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贷丝年夜饭|往后于升] 风为马
贷丝专属年夜饭 16:40
上一棒 @是傀儡蛙不是傀儡娃
下一棒 @神之左手a
本来想写群像,结果写成了于升。
总而言之,是对所有贷人的美好祝愿。
愿所有美好都能得到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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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于贞睁眼的时候是早晨的八点多,她恍然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但是膝盖上的蹭伤隐隐作痛提醒她这确实是真实发生的事。天空淅淅沥沥落着雨,她躺在湿泞的路上,周圈围了一遭陌生的大爷大娘,关切地瞧着她。...
贷丝专属年夜饭 16:40
上一棒 @是傀儡蛙不是傀儡娃
下一棒 @神之左手a
本来想写群像,结果写成了于升。
总而言之,是对所有贷人的美好祝愿。
愿所有美好都能得到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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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于贞睁眼的时候是早晨的八点多,她恍然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但是膝盖上的蹭伤隐隐作痛提醒她这确实是真实发生的事。天空淅淅沥沥落着雨,她躺在湿泞的路上,周圈围了一遭陌生的大爷大娘,关切地瞧着她。
她不是昨晚回了家吗?发生了什么?
绑架?
可怎么在地上躺着?
她愣了几秒,就想着从地上起身,却被人拦住了。
“姑娘,”有个拎着一袋子菜的大娘开了口,“你这突然昏倒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啊?我们给你叫了救护车,你先别动啊。”
于是直到于贞茫茫然被塞进呜啦呜啦响的救护车里,听见护士脱口而出的“于贞?”的时候,她才抬起眼。
她有些诧异,“你认识我?”
小护士带着口罩,弯了弯眼睛看起来像是在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你的歌真的挺火的。”
于贞眨了眨眼,心里嘀咕了句,哇靠,姐妹预备备传播范围这么广的吗?
于贞其实没那么健谈,她有些瑟缩地窝在救护车里,手机却在这时响了。
来电显示——合作伙伴。
于贞皱了眉,自己的通讯录里有存这个名儿的吗?她犹豫了下,按下了接通。
“于贞。你买菜把自己买丢了?”手机那头男人的声音带着点戏谑。
于贞更困惑了,“姜云升?怎么是你?”
对面突然安静了。她听见了窸窸窣窣地声响,有点像衣服摩擦。
“你在哪?”姜云升突然有些严肃地问,“我怎么听见那边有救护车。”
于贞脑子都想痛了都没明白怎么是姜云升,语气有些带刺,“跟你有什么关系?”
姜云升蹙紧了眉,却在猛然间记起一件事。
他笑出了声,“什么关系?”
“——负距离关系。”
2.
姜云升把于贞从医院领回了家,手里提着于贞买的菜,虽然她极力否认这绝对不是她会做的事。他习惯性地换鞋往厨房走,刚踏出一步又折了回来,“别换了,直接进来。”
“什么?”
姜云升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你在家从来不穿鞋。”说完,伸手打开了于贞身后的一个开关,转身进了厨房。于贞回过身,哦,是地暖。
她走到沙发旁坐下,余光里看见姜云升将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冰箱收好,她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于是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姜云升却已经关上了冰箱门,朝她走了过来。“孟阳等会儿要来,还有好几个人都在问你怎么回事。”
“什么?”
姜云升倒了杯水,“看手机。”
于贞像个机械木偶,听话地打开了手机,叮叮叮,消息一条一条不断往外冒。
她从睁眼开始脑子就一直晕乎乎的,完全不知道东南西北。晕乎乎上了救护车,晕乎乎接了姜云升的电话,晕乎乎被他带回了家,晕乎乎坐在沙发上,旁边的他挨着很近,近到让她有些不自然。手机不是她现在用的那一款iPhone12,住的地方不是她现在住的出租屋,她从来不会主动去买菜,和姜云升——
是的,和姜云升,也从不是他嘴里说的那样亲密。就连时间,于贞也无法置信。
2025年的2月。离年三十不过3天。
而她的记忆,截止到距离现在的4年前。4年,好像发生了好多于贞无法预料的事情。她无奈地叹气,这究竟是一场梦,是一场奇遇,还是平行世界,她是否还能回去,一切都无从知晓。
手机里的信息来自她的朋友们。她熟悉的朋友。
——贞姐!【兔兔打滚.GIF】你怎么了?!
这是彤彤。连发了10条不重复的问句。
——于贞,我马上就来了。你别急哦。
这是林绿。熟悉的风里来雨里去的急性子。
——发生了撒子哟?你看到回个话。
这是小阿。懒得打字直接发了一长串语音。
她抬头,看向姜云升。“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也一头雾水,怎么去回答朋友们的问题呢?
姜云升微微叹了口气。
3.
林绿和孟阳敲开门的时候,于贞正在笑,笑出一口白牙。神情舒展,并没有什么不适。林绿来不及和姜云升说话,就窜进了门,“于贞!”
孟阳和姜云升看了看对方忍不住笑,“她还好?”
“好得很,已经吃完了一盒草莓。现在——”姜云升扬了扬下巴,示意孟阳看于贞,“知道自己出的歌火了,高兴成这个傻样儿。对着1w+的评论乐着呢。”
孟阳点了点头,“中午在你们这里吃饭啊。”他笑,说着把袖子往上卷,拉着姜云升向厨房走。“我俩就别去打扰他们了。不过,”孟阳瞥了眼姜云升,“于贞这时候是不是和你还没在一起啊?”
“我真不敢相信。”林绿抱住于贞的头使劲晃了晃,“你以前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结果居然是真的!真神奇!你这种是不是应该送到研究所研究研究啊?”
于贞翻了个白眼,“啪”一声把林绿的手打掉,“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想吗?我还以为我做梦呢。我看见姜云升来接我的时候,我都想转身就走。太尴尬了。”
“——噗”
“笑什么?”
“我想到昨天你还给我发消息,说想写首歌,写写感情。结果今天就说尴尬,哈哈哈——”于贞一巴掌按在林绿的后颈窝,“你再笑试试?”
林绿举手投降。
“不过,”林绿扯了扯于贞的头发,“你想不想知道,你们俩怎么在一起的?”
2020年的夏天过去的时候,其实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包括他们俩可能有的针锋相对和惺惺相惜。说好的合作没有下文,破事儿一堆接着一堆。走进荧幕里,再走出来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懂得取舍的度量。节目录制结束的那天,姜云升早早收拾好行李。庆功宴上于贞来敬他,他对她说,“送你本书吧。”是本他在基地看了很多遍的小王子。基地的生活枯燥,于贞也借来看过,她应了下来道谢。确实是一值得怀念的纪念品。
后来,于贞挺忙,忙着巡演忙着参加很多演出。姜云升也忙,忙着巡演忙着直播。两个人最后对话,是姜云升在微信里给于贞发的一句话,“好好加油。多创作。有机会请你当巡演嘉宾。”“会的。谢谢。”
戛然而止。
就像是给那几个月曾经有过的对话匆匆忙忙画上句点,没有什么起承转合,只有潦草的收场。
后来的再次联系,却是因为孟阳和林绿。
姜云升的巡演邀请了他俩,关系倒是突飞猛进。姜云升挺喜欢玫瑰狗的表演风格,虽然和自己完全不同,但这并不影响他欣赏他们。只是邀请玫瑰狗的初衷里是否带着点于贞的原因姜云升自己也说不清楚。
于贞回上海的那天,孟阳给姜云升打了电话。说是在酒吧请喝酒,一起来。姜云升想了想穿上大衣戴上口罩去了。
在卡座里坐着抽烟,抽第二根的时候,于贞来了。他俩看见彼此只是笑了笑,打了招呼。于贞脱了大衣,里面却穿了一件并不合适酒吧氛围的卫衣,缩在衣服里的时候看起来瘦小。她只涂了口红,颜色——
姜云升脑子里想起捏碎的番茄,不是鲜红色,是湿漉缠绵的明艳。
于贞咳了两声,姜云升抖烟灰的手顿了下,不着痕迹地按灭了。她嘟了下嘴,朝着林绿抱怨上海的雪。石玺彤正巧到了,站在于贞身边,摇了摇马尾,示意于贞看她湿透的裤脚。于贞搂住石玺彤,两个女孩挨得近,蓝紫明灭的光里,是两张侧颜姣好的脸交相辉映。
夜里的时间不算时间,因为无法有流逝的实感。大家喝得有些多,石玺彤是个叛逆的乖乖,喝到有些睡意上涌,就被于贞劝回了宿舍。林绿红着眼眶摸着自己不小心在工作室摔跤留下的粉色伤痕,孟阳扶着额头,把人带走了。
最后,竟然只剩下于贞和姜云升。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于贞看起来瘦骨伶仃。忙得很,她说。圆眼凝在一片彩幕的光里,发尾微翘在颈窝。
——怎么喝这么多?
——嗯...大概,想让笑醉倒吧。
——为什么?累?
——累很正常吧。想要有钱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忘掉痛苦?
——算是吧。最好都忘了。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姜云升。你说,人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你还是继续喝吧。
于贞突然笑了。那笑犹如冰块,在酒里游泳。两个人的眼睛是两块毛玻璃,欲望在玻璃后蠕动,像原子分裂,在无限大又无限小的空间里扭腰摆臀。姜云升好像早早就算到了如今,算到冬天会带走夏天的炙热,会结冰。可是,夏娃拿出她的红苹果,有蛇信缓缓地吐,嘶嘶作响,说,咬一口吧酸味带甜是有百分之三作用的灵魂止渴剂。你要试吗?
两个人的嘴唇都是凉的,所以冰碰上冰的时候,接触就显得无刺激无感觉。很浅,涟漪撞不到心里。
分开的时候,姜云升帮于贞围好了围巾,“你太忙了。多空时间,好好休息。”
没有什么峰峦迭起的发展,姜云升在酒吧门口送于贞上了车,就走了。
没有然后。
他们从来如此。谁都不会是那个先踏出一步的人。
4.
姜云升站在冒着白气的锅前等着。炖的是肉。林绿拿着手机给于贞看这几年的一些事儿。于贞问出的问题,都让林绿好一阵恍惚。
林绿实在觉得,4年。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变得物是人非。
于贞看出了林绿的涩然,比如,现在发展如何?说唱真的在中国有变好吗?朋友们,还是朋友们吗?
林绿愣了半晌,默默拉人建了个小群。
林绿:出来下。4年前的于贞来了。
石玺彤:天哪。
阿达娃:马上要过年了,开什么玩笑?
施鑫文月:这?
孙瑄阳:居然是真的。
。。。。。。
群里正在刷屏。
于贞有些头痛:大家过的好吗?
群里安静了五秒钟。疯狂开始“哈哈哈哈哈”。热闹又猖狂。
5.
石玺彤打来了微信电话。于贞想了想走进房间关上门才接通。
“喂?彤彤?”
“贞姐!你以前跟我说的你去过4年后居然是真的!天哪!就像超能力一样!怎么我就不行呢。呜呜呜呜”
于贞有些无奈,“我怎么觉得4年你也没变什么。”
石玺彤突然安静了下来。
“还是有很多变化的。”女孩闷闷地声音传了过来,“你害怕吗?于贞姐姐?一睁眼是4年后,你害怕吗?”
于贞眼神落在卧室墙上的画,落款竟然是杨宇珍,“害怕?可能还来不及吧。我现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石玺彤忽地在那头笑出声,“不可思议你和姜师吗?”
于贞语塞。
“你知道吗?”石玺彤的语气突然兴奋起来,“姜师那么爱抽烟,现在已经只在他工作室和阳台抽了。”
“因为你嗓子不好。”
“还有还有。姜师煮的红豆粥一流。他怕你又半夜把他拽出家找粥吃。”
于贞突然想起刚刚饭桌上的事,姜云升好像清楚明白地记得自己喜欢吃的每一样东西、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是两个人的痕迹。她很惶惶不安的恋人的长时间相处,竟然在4年后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林绿还是没有把两个人恋爱的情节当故事说给于贞听,他说害怕于贞知道了会产生蝴蝶效应。只是,林绿对于贞说,4年,玫瑰狗,经历了很多。他和孟阳并不像她一样写出了有足够热度的歌,只是,他们一直在坚持,一直在创作。有人忘了他们,有人还记得。巡演不再像2020那样火爆,可也有长情的听众歌迷。他很感谢于贞给他们的一本书,他和孟阳看了很多遍,这次回去,记得把那本书送给他们。
石玺彤在手机那头也同样对于贞说,“我还是变了很多的。我好像很单薄,在屏幕里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我很乖,都喊我女儿。一开始挺开心,觉得有好多人爱我。后来发现,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知名度倒是还可以,我没有那么大的欲望要火,我想自己一直能唱歌就好了。”
“嗯......我没有什么要对过去的自己说的话。于贞姐姐,只要多给我一些抱抱就行了。嘿嘿。”
6.
九点多的时候,家里又停电了。临近过年却电压不稳,实在让人恼火。
好在两个人都不会计较这种琐碎。
姜云升从犄角旮旯翻出来一包仙女棒丢给了于贞。“去年买剩下的。玩吗?”
于贞也不嫌弃,顶着冷风跑去了阳台。姜云升靠在玻璃门框上看着她。天上乌黑一片,看不见星星月亮,只有城市灯火映射的光。于贞把手中一把仙女棒全部点燃了,呲呲亮着,很好看,眸中像是洒落了无数的星河。转瞬,就熄灭了。
“哎。你算到了吗?”
“算什么?”
“算到我们会在一起。算到有一天我会回到4年后。”
“算不到。”
“我还能回去吗?”
“能。”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的记忆告诉我你回去了。”
“我们到底怎么在一起的?”
“你不怕林绿说的?”
“怕什么?大不了,把今天当成一场梦。难道未来不一样,就不好吗?”
姜云升轻笑了声,“我不会告诉你。你回去就知道了。”
“切。”
2020年的于贞以为一切都是美好的,2021年的于贞好像磨掉了很多的棱角,很多事很多人,还未逝亡就悼念,已消失的成了庸俗与恶闷。世界有那么多的来不及和不公平。
来不及顾念不幸就发动战争;来不及认清公平就妄称正义;来不及理解就批评。
她从夏天到冬天的这短短几个月里,意识到,像珍珠一般洁白璀璨的人,有高贵的品德或是理智而温柔的思考,都是十分稀罕的事物。像是美人鱼第一次拥有双腿来到岸上,鱼尾巴消失了,第一次毫无庇护,于她而言,慈祥的海在她身后逃离,而脚下是尖刀立就的土地。
不止她,还有2020夏天认识的他们,终于在心里建起了荒芜丛中的象牙塔和看得见栏杆的牢狱。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走进杂草丛生的厂房,想起第一次做选择,想起那些盒饭。她当然记得那个夏天的傍晚,他们站在八角笼里的演唱。红砖、爬山虎,与深浅交错的蓝。橘中透红的霞与天的交接处有氤开的粉,而将落不落的红日仿佛是一颗用筷子一戳便破的流心蛋。
她穿着短裙,唱出了她在节目争议最大的那首歌。
汗水、泪水、黑色的眼线,她忘了那天自己的骨是不是冷的。她记得有人选择她,有人凑在她耳边说,做你想做的音乐给他们看。
后来。
后来的话,这些都成了回忆里模糊的片段。他们被人簇拥,散场后,却不知灵魂的归处。像是一片片燃烧后纷飞的灰烬。
时间很短,却又不复返。
他们相拥、告别、获得、然后失去。
4年过去后,更是如此。那些曾经在短暂宿舍生活里相交的人们,有些停留在微信的通讯录里,再也没有了联系。有人记得初衷,有人迷失自我,有人一起前行,有人不再坚持,有人高升,有人低谷,有人单身,有人杀狗。林绿说,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没变。于贞一时觉得没什么毛病。看起来像个悖论,实际却很真实。
还联系的好友们多多少少都来问了她的情况。要说什么有没有想对过去的他们的说的话,都是沉默后,笑说不用。孙暄阳、陈近南、小阿......她们都很好,都不后悔。
“没什么想对4年前的姜云升说的话吗?”
姜云升突然笑了,“有对4年前的于贞说的话。”
于贞看向他。
“小王子第39页。我送给你的那本。记得看。”
7.
再次醒来的于贞,万万没有想到2025年的于贞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
桌子上龙飞凤舞留了一句话——记得看视频。^ ^爱你。 ——于贞
于贞对未来的自己翻了个白眼。
电脑里有一段录制视频。她按下了播放。
“嗨!小于贞!”视频里的她张牙舞爪。“我是未来的你。嗯——”
“其实,我也没什么要对你说的。因为未来的你,一定是现在的你做下一个又一个选择的结果。我既然很满意现在,那么我相信,你一定是最好的。你做的一切都不要犹豫和害怕,因为你好棒。”
“不过。”视频里的她突然歪头吐了吐舌头,满脸的不怀好意,“我昨天去找姜云升了。告白这种事,还是需要我来吧。写下飞奔向你的我,怎么会这么胆小呢?”
她突然凑近镜头,笑得灿烂。
“小于贞。努力一点。我知道,你有多强大。”
“亲亲你。”她啵了一口。狡黠地眨了眨眼。“林绿要的书,我放在桌上了。拜拜。”
于贞,请你,不要回头。向前奔跑吧。因为,你永远热爱滚烫的人生。
后记:
1、玫瑰狗的人生之书《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2、石玺彤、孙暄阳、阿达娃、陈近南,所有的美好都会得到美好。
3、《小王子》39页:我是爱你的。没让你知道,是我的错。
4、姜云升用黑色的水性笔在这句话下狠狠画了两道。
5、新年快乐。万象更新,多喜乐,长安宁。
被前任看到一个人蹦野迪
※文青流,我回来了!此篇,我愿称之为匪帮文青!
※于升视角,真正意义上的96line带家属(升贞代奶四位)还有歪哥
※emo的2020过去吧,看点小品文快乐快乐
※本篇bgm:
前半段:是但求其爱 - 陈奕迅
后半段:突如其来的爱情 - 小田和正
1.「于贞」
要我说,这事真是个不能再意外的意外。
不是自我吹嘘,但自从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后,我就跟身边所有朋友打了保票说要从良。具体行动体现在不去酒吧不去夜店,每天凌晨两点前准时入眠,当然,如果能戒烟就...
※文青流,我回来了!此篇,我愿称之为匪帮文青!
※于升视角,真正意义上的96line带家属(升贞代奶四位)还有歪哥
※emo的2020过去吧,看点小品文快乐快乐
※本篇bgm:
前半段:是但求其爱 - 陈奕迅
后半段:突如其来的爱情 - 小田和正
1.「于贞」
要我说,这事真是个不能再意外的意外。
不是自我吹嘘,但自从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后,我就跟身边所有朋友打了保票说要从良。具体行动体现在不去酒吧不去夜店,每天凌晨两点前准时入眠,当然,如果能戒烟就更好了。
当时孙瑄阳在我身边盘着腿打毕业论文,听到这些话冷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你笑什么?我问。
她说,我笑你说屁话还说得这么认真。
你看看,这个女人,仗着自己长得好看,说话就这么粗俗,居然还能找得到男朋友。
孙瑄阳可以不信我,但于贞是一个言出必行的女人。
并且从我读研三年的生活习惯来看,除了烟真的没戒掉,其他的基本上也都勉强算达标。
所以我说今天是个意外。
两个小时前,我接到陈峥宇叫我出来蹦迪的电话,我问他在哪儿蹦,他说你们大学后面那家,我说不了老人家拒绝夜生活,并且建议你也别去,换一家,那家DJ脑袋是旷的。
陈峥宇骂我,说于贞你少跟我装疯迷窍的,喊你来你就快点,这个男的老子要是没追到,你提头来见。
我说,你们做零的现在都这么嚣张吗?
陈峥宇把电话挂了。
然后我去了。
凌晨三点,陈峥宇不出意料地钓到了那个眯眯眼,他俩一声不吭转场了,完全没有通知我,我在这熟悉又陌生的灯红酒绿里,孤独又快乐地蹦着。
酒保递给我一杯生啤,我接过来看了一眼,又递回去,问他能不能给我加两颗枸杞。酒保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说好的,马上。
生啤再回到我手上时,酒面上已经飘了一层鲜红的小枸杞,我抿了一口,再转头,看见了姜云升。
划重点,不是单方面的看见,因为他刚好也看见了我。
我们两个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姜云升的目光落到了我手里的啤酒瓶上,然后他的脸色变得很奇怪。
他在憋笑,我看出来了。
这孙子。想笑就笑,憋的这么勉强给谁看?
