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江流月枕山河 番外一
【仲夏深】
那是乾安四年的初夏,乐无异和闻人羽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多年之后,当年少时的记忆逐渐模糊,往事慢慢变得如同隔着雨雾一般看不清楚,但那个初夏沉沉的槐荫与艳丽的榴花,却在重重的雨幕后一日比一日清晰。
孩子是在她丈夫双亲的宅子里产下的,是个女孩。满月之后,李朝的天子与太尉就亲临府邸探望,天子自然是夏夷则,太尉则是沈夜。
回鹘平定后,夏夷则利落地给沈夜升了职加了爵。从此,满朝官员皆知李太尉圣宠优渥,一些眼酸的,也免不了在背后闲言碎语,说些不堪入耳的话。
因为乐绍成与官场已少有往来,因此夏夷则去看望孩子的时候十分低调。但他毕竟是当今圣上,乐绍成夫妇俩行事谨慎,自然不会...
【仲夏深】
那是乾安四年的初夏,乐无异和闻人羽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多年之后,当年少时的记忆逐渐模糊,往事慢慢变得如同隔着雨雾一般看不清楚,但那个初夏沉沉的槐荫与艳丽的榴花,却在重重的雨幕后一日比一日清晰。
孩子是在她丈夫双亲的宅子里产下的,是个女孩。满月之后,李朝的天子与太尉就亲临府邸探望,天子自然是夏夷则,太尉则是沈夜。
回鹘平定后,夏夷则利落地给沈夜升了职加了爵。从此,满朝官员皆知李太尉圣宠优渥,一些眼酸的,也免不了在背后闲言碎语,说些不堪入耳的话。
因为乐绍成与官场已少有往来,因此夏夷则去看望孩子的时候十分低调。但他毕竟是当今圣上,乐绍成夫妇俩行事谨慎,自然不会怠慢。傅清姣拿出当家主母的魄力,指挥阖府上下的佣人们在接待上颇费了一份工夫。等到夏夷则到的时候,只觉府上的两位长者谦而不卑,下人们机灵而稳重,整个定国公府安宁而恭肃,气氛被主人拿捏得恰到好处。
乐绍成看见夏夷则的时候,禁不住一愣,花了些功夫才将这位昔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与当今的帝王联系起来。乐无异倒还是一如往昔,看见夏夷则高兴地不得了,又看见沈夜,咂了咂舌收敛了形状,规规矩矩地向他太师父问了好。
闻人羽毕竟习武,身体底子好,经过一个月的修养,元气也恢复了七七八八。此刻站在乐无异身边,一身桂色广袖对襟襦裙,环佩低垂,发髻高挽,臂上披帛如烟,腰间玉饰温软,聘聘婷婷,袅袅娜娜。
夏夷则看见这样的闻人羽,差点没认出来。乐无异看见他吃惊的模样,笑得更加开心,得意道:“夷则是不是也大吃一惊?想不到我们家闻人也有这样一面吧?”
“确实是……没有想到。”夏夷则点头。
闻人羽满脸通红,使劲儿地攥着手里的袖子,埋怨道:“穿这个麻烦得很,一不小心就容易绊倒……”
乐无异听了,忙安慰:“没事没事,咱们一会儿就去换了。”
乐绍成夫妇只与夏沈两人略做寒暄,便离了场将时间留给了他们。乐无异见父母不在了,更加轻松,献宝似的要带夏夷则他们去看他的女儿,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道:“小丫头正在睡觉,也不好抱她出来给你们瞧瞧,只能劳你们跟我远走一道了。那小家伙,弄醒了她哭起来可要人命,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就闻人能治住她……”
夏夷则跟在后面,听了直笑,偶尔撇过头看向身边的沈夜,只见那人面上虽然沉静,可嘴角的弧度却异常温和,一派少见的温柔模样。
穿过几进几出的院落,众人终于到了新生儿的卧房,奶娘早早就在屋外候着,见他们过来了便提前打开卧房的大门候着。
乐无异蹑手蹑脚地领着众人进了屋子,新生儿的小床就落在窗边,初夏午前的阳光正好,从明净的窗棂外撒入,映得一室明亮而温暖。
小家伙粉粉嫩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床里呼呼大睡,口水流得到处都是。乐无异把小婴儿看了又看,觉得这小家伙毫无女儿姿态的睡相显然是得了他的真传,不禁有些忧愁,将来可要怎么办才好。
闻人羽见女儿的口水有泛滥成灾的趋势,便抽出自己的手绢给她小心擦拭。或许是小婴儿睡得有些浅,这边还没擦几下,那厢就突然扭了扭,熏熏然睁开了眼,闻人羽还没怎么样,一旁的乐无异倒是先跳了脚:“完了完了,醒了醒了,闻人赶紧想办法!”
闻人羽白了乐无异一眼,将小婴儿抱起来搂在怀里哄着,小婴儿或许是认出了自己的娘亲,倒也没哭,无比惬意地窝在闻人羽怀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把玩着娘亲垂下的鬓发。
乐无异见女儿没哭,不禁大舒一口气,也凑上去左捏右捏,像把玩着一个团子。
夏夷则站在一边,含笑问道:“小姑娘可娶了名字?”
这一问,勾起了乐无异的苦恼事情,懊丧道:“我爹娘为了名字的事情都争了一个月了,到现在都还没定下来,我和闻人就先取了个乳名叫着。”
“不知乳名是?”
“珺娘。”
“这……”夏夷则听了这个叫法,不知道为什么联想到了闻人羽昔日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样子。
实在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个乳名,挺好。”夏夷则表达了自己的赞赏,脑中奇怪的联想似乎更加丰富了。
小珺娘涂了闻人羽一身的口水,然后开始把娘亲的头发往嘴里送,吧嗒吧嗒地嚼起来。乐无异瞧见了赶紧上前拯救妻子的头发,结果小姑娘不乐意,嘴巴一撇,眼见就要哭出来,吓得乐无异又跳到一边,再也不敢去扯头发了。
夏夷则看着这一家三口热闹的互动,似乎也被那天伦之乐所感染,只觉得心脏被某种柔软的情绪填满,稍稍一碰,无限的温情就要流溢出来。他取下腰间的环形碧玉,郑重地放到珺娘的被褥里,对乐无异和闻人羽两人说道:“来得匆忙,未及准备,我这里只有一块娘亲留给我的护身翡翠,现在送给小姑娘,望她平安长大。”
那是一块帝女翡翠,本是红珊为掩盖夏夷则身上的妖气而系在他身上的。这么多年来,夏夷则日夜带着它,走过很多地方,遇到过很多危险,却从未有一刻令翡翠离身。
乐无异大概知道那翡翠对夏夷则而言非比寻常,便急忙摆了摆手:“这东西既然是你娘亲留下来的,就不要给珺娘了,回头留给你自己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被闻人羽暗中使劲儿掐了一下,乐无异疼得抽了一口气,剩下的“孩子”两字被他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闻人羽止住乐无异后,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说道:“夷则,留给你自己,你自己留着吧,这太贵重了!”
夏夷则摇了摇头,目光温柔:“我已经用不上了,留给珺娘,正好……你们的孩子,以后便也是我的孩子。”
闻人羽见夏夷则坚持,也就不再推辞,只是末了忍不住瞪了乐无异一眼。乐无异看着妻子埋怨的目光,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那里出了岔子。
这边夏夷则送完了礼,转身看向另一边的沈夜,说道:“阿夜,你的礼物呢?该拿出来了吧?”
沈夜听了那话,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不自然,然后十分抗拒地,一步一步挪到小珺娘身边,把一个包袱递给了一边站着的乐无异。
乐无异恭恭敬敬地接过他太师父的礼物,打开一看,竟是个绒布缝的兔子。
“这……”沈夜咳嗽了一下,视线落在窗外,淡淡道:“这是我……拜托殿中省的掌事姑姑缝制的,且做个玩物与珺娘解闷……”
“哈哈,太师父的兔子送得真及时,前两天我还在和闻人商量,给丫头做些什么玩耍呢!”
“不是我的兔子……”沈夜额头挑了挑,纠正道:“是掌事姑姑的兔子。”
“知道知道,总之是太师父送的兔子对了吧?”乐无异笑得一脸无害。
沈夜语塞,干脆不再说话。
送完了礼,夏夷则又与两个好友闲聊了许久,直到下午,这才摆驾悠悠回宫。
回去的路上,沈夜与夏夷则同乘一车,不发一言,气氛低沉得厉害。
夏夷则轻轻握住沈夜的手,唤道:“阿夜?”
沈夜没有回应,夏夷则又唤了几声,见沈夜仍无反应,便气场全开,一路上耳厮鬓磨,旁敲侧击,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沈夜被他弄得不厌其烦,气喘吁吁地趴在对方肩头,一边平复着自己燥热的呼吸,一边沉沉道:“你没有孩子……”
“果然是这个问题……”夏夷则亲了亲沈夜的鬓角,苦笑道:“不是说好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吗?”
沈夜想起乐府里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终是摇了摇头,叹道:“不行的,不仅仅是储位继承,在情感上,你也需要有个自己的孩子……”
夏夷则扶起沈夜,认真地看着对方的双眼,突然狡黠一笑,改了自称:“说起来,四海之民皆是朕的臣子,你还怕朕没有孩子?”
