。您要过来看他最后的加载过程吗?只需要几个小时。您可以亲自输入命令。”


“不用了,我今天下午有事。”


确实是有事,但他也不想和一个自己的克隆人面对面。他感到抱歉极了。


他去见了客户,对方需要DNA检验设备,要得很急,下单爽快,但数量太多,因此他忙到很晚,但总算是结束了。现在他可以直接回家,也可以去健身房,去公园,去博物馆,去马戏团。或者只是到处闲逛。


独步第一个念头是回家,随后忽然觉得很无趣。


倒不是他起了什么愿世界毁灭的心思,他很珍惜和平,和云城,一切的一切。他知道历史上人类刚在天上生活的时候,刚生出来的孩子很容易得肺水肿死掉,直到基因技术和空气采集有了重大突破,这种情况才好起来。


每日的场景,不是在家,就是在车上,在公司里。他喜欢睡觉,不喜欢运动,不喜欢出门。可他想说些什么,他很愿意说些什么,只是他无话可说,除了对工作和公司的抱怨。


这时候,一二三应该已经在做晚饭了吧?独步望了望高处翻涌的云层。同居人的很多习惯和行为,都让独步觉得,他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他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还生活在地面时候的样子。比如墩地,扫地机器人几百年前就被发明出来了。他却依旧喜欢自己做家务。


独步记得附近有一个公园。他决定去公园。

 



公园以往都没什么人,今天却意外热闹。草地上支起很多帐篷,空中亮着很多屏幕。其中一块写着:阮蒙童电影研讨会。到处都是喝醋栗果汁、普洱茶、葡萄酒,吃橘子饼干的人。一个脸白白的,坠着一对粉羽毛耳饰的女人正在接受采访。


“……阮老坚信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胎儿,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孕育自我人格与灵魂的过程,死亡才是真正的分娩。从他十年前拍的那部《死胎》,到现在的《最后时刻》,永远都讲述同一个主题,就是死亡即开始……”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背过身,小小打了个喷嚏。独步忽然意识到,那不是粉羽毛耳饰,而是她的耳朵。


独步挤开人群,嘴里不断说着“借过”“借过”“对不起借过一下”,有服务员将盘子伸到他面前,有混进来的人跟他推销物品,有研讨会的人拉他,请他加入,他说“不用了,不好意思,请让一让”。零零碎碎,拉拉杂杂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混着甜香和酒味。


“他对死亡的见解确实独到,宣称他做的一切都是“死亡前的胎动”……”


“我觉得他受达利影响很深,他说他最喜欢原子达利,对对对,就是猫被抛了200多遍,差点死了的那个。”


“阮老要是活到现在,一定很讨厌如今人们对基因的玩弄。事实上,我认识很多人,反对基因修改、反对克隆、反对……总之什么都反对,和几百年前反对科技革新那群老顽固一个作派。”


独步走出研讨会,又误入另一个集会。帐篷外的屏幕写着:二百年伦理之战。人们围坐在一起,正在观看一个克隆人历史纪录片。一位摩洛哥亲王,得知自己得癌症之后,做了一个克隆人,想以克隆人代替自己继续经营产业,继承父亲的遗产。这件事被揭发出来,舆论哗然。


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直至如今,关于克隆人是否应该拥有原主生前一切权利与权力的议案还摆在全国联盟的政客们的桌案上。而私底下……


蓦地,他感到恐惧,像寄居蟹忽然意识到自己离壳太远。


是否还应该回去见一二三?


说实话,他们不缺钱。或者说一二三不缺钱,一二三和他分享一切,钱,三餐,生活,如果独步想的话,也可以分享一张床。独步睡里面,他睡外面。


昨天晚上,一二三铺好了床,独步看着他,打开自己那边的床单。于是一二三就把自己那边的收起来了。


他们并排躺着。


“我有点想重新纹一个纹身。”独步看着天花板,手指移到大概是纹身的地方。


“可以呀,不过,为什么呢?”


“因为太傻了。”


他和一二三高中毕业后,有一天随意看到一家纹身店,就进去了,什么都不了解,也懒得了解,仅仅是凭一时冲动,当技师问他们要纹什么,他们说要一个H&D。


真是太傻了。可是,他并不是真的觉得傻。


他忽然想,这个城市还有罪犯吗?


他明天做的事也许就是犯罪。


“可以和我说下吗?你的头发,到底是不是基因改造的?”


“不是。”一二三说,“我父母不喜欢那个。”


“那你呢?”


“我无所谓。”


“那你觉得……”独步觉得问克隆人的话,太明显了,只好找别的话题,“一二三你在晚上工作,要注意安全,知道吗,注意安全。我最近看到了不止一起夜间抢劫案……”


一二三的手按在他的手上,制止了他的话。


“只要是独步,我就喜欢。”


只要是我?独步没敢继续问,他想问,克隆人也算吗?


那太明显了。而且,克隆人也算基因改造。


一二三窸窸窣窣地抱紧他。


“只要是独步的一部分,我都喜欢。不过,还是独步本人最好。”


独步本人最好。


他都喜欢。


他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越来越快。他想去见一二三,很想见,他觉得,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一二三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要一二三开口,他愿意再试一试,忍一忍,等一等。

 



凌晨两点。他在楼顶坐了三个小时,一首歌放了四十遍。


那首歌反复唱到:Everything will flow,everthing will flow.


独步心思不在歌上,英语也不好,只记得这句。


他决定去见一二三。他先是回了家。一二三不在家里。但他大概能猜出他去哪儿了,他就要去见他,头一次,他感觉脚步轻盈得要飞起来。


中途克隆人公司联系他,他说:“你们弄吧,你们弄就好……我暂时不需要了。”


他去了一二三工作的地方,还没有到店里,就知道自己对了,他闻到了,玫瑰的气味。和一二三身上的气味,是他,是一二三,一二三就在拐角处等他。


他走过去,在即将转角的地方。忽然停住,他觉得有点害羞,随后感到好笑,怎么会这样,明明已经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怎么现在害羞了。


他忽然闻到海风的咸味,看到海倒悬在天空,一只金鱼里面游动,像火红的心脏。纪录片里说海里是没有金鱼的,为什么没有?


他想到两句话,不知不觉地把它们念出来:


【我希望独步不要离开我。】


【你愿意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这是一二三要对他说的吗?


一二三在这里吗?


一二三喷着玫瑰香水,浓烈的玫瑰香,好像被玫瑰寄生。独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楼群有流线型弧度,边缘发着光,像流星。独步忽而觉得,一二三就在自己身后。


我其实很爱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我愿意,我不离开,我……




“独步,独步?”


身后传来一二三的声音。独步转过身,后者出现在楼梯口。


“你不接电话,”一二三说,“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过来找你一起回去。”独步说,“刚刚在看星星而已。我发现从这里看云,稍稍变换一下角度,它呈现出的颜色都不一样,真的很漂亮。云那么厚,能接住我吗?”


“最好不要试。”一二三将他揽到自己怀里,像安抚小孩子一样拍他的背,“独步到这里,走了很远的路吧?这个时间,交通应该都停了。”


“是走得挺远的。”独步嘀咕,“不过不累。”


他伸展自己有些僵硬的关节,轻轻叹了口气:“你听上去好像还有疑问。”


“独步怎么知道?”


“是你的生物电告诉我的。”


“好吧,”一二三清清嗓子,“我现在还不确定呢。我们回去再说,可以吗?”


独步点点头。


歌已经放了六十遍了。


“我现在有些累了。”他说。

 



“有一种古老的病症,飞鸟症,差不多九百多万人里才会出一例。如今有记录的只有二百多例。这种病最早不是医学家,而是鸟类学家提出的,他们在检测DNA的时候发现了端倪。死去的人会变成鸟,三十天内,他们的伤口中飞出漂亮的黑鸟或者白鸟,飞到自己心上人那儿,如果心上人能认出他们,他们就能活过来……”


独步下了结论。


“还是不送到育鸟所去比较好。”


他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去看看那个简易鸟窝,每天都会说一遍这句话。


电视报道在说明天将举行关于克隆人继承权等其他权利议案的大会,著名的克隆人公司卡巴拉将出席,这是这个公司头一次曝光在大众下。


曼的脸一闪而过。


“唉,我知道这个公司,有人估计过,私下他们的克隆人订单早突破一亿份了。”一二三说,“自从人类学会解析记忆形成的电信号,用人工大脑神经突触模仿相关状态之后,记忆便不再是不可复制的了,也弥补了克隆人技术最后缺失的一环。”


独步叹了口气:“大家都很孤独。”他看一二三要关掉电视,说,“开着吧。我心里很乱,我想听着。”


风从这边灌入,从那边吹出,什么都没留下。


“我们今天睡一起可以吗?”


黑暗中,一二三转过来,和他面对面,温软的呼吸扑到他脸上。他们的脸贴得紧紧的。


“一二三呀,我的存在,究竟是由我的基因决定?还是由我的记忆决定?”


“我不知道,听起来,前者好像某种宿命论,后者,后者是中国的人定胜天吧?”


“如果是基因的话,世上不可能存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对吧?如果是记忆的话,现在记忆也可以复制粘贴,那人人都可以是任何人了呀。如果一个人可以是任何人,那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他们对视良久。一二三又说:“也不知道那两只鸟,有没有可能真的是人。”


独步说:“明天就知道答案了吧。”


“是啊,明天就知道啦。”一二三轻快地说。


第二天。


大会被迫中断,因为大厦前爆发了一场冲突,是关于克隆人人权的问题。双方各执一词。一方抗议的牌子举得高高的,写着“WE OWE THEM!!!(我们欠克隆人的)”


另一派举着“CLONES ARE LIARS!!!(克隆人都是骗子)”“Star Wars: Attack of the Clones——REALITY!!!(星球大战:克隆人的进攻——现实版)”


“克隆人当然应该有人权,他们的出生与婴儿一样,是父母和原主毫不过问其意愿,自私地带到世界上来的产物,这一点看,他们和婴儿没有区别!”


“那群没脑子的什么都同情,什么都喜欢,就该把他们挂十字架上!如果保证了克隆人的权益,那么真正的人类权益必定受到损害!!”