我心说数到三,他如果不跟我打招呼我就转过去,当作无事发生,从现在开始。
一,二……
姜云升看了我一眼,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
三。
我数的数卡住了。同时感觉喉头哽住了,不是想哭,是想骂人。
当然了我知道前任重见相看两厌是现代都市男女的基操,但是只有我无视他的份,他凭什么无视我?他凭什么???他这条狗!
“姜云升。”我喊他,有点冒火,“姜云升!”
姜云升慢悠悠地又转过头来,“哦,于贞?好巧。”
他看了一眼我身后,“你一个人?”
“当然不是。”我说,“我朋友一会儿过来。”
姜云升笑了,冲我扬了扬酒杯,“玩好哦。”
“你呢?”我问。
“唐溢约我,他去卫生间了。”
果然,我知道他从来不缺人约。
“我去一下洗手间。”我把啤酒瓶放在吧台上,转身准备走,被姜云升叫住了,“酒不要了?”
我没理他,向后挥了挥手。
进了卫生间,我第一时间给孙瑄阳打电话,忙音响了三声,断了。
……我无语。
我又打给王希圣,他也很久没有接,但是我固执地打了三遍,他终于还是接了。
“喂?于贞我现在……”
“过来找我,现在立刻马上。”我说。
王希圣感觉不是很想理我的样子,“我没空。”
“没空个屁。”我骂他,“你肯定又在和你那小男朋友谈恋爱,你们零都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吗?为了爱情姐妹情谊都可以丢一边!”
“姐妹?”王希圣哈哈大笑,“你吗?那确实可以丢一边。”
“我遇见姜云升了。”我等他笑完后说。
电话那头被短暂消音,好久以后王希圣才哦了一声,“无所谓啊,你们当年不是和平分手吗?打个招呼呗。”
“是和平。”我想了半天怎么跟他解释这个定义,“但是也没有……那么和平,哎呀反正你赶快过来!我现在一个人,一个人!你知道我他妈的有多尴尬吗?我跟他说我朋友在来的路上了,你速度点!”
王希圣被我缠的没办法,还是答应了。我挂掉电话,松了口气,对着镜子洗完手补了个口红,准备要出去,刚到门口想了想,又倒回来刷了刷睫毛。
我出去的时候,正好撞上靠着走廊墙壁的姜云升,他垂着脑袋,手里还握着一瓶酒,听见声音抬起头。
……我沉思了三秒,还是决定走上前去,“等唐溢?”
姜云升摇头,“他走了。”他边说边把酒瓶递给我,“给你,你的养生啤酒。”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接过来,调侃他说,“丢下你一个人走了?歪哥这么不讲义气?”
“他一个小时前就走了。”姜云升笑起来,带了点醉意,眼神却很清明。
我震惊了,“你不是说他去洗手间了吗?”
“我骗你的。”姜云升说,“我说什么你信什么?傻不傻?”
不是我傻,是你有毛病。
我没说出口这句话,但我也不知道该继续和他说些什么。我们就这样彼此无话地面对面站了一会儿,然后我实在站不下去了,于是我对他说,“我先走了,我朋友来了。”
“于贞。”姜云升忽然开口,他一只手枕在脑后,挠了挠头发。
他叫了我一声,我也停住了步子回头看他,可是他又什么都不说了,只是笑了笑,“你走吧。”
……有病啊,这让我怎么走。
姜云升说完这句话,单手插兜转身,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又是这样。
我想,怎么又是这样,他好像永远有办法拿住我,再若无其事地独善其身。
王希圣来的时候我已经没力气蹦迪了,坐在吧台边发呆,他走过来冲我喂了一声,“就你一个?姜云升呢?”
“走了。”我说。
“这就走了?”王希圣惊讶,“没聊点什么?还是打起来了?”
“都没有。”我把账结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就打了个招呼。回去吧,我好困。”
真的太困了,姜云升说那句话之前我都感觉自己脑子挺清醒的,现在后劲儿全部上来了,搅得胃里翻腾倒海,人头重脚轻。
王希圣扛着我往外走,边走边念叨“酒量差能不能少喝能不能了?你他妈不怕被捡尸啊?”
我没力气和他吵,并且我觉得他说得对。我把头搭在他的胳膊上,余光扫见他在手机上约车,忽然感觉心里很堵,必须得找个人聊点什么。
“代子,圣代。”我说,“谈恋爱好玩吗?”
“你问我?”王希圣不可思议地瞥了我一眼,“你谈的比我多吧?不是才分手一个吗?”
“不一样。”我脑子迷糊,解释不清楚哪儿不一样,只能口齿不清地来回念,“比如……哎,就你和小何,你爱他吗。”
“爱啊。”王希圣笑起来,“怎么不爱?”
“和他谈快乐吗?”
“快乐啊。”他想了想,“也有不快乐的时候,但多的是快乐。其实看见他这个人就很快乐了。”
“爱情是快乐的吗?”我靠在他肩上,望着稀稀疏疏有几颗星星的天空,“我怎么觉得不是呢。”
“咋了?今天这么emo啊?”王希圣调侃我,“不就见了个前男友吗。诶,你们都分手多少年了?好像是毕业那年……”
“三年。”我回答。
整三年。
王希圣也不说话了,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然后他把我推醒,说车来了。
他把我拖上车,自己坐到前排给司机指路,我继续睡,隐约觉得有灯光透过窗户扫在我眼皮上。我模模糊糊感觉自己做了个梦,梦里的场景很杂,大多都是大学时期的日子,走马灯一样剪切在一起,闪现的都是不同人的脸。
我看见了姜云升。
但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他夹在人群里,站在台下。那应该是一个很燥的场子,别人都欢呼雀跃嗨到不行,他表情冷淡,双手环肩,就那么静静望着台上。
我与他短暂地对上了眼神,他的眼睛里没什么东西,又像藏了很多秘密,冷静,但却沉重。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
然后我醒了。
醒来时我发现我在王希圣背上,他还没察觉到我醒了,直到我掐了掐他的脖子。
“你醒了……诶诶诶,别吐我身上!”王希圣脸色瞬间惊恐,怒吼道,“于贞你敢毁我衣服,我就把你丢到垃圾桶里!”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紧张,我是一个有酒品的醉鬼。
王希圣见我没反应,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他脸上的表情更惊恐了,“你哭了?你怎么哭了?你喝醉要哭的吗?我不哄人的啊!”
我哭了吗?我伸手抹了一把脸,好像确实是潮的,再摸,王希圣的肩膀湿了一片。
为什么会哭呢。我没想明白,我不觉得是为了姜云升,可我又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
梦境在人醒来的一刻就悄然褪去,那些真实的情感和悸动瞬间离我很远,我努力想抓住,像捞一把沙子,手握得越紧被风吹散得越快,渐渐只留下一个浅淡的轮廓。
这个轮廓让我忽然记起来刚才梦里的那个场景是什么时候。已经想不起来具体时间了,只能下一个意识流的定义。
我想起来,那大概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2.「姜云升」
出了酒吧,站在街上被风一吹,头脑终于清醒了。我一摸口袋里还有一包烟,于是抽出来一根咬着,然后开始到处找打火机。
没找到。
好家伙,流年不利。
我用牙齿一点点磨着烟丝,边往前走边给唐溢打电话,走到下一个红绿灯的时候他接了,没等他开口我就问,“你在哪儿?”
“我家啊。”唐溢莫名其妙,“我跟你说了的嘛,我回去了。”
对,他的确和我说了,我没忘,我在没话找话。
“我遇到一个人。”我慢慢地说,“你猜是哪个?”
“我猜个屁。”唐溢说,“脑壳樵了嗦?挂了。”
“于贞。”在他挂电话的前一刻我脱口而出,“我遇到于贞了,就刚才,在酒吧。”
绿灯亮了,我抬头看见周围人如潮水一般向对岸涌去,我混在人流中,被挟裹着往前挪动。
路边很吵,唐溢很沉默,然后他啊了一声,有点懊恼似的,“妈的,搞忘了,于贞也在上海。”
“你忘了个屁啊忘。”我骂他,“你叫我来是不是故意的。”
“怎么可能嘛,我闲得慌?”唐溢笑起来,“真的是忘了,我都好久没看到她了,上海这么大。”
是啊,上海这么大。
真是撞了鬼了。
我不想把和于贞的相遇归咎于缘分或是巧合这种玄而又玄的说法,我学过这个,正儿八经学过,初高中时还拜过师父。师父教我们念清净经,怎么念的来着,常应常静,常清静矣,既然都清静了,又何缘之有呢?
可我明明看见了她,半个小时前她就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头发留长了,眼线画得像猫咪,不是家猫,一点都不温顺,是那种野猫咪,你懂吧,看你不顺眼会挠你的那种。
我看着不爽,我有点想拿根绳子给她捆起来,捆严实了,然后说你他妈别蹦了,蹦的我头晕。
她怎么就这么爱动啊,我的老天,乖乖待着不好吗?
扯远了。总而言之我不清静,我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就不清静,说愤怒也不是,说伤感也不像。我望着她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下跳舞,思考怎么用逻辑解释这种重逢。
既然我不清静,那就是有缘份,缘份都为功德,道不走空。于是我想,我是积了德才遇到于贞吗?
然后转念再一想,放屁,我他妈是遭了孽。
我遇到于贞是孽缘,从一开始就是。
我第一次单方面知道于贞是四年前,大一军训的时候,当然,对于贞我不是这么说的,我们之间达成的共识,同时也是公开对外说法是,我们在校园十佳歌手大赛上不打不相识。
但其实不是,我知道她比她知道我要早,只是我不说,她就不知道。后来我想说的时候,已经没机会说了。
毕业至今我也不懂,为何人生总是存在这种混乱的因果关系。
大学我学的是数字媒体技术,简单来说就是计算机,这个专业,懂的都懂,女生少的一批。当年军训带我们的教官是个愣头青,不懂青少年男性对异性的渴望到了什么程度,别的班都在看美女的时候他在叫我们练军姿,幸好他搭档带的是建筑系,所以两个班经常列在一起训。
建筑系美女是多的。
我们那届建筑系最出名的是一个站在第一排的妹子,那姑娘是个冷美人,手长腿长,身材巨靓,眼锋扫过来时酷得我身边一帮兄弟都要为她折倒。
唐语鸣站在我后面,每次人家妹子转头的时候就几乎要晕倒,撑着我的肩膀说姜哥,救我。
我问,救你什么?
他说我坠入爱河了,我沉溺了。
我说那你死吧。
这个逼最后在毕业典礼上来了一场震惊全场的告白,至今是我校十大不朽传说之一,其中著名金句为“我只是来上个大学,没想到把心丢这儿了”把台下的好多姑娘感动的嗷嗷哭,另一半男生在纷纷作呕然后骂脱单的都是狗。我瞥见了于贞在偷偷擦眼泪,拿了张纸,眼线都晕染花了。
这都能哭成这个样子?我想,那老子说的情话比这玩意儿高好几个档次,怎么没见你哭?
我好想质问她,但是我说不出口,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分手了。
毕业嘛,有的人两证在手,就有的人黯然分手。
我先申明我不黯然,我们和平分手。嗯……也没那么和平,就,还是可以勉强做朋友的那种。虽然我们最后也没做成朋友。
怎么又扯远了,绕回去。
那位建筑系的高岭之花叫孙瑄阳,我记住她的名字还是因为军训结束那晚上教官推人表演节目,几个系的男女生终于能光明正大坐到一起了。
轮到孙瑄阳的时候,很明显她不太情愿,耐不住人民群众这个呼声实在是太大了啊,然后她旁边一个女生拉着她的手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那行,我和孙瑄阳给大家唱一首……嗯,唱一首情歌吧!
她那个亢奋状态有吓到我,我以为她要说给大家唱一首山歌。
然后这个女生搬了一把吉他过来,边弹和弦边给孙瑄阳和声,她的声音不是我想象的那种清亮少女音,反而有点沙哑,咬字很硬,像加了薄荷的伏特加,冽爽又醇厚纯粹。
不是我喜欢的声音,可是很好听,我想太奇怪了,都这样儿唱了居然还能好听。
她唱,有好多话我想把它,写给还没出现的你好吗?
没有邮箱不明远方,讲不清在哪里的那个人……
我又想,讲不清楚就不要讲了嘛。
当时她边唱我边往后退,唱的很好,我没有办法说我不喜欢,只是我觉得很危险。这是直觉,道士降妖伏魔的时候靠的都是直觉,我不想降她,我害怕她反过来降我。
最后我一路退到唐语鸣的肩膀上,他挡着我问姜哥你干嘛?我说在逃命,快让开。
唱完了,女生抱着吉他给大家鞠躬,嬉皮笑脸地说我叫于贞,谢谢你们听我和Tina唱歌。
很多故事的开头都是这么无聊且不讲道理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于贞的一瞬间就感觉不妙,甚至于我想过给自己算一卦,可最后又放弃了。算出来又能怎么样,在遇到许多人的第一眼我们就知道这是本还不起的人情债了,可是往往没有人逃。
我也没有逃。那时我年少轻狂,觉得与天斗其乐无穷,要算命不信命,破除封建迷信。
然后呢?
然后我栽得好狠。
3.「于贞」
宿醉的下场就是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几近晕厥,我几乎都以为昨天王希圣背我回来时真的气不过然后把我丢垃圾桶里了,并且丢的时候还撞到了脑袋。
缓了一会儿后,我开始疯狂找手机,一边祈祷导师千万不要给我打电话,最后在卫生间的洗漱台上找到了,点开屏幕,一堆消息跳进来。
导师未接来电两个,孙瑄阳五个,王希圣两个,陈峥宇三个。还有一堆微信,我懒得看了,直接翻到最后。
唐溢未接电话一个。
我看到这个名字后发愣直到手机重新黑屏。
这确实是一个熟悉的人名,甚至昨天我才听过,但要论真熟仅限于五年前,那个时候我们大二。他大两届,是姜云升的同系师兄。
姜云升,又他妈是姜云升。我发现只要你重新遇见一个人,关于他的一切就会层出不穷的出现在你身边,无论是人,细节,还是记忆。
我第一次认识姜云升也是在大二,一次校园歌手大赛上,比到最后十名决赛时,他上场的顺序在我前一位。
说起来这其实是件搞笑的事,那年竞争很激烈,决赛时我是带着自己的原创作品去的,好巧不巧,在后台准备的时候王希圣偷偷摸摸过来跟我说,今年还有一个男生也是唱原创,让我做好迎战准备。
我问那男的什么名字,他说叫姜……忘了。
好吧。我说既然连你都记不住名字,那我肯定能赢。
王希圣走的时候没懂这之间的因果关系何在,但他很有礼貌地没有问出声,他应该知道我也答不上来。
候场的时候我还在和孙瑄阳小声打赌,谁是王希圣说的那个人,我俩边说悄悄话旁边有个戴口罩的男生边朝我们这边瞅,个子挺高,但很虚弱,一身黑衬衫显得他皮肤特别苍白。
我跟孙瑄阳说你看那男的,瞅啥瞅,就他有眼睛?
然后下一秒我听见台上王希圣拿着麦克风喊,“接下来有请我们的倒数第二位选手,姜云升!”
我来了精神,扯孙瑄阳到后台边上扒着帘子看,正看得起劲儿后面传来一声“请让一下。”
我回头,那个很虚弱的男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取了口罩,一双眼睛盯人的时候非常冷漠,我被他看得打了个哆嗦,小心地给他让了条道。
他从我身边走过,掀开帘子上了台。
原来是选手。我想完蛋,怎么之前没注意过,再下一刻他开口唱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刚才老盯着我看了。
我相信另一个唱原创作品的一定就是他,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哪个歌手写得出这么没品的歌。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背后说人家小话,被人听到了。
当面听到。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
有的,那就是姜云升的歌词。
在场的男同学们听得一定很激动,但当我听到“虽然她送了我玫瑰花但昨晚我真的没睡她”的时候,太阳穴突突跳。我一把拉过孙瑄阳愤而吐槽,痛骂怎么有人能写这种垃圾词啊,无风度无品味还搞黄色笑话!
孙瑄阳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然后她说,于贞,在场的所有人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唯独要唱下一首歌的你没有资格。
我懂她什么意思。我恨我反驳不了她,妈的,气死了。
姜云升唱完以后就下台了,然后我上台,我们在台阶处擦身而过,他一眼都没有看我。
王希圣把话筒递到我手里,鼓励我好好唱,我没有回答,现在想来可能还是有点紧张的,不管我表现的有多淡定,但是紧张就是紧张,骗不了人。
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很理解为什么刚才孙瑄阳要说那句话。
姜云升唱完以后就回到台下,站在第一排和身边几个男生低头说话,他听到我开唱,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我看见他那张冷漠的面具终于震惊到了龟裂。
姜云升后来跟我说,于贞你知道吗,你不懂台上一个女生边嗨唱“男人男人还要更多男人”一边死瞪着你,是件多么恐怖的事情,我差点以为你要把我拽上台吞吃入腹。
我说你放屁,你想得美。我们沉默几秒,然后我小声争辩,我哪里有瞪着你,我……我他妈那叫余光,余光你懂吗你个憨子!
姜云升把头搁在我的锁骨上,笑得浑身颤抖,笑完以后他叫我,于贞。我瞪他说干嘛,他边笑边说你也太他妈可爱了,你怎么能这么可爱。
我好爱你。他说。
姜云升只对我说过这么一次我爱你。谁敢相信,大二到大四,我们谈了两年,他真真正正把这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居然只有这一次。
比赛谁赢谁输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和姜云升从此成了朋友。他对我从未听闻他这个人表示很意外,他自诩还是有点小名气,毕竟他在计算机系的名头是“一个能掐会算且长得不错的渣男道士”。
一听就知道那么长的定语全是废话,只有长得不错这句是重点吧?
“你知道有多少姑娘想泡……不是,想找我算命吗?”姜云升说,“你居然没有听说过我?”
我说可能是因为我信奉马克思主义吧。
姜云升没话说了,他靠在椅背上看了一会儿书,说,于贞,我给你免费算一卦吧。
我说,行啊,算什么?
他说你想算什么?
这个问题我只思考了一秒,然后很肯定地对他说,财路。
……姜云升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好吧,那换一个。我又想了想,说随你啦,姻缘家庭事业,你挑一个给我算吧。
姜云升脸色缓和了一点,他向我要八字,我查了查和我妈的微信聊天记录,给他看了,他说你等会儿。
他念念有词地掐着算了大概三分钟,然后睁眼与我对视半分钟,表情之沉痛让我以为他算到了我会在二十五岁英年早逝。
最后他叹了口气,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于贞,保护嗓子。
……………………
我翻白眼,这还需要算吗?
原来你也知道不用算啊,那你还扯嗓子唱歌。姜云升笑起来,他笑时眼神太温柔了,是明知虚情假意你还是会陷进去的那种温柔。
我和姜云升做朋友的原因之一就是,我有自信不会陷进去,我知道陷进去过的人太多了,我不想当炮灰。
那是唯一一次我感到危险。
并且气氛也真的是有点不对劲,我感觉姜云升在打算盘,他的眼神沉了,那是他在思考的征兆。半晌后姜云升说,我确实算出来点东西,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我说,不想。
他自顾自往下讲,我算出来你和我很配。
我说废话,只要是个女的和你都配。
姜云升笑,笑完了说,那你是最配的。
苍天。这种台词都出来了,是个人都知道接下来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吧?
结果姜云升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把椅子推进去,对我说好了我走了,明天早上还有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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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无可忍,不顾在图书馆就对他的背影大喊,姜云升!
姜云升回头看我,脸上挂着的依旧是他那欠揍的,运筹帷幄到懒散的笑。
干嘛?他问我。
我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憋,你他妈把话说完。
我说完了啊。姜云升无辜地摊摊手,注意到我的目光实在过于狠毒,他又怂得让步,说唉呀,这有什么好说的嘛,多俗啊。
你有病啊,俗就不能说了吗?我怒斥,就是因为说的人多所以才俗啊,就是因为爱听的人多所以才那么多人说啊!
姜云升在辩论上是斗不过我的,他投降了,他凝视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以为我们之间能省了这个步骤。
不能省,我在心里反驳,仪式感这东西一步都不能省。
然后我听见他说,做我女朋友,于贞。
姜云升还说,真的很配,不亏。
“所以呢?”孙瑄阳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打断我,“你把这些车轱辘话来回说就是想证明他先表白的?分都分了这么久了,你计较这个干嘛?”
“能不计较吗?你站着说话不腰痛!”我骂她,“要是唐语鸣和你分手了然后说你倒追的他,你会不计较吗?”