“……”
这样的诡辩听起来似乎也很有道理的样子,沈夜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阿夜……”夏夷则柔柔地搂住对方,将脸埋在对方的肩窝,嗅着对方发间的味道,低声道:“世人大多以血脉维系父子兄弟之情,可那样,是不是太狭隘?无异与我并非同胞兄弟,但我愿待之如手足;珺娘虽非我亲生骨血,但我视之为亲女。我对他们的感情,并不会因为没有血缘的联系而有半点不同,阿夜又何必执着于此?更何况,即便是亲生手足,又待如何?想想我那两个兄长,还有那个……我那个父亲……”
夏夷则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沈夜的表情一痛,似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记忆里那个将他兄妹送入矩木的人,冰冷得像是冬夜的石阶。
“倒是我错了……”沈夜被夏夷则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啊……是阿夜钻了牛角尖……”夏夷则搂着沈夜,与他依偎在一起:“朕是天下之主,天下的儿女父母,兄弟手足,都是朕的儿女父母,兄弟手足。朕得穷一生心力,为他们开一个太平盛世……”
“那便是天下大同了吧?”沈夜想象着夏夷则口中的太平。
“是啊,天下大同。”夏夷则闭上眼睛:“圣人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后面的两句,阿夜还记得是什么吗?”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沈夜念了出来,然后发现自己又跳进了一个坑。
“正是如此……”夏夷则笑了起来:“圣人都这么说了,阿夜还执着于血缘亲疏么?”
“你倒是牙尖嘴利……”沈夜微微地瞪了夏夷则一眼,脸上的神情,已是一片释然。
“我的牙嘴是否尖利,阿夜还不清楚么?”夏夷则笑着,一口咬住沈夜的耳垂。
两人的呼吸渐渐加深,马车里风光旖旎。
车外,初夏的阳光正好。
纷纷红紫已成尘
布谷声中夏令新
夹路桑麻行不尽
始知身是太平人
千江流月枕山河(六七)
六七
乾安四年的春天,当夜色和大雾一起褪去的时候,苍茫的阴山之下,是无数回鹘人无人收敛的尸体,战场上残破的旌旗早已被血色染透,失去主人的马匹三三两两地立在死尸之间。
至此,李朝与回鹘将近两百年的恩恩怨怨,终于随着乌介的败逃而彻底结束。
在这场战争中,领兵奇袭回鹘东营的田谋立下了足以让他恢复自己家业的勋荣,而率领大军在随后跟进截断回鹘退路的刘免,更是名扬天下。
沈夜在迎回太和公主之后,便立即以偃甲鸟通知了夏夷则,一日之后,鸟儿便送来了回信。
那偃甲鸟立在窗棂之上,歪着小小的脑袋,用沈夜熟悉的那个声音说道:辛苦阿夜了,如今西北抵定,又适逢春日晴好,阿夜与姑姑沿途观花,...
六七
乾安四年的春天,当夜色和大雾一起褪去的时候,苍茫的阴山之下,是无数回鹘人无人收敛的尸体,战场上残破的旌旗早已被血色染透,失去主人的马匹三三两两地立在死尸之间。
至此,李朝与回鹘将近两百年的恩恩怨怨,终于随着乌介的败逃而彻底结束。
在这场战争中,领兵奇袭回鹘东营的田谋立下了足以让他恢复自己家业的勋荣,而率领大军在随后跟进截断回鹘退路的刘免,更是名扬天下。
沈夜在迎回太和公主之后,便立即以偃甲鸟通知了夏夷则,一日之后,鸟儿便送来了回信。
那偃甲鸟立在窗棂之上,歪着小小的脑袋,用沈夜熟悉的那个声音说道:辛苦阿夜了,如今西北抵定,又适逢春日晴好,阿夜与姑姑沿途观花,可缓缓归矣。
沈夜听了那话,一声嗤笑,当即找来从衣青,让她安排公主归京事宜,从衣青有些吃惊,纳闷道:“这么急?”
“嗯。”沈夜点点头,看着蹲在窗边的鸟儿:“某人催得紧,不急不行了。”
于是,就在李朝与回鹘大战结束后的第三日,沈夜便带着金吾卫,护送着太和公主在外飘摇了二十余年的鸾驾,遥遥地朝着长安出发。
公主的鸾驾出发之前,田谋率领千余人的边军送行,面色黝黑的年轻人先是对着太和公主行了大礼,然后便对着沈夜,郑重地一拜——边塞从来不缺能打仗的人,可他面前的这位金吾卫将军,却偏偏将最后攻破回鹘东营的奇功给了他,田谋知道这里面的分量:“李将军对我田氏一族大恩,田谋万死难报,日后将军若有所需,田氏满门悉凭差遣。”
沈夜伸出手扶起了他,轻轻地笑了笑:“田将军说笑了,这都是陛下的旨意,李某怎敢居功。”
听了这话,田谋忍不住朝着长安的方向望去。
他本来是有怨言的。
他的父兄死得太冤太惨,他一家三百余人的仇恨也太过沉重,他期待这个时刻已经太久。当初回鹘初至阴山的时候,他就极力言战,力求用一场胜利重振家门,结果被当今天子下旨训斥。
此后,他本以为自己再无机会的,毕竟他已经见怒于天子,大概这一生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却没有想到,在最后的一刻,远在长安的天子竟然忽略了他先前的作为,给了他渴求已久的机会。
想到此处,田谋最终对着长安跪了下来,深深叩首。
幽幽的羌笛声响起,回荡在阴山之下,久久不散,太和公主的鸾驾缓缓启程,沈夜骑马跟在公主鸾驾边,最后望了一眼北方的天空。
那里一片空寂。
可是草原和大漠永远不会得来真正的空寂,随着回鹘覆亡而来的权利真空终究会被填补,就像当年回鹘填补崩溃的突厥,而突厥则填补了败走的柔然一样。
回去的路上,从衣青赶着马匹凑到沈夜旁边,感慨道:”没想到陛下心胸这么开阔,一点也不在意田将军的黑历史。“
”咳咳……“沈夜一本正经地摇头:”其实他根本就不记得田将军是谁……“
”啊?“从衣青纳闷了,刚才不是说是陛下起用田谋的,怎么会不记得了呢……摇了摇头,从衣青便不去想这个事情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乾安四年的夏初,阔别长安二十余年的太和公主回到了长安,那一日的长安,热闹得如同公主出嫁的那一年。
雪甲银胄的神策军奉天子之命,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列队迎接,太常寺用于天子的最高仪仗以及满朝文武宗亲,均领帝命候立在长安城东侧的春明门之外。
这样超乎寻常的规格,是李朝开国以来众多公主间少有的尊荣,鸾驾内的太和听着车外震天的喧嚣,只觉得恍如隔世。
许久之后,鸾驾停了下来,太和看见青绛掀开了车帘,对她说:“殿下,到春明门了。”
稳了稳心绪,太和扶着青绛下了车,眼前高大巍峨的城楼以及楼下令人眼花缭乱的朱紫华服,让她怔在了原地,半天没有动。
“殿下。”有人在一旁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太和闻声望去,原来是沈夜。
“李将军……”太和苦笑了一下,收起心神,抬步朝城门走去。
春明门之下,一身冕服的夏夷则负手而立,远远地看着沈夜与太和。
在离天子五步之遥的位置上,太和弯下腰,深深地对着夏夷则行了叩拜之礼,沈夜也随之跪下。夏夷则有些急促地向前跨了三步,将太和与沈夜依次扶了起来。
眼前的两人,一人是他零落的亲人,一人是他唯一的爱人,合在一起,便是不输于整个江山的天下。
“姑姑……”夏夷则望着两鬓斑白的太和:“您还记得夷则么?”