这场直播的标题是:“继承人的诅咒VS通往永生的潘多拉钥匙”。


一二三将购物清单中的营养粉划去,和独步不约而同地看向窗边。白鸟在窝里轻轻睡着,一点金线从它身下露出来。


“没有消失诶。”


“没有消失。”


一二三动了动嘴唇。


“看来是真的鸟呢。”


-完-




植物园门票内容是从网上查的


“女人开车载着小男孩”:斯皮尔伯格的电影《AI》


Everything will flow:一切终将消逝





点梗文。 @日寸水³ 的飞鸟症+@喜欢太阳不喜欢下雨 的殉情(头一次没有艾特起,再试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最后在写什么了……写不动了,很绝望,很不甘,因为这个点子我还挺喜欢的,但写出来就是老生常谈。大家可以先猜猜再看解释。





下面是解释。


1.克隆人公司:因为各种原因而想离世的人,可以在这里定一个克隆人,原主离世后克隆人可以无缝衔接替代他继续生活


2.独步定了这样的一个克隆人,为的是自己离世后一二三不会孤独


3.他原本已经做好的自杀的打算,但后来放弃了


4.他去找一二三,一二三却死在了夜间抢劫事件中,正好被他目睹,独步因此自杀。独步的克隆投放出现。


5.但实际上一二三也定制了克隆人,因此一二三的克隆后来也出现了(在楼顶)


6.独步和一二三变成了飞鸟。一二三是他杀,所以是黑鸟,独步是自杀,所以是白鸟。且被克隆人认出。


7. 由于双方默契地都选择让克隆人在对方死后会明白自己的身份,因此两位克隆人一见面就都知道了,陷入了自我存在的怀疑中——我是原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是谁?


8.恰逢此时他们知道了飞鸟症的存在,他们决定将这个问题的答案交给飞鸟——即克隆人认出飞鸟的身份是否可以让飞鸟复原。


9.飞鸟没有复原,但也没有消失。就如同他们不上不下的自我一样,因此最后一二三说飞鸟其实只是真实的鸟……这里他的想法和心情就仁者见仁吧。


10.视角有的是独步有的是克隆人

森浮

【一二独】Sugar rush

sugar rush


22呼x29独

全文1W6,bug请无视


观音坂独步在两周前的周五夜晚和伊弉冉一二三相遇。酒吧小而且陈旧,缺乏快节奏的灯光切换和气氛高涨的地下乐队,也一概不提供优雅迷人的小资情调,就只是单纯的小而且陈旧,因此顺理成章地门可罗雀。


观音坂在两周前的周五夜晚也顺理成章地错过终电。附近的宾馆大多很难有空闲,或太贵,要度过东京这漫长的喧嚣的夜晚,剩余的便捷方式唯有驾轻就熟地找一家通宵营业的店。彻夜聊天、或通过单调的手机游戏消耗电量到警戒线以下为...

sugar rush

 

 

 

 

22呼x29独

全文1W6,bug请无视

 

 

 

观音坂独步在两周前的周五夜晚和伊弉冉一二三相遇。酒吧小而且陈旧,缺乏快节奏的灯光切换和气氛高涨的地下乐队,也一概不提供优雅迷人的小资情调,就只是单纯的小而且陈旧,因此顺理成章地门可罗雀。

 

观音坂在两周前的周五夜晚也顺理成章地错过终电。附近的宾馆大多很难有空闲,或太贵,要度过东京这漫长的喧嚣的夜晚,剩余的便捷方式唯有驾轻就熟地找一家通宵营业的店。彻夜聊天、或通过单调的手机游戏消耗电量到警戒线以下为止。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车站口又失望地散去的人群大多都是这样做的。独步不酗酒,也没力气参与年轻人的社交,很少进酒吧;不是完全没有过:大多数时候是为了陪客户。他推门进来是因为店外的招牌坏了一个假名,持续不断的红光明灭看起来像检票口闪烁的警示灯。这种令人心悸的破败带来鬼使神差的预感,使独步抱着奇特的认同踏入其中。

 

闪光的招牌也和内部陈设一样小而陈旧,从吧台到调酒师都散发出略微发潮的陈年木头的气味、几乎盖过酒吧里常萦绕的酒精饮料的甜味。这种黯淡使他在生理上下意识地放松,又因陌生的环境而本能地感到紧张。灯光以一种缓慢的节奏在红色、金色和蓝色之间夸张且僵硬地切换,在他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向吧台时机械地轮播。音乐是有的,和灯光的色调带给人的感觉一致,很流行,听过就忘。

 

独步盘算着在度过百无聊赖的长夜的同时喝一点酒以庆祝惨淡的周末。

 

由于对鸡尾酒的种类不了解,他犹豫得有点久。伊弉冉一二三就在这时候出现,悄无声息,独步甚至不知道一二三是在他坐下之前还是之后出现在他身边的;他替他终结了选择困难,独步回想时衷心地感谢这一点,因为如此便可避免自身在惯性下对调酒师诚惶诚恐地发表由于浪费对方时间之道歉的长篇大论。一二三来得毫无预兆也毫无道理,但最先引起独步注意的不是降临在身旁的影子而是玻璃杯摩擦桌面的响声。伊弉冉一二三把一杯颜色很漂亮的气泡酒推到他面前,在感受到他有点疑惑又有点受惊的目光后弯起嘴角,露出很灿烂的笑容:

 

“你你你好!”他将身体顺着凳子的旋转扭向独步,手中揣着随意地对叠过的西服外套,金色的眼睛在怪异的灯光色里仍闪闪发光,“虽然有点唐突、不过,这一杯算咱请客,好么?”

 

 

 

 

 

观音坂独步在两周前的周五夜晚和伊弉冉一二三相遇。在无人光顾的小而陈旧的夜间酒吧里,一二三的脸与整个氛围都格格不入。他很年轻,(“二十二岁!”他说。)有东京这大都会中的青年人所被人们想象出的应有的一切品质:活力、积极,而且充满热情和好奇心。独步努力回忆七年前的自己是否也拥有同样的品质,并试图调动模糊的怀想以尽力跟上一二三的情绪与语调。不过他很快发现伊弉冉意外的是个不需要他像对待客户一样小心翼翼的家伙——也就是说,即使独步完全没能跟上,也没关系。在他过分跳脱而兴致高涨的话语中铺垫有不易察觉的体贴——或者只是独步习惯性把对方想的太好了。独步很少被陌生人搭话(准确地说除了被警察当做可疑人士问询以外从来没有),因此有些过分受宠若惊。

 

“咱昨天在fragrance应聘成为了新晋牛郎。”一二三很爽快地说,不需要独步踌躇半天斟酌着给出自己的看法也能很自然地将话题接续下去,“这边的酒吧,和歌舞伎町的酒吧给人的感觉还真是不一样哪!”

 

“我么,也是第一次来。”

 

独步无自觉地握紧圆柱形的玻璃酒杯,手指在冰凉的表面留下湿润的水汽消融的痕迹,又逐渐放松。迷幻般的红色酒液在三重灯光的重复迭代中逐渐降低。当黎明振响地铁头班车即将发出的闹钟时,独步才恍然警觉玻璃杯早已空了,连融化的冰块也挟着残留的苦味润泽干涩的喉咙,在口中泛着处理过后的温和的酒精气味,他和一二三告别,对方俏皮地摆摆手,要了他公文包里的签字笔写上电话号码塞进独步口袋。一二三说:“和独步亲、感觉超级合得来。有时间的话要联系咱哦!”

 

他走进地铁站的时候,觉得从未有哪一个通宵的早晨的风有那么轻快。

 

 

 

-------------------

 

 

关于两周前的周五夜晚与伊弉冉一二三的邂逅的具体内容,观音坂独步反而不知为何觉得记忆模糊不清。在他脑海中储存的投影大多类似于一些一闪而过的对色彩和气味的印象,比如始终交替闪烁的三色彩灯,和一直残存在舌根的那杯酒的甜与苦并存的轻微刺激性;他还不知道那杯鸡尾酒的名字。在精疲力竭地应对完工作后的深夜,他钻进没好好叠过的被子,因衣着单薄而打了个哆嗦的时候,突然开始怀疑: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一间破到一整晚都很少来人的旧酒吧、和一个年轻而俊美的新晋牛郎么?

 

他有点迷茫地思索着,担心自己是否开始像医生所提醒的那样出现了精神不稳定的状况。独步二十九岁,在社会普遍认同下还算是在青年时代的末尾,不过他觉得自己从身体到心大概都已经过早地衰老,如同机器内部一个无关紧要的部件一般、支持着轰鸣不停的巨大都市滚滚而行;或如每日都被潮水推往海岸的贝类一般挣扎着在很快被抹去痕迹的沙滩上努力朝大海走去。他在日复一日的凋零里感觉到巨大的空洞,如同小时候从电视上看到的地震后的废墟,空旷又死寂。为此独步在新宿中央病院结识了神宫寺寂雷,每个月月初去一次做心理诊疗。

 

“独步君,”医生在他对面端坐着,用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徐徐诉说。

 

“你的心很寂寞。”

 

他几乎悚然,夹了一下肩膀,几乎本能地缩起脖子作出防御的姿态。

 

他的肩膀因为久坐变得很僵硬。

 

气氛沉默了一两秒钟。旋即、他磕磕巴巴地对医生道歉说:“对、对不起……医生。我并不是不信任您。医生也早已经是我重要的朋友……只是……。”他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习惯性地在弄明白过错是什么之前便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都是我的错,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

 

寂雷以年长者的包容好脾气地摇头。“我知道,独步君。”医生说,“作为你的心理医生和你的朋友、我能做的只有引导你而已。你寂寞的解药在何方、唯有你自身能够寻找到答案。”

 

……

 

独步感觉到被褥正慢慢为自己的体温同化,困意逐渐上涌。他翻了个身,感受到模糊泛白的周五夜晚缓缓从意识中褪去颜色。他回想被塞进上衣口袋的字条:伊弉冉一二三的字迹整洁但不瘦削,落笔少棱角,因此有种幼态式的可爱。这些源自在金红色的灯光下匆匆一瞥留下的印象;这之后独步并未将纸条拿出来过、更别说拨打过去或发短信。独步侧躺着,数着记忆不清的数字,听见心跳缓慢而沉重地在胸腔里震动,伴着沉寂无声的夜入睡了。

 