“放屁!”孙瑄阳顿时怒了,“他大学追老娘追的全校皆知有脸说我倒追他?”
对嘛。我说你看,你还是很在意的。这种事无论女人男人都会计较。
孙瑄阳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才问,“姜云升说你倒追他了?”
“不是。”我回答,“他那个表现,感觉跟我们俩根本没谈过一样。”
“那不是更好吗?”孙瑄阳笑得特别开心,“你难道不是想要这个效果?你对哪个前任不是这态度?恭喜你们分手三年还拥有默契。”
……我说,“你话真多。”
挂了电话后,我瘫在沙发里,翻了翻剩下来的未接来电,越看越头疼,于是心安理得决定再趴一会儿。
我不是一个爱梳理回忆的人,我觉得这没意义,并且我也从来都理不清楚,就像刚才我和孙瑄阳唠叨那些往事,唠叨完我也不知道谁对谁错。我不像姜云升,他能分析出一件事在哪一步走错了,走歪了,所以扭曲地拐到了现状。
我希望他比我明白我们是怎么拐到这个地步的。不是指我们为什么会分手,而是我们为什么会恋爱。
他清楚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我也清楚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姜云升可以是我很好的朋友,最多暧昧一下,但是仅此而已,不能再过界,过界了就麻烦了,会尴尬。
可是我们在一起了,还谈了整整两年。两年,什么概念,按姜云升以前的频率他已经可以换……二十四除以三,整整八个女朋友了。
连唐溢都说,姜云升定性了,他是真的爱你。
谁在乎他定不定性?Who cares?我说歪哥你要搞清楚,他跟我表的白。
唐溢嗤笑,那又怎么样嘛,他也跟他前女友表白,甩人的也是他。
他用商量“明天早上是吃油条还是鸡蛋灌饼”的口气说这种话,我听了很无言。
我没有办法跟他解释我对姜云升是不一样的,和他所有前女友都不一样,这听起来太像王婆卖瓜了。但事实就是这样,你偶然间和一个绝不会爱的人在一起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对谁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姜云升也一定有自信说他对我而言是不一样的,他会的,我太了解他了。如果他这辈子说过的话只有一句是对的,那绝对是“我们很配”这一句。
准确来说,是我们很像。外人都以为我们聊得来是因为互补,只有他和我知道是因为相似。我有时看他像在看一面镜子,我在和镜子里自己的倒影抵死缠绵。
他在床上抱着我时我也对他讲过这句话,姜云升笑我自恋,爱上了另一个自己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他说你以为你是谁,纳喀索斯吗?
神对那位水仙花少年说过什么?姜云升在不安分地啃我耳垂,我被他咬的浑身无力时模糊地想过,神说,不可使他认识自己。
因为认识自己的瞬间寓意死亡。
手机又开始响,我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明白这回不得不接了。
还是唐溢。
我接起来,热情地问候他,“诶歪哥啊,好久没摆过龙门阵咯!还好嘛,你那个公司办的咋样?”
“疯逑了嗦?”唐溢说,“喊你出来吃饭,话啷个那么多?”
“只有你啊?”我问。
“废话,肯定只有我噻。”他说完就笑起来,“你还想有哪个嘛?”
我们心知肚明地装傻,我说好嘛,你把地址发给我,唐溢答应了,然后又瞎扯两句就放了电话。
我又百无聊赖地趴了一会儿,然后触电一样赶紧爬起来,手指颤抖地回我导师电话。
草,完了。我想这回真完了,老子的开题报告,开题啊那他妈可是开题啊!!!
于贞,我胆战心惊地准备说辞之余还不忘唾弃自己,我对自己说,你个没志气的女人。
4.「姜云升」
学生时代遇见忘不了的前任对象,可以扒拉着兄弟的肩膀逃课出去借酒消愁,社畜遇见前任,也可以借酒消愁,但要记得明天早上准时起床上班。
当我第二天在下午一点才起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天的工作机会。我翻出手机打电话给老板,老板接起时我对他说,“我要请一天假。”
唐溢明显还在公司里,电话那头声音嘈杂,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情伤,需要一天调养。”
“情伤不算在保险里。”唐溢说,“明天爬过来上班。”
他这是答应了。
我把电话挂了,重新缩回被子里,打了个哈欠。
人生操蛋之事十有八九,遇见于贞不过是其中一件,我请假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太困了。
我窝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思来想去,如果我不来上海,就不会去酒吧,如果我不去酒吧,当然也就不会遇到于贞了。可我来上海是唐溢让我来的,去酒吧也是他约的我,怎么看这件操蛋事都得他负责。
半个月前,我务工的一家游戏公司倒闭了,这个互联网泡沫膨发的时代,随便倒闭一家小公司不奇怪,只要一个项目失败就可能发生。对于我来说,意味着我失业了,正式晋升为无业游民。
无所事事了几天后,我爸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家做事,迫于不想接手家业的压力,我重新开始四处投简历。刚投出去第三份时,唐溢给我来了电话,他讲话向来单刀直入,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干。
我说你的公司在上海,哥啊,我不是个太喜欢大都市的人。
唐溢说再给你三分钟思考,来不来?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吧,什么时候上班?
唐溢是个看似野心很大其实很安稳的人,他这种人适合当CEO,用比较hip hop的说法就是,适合当个老og。我和他相反,我看似无欲无求,但野心这块儿从来没有消停过。
上大学的时候,旁人或是同学都觉得姜云升是个看得很开的人,就连我们当时那个辅导员,姓黄,长挺帅一小伙子(偷偷说一句,我给他算过几次,由于算得过准,他饬令我不许以此谋生,我懂他是怕我伤自己阴德,或者是怕我知道的太多性命不保)都说过,姜云升心境很老,你们多和他学学。
唐语鸣这傻子只听进去后半句,搂着我的脖子哈哈大笑说完了姜哥,韬哥骂你老!快给他算个命怼回去!
我说多读书多看报,少追系花多睡觉,人家是夸我成熟懂吗,成熟。
成熟个屁啊。后来我们和唐溢喝酒(忘了说,他那个时候大四),他不屑一顾地说你这种看似无野心实则心狠的人最可怕,说好听了是藏拙,不好听就是虚伪。
我没话反驳,总不能说唐溢瞎扯淡,只能拿酒杯与他碰了碰。
同样的话我在毕业答辩上又听了第二遍,我的指导导师翻完我的论文后,一句专业相关都没有问,他问我,你今后想去哪里工作?
我真的想跟他说,严导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要看哪个公司给我发offer。但是由于在答辩,我正经地回答说,我喜欢南方,个人喜欢氛围轻松一点的城市,我觉得成都就很好。
那个时候其实我已经知道于贞保研去了上海,并且她就在台下,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我承认可能存了点气她的心思,但主要是想让她听听实话。
严导听完笑了,他合上我的毕业论文,说好吧,虽然有点意外,但我尊重你的意见。
这什么意思?我想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得劲儿。
姜云升。严导忽然叫我名字,他盯着我的眼睛,语气淡淡却很严肃,他说人的某些东西是藏不住的,除了爱情还有野心,我希望你诚实地面对它们。
我猜于贞一定在台下偷偷给这句话鼓掌。我说好的,严导,我明白了。
然后毕业秋招,我就留在北京接了一个大厂的offer,进厂工作半年后辞职,独自去了成都。
成都是个松散的城市,但这种松散只浮在表面,我感觉这座城市就像唐溢一样,野心勃勃又随性安稳,矛盾的同时还很和谐。这儿离我的家乡很近,我出生在西南边陲,对成都的一切都感觉熟悉,所以我其实挺放松。
后来我谈了几次恋爱,有的在成都,有的在别的地方。每一个姑娘都比于贞合我审美,她们漂亮娇嫩,脆弱得让人有保护欲,对我笑时像青春的花朵盛放,身材也好,嗯我没有内涵于贞的意思,真的。
我的上一个前女友是个酒吧驻场歌手,她的声音特别好听,是流水一样柔顺的音色,秋天的热奶茶,冬天的烤红薯,任何温暖的意象都与她相衬。她开口唱歌时,我坐在吧台边,几乎觉得我爱上她了。
可是脑子里有一根弦告诉我说,你不是,奶茶不是你的菜,你喜欢喝伏特加,还是加了薄荷的伏特加。
我怒怼那根瞎逼逼的弦,心想放屁,难道老子爱给自己找罪受吗?
那根弦居然笑了,还说话了,它说是啊,你就是爱给自己找罪受。
我怕了,这话让我有点无言以对。但真正让我难以面对的是内心深处悄然膨胀的恐惧,那是我从来没有敢直视过的孽障。
换句话说,是欠的债,人情债。
这笔账我算不清了,我不想算了,那天晚上我女朋友送我回家(别问为什么我不送,我没车)。她一直陪着我走到出租房门口,拿钥匙的那一瞬间我真的想让她进来坐,大家都是成年人,走到家门口了还装什么都不知道就有点蠢。
我开了门,扶着门框我回头对她说,你回去吧,记得早点休息。
我前女友没说什么,但她在用眼神骂我傻逼。
骂得对,骂得好,我进门以后也觉得我是傻逼。
那晚我打电话给唐溢说了这事儿,本意是想让他安慰一下可能即将分手的我,结果他听完来了一句,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于贞啊?
不可能。我说,我不干这么没品的事。
唐溢不说话了,我受不了他不说话,所以我继续说,其实本来于贞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知道的啊,我什么时候追过这种性格的妹子。和她谈是个意外。
啊,意外啊。唐溢说,长时间持续性意外,保险公司都不给你赔钱的。
他在嘲讽我,我听出来了。我说你也不用讽刺我什么的,我和于贞和平分手,我们还是可以当好朋友。并且我仁慈义尽了,起码交往期间我对她……
我憋了半天,憋出一个我从来没用过的词。
忠诚。我说,起码那段时期,我对她很忠诚。
这对男人来说算不上一个好词,对好男人来说这是夸赞,对渣男如我,这是个实实在在的贬义词。
我曾经躺在学校外小酒店的大床上,与于贞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躺在我的臂弯里,头发染成棕色,我望着她闭着眼睛睡觉的侧脸,没来头就想亲她。
她太可爱了。我想,于贞不说话的时候比平时可爱一百倍,不,一千倍。
然后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我把于贞亲醒了,她迷迷糊糊扇了我一巴掌,说傻逼别闹。
我说你怎么天天骂自己男朋友是傻逼啊,我是傻逼那你是什么?
她睁开眼,眼神还是困倦的,说话却毒的很清醒,她说,我是傻逼的女朋友。
难以承认,这就是我和于贞之间的浪漫,我再也没有和任何其他人拥有过这种浪漫,以至于我甚至有点想念它。
我抱着于贞,内心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宁静,我问她,如果有一天我犯了错,你会原谅我吗?
于贞望着天花板,说,看犯错的程度吧。
我说,比如……额,也不是犯错,就是一点小缺点,比如说,万一有天我喜欢上其他人了……
你能接受吗?
这半句我卡在喉咙里,没有问出来,我想天啊我在问什么,我他妈在干嘛?我身边躺的是于贞不是唐溢,我真把她当兄弟了吗居然和她讨论这种问题?
我没有机会解释了,于贞反应得比我快,她眨了眨眼,然后缓慢地把眼睛闭上,慢吞吞地说,那你告诉我就行了。
我说,然后你要放我走吗?
她说,肯定啊,并且说不定我也喜欢上别人了呢?我觉得我俩倦怠期差不多长。
看看,多理智,我的女朋友比我理智一百倍。我如鲠在喉,想骂脏话,我在心里骂我就是闹着玩玩你别这么认真地回答我,也别他妈那么轻易就把“放我走”这种话说出口。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别放我走,于贞,哪怕我真的犯了错你也千万别放我走。但这太不要脸了,我说不出口。
不过……于贞忽然又开口,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可以分手,但不接受背叛。
我说,什么算背叛啊?
她回答,欺骗,隐瞒,谎言……很多的,都算。她越说声音越轻,我侧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好吧。我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说,我不背叛。
可如果真的背叛了呢,那会有什么下场?我想这个问题想了一晚上,越想越心慌,恨不得把于贞摇醒问她,但是我忍住了,我一直忍到第二天早上,于贞睁眼的一刻我就把她翻过来,满眼红血丝,一开口声音嘶哑得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问,背叛了又怎样,你说,你告诉我。
于贞也被我吓了一跳,懵了一会儿缓过来了,然后开始哈哈大笑,笑声像只鸭子。我恼羞成怒,骂道,别笑了,别他妈笑了,你自己话不说完!
她笑完了后恢复正经,深思一会儿对我说,那就不得好死吧。
好,不得好死。我说行,我同意。但是于贞,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要记牢。
上海的冬天不比成都湿冷,但风吹到脸上还是刺得很,几天前我和唐溢还有他公司另外一个小孩在街边揣着手等车,准备去他家吃饭。到了他的公寓后,嫂子亲自下厨,唐溢在旁边给她打下手。
那小孩叫沙一汀,我和他站在厨房门边看着唐溢因为土豆皮没削好被嫂子骂得狗血淋头,沙一汀转头羡慕地对我说,姜哥,有个家真好。
……我说好什么好,被人骂真好?
沙一汀笑起来,他眼里有刚毕业的年轻人的那种清澈透明,尽管我知道这个年代的年轻人已经没那么单纯了,还是很难不被打动。他说,被人骂也好啊,有个归宿的感觉不好吗?
这小子。我想要不是唐溢跟我说过他女朋友成堆,我真的要怜爱他的天真了。
你想什么时候结婚?我问他,沙一汀犹犹豫豫地回答不知道,二十六吧,也许三十?其实我想早点结,但是没事业人家怎么嫁给我。
我说,你放心,现在的女孩也不会想早点结的。
沙一汀又笑了,这回的笑里有点精明,也有点揶揄,他问,姜哥你试过?没成功?
我叹气,说想试来着,没来得及。
这回轮到沙一汀望向我的眼神里带上怜悯。
其实是骗他的。和于贞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想过要和她结婚。
也不是没想过,有过这个念头,但是很快又飘过去了。我猜于贞应该也没有想过会嫁给我,她很擅长浪漫,其实比谁都理智。这两年对我来说像偷来的一样,我知道爱都有个期限,或许于贞对我的期限要比其他人长一些,但不妨碍它会结束。
某种意义上,我感觉我在和老天搏命。因为见到于贞的第一眼,我就听到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别爱她,认命吧,你们只能做朋友。
我说过的吧,我这个人不信命。后来真正认识于贞以后我更不信命了,我对老天爷说不,老子偏不听你的,我要她做我女朋友。
我成功了,然后我又失败了。
以前对于贞告白的时候,我对她说算出来我俩很配,那是我瞎说的。我根本没有算过,她给了我八字,我看了,然后装神弄鬼地说你等等。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算,我想来着,我不敢,我怕算出来要是八字不合就难收场了。
配又怎样,不配又怎样,只要于贞答应我,我连上辈子她是我爹这种鬼话都说得出来。严导和唐溢说对了,我就是这么个野心勃勃的人,想得到的一定会去夺,所以只要她是她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那次跟唐溢聊天,我说我对于贞仁慈义尽,我相信他也听出来了我的潜台词,所以他之后没有再说话了。
我的意思是我爱过于贞,确实这份爱不够坚定,长久,和别的男人能给她的算是廉价,可我尽力了。
我尽我全力做到忠诚,因为她与我在学校旁的那个破小旅馆里签订了契约,她接受一份危险又动荡的感情,且不强求结果,而我在此期间给予一切她所需要的,不背叛。
隔天我去公司上班,隔壁工位上的小子在上班时间偷偷摸摸打电话,笑得甜蜜。我见怪不怪,发了封邮件提醒他今天是策划书ddl。然后过了几分钟我就看见沙一汀表情变得无比惊恐,他挂了电话朝我扑过来,哭喊姜哥救我。
我说救你干嘛,你谈恋爱不是谈得挺开心吗?
沙一汀一脸痛苦,欲哭无泪。
下了班后我和唐溢一起随便找了个地方喝酒,唐溢对我说他约了于贞下个星期吃饭。我说你去吧,我是不会去的。
唐溢莫名其妙地看我,他说少自作多情,我叫你了吗?
我不想跟他聊这个话题,我说你就茬我吧,随便茬,反正我和于贞不会复合的。
我没想劝你们复合,我也觉得你们就这样挺好的。唐溢说完,沉默一会儿,然后问,其实我好奇挺久了,你和于贞当时谁先提的分手?
我放下杯子说,你觉得是我吗?
唐溢摇头,我觉得是于贞。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我又倒了一杯酒,觉得太阳穴开始泛疼。可能是吹冷风吹的,要么就是酒喝多了。
你是对的。我抿了杯底的最后一口酒,说,她提的。
于贞拿到保研名额的那天我们正在街上逛街,那时是五月份,我和她的生日都快到了,但我们从来都不知道送对方什么礼物,一般是直接给对方打钱。
于贞拉着我进了一家音像店,然后她蹲下身子开始挑CD,全是老牌的摇滚乐队,我不感兴趣,就站在一边看她挑。然后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抬头对我说,我保研了。
我说,哇哦,恭喜恭喜。
她说,我要去上海了。
我说上海好啊,热闹,除了物价贵点其他没毛病。
其实那个时候我脑子里飞快掠过了十几家上海的互联网公司,我之前没考虑过这个城市以至于连求职信息都没怎么好好看,但是如果非要去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异地恋谈起来对我还是挺有难度的,对于贞难度也不小……
姜云升。于贞撑着膝盖站起来,她手里拿着一张Green Day的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她捏着专辑轻轻挑了挑我的下巴,眼眶有点泛红,笑着说,委屈你了。
委屈我什么?我盯着于贞拿专辑的那只手,她手指形状太好看了,修长又骨节分明,像男生的手,可又比我的手小一圈。
于贞伸开手抱我,我下意识回抱住她,我把她搂得很紧,总感觉下一秒她就会在我怀里化作一缕青烟飘走。
于贞说的那句话,我现在也没有搞懂什么意思。但我的预感成真了,她真的走了,不是在我怀里,是在去往上海的飞机上。
这算谁背叛谁呢?于贞当年对我说,谎言,欺骗,隐瞒,这些都算背叛,那她打算离开这件事,算背叛了我吗?
我不是一个宽容的人,但还算念旧情。与于贞分手对我而言是有点膈应,不过也不至于难以释怀。
所以我姑且就认为她不算背叛了我,我们只是走了不同的路,并且这是我很早之前就有预见的事。
那个在小旅馆里签订的契约无声无息地终止了,我去了成都后,偶尔还会梦到于贞那双猫一样的眼睛,笑得眯起来,她说,那就不得好死吧。
然后我从梦中惊醒,一摸额头,满手冷汗。我边喘着粗气,边试图安抚狂跳的心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能原谅她的离去。
我想她好好活着。哪怕是在别的地方,别人怀里,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于贞总觉得我这人没正经,赌誓发愿张口就来,她不知道其实我比她更信誓言,所以我比她更怕。这些玄乎的事儿没法解释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冬天的冷风从窗子灌进来,把我吹了一个激灵儿,我回过神,问唐溢,“上海每年都这么冷吗?”
“不晓得哇。”唐溢回答,“是有点冷,可能今年要下点雪哦。”
也是,十二月了。我说成都从来不下雪,再冷的天也不下,唐溢笑了,说废话,我当然晓得,我那儿长大的。
窗外风继续吹,我和唐溢笑得东倒西歪,互碰酒杯,觥筹交错。
5.「于贞」
见到唐溢是再往后一个星期的事了,他约我在他们公司楼底下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
这个地点让我特别难以置信,我反复跟他确认了三遍,是意大利餐厅吗?意大利的那个意大利吗?你确定不是钵钵鸡吗?
唐溢被我问的烦了,直接甩我一句再问你请客。
我闭嘴了,我说好的,歪哥说什么是什么。
我本来打算坐地铁去的,但是王希圣那个小男朋友最近买了新车,非要得瑟,在我和王希圣打视屏时直接插嘴,说贞姐我送你,刚好我明天去那边有事。
这就不用了吧,我说多不好意思,还麻烦你。
王希圣听到这句话眉毛挑的老高,嚯,他嗤笑一声,问我,“你打电话喊我去夜店接你的时候怎么不觉得麻烦?”
“这怎么能一样呢。”我说,“使唤姐妹和使唤姐妹老公还是有区别的。”
何克宇在一边笑得喷茶,王希圣尊严受损,气到狂翻白眼,对我大声怒吼,“放你爹的屁!老子是他的老公!草,何克宇你自己说谁是谁老公!?”