太和似乎有些诧异于天子对她的称呼,抬头看了夏夷则许久。
“您不记得了么?”夏夷则再次问道。
“怎么会……”太和摇了摇头,红了眼眶:“昭懿皇后的孩子,也这么大了。”
昭懿皇后便是圣元帝时的淑妃,夏夷则的生母,夷则继位后,追谥为昭懿皇后。
“姑姑……”夏夷则朝着太和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跟夷则回家吧。”
“嗯嗯……”只是一瞬间,太和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那一声一声的姑姑,实在是叫得太过温暖,终生没有子嗣的她,在此时似乎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后辈。
太和抬起衣袖,掩住了自己垂泪的双眼,等到情绪平复,她努力对着夏夷则笑了笑,将自己的右手放进了夏夷则的手心。
夏夷则轻轻地握住了她,牵着她往长安城内走去。
转身的刹那,夏夷则望了沈夜一眼,沈夜站在众人之中,了然地笑了笑,示意对方安心,在他的身后,长安初夏净如琉璃的阳光,安然流转。
他们的结局
败逃的乌介死于三年之后,狼狈逃窜的他被自己的部下所杀。
回到长安的太和被夏夷则加封为定安大长公主,此后也经历了一些波折,但终究得到了一个安详的晚年。
先帝的幼女宪明公主,最终下嫁于李庄,乾安十年,李庄和李泰因争夺储位反目,终被夏夷则双双放弃,乾安十二年,宪明产子后,与李庄的夫妻之路也走到了尽头,之后宪明郁郁而终,李庄被夏夷则贬谪流放,其子被接入大明宫,由夏夷则亲自抚养。
薛翎在泽泸之乱中孤身分化各个军镇,居功至伟,却也因此失去了一目,此后回到长安,出入凤池,终成一代名相,官至中书令。
苏河在工部兢兢业业,终生未娶。官至工部侍郎,乾安十五年后,河水频繁改道,致使中原生灵涂炭,苏河自请离开长安前往治水,十五载未归,终使河水平伏,此后百年间未曾为患,苏河因此被中原百姓感念,成为武宗一朝最为百姓敬重的官员,此后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但百姓为其建造的祠堂香火,始终不曾断绝。
曲怀石,官至刑部尚书,一生判案无数,却未有偏颇,后世对其评价很高,留下了许多断案轶事,被文人写入话本传唱。
从衣青,最后嫁给了太史居的司天少监白泽,乾安九年,与白泽双双隐逸,一说夫妻二人求仙问道去了,一说因白泽泄露天机,为天将所擒,从衣青追寻而去……事实如何,终不得知。
武灼衣,最终官至神策军中尉,与田谋并称武宗一朝的武将双壁,两人镇守李朝边境,威名之下,诸夷不敢犯境,令李朝边境泰宁,往来商旅络绎不绝。
武敏,李朝唯一的女相,官至中书侍郎,后世赞誉极高,但一生为武宗所忌。
黄荣轩,是武宗灭佛中的肱骨之臣,截止到乾安六年,天下四十岁以下的僧尼全部还俗,佛寺仅余东西二都四所,寺院金银铜交付盐铁使铸钱,铁则交付本州为农器,天下共拆寺庙四千六百余所,招提寺兰若四万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余人,收缴寺院土地数千万顷,奴婢十五万人,黄荣轩功勋卓著,但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为陈州淮阳的一位武僧所刺,英年早逝。
乐无异和闻人羽,育有一子一女,终生顺遂,无疾而终。
最后是李德裕和武宗,他们的故事,开篇即已言明。
完
呼,终于写完了,啊,轻松了……
本来还想谢谢沈夜生病的事情的,不过过了年心情好不想开虐了所以就跳过不写了,可能番外里会提到吧……
其实还有很多未尽之笔,后来想想就这样结束也挺好的,未尽的地方就留在那里好了……
番外一定是有的,大概会放在本子里吧……
哦哦,对了打算出千江的本子来着……没出过没经验好忐忑
谢谢一直追文的小伙伴,这么长的一个坑,没有你们看的话,我肯定坚持不下来写到这里的……
这半年来每天晚上更文,早上就起来迫不及待地刷Lofter,看大家的留言,因为这个都不赖床了,看着看着就清醒了
啊。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有些感慨
最后求评求评,打滚撒泼卖萌求评
以上
谢谢!
千江流月枕山河(六四)
六四
乾安三年末,沙陀纳吉错覆亡。
受降城外的普通回鹘人原本就流离失所,被瘟疫和饥饿折磨,如今听闻了幽州城下的战事,便更加惊恐不安,沈夜就是在此时走了接下来的一步棋,授意刘免分化诱降阴山之下的回鹘部族。
在刘免的诱降下,末思部出现了大量擅自南投的回鹘人,而末思自己,也在一声长叹后率部正式归降。
归降后的末思接受了李朝的赐名,改名李思忠,授衔右金吾卫大将军,封怀化郡王。
至此,南下的回鹘就只剩下了乌介之部。
乌介原本仗着手中的兵力和太和公主,向李朝要粮要地,地虽然没要来,可好歹要来了粮食,可自从末思归降之后,乌介发现连粮食也要不来了。...
六四
乾安三年末,沙陀纳吉错覆亡。
受降城外的普通回鹘人原本就流离失所,被瘟疫和饥饿折磨,如今听闻了幽州城下的战事,便更加惊恐不安,沈夜就是在此时走了接下来的一步棋,授意刘免分化诱降阴山之下的回鹘部族。
在刘免的诱降下,末思部出现了大量擅自南投的回鹘人,而末思自己,也在一声长叹后率部正式归降。
归降后的末思接受了李朝的赐名,改名李思忠,授衔右金吾卫大将军,封怀化郡王。
至此,南下的回鹘就只剩下了乌介之部。
乌介原本仗着手中的兵力和太和公主,向李朝要粮要地,地虽然没要来,可好歹要来了粮食,可自从末思归降之后,乌介发现连粮食也要不来了。
与此同时,夏夷则也在集结泽泸的军队开往北疆,乌介已经算是一只困兽。
刘免在河东军力布置完毕后,就提出了攻打乌介的计划,却被沈夜阻止,沈夜让刘免以河东节度使之威名,给乌介送去了一封私人信函。
信函的措辞非常不屑,而内容则是命乌介要么返回北海,和句录莫河决一死战,要么就派自己的儿子入京,给李朝天子当侍卫,而他自己也好备好礼品来长安朝见天子。
乌介自然被这封私函气得不轻,他无法攻破阴山之下的振武和受降城,便率领十万回鹘人肆虐了振武天德两军之间的其他胡人部落,抢夺人口和牛羊,然后翻山越岭,闯入大同川,导致杂居在河东的戎狄各族损失惨重,被劫掠的牛羊牲口以数十万计,至于弱小的党项和吐谷浑各部,因无力抵抗乌介,只好拖家带口逃入深山。
乾安四年的春天,北疆在乌介的铁蹄下一片糜烂。约莫着乌介引的众怒也差不多了,沈夜终于向等待已久的刘免示意,可以准备最后的决战了。
决战的消息一出,根本不用李朝的号召,吐谷浑的骑兵严阵以待,弱小的党项也抽出了弯刀,改名李思忠的末思也带了六千骑兵应战,室韦的酋长为了洗刷丧妻的耻辱也迅速集结到了李朝的旗下,连远在乌介侧后方的奚人和契丹,也斩杀了回鹘八百名监使,遥遥等待着李朝出征的号角。
在沈夜纵横捭阖的布局之下,乌介的头颅已经高悬在北方广阔的苍穹下,只等最后的勇士去将其斩下,立下千秋功业与不世荣勋,自此永载史册,名垂千古。
所有的人都以为那个完成最后一击的人,必然是沈夜,也应该是沈夜。
而沈夜却在大事抵定的最后时刻,从高层的决策中抽身而出,不再参与北疆诸事。
大战前夕,卸下重担的沈夜反而变得悠闲,现在唯一令他挂怀的事情,便是太和公主的下落。从衣青每到入夜都会在沈夜的授意下领精锐探查回鹘大营,终于在半个月后带回了太和公主营帐的准确位置。
万事俱备,如今,只欠一个雾色弥漫的夜晚。
恰是在此时,安居振武城的沈夜接到下属的报告:一位奇人自荐而来,称可助李朝打败回鹘。
“是么?”沈夜轻笑,最近赶来襄助李朝的奇人异士如过江之鲫,也不知道这位奇人又有什么本领,竟能让下属通传到他这里。
沈夜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出屋子,从衣青守在屋外,一见沈夜,便神色紧张地跑过来跟在他身边。
远处的城楼上,两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影一高一低,安然站在众人之间,近百人的城楼守兵将那两人团团围住,如临大敌。
“那两人怎么了?竟将你们吓成这个样子?”沈夜看着从衣青紧张的样子问道。
从衣青非常认真地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看大家都很紧张,就跟着紧张了……”
“额……”沈夜扶额。
走近之后,人墙逐渐分开,沈夜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不禁玩味地抬起嘴角,轻笑了一下。
对面的两人看到沈夜,皆是满脸惊骇,其中一人捂着自己的嘴,惊呼了一声“沈夜!”,而另一个人则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指着沈夜结结巴巴道:“太太太——太师父!”
来人正是乐无异和闻人羽。
“谢衣之徒,好久不见。”沈夜轻轻一笑。
乐无异见了那个笑容,拉着闻人羽连退几步,像是被吓着了一样。
这时,旁边的一位守兵上前汇报:“将军,这两人乘巨鸟而来,不知深浅,我等不敢擅动,故将二人围困在此。”
“那两人岂是你们能困住的?”沈夜笑了笑,视线落在满脸戒备的闻人羽身上:“你这样子,怕是已有七月身孕了吧?”
闻人羽护着自己的腹部,又退了两步,乐无异伸出两只胳膊将闻人护在自己的身后,依旧磕磕巴巴道:“太太太师父,你你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看你娘子怀孕辛苦,不宜久站,就想问问你们是否要随我进屋歇息一下。”
“额……太师父……”乐无异挠了挠头:“您还是另给我们一个房间吧……阿羽肚里的孩子还小,不禁吓的……”
“呵……”沈夜丢下一个语气词后就转身回去了,留下乐无异在那轻呵里面半天出不来,对闻人羽哭丧道:“这是不是闹鬼了?”
闻人羽一脸凝重:“没想到你那么怕沈夜……”
“这也不怪我……”乐无异委屈地低下头:“你想太师父是多难搞的人啊……”
闻人羽摇了摇头,拎着乐无异跟着沈夜身边的一个青衣姑娘往住处去了。
安顿好之后,乐无异当即拿出了他最新改制的偃甲鸟,一通狼嚎之后让鸟儿飞去长安找夏夷则去了。
一昼夜后的下午,沈夜窝在椅子里在窗下看书,从衣青蹑手蹑脚进了屋,开口道:“将军,你家徒孙和孙媳妇想见您,正在门外等着呢。”
沈夜合起书,有些好笑:“什么徒孙孙媳妇的,你这是跟着谁叫的?”
“唉?不是吗?”从衣青挠头:“可昨天那位公子叫将军太师父,您也没反对啊?”
说得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沈夜竟无法反驳,便摆了摆手:“你叫他们进来吧……”
乐无异拉着大肚子的闻人羽,进了屋子有些手足无措,尴尬地站在一边,沈夜挑起眉:“那边有椅子,干站着做什么?”