是因为太忙碌也好、没有多余的精力拿来发展新的友谊也好。或者说干脆习惯了医生所说的孤独,反而害怕有意外把一成不变的生活搅乱?观音坂不知道。也许只是害怕鼓起勇气拨过去后无法得到回应、甚至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吧。他最后能做的只是永远记住那个清晨,通宵未眠的大脑一片混沌,但从地下铁漆黑的隧道里中传来的车辆远道而来的响声,却安然镇静地呼啸而至。

 

为此,当独步再一次被末班地铁的广播通报甩在车站门口的时候,禁不住又感到茫然。独步想:从清晨的黑暗地下轰鸣地冲向站台的和如今在脚底穿梭的果真是同一管铁皮罐头吗?在人类飞速发展中压缩到极致的空间利用里飞驰的、穿过日本空洞的地下隧道的,会不会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车厢?他站在检票口前,伸手摸了一下上衣的口袋,在里面摸到小小的字条。他无意识地把它在衣袋中摸索着用拇指和食指卷起又展开,转身向来时的入口走去。

 

穿过安静地恪尽职守的交通信号灯。酒吧仍像记忆中那样伫立在原地,夹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已经关门的女士服装店之间,只留下很窄的单扇门,门边竖着稳定发出红光的招牌。它看起来是那么不起眼,在灯火辉煌的东京最繁华的地带周边、和信号灯一般毫无怨言地存在着,等待无人在意的生命流逝、损坏、被淘汰。它其实离独步的公司距离不远,不过确实普通得毫无作为酒吧的吸引力,以至于即使在不用狂奔追逐终电的夜晚独步也从没注意过它的存在;更不要说本该作为主体消费客户的少男少女们了。

 

无人光顾兀自苟活在都市边缘的旧酒吧,这也有点像是都市传说的一环节。独步站在门口望了会儿红得很单调的牌子,如此思索。独步有时会想自己是否有可能也是都市传说的一环,和千万个面目模糊的影子一样,只是这光辉满溢的不夜之城中沉默的被复制的暗色幽灵。他对自己是否身为这人口巨大的拥挤都市中的人类的同类的一员感到怀疑,否则如何解释奔波于人群之间如何被医生评为孤独呢。当然,他没把这种赌气般的“社畜的怨灵集合体”猜想告诉过别人;也许两周前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和伊弉冉一二三提起过,对方夸他的想象力天赋异禀。也许没提过,他也记不太清楚了。

 

独步把右手放在有点生锈的门把手上,另一只手在口袋中又无意识地攥紧那张从没拿出来过的字条。他对玻璃门上自己朦胧的倒影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实话,对酒精的渴望莫如说是在期盼再一次在这里遇见伊弉冉一二三?不过,届时又要如何解释没能履行有空就要联系的邀约还有待考虑。但他得承认,在这里重新遇见他的几率很小。人海中的两滴水、在机缘巧合之下并肩度过的一个夜晚大概率只是一生一次的意外走运,一旦独步在下一次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前忘记把纸条掏出来,所谓人和人之间脆弱的交集也就化为乌有……当然,即便并非如此,观音坂也不认为自己真的有勇气向那串数字发送一个标点符号。

 

既然如此为何又回到这里?明明即使错过终电也可以找到其他更适合通宵的店。不过独步最终还是推开了门,环顾四周,酒吧里和上回一样生意冷清。调酒师似乎对他还有印象,和上回一样友善地打招呼说欢迎光临。当然,没有独步眼熟的客人在。

 

虽然预想到了,但还是有很浅淡的失望转瞬即逝。独步嗅着吧台上潮湿的木质结构长年累月浸透了酒精的味道,忽而又想起来自己仍然对鸡尾酒这等洋气精致的东西的名字毫无了解。于是他只好很惭愧地对调酒师描述:“很抱歉、我想要的是……和上次……,颜色是红色的,酒的味道不明显,整体偏向甜味……。”

 

“Sugar rush。”有一双手拍拍他的肩,独步一惊,回过头。伊弉冉一二三又露出灿烂得好像在发光的热烈笑容:“独步亲,这回请咱的客?”

 

 

 

 

 

“你更像个都市传说。”独步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正渐渐受到酒精的影响而有点口齿不清。他认真地注视伊弉冉一二三的脸在饱和度过高的灯光照射下变换。还是和印象里一样很年轻。几乎无瑕。

 

“欸——”一二三撑起下巴,“咱可是普普通通地推开门走进来的,不是穿墙进来也不是飘进来的哦。独步亲才吓咱一大跳,第二次见面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大串对不起,”他托腮时右脸脸颊软肉鼓起一团,“结果原来只是太忙没给咱打电话嘛,完全不需要那么抱歉哦——!。”

 

“总觉得、”独步有点茫然地转头道,“……和这里不大搭调。一二三先生这样的人看起来有点太……”明明是后辈,还是习惯性地加上敬称。他想了想,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不过很明显地已经进入了头脑放松的状态,因此也放弃了努力斟酌严谨用词,干脆把难以描述的形容词整个蒙混过去,“总之就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面。”

 

“一二三就行。”

 

“……呃?”

 

“上次就说好的嘛,叫咱一二三就行——嗯、一二敏也可以哟!”一二三摸摸下巴,“独步啊,那到底是想再见面还是不想?”

 

独步认真思考了一会:“不知道。”

 

如果是平日里的他,是很少用这样直白的方式对待他人的。但两次面对伊弉冉一二三的时候都喝了酒,所以也就变得不像是平常的自己了吧。一二三露出苦恼的表情,独步才迟钝地考虑到这种回答可能会让对方不高兴。如果是在工作中大概已经被客户和上司轮流臭骂一顿了。他有点后悔,而且又想起和医生面对面坐着时那很短暂又足够窒息的沉默,那些关于医生对他自身存在的令人悚然的评判。这后悔和那沉默过后对医生诉说的歉意的来源是一致的;源自某种靠近与逃避共存的本能。

 

“对不……”他说,结果被一二三打断了:“咱会加油让独步亲对下一次的见面感到期待的哦?嗯,会的吧?”

 

“……”独步无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名为Sugar rush的鸡尾酒如其名一般率先在口腔中绽放出过浓的甜味。“会的。”他努力温和地笑了一下,觉得白日在接待客户的途中过度使用的面部肌肉的僵硬不适感正在减轻。

 

伊弉冉一二三哈哈笑两声,仍像两周前一般把外套揣在手里,不经意地丢来两句:“太好啦!咱每天都会来这里待一会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独步亲了。真的很可惜,明明觉得超级合得来的,还好今天又遇见了。”

 

“等、每天!?……”

 

“嗯、因为独步亲一直没给咱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嘛。”

 

独步觉得脸上有点发烫,又想伸手去捏捏口袋里装着的纸条。他在这两周以来正逐渐养成新的奇怪习惯,当感到紧张或者焦虑的时候就忍不住想确认纸条的存在——或者是通过确认纸条的存在来确认伊弉冉一二三曾经存在过。不过,在冒出想要联系对方的犹豫以及现在在一二三本人面前时,这种特定的解压动作显然只会产生新的焦虑。

 

“抱歉。”他嗫喏着,“我没有觉得一二三先生讨厌……之类的。”

 

“一二三。”一二三提醒他,“一二敏也行。”

 

一二三的眼睛闪亮亮的。独步只得重复一遍:“我并不觉得一二三讨厌。”他把空了的杯子抓起腾空一点,又哒地一声搁回原位。

 

“咱知道嘛!”一二三弯起眼睛,“不过独步,你真的很喜欢道歉。”

 

“是这样吗?对不起……啊。又说了,真的很抱歉……唔……!”

 

独步懊恼地捂住嘴巴。一二三又替他要了杯酒。

 

“咱并没有怪罪独步的意思哦。其实咱家离得很近,每天也只是在工作前后有空的话来这里待一小段时间。不如说两个星期就能再次碰见独步才是很巧合。所以不用说对不起。”他道,“——至于周五嘛、周五休息。”

 

“好的。”

 

独步端起酒杯。浅红色的酒液轻微荡漾,有少量气泡浮上水面。他看着它们上浮、互相吸引,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他喝的比上回多,累积在胃部的酒精迅速发酵,透过玻璃杯与灯光所见的一二三的脸显出变形的陌生感。对方很乖地坐在那里,还略带青涩的面庞有种矛盾的狡黠并懵懂。青年人的生气使他看起来健康而蓬勃。独步恍惚想起对方的职业是男公关,于是借着醉意唐突对他说一二三你很适合金色的花朵。盛放之中有着年轻和容颜的丰厚本钱,无论怎么张扬夺目都足以带给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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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存下了独步的号码、并在之后开始给他发短信。“既然独步很忙的话,就由咱这边来主动联络吧。”他是这么说的。独步仍把写有一二三电话号码的纸条揣在口袋里,而且果然在某次疲惫过头的草率整理中随着外套一起扔进洗衣机。他懊悔地自言自语着“糟糕了、糟糕了”、尝试把粉碎的湿纸从布料缝中捡出来的时候收到了一二三的第一条消息。纸条似乎已经不再需要了。

 

对方像女子高中生一般擅长使用流行简略语和表情,独步抱着手机沉思良久,很不习惯地挑出“(´・ω・`)”忍下羞耻予之回复。因为缺乏私人社交网,独步没有生活与工作分号的习惯;在几次因为短信铃声被上司含沙射影工作时间不是聊天时间后只好恳求一二三收敛些许踊跃的分享欲。一二三回复说好哦、但独步亲要主动来找咱说话才行——否则咱会感觉到寂寞的。

 

一二三也会感觉到寂寞吗?独步偶尔觉得有点怀疑;身为年轻又漂亮的新晋男公关,工作在繁华喧闹的不夜街道,有着接近完美的外表和太阳一般性格的一二三也会感觉到寂寞吗?他总是很想问一下一二三为什么会走进那家小而陈旧的酒吧、又为什么要和毫无引人注目之处的自己搭话呢。不过,正如他在第一次见面后犹豫两周后还是放弃将那行数字存入通讯录、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精疲力竭中回想清晨走进车站时的所见所听所闻所感,独步从没真正问出口过。无论如何,赶不上终电变得不再像以往七年的人生一般可怕了。

 

 

“想试试别的酒?”

 

独步摇摇头。

 

一二三说:“我猜也是。独步大概是不喜欢改变的那一类吧?”