何克宇说,“你都这么说了,那就你是吧。”
我补充道,“一般缺什么就特别在意什么,你说是吧小何?”
何克宇比了个大拇指,“贞姐说得对。”
王希圣之后暴力输出了三十分钟,为了净化荧屏,在这里就不赘述了。总之我们最后达成协议,何克宇来我租的房子接我,送我到目的地后去旁边店里买书,等我聊完了再送我回来。
我担心会不会太耽误他时间,他说没事,那天刚好比较闲。
……我感叹,为什么我研一的时候忙得像条狗,何克宇哈哈大笑,说可能专业不同吧,我们文科时间安排上比较自由。
我刻意提前了一个小时出发,还是在去唐溢定的意大利餐厅的路上堵车堵到像灌了一半的香肠。我问开车的何克宇,你后悔吗,是不是不应该炫富,乖乖和我一起去坐地铁?
何克宇回答,新车买了该跑一下,无所谓。我佩服他的从容淡定,睁着眼睛撒谎还面不改色,我说行了少来,你又不是真的去买书。
哇,这么明显?何克宇笑了,于贞你眼光很毒辣嘛。
是挺明显,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我说,看不出来的只有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傻子,我没有说王希圣。
替我保密哦。何克宇说,也是想让你帮我挑挑的,想送他个礼物。
啥礼物啊,我说圣诞都过了,你是打算提前过明年情人节吗?
不是,新年礼物。何克宇又笑,就是想送嘛,节不节的不重要。
我错了,我不该问的。我恨我这张嘴。
到了地方,我推门下车,何克宇摇下窗子对我招手,说贞姐早去早回哦,我还在等你。
……我不忍直视地夺路而逃。
进了餐厅,唐溢坐在窗边扬了扬手,我走过去抽开椅子坐下,开玩笑说歪哥有钱了哇,请客都在这种高档地方了。
唐溢不回答我的问题,他皱着眉头问我,“刚才送你那个男生是哪个哦?你男朋友啊?咋跟你朋友圈放的照片不一样?”
我大惊失色,说你少冤枉我,那是王希圣男朋友,人家谈了都他妈三四年了。并且我八百年没在朋友圈放男朋友照片了,你上哪儿看的?
唐溢恍然大悟,“我就说怎么看着眼熟。还是之前那个?读历史的?”
“是他。今年刚读研一,专门为了王希圣考到上海来的。”我边说边翻菜单,“王希圣听了要被你气死,谈了四年你都记不住。”
“我哪儿记得住那么多哦。”唐溢笑起来,“我比你们早毕业的嘛,能记得住你就不错了。”
我们聊东聊西,天南地北随便瞎扯,我说有空就登门拜访,看看你和嫂子,这段时间准备毕业实在太忙了。唐溢说,你拉倒吧,你要是有心早两年就来了,还用等到现在?
这话说得太冤枉了,我辩解说我又不是故意不来看你,我是因为……
哽住了,我傻了,我没想到整个吃饭席间双方一直回避的话题,就这么自然而言地被带了起来。
唐溢体贴地没说话,我松了口气,还没彻底缓下来就听见他说,“我现在才觉得,你和姜云升真是挺配的。”
他的语气太轻松,连带着我也松弛下来。我回他,“你瞎扯,你记不记得你说的什么?你说除非王希圣变直,不然你不信我和他在一起了。”
“还不是怪你老说不是?”唐溢说,“人家都传你俩的时候你说瞎扯,人家都以为你们是朋友了,又在一起了,你说你是不是莫名其妙?”
我无言以对,唐溢对于以前的事情记忆力远比我好,他如果说是,那往往就是了。
“我想不通啊。”唐溢的脸色霎时非常严肃,“你当时和他分得悄声无息的,是不是他做对不起你的事了?你跟哥说,真是他的错,我回去打掉他的皮。”
“……也不是。”我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是,我当时不是去上海了嘛,然后他想去别的地方,姜云升又不可能谈异地恋,自然而然的事。”
我又补充,“没出轨没劈腿,这点人品他还是有的。”
唐溢一句话也没说,他盯着我半晌,问,“真的吗?”
假的。
我淡定地回望他,然后在半分钟后败下阵来,我说好吧,其实这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
是……
我又卡壳了。
“你不觉得,维持一段长久关系,对姜云升来说是特憋屈的一件事儿吗?”我仔细斟酌用词,“不是说他不好,其实我挺理解的,但是……你比我了解姜云升,你知道他这个人,对感情不是很有耐性。”
“但我觉得他和你在一起挺开心的。”唐溢说,“他没有和别人在一起过两年。”
是开心,我说我也挺开心,开心又不是一切,做朋友也能挺开心的。
那你们怎么没做成朋友?唐溢问。
哇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说话啊?我又他妈被问得哑口无言了,恨恨想一针见血成这样没被人打死真的算命大。
“你不能这么说,歪哥。”我说,“我不会和姜云升复合的,我们俩当初开始谈就是个意外,对,当年根本就不该开始。我和他都不是彼此的type。”
我觉得唐溢可能理解不了我们之间这种关系,是挺难解释的,于是我又说,“额,怎么讲,我不想把他箍太死了,看他没以前洒脱我也挺难过的,所以分了。不过都是朋友,我希望他过得好就行了。”
“你是怕把他箍太死了,还是你怕把自己箍太死?”唐溢说,“于贞,逻辑不对,你为了姜云升好,可你都没问过他意见。”
我以为唐溢不懂,没想到他其实挺懂的,感觉比我还懂。
并且他这话说的让我有些心虚,我想起姜云升以前对我经常说的一句话,他说,于贞,emo的你比大喊大叫的你可爱一百倍。
我当时感觉不可思议,我说你这个男人真自私啊,我emo的时候那么难过,你都不心疼吗?你就光觉得我可爱?你是狗吧?
姜云升耐心地听我骂完,然后把我拉到怀里揉脑袋,说,你笑着的时候就很开心吗?少骗人了,骗人的你一点都不可爱。
他当时说这话是带点赌气说的,但是下一句又轻飘飘的,落在我耳朵里打转。他低声说,真的,无论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都不可爱。
我难以揣测姜云升这句话里有几分真情实意,因为下一秒我就被他拐到床上去了,他边伸手进衬衣里揉我的腰,边拿牙轻轻啃我的肩膀。我想踹他,居然轻松被他按住了,你说他细胳膊细腿儿的,哪儿来那么大力气?
姜云升啃人的时候真的像一条狗。
所以呢?我问自己,我在骗谁,是骗了于贞还骗了姜云升,或者两个都骗了?
你是真的想放姜云升自由吗,还是说其实是你怕了,想逃的是你自己?
我捂着脑袋发懵,唐溢站起来去结账,他走时过来揉了揉我脑袋,说,“想不明白就别想了,没事儿,人生里没那么多能想明白的事。”
我说,“哥你别说话了,你越说我越想不明白。”
唐溢哈哈大笑,笑了三分钟没停,肉眼可见的开心。
吃完饭我给何克宇打电话,他回我说他就在附近的百货商场里,让我直接到一层找他。我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了,然后在某家珠宝店前看见他的背影。
何克宇正认真地盯着一枚戒指看,不是婚戒,我走到他身边也跟着看了一会儿,没觉得这个戒指有什么特殊,非要说的话,有点像埃及法老的眼睛之类的。
“怎么样?”何克宇转头问我,“好看吗?”
我实话实说,“有点丑。不过你挑的肯定他都喜欢。”
何克宇笑起来,“不要这么诚实嘛。”
“这是什么?”我问,“法老?木乃伊?你们专业的标本?”
“不是。是法老的守护神,叫荷鲁斯。”何克宇跟我科普,“他对古埃及人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传说他的双眼代表全能全知,右眼是完日,左眼是残月,寓意……”
“可以了可以了。”我听得头晕,打断他说,“所以你为什么挑这个,捡重点说。”
“我啊。”何克宇眯着眼睛,笑嘻嘻地对我说,“我希望王希圣身体健康。”
……我感叹,“王希圣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这是今年第二次我帮别人挑戒指了。何克宇在和柜姐商量尺寸准备付钱,我在旁边看着他,心想这才没几年,我身边的好像个个都要嫁出去一样。
上一个找我看戒指的是唐语鸣,他毕了业后在杭州工作,和孙瑄阳谈了快三年异地恋,终于要调职到上海了。前几天他给我发微信,说让我找个孙瑄阳不在的时间跟他通电话,我看了一眼旁边做瑜伽的孙瑄阳,问,你要干嘛?
此事重大,姐。唐语鸣沉稳地给我发来一条语音,说,我要求婚了。
我在听到“求…”这个字时就把语音掐断了,赶紧捂着手机闪回屋里,偷偷摸摸给他打电话。唐语鸣一接起我就低声痛骂,草,你这人怎么求婚都不吱一声的?差点就给孙瑄阳听到了你知不知道?!
所以我让你背着她嘛。唐语鸣委屈得很,我还在选戒指,天啊,为什么世界上戒指款式这么多,我觉得看起来其实都一样啊。
我说,世界上女人这么多,你觉得孙瑄阳看起来和别人都一样吗?
唐语鸣说,好的,我懂了。
我说,你拱我家白菜还找我借铲子,你觉得这厚道吗?
唐语鸣回,贞姐,您有什么吩咐,我听着。
我说,家里以后地谁扫,垃圾谁倒?
唐语鸣说,我我我,那肯定是我。
我说,衣服谁洗,碗谁刷?
唐语鸣说,我啊这还用问吗,绝对我来啊。
我说,饭谁做?孩子以后谁接送?
唐语鸣说,做饭这个有点难度……其实孙瑄阳做得更好,不过我是一定能学的。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一起上下学,你不放心欢迎定时参观。
我说,那上厕所关门吗?
唐语鸣哀嚎一声,整个人都不淡定了,关关关我他妈一定关!!!留点面子吧于贞,草,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
我哈哈大笑,满意收手,说行吧,戒指打样发来,我替你瞧瞧。
这件事想起来就给我乐得直笑,于是忍不住跟何克宇分享了,他听得也特开心,嘴都笑得合不拢。
我说,最搞笑的其实是什么你知道吗,是有一次我和孙瑄阳聊到婚礼的事,她忽然特别担心,然后我就问她怎么了。
孙瑄阳放下手机满脸忧愁,说怎么办,我要是结婚了肯定请你当伴娘的,唐语鸣那小子绝对要找姜云升。天呐天呐,怎么办!
我以为她怕我尴尬,连忙安慰她,没事没事,我和姜云升和平分手,没什么争吵,不会打起来的。
不是这个意思。孙瑄阳愁容不减,我是说……诶呀,伴娘伴郎请分手情侣,会不会不吉利啊?
……………………………………
我说,孙瑄阳,你给老娘死。
听完以后何克宇笑得更开心了,几乎要趴到我的肩膀上,我笑得比他还大声,不停问他搞笑吧,是不是贼搞笑,我身边朋友都这个尿性,所以你要好好珍惜王希圣,他是股清流。
何克宇连连点头,说确实,不过我现在觉得,如果孙学姐婚礼上真请了姜哥当伴郎,可能还是会有点尴尬的。
我没反应过来,他眼神太古怪,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我说你什么意思?
何克宇努努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整个人如遭雷击。
姜云升站在离我们一米远的位置,我们刚出了百货大楼,他就站在大楼旋转门前的花岗岩台阶上,淡淡地望着我,嘴里还叼着一根烟。
然后他把烟取了下来,笑了笑,“唐语鸣要请我当伴郎吗?他怎么没跟我说?”
我脊梁骨僵硬,额头冒汗,干笑着说,“……还没来得及吧,戒指都没挑好呢。”
姜云升哦了一声,挪过眼神冲何克宇点了点头,何克宇也跟他打招呼,“姜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姜云升说,“圣代最近不忙吧,叫他有空出来喝酒。”
何克宇笑着说好,然后悄悄对我说,“那我先回去了?”
我说你敢迈出一步试试?何克宇无奈,“我在这儿多尴尬啊。”
“你尴尬我不尴尬吗?”我咬牙切齿地怼他,“你跟王希圣保证了要把我送回去的!”
“意外事件不包含在保险内啊。”何克宇笑着说,他抬起头,跟姜云升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姜哥,改天再聊。”
姜云升颔首说好。我眼睁睁望着何克宇小人得志般蹦跶着离开,姜云升又朝我望过来,我被他的目光定住了脚似的,动也不敢动,我害怕我动一下他就会扑上来掐死我。
我说,“不然……我们也改天再聊?”
姜云升笑,说,“好啊,哪天?”
“……”我用壮士断腕的决心思考了三秒,顿然决定,“行,今天吧。”
姜云升笑得眼睛更眯了,他把烟塞回包里,点了点头说,“好。”
6.「姜云升」
还有几天就要跨年了,唐溢每天在公司里不好好干活,尽跟我琢磨说要不要搞点什么装饰品把公司点缀一下,有点喜悦的气氛。
我说上个星期圣诞节买的彩带还没拆呢,还不够喜悦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唐溢说,洋节和中国跨年那是有本质区别的嘛,我还是觉得中国人那套要巴适些。
我不知道他说的所谓中国人这套是哪套,在我看来除了春节,其实其他中外共享的节日都差不多,就是把彩带颜色换成红绿交加还是大红的区别而已。
唐溢行动力极强,第二天我来上班,门口已经喜气洋洋地贴了一对春联,窗户上用不干胶粘着一个倒立过来的“喜喜”,孤零零的,显得有点单薄。
…………我熟视无睹,回到自己的工位上,隔壁沙一汀悄悄探头过来问我,姜哥,咱们公司是有谁要结婚了吗?
我说,我们公司单身汉只剩下你和我,你觉得是你要结婚了还是我要结婚了?
沙一汀思考了一下,乖乖又把头缩回去,小声说,……那还是我要结婚了吧。
下班的时候唐溢路过我的位置旁边,说走了,明天见。我挺诧异,我说不去喝酒啊?他回,今天约了于贞吃饭。
哦。我想了想,又问他,干嘛不约明天,刚好大家一起跨年。
唐溢用一种你是傻逼吗的眼神看我,他说跨年我肯定跟我老婆过啊,于贞也肯定和人家男朋友过啊,诶你脑壳是不是……
好了好了。我把他推到门外,说你走吧,慢走,好走。
送走唐溢以后,我忽然觉得无所事事,他不陪我喝酒我一整个晚上就空出来了。我把电脑关机,披上外套往外走,在走廊上遇见沙一汀在打电话,这小子笑得牙不见眼的,多半又是在和女朋友你侬我侬。
不过这会儿是真实实在在的下班时间,我管不了人家,跟他挥了挥手打算坐电梯走,走过他身边时我听到他说,好的宝贝儿,新年快乐,我爱你。
我顿住步子。
然后我回头看他,沙一汀被我盯得不知所措,他很快把电话挂了,小声问我,“咋了姜哥?有事儿吗?”
我摇头说没事,就是好奇。沙一汀说好奇啥,我说好奇你们现在小年轻怎么都这样谈恋爱。
沙一汀被我逗笑了,“咋样谈恋爱啊?不都这么谈的吗?”
“我爱你,之类的。”我说,“这种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谈恋爱不说我爱你说什么?”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我想你,我等你,我记挂你。都行。
“那为什么不能说我爱你?”沙一汀问,他理解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慢吞吞地跟他说,“这个就像通货膨胀一样,有些话说多了就不值钱了。”
沙一汀傻呵呵地笑了,他说姜哥,这个……跟钱不能比吧?我说怎么不能比,爱比钱值钱吗?还是钱比爱值钱?
“不是,如果你非要这么比的话……”沙一汀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回我,“那你对一个人说就好了,不要对一群人说。”
“为什么?”我问。然后听见沙一汀用一种极其睿智的语气对我说,“因为你只对一个人说,钱就全是她的,货币不流通,就没有通货膨胀了。”
草。我听愣了,我理了一下这个逻辑,然后问他,你到底文科生还是理科生?沙一汀说其实是文科生,高二才转去学的理。
文科生好啊文科生,文科生拯救世界。我拍了说他的肩膀说,谢了。沙一汀又莫名其妙地挠头,说不用谢姜哥……不是,你谢我干嘛啊?
我说,因为我被你说服了。
我一个人坐电梯下楼,我摸了摸口袋,确定烟和打火机都有,放下心来。我此时此刻实在太需要抽一根烟了,刚才沙一汀那套话好像把我身体里某道任督二脉打通了,我现在觉得浑身轻盈,飘飘欲仙,下一秒就能羽化登天。
公司旁边有一个百货大楼,我立在百货大楼门前高高的雨花石台阶上,从上往下看,有一种俯视众生的错觉。
我沉稳地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嘴,吐气,然后低头反思。
我反思,我到底和几个女朋友说过,我爱你。
这话听起来有点假,但我其实是个有道德底线的渣男,我不随便许承诺的,也不随便说爱,女孩跟我在一起会很开心,这是我能给的最大保证。
所以其实我谈了这么多次恋爱,连一句我爱你都没说过。
我操了。我想,我这些年都他妈在谈些什么,谈情说爱还是在说学逗唱。
我不信邪地又在过往情史里搜索了一遍,然后终于搜出来一个关键词。
于贞,我对她说过。不多,但是我说过。
我都有点记不清楚那是什么时候了,或者什么场景,我只是觉得奇怪。于贞骨子里这么浪漫的一个人,又特爱自我感动,怎么会从来没让我说过一句,我爱你。
转念一想,我好像觉得自己其实能理解,这句话对于我的难度,与逼我来说这句话对于贞的难度,本质上是一样的。我俩是彻头彻尾不同的两个人,可在这种小事上较劲儿的习惯又完全一模一样。
我头一次恨起来于贞与我那么相似。我想怪不得老天爷说我们只能做朋友,可不是只能做朋友,两块一样的拼图怎么凑都凑不到一起。连互补都算不上,又怎么论配衬。
于贞性格大大咧咧的,疯癫起来十个唐溢都架不住她。唐溢还问过我说你怎么做到的,我说什么怎么做到的,他说和于贞谈恋爱,并且坚持活到现在。
我说,啊,其实于贞吧,她灵魂挺老的,你多接触接触就知道了,就是个孤单的小姑娘。
我那时说得多有自信,我自以为我了解于贞。在她拉着我看老版东京爱情故事时,我以为我了解于贞,在她靠在我的胳膊上看纯情博物馆的小说时,我以为我了解于贞,在她从来不逼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以为我了解于贞。
我也以为于贞了解我,我忘了世界上再亲近的人也无法真正了解彼此。
我怀疑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于贞。
大学的时候她经常拉我逃课(我也不知道凭什么她成绩就那么好,好到能保研),让我陪她去酒店,我以为她想干点别的,结果她只想让我陪她追剧。
行吧,那就追吧。连追了三天后我发现不对劲儿了,我说你怎么尽跟我看些渣男剧,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要讽刺我你直说。
于贞看我的眼神特别莫名其妙,她说怎么渣男了?谁渣男?我说就他啊,男主角,完治还不渣男?两个女人之间左右摇摆还不渣男?
你还有这个觉悟?于贞笑了,那你觉得完治爱谁?
我沉默了,我觉得这可能是于贞给我的考题,我得好好答。我斟酌许久,说,他谁都不爱,他爱他自己。
谁都如此,人都最爱自己。于贞摸了摸我脑袋,说,这不算渣男,这是人性。
不是这样的。我想反驳她,我想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莉香不就爱心泛滥吗,她爱一个人就完全奉献,世界上总有人渴求完全如一的爱。
可我没有说出口。我望着于贞的侧脸,我想问她,那你更喜欢谁,是莉香吗?你是莉香吗?
如果你是的话,那我是什么。如果你不是的话,那我又该怎么办。
我不敢知道答案。我一直觉得男子汉大丈夫难得懦夫,说不出的都是无缘分,可我在于贞面前懦夫了太多回,已经无法挽救了。
手里的烟快燃尽了,我咬着最后一点烟头,抬头望天。
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来着?我想,完治挽着里美的手,在东京的街头与莉香擦肩而过,他认出来莉香的侧脸,然后他喊了她的名字……
“然后孙瑄阳说,唐语鸣肯定要找姜云升当伴郎的,怎么办怎么办!我还以为她是担心我,结果……”
一个人比十个人的音量大,笑声像个鸭子,那些熟悉的形容词排山倒海般向我涌来,我没有回头,取下烟,发愣直到烟头上的火烫到指尖,然后我终于回过神。
太搞笑了。原来有些人连侧脸都不用,只需要听声音就能认出来。
我把烟塞进嘴里,转过头看见于贞,她也看见了我,愣住了,整个人像被念了定身咒一样卡在原地。她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戴眼镜,微笑时带点文质彬彬的帅气,一脸波澜不惊。
哦,我恍然大悟,这人我认得,王希圣大学的男朋友,叫什么来着,何……
在我努力想名字的时间里,人家已经很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了,我点头说好,于贞站在一边,脸色变化不定,看得我十分想笑。
哦,我想起来了。在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我终于记起来他的名字。
何克宇。
于贞痛定思痛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到我身边,我自然而然地等她跟上来,然后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在上海的街头闲逛。
我们拐过一家优衣库,又拐过一家音像店,然后于贞说,“唐语鸣求婚那事儿还没定呢,定了肯定会跟你说的。”
她顿了顿,又说,“你就当不知道吧,免得那小子又说我泄密。”
我说行啊,那你得贿赂我。
于贞唾弃我,骂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又不是我故意说的,谁他妈知道你站那儿?