“哦哦……”乐无异拉着媳妇儿坐到一边,看着沈夜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乐无异不开口,沈夜便也不开口,房中一时陷入沉默,气氛似乎更尴尬了。
结果还是闻人羽率先打破僵局,开口道:“昨天……我们传信给夷则,刚刚收到了回信,这中间曲折,大概也都了解了……”
“嗯嗯!”乐无异使劲儿点头。
“既然你已新生,以后,我们就当你是李德裕了……”闻人羽继续说道。
“对对!太师父,过去的都不要计较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前尘已随前尘死,今生已做今生生。
安静的屋内,似乎有冰河消融的声音,那些呼啸着寒风的过去,也变得越来越遥远。
一股无人觉察的笑意爬上了沈夜的唇角:“听说你们是来打仗的?”
乐无异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里,呆呆地点头:“是啊,我们来帮夷则的忙的。”
“简直是胡闹。”沈夜看着那对年轻的夫妻,有些头疼:“妻子有孕在身,竟还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也不知谢衣当初是怎么看上你收作徒弟的……”
乐无异耸了脑袋:“我本来是打算送阿羽回长安生孩子,让爹爹娶个名字的……说知道半路听说回鹘来犯,就顺道先来这里了……”
“你也不怕出什么意外……”沈夜更加头疼。
“怎么会?”乐无异天真地笑了笑:“阿羽和孩子有我保护,谁也伤害不了。”
乐无异在说那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自信而明亮,放佛他这样说了,就真的天下无敌,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他的爱人一样。
沈夜看着那样自信的乐无异,终是叹着气摇了摇头:“闻人就好好呆在城里吧,至于你,既然想打仗,后天就随我出城。”
沈夜的话,让乐无异和闻人羽都愣在了当场。
让他们诧异的,不是沈夜话里的内容,而是沈夜在说那话时,脸上浮现的,连他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关爱与慈柔。
就像是天下间无数的长辈在关心晚辈时所露出的神情一样,没有半分不同。
闻人羽在沈夜的那个神情里,终于卸下了最后的一道心防。
TBC
千江流月枕山河(六三)
六三
从衣青心中有很多疑惑,例如末思部为何突然内讧,边将又为何因为纳吉错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错子山的乌介又是怎么回事等等。
沈夜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悠悠地坐在一边看着田谋,等着他的解释。
田谋的视线擦过从衣青,最终落在了左前方的地上,开口道:“此次回鹘南下,末思虽有归附之心,然其帐下部族近十万之众,我们不得不防。”
从衣青听了,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将近十万的降众,若是贸然接收,养虎为患,就糟糕了。
田谋看了看沈夜,接着说道:“因此,对于末思部,我们须得断其双翼,拔其爪牙,永绝后患,方可受降。”
从衣青接着点头。
“金娑山之阳,皆沙漠碛卤地也,有部族以朱邪为氏,外人谓之曰沙陀。”...
六三
从衣青心中有很多疑惑,例如末思部为何突然内讧,边将又为何因为纳吉错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错子山的乌介又是怎么回事等等。
沈夜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悠悠地坐在一边看着田谋,等着他的解释。
田谋的视线擦过从衣青,最终落在了左前方的地上,开口道:“此次回鹘南下,末思虽有归附之心,然其帐下部族近十万之众,我们不得不防。”
从衣青听了,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将近十万的降众,若是贸然接收,养虎为患,就糟糕了。
田谋看了看沈夜,接着说道:“因此,对于末思部,我们须得断其双翼,拔其爪牙,永绝后患,方可受降。”
从衣青接着点头。
“金娑山之阳,皆沙漠碛卤地也,有部族以朱邪为氏,外人谓之曰沙陀。”田谋的声音安稳而沉静:“末思部下的精锐,便是这些沙陀兵,而沙陀并非回鹘人,乃是西突厥旁支中的一脉。”
这事还要从乾安元年说起,田谋回忆起了三年前的事情。
乾安元年,彰信可汗诛安允合,当时的另一位宰相厥罗因与此事有些牵连,便先发制人,引兵叛乱杀掉了彰信,这才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和性命。厥罗当时引来的兵,便是沙陀兵。
三年之后,彰信旧部句录莫河打着给先主复仇的旗号,将厥罗控制下的回鹘彻底瓦解,导致整个回鹘分崩离析,四散飘零,而当年那一支奇袭彰信的沙陀军,便跟在了末思之下,随之南迁。
“所以……就让沙陀与末思两虎相争么?”从衣青睁大了眼睛:“他们怎么会那么傻?小孩子都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田谋抬起头看向沈夜,当初他也有这样的疑惑,令沙陀与末思相争,以此挫伤降众,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之又难。
而那时的沈夜只是笑了笑,说道:“不必令他们相争,只需互相猜忌即可,再加上一点点野心,一丝丝不甘和侥幸,就足矣。”
“谁有野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衣青也像当初的田谋一样,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田谋低下头,将当初沈夜说出的名字复述了一遍:“沙陀的首领,朱邪赤心。”
游牧于李朝北疆的那些部族,党项也好,吐谷浑也罢,他们弱小而势力,谁强大就匍匐在谁的脚下,并没有绝对忠诚的对象。
沙陀亦是如此。
当年厥罗借兵沙陀的时候,使沙陀得以摆脱大漠进军富饶的北海之滨,他们自然求之不得,随后句录莫河陈兵北海,沙陀不能与之争锋,不得已便跟着末思南下。
穷途末路的末思,对沙陀兵既依赖又忌惮,而对于朱邪赤心而言,昔日回鹘强盛时他称臣是没有办法,而如今回鹘大势已去,继续让他称臣的理由,似乎也不是那样充足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来自于李朝的那份授爵书。末思得到了藩王之礼,而赤心却连一个候位都没挂上,不过得了一个三品武将之衔,而李朝划给双方族人游牧的草场,丰饶的程度也是云泥之别。
收到授爵书的时候,赤心的下属当即忍不住对着李朝的来使大骂,那使臣懂得沙陀的语言,被骂了也不见怒容,只是笑了笑:“我朝有言,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丞相身为人臣,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因为身为人臣,所以自然尊卑有别。朱邪赤心盯着李朝的使臣看了许久,心底生出了常人都会有的一个疑问:凭什么?
那便是不甘心。
凭什么他人为君,而我为臣?
那便是野心。
末思本就不信任他朱邪赤心。
那是猜忌。
末思已穷途末路,李朝忙于泽泸不会轻易用兵,乌介已挟持太和公主盘踞于错子山,阴山之南,善战的就只剩下他沙陀人。
那便是侥幸。
若是……将末思取而代之的话……这个念头在赤心的心中一闪,恍若一颗火星掉进了一大片干枯的草甸,呼喇一声,就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原来……如此。”从衣青听得怔怔的:“所以,朱邪赤心就背叛了末思?”
田谋摇了摇头:“赤心还算谨慎,并没有立即动手,于是李将军便多添了几把火。”
“怎么做的?”从衣青扭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夜。
沈夜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捏着一只小小的茶杯,不以为意地垂眸道:“无它,不过厚此薄彼而已。”
而接下来,便是不着痕迹地将朱邪赤心的反意透漏给末思。末思知晓此事后,因忌惮沙陀之众便暗中向李朝借兵,同时诱杀了赤心,赤心的下属纳吉错见大势已去,便领沙陀部众东逃,一直逃到了燕山脚下。
这之后的事情,便是从衣青一开始蹲墙角听到的争论了。
对于盘踞在燕山脚下的纳吉错,究竟是杀还是不杀。
李朝的边将对此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纳吉错前有幽州之兵,后有河东铁骑,已是日薄西山穷途末路,应立即出兵将其一网打尽。另一派则认为纳吉错所在的位置离乌介盘踞的错子山很近,万一乌介出兵干涉,便意味着李朝要同乌介正式开战,念及泽泸和公主,眼下开战实为不智之举。
从衣青听到这里,也苦恼地挠了挠脑袋:“那究竟是打还是不打呢?”
沈夜将目光落在田谋身上,也笑着问道:“是啊,打还是不打呢?”
打,还是不打,大概没有人比正座上的那位李将军更清楚了,田谋这样想到。如今虽说总揽回鹘之事的人是河东节度使刘免,可将末思部分化到如今的局面,这里面的筹谋与布置,无不是出自于那位将军之手。
田谋从座上站了起来,郑重地朝着沈夜引手一拜:“末将以为,应立即出兵,毙纳吉错于燕山之下。”
沈夜眼中的笑意似乎多了几分欣赏,接着问道:“若是乌介出手当如何?”
“乌介不会出手。”田谋继续说着,同时脑中思绪飞转,早在纳吉错叛逃之前,那位李将军就已经故意调兵挡住了西线,又遣河东铁骑一路围而不杀,将纳吉错所带的沙陀人赶到燕山之下,便是没有放过纳吉错的打算。既然要杀纳吉错,那就是算准了乌介不会出手,接下来,只要理清楚乌介坐看沙陀灭亡的原因即可。
首先,以乌介眼下敲诈勒索李朝的行径,应该是没有归附李朝的打算,那么,只要等他熬过这个饥荒与瘟疫,重整旗鼓,很有可能会南下犯境。
若乌介成功,自然没有好说的,若是失败,乌介必然要重返大漠,而纳吉错目前的位置,正好离乌介北归的路线不远,联想到沙陀一向墙头草两边倒的行径……若是联合其它部族甚至是句录莫河半路截杀……
田谋低着头,将最后的话说了出来:“乌介不会出手,是因为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旁听的从衣青恍然大悟,比起李朝,说不定乌介更加乐意看见纳吉错覆亡。
沈夜含笑看着从衣青:“现在都明白了么?”