 

“和喜不喜欢没什么关系。”独步想了想说,“大概只是习惯什么都不变了。”他把Sugar rush端起来,细细地端详泛着泡沫的酒液。相比罐装啤酒或清酒而言这红色的漂亮小杯如其名般甜到过分,然而独步如此在意它的原因大抵仍然是一二三:这在口腔中炸开般的过甜的气味、与首班地铁自黑漆漆的隧道呼啸而来的声音与三色交替闪烁的灯光一般,成为某种与一二三关联的意象。一二三聊天时跟他提起说有本书中有个侦探和他的朋友也总是在同一家酒吧喝同一种酒;后来朋友卷进谋杀事件后打电话给侦探、侦探放下取证与怀疑的天职只字未询问便送他离去。独步说我知道,在一二三这个年纪是会对推理小说感兴趣的呢。一二三突然放下酒杯很认真地看着他说独步,如果是你的话咱也会这么做的。独步的心咚地猛跳了一下,没回他话。

 

每月一次的心理诊疗照常进行。医生的问诊室里一直有消毒水的气味。从前独步总觉得踏进医院就总是令人不适、生命的诞生和凋零都与他毫无关系地发生在咫尺之间的场所,光是想到这一点就感到害怕。独步不知道自己第一次意识到也许该来寻求医学上对心理的帮助是否是正确的;仅仅是东京无数个无人在意的影子之一,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无穷的生活的苦难中毁灭不好吗?尽管每一次寂雷都会重复肯定他的存在,独步也会思考自己是否给医生已经添了太多麻烦而心灰意冷。

 

“独步君。在努力朝好的方向发展呢。”寂雷细致地看过他的综合评估表后评价道,语气中有一种真挚的欣慰和鼓励的意味。独步有点惊讶,不过随即他立刻意识到是因为一二三;年轻的、漂亮到与旧酒吧格格不入的一二三。

 

 

 

 

“独步在医疗器械公司工作啊——真的超厉害。”一二三说,“和咱的工作其实是一样的嘛。”

 

“呜呃、开玩笑的吧……我这样的中年社畜大叔、和男公关有哪一点相像呀?”

 

“都是在修补人嘛。”一二三认真道,“独步卖出去的每一台机器都是为了修补病人不幸衰弱的身躯和摸索不到未来的绝望;咱的工作呢,是修补小猫咪们在孤独和忧伤中破碎的心。从这一点来说,还是很相像的吧?说不定独步也有来我们店里的潜质哦?”

 

 

 

 

独步从来没和人说过:是的,是这样的。唯一支持着他在这个恐怖、灰暗、充满毁灭的都市传说中活下去的就只有那一小点想象中的希望。如果有病人能因我卖出去的机器得救就好了。在被上司斥责、同事排挤的时候他这么想;在面对客户的嘲笑乃至于暴力的时候他这么想;在通宵加班到头脑昏沉胃部绞痛的时候他也这么想。要是有人能因我而得救就好了。然而在真正踏入医院的时候他又反而有意识地阻止自己去看、对身旁真正的生死不闻不问。他有时在睡前想象有可爱的孩子因他得救,父母相拥而泣;或花甲老人因他得救,重新回到和美的大家庭中颐享天年;或有和他一样孤独、空洞、毫无未来可言的影子因他得救——活下去吧,他假想自己能和对方双手交握,双方的手都同样因虚弱而寒冷。活下去吧。哪怕只身一人,也请活下去吧。

 

他就是这样舔舐着卑劣的幻想而存活下来的。

 

 

 

 

“是……。”独步回答医生说,“……我还会加油的。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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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伊弉冉一二三之间的来往大概持续了半年多。有时,他们也在夜晚之外的时间与酒吧之外的地点见面。一二三在这段时间里考了驾照,独步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考的,稍微年轻一点,是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自己的车,但一二三偶尔会和店里的前辈借来和独步两人在市区兜风。独步渐渐发现一二三总是带着他的外套,而且从来不会停留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有时会双手合十拜托独步:“求求你,独步亲!帮咱下去买两盒章鱼烧好不好?”

 

观音坂对此无从猜测、也不想深究。一二三有点怪癖是无所谓的;他带给独步的意义只有独步自己心知肚明:寂寞正在融化。尽管只融化了外壳,也许总有一天那些空洞都能痊愈也说不定。独步头一次升起这种希望,哪怕觉得渺茫也确实存在。他们互相拜访了对方的家,伊弉冉一二三住的地方竟然很小、且采光不佳,和他给独步的印象相当不符合;独步这时候才会想起对方才到刚刚毕业左右的年龄。但一二三把狭窄的空间收拾得很整洁,独步回家后久违地想要效仿之、打理自己的房间,以失败告终。一二三回访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嘲笑这一点。他带给他三瓶洋酒,独步翻箱倒柜从落灰的厨房橱柜翻出两个杯子。两人像离群的不良中学生一样蹑手蹑脚摸上公寓的天台,背靠着铁丝网互相干杯。一二三大喊cheers。遥遥的新宿灯火被铁丝分割成无数闪光的菱形窗格。

 

伊弉冉一二三学会了自己调Sugar rush。味道和酒吧大致不差。

 

独步的工作业绩比去年有所提升。

 

他不知道一二三是怎样唤醒他几乎死寂的心跳的;也许是因为太年轻或者太活泼,以至于焕发的生机使得枯萎的心也为之共振。他对医生说:“我好像交到朋友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耳朵有点热,又有种失落或晕眩的感觉,好像在深渊上的玻璃或夜晚的悬崖跳舞。医生笑而未语。

 

 

 

 

某一次,伊弉冉忽然对他说:“我们要不要合租?”

 

独步注意到他换了金色玫瑰的耳钉。在颜色过饱和的灯光照耀下其实原色调是什么很难辨认,不过他想那应该是金色的。伊弉冉一二三适合金色,耀眼得像阳光一样的金。独步发着呆,怔怔地问:“啊?”

 

“咱最近工作稍微有点起色了,所以想换房子住。不过工资又没高到那种程度……”一二三挠挠脸,“所以就想到独步亲。因为独步亲老是赶不上末班车嘛,如果在这一带附近能找到房子一起合租的话,独步上下班会方便很多——”

 

“总之啊,如果合租的话,不用花太多钱,也能住大一点的房子了!”他说,“独步怎么想?”

 

“愿意吗?”

 

有点突兀的提议,但除此以外观音坂独步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或者他真的是想拒绝吗?还是说只是习惯性地抗拒改变?七年前刚刚开始入职时租下的房子除了租金便宜以外毫无优点,在心里想过很多次要是换个地方住就好了。却又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根本没有什么住得好一点的必要,赶不上终电也是活该。他不知道胸膛中陌生的涌动的是什么,不知道并不算了解的一二三是如何带着这一生都未曾见过的“生命”的气味使他失落又眩晕。然而确实无可规避地被吸引着。这种吸引在他空洞的寂寞所产生的效应是如此陌生,乃至于到令人畏惧以及流泪的程度。

 

“好的。”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一二三说独步你知道吗,咱以为干杯的英文是在说酒像起司一样好吃,原来是cheers不是cheese啊,真是吓了一跳。独步喝得有点太急,酒意上脸,双颊泛出健康而红润的色泽,说话小声像咕哝:哎、你这个人好奇怪。我有的时候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独步,这是讨厌的意思吗?一二三问。

 

不。他摇摇头。不讨厌。

 

他想说:我挺喜欢你。不过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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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是怀着这样的期望迎接明天的。在他黑白两色的、毫无多余期待的生活中好似从未有过任何时候像这样满怀期望。呼、吸,将都市浑浊的空气滤进肺泡又吐出,永远像这样一再反复地活着。他好像从来没有过童年或青春,自降生起就只是被抛弃在海滩上哭泣的无数贝类之一,裹着沉重的胆怯的壳恐慌地向海潮爬去。他是一个不存在于现实的永远飘荡在东京的幽灵。他不知道所有人都是。大家全都是毫无存在必要的幽灵。独步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感到鬼怪一般的目光刺在身上。

 

很安静。也许应该有窃窃私语,但所有人都保持着出奇的安静。千篇一律的幽灵和喧嚷的钢铁坟场。独步熟悉他们,这才是他本来归属的地方。他只是短暂地沉溺于绚丽的夜晚、并因如此从麻木的窒息中苏醒、重新为走进埋葬他生命的坟墓感到痛苦。痛苦总是和他新生的希望共存。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独步感觉到糟糕的预感,望过去时看见科长正在他的办公桌前翻乱昨日整理好的文件。他在心中沉默地抱怨秃头又随便乱动别人的东西。

 

“课长?”

 

他问。办公室中仍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同事用各色的、同情或嘲笑的目光静默地注视舞台的中心。课长转过身来、蓦地抓住他的胳膊,强迫他踉跄又强迫他站稳。

 

“观音坂。”他慢悠悠地说,比起训斥不如更像是幸灾乐祸,下半句语气又拐为傲慢的严厉,“……看你干的好事!”

 

“发生什么……”独步茫然而慌乱。

 

四周的时空似乎静止了。同事们的脸变得模糊、趋同,像儿童剧场下纸张折成的观众。

 

秃头用几近沉痛的语气呵斥道:“完甘先生是你负责的吧?!他可是我们重要的客户!他打电话来投诉说你换给他的机器从一开始就是坏的!!”

 

独步仍茫然而慌乱地全盘接受这一切。

 

当秃头说到完甘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他对这位两国综合医院的医生有印象。对方对待他和大多数客户不一样,态度友善到几乎和蔼的地步,虽说是仪器有故障才让独步去换,也没有摆过一丝颐指气使的架子。这样的客户很少见,所以他记得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比起感谢恩惠更像是下意识的讨好。独步几乎受宠若惊,对此愧疚又感激,在更换货物时比往日更仔细地检查过一遍。

 

怎么会从一开始就是坏的呢?