我说,诶没办法,我就站在那儿,还就听到了,谁叫你音量那么大呢?跟你说了多少回不要扯着嗓子说话……
我及时停住了,我意识到这个话题有点不对劲儿,好像很快就要朝着某些我们刻意回避的方向驶去了。于贞也敏感地察觉到了,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说,姜云升,你觉不觉得……这样有点……
没意思是吧?我接过她的话,赞同道,我也觉得。
于贞笑了,她侧过头看我,我在她眼底看到感慨,欣慰,惋惜……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唯独没有我想看到的那种。
我忽然间理解了永尾完治在街上重遇莉香时是什么感受。
胸闷,烦躁,悔不当初,还有……
“我们还是能做朋友的吧。”于贞说,她停下来望着我,“姜哥,我觉得遇见你真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我觉得再也找不到谁……”
做个屁。我想,遇见我这么难得你要和我做朋友,你脑袋是被垃圾桶撞了吗?
“行啊。”我听见自己说,“本来都是朋友嘛,都懂的。下次一起去唐溢家吃饭,嫂子做饭特别好吃。”
我看见于贞松了口气,笑着说好。我看着她笑,不自觉自己也笑了,我说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其实我也没车,我和于贞一起坐地铁,到站下车,然后把她送回家。到她在学校旁边的出租屋时都八点多了,于贞撑着门框对我说,谢了姜哥,回去早点休息。
那一瞬间我真是觉得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转来转去最后报应在我自己身上。我说好,你也早点休息。
然后我走了,我坐在于贞她家小区楼底下的长椅上,默默又点了一根烟,我边抽又开始边反思自己,为什么我做不了一个表里如一的渣男。不,准确来说,为什么在于贞面前,我做不了一个表里如一的男人。
我想来想去,觉得是因为于贞把我看透了,所以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恐怖,心虚。她在我身上看到真实的自己,相应的,我也在她身上重新认识我自己,只是我不承认,于是我想跟她对着干。
这太致命了。为什么我总想跟命定的事实对着干,栽了一次还不算,还要孜孜不倦地栽无数次。
最后我想累了,我瘫在长椅上想,算了吧,就这样了。还有两天就是新的一年,不管是完治还是莉香都该向前看,这个时候应该下点雪才应景,不过嘛上海又不是东京,不下雪也正……
下雪了。
街边路灯映着昏黄的灯光,雪花夹在雨点里向下打转,像片羽毛一样落在地面上,然后顺势消融。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多盯了一会儿,确认那是雪花,心里忽然一阵轻松。
好,不错,应景。我心说这该叫什么,仪式感,对,于贞常念叨的一句话,仪式感一步都不能省。
2020年的最后一场雪,前女友的单元楼下,释然的告别,我想我把我这一辈子的仪式感都赚满了,哪怕以后婚礼上给新娘戴戒指,可能都不会比此时此刻更有仪式感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外套上的雪花准备走。
然后我看见一个男人,一个小个子男人进了于贞的单元楼。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立了一会儿,转身向出口迈开步子。
也许是住户吧,我想,于贞不至于找这个身高的。
又迈了一步。我想其实也不是不可能,于贞多高来着?一米六几?虽然我有一米八多但不排除她这几年有眼光下降的可能。
再迈了一步。我又想,草,不会是来陪她跨年的吧?有病吧,跨年不是明天吗?这么早跑来过夜啊,居心不良。
再再迈了一步……
我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然后开始跑。我想操他妈的,于贞你胆子真他妈大了,敢留男人在家过夜有没有问过我这个前男友的意见?当年你单方面分手就算了,好歹我才送完你回家,你这种卸磨杀驴的行为是可以被容忍的吗??
等我还没在脑子里骂完,我已经站在于贞家门口了,我使劲拍门,大喊,“于贞!于贞开门!”
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听见于贞的声音,“来了!等着!”
然后门被推开,于贞从门缝里探出来一个脑袋,“姜云升?你怎么还在啊,你忘东西了吗?不是,你就没进来过……”
让我进去。我说。
哈?于贞说你有病吧?
我没管她,我努力挤进门里,环视一圈,我问人呢?那男的呢?
姜云升。于贞的声音很平静,滚出去,不然我报警了。
你报吧,我说你打救护车都无所谓,但是你必须把话听完。于贞,你觉不觉得你有点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了解我什么?你是不是觉得你委屈我了,可我不觉得,你凭什么觉得你委屈我?我……
我在说什么。
越说到后面重点越歪,我停下来了,我来不是想说这个的。我怎么还怪起她来了,天,我是傻逼吗?
于贞打断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我努力思索了一下,说,“我觉得,你不能找一米八以下的男朋友。”
于贞说,“我找什么男朋友关你屁事?你算老几?”
我说,来我给你算算我算老几……
没说完,卧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我之前看到的那个小个子男人正倚着门冷冷望着我,他转头问于贞,“怎么了,这谁?”
我抢先回答,“男朋友。”
“前男友。”于贞说,“你怎么出来了?我这儿没事,等会儿我再跟你说。”
小个子男人恍然大悟,问她,“哪个前男友?”
“大学那个。”于贞回答。
噗。我看见那男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瞥了我一眼,甩着手走到玄关处,“那我改天再来,有事call我。”
“Call你有用吗?”我看他这欠揍样儿就忍不住想怼他,“你这身板打得过谁啊?”
那男的根本不理我,对于贞说,“我带孙权一起过来,你放心,孙权健身。”
“孙权是谁?”我问。
小个子又瞥我一眼,推门出去,丢下一句,“保安。”
好吧。我心想那确实打得过我。
这下尴尬了。我面向于贞,见她脸上阴晴不定,有点害怕她会一巴掌给我扇过来。
我咳嗽一声,说,“这样,不如你倒杯茶,我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于贞的脸色缓和一点,她深深呼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厨房。我小心翼翼坐在沙发上,思考等会儿要跟她谈什么。
过了一会儿于贞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了两个杯子,没有茶,我说啊,白开水也行,我不介意。于贞连水都没给我倒,直接把水壶放在一边,坐到我对面。
“姜云升。”她开口,声音听起来有点百思不得其解,“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啊?”
…………怎么一上来就这么直切主题。
我望着她的眼睛,思绪忽然飘得很远,我想起刚才坐在楼下反思时,我问过自己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在于贞面前,我无法做一个表里如一的男人。
我当时的答案是什么,因为她了解我,因为我算命不信命,因为与天斗其乐无穷……
“好像是。”我说。
去他妈的。
“我好像是……”我平复了一下心绪,继续说,“是还喜欢你吧。”
去他妈的原因吧。我想,谁爱当永尾完治谁就去,老子不当。
老子是姜云升。
7.「于贞」
既在酒吧偶然被撞见我一个人蹦迪后,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遇见姜云升了。我不知道他来了上海多久,应该没几天吧,我就觉得这个频率有点过于频繁。
他走在我身边,一手插兜,一手夹着烟,漫不经心地望着前方,我看见他的黑衬衫,恍然觉得我们又回到了大学那条后街上,街边有很多杂七杂八的小卖部,有的卖奶茶有的卖碟片,还有的卖老唱片。
姜云升从来不喜欢逛街,但是我喜欢,我闲不下来,所以经常拉着他去陪我淘各式各样的老物件儿,可能是张旧唱片,可能是个不能播了的半导体收音机,还可能是本不再出版的小说……
姜云升总是不能理解我这种行为,他总问你到底卖这些东西回来干嘛?又不能用。
我回答他说,感知时间。
……姜云升肉眼可见的无语,然后他帮我付钱,说这样吧,我给你买块表,你爱怎么感知就怎么感知,好不好?
你看看,姜云升这个直男,他真的从来不懂浪漫,他自以为他懂,但他只懂那些最俗气的浪漫,并且还从来不做。
我好好奇他以前是怎么追到女孩的,我问过他,姜云升总是不耐烦回答我这些问题,他说人家都没你这么难搞。
我难搞?我觉得说出这种话的人才真是不可理喻,那一刻我真的无比想和他分手,但我忍住了,我问他,我怎么难搞了?你说清楚,说不清楚你自己去跳湖。
浪漫啊。姜云升笑起来,他说,于贞,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想要的浪漫到底是什么。
这句话其实问得挺有水平的,我没有当下回答他,因为我发现好像我自己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要的浪漫是什么?
看纯情博物馆时,我觉得凯末尔对芙颂痴狂的爱是浪漫,我觉得为爱承受长久的痛苦是浪漫,我觉得执着而不得,一生一双人,或者恋人间最琐碎的小事,这些都算浪漫。
姜云升不觉得,他说凯末尔是个懦夫,完治是个渣男。
“有什么好浪漫的。错过就是错过了,自己当时没伸手抓住的东西,过后再怎么悔恨又有什么用?”姜云升边这么跟我说,边把帮我找到的东京爱情故事的老碟片递给我,他又说,于贞啊,千万别把这种破事当浪漫,那不是浪漫,是自我安慰。
我接过他买给我的碟片,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他。他陪我看完了整整十一集东京爱情故事外加SP,电视机里播放着小田和正唱的主题曲,我问他,那你觉得完治爱谁。
姜云升给我的答案是,他谁都不爱。他的回答我一点都不意外,反而我觉得这才是姜云升。他是个目的主义者,他谈恋爱是为了享受,买东西是为了用,他离经叛道,但他其实不干任何偏离他自己人生航道的事。
我在意识到这点时,忽然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的一句话。
神说,不可使他认识自己。
我确实不该认识姜云升,在我发现我有多了解他的一刻,一切都变得悲哀了。
姜云升安安份份与我在一起两年,我知道那不只是因为爱情,爱情从来拴不住他。他可能从我身上得到了什么令他心安的东西,也许是了解,也许是默契,他甘愿为了这些停住脚步。
可是能停多久呢?我太想问姜云升这个问题了,同时也是在问自己。我想,我的答案,应该就是姜云升能给我的回答。
我想不出来,我觉得好累。和谁谈恋爱都没有这么累过,我想,算了,本来就是场意外。
姜云升开始这场意外,我来结束它,公平公正,合情合理。
踏上飞上海的航班时,我想起一件事,其实我也隐瞒了姜云升我这些见不得光的想法,这能算背叛吗?
我觉得算不算不重要,重要的是姜云升怎么想。飞机起飞的一刻,我想,如果他觉得算,那就算吧,他如果想让我不得好死,我随便,也许还能理解为另一种层次上的浪漫呢。
那时的我太自负,太骄傲,也真的太自以为是。
时隔三年,他重新走在我身边的这刻,我知道我错怪他了。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恨意,或是任何一点悲伤,那一瞬间我明白他可能从来没有怨过我,换句话说,他不怪我,他希望我好好活着。
这真是姜云升能给出的最大善意了。我觉得我不接受简直是不知好歹,于是我停下来,我说姜哥,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吧。
我还说,遇见你太难得了,我真的觉得我再也找不到谁……
像你这么……
那一刻我脑子里没有任何词,我想不出来能形容他的话,我其实想说的是,我再也找不到谁像你这么像姜云升了。
然后姜云升说,行啊。
我如释重负,我想太好了,起码我没有失去他。
也许已经失去了,但一种层面上的得到,正意味着另一种层面上的失去,能量守恒,仅此而已。
接下来的剧情就很老套了,他送我回家,我跟他道谢,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当他渐渐消失在楼梯间时,我想,原来一段感情的逝去和释怀,是这么轻易的一件事。
我洗完澡后,陈峥宇给我来电,说他要过来,我问你咋了,他说感情问题,别问,我来了再跟你说。
……我说行吧,记得酒水自带。
陈峥宇和我算同行,他搞建筑材料的,是一家建材公司的副经理。我完全是因为工作加学业才与他认识,然后一见如故。陈峥宇的嘴偶尔比我还毒,这让我很佩服,总觉得他上辈子是和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陈峥宇很快就到了,他按门铃,我去给他开门,他赶紧窜进来,搓手跳脚,说冷死了冷死了!
我损他说,今天上海多少度你不知道?你穿这么点是打算给冬天殉葬吗?
陈峥宇说,外面下雪了你不知道啊?
?我愣了,我说你骗人,上海下个屁的雪。
你自己去看嘛。陈峥宇笑了,把我推到窗户边,我推开窗一看,真的有白点纷纷扬扬从空中撒下来,我认真看了半天,确认那不是雨点而是真的雪花,忍不住哇了一声。
“造孽啊,上海都开始下雪了。”陈峥宇啧啧两声,关上窗,把我又推进卧室,盘着腿跟我讲起他和那个酒吧里遇见的眯眯眼的爱恨情仇。我听得心不在焉,只嗯嗯嗯地应付他。
然后陈峥宇忽然停了,他皱起眉头,比了个嘘的手势,“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叫你名字?”
“谁啊?”我说,“你别吓我,这个点儿了,除了你谁还来?”
不对,陈峥宇说你去看看,真的有人叫你。我跳下床,推开卧室门,听见有人气急败坏地喊“于贞!于贞开门!”
我吓傻了,连忙趴在猫眼上朝外看,看见黑色衬衣的领口,再往上,是皱着眉头的姜云升。
…………我翻了个白眼,开门问他,“姜云升你怎么还在啊?掉东西了?你就没……”
“让我进去。”姜云升说,他声音本来就低沉,此时咬牙切齿的,听上去甚至有点阴狠。
我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被他吓得,我说,“你有病啊?”
他一手扒拉开我,径直就挤进来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动作,我觉得我简直该尖叫两声才对,他这个样儿实在太像入室抢劫了。我说姜云升你干嘛?你出去,不然我报警了。
那个男的呢?他抬头问我,神色冷静,完全没有被我震慑到。也对,他什么时候怕过我,从来没有过。
于贞。姜云升深呼一口气,他居然就站在我家的客厅,踩着我家的地板,然后开始光明正大地教育起我。
他说,你觉不觉得你太自以为是了?你觉得你很了解我吗?你觉得委屈我,你凭什么觉得你委屈我……
神经病。我想,神经病说得还挺对。
没等他骂完陈峥宇就出来了,大概也以为姜云升是入室抢劫的,差点要叫他男朋友来,我挥挥手对他说不用,他就先回去了。临走前姜云升还呛人家,我真觉得他脑子有病,他一个深更半夜私闯民宅的,有什么资格呛人家?
等姜云升冷静下来,一切都已经晚了,我看他撑着额头顶着腮帮子,一脸想从楼上跳下去的悔不当初。
我懒得理他,转身去厨房拿杯子,本来真想给他倒杯茶的,茶叶都翻出来了,我又想这个狗东西凭什么有这么好的待遇,于是我又放回去了,端了两个空杯子,提了一个暖水瓶就从厨房里出来。
端杯子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我努力想遏制住,但我没办法。我不平静,我不知道他来干嘛,我害怕我自作多情。
姜云升,我想,你这条狗。
我出去的时候看见姜云升坐在沙发上,抿着唇皱着眉头,他抬头看见了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我直觉一定是废话,但我没时间听他说废话,也不想听他说废话。
我把空杯子放到桌子上,然后坐下来,问他,“姜云升,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啊?”
姜云升愣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的眼神迅速冷静下来,那种冷静让我绝望。我想完了,姜云升不冷静的时刻很少,一旦冷静,就什么都没戏了。
我已经想站起来送客了,然后我听到他说,“好像是。”
“我好像……是还喜欢你吧。”姜云升说完,然后他笑了。
他问我,于贞,你呢?
我什么我。我还没反应过来,我望着他发怔,心说攻守双方的地位转换也太快了,我还没享受完质问他的感觉呢。
“你喜欢我吗?”姜云升放松的像这是他自己家,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背上,说哦不对,换个说法,你爱我吗?
……我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啊?刚才还问的是喜欢。
我不需要这个答案,我早就知道了。姜云升说,我相信这个答案没有变过。
谁他妈给的他这么大的自信?我怒视他,心想是我给的吗,是我吗?我什么时候这么惯着他?我没有吧?还是他自己算出来的?
“姜云升。”我平静了一下,说,“做人呢,不能太奸诈。你没有给过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给你?”
“你在向我要吗?”姜云升答得从善如流,他说好,我现在就说。
“于贞,听好了。”他说,“我爱你。听见没?我爱你,够不够?还要听吗?我说我爱……”
“够了够了够了!”我尖叫一声,飞快跑到沙发另一角把自己缩起来,吼他,“你他妈是不是被鬼附身了啊?!救命啊,你谁啊?你是姜云升吗?!”
“我不是姜云升是谁?”姜云升笑得太欢了,他一下子把我拽起来,我跨在他的腰上,被迫直视他的眼睛,然后听见他说,轮到你了。
我说不出口。我卡了半天,然后姜云升的脸色逐渐开始不耐烦,他箍着我腰的手越来越使劲儿,咬牙切齿地说,于贞,你是不是在逗我玩?你敢他妈逗我?
没有。我想,我怎么敢逗你。
“我爱你。”我说。然后我捧着他的脸亲下去。
窗外在下雪,屋子里很冷,可抱着我的人很温暖,他啃我的嘴唇,锁骨,然后一路啃到肩膀。我晕晕乎乎地听见他的声音,于贞,没有下次了,我没那么大度。
他说,背叛的人不得好死。
我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居然想流泪,我拥住他的肩头,揉了揉他的头发,忽然间什么也不想再计较了。
什么浪漫,什么目的,我觉得没有比失而复得更浪漫的事,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从未失去。
好。我在心里答应他。
背叛的人不得好死。
8.「姜云升」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时,我刚从一个梦中醒来,恍然以为我躺在大学宿舍的硬板床上,下铺是闹钟死也叫不醒的唐语鸣。
然后我想不对啊,昨天晚上我是在于贞家吧?我抱着她睡着的,怎么会是唐语鸣呢??
我急忙伸手一摸,触到一片细腻的温热,那一瞬间我松了口气,心说幸好,不是梦。
于贞还没醒。我望着她沉睡的侧脸,把她抱回怀里。结果我碰她的一瞬间她就醒了,睁开眼睛,脸色不好地望着我。
起床气,嗯,我知道。
“早上好。”我微笑着对她说,“新年快乐。”
“新年个屁,明天才是新年。”于贞翻了个白眼,钻进被窝里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
这感觉太熟悉了,我感慨,连被骂都能这么欣慰,姜云升,你又栽了。
那是2020年的最后一天,上海昨晚下了小雪,今天阳光璀璨。我身边躺着我的挚友,冤家,曾经的前女友,以及刚刚转正的现女友,哦忘了说,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我很庆幸,我们再次相遇时,彼此已经不再那么好强,倔强,或是自以为是。我在这一年的年尾摆脱掉了渣男的身份,我想是时候重新做人了。
“于贞。”我说,“你记不记得昨天晚上我跟你说的什么?”
“什么啊?”于贞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耐烦地说,“你说的多了去了。我记得住才有鬼。”
“不是,就是在沙发上啊。”我不敢置信地握住她的肩膀,“你忘了?我靠,你不是吧?”
于贞懵懵懂懂地抬起脸,眯着眼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
我喜出望外,“是什么?你快说!”
“……背叛的人不得好死?”于贞小声说,“我记住了,你不用老提醒我。”
…………………………我他妈的,要不是我刚把她追回来,我真想把她就地正法。
我说,不是这句。
于贞问,那是哪句?你说吧我真想不起来了。
9.「于贞」
姜云升盯着我,然后他低头亲了我一口。
他说,“我爱你。”
-END-
*哈哈,be个屁,都给老子甜!
*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揽星河
总计2.2w+
点梗
民国背景 可当无cp观看
是个悲伤的故事 慎入
其实是96line的友情岁月
再次感谢Don't forget to 的绘画 是这个故事灵感的来源
文中时间线严格按照近代史
包括重要事件也是史实
可能会有后续
-----------------------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鲁迅《墓碣文》...