从衣青使劲儿点头:“明白了。”
“明白的话,就需要姑娘替李某去传个出兵的军令了。”
从衣青善于御风,御风而行,脚程远远快于李朝官方的邮驿,因此沈夜碰到紧急的事情,有时会让从衣青去办理。
乾安三年十二月,在茫茫的大雪之中,严阵以待的幽州将士奉命倾巢而出,与河东铁骑联手,将东奔的沙陀分割包围,至此,沙陀一族全军覆没,只有纳吉错趁着混乱逃出重围,却被栖身于错子山的乌介亲自斩下了头颅。
与此同时,武灼衣也冒雪拉开了与叛军的决战。
等到十二月尽,时间迎来夏夷则继位的第四个年头,泽泸之乱平定,李朝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好好清算乌介的事情。
一年之后,夏夷则曾问沈夜,当初本可放沙陀西逃,为何非要一战。那时的沈夜一脸病容,躺在榻上哑着嗓子道:“不根除沙陀,终是隐患,斩尽杀绝,才可保你江山无忧。”
夏夷则听了那话,低下头久久不语,只是紧紧地握着眼前人枯瘦的双手,用凄厉的声音说:“阿夜,你不要死……”
“我……自然是不会死的。”沈夜笑着安慰那人,干涸的眼中转过柔软的光彩。
TBC
千江流月枕山河(六二)
六二
饮马原之会后,沈夜留在了西受降城,在从衣青眼里,那位李将军的案头总是烛火长明,房中出入的大小边将来来往往,少有安宁的时候。
从衣青牢记天子的吩咐,按时提醒沈夜用餐就寝,操心着天气冷暖和物候变换,叮嘱沈夜的话语越来越长,啰啰嗦嗦,一副护着小鸡崽儿的模样。沈夜常被对方的样子常引得发笑,而从衣青自己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沈夜常常在正说话的时候轻笑,恍得从衣青眼睛一花,莫名其妙地摸不着头脑。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沈夜和刘免、田谋又在房中议事到很晚,这样的会议已是从衣青不能随侍在场的,她便带了侍卫在屋外警戒。北地的冬夜寒冷而寂寥,从衣青将自己的衣领和袖口扎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不透,...
六二
饮马原之会后,沈夜留在了西受降城,在从衣青眼里,那位李将军的案头总是烛火长明,房中出入的大小边将来来往往,少有安宁的时候。
从衣青牢记天子的吩咐,按时提醒沈夜用餐就寝,操心着天气冷暖和物候变换,叮嘱沈夜的话语越来越长,啰啰嗦嗦,一副护着小鸡崽儿的模样。沈夜常被对方的样子常引得发笑,而从衣青自己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沈夜常常在正说话的时候轻笑,恍得从衣青眼睛一花,莫名其妙地摸不着头脑。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沈夜和刘免、田谋又在房中议事到很晚,这样的会议已是从衣青不能随侍在场的,她便带了侍卫在屋外警戒。北地的冬夜寒冷而寂寥,从衣青将自己的衣领和袖口扎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不透,白色的气体随着她的呼吸被轻轻呵出,带着微薄的暖意,消散在冰凉的夜里。
夜半之后,见刘免与田谋相继离开,从衣青端着准备好的热茶和夜宵进了屋子,看见沈夜正伏案执笔在写着什么。
“将军,先吃点东西吧,然后洗洗睡了,热水也烧好了。”从衣青把饭食放在窗边的桌案上说道。沈夜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从衣青忍不住轻轻走到沈夜身边,又唤了一句:“将军……”
“嗯?”沈夜抬起头,似乎这才发现从衣青。
“吃饭拉。”从衣青无奈道:“将军要是不好好吃饭,回去陛下还不知道要怎么修理我……”
沈夜闻言,神色微动,终究放下了笔,朝窗边走去。
长长的案几上,放着一幅李朝北疆的地形图,上面勾画的墨迹还没有晾干,从衣青瞧了一眼,只见一条曲曲折折的墨线从阴山开始,自西向东一路蜿蜒,最后顿在了燕山之下。
突然间,一股寒风拂来,从衣青打了个寒噤,朝着冷风来源看去,发现是沈夜打开了窗户。
沈夜负手站在窗边,疯狂窜动的火苗照亮了窗外的一小片空间,借着飘忽不定的烛光,可以看见屋外的夜色里有银茫忽闪。
从衣青走到窗边瞧了瞧,惊喜地喊道:“下雪了!”
“嗯……”沈夜呢喃了一句,目光落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上,似有所思。
“哎呀!”从衣青突然大叫:“还是先关窗吃饭吧,都要吹凉了。”
与此同时,远在关内的长安城,冬夜伏案的夏夷则被一声鸟鸣扰了思绪,便抬起头看向窗子的方向,这一动,只觉得脖颈间酸疼得厉害,便索性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迈着步子走出了温凉阁。
温凉阁外,已经是一片大雪。
夏夷则走到了雪地中,太监赶着上来打伞,却被他拒绝了。眼前的雪下得大而急,雪花粘连成片,又充满了水分,密匝匝地落下来簌簌作响,放佛是在下雨一般。
没过多久之后,夏夷则的身上就落满了雪花,一头黑发被染得花白。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如果幸运的话,此后还有几十个这样的年,看起来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漫长,又是眨眼即逝令人措手不及的短暂。
夏夷则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握住,不会儿手心便湿润起来,天地间一片静谧,只剩下雪花落地的声音,大明宫内所有的不洁都将被大雪一点点地盖住。
夏夷则觉得自己的心,也慢慢变得空旷而安静,无限的寂静之中,他想起了沈夜,想起来往日相处的点滴,那样轻笑的唇角像是一把腾腾的火,把他一下子给点了起来。
夏夷则突然无比想念沈夜,可那人却远在天边。
“阿夜啊阿夜……你又不给我寄信……”夏夷则竭力压下心头和腹底的渴望,开始思考自己把偃甲鸟给那人究竟有什么意义。
在遥远的极北之地,有一处波澜壮阔的大湖,李朝人称之为北海。北海状如新月,每年有半年的时间都覆盖着厚厚的冰层,有超过三百条的河流注入其中,繁衍了无数生灵与部族。
在北海四下河网密布的幽谷和草原上,曾生活过十个以鸟为图腾的部落,他们自称那鸟儿来自于天上,就是那无比辉煌的太阳。
随着时间的流逝,北海几易其主,在它身边有无数的部族兴起,然后又走向衰亡,最终,在李朝初年的时候,历史终于眷顾了那个崇拜太阳的部族,他们击败了大漠的霸主突厥,骑着战马将昔日强盛的突厥人一路追杀到了天山脚下。
那个强盛起来的部族便是回鹘,回鹘兴盛之后,发现南方还有更加强盛的李朝,便派遣使者远赴长安,臣服于天可汗之下。李朝给了回鹘“可汗”的称号,又给了他们瀚海都督府都督的头衔,回鹘人在祖先的故地仿照长安,建起了金碧辉煌的城池,他们的土地东极室韦,南控大漠,古匈奴驰骋过的疆域,尽归他们所有。
那是回鹘最为繁盛的时候,而这之后的故事,在末思的记忆里乏善可陈。
重臣叛乱,引狼入室,寒风动地,瘟疫肆虐。
末思看着自己的部族一步一步走向万劫不复,北海边的三百余条河流里塞满了死尸和血液,苍松和白杨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而昔日那座富丽壮美的城池,也一寸一寸崩毁,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分崩离析。
末思望着西方迟暮的太阳,终于明白,属于自己部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看着草原上苦苦挣扎在瘟疫和饥荒里的族民,末思选择了率部南下。
阴山之下,末思领着自己的人巡视部民,突然,有人急急赶来,向末思呈上了一卷锦书,末思打开一看,发现那是李朝人对末思部一干降众拟下的勋爵表。
末思将会被封王,同时出任右金吾卫大将军,末思手下诸人的待遇也颇为丰厚,至于回鹘百姓的安置,也妥当无虞。
看完了这份锦书,末思笑了笑:“如此也是好的,我注定不能为汗,如今托身异国为王,倒也不错。”
末思希望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顺利,可谁知,事态的发展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十二月中旬,末思觉察到自己的宰相朱邪赤心欲行谋逆之事,大惊之下,决定先下手为强,不动声色地将赤心诱到骗自己的大帐,当即处决了他。
赤心手下的将领纳吉错当即收留了朱邪赤心留下的七千帐沙陀族人,仓皇东奔,逃亡之路曲曲折折,他们穿过塞外,错过大同,最终停在了幽州以西的位置,不是纳吉错不再东进,而是他无法再东进。
“幽州……幽州……”从衣青的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出了半天神。纳吉错的背后,是紧咬不舍神出鬼没的河东铁骑,身前,则是高高雄立的蓟门关,幽州城内的数万李朝军人正枕戈以待。
电光火石之间,从衣青的脑子一闪,突然想起,纳吉错东逃的路线,不就是那一夜她在沈夜屋内的地图上看到的那一道墨迹么?
从衣青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匆匆往沈夜的住处跑去,想去再看一眼那张地图,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记错。沈夜屋外的近卫远远的就看见了一个疾奔而来的身影,等到距离近了,发现是大将军身边的从姑娘,便没有阻拦。从衣青刚想一脚跨进屋子,便听到屋内似乎有争吵的声音,就止了步子,默默地蹲在屋外。
听声音,屋内似乎有五六个人的样子,一个男声语气激烈道:“本将竟不知王护军今日竟如此怯懦,莫不是被回鹘人吓着了吧?”