 

仪器不可能是坏的。

 

那样和善的完甘医生,可能是坏的吗?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观音坂木着脸开口:“不是的,我明明都确认过。”他知道争辩全都是徒劳。在他已经褪去颜色的生命中的经验已经告诉过他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因此他的不可置信在语调中慢慢低下去,在消融前就被驳斥的怒喝拦腰截断。

 

“我不想听借口!”秃头洋洋得意道,佯作的愤怒藏不住行使权利的喜色。对他而言,公司的利益之类全都无所谓,有所谓的只是能擅自主宰观音坂的未来、能毁灭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手下的人生的扭曲的快乐,“完甘先生说他根本不想看到你的脸!作为赔罪,你必须给我完成两人份的工作,明天再交一份检讨书上来。”

 

“当然,即使这样。”秃头嘿嘿笑了一下,几乎有点恶心,“你也依然很可能会被开除,我们正在就此事商议呢,你最好给我小心点,明白吗?”

 

独步把头低下去,默默地在心中反复数着数字一到十。呼吸很平稳。驾轻就熟。无非又是一次开除的可能。同样的戏码上演过很多遍。他每次都毫不怀疑自己确实会被这座冰冷又辉煌的钢铁的城市舍弃;继续活下去和死去对他而言没有区别。都是无边的恐惧。没有渴望。尽管他现在心底也许埋藏有某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呵护它的存在,因恐惧它暴露在死寂的都市的尘埃中而拼命地假作它并未降临。

 

“观音坂。”然而课长最后说,“你知道这些仪器有多重要吗?如果不是完甘医生发现了,可能因为你的过失就害了好几个人的命。”

 

“当工资小偷还不够,还想当杀人犯?”

 

独步的大脑传来嗡的一声,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迷茫地看着秃头的两片肥厚的嘴唇一张一合,听见有类似于杂音的耳鸣穿过耳朵。分不出来是人在说话或灵异的都市传说中鬼影的低吟。他环顾四周,看见一个又一个森冷的鬼魂伸长脖子从四面八方将同一张脸拧向他,所有脸都面无表情,苍白无色。连他自己在未开机的电脑屏幕上的倒影也是如此。

 

果真是我的错吗?我是工资小偷、我是杀人犯?

 

他站在原地,忽然感觉到长久以来埋在他灵魂之中的寂寞的真切的存在。寂寞化为愤慨的气泡,破碎掉又汇聚成漂浮的空洞,吞噬一切呼救或临终的祈祷。没有人比独步更清楚他工作的含义;他就是靠着这些可悲的幻想一直苟活至今的。明明事实上是像寂雷医生那样的值得崇敬的人在拯救生命,观音坂独步不过是个即使不存在也无关紧要的销售员,却妄自将功劳夺走、施加到自己身上来获得卑微的自我认同。没有一点价值、无法拯救他人。他究竟是凭什么才活下来、或假装自己拥有不孤独的资格?最后通过这双手所传递的只有死亡而已。

 

过去呢?他真的在拯救别人吗。

 

除了说对不起什么也做不到,就是他所有的人生。

 

也许应该流泪吧,即使是为了可能失去的工作也好。独步感觉眼睛很干,眼球似乎被什么东西扎进去,从内部的空洞一抽一抽地发涨。他垂下头低声说:“对不起。”把自己的椅子拉出来,开始整理被科长翻得一团乱的文件。眼泪没有掉下来。甚至连湿润的感觉都没有。他大概真的只是某个都市传说中并不存在的幽灵。不知道自己留存世间的意义,只能永远徘徊在无用的幻象之中。

 

事实是、从来没有人因他得救。

 

 

 

-------------------

 

 

午休的时候伊弉冉一二三发来一条短信,是合租房屋的信息。独步没有吃午饭,在胃部空荡荡的绞痛中匆忙瞥了一眼,忽然觉得很难受。他想给一二三打电话,想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地在这年轻、健康、满是生命活力的金色花朵的光芒中哭泣,把身为年长者的顾忌全都丢掉。然而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的是那一天变得粉碎的纸条,一二三圆圆的数字被他的胆怯碾成灰烬。他没回信。

 

过了十五分钟,手机又响了。一二三发来猫咪疑问的表情,问他现在还在工作吗?有没有好好吃饭?

 

 

 

“合租的事情,”独步输入道,“我想了一下。还是算了吧。”

 

 

几乎是在屏幕显示发送成功的瞬间,那边的电话就拨了过来。独步不敢看显示屏上伊弉冉一二三的名字,把手机关机后扔进抽屉。他把目光重新投向电脑键盘,觉得上面的文字变得很陌生,像一团混杂在一起的无法辨认的预言。有点想吐。

 

 

 

 

白晃晃的顶灯。消毒水的气味。安静、封闭。但生和死依然不受阻碍地穿行。医生在诊断的时候,说他有某种回避的倾向。“你害怕被爱。独步君。”医生问,“为什么?”

 

医生的声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

 

 

 

十一点五十分。终电当然早就错过,回过神来时办公室也空无一人。黑夜从大地深处涌流而出,如死神般流进每一扇窗,将万物都镌刻上它的所有物的标记。这座城的人们害怕的不是黑夜,不是错过终电或彻夜工作。这座城没有人,只有数量庞大的都市传说。

 

一二三应该放弃打来电话了吧。独步垂下眼睛,把键盘推进办公桌中空的地方,重新把丢到一旁的手机开机。桌面立即跳出数条提示;最近一条未接来电是在三十分钟前。

 

他把手机放下,收拾好桌上的文件,把公司统一发的马克杯摆到靠内侧的地方以避免它被动作带倒。然后保存文件,关机,把椅子塞进桌子下面。喝空的功能饮料易拉罐和药物包装上的锡纸扔进垃圾桶。关灯。电梯停运了,所以只好走楼梯。进食过少导致的头晕眼花伴着空腹感一并给沉重的脚步增添许多阻碍。他扶着墙壁缓缓前行。很艰难。

 

他没有下楼。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天台了。从这里可以看见东京高低错落的楼房,无数扇窗像无数忽睁忽瞑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注视着永不消逝的长夜。城市中的光污染使天空呈现出一种难看的橙黄色的遮罩,星星几乎很难看见。晚上的风很大,从耳边刮过去时使独步想起某一日早晨从地铁隧道里听到的呼啸声。它也遮挡了夜间的一切喧嚣。

 

他在硌人而粗糙的水泥地上坐下,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回拨给了伊弉冉一二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对面的忙音拖得比印象里要长许多,一直“嘟——嘟——”地在响着,如同驶往这座城永不降临的黎明的鸣笛;只是这黎明永远不会再属于他了。

 

“独步?”

 

忙音消失。手机扩音器中传来一二三的声音,有些模糊。一二三的呼吸很急促,好像正在快速奔跑,不过独步分不清听筒里的风声是来源于对方还是自己所在的现实。独步想说抱歉,想说我很对不起浪费了你的时间,我给你添了好多好多的麻烦。然而,在听到一二三的声音的一瞬间,所有的话语全都消失了。

 

长久的沉默后,他感到自己几乎哽咽了一下,然后问:“如果我……”

 

“如果我变成了杀人犯,一二三会帮我一起逃跑吗?”

 

对面静默了两秒。独步听见自己的呼吸,以及从电话那头传来的一二三失真的呼吸。全都被吞没在寒冷而黯淡的夜风里。

 

“会的。”一二三说。“约好了的。咱会带着独步逃跑,逃出新宿、逃出东京、逃出日本,逃到世界上谁都找不到的角落里。”

 

 

“不过,独步,你真的杀了人吗?”

 

“我不知道。”独步说,“我不知道。”

 

“没有的。”一二三轻声说,话语几乎被震颤的风声掩埋,“独步亲才不会杀人。一定要说的话,那个人只可能是独步自己。独步有想过吗?”

 

“或者现在也在想?”

 

独步沉默地将手机从耳边垂下,抱着膝盖在冷风中蜷成一团。

 

当然有、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想过要结束自己无能又短暂的一生;抹消自己这毫无价值的生物存在的痕迹。独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作为人类毫无缘由地被从混沌中赋予智慧与感情。他从寂寞中汲取着寂寞成长为无数个相同的影子中的一员,成为就算消失也无人在意的都市传说。难道这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吗?难道一切全都是徒劳、人就是以偶然的生命在等待轻而易举的死去吗?他畏惧他人知道自己的寂寞,也畏惧他人从未知道过自己的寂寞。脑海中医生的脸慢慢变成一二三的脸;在三色交替的灯光下,在首班地铁的长鸣声中,在浮满酒精甜味的空气包裹中,一二三用温和的、专注的声音问:

 

“你害怕被爱。独步亲。”幻象中的一二三疑惑地歪歪头,露出和他喜欢用的猫咪表情一样的神态,“为什么?”

 

“我……并不值得,”他缓慢地回答,喃喃地将从未在医生面前表露过的答案宣告出口,“我没有价值。”

 

我寂寞得太久了、大概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吧。

 

 

 

 

“……”

 

 

“独步亲?还在吗?”

 

 

对面的摇晃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基本可以断定一二三正处于奔跑的状态。他小口小口地在话语的间隙中喘着气:“拜托你,独步亲,不管你现在想做什么,都拜托先停下来听咱说!”

 

“……”

 

接着,伊弉冉一二三深吸了一口气,问:“你有没有好奇过,”他问,“咱为什么会走进那间酒吧、为什么会向独步亲搭讪?”

 

“……”

 

“为什么?”

 

独步问。但一二三并没有立刻给他回答。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咱总是西装外套不离身”他继续问道,“为什么会避免自己身处人群?”