总计2.2w+
点梗
民国背景 可当无cp观看
是个悲伤的故事 慎入
其实是96line的友情岁月
再次感谢Don't forget to 的绘画 是这个故事灵感的来源
文中时间线严格按照近代史
包括重要事件也是史实
可能会有后续
-----------------------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鲁迅《墓碣文》
1.
“杨宇珍。”台上先生喊她。
“今日可是又来晚了。看看借口作何?”
教室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杨宇珍还未在友人身旁坐下便被冰锥似的目光刺的头皮生麻。她也不怯,该是知道胡先生最爱抓她的小辫子。可惜,她前日绞了长发,只作齐耳了。王希圣无奈瞥眼过来,她龇起白花花的牙,将手上油纸包往他怀里一扔,潇洒自如掸了掸青蓝色的衣。
“先生。今日实在是巧。我赶来上课,本是不会晚。可路过肉市,便想起王希圣他昨日说没有盆儿糕他写不出东西。我呢,心是好的。转头就去了小食摊子,大娘麻利,我拿上就走了。没料,却碰上件奇事儿。”
她见胡先生饶有兴致瞧着她,顿时眉飞色舞越发起劲儿。
“一个扮作良家的女人在肉市卖炒肝儿,好好做着生意呢。可就有那不长眼也不长脑的男人舔着脸去打扰人家,说什么想她了。女人惹红了脸,眼都不抬,摆明了懒得理。那狗可好,直接吠了。腌臢话张口就来,‘你不过就是个暗门子!’——”
杨宇珍说话向来惟妙惟肖,就连那下流劲也学了个十成八。教室里开始渐生窸窣之语,甚至有男学生对着杨宇珍瞪视。胡先生见躁动不停,清了清嗓,“行了,还演起来了,快些把要紧事说完。”
杨宇珍狡黠一笑,语速倒是快了不少,“女人就直接啐了他一口。我恨不得拍手叫好。谁知那狗竟然发疯,作势要打。我岂能坐视不管。就顺势一脚踢了上去,软趴趴一条狗连我省着劲都敌不过,倒在肉铺旁的污秽里。我还以为他还会生事,扬了扬拳,他竟灰溜溜不作声就跑了。合该明白,这类狗是欺软怕硬的。”
暗议之声越发大了,有人当堂就质询起来。“那女人本就是做娼,自甘下贱。你是燕大的学生,竟帮着这种人,还晚了胡先生的课。实在不是我辈应行之事!”
杨宇珍一个白眼翻上了天,姜云升却坐在王希圣左边直接笑出了声。
胡先生微微笑了,“杨宇珍,有同学对你提出了质疑,你作何解?”
杨宇珍不慌不忙,用手拨了下自己齐耳的发尾,笑得肆意,“先生,您课上可是说过,‘女子当自立’。我瞧人做娼,也本是世道所迫。如今有了新路,想从火里跳出来,为何不帮?先生还说过,‘青年人心怀国家,也应心怀普众’,我看这位同学按时上课想学先生肚里有墨水,谁知还不如我,张口就能窥见肚肠,竟是营养不良。燕大学生不更该是先生口里的为生民请命之人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同学,你连思想都在囹圄之中,还有资格谈什么三六九等吗。可知,大清已经亡了!孙先生的三民主义,你喂狗了?!”
话语如匕。搅得课堂不得安宁。
杨宇珍说完,哧了一声,裙尾一掀不管不顾坐下了。
胡先生扯着嗓子喊,“安静!安静!听我说!”他隔着众人,气得想伸指好好点点杨宇珍的脑袋。
杨宇珍缩了缩脖子,但安分不了一秒,抬肘撞了撞王希圣。挤眉弄眼。
王希圣被她不知分寸地这么一撞,差点儿跌下椅子。还好姜云升眼急手快,握住了他的胳膊。接着冷冷看了眼杨宇珍低声说,“你能不能好好的?”
杨宇珍不以为意撇了下嘴,低声回,“王希圣都没怪我,你倒是喜欢越俎代庖。”
王希圣眼看这两人就要在课堂上你一言我一语讽刺起对方来了,不禁头痛,连忙伸手拍了拍两人胳膊,“行了行了,没事没事。听课好吧。”
姜云升冷冷哼笑了一声,惹得杨宇珍怒瞪一眼。不过还是安静下来听胡先生的教诲了。
三人是同届的燕大学生,皆是顶顶有个性、才华满身的风云人物。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恃才傲物、狷狂得不可一世是他们的通病。笔为喉舌,在三人还未成至交好友时,就领教过彼此的刻薄。
那时刚进学,不同先生的课上,常出现三人不带脏字的针锋相对。无外乎是对中学西体、亦或是时弊政见的各执一词,思想的火花烧得热烈,引得三人虽对彼此看不过眼,也不得不承认是个好对手。到底,眼界颇高的他们是欣赏对方的。
1918年11月,北京学界举行游街大会,教育总长还特意安排在天安门附近搭建一座高台,以供检阅与演讲之用。蔡校向教育部请求延课,并借来那高台,让教授们公开演讲,那时燕大还不叫燕京大学,而是汇文大学。
是时,学生之中爱国之情越发高涨,解放的思想越发锋利。大钊先生作下预言: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杨宇珍是将将考上汇文大学的学生。学校没钱,破旧得很,她便在北平胡同巷子里租了一间阁楼。冬冷夏热,算得上劳其筋骨。
因为家境不好,她从小就为了吃食挣扎。但她不会自怨自艾,即使瘦小像个小乞丐,也会笑着睁着双大眼睛对好心接济她的大爷大娘礼礼貌貌道谢。当然,摸爬滚打在阴沟巷尾,也会有软弱哭泣的时候,可生活带来的不止是苦难,还教会她坚强教会她使用拳头教会她反抗和不屈。命运对她实在不算刻薄,暗巷里的一次斗殴,因她身手矫健不落下风竟被一个旁观的武馆师傅捡了回去,收作徒弟。自此,吃得饱穿得暖,还习得一身的好武艺,独独不像个被时代驯化的姑娘。
武馆附近有个学堂,她是个乖觉的,学会了偷懒,不好好习武,反而躲在学堂窗下听先生讲课,讲之乎者也,也讲世道变迁。后来被师傅逮住了一回,竟也没罚她,而是替她交了费,让她上学去了。
师傅挥了挥拳头,威胁她,杨宇珍!虽学费不贵,但你要是不给老子学个子丑寅卯出来,老子就将你逐出师门!
她点头哈腰,连忙答应下来。
岂会不珍惜,这可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杨宇珍聪明,先生不管教什么,她都能举一反三,逐渐变成了个不仅会用拳头还更会用嘴皮子的泼辣子。
一路顺风顺水,十几岁的丫头片子就这么考上了汇文大学。学费不贵,就是没有住宿,她师傅怜她要跑半个北平,索性给了钱让她去学校附近租了房。
好家伙,一栋房子里住了十几户。房东太太是个精明人,阁楼全腾出来当单间租了。她和王希圣,就是住上下楼的。
王希圣是没想到,自己楼上居然住了个这样的姑娘。他不是北平人,是从外地来上学的。好人家出身,有个曾是秀才的父亲,从小就教他读诗书,明事理。
可是,世道变得太快,以往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早就不再受推崇,反而成了糟粕。他骨子里叛逆,偏不听父亲说的那些迂腐之言,见了太多荒唐可笑的人吃人,又读了陈独秀先生、鲁迅先生那些警世之语,于是决心要北上求学。父亲气急竟动了家法,他也执拗,不顾阻拦,伤没好全就带着母亲给的些许钱财离了家。
雀儿离了家,怎会不受风吹雨打。路上被人骗了个底朝天,让一颗善心的他觉得齿冷。好容易来了北平,就生起高热。好在母亲在他衣物里缝了张银票,才能将将安身。一时愤世嫉俗,挥笔作文,满纸的慨叹。
阁楼冬天的时候格外冷,他从学校回来,裹着厚厚的被子,边咳边给人抄书,贴补家用。本就头昏脑胀,一腔郁结。结果楼上可倒好,夜幕一降,就听得隆隆作响,跟打雷似的。他对自己说,不要生气,应做个大度之人。毕竟宰相肚里能撑船。半小时过去了,他满头冷汗,脑子里像被刀子刮过,疼得很,心想,去他娘的大度,古人还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于是哐的一声推了门,气势汹汹往楼上走。
下手敲门的时候,好教养还是让他克制地轻叩。
门一下就开了。是个长发及腰、眉眼漂亮又锋利的姑娘。王希圣一时愣住了,打好的腹稿突然说不出口,毕竟他和女子计较作何。
杨宇珍见这也是十几岁的少年眉清目秀脸色惨白,奇奇怪怪还裹着被子,不像个找不痛快的,本来的刻薄话就也吞进肚里。
她大咧咧手一撑,问,“什么事?”
王希圣顿了顿,礼貌地开口,“我住你楼下。”就闭了嘴。
杨宇珍皱了眉,等了半天竟没有下文,不耐烦了,“嗯。所以呢?”
“所以,请你克制一下,虽然不知道你在楼上是干什么,但不影响他人是最起码的处世之道。”王希圣顶着个面无表情的脸,出口讽刺。实在是病痛磨人,他一改一贯的作风搁这儿使劲儿怼。
杨宇珍突然讪讪,才明白过来,自己练武动静着实不小。往常都在院子里,搬来阁楼没多久也没注意到这回事。还好遇见个算是讲道理的人,没破口大骂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不好意思地双手合十,“实在抱歉。我没想到这回事。打扰了你真是对不起。”
王希圣见她道歉爽快的不行,有些愣怔。他向来嘴硬心软,不会抓着不放,“行吧。下次别这样就行。”说完就要转身走。
杨宇珍却出乎他意料伸了手,握住他的胳膊,“哎。别走啊。”王希圣表情一阵扭曲,这姑娘的劲儿也忒大了吧。“你你...你...先松手!”
杨宇珍才反应过来,忙卸了劲。“我叫杨宇珍,你叫什么?”
王希圣突地黑了脸,这名字他可太熟了。不就是搁校报上和他唇枪舌剑的同学之一吗?
站定,没好气地开了口,“王希圣。久仰大名啊,杨宇珍。”
杨宇珍也噎住了。这可好,她居然欠人情欠给了对头!也是,先生们上课都是大课,乌泱泱一大片,谁能认出谁来?
两个人不欢而散。
但是杨宇珍自认自己从来是个知错就改的知识分子,校报上骂归骂,该道歉还是会道歉。她琢磨了半天,第二天在街市上买了点她顶爱吃的盆儿糕去了学校。放眼望去,在教室找了一大圈才看见王希圣单薄的身影伶仃地坐着。于是裙子一拎,大步朝他走了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把油纸包往王希圣怀里一塞。
“请你吃。”
王希圣半晌无言可对,把油纸包又塞了回去。硬邦邦回了句,“不用。你自己吃。”
眼见着上课了,两个人还在为了包吃食争嘴,也没注意有个人轻飘飘落在杨宇珍右边。
“我这不是不想欠你吗?”
“你欠我什么了?”
“你就收了吧。我们就算一笔勾销。”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突然有人轻笑了一声,惹得二人看了过去。是个五官姣好、浑身上下有点子仙风道骨意味的少年。他微微撩了撩眼皮,漫不经心开了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俩搞得像是灵丹妙药似的。”
“关你何事?”
“关你何事?”
这个时候争嘴不停的俩人却是多了默契。少年笑得更夸张了,半捂着嘴身子向一边歪。伸了一截玉质的指点了点两人,“真他妈的有意思。”
还没等俩人反应,台上教经济学的先生就出了声,“姜云升,有何趣事,笑得这般癫狂,不如说出来众乐乐。”
杨宇珍和王希圣顿时愣住了。这是什么天注定的缘分,三个死对头竟在两天之内撞到一块儿了。
三个人的狼狈为奸就这么开了个头。学校教书的先生们也万万没料到,这三个各有千秋惹人喜爱的学生自从对手变队友,课堂就朝着不受控的局面奔去。
开了春,巴黎和会的事情渐渐在北平学生的讨论中占了多成。
杨宇珍趴在桌子上瞅着正在写稿的王希圣,嘴里念念有词,“蔡先生前几天对没参加提灯游会的学生做了惩戒哎。”
王希圣没理她,眼睛都不瞟,只专心在一个句子上琢磨,顺便伸手向旁边敞着口的盆儿糕探去。杨宇珍见他不理睬,来了气,猛拍了下桌,吓得王希圣抖了抖。
“你别好端端发疯。”
姜云升坐在旁边抽叶子烟,瞥了眼,戏谑地开了口,“你要是再不理她,盆儿糕就别想吃了。”
王希圣停了笔,无奈叹气。“我知道这件事。你是想说什么?”
杨宇珍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总觉得事情不会像蔡先生期望的那样发展。”
只有三人的教室一时静默了。姜云升挟在手中的叶子烟升起袅袅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你说得对。”姜云升突然开了口,“积弱难返,难得所愿。”
王希圣见俩人眉宇之间颇有些刺人的冷意,顿了顿,温和笑了,拿了片盆儿糕塞进杨宇珍嘴里,“正是因为积弱难返,才有必要开民智掀学潮。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杨宇珍慢慢嚼了吞下,扬了扬眉,转移了话头,“哎,姜云升。你这么笃定,是算出来的吗?”
姜云升哧了一声,“杨宇珍,你好好的。陈先生说的破除封建迷信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杨宇珍噎了噎,嘟囔了句,“不是你说你是个道士吗?”
“我还说我是少爷呢。也没看你对我有多尊重。”姜云升起了身往外走。
“你去哪?”杨宇珍问。
姜云升摆了摆手,“我家老头子找我。”
姜云升的爹是个滇省出身的土匪头子,靠着枪把闯了条路。在娶姜云升他妈之前就有老婆孩子,但是男人,向来贪心。有权有钱之后,就惦记上了年轻貌美又会吟诗作对的小姐。于是看上了姜云升他娘——留过洋的身姿绰约的银行家女儿。婚姻成了交易,见过大不列颠自由和浪漫的女人怎么会心甘情愿跟个没知识又古板的人过一辈子,更何况男人还有个长子。所以,等到生下姜云升就登报声明与男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是以姜云升从懂事起,就知道他以为的自个儿妈是个后妈。又因为从小体弱,他爹怕他养不活,听了滇省一个有名的老道的话,说是如果想让这个儿子长命百岁,需得送进道观,免了俗世因缘才能得偿所愿。
他老子也真信了,狠狠心把孩子给了老道。老道说这孩子命格和滇省相冲,转手又带他去了东北。
也不是没怨过他爹,只是姜云升认识了一帮师兄弟皆是东北汉子,别看穿着道袍像是飘飘仙人,其实骨子里全是梁山那挂的。天天领着他听道长讲话,学功课,就也想不起要怨了。等长到十来岁,道长手指一掐,叹了口气,对姜云升说,世道要乱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得入世,学些更重要的。
他挥别了师傅,他老子让他回滇省,或者是去军校。他偏不,因为道长早早让他跟着先生上课,于是他轻轻松松就考上了汇文大学。他老子虽在电报上骂他骂得狗血淋头,也还是没忘了给他寄银票。到底少年心气,他也才十几岁,觉得命运待他不公,被亲妈抛下,又被亲老子扔给道观,终于想通后,道长又将他踢出门叫他入世。姜云升心里苦,所以讲话做事都带刺,更别说写文章。
和杨宇珍、王希圣成为朋友是姜云升没算到的事情。卦象只说,他此行会吉,也不知吉在哪儿。
一开始三人彼此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倒是提灯游会的那天太凑巧。
三人本不是一路的,身旁都是泛泛之交的同学。大家振臂疾呼,想为民为国出份力。可天公不作美,先只是绵绵滴了几滴丝涟似的雨,结果淅沥着连成网。春寒未过,引得人发颤。
杨宇珍的女同学见此准备回返,她却固执,不拿这雨当回事。女同学跺跺脚,塞了把伞给她就走了。杨宇珍咧嘴笑,仰头看了看北平青灰色的天,有密密麻麻的水珠子往她脸上滚。她无端忆起自己还在巷尾滚打的时候,也总是差不多的天气,她常常浑身是伤,肚子空空。当时她想,如果有口热饭就好了。而现今呢,她已经是个大学生了。先生说穷则顾己身,达则怀天下。她竟也有机会可以怀天下。多让人开心。
她不再多想,而是拿着伞向前走,将手里的传单递给路过匆匆的人。眼角眉梢透着勃勃生机。
有人回校了,有人还在继续。
杨宇珍余光里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瞧,嚯,正是隔着一条街的距离的王希圣和姜云升。王希圣穿着长袍,时不时还握着拳头咳,姜云升呢,一身制作精良的大衣也沾了好些雨渍。杨宇珍心里莫名生出快乐来,仿佛这理想之路不止她一人走,居然碰上了两个志同道合者。
怎能不欣喜。
她惯是个不会隐藏情绪的人,想了想,把伞撑了起来,拎起裙子跑上前,一把勾住了两人。
王希圣吓得手一抖,差点儿将传单全丢在脚下的泥水里,而姜云升一句骂娘的话脱口而出。
二人偏头一看,映入眼帘的就是杨宇珍明艳的笑,像是雨后晴空。她编成两条长长的麻花辫上还湿漉漉染着水,她却高高撑了伞在两人头顶。
“一起走吧。”她雀跃地说。
一笼急烟雨,一座北平城,一丛沉沉云,一行同路人。
他们借了彼此半边伞,也留了彼此半肩雨痕。
“走。请你们看戏。”姜云升站在屋檐下,突地开口。
王希圣有些愣怔,看着连绵不绝的水流从檐边下落,“传单不发了?”他问。
杨宇珍正在使劲拍自己的裙摆,低头看沾了泥印的白袜,却不妨碍她调笑,“王希圣别这么死板,姜云升都说请了,这个便宜必须占!”
说完又凑在姜云升旁边,眨巴了眼睛问,“哪出戏?”
姜云升顿时气笑了,“请你看还挑?”
杨宇珍却得瑟,“我以前蹲在人家戏班子门口,该听的都听了,挑一点怎么了。”
王希圣无语,“你可消停会儿吧。”
三人斗着嘴,往梨园走。王希圣擎着伞走中间,时不时被杨宇珍打上几巴掌也只是好脾气地叹气。姜云升却不示弱,非要惹得杨宇珍吱哇乱叫,上手要惩治他,才作罢。末了来一句,杨宇珍你能像个女学生吗?
酒香不怕巷子深,戏唱的好也是。隔着老远就有婉转莺啼般的隐绰调子往耳朵里钻,仔细听还有那嘎吱作响的京胡、隆冬呛的板鼓、清脆悦耳的镲子等等等等,一齐奏了,不显糟乱而是凄美。三人还没掀了帘进去,就已经听得入神。
唱得是牡丹亭。
青衣一拂袖,一转眼,皆是撩人心醉的风情万种。
杨宇珍听着听着眼眶就可怜见的红了一圈。王希圣偷摸着拿桌子上摆的果子,结果一抬眼就看见杨宇珍欲哭的模样,不知所措起来。
“哎。你别哭啊。”他不善安慰,干巴巴地劝。
姜云升听见偏头瞧了眼杨宇珍,见那平日里总是燃着火的凌动眸子染了清愁,显得越发黑白分明的楚楚可怜,不禁顿了顿,将桌上的甜果子向杨宇珍推了推。嘴上却不软,“我请你看戏可不是为了看你演。”
杨宇珍还在那青衣的悲惨爱情里走不出呢,偏生被这句话气得来不及再难过了,狠狠瞪了姜云升一眼。
三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说起了小话。
王希圣不禁感叹,“旧文化也不全是糟粕,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姜云升嗤笑了声,“陈先生岂不知道,不过是已到了紧要关头,调和折中哪里可行。屋子太暗须得开窗,大家不会允,可若是主张拆掉屋顶,只怕——”
“——才能开窗。”
“——才愿开窗。”
三人相视,姜云升略带笑意抽了口烟,杨宇珍露出了虎牙看向台上,王希圣也边剥橘子边轻轻扬了下嘴角。
实在默契。
2.