“呵呵,我王成守在振武这么些年,什么时候怕过回鹘?不过是反对向纳吉错出兵,怎么就跟怯懦扯上了关系?”
“如今纳吉错山穷水尽,前有幽州之师,后有河东之卒,怎么就不能将其除去?即便泽泸未定,对付纳吉错区区七千帐族人,也费不了多大功夫吧?”
“李将军难道是忘了错子山的乌介?”
此言一出,屋内安静了一会儿,从衣青竖了竖耳朵,才听见那个李姓将军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乌介又如何?我看他未必能保住纳吉错这七千帐……”
“乌介能不能保住暂不说,只说乌介若是因此和我朝正式交手开了战,阴山下的三十万回鹘,且问我们能不能挡得住?”
至此,那位李姓将军彻底不说话了。
不久之后,屋内的人都散了出来,从衣青瞧着他们走远了,这才进了屋子,沈夜一看到她,就抬了抬唇角:“姑娘,墙角听得可好?”
从衣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没太听明白……”
“哪里不明白?”沈夜对着从衣青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从衣青乖乖走近,视线一转,蓦然发现屋子内竟还坐着田谋,不禁有些尴尬地挥了挥手:“田军使好!”
应该是田谋长得太黑了,她才没有看到。从衣青这样安慰自己。
沈夜看着从衣青爆红的脸,对田谋说道:“田军使不如和从姑娘解释一下,方才这屋内在争什么?”
刚才,田谋一直没有发言,听到眼前的将军这样吩咐,心道对方大概是借此探寻自己的想法吧……
思及此处,田谋便收敛了心神,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跟从衣青慢慢解释起来。
TBC
千江流月枕山河(六一)
六一
十一月的边塞,自无尽的北方狂啸而来的朔风宛如刀子,割得人脸颊生疼。凌晨夜色尚浓的时候,沈夜裹了羊皮的大氅,带着金吾卫和两万斛的粮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振武,然后依次经过东受降城,中受降城,最终在第二日的后半夜,到达了西受降城,而西受降城外一眼望去绵延不绝地裘帐,便是末思率领的那一支回鹘大军。
镇守西受降城的的天德军军使名叫田谋,田谋领着城中的一干军吏,在西受降城的东门下迎接了沈夜。从衣青跟在沈夜的身后打量着那位军使,只见对方肤色黝黑,五官硬挺,约莫二十五上下的年纪。
那就是被当今陛下训斥过的田军使了,从衣青这样想到。
而说起田谋被天子训斥的事情,还得从回鹘人初到的时候说起。
那时...
六一
十一月的边塞,自无尽的北方狂啸而来的朔风宛如刀子,割得人脸颊生疼。凌晨夜色尚浓的时候,沈夜裹了羊皮的大氅,带着金吾卫和两万斛的粮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振武,然后依次经过东受降城,中受降城,最终在第二日的后半夜,到达了西受降城,而西受降城外一眼望去绵延不绝地裘帐,便是末思率领的那一支回鹘大军。
镇守西受降城的的天德军军使名叫田谋,田谋领着城中的一干军吏,在西受降城的东门下迎接了沈夜。从衣青跟在沈夜的身后打量着那位军使,只见对方肤色黝黑,五官硬挺,约莫二十五上下的年纪。
那就是被当今陛下训斥过的田军使了,从衣青这样想到。
而说起田谋被天子训斥的事情,还得从回鹘人初到的时候说起。
那时候,回鹘人刚刚抵达受降城下,国破家亡后的千里奔袭让他们狼狈得如同乞丐,当时镇守受降城的田谋当即给朝廷上书,请求联合吐谷浑、党项以及部分生活在阴山南北的沙陀人共同夹击回鹘,将这群丧家之犬尽数毙命于阴山之南。
田谋这样邀战,本无可厚非,毕竟直到昨天,从衣青自己也觉得眼下跟回鹘人打一架也未尝不可。当然,在沈夜给她分析利弊之后,从衣青已经不再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再之后,她就听到面前的李将军向她提起了田谋的事情。
田谋的父亲本是魏博节度使,田氏一族军旅出身,到了他父亲的那一辈,军功累累,门庭显赫,谁知物极必反,田谋的父亲却在家族鼎盛之时因为官场倾轧遭人陷害而亡,一家三百余口死于非命,田氏一族自此一落千丈。田谋的兄长本欲为父报仇,却也被下属生生逼死,只留下田谋一人流落到这寂寥的受降城,年复一年地与羌笛胡人为伴。
田谋已经在这里蛰伏太久,急需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与无数白骨为自己铸就封侯拜将的高台,重振田氏一门。因此,当回鹘人到来后,田谋极力言战,夏夷则当即斥责田谋“勿得邀功生事”,同时下令天德军和振武军统帅约束手下,不得侵扰城下的回鹘部众。
想起田谋的事情,从衣青忍不住深深同情,他们俩同样的想法,一个人得来了一番细细的开解,另一个却只换来了一顿臭骂。
沈夜并未在西受降城多做停留,就打算出城与回鹘人交接粮食,田谋顾忌眼前这位朝廷钦差的安危,当即反对,希望沈夜能留在城中,他自己出城去和回鹘人打交道。
沈夜听了对方的劝告,摇了摇头:“多谢田军使好意,只是本将这里还有两份陛下的圣旨,非亲自宣读不可。”
田谋听了那话,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不再阻拦,但他要求与沈夜一道出城,一来可以保障沈夜安危,而来可以充当翻译,毕竟沈夜不懂回鹘语。
依照先前派去与回鹘人交涉的使臣,双方约定在西受降城外五里的饮马原相会,末思与乌介各派了一小队使者前来面见李朝的将军。
前往饮马原的时候,虽然沈夜表示从衣青可以留在城内,但从衣青还是跟着出了城,然后是田谋与他精挑细选的二十轻骑。众人纵马疾驰在枯黄的大地上,冬夜的天空寒冷而清冽,东方的天幕上,星辰稀疏而黯淡,唯有一颗明亮的太白星熠熠生辉,孤绝地挂在破晓前的天空之上。
饮马原,末思与乌介的两队使臣各自带了几十人,早早地等候在了在那里。沈夜饶有兴致地瞧了瞧这叔侄俩相隔数百丈的队伍,然后令田谋去询问究竟哪队是乌介可汗座下的。
田谋纵马上前,大声以回鹘语询问,然后转身回禀:“西南方向的队伍为乌介部。”
“毕竟乌介才是承袭汗位之人。”沈夜勾起笑容:“我朝一向注重礼制,自然应以乌介为上。”言毕,沈夜便朝着乌介部策马而去,从田二人见了赶紧跟上。
无论李朝与回鹘私底下的积怨有多深,至少在表面上,回鹘是向李朝称臣的,因此在沈夜宣旨的时候,乌介部的使臣是跪下听旨的。而圣旨的内容,一是赐予乌介部冬粮一万斛,而是振武凋敝偏远,不足以作为太和公主的封邑,天子欲另择昌荣之地以待公主,令乌介暂候,婉转地拒绝了乌介借居振武城的要求。
这番推脱的言辞,那些使臣自然是不满的,可李朝毕竟允诺了急需的冬粮,因此乌介部虽然愤恨,但又不想当场闹翻鸡飞蛋打,便勉强接受了这道旨意。
乌介部毕,沈夜又带着人马到了末思使臣的位置,还没等沈夜下马,末思的使臣们就已经纷纷下跪行了最重大的稽首礼,沈夜见状,立即下马,对身旁的田谋说:“你告诉他们,末思虽未承汗位,但李朝重礼,以回鹘兄终弟及的规矩,当以末思部为回鹘正统,故末思部可免稽首,行空首礼即可,又念及众人身着甲胄跪拜不便,故而只需肃拜即可。”
田谋看了看沈夜,然后将他话里的意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跪了一地的回鹘人。那些使节互相之间看了看,静默了一会儿,最后,为首的那位回鹘使臣最先站了起来,其余人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沈夜一行人引手一拜。
沈夜勾起笑容,想必他们的这一番动作,必然落在了那边乌介部的眼里。末思使臣礼毕之后,沈夜取出了另外一份赐粮的圣旨,相比于那道给乌介的,这一道给末思的旨意,在措辞上更加讲究,且言及末思名讳时,必冠以汗王之谓。
等到沈夜宣旨完毕,东方的天空已经大亮。
在边塞一望无际的光芒里,一个年轻人从回鹘使臣中缓步而出,沈夜静静地看着那个回鹘人里少见的瘦削身影,唇边笑意更深。
那个人走到一众回鹘人的最前面,神情恭谨地一拜,说了一句沈夜听不懂的回鹘话。
沈夜转过头看着田谋,却见田谋脸色大变:“那人自称末思。”
末思,西受降城外回鹘人的中心,罗勿和的弟弟,原本该是继承汗位的人,却被他的叔叔乌介抢了先。
“他们又没有见过末思,那人说自己是末思就是了?”从衣青眼睛争得大大的,细细的打量着那个年轻人,心里疑惑不已,但没有说出来。
沈夜不动声色地压住了田谋按在腰刀上紧绷的右手,笑了笑:“可汗当真是勇气可嘉,孤身犯险来到这里,就不怕回不去么?”