 

一二三发出接近苦笑的笑声。

 

“独步、咱也是寂雷医生的病人。”他尽可能快速而清楚地说,“早在独步见到咱之前咱就已经认识你了。”

 

 

 

 

 

 

 

 

伊弉冉一二三在高二快结束的暑假前办理了退学手续;那差不多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一二三从此成为一捧随时可能会熄灭的篝火,在退潮后的海滩上等待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将他从内部推散。十七岁以前和十七岁以后跌入两个完全不相同的空间,回忆在日复一日的躲藏中开始褪色:他在大雨瓢泼的夜晚会失眠、在噩梦中挣扎着惊醒。他的生命从这一刻开始沉入永恒的深渊。

 

一二三在少年时代患上了女性恐惧症。人类社会的二分之一成为他的天敌。恐惧出门、畏惧人群,无法和家人相见、连母亲和姐姐的面貌也变得模糊。性心理障碍的专家和他家人说:这孩子受到的创伤太重,治好的几率太渺茫。即使能好起来,治疗周期也会很漫长吧。一二三靠在紧锁的房门后听见父母亲长长的叹息。他从此知道自己已经被放弃;从今往后这个狭窄的房间就是他世界的所有了。

 

有一段时间,一二三变得暴躁而阴郁。很难想象吧。他在电话里轻声对独步说。独步,你能想象的了吗?能想得出那样的咱吗?终日关在狭窄的房间里,习惯了门窗紧闭、挂着厚重窗帘的灰暗的场所,有时候爬到壁橱里去,在窒息以前蜷缩着睡下。痛苦的回忆一遍遍在深夜侵袭,除了放任自己躲起来以外什么都没法做,连听到雨声也会发抖。所以之后一二三自己出去租房的时候、也怯弱地想要挑选光线不好的房间。孤独的气味会带来持续不断的痛苦……与安全。

 

差不多在成年之后,寂雷医生接手了一二三的病历。这位新任的天才医师在有专业的学术素养的同时也有比任何人都善良的责任心;一二三的状况比起最初竟然奇迹般地有所减轻了。他开始尝试在和女性保持距离的情况下打一些短期工、大部分是靠体力做的的杂活;可以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做定时检查,只要电梯里没有女性同乘。攒了一点小钱以后一二三在家人半是忧虑半是解脱的目光里从家里搬出来、但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没有逃离任何事物。他从一个狭小的房间搬到了更大的房间,仅此而已。

 

治疗半年多没有进展。医生对他说:“一二三君其实是很好的孩子;我能听见你在为这个世界唱歌、只是无法用语言将歌词诉诸他人。”一二三以年轻人的口吻道:“哎呀、医生,咱就只是普通的怪人而已,没有那么伟大啦。”他摊开手,医生笑眯眯道:“一二三君这样,会让我想起另一位病人呢。”

 

“欸——他也是怪人吗?”一二三问。

 

“大概是吧。”医生仍然很和蔼地笑,“虽然因为工作而出了一大堆毛病,却依然拼命地工作着,因为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能帮到他人,哪怕烧干自己也会全力以赴。我有的时候很担心他会折断,他却对我说‘医生、我啊,只要一想到工作第一天的时候、镜子里穿上西装的自己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的那种心情,就没法不继续前进下去。’”

 

 

 

 

 

 

 

“之前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独步亲……你知道吗?咱能成为男公关,是因为你。”

 

“是因为独步亲曾经说过那样的话。咱想,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够说出那样的话呢?施瓦辛格吗?(他笑了两声,因奔跑而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如果有人也曾经和咱一样孤独;有人也和咱一样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挣扎着,那样的独步亲到底是怎样的人呢?咱拜托医生把问诊时间安排在你之后,第一次看见了独步。和咱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什么呀,原来独步是这样一个穿着西装的背影,看起来瘦瘦的,和肌肉电影明星看起来一点都不一样。”

 

“咱于是决定去店里面试了……尽管独步亲在那时候连咱是谁都不知道,但咱套上外套的时候想到的却是独步。咱成功了。只要一穿上西装,咱就能暂时性地克服这漫长的梦魇……。独步亲,那一天对咱而言是重生的一天。”

 

“然后、奇迹般地,在零点后回家的路上。咱又看见独步亲了。和在医院里见到的没有两样,还是看起来单薄又背负着沉重而巨大的的孤独。独步的背影、普通又坚强的背影,就在咱面前真实地存在着,咱无法克制住自己去追逐你的脚步,然后推开了酒吧的门。”

 

“……你还在听吗?独步亲?”

 

独步怔怔地握着手机,听见扬声器里被过滤变形的一二三的声音。他突然发觉眼前的夜间灯火连成一片,如同从酒杯底下升起的五色斑斓的气泡。当有温热的液体掉到手背上的时候他才发觉原来那是他以为早已干涸的眼泪。他无可抑制地啜泣起来,最后几乎想呜咽着嚎啕大哭,又只发出接近沙哑的抽泣。这些热乎乎的咸涩的液体接连从发酸的眼角滚落下来,他在寒冷的空气中闻到自己眼泪的重量。

 

“独步、下午的时候咱很担心你,咱去找过医生了。我们通过医生的同事问了和你们公司对接的负责人除了什么事情、然后想办法搞到了两国综合医院那边的证据……不是独步的错。”

 

“不是独步的错。”一二三重复道,边跑边长时间说话让他喘得很厉害,依然可以听见模糊不清的风声和哒哒的脚步,他似乎正在上楼梯,“不是独步的错。”

 

“就算独步没有拯救任何人、也拯救了伊弉冉一二三。”

 

他说:“所以……不管独步原本要做什么,都拜托停下。”

 

 

 

 

“咱希望你能活下来。”

 

 

 

 

他还说了一句什么话,被杂音干扰后几乎失去了原本的形状。身后天台的门被打开了。电话里的风声变得很大,听筒里传来的脚步声开始模糊不清,然而现实中过的脚步声却变得愈发明晰起来。独步闭上眼、没有回过头。他的眼泪依然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滴落下来,直到有双温暖的手替他拭去长久以来盘桓在他生命中过的寂寞。

 

“抱歉,独步。和咱合租吧。”一二三说,“虽然指出来过独步亲老是道歉这一点、现在轮到咱向独步亲说对不起了。可以收回那条短信吗?中午之后咱又仔细挑过了一遍房子。咱想和独步一起生活、咱可以做家务,独步负责给阳台上的多肉植物浇水。咱做饭的时候独步帮忙捣土豆泥;独步不喜欢吃香菜的话咱就不买香菜。独步下班的时候可以顺道去买家里缺的调料。休息的夜晚我们还去酒吧,每周都去喝Sugar rush;除非开车去郊区兜风。到酒吧关门为止每周都去。即使关门了也没关系、我们还可以自己调……”

 

他从背后靠过来,紧紧地抱住独步,将十指扣进他的指缝里;他的呼吸正缓慢地平稳下来,咚咚直跳的心跳隔着布料贴在独步的肩胛。

 

“独步的回答呢?”他问,“讨厌咱吗?”

 

 

 

【或有和他一样孤独、空洞、毫无未来可言的影子因他得救——活下去吧,他假想自己能和对方面对面地握住双手,双方的手都同样因虚弱而寒冷。】

 

 

然而他的手不是冷的。他们两个人的手都不是冷的。

 

 

 

“不讨厌。”

 

过了很久。独步轻轻闭眼。伊弉冉一二三在呼啸的狂风中听见他沙哑了的嗓音,宛如浸泡在酒液之中般,温和而甘美、充满酒精的晕眩;……回答了那句被电波扯乱的告白。

 

“我也喜欢你。”

 

 

 

 

 

 

 

 

Fin.

 

 

一些登西:

·Sugar rush这个酒名包括颜色和口味设定都来源于游戏Va-11,玩过的朋友们应该都几道~现实中好像没有这种鸡尾酒。虽然借用了酒的名字以及少量酒吧的设定不过并没有太多参考游戏的地方,就当是因为俺玩了所以悄咪咪致敬一下……另外,Sugar rush也指在摄入糖分后会产生兴奋感的现象,人会比较情绪高涨精力充沛,和呼还挺适合的……(抱歉

也有一点点突然闯进来的那种感觉

·钱德勒《漫长的告别》的内容:借呼之口差不多把想强调的情节讲清楚了,原著里的侦探马洛和和他身陷杀人事件的朋友伦诺克斯喝的酒是螺丝起子。应该是挺有名的桥段。写的时候有一点点致敬的捏他的意味在里面(。另外原著很好看啊没看过可以看看

·摆烂这么久终于认真写了一次啊啊啊啊……梗概就是22呼x29独,不过年龄差其实没写的很明显,主要是把两个人的经历错开来又联系上。把原作的一些设定拆开来转个弯再装填上的过程写的很开心,这个人怎么就是偏要把幼驯染变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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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副团长能穿成这样整个骑士团...

你们副团长能穿成这样整个骑士团都有问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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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田榆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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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向,但真正的r还没开始。

只是存档,全文未写完。想看全文可以通过红心蓝手评论的方式告诉我。


伊弉冉一二三下班时已经是凌晨四点。


一二三站在门口准备先把门廊的灯给开开,可即使是在这片黑暗中,他还是能依稀辨认出走廊里趴着个人。


难不成独步亲又在走廊里睡着了吗……?


一二三颇为无奈,却也不好对被上司与黑心公司所压榨的幼驯染说些什么,只不过还是很担心亲友的身体以及精神健康。他叹了口气轻车熟路地按下门廊灯的开关,而在光亮起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些出乎意料的东西。


正趴在走廊上的观音坂独步头上有对暗红色的小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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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向,但真正的r还没开始。

只是存档,全文未写完。想看全文可以通过红心蓝手评论的方式告诉我。




伊弉冉一二三下班时已经是凌晨四点。


一二三站在门口准备先把门廊的灯给开开,可即使是在这片黑暗中,他还是能依稀辨认出走廊里趴着个人。


难不成独步亲又在走廊里睡着了吗……?


一二三颇为无奈,却也不好对被上司与黑心公司所压榨的幼驯染说些什么,只不过还是很担心亲友的身体以及精神健康。他叹了口气轻车熟路地按下门廊灯的开关,而在光亮起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些出乎意料的东西。


正趴在走廊上的观音坂独步头上有对暗红色的小犄角,身后有条大概有小臂长度的纤细尾巴,尾巴尖还是心形的。难不成又是公司年会——可现在才十月底,年会再怎么提前也应该不会在现在开吧。一二三这么想着蹲了下来,戳了戳趴在地上的独步。


显然他的幼驯染是因为过度疲劳而在刚进家门时就撑不住倒了下去。一二三有些无奈于亲友对自己身体的不在意,却也有些无可奈何。但观音坂独步的这副装束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于新奇,一二三有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抚摸独步头上的犄角,光滑的质感让他突然察觉到这可能并不是什么单纯的道具,现在倒在地上的独步也可能并不只是因为成天没日没夜的加班。


于是一二三打算继续向下探索,而当他将手伸向那条细长的尾巴时,后者主动地在一二三的手臂上缠了一圈,与此同时趴在地上的独步也像是动了一下手,原本平稳的呼吸声一下变得有些紊乱。


“独步亲?醒了吗?”