1919年5月2日,巴黎和会外交失败的消息传至北平。一时群情激愤,难掩愤忾。
蔡元培校长思考再三,将傅斯年、罗家伦等学生代表请至家中,告知此事。
由此,原本计划在五月七日进行的国耻日游行提前三日爆发,五四运动成为新时代的序章。
学生簇拥着走上北平街头,举着横幅,拿着传单,呐喊着这个时代最悲哀也最壮烈的诉求——“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五四的风雷从燕京大学发出,青年人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将那些屈辱不平诉诸于实践,我即风雷,我即火光。
而当警棍拳脚向他们袭来,手无寸铁的学生却无力反抗。被迫砸出满头的血痕和青紫交错的伤。横幅标语落了满地,践踏出无数的灰印。正如鲁迅先生在孔乙己中所写,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可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要历些危险。只有这两条路。
青年学生还有没被打碎的骨头,怎么肯被束缚,不惧威胁和殴打,而是在鲜血中疾呼。
同胞!醒来!
同胞!快醒来!
三人也自会是这同路人中的一个。浪潮袭来,少数人踏出第一步,为的是让更多的人一起走。此时尚且谈不上什么信仰、什么派别,只有对山河不复的悲哀和痛悔。
那些狰狞的面目向他们扑来的霎那,三人没有一人后退。
杨宇珍是见不得朋友被人毒打被人伤害的,她拦在两人之前。谁让这两位好友皆是体弱多病空有个头的,而她却偏生了一副好身手呢。
姜云升和王希圣来不及做反应,就眼睁睁瞧着杨宇珍利落地一个悬身,踢掉了男人手里的武器。也不停歇,她好似身经百战,拆挡回防,凌厉似刀。
但没料到她那漂亮的长辫子成了最大的妨害。有人涌了上来,伸手狠狠揪住杨宇珍的黑发。她一时不察竟被拖倒向前。眼见警棍就要落在她其实单薄的背上,姜云升一个激灵狠狠踢了过去,王希圣被吓出冷汗,扑上前去用手紧紧抓住另一人的胳膊。
最后的结果,却是三人都进了监狱。
王希圣的手指甲被硬生生扳断了三根,姜云升狼狈地伤了腿,而杨宇珍在暗无天光的牢里恶狠狠吐出口里的血。
三人都不复以往的潇洒,颇为难堪。好在看不清,只能望见彼此亮晶晶的眼。杨宇珍无端笑起来,肆意极了。
姜云升呵了一声,骂了句操他妈的。
王希圣也忍不住摇了摇头,跟着骂,他大爷的。
“你说,为什么骂人要用妈、娘来代替?”杨宇珍问。
“......可能因为从古至今都这么骂吧。”
“怎么说?”
“战国策里写,齐威王不把周烈王放在眼里,说了句尔母婢也。”
姜云升笑了,“哈。你妈是下等人。”
王希圣也带了点笑意,“然后就衍生出了很多种。逐渐就没了本意,不过是语气词。”
杨宇珍闷闷地开口,“那还是他大爷的好听些。”
旁边的牢房里有断续的抽噎。可他们仨可好,竟就着骂人的话讨论起来源了。
蔡元培校长在他们被捕后,连续奔波了两日,终于不负有心人,警察厅释放了被捕学生。而蔡校长也在各种反对势力的压迫下发表了辞职声明。
教育部还未批准,蔡校长便遽然离京南下,只觉倦矣,留了一纸话予燕大师生。北平的风潮却并未因他的离开而止息,反而引发了一场更大规模的挽留蔡校长运动。蔡校长无奈复职。
他告诫学生,不可常为救国运动而牺牲,当应学术救国。
杨宇珍出狱后,就去把辫子绞了,齐耳,姜云升嫌弃地别过脸不愿看她。王希圣也无奈,但在杨宇珍的眼神威胁下屈服了,违心说了句挺好看的。不过杨宇珍其实也不在意,容貌于她仅是锦上添花。
三人在梨园里听戏,野猪林,唱那逼上梁山的林冲。杨宇珍很是陶醉地边打拍子边晃着脑袋,姜云升微微眯着眼,嘴里跟着哼,也不在意着不着调。王希圣却听进了句“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有些怔然。
他突生出写些什么的冲动,从长袍里翻出张纸,又拿了姜云升划过的一节火柴缩在椅子上就这么写了起来。
杨宇珍来了精神,不听了,也没打扰他,只凑近了看。
“......那些腐朽难闻的对骸骨充满迷恋的‘过去的人’,愚民在千年的重山下被压垮的脊梁,富人肮脏的内里之外用血馒头垒砌的辉煌假象,还有终日畏葸不前的奴才、傀儡......”
“......中国怎能得救?如何得救?日月如何重光?靠那些苟活的理想乡吗?可知,没有一样实现......”
“......从来如此,那便是对么?......”
杨宇珍将那最后一句念出了口,突地握紧了拳头。
姜云升目光失焦,竟不知在望何处。他掐灭了烟,出了声,“校长是对的。五四他妈的不过是利用我们未泯的天良,却给不出这肮脏的社会一个答案。”
三人有些沉默。台上的戏子还在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好似只有戏中情,忘了世间苦。
“我们去找吧。”
杨宇珍抬了眼。
“总有人能找到。”
三人踏上了各自的道路。正如他们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格,他们也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杨宇珍深读了他们的经济学教授李大钊先生的文章,自觉找了到最好的那条路。资本让人竞相追逐,成为一切罪恶的源头。人民的痛苦在于被剥削,民智不开为的不过是一点点蝇头小利。她疯了似的,投了全身的气力去学俄语,只求多看些先进思想的文章和巨著。她加入了大钊先生在燕大组织的中国第一个马克思学说研讨会,成为彼时第一批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
王希圣则将自己关进房间,整宿整宿地写文章,他用笔做刀,像一个冷静的外科医生,用他独特的视角记录、解剖、割裂。然后以墨为针,将文字串联,写成一篇又一篇针砭时弊的著作,试图以文字鞭挞那些麻木的灵魂。鲁迅先生说,勇者举刀向强者。要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他将此奉为圭臬,不惧任何权势,只不断地发声、发声、发声。
而姜云升选择了与两人更加不同的路,他拾起他老子丢给他的那把枪。从五四里得到的结论告诉他,只有枪、只有火炮、只有武器才是最尖锐最有效的命运钥匙。路长途远,若是连自己的命都护不住,谈何胸中浩气,谈何光复山河,谈何振兴中华。他点三柱清香,拜了祖师,转身踏进他老子口中的十里洋场。多少人带着面具,不知那之后藏的究竟是人是鬼,他又何惧。
三人不再形影不离,而是明白此路不孤,大胆去登他们的山。总会有一人的路是对的。他们坚信。
时间如逝水,他们十八岁了,是正当好的年华。这年的除夕,三人也没回家,也无处可去。索性凑在一起,过了团圆夜。
杨宇珍张罗着一起包顿饺子,姜云升不知从哪儿顺了瓶酒,王希圣则是在北平的街市上买了好些鞭炮。
三个人坐在一起,却不知说些什么了。彼此看着,突然笑出了声。姜云升拿了酒杯扬了扬,“新年,万象更新。”
王希圣接着说,“多喜乐。”
“长安宁。”杨宇珍也端起了杯。
多余的话尽在酒盅,喝下就算说了。
三人快要毕业,越发忙了。酒就着菜一杯一杯下了肚,有些恍然如梦。开始聊起各自的名字来。
“希圣,希圣。为什么要这么取?”杨宇珍醉眼朦胧看向眼尾薄红的王希圣。
他想了想,说,“大概是想我成为孔夫子那类人吧。”
姜云升却笑了,“确实。你不抽烟、无恶习,活得清心寡欲,是快要成圣了。”
“那你呢?姜云升?”杨宇珍接着问。
姜云升低眸许久才开口。
“借风而起,乘云直上。”
或许他老子也是希望他,青云直上三千尺,九天揽月舞鱼龙吧。
杨宇珍情绪低落起来,“那我为何有了这个名字。”
“宇珍。宇宙之珍宝。”王希圣拍了拍她,“是好名字。”
她没有说话。
姜云升见不得她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儿,站起了身,“走吧。去街上看看。”
北平的街上,竟连大年三十都热闹非凡。茶馆、饭铺、估衣摊、鸟市、小食摊子,应有尽有,还有好些卖艺人。兴旺得不行。
说书的、变戏法的、摔跤的、抖空竹的、翻筋斗的、戏猴的、还有那剃头拔牙......
三个人走在这片人间景里,顶着还未彻底清醒的脑袋,察觉出想家的情绪。可天下未平,何以齐家。
路过那香烟袅袅的护国寺,杨宇珍来了兴致,丢了两人在身后,进了庙。掏出点铜币,捐了香火,她也说不上信,毕竟马克思让人相信科学,凡事唯物。可能是酒劲上头,她竟去求了两签。
求给了姜云升和王希圣。
走出寺外,见这两人背对着寺门,看着人群,杨宇珍脚步轻快走了上去拍了拍两人肩膀。
三人继续往前走。
“姜云升你给我算算吧。”
“你不是刚求了签吗?”
“哪有给自己求的。”
姜云升无奈,掐指,嘴里念叨了些杨宇珍根本听不懂的话。
“好命。”
“说说。”
“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杨宇珍咧嘴笑了,“那你呢?”
“你自己不给自己求签,怎么,我自己的命就能算了?”
杨宇珍扬了扬眉,“我给你求的签,说是否极泰来,得偿所愿。怎么样?”
姜云升无奈,“我是道士,你在寺里求的签怎么可能准。”
“哎呀,你这人。没意思。”杨宇珍皱了皱鼻,凑到王希圣身边,“王希圣,你信吗?”
王希圣眼角微扬,“这会儿想起我了?”
“不太相信。干脆你就别说了。”王希圣嘴毒,直接让杨宇珍闭了嘴,“天演论读过吧。人定胜天,懂吗?无人敢断我的命,也无人配断我的命。”
杨宇珍无语地嘟了嘟嘴。
三人约好正月十五一起看花灯,就作了别。往家里走去了。
这年10月,燕大发生了件大事。蔡校长因为讲义费风潮被堵在办公室,寸步难行。五四埋下的祸根终是露了峥嵘。学生尝到了胜利的滋味,乐于用这种请愿的方式达成目的。却未曾想过,自己只是被利用的一份子,而失了纪律的校园也无自由可言。
蔡校长愤而辞职,离开了北平。
三人临近毕业,得知此事,颇为愤怒。国将不国,学生中居然有人为了点讲义费用煽动群体。不免灰心。
杨宇珍下了决心,跟随陈先生南下,去广州或是武汉。而姜云升也要离开北平,前往上海这个大染缸。王希圣想得是专职写作,未料却受蒋梦麟学长邀请,留校任教。
分别就在眼前。
姜云升邀了两人看那最后一场戏。仍然是牡丹亭。
这回他倒是大方,包了整场。桌上还摆了三只酒杯,一壶清酒,一碟花生,一盘盆儿糕。
听得这出戏,唱的是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唱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你看那朝飞暮卷,你看那云霞翠轩。连着雨丝风片,落在烟波画船。
可惜,可惜。你我三人只恨相逢太晚,相知太短。
忒看的这韶光贱。
杨宇珍将酒杯满上,豪迈举起。她性格洒脱,比起一般姑娘更是特别。王希圣却较之更为伤感,薄薄斜飞的眼角微红,也举起了杯。姜云升将那最后一口烟吐出,这两年渐渐磨出的波澜不惊也有了些许动容。
“叮”一声脆响,引得惆怅百结。
三人仰头,酒入愁肠,酿出月光。
杨宇珍抹了把嘴,龇嘴笑了,“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把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走之前,一起去了影楼着便装拍了张照。
在彩绘的虚假布景前,高脚花架上有一盆长春的花,软垂流苏的幔幕,假山假石假远景。
三人都不施脂粉,杨宇珍穿了身好看的白裙,王希圣则是青绸缎子长袍,姜云升更随意,脱了大衣,只翻起宽大的白袖,露出细瘦白皙的手腕。
端的是,少年裘马,屐履风流。
杨宇珍瞧瞧王希圣,替他拍了拍长袍,又瞅瞅姜云升,帮他整整衬衫的衣襟,自己捋了捋有些变长的发尾。她搂住两人的颈,笑得灿烂。
摄影师躲在红色的绒布后,扯着快门。高声喊,
看这里,来。一!二!三!
一阵强光闪过,永恒的少年少女,留在一张薄薄的黑白相片上。
3.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集团在上海发动清党反共事件,国共第一次合作走向破裂的终局。
4月18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中国政治局势猛然改变,北伐战争应运而生应运而亡。南京政府与奉系军阀张作霖南北呼应,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人士,全国各地处于白色恐怖之中。中共在武汉举行了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然而反共活动越发激烈,党组织陷入生死存亡的关头,部分党员被迫转为地下。
与此同时,身在北平的李大钊先生不幸被捕,在狱中倍受酷刑。4月28日,北平军阀政府下令绞杀李大钊先生在内的20位革命者。临刑前,大钊先生振臂高呼:“共产主义在中国必然得到光辉的胜利。”时年38岁。
“......大钊先生之死,实在令人悲痛。而在这种关头,竟仍有蝇营狗苟之辈为了所谓的权力抽刀刺向同胞。殊不知国将不国又谈何江山位子。......”
“......无神论者的死亡是何种模样。我虽不是共产主义者,可也期盼大钊先生去往的地方没有地狱、亦没有天堂。即使身躯腐烂却能开出鲜花,心脏也能饲养虫豸,眼眶填进细沙白骨被人践踏,但灵魂却不再是自己,是屋檐的雨、是墙角的蛛网、是天地、是万物、是大千世界的构成体。大钊先生作为共产主义者,本质上来说是不朽的。何必要那坟茔呢?宇宙洪荒,哪里不是大钊先生寄身处?......”
王希圣停了笔,办公室内只有他一人。近日来发生的种种,不免让他身心俱疲。他胸中燃着扑不灭的火,总想起守常先生的样貌,椭圆的脸,细细的眼睛和胡子,蓝布袍,黑马褂。闭眼还隐约看见绞首台。革命先驱者的鲜血,这5年来,他竟也看了不少,听惯了电刑,枪毙,斩决,暗杀,神经渐渐麻木,毫不吃惊,也无言说了。但蒋张行事,实属残暴。血流得过多了。
又想起自己那向来肆意的朋友杨宇珍,满心的焦灼。不知她现今是否安好,得知她追随的大钊先生牺牲,她又作何感想呢。
王希圣有些愣怔地看着自己染了墨的苍白指节,走起了神。办公室的门却被敲响了。
“王先生在吗?”
他回过神,“进。”
少年推门而入。是个戴着圆圆眼镜,看起来朴素的男学生。他有些腼腆地笑,将手中的油纸包放在王希圣的办公桌上。王希圣不禁感到无奈,这都是一个礼拜的第三次了。这个叫江奈生的学生,连着三天从北平的街市买了盆儿糕给他,也不知是为何。
他叹气,“你再这样,怕是有人要举报我有损师德了。”
江奈生却眨了眨眼,笑出一口白牙,“不过一包吃食而已。先生还是受的下的。”
他凑了近看王希圣,微微皱了眉,“你近日脸色实在不好,要多注意身体。”
王希圣哑然,这比他小了几岁的学生竟管起老师来了。他笑出了声,“你可是闲着没事做?”
江奈生摸了摸自己后脑,“怎么会。功课还是挺繁重的。”
“那你多嘴到我身上了?”王希圣怼他。
江奈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办公室的门又一次被推了开。一个身影莽莽撞撞闯了进来。
“先生!先生!”手里拿着报纸的少年风似的卷了过来。
他将报纸往桌上一拍,双手撑在上面,一双漂亮的眼灼灼地看向王希圣。姚皓月一连串的话脱口而出,“先生!你才写的这篇文章已经登了。我读了!我好喜欢!只觉得心口发烫,有说不出的愤慨。”
王希圣微微后撤,有些困惑。北平的报社不是不愿刊出写了大钊先生的文章吗?姚皓月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报纸,却在刊头明晃晃写了燕京报。再看出刊人,竟落了江奈生的名款。他怔然。
少年意气,少年意气。
他抬眼看向江奈生,只见他温和地朝他笑,却不见峥嵘锋芒。可青年热血,终究还是从眼睛里流泻而出。
他有些想念他的好友们了。想起8年前,他们并肩走上街头,想起他们在牢里狼狈的相依。
桌上的盆儿糕,王希圣还是收下了。
都怪杨宇珍,他想。
还是给上海发了封电报。是给姜云升的。他们俩还没断了联系,只是姜云升的身份不再同以往,他也须小心。王希圣就没有直言,只说——
——云升近日是否安好。北平已是陷入一片恐慌,望你顾好自身。学生都很好,总让我忆起当年。不知你是否有她的消息,我忧心日甚。盼好。
“姜师。”有人给他开了车门。姜云升肩披着鸦青色的大衣,细瘦青白的玉枝似的指中松松挟着根还未点的烟。笔挺的裤附在他细直的腿上,踩了双军靴,腰间还别了把枪。
他淡漠地瞥了眼凑上来的人,没有客气,利落地钻进车厢内。
摸爬滚打5年,他在上海滩也经历了数不清的明枪暗箭、腥风血雨。好在还是站得住脚了,道上尊他一句“姜师”。军火的生意是不好做的,可他早早就心怀隐忧,总觉得时局会比如今更糟。没同他人说过,加上他老子的身份多少能给他贴些金、行些方便,索性在最鱼龙混杂的沪市暗自做了功夫。踏进这个染缸,姜云升才发觉当年燕大几年时光是可遇不可求。世间太苦,能觅得一隅理想乌托邦实在是太难。
“姜师,”坐在副驾驶的少年回头看他,脸上还有些青涩。但姜云升知道,这个叫刘彰的青年人并非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无害。他在码头亲眼目睹,少年笑着踩断了一个工人的脖颈。他轻轻抬了眼,目光漠然。
“老板请你去丽都。”
姜云升漫不经心点了下头。
姜云升其实厌烦这样的场合,这里一根擦粉的胳膊,那里一条擦粉的大腿,一股股醉醺死人的奇香。外面看这里是繁花似锦灯红酒绿,是温柔乡、销金窟。姜云升却看这玻璃灯塔花岗岩面,全是人血堆起来的污秽。他不由嗤笑自己,身在其中又何必装作不染。
“姜师来了!”男人站起身迎了上来。领着姜云升往一堆漂亮的舞女中间坐。他也不拒绝,似笑非笑,落在卡座里。
两个人你推我磨,不过是为了能从姜云升手上换一批货,便宜点就更好了。
丽都里一派靡靡,姜云升看那人拿起烟枪,不由心里冷笑。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刘彰,念头忽地一转。须知,鸦片膏抽起来是要代价的,而姜云升并不介意换个合眼的合作伙伴。刘彰的眼神却并没落在他老板身上,看向远处一个方向。
姜云升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暗影交错,是个生的一副好皮囊的小少爷,正对着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笑得灿烂。女人背对着姜云升的视线,他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腰身盈盈一握,曲线却好看。两条白生生的长腿在叉开的旗袍里若隐若现。一头乌黑的长卷发,松松落在背后。他暗想,不错,挺好看。
女人不知和那小少爷说了什么,他脸上微微浮出了点委屈。她伸了手,纤细如玉,却用力拍了拍小少爷的肩。姜云升微微蹙了眉。
下一秒,女人转了身。眼尾微翘,双眼皮的皱褶里好像能盛下所有的月光。眉目清冷,微抿的唇却涂了勾人的红。
姜云升突然坐起了身。
一旁抽大烟的男人看了过来,见姜云升脸色莫名,顺着望了过去。然后颇有些心知肚明地笑了,“姜师眼光好啊。那是于贞。”
宇珍、于贞。
姜云升手中的烟烧尽了。
于贞颇为头疼,这位留过洋的小少爷沙一汀也是组织的人。但,她叹了口气。太小了,还傻。她无端想起自己两个好友,有些怀念智商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合衬。她微微皱了眉,脑子里飞快过滤这些天来得到的讯息,试图从中提取出有用的来。不管怎样,对于现在存亡关头的组织来说,一切都可能是破局的关键。
台上还有人在唱着腻人的曲儿,她靠着一旁角落里的柱子有些乏。舞池里多的是男人拥着女伴,狎昵得恶心。有个不长眼的走到她跟前,故作姿态地伸了手,居高临下地试图邀她跳舞。于贞忍耐了自己心里给对方开瓢的冲动,笑得甜蜜。刚准备拒绝,一只冰雕的手出人意料地伸了过来,紧紧揽住于贞的腰,勾住柳枝般的身往怀里带。
于贞错愕地抬头,眼见就要忍不住动手,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瞳孔。
姜云升。
是姜云升。
两个人挨得近,舞池里多的是暧昧的调笑声。姜云升低头就能看见于贞乌黑的发松松地挽着,两瓣抹了口红的唇在光影下显得明艳。他沉声,“你胆子够大啊。这种局势还敢在上海待着。”
于贞悄摸着翻了个不着痕迹的白眼,让姜云升错愕的成熟的美里终于透出点熟悉的不羁,“你以为我想嘛。”
倏地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几年未见,他们身上都有了彼此未曾想过会有的样子。他仙风道骨黑白兼吃,淡漠的风流;她不再大咧疯癫,掩了一身的肆意妄为,换上冷清的诱人。姜云升以前刺她能不能像个姑娘的话,如今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男人走了过来,朝着姜云升笑,“这是......”