那个少年笑了笑,又是叽里咕噜一阵,田谋在一旁翻译道:“末思说自己孤身而来,是为向李朝表达自己的归附的诚心。”
“可汗之意,李某必将上奏天听。”沈夜不急不缓地说道。从衣青在后面托着腮,突然想,眼前的人说不定真是末思,他之所以敢孤身而来,不过是仗着李朝不敢动他。
毕竟,末思要是有个好歹,他手下的回鹘人群龙无首,恐怕都要投奔乌介,这样的局面,并不是李朝乐意看到的。
饮马原上,乌介与末思的队伍领了粮食,各自西归,沈夜也带着自己的队伍返回受降城,路上,从衣青情绪高涨,驾着良驹一骑当先,田谋则跟在沈夜右后侧的位置。
“李将军,末将有一事不解。”回城的路上,田谋这样开了口。
“何事不解?”沈夜微微回首。
“将军旨在分化末思与乌介两部,但乌介狡敏,恐怕不会上当。”
毕竟,乌介与末思虽然有着汗位之争的矛盾,这眼下两部屯兵李朝边境,唇齿相依,还不至于愚蠢到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候内斗。
“本将此举,自然不至于令乌末二人相争。”沈夜紧了紧缰绳,宽大的衣袖在北风中扬起:“只要他二人略生嫌隙,虽未相争,亦不可相溶,如此足矣。”
田谋低下头,暗暗揣测着沈夜话里的意思,突然,一声鹰唳划破长空,田谋闻声抬头,只见一只草原的黑鹰张着巨大的翅膀,盘旋在受降城的上空,金色的阳光笼罩其上,给黑鹰的双翼镶上了一条明亮的金边,灿烂辉煌。
那便是草原上唯一的王,孤高在上。
TBC
千江流月枕山河(六十)
六十
乾安三年的十月,长安秋风疏冷,李朝正值盛年的天子一道诏书,将身边的殿前指挥使李德裕拜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命他前往振武处理回鹘一事。
武宗一朝,能臣辈出,然而朱紫参差、冠盖如云的九衢百陌上,最令后人瞩目的,依然是那位来历不同寻常的李德裕。
李朝的左右金吾卫属于南衙军,创立之初,固然是一支强悍的力量,然而随着李朝府兵制的崩溃,募兵制的兴起,金吾卫随着南衙诸军一同走向衰落,渐成闲司,再加上卫中的军人大多是贵族子弟出身,因此左右金吾卫成了天子用来招抚外族的礼兵,算得上是隆重。
尽管李朝中不乏对回鹘恨之入骨扬言开战的人,但眼下并不是一个好时机,末思既然是来请求归附的,夏夷则便下旨令新任的左金...
六十
乾安三年的十月,长安秋风疏冷,李朝正值盛年的天子一道诏书,将身边的殿前指挥使李德裕拜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命他前往振武处理回鹘一事。
武宗一朝,能臣辈出,然而朱紫参差、冠盖如云的九衢百陌上,最令后人瞩目的,依然是那位来历不同寻常的李德裕。
李朝的左右金吾卫属于南衙军,创立之初,固然是一支强悍的力量,然而随着李朝府兵制的崩溃,募兵制的兴起,金吾卫随着南衙诸军一同走向衰落,渐成闲司,再加上卫中的军人大多是贵族子弟出身,因此左右金吾卫成了天子用来招抚外族的礼兵,算得上是隆重。
尽管李朝中不乏对回鹘恨之入骨扬言开战的人,但眼下并不是一个好时机,末思既然是来请求归附的,夏夷则便下旨令新任的左金吾卫大将军带着筹措而来的两万斛粮食上了路。临走之前,优游在长安的丽竞门人从衣青再次接到了一份旨意,化身为一名侍女,跟着沈夜出了长安。
秋风之中,夏夷则站在大明宫高高地丹凤门上,遥遥地望着旌旗之中策马远去的沈夜,直到再也望不见那人的身影,这才下了城楼,裹紧了大氅回去。
从衣青自离开长安后就换了一身男儿装,一直跟在沈夜的身边,打理着沈夜的衣食住行,同时也调教着大将军身边的侍卫,全力保证沈夜的安全。
十一月,沈夜终于到了振武,放眼望去,长城古戍,寒沙遥幛,身后是遥遥荡荡从天而来的黄河,前方是一望无际绵延两千四百余里的阴山,从古至今,这里历来是中原勤于耕作的汉人和精于骑射的胡人厮杀沃血的战场,这里既成就了无数青史留名的大将,亦埋葬了边卒模糊在羌笛声里的故乡,借着阴山的地形,这里是中原抵御草原铁骑最北的屏障。
到达振武之后,已经晋升为河东节度使的刘免早已经在城中摆了宴席,为沈夜接风洗尘,沈夜看了看宴席上并不逾矩的酒菜,不动声色地与振武诸将用了饭。席上的刘免外貌看起来年过四旬,长年戍边的生活使他的面色饱经风霜,五官的线条犹如刀劈斧斫,他反复打量着座上那位细皮嫩肉的左金吾卫大将军,鹰隼一般的目光透着几分怀疑。
沈夜对满座犹疑的目光恍若未觉,淡定地举杯移箸,推杯换盏,举止风雅。宴后的第二日,沈夜带来的大批量草也随之入城,装载粮草的车辆在衰草连天的边地扬起漫天的尘土,让在场一个清点数量的武官忍不住心痛:“可惜了这白花花的粮食,都要便宜了那帮蛮夷。”
从衣青跟在沈夜身边,这一路耳濡目染,也渐渐通晓一些军政之事。她听旁人说起过,此次回鹘南下犯境,究其根源,还在于回鹘连年以来的内斗,再加上瘟疫,雪灾,还有那些被回鹘压榨族群的反抗,这才导致那个东极室韦,南控大漠的回鹘分崩离析。此次,句录莫河领十万骑兵攻破回鹘牙帐,终于使昔日强盛的回鹘万劫不复,无家可归的回鹘四下飘散,其中十五个部落西迁,又有两支投奔了吐蕃和安西,而末思则带着第四支南下,走向了巍巍的阴山,乌介则带着第五支回鹘人跟着末思的脚印,劫持了太和公主尾随而上。
虽说是来势汹汹,可到底,还是穷途末路。
从衣青心疼那些粮食,带着少女的天真,一板一眼地向沈夜问道:“将军,咱们有阴山依凭,又有东西三个受降城扼守,回鹘虽然来势汹汹,可也是强弩之末,他们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的,狼狈到向咱们借粮,我看咱们不用怕他们啊?而且,北边的吐谷浑,党项,沙陀等部,也都饱受回鹘压榨,等不及要向回鹘复仇,咱们要是和他们联手,同时把两万斛粮食用作自家军粮,趁着现在入冬回鹘人饥马乏,说不定可以把他们赶回老家去!”
沈夜回头看着身边英气逼人的少女,含笑道:“从姑娘说得颇有见地。”
“嘿嘿……”从衣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天天跟着将军偷学来的嘛。”
“那么,不知道从姑娘有没有见过饿狼?”
“唉?”从衣青愣了一下,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了这里,如实地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草原上的饿狼,被逼入绝境,是极为恐怖的。”沈夜远望着阴山,耐心解释道:“兵书也言,穷寇莫追、围师必阙,就是尽量避免将对手逼入不死不休的绝境,眼下这三十万回鹘,若是真的断了他们的活路给逼疯了,这一脉阴山,怕是挡不住他们了。”
“挡不住么?”从衣青望了望延绵的阴山,像一座巨大的屏障护卫着李朝的国土,有些不太相信。
沈夜指着阴山,问道:“你入眼所及,觉得阴山山势如何?”
从衣青看了看阴惨惨的山脉,答道:“高崖绝壁,险峻异常。”
“你说的不错。”沈夜笑了笑:“但这只是阴山南侧的情形,而阴山的另一面,地势起伏和缓,完全不是眼前这幅模样。”
听到这里,从衣青恍然大悟,阴山看起来是李朝防御北方的天然屏障,可偏偏地势没长好,如果反过来,北方陡峭南方和缓就完美了。
因此阴山对于李朝而言是一道充满了缺陷的防御。
“除此之外,阴山上还有几处天然的断口,可便胡人南下。”沈夜接着补充。
原来如此,从衣青在脑中画了一幅地图出来:只要胡人过了阴山,便是河水的几字形大拐弯,然后便是重镇太原,再然后,就是千门九陌的长安。如果眼下的三十万回鹘人疯了,跨过阴山南下,转瞬之间,就可兵临帝都,想到这里,从衣青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幅被自己的想象吓到的样子。
沈夜看了她的反应,忍俊不禁:“你别怕,即便回鹘跨过了阴山,想要到达长安,也并非易事。”
因着此处的重要性,李朝自开国以来,就不曾松懈对于阴山以南各道防线的建设,而在离阴山缺口最近的地方,李朝建立的东西受降城则驻扎着振武天德两军,用人力死死地守住了缺口。
回乐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下月如霜。
从衣青梳理着脑中的头绪,不知不觉地说道:“所以我们不能和回鹘人打仗,先不说泽泸未定,公主也在他们手里,就是眼下若因开战毁掉了这些城池,使将士们经略边城多年的心血付诸一炬,也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正是如此。”沈夜点了点头:“军镇要保,公主要救,回鹘要平,我们最好的做法是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战而屈人之兵?”从衣青睁大了眼睛:“这要怎么做才好?”
沈夜笑而不答,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明日出城派粮,安抚回鹘诸部,姑娘可要一道去?”