一二三试探性地出声询问,可他话还没说完,缠在他手臂上的尾巴飞快松开,独步也突然撑着胳膊起身,却并不是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半醒不醒准备回到房间内睡觉,而是将正蹲在自己身旁的一二三扑倒在地上,一只手还扒拉着一二三西裤的皮带。


“…独步亲?”


此刻的观音坂独步却似乎听不到一二三讲话,他目光有些涣散,双手解开一二三皮带的动作显得十分匆忙。


皮带很快被独步解开,他用力在空气中嗅着什么,头凑向一二三的裆部,手指虚虚勾着一二三的内裤边,下一秒大概就要把它扯下来。一二三也在意识到独步在做什么的下一秒挡住了独步还要往下体凑的头,还稍微向独步那边推了一下。


“独步?”


此时一二三还没放弃唤醒奇怪的亲友,可询问的声音依旧没能得到回应,独步似乎有些迷恋地眯着眼睛闻着一二三手掌上的味道,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一二三还没来及思考独步为什么会有这么异常的行为,便看到独步背后猛地张开一双黑色的翅膀,又快速收了起来。




……怎么是万圣节的文啊!

皮皮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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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上节日的小尾巴><!!!

元宵节快乐‎|•'-'•)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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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圈性恋

【一二独】读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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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坂独步踏进他幼驯染六叠半的出租屋时,百叶窗过滤的阳光落在伊弉冉有些颓废的金发上,你很难再将那比喻成闪闪发光的金子,但别的一些喻体观音坂也认为不错,比如梧桐、或银杏的叶子之类象征生命且不屈的,他对此坚信着。这也算一种奇怪的地方,从小到大、观音坂有时候往往信任伊弉冉大于信任自己。


  观音坂放下早餐,坐在伊弉冉旁边,眉毛蹙着、面露担忧地问:“怎么了,一二三,发生什么了?”


  伊弉冉只是坐在床边,露出一种很茫然的表情,颤抖的睫毛仿佛在问他:你说什么呀,独步,咱什么事都没有。——似乎连自己在睁着眼睛流泪都没有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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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坂独步踏进他幼驯染六叠半的出租屋时,百叶窗过滤的阳光落在伊弉冉有些颓废的金发上,你很难再将那比喻成闪闪发光的金子,但别的一些喻体观音坂也认为不错,比如梧桐、或银杏的叶子之类象征生命且不屈的,他对此坚信着。这也算一种奇怪的地方,从小到大、观音坂有时候往往信任伊弉冉大于信任自己。


  观音坂放下早餐,坐在伊弉冉旁边,眉毛蹙着、面露担忧地问:“怎么了,一二三,发生什么了?”


  伊弉冉只是坐在床边,露出一种很茫然的表情,颤抖的睫毛仿佛在问他:你说什么呀,独步,咱什么事都没有。——似乎连自己在睁着眼睛流泪都没有发觉。事实上,伊弉冉一二三已经一个人坐了很久,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睡觉会做噩梦,工作也刚被辞掉。他杀死时间,时间也杀死他。


  “一二三,今天你不去工作吗?”


  “哦,那个,咱辞掉了来着。”伊弉冉本来想耸肩无奈地笑一下,尝试了、然后失败了,眼泪像午后的雨丝,蹑足地、静静地流个不停。顶着幼驯染担忧的目光,伊弉冉吸了吸鼻子。


  “独步,好奇怪啊……其实咱也差不多要习惯了,毕竟躲开所有的女性的工作什么的、真的存在吗。所以说——明明咱心里没有很难受,但为什么还在哭呢?这也太奇怪了。”


  观音坂挪近了一些,用手帕给他拭眼泪。我又怎么知道呢,如果我能与你感同身受的话,是不是可以为你分担哪怕一毫克的痛苦?这些话观音坂从来只想想而不说,他干巴巴地讲:“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没关系呀,哭也不是丢人的事,如果你能觉得好受点……嗯,今天是个好天气啊。”


  伊弉冉一二三终于展颜而笑了,肩膀一颤一颤的。即使眼角的泪水仍然没有断线,但观音坂觉得松了一口气,也不禁弯起了眉眼。他伸出手,像哄弟弟一样拍了拍伊弉冉的后背,肩膀碰到了肩膀。


  伊弉冉顺势一把抱住了他,两个人一起倒进被褥里,像是跌进了柔软的梦里,说起梦,就应该是美好的。观音坂的手臂被箍得很紧,他垂眼就能看到金色的发旋。很可爱。伊弉冉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处,温热的呼吸夹杂着小声的抽泣。观音坂觉得面颊有一瞬间凉凉的,可能是不小心蹭到了一二三的眼泪,以至于他的心也像纸张一样被打湿了、皱成一团。


  观音坂想回抱住他,奈何手臂被紧紧箍着、动作受限,只能微微屈肘,搭在伊弉冉的腰上,算是一个不太完美的双向拥抱。他说:“这不是你的错啊,一二三。你已经很努力了。”


  语言、语言的威力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有时候必须这样紧紧地相拥,似乎才能确认这是令自己安心的存在。他的幼驯染还在落泪,那双香槟色的眼睛成了乌云,这是观音坂最不愿意看到的。


  我多想为你拭去眼泪,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想替你嘶吼着扯碎所有的痛苦,但我做不到。观音坂觉得无力。伊弉冉的眼泪就像一个黑洞似的漩涡,他现在想为他拭去眼泪,手臂用不上的话、观音坂低头,轻轻地用吻、用舌头卷走那些坠在眼角的泪珠。


  伊弉冉的动作整个顿住了,眼睛一圈不知道是哭红的还是因为什么,香槟色的眼睛亮亮的,他和观音坂对视,微小的光粒在半空翩翩起舞,像隔着整条银河。


  想这么做、就这样做出来了……观音坂独步才反应过来,没来得及后悔,伊弉冉看着他,却先吻上来了。温热的唇瓣相贴的时候,观音坂的疑问也接踵而出: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可以这样做吗?国中的运动会他们一起取得胜利的时候、一二三激动地亲他的脸颊。这两者的性质相同吗?朋友之间应该这样做吗?这是成熟的、负责的行为吗?他是一二三啊,我相识这么多年的幼驯染,与我共享遗憾、青春甚至生命,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另一个声音喊:正因为他是一二三啊!


  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喜欢一二三的呢?如果说起彻底明确心情的契机的话,只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下雨天,观音坂去书店里避雨时,随手翻到一本诗集里的一首情诗,关于爱、生命、永恒的主题。写得真好啊,观音坂想,真想送给一二三。


  雨天,每一颗落珠的声音都是心跳的回声,白纸黑字的螺旋,观音坂越集中注意越难以辨认扭曲的文字,一二三、一二三……为什么是一二三呢?他诘问自己。不如说,除了一二三,还能是谁呢?


  观音坂独步不得不承认,他青春期所日夜期待的青涩的心动,姗姗来迟了。


  说起接吻,印象里总应该是柔软的、像糖果一样美好且无害的,观音坂却觉得没有比这还苦涩的了。明明他也偷偷幻想过这种事情、不止一回,事实上,伊弉冉吻他的时候,观音坂被钉住似的完全不敢动弹。伊弉冉一二三、他的幼驯染,像初认字的孩提念书上的每一个字一样、试探、坚定,用他的牙齿和舌头描摹观音坂的唇形、嘴唇上每一条干涸的纹路。观音坂的心也像被湿润了,下起了雨。



  回到自己所寄居的出租屋里时,因为无所事事,观音坂独步躺在床上、回味那个吻。“咔哒”一声,他支起身子望向镜子,眼瞳像天空一样映照着眼瞳。光滑镜面上的半身像,白色衬衫配领带,火一样燃烧的红头发,玻璃珠般剔透的蓝色眼睛,然后观音坂看到镜子开口了,用一种他想象不出来的、比刀子还锋利的冷漠语调。


  “身为朋友,你当然应该拉他一把。”它说,“但不是把他拉到你怀里。”


  观音坂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这些年所有的宿醉都涌上来一样,头痛欲裂,好想一口气全吐出来。我知道的、我明明比谁都懂得的,我、我……观音坂在床上惊醒,不安定的情绪在眼睛里挣扎着逃窜,粗喘出来的每一朵雾气都消散得很快,无形的钢丝缠上他脆弱的、不停起伏的喉结。


  现在正是一二三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如果将这份情愫一股脑抛给一二三的话——一二三会理解吗?这不是友情,挚友之间也不会想接吻的。一二三会接受吗?如果错把感激当做爱恋,那将多可悲!


  这份无法生根的感情,这份不容于世俗的感情,只会加重一二三的负担吧?观音坂独步再也不想见到伊弉冉一二三的眼泪。他反思、谴责自己是卑鄙的趁虚而入的小人——更重要的是,他不应该陪一二三一起胡闹的,冲动也好,不自觉也好。现在,观音坂发誓要戒掉这种感情,或是直接把它锁起来丢掉,毕竟观音坂独步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伤害伊弉冉一二三的人。为了一二三,他会努力戒掉的。观音坂独步暗自发誓,为了一二三。


  自那一天之后,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那个好天气、那间屋子、那个意味不明的吻,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


  为了庆祝一二三拿下新宿NO.1牛郎,观音坂为此苦恼了很久的礼物,但看到他的幼驯染搬来一大堆礼物回家时,他反而松了一口气:“果然,看来不管我送什么都完全比不过嘛……”


  伊弉冉叽叽喳喳地说:“在说什么呢!小独步,所谓礼轻情意重,只要是我至死不渝的挚友送的礼物,在咱心里就是最重要的。”


  观音坂抖了抖,“真肉麻……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礼物我就真的随意发挥了……”


  伊弉冉一二三是在几天后收到的礼物,一本并不算崭新的诗集,好像被人翻过几次,他想真是好有独步风格的礼物!还真是挺随意的。伊弉冉灵活的手指一翻,诗集摊开、露出被折了一角的那页,一首玲珑的情诗。


  伊弉冉好奇地低头看过去,一字一字把它念出来。外面在淅淅沥沥地下雨,他的心里却装着一整个新宿的好天气、大概只有六叠半那么大。多美的情诗,独步把它折起来、是想送给谁呢?伊弉冉再把诗集收起来的时候,觉得它变得沉甸甸的了。


  晚饭的餐桌上、两个人难得休息的时间重叠,伊弉冉把那本诗集拿出来说:“真没想到小独步还喜欢这种类型的书呢!”