姜云升扬了扬眉,搂紧了于贞。于贞瞥了眼他,不觉好笑。作势凑了近,倚进他怀里,上挑的眼尾带出点媚,低喑的声音附在姜云升耳边,“姜师,了不得啊。”姜云升下意识想回话,偏头的刹那,她饱满的红唇像一瓣花轻轻从他下颚拂过。
两个人都愣住了。有些无措。
男人见俩人如此亲昵,哈哈笑起来,念叨了句春宵一刻值千金,就推了二人上了车。
即日,姜师觅得新欢的消息传遍了洋场。
“她在我这里,尚安。知你想发声不愿停,可时局紧张,一切小心为上。还有学生,不可放任自流,唯恐再现讲义费之事。——云升留”
王希圣得知于贞安好松了口气。明白姜云升的劝告,只是他也固执。三人如出一辙的固执,这条道不走到黑绝不会退步。
1929年因又一次的学潮事件,燕大师生竟有40余位被捕。后被屠戮。其中有几位甚至是王希圣的学生,实在痛楚。他写下质问,问这政府问这时命问这天黑。见同辈之死是远远比不得青年之死的悲伤的。少年人才恰恰萌了芽,懂了些道理,就被夺了性命成为这漫长历史中微不足道的一粒砂。
王希圣身体每况愈下,生起了大病。然而,祸不单行。就在他病的眼底青黑之时,因他的那篇文章又一次进了监狱。他早已做好了可能会为不屈服的讽刺付出生命代价的准备,因而他并不慌张也不狼狈。在众多师生的目睹之下,被带了走。
只没想到,他的学生竟然比他预想的还要愤怒。
他看见姚皓月赤红了眼冲上前,却被狠狠殴打,一声一声的闷响,让他心惊胆战。他高声喊道,若有不满尽管冲着他来,学生无辜。于是,他得偿所愿挨了一拳,血腥气从胃传至喉口。
江奈生紧紧跟着人群,王希圣看见他锁紧的眉,握成拳的手。他急急地跟王希圣说,我会想办法,先生。我会想办法。你不要怕。你不要怕。
王希圣突然想笑,他不曾怕过。只是这一片澄澄的赤子之心还是让他红了眼眶。
生何愁,死何哀呢。
唯有青年人的满腔热血才能为这暗无天光的神州照出一点亮来。
姜云升这月并没有收到王希圣的电报。心下不安,唯恐出什么差错,托了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竟是不日处决。他后怕得生出一身冷汗,不再等待,没有细想,直接乘车北上。于贞得知此事抛下了还未稳定的情报站工作,提了箱子,别了枪就跟着姜云升一同去了。
交涉是艰难的。所幸两人皆是风里来火里去、刀尖上舞过棍棒的狠角色。姜云升几年前在北平埋下的暗桩终于没有辜负他的一番心血。枪杆子才是这个世道最大的道理。
王希圣从狱中出来时,已经瘦的皮包骨。颧骨突出,走路都显得蹒跚。他才24岁,就因折磨彻底坏了身子骨。冷冷不得,热热不得。于贞看他这幅模样,眼泪顺着就滴了下来。她亲昵地抚了抚他在病痛中蹙紧的眉头,掖了掖被子。转身走出了房间。
姜云升站在屋外看向灰蒙蒙的天际,抱着臂,烟雾弥漫。
不是不心痛,不是不想责怪他为何不好好顾好自己。
只是。他们三人一路走来,皆明白,他们所执的业虽不同,可都是谈命的勾当。唯有在彼此尚且安好时,珍惜这段偷来的时光。
姜云升和于贞一同走去了天桥,她准备为王希圣买些盆儿糕。看到落日慢慢地沉到山后去,于贞莫名其妙想到了当年王希圣爱吃咸鸭蛋,她呢,为了逗他,非要同他抢最后一颗。王希圣脾气好,不跟她争,说那你吃吧。她打了开,那咸鸭蛋的流心就和今天的落日差不多。
旧日的路,今日又走过。
于贞看到燕大池塘中新添了只天鹅,突然自言自语,“苏联那么冷,会有天鹅吗?”
“也许吧。”身边的姜云升这么说。
到了教师宿舍,两人发现王希圣其实根本不用于贞再帮着买盆儿糕了。
江奈生坐在床边,柜子上是一包熟悉的点心。他眉眼沉静,慢慢地剥橘子,用并不灵活的手,细心地撕白色的经络。王希圣确实喜欢把橘子扒干净,于贞恍惚中想。
事情处理完的第二天,两人就又乘上车,回沪了。来不及诉衷情,聊往事,谈如今。他们只是坐在屋子里,淡淡看着彼此的眉眼,一起抽了根烟。
时光啊,少年的肆意终究被掩进旧日的回忆里。
党组织的现况仍然不好,蒋的几次围追堵截,都让他们愈发艰难。于贞的情报站工作开展的缓慢,但好在还是有所收获。渐渐能够掌握蒋部队的意图。
那个留洋回来的沙一汀也在于贞受了一次重伤之后有了成长,不再依赖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岁的姐姐,而是越发沉稳起来。
姜云升的摊子越铺越大,上海盘根错节的势力,他多多少少都有点联系。看好的刘彰也果不其然,成了这十里洋场的一支新秀。
他们两人并没有过多的干涉对方,也不会问近日的安排打算、对未来所做的准备。只是彼此扶持,多行方便。
姜云升为于贞在他的势力网下留了口,供她使用。于贞也为了姜云升,挡过枪子儿,拔枪杀人。不过是惹了仇家,引来暗杀,多亏于贞敏锐,在千钧一发之际抽了腿间的枪,毫不犹豫按下扳机。
1931年9月18日,日军在东北打响了侵华的第一枪。
姜云升无法再安坐。他少时那些师兄弟们皆在东三省,放不下。他将上海的事情安排好,交给了于贞,托她看顾一段时间。他要将放不下的人带回来。
于贞肃着脸应下了。即使她分身乏术,即使她日夜担心。姜云升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便是为了保护,保护自己、保护朋友、保护他能保护的。她无权阻拦,多年朋友的默契让她只能支持。
但万幸,姜云升只是受了点伤,性命无忧回来了。
于贞到他家交接工作的时候,忍不住调侃,“姜云升,你若是回不来,我都想好了,正好把你的东西拿来用。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姜云升脸色惨白半倚在床头,“你不是给我求过签,说是否极泰来。忘了?更何况,我的东西到死都是我的,你想都别想。”
他顿了顿,“王希圣怎么样?东三省沦陷,北平怕是早晚的事了。”
于贞收了笑,有些疲惫地缩进椅子里,“他电报里都说好。谁知道他那副病歪歪的身子到底怎么样。”
两人安静地坐在房间里,没有再说话。仍由沉默围绕,求得一丝安心。
“姜云升,若我出事。你千万千万。”
“不要管我。”
“你想多了。你的路你自己走。我的路我也自己走。”
“谁都别管谁。”
1933年9月蒋发动第五次围剿。至1934年10月初,中央完全被动。蒋准备发起最后总攻,党的火苗摇摇欲坠,正是最危险的时刻。
那天姜云升和刘彰见完一面后,乘车回了家。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将领口扯了开。刚在沙发上躺下,神游了片刻,只听得后窗一声响。霎时,握枪上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向卧房走去,可等他将门猛地推开,借着月光却看见了一张汗津津的脸。
于贞受伤了。
大腿中了枪伤。满是血,染了素色的旗袍全是红。漂亮纤细的腿上血肉模糊开了个洞。姜云升愣了愣,将人一把从地上抱起,放在床上。
于贞满脸的冷汗,苍白的吓人。眼睛却出奇的亮,像是有火在烧,烧的热烈、烧的炙烫。姜云升顶了顶腮,皱眉看她。转身从卧室的柜子里翻出绷带酒精。他蹲下身,擎住于贞的腿,细细看了看。于贞小口小口喘着气,“给我把匕首。”她说。
姜云升不赞同地皱眉,“先打麻药。”
“不用。”于贞坚决,“快点。”
姜云升叹了口气,从床头拿了把匕首,用打火机烧了刃尖。于贞没等他下手,就自己拿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姜云升的颈,没有细看一刀刺进伤口。她忍得艰难,只感受到冷硬的刃尖在肉里拨动,疼得她太阳穴拼命跳。用力把子弹挖了出来。
床单上已是染了深深浅浅的红。于贞额头上尽是冷汗,疼得有些虚脱,无力倚在姜云升的肩头。“消毒,你帮我。”她轻声在他耳边说。
姜云升看了看外翻的皮肉,拿着消毒水边涂边忍不住说教起她来,“于贞啊。你能不能像个女孩子啊?”
于贞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在燕大的日子。他也是这样说的。只是不同那时他的隐隐嫌弃,这句话里含着姜云升难以察觉的无奈和怜惜。她无端红了眼眶,好在还能借着伤说句痛。她忿忿,没有理姜云升,而是一口咬在他颈侧。
姜云升痛嘶了一声,伸手作势要敲于贞的脑壳,又瞥眼看见不忍直视的枪伤。他顿了顿,拍了拍于贞的发。拿了绷带一圈一圈缠了上去,于贞的腿很细很白,搁在他的掌心还有几不可查的微抖。
“你做什么任务我是不会管的。”姜云升将包扎好的腿放下,没有推开她,“但如果还有下次,别来找我。”
于贞闷闷回了个嗯。松了嘴。姜云升雪绸似的颈窝多了圈惹眼的牙印,微微渗了点粉色的血丝。于贞突觉心虚,轻轻舔了舔。
两人僵住了。
直到眼睛找到眼睛,有化了的薄薄春冰从眸中滴出。唇碰上了唇。鼻尖也厮磨在一起,是火星与火星的碰撞和交织,是仿佛行星抨击那样在爆炸声中发出的光。是势均力敌、是彼此角逐、是怜惜、是不舍,是一切未说出口的话,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眷恋。
一吻,一生。
“姜云升。从我离开这里开始,就当没有认识过我吧。”
“祝我好运。也祝你。”
“中央陷在包围圈里,据情报来看,广州的陈济棠是唯一一个可以破局的关键。他和蒋关系恶劣。如果可以说动他,以蒋妄图一石二鸟的理由请他放中央从粤北通过。死局就可破。”
于贞抬了眼,冷冽地锋芒从眉梢乍现,“唯一的问题是。情报,我们要送出去,送到中央。”
“我去。”沙一汀开了口。
于贞看了眼他,“都要去。我们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是死局,也是我们的死局。各位,做好牺牲的准备了吗?”
“贞姐,”沙一汀跟在于贞身后,寸步不离,“为什么给我这条线路。咱俩换换呗。”
于贞头都没回,“行了。给你什么就去做好了。”
沙一汀突地伸手,拉住了于贞,“于贞!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不就是——”
于贞冷冷看着他,“——就是送死是吧。”
沙一汀红了眼,漂亮的男孩无一处不漂亮,玻璃珠做的眼里泛着水光,看得于贞忍不住微叹。她掰开沙一汀的指节,“可一定要有人走这条路。难道要让你去吗?或是张毅成?”
她忽地笑了,笑得像是一朵盛开的荼靡,艳极。“沙一汀。好好加油吧。你要成长的还有太多。组织需要更坚定更无畏更聪慧的你。”
说完,她伸手拍了拍沙一汀的肩,转身大步离开,穿着旗袍的身影此刻却多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还是那个肆意张扬的杨宇珍。
消息到底是送出去了。沙一汀流了满面的泪,不负所托,将这救命稻草从层层包围中递了出去。但这背后的代价,太过惨烈。有同志被当场击毙,更多的是被捕。情报的交易,当然不止他们,军统也有自己的路子。
可于贞算尽了机关。她聪慧又冷静,从来不会胆怯,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因此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她赢得漂亮、赢得精彩。即使,是为此付出生命。
沙一汀想起于贞在大钊先生死后说的话。她拿了瓶洋酒,一半自己干了,一半倒在地上。遥遥敬了月亮。
“先生。共产主义必将胜利。学生,铭记于心。”
于贞是炙烈的、是浪漫的。她为了理想生,也为了理想而死。有遗憾吗?可能吧。但她绝不后悔。她是不愿被捕的,皆因不想受那些刑。倒不是怕痛,而是怕自己是旁人的软肋。所以她没有犹豫,身中数枪后,纵身一跃,跳进了黄浦江。
若是能像她读的童话故事里化成泡沫就好了。她想。
该有多美呢。
姜云升知道这事,已经是第二天。他打翻了桌面上的酒,连手中的烟也挟不住落在了地上。话说不出口,只觉得灵魂都抽离了。关在房间里抽了一地的烟头,在出门时,才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只是脸色青白,像飘在空中的鬼。转身带了人去码头,招了所有的船夫,吩咐下去,捞。给他捞。
捞什么。他也没说。只披着大衣站在哪里,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塑。
洋场传,姜师发了疯,不知要在江里找什么。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都见过姜师发疯是谁都不会给面子的,说开枪崩了就崩了。
捞了两天两夜,船上都堆满了垃圾,也没捞出姜云升想要的。他才回过神,清醒了过来。疲累地挥手作了罢。
就这样吧。
他给王希圣发了封电报,只有寥寥四字。
“她已牺牲。”
王希圣得知的那天,像是突然被狐鬼吸了精气神。当晚就咳嗽不止,生起病来。他枯坐在桌前半宿,提笔只写了一行。多的就写不出了。
“1934年10月3日。我的挚友,离开了。是为了她追求的那个平等的未来。”
夜色浓浓,他浸在暗中没有开灯。想起于贞的笑。那么的明艳,那么的漂亮。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忒大的手劲,想起一起去听的戏,想起那天她从背后勾住他的脖子、撑起的那把伞和淅淅沥沥的雨。
回忆成了刀匕,将人生生凌迟,空余一副记忆的骨架。
第二日,江奈生一如往常来找他,推门就看见他枯槁的面容。有些惊诧不安。他说不出任何解释。摆了摆手让江奈生暂且出去,他犹豫了会儿,放下手中的油纸包就离开了。
盆儿糕。盆儿糕。
王希圣终于掩面而泣。
去日难追。去日难追啊。
4.
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军全面侵华战争正式拉开序幕。中国艰难的八年抗战从此开始。全国上下、万众一心的联合终于将要到来。
北平沦陷。燕大、清华、南开三校联合,势要存文明之种,燃求学之光。有识之士辗转多地自北平到长沙,又因战火的绵延,终至昆明。那片红色的土地上,建起了中国近代最好的学校——西南联大。
姜云升给王希圣发的最后一封电报上笑说,“兜兜转转,没想到是你替我回了家。”
昆明的天气和北平相差太大,湿润温暖。王希圣反而不适应,生了场大病。江奈生也留校做了老师教历史。他见王希圣病的青白的颊边硬生生多出两团突兀的红,找了当地的阿婆,讨了碗辣椒水。
王希圣一碗下肚,喷嚏连着喷嚏,出尽了洋相。江奈生忍笑忍得艰难,却被王希圣瞪了一眼,憋了回去。
两人相偕已经过了五年之久了。很多话不必说就能意会对方的意思。只是这些年,王希圣大病小病总是不断,身子骨虚,江奈生时常害怕他哪天一病不起,所以总盯着人,生怕哪里冷了哪里热了。
1938年5月4日,西南联大正式授课了。这边雨水丰沛,他们搭建的茅草屋不禁淋,转眼就是一群落汤鸡。江奈担心王希圣不小心淋了雨会生病,索性找了梅校长,商量着把屋顶换了。没让王希圣知晓,他兀自一人把自己从小戴到大的一块长命锁拿去换了钱。
屋顶换成了铁皮的,每逢下雨,如雷贯耳。江奈生拿剩下的钱买了好几只鸡还有辆自行车,安安稳稳和王希圣在这片红土绿树中教书过生活。
彼时上海、南京、青岛沦陷,全中国陷入暗无天日的战争之中。
安静的日子没有过上几天,10月日军就打了过来。西南联大的师生们顶着炮火躲在山坡上上课,分秒必争。先生们扯着嗓子在背景轰轰的声音里将知识传递。不久,前线告急,老师无奈把自己的儿女送去前线参战。添置教材、修葺校区、补充物资,没有一处不要钱财。
而驻滇省的国军部队,竟开始对西南联大进行施压。政治总不是美好的,而是残酷、无情。很多先生开始改变对政府的态度,逐渐偏向赤色的旗帜。
学生也慢慢成长,有了各自的追求和偏向,正如当年的王希圣他们三人。他给学生们讲过共产、讲过大钊先生、讲过艰难的长征岁月、也讲了他的好友。学生们都是些调皮热闹的青年人,不像王希圣已经34岁了。他常看着这群孩子,仿佛是早晨初升的太阳。不免高兴。
40年的除夕,学生们央着要去王希圣家一起过。江奈生替他应了下来。一切从简,江奈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些糕点,做年夜饭的添头。学生们抢着做菜,王希圣无奈就随他们去了。唯独一点,味道还不如于贞包的饺子。
但也算是过了个好年。
昆明陷入苦战,联大的师生面临随时可能发生的轰炸,都做了可能受伤的准备。江奈生在一次轰炸中为了保护珍贵的文书,被流弹击中了小腿。好在没有大碍,身体健壮很快就恢复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王希圣在江奈生好全后,便一病不起。
昆明湿热,药材短缺,王希圣每日卧在床上,睡很久。
有天醒的早,就和江奈生聊起了天。他说,“这病可不是我想得的。”
江奈生笑,“哪有人想得病的。你这不是说废话。”
“哎。”王希圣叹气,“你别怪我就好了。”
江奈生有些沉默,扶了扶眼镜,眼圈渐红了,“我早知有这么一天。”
“是啊。”王希圣笑了,“29年那年本就活不了的。硬是偷了这么多年。”
“你要好好的。”他对江奈生说。“等着看中国复兴那日。”
“嗯。”江奈生点头应下了。
没过多久的某天,王希圣就合上眼,睡了。
江奈生也没有很失态,而是收拾了行囊,整理了一切,带着王希圣留下还没发表的文章,和一部分学生们来了延安。
那晚,延安下了场久违的雨。土窑窗外落雨有声,江奈生就着煤油灯,提笔开始翻看王希圣的手稿,一点一点整理起来。
5.
1945年抗日战争终于结束。中国人民长达半个世纪的挣扎和痛苦终于快要迎来光明。
日本宣布投降那日,燕京大学的路上多了一人。他穿着一袭苍青的大衣,闲庭漫步于本就熟悉的一草一木之中。鬓间已有了华发。
是姜云升。
燕京大学没什么大变化,和1919年的模样也相差无几。往日时光历历在目,三人同行恍如昨日。
他走进了三人常待的那间教室,只站定了,久久未动。
【“你别好端端发疯。”
“你在不理她,盆儿糕就别想吃了。”
......
“你去哪?”
“我老头子找我。”
......】
姜云升不知想到什么,转身离开了。去了那家他常请王希圣和于贞看戏的那家戏园。倒是还在,仍然有伙计在里面忙碌。他不免有些想笑,真是,物是人非。
坐了下来,点了壶酒,一个人满上。
当年他们说总有人能找到。如今,并未食言。都找到了。
姜云升哼得不成调子,还是能隐约听见那句“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他想,他们还是得偿所愿了。
喝完这壶酒,姜云升施施然起了身,走了。他是不在意谁当这掌权者的,踏进俗世,也不过道长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他毕竟是个道士,信仰追求他已经有了。当年拜过的祖师爷可是真给他面子,死里逃生这么多次,他也该去还愿了。只一条,他挺恼火,算什么都挺准的他,唯独算于贞失了手。
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竟是皆反,孽债孽债。
后记:
江奈生整理的手稿,不日将要出版。
王希圣没有给这些文集起个名字。江奈生苦思冥想了很久,最后递给了出版社五个大字。
——致英雄主义
样本拿到手的时候,江奈生迫不及待翻开来看。
映入眼帘的扉页,就是一张黑白的照片。
那是18岁的王希圣、18岁的于贞、18岁的姜云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