  观音坂瞥了一眼书的封皮,其实他对自己以前为什么要买下这本诗集也没有清楚的印象了,慢腾腾地解释:“那个说起来也不算礼物啦,就当我分享给你的好了……等我的工资下来,再给你准备像样点的礼物吧。”


  “咱还挺喜欢的,比如这一首。”


  伊弉冉把那首情诗流利地背了出来,声音像山谷的小溪一样清澈且动听。观音坂大吃一惊,筷子完全顿住了,那张因过劳而颓废、苍白的面孔慢慢充血涨红起来,嘴唇颤抖着:“等、等一下!”其实他应该更镇静一点的,一首诗、并不能证明什么,但若是他问心有愧呢。观音坂独步、像一个被当众揭发秘密的可怜鬼。


  他对上伊弉冉的眼睛,那双香槟色的眼睛宛如流淌着温柔的蜂蜜,观音坂知道他的幼驯染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应该做些什么挽回、但、但他根本无能为力啊。


  “为什么不肯坦诚一点呢,独步。”伊弉冉一二三说,“明明你喜欢着我,而我也喜欢着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观音坂放下筷子,他想,这不一样啊。他也想问啊,一二三,你真的懂接吻的涵义吗?你真的思考过我的喜欢与你的喜欢或许并不在一个层面吗?


  等伊弉冉克服恐女症,遇到他更喜欢的人,他一定会告诉观音坂说:“呀,独步!咱好像遇到了比你还喜欢的人!”


  观音坂会说:“那肯定就是真爱了,快去追到手吧。”


  于是皆大欢喜,happy ending。但观音坂想,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的话,他不一定会疯掉,但肯定会一蹶不振吧。植物慢慢枯萎,没有一二三,他也会慢慢萎靡下去吧。


  “一二三,喜欢也分很多种……”观音坂艰难地说,“你真的明白吗?那些在你店里消费的女生,你叫她们小猫咪、也会说喜欢、甚至爱啊。我觉得,你只是把我们的友情和爱情弄混了。”


  “朋友之间也会想接吻吗,独步会跟自己不喜欢的人接吻吗、就算是朋友?”伊弉冉看到独步低下头,他知道那是一种抗拒的动作,但不行啊、伊弉冉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他们不仅仅是朋友,而且还是更亲密、更唯一的那种关系。


  伊弉冉一二三离开位子,站到观音坂旁边,把他的椅子转过来,用双手捧起他的幼驯染的脸颊,“独步、独步,你要看着我,不然你要怎么确认我对独步的感情、和独步对我的感情,是同一种呢。”


  “咱第一次亲独步的时候、独步没有拒绝,咱当时就在想——唔哇,超lucky,这不是有戏嘛!之后再也没有提起来,是因为觉得独步在犹豫,没关系咯,反正咱可以等下去。但是、果然,小独步还是需要咱的开导啦,得让独步知道咱有这——么爱你才行啊!”


  伊弉冉看到观音坂红色的前额发晃了晃,他的幼驯染带着鼻音说:“你真的想好了吗,一二三……我、我既没有优点,也没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


  “没有人会比咱更了解小独步的。”一二三把他的额头贴在观音坂的额头上,鼻尖蹭着鼻尖,声音暖融融的:“咱知道小独步有一百零七种坏毛病,但咱还是好喜欢你呢,独步。”


  观音坂轻轻推了他一下,红着脸说:“也没有那么多吧!”


  他们的视线终于在银河里相遇,在两个人的笑声溢出来之前,伊弉冉吻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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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口口安 给AQE老师的生贺,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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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呀麽可笑君_淡坑版

【一二独】如何平息一二三的愤怒

*《七日怪谈》的番外/过渡段。前文可简单概括为“一二三因为独步在游戏中的自毁行为感到愤怒”。

*请未成年人与喜爱纯爱的朋友自觉规避。


一二三在生气。

独步再迟钝,也能判断出这样的结论。他在摘下游戏头盔的时候冷不丁看见了趴在自己身边的一二三,目光专注得有些吓人,独步险些把他三个月奖金换来的头盔摔到地上。

“怎、怎么了,一二三?”

但伊弉冉一二三只是又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盯了他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咱只是……想多看看现实里的独步亲。”

没等独步回应,他伸手狠狠地拥抱了一下对方,甩下一句“咱去做饭了”便离开了起居室。独步抱着头盔不知所措地留在原地,看一二三随意丢在地板上...

*《七日怪谈》的番外/过渡段。前文可简单概括为“一二三因为独步在游戏中的自毁行为感到愤怒”。

*请未成年人与喜爱纯爱的朋友自觉规避。

 

一二三在生气。

独步再迟钝,也能判断出这样的结论。他在摘下游戏头盔的时候冷不丁看见了趴在自己身边的一二三,目光专注得有些吓人,独步险些把他三个月奖金换来的头盔摔到地上。

“怎、怎么了,一二三?”

但伊弉冉一二三只是又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盯了他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咱只是……想多看看现实里的独步亲。”

没等独步回应,他伸手狠狠地拥抱了一下对方,甩下一句“咱去做饭了”便离开了起居室。独步抱着头盔不知所措地留在原地,看一二三随意丢在地板上的头盔和纠缠在一起的导线——一切都能体现出一二三是怎样迫不及待地离开游戏,胡乱地丢开装备,就为了守在自己身边盯着。

“一二三、原来没有消气啊……”

独步努力回想游戏,想起来一二三当时收敛表情以后说的“等出去以后再谈”。在游戏里和鬼魂较量时对方确实没有再表现出什么异样,但果然并没有忘掉算账的事情……

 

独步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东西收好,去到厨房。一二三大概心情是很不好,因为独步听见他没再哼歌,转身时脸上也没有往常那样的笑容,甚至连蛋包饭都没有用番茄酱写字……

幸好土豆沙拉里依旧是没有香菜的。独步自以为隐秘地翻动了一下。应该还有认错的余地。

一顿饭在罕见的沉默中吃完。独步说“多谢款待”的语气都比原先更弱了些,他放下餐具,有些紧张地绷直身子。

“一、一二三……”

“嗯?”

一二三目光是一直落在他身上的,但似乎之前在考虑什么严肃的事情。这样子比他单纯地闹别扭难琢磨太多,独步咽了一下口水。

“你、你在生气吗,一二三?”

“是有一点啦。”一二三终于收回神,语气却平静地有些诡异。

“其实,咱在思考一些事情。”

“一二三,在因为游戏里的事情生气吗。”独步小心地看一二三的脸色,“真的很对不起……”

“不是独步亲的问题。”

一二三垂下了眼眸,长睫毛即使在公寓的吊灯下也纤毫分明。

“独步,我在想,以后不要进游戏了吧。”

 

“一二三?!”

独步万万没想到,一开始软磨硬泡扯着自己玩游戏的一二三竟然会提出“离开游戏”的说法。他急急地解释:“我向一二三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不是独步亲的错。”

一二三抬起眼睛,独步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

“是我的错。我受不了……完全接受不了,独步亲会离开的事情。”

“一二三!”

独步从座位上跳起来,想要绕到一二三那边去,却被一二三制止了:“让咱看着你的脸吧,独步亲。”

独步僵在原地,一二三接着说下去。

“即使独步亲有保证,游戏和现实还是不一样的,那里会有鬼怪,还会有战争,这些都不是独步亲保证就能不出问题的状况,但是我……咱……”

他重新低下头去,声音有了微微的哽咽。

“我接受不了,独步。哪怕知道那里都是虚假的,都不会是真的,要目睹独步亲受伤或者……或者……”

他捂住了脸,独步看见有泪水从他指缝间溢出来。

“……我不能,独步……”

“一二三……”

独步几步跳过桌子,本来想环住一二三,又想到对方可能不太想回想背后灵时段的事情,便在一二三的座位旁半跪下来,试着将手帕塞到青年的手里。

他不太会安慰人,只能笨拙地擦一二三的泪水,抚过对方的肩背,尝试让对方情绪稳定下来。这一套对一二三向来是有用的,一二三慢慢放松了身体,虽然声音还带着些鼻音。

“我果然是懦夫啊,独步。就算平时装得再怎么强大,没有独步亲在,我根本就……”

“一二三不是懦夫。”

独步的声音很坚决。他攥住了一二三放下来的手,贴近自己的胸口,试图证明自己的话出自真心。

“这样的话,即使是一二三,我也不会允许你讲的。”

一二三垂眸看着他,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可是我连一场游戏,都没有办法克服。”

“但是一二三会愿意为了我,为了麻天狼,为了新宿,去战斗。这样的一二三,怎么可能是懦夫呢?”

一二三没有吭声,独步却从掌心手部肌肉的力度感觉到了对方态度的松弛:“一二三是新宿的NO.1啊,是战胜了过去的勇士……”

他感觉到手部一紧,是一二三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独步亲。”一二三轻声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省略部分见企鹅或wb—

一切结束了的时候独步感觉灵魂已经被顶出了肉体,一二三抱着他去洗漱,他恍恍惚惚地透过洗手间的镜子看见一二三终于舒展开的眉眼,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他想再伸手抱抱一二三,可是手臂酸软到根本无法动作。一二三发觉了他的小动作,笑着拿起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庞。

“如果独步亲还想再继续进游戏,咱……会努力克服的!”

“不去也没关系”,独步想说,却发现喉咙嘶哑到几乎失声。

他本意是想继续游戏的。虽然大脑现在几乎一片空白,但是他还记得一二三面对恢复了的葵时候的样子。如果游戏真的能治愈一二三的恐女症……

几个小时前一二三痛苦又隐忍的表情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仔细想一想,游戏还是有好处的。”一二三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快,只是尾音透着些许满足以后的沙哑。“如果不是游戏,独步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咱对独步亲是爱人的喜欢呢……”

独步的耳朵悄悄红了。

……他想继续游戏,也有其中一部分的原因。

“真苦恼呀。”

一二三把下巴放在独步的肩膀上,猫一样地磨蹭着。

是啊。独步迟疑的想,到底要不要……

 

放衣服的篓子里传来手机的声音。一二三啧了一声,伸手去够:“是谁呢……啊。”

独步艰难地微微扭过头。

一二三举起手机。

“是医生呢。”

“医生说,他有时间了,下一个副本可以和咱们一起去哦?”

—end—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