“自然要去!”从衣青朗声答道,毕竟是要出城的大事情,眼前这位李将军要是出了半点差池,她就没法回去复旨了。
从衣青想起那道皇帝陛下殷殷嘱托的密旨,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偷偷多看了沈夜几眼,又回忆了一下当今天子的容貌,突然觉得,这两人就这样站在一起,并肩而立,竟是说不出的和谐与美好。
TBC
千江流月枕山河(五九)
五九
八月,长安金井梧桐上的秋叶已开始微微泛黄,兴庆宫的玉阶上也结起薄薄的夜霜。
武灼衣在泽泸镇又拔下了泸州,之后就与叛军进入了相持的局面。与此同时,单于都护府的刺史万里急报,称回鹘的大军浩浩荡荡地从安北南下,已到了阿史那州地界。
李朝与回鹘的之间的关系,说起来颇为复杂,最初还是要从李朝开国时说起,高祖年间,回鹘还不过是臣服于突厥之下的一个弱势群体,和李朝一样,深受突厥侵扰盘剥之害。太宗时,回鹘与李朝交好,李朝为了反击突厥,也曾出兵助回鹘攻打突厥,灭了其中的一支政权,自此,回鹘首领称汗,并臣服于李朝,双方互有姻亲往来。
玄宗时,一场令李朝元气大伤的内乱爆发,以至于天子西奔,弃长安不顾,...
五九
八月,长安金井梧桐上的秋叶已开始微微泛黄,兴庆宫的玉阶上也结起薄薄的夜霜。
武灼衣在泽泸镇又拔下了泸州,之后就与叛军进入了相持的局面。与此同时,单于都护府的刺史万里急报,称回鹘的大军浩浩荡荡地从安北南下,已到了阿史那州地界。
李朝与回鹘的之间的关系,说起来颇为复杂,最初还是要从李朝开国时说起,高祖年间,回鹘还不过是臣服于突厥之下的一个弱势群体,和李朝一样,深受突厥侵扰盘剥之害。太宗时,回鹘与李朝交好,李朝为了反击突厥,也曾出兵助回鹘攻打突厥,灭了其中的一支政权,自此,回鹘首领称汗,并臣服于李朝,双方互有姻亲往来。
玄宗时,一场令李朝元气大伤的内乱爆发,以至于天子西奔,弃长安不顾,几近亡国,此时的回鹘选择出兵帮李朝中央平定叛乱,叛乱平息后,李朝在土地,通商和财物方面都给予了回鹘丰厚的回报,回鹘由此更加强盛,而这也是李朝与回鹘关系的转折点。
经历了玄宗一朝的大乱后,李朝国力不复当年,而回鹘则慢慢变成了另一个突厥,肆意骄纵无度,年年向李朝索取大量钱银与牲口,且时时侵扰李朝边关,边民苦不堪言。李朝无力击败回鹘,便只能忍气吞声,将大量的财物与宗室的公主远嫁,维持着两国之间脆弱的和平。
如今,李朝正在对泽泸用兵,回鹘在此时突然大军压境,对朝廷造成的压力可想而知。
九月,泽泸战事仍未结束,回鹘已经避开了单于都护府,渐渐逼近河东道的最西北,据边军的探子报,犯境的回鹘军浩浩荡荡,延绵六十余里不绝,夏夷则下诏河东道的振武节度使刘免屯兵云伽关严阵以待,尽量避免与回鹘的摩擦。而朝廷上,众臣为此事吵翻了天,夏夷则忙于诸事,看起来虽然依旧风度翩翩从容不迫,可眼底却熬出了青色的暗影。
就在朝臣为了回鹘焦头烂额的时候,振武节度使刘免却送来了一份和书,云伽关外的回鹘部众出乎意料地请求归顺李朝,工部的员外郎苏河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就松了口气,连叹了好几个“幸好”,与他一起等待早朝的其他官员也大多换上了一副轻松的神色,唯有站在他旁边的黄荣轩听了,依旧愁眉不展,叹道:“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即便回鹘能降,咱们能不能收,还得另说。”
大明宫温凉阁,夏夷则站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张着双臂,以便几个宫人为他打理仪容冠冕,为上朝做准备,而沈夜则握着腰间的佩剑站在另一边,脑中徘徊不去的,都是昨日夜里夏夷则在寝帐里与他娓娓道来的回鹘旧事。
那个时候,夏夷则可能是连日来太过劳累,懒懒地赖在沈夜身上不愿动弹,沈夜任由他挂在自己身上,肌肤相亲,才发现那人身上的骨痕清晰了许多,忍不住说道:“你瘦了许多。”
夏夷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亲了亲沈夜的额角,然后搂住他并排躺在床上,看着帐顶和他聊起了回鹘的事情。
此次徘徊在云伽关外的回鹘部众,其核心是回鹘罗勿和可汗的弟弟,名叫末思,末思这次突然率领自己的部众千里迢迢赶到李朝边境,并扬言归附,其中的缘由,还得从圣元帝末年说起。
“圣元帝末年,先帝病危,我正与两个兄弟为储位你死我活。”夏夷则凉凉地笑了笑:“与此同时,回鹘左相安允和叛乱,被彰信可汗斩杀,当时的右相厥罗因与左相交好,怕被株连,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从沙陀借兵攻打彰信,彰信兵败自尽,厥罗便立彰信之弟罗勿和为汗,自己接着做宰相。”
此后,厥罗安心做了三年宰相,直到今天八月,彰信曾经的旧部句录莫河为了给彰信复仇,引兵攻打回鹘牙帐,将罗勿和与厥罗双双斩于刀下。
回鹘的汗位继承,有兄终弟及的传统,罗勿和说起来也是彰信的弟弟,如今罗勿和也死了,按例应该是三兄弟中最小的末思承位了,但末思当时远离王庭,于是他的叔叔乌介被拥立为王,回鹘自此分裂。末思率领自己的部族南下,而乌介则紧随其后,两支回鹘共二十七个部落,人数则有三十万之众。
听到这里,沈夜摇了摇头:“也难怪你忧心忡忡。”
“是呐……”夏夷则苦笑:“末思虽有意归附,可乌介看起来却不像是有那个心思,更何况,谁知道末思所言是真是假,若是这两人打定主意趁泽泸未平时来坑我一把,那可就有些头痛了。”
夏夷则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眼下泽泸未定,是不能与回鹘开战的……不过,若是避无可避,真的打起来,派谁去比较好?夏夷则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一个个名字从脑中划过,最终,他还是锁定了武灼衣三个字。
不行……武灼衣眼下是抽不开身了,夏夷则摇了摇头。
“现在这种局面,唯有以静制动了。”沈夜分析着回鹘的局势说道。
“只能如此了。”夏夷则偏过头,吻了吻对方的耳畔,呢喃道:“先让我看看,末思和乌介在打什么鬼主意。”
沈夜闭上眼睛,迎上了对方的吻。
第二日的早朝上,夏夷则下诏,将原振武节度使刘免升为河东节度使,节制整个河东的军队,同时下令拆除长安城内的所有摩尼寺,将摩尼师遣返,财物充抵国库。
摩尼寺是回鹘人在长安内建立的寺庙,夏夷则之所以下令拆除,是因为丽竞门上报,在其中发现了回鹘细作。
十月,乌介突然上书,打着太和公主的名号,请求借米三万石,并要求李朝将振武城赐予公主居住,门下侍中劳壬被乌介的要求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廷骂道:“这怕是刘玄德借荆州,一借不还吧?”
夏夷则坐在龙椅上虽然看不出喜怒,但沈夜却发现对方在听到太和公主的名号时,神色微微一动。
散了朝,沈夜问及此事,只见夏夷则面有不忍道:“乌介提起的太和公主,是我的姑姑。”
夏夷则印象中的太和公主,是一位眉目温婉的女子,他的这位姑姑与他的母妃交好,常有往来,因此才得以在幼时见过几次。后来,夏夷则小小年纪就被送到了太华山,而他的这位姑姑,也被圣元帝送到回鹘去和亲了。
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而太和在回鹘也先后经历了三任丈夫,她的每一任丈夫,都死于回鹘内部的争权夺利,不得善终。
彰信可汗便是太和公主的第三任丈夫,彰信死后,太和又在回鹘生活了三年,此次句录莫河为了给彰信复仇,杀了罗勿和,混战之中,太和又被句录莫河俘虏,句录念及自己是汉人之后,便派了十个人送公主东归,谁知乌介在半路上伏击了太和一行人,将公主劫持,并以此要挟李朝,有恃无恐地要粮要地。
振武城作为李朝防范游牧民族的屏障,自然是万万不能借出去的。
这么多年,夏夷则并不知道记忆里那位温婉的姑姑在异乡过得怎样,只在几年后,读到了当年公主出嫁时有人做的一首诗,长久无言。
北路古来难,年光独认寒。
朔云侵鬓起,边月向眉残。
如今,再次听到那位公主的消息,夏夷则蓦然想起了当年送公主出嫁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胡政的话,胡政在回到长安后曾说,公主出嫁一路甚是平静,只说自己身为李氏宗女,食民俸禄,衣民丝帛,此刻能以区区女儿之身止两国干戈,她理所应当,万死不辞。只是,当和亲的队伍到达回鹘之后,太和听闻送她的使者即将回朝,终究忍不住,一下子失声痛哭。
“芦井寻沙到,花门度碛看。”夏夷则回想着那位公主的种种旧事,将那首诗的颈联念了出来。
而那首诗的最后两句,则是薰风一万里,来处是长安。
“阿夜……”夏夷则停下了脚步:“我那位姑姑,与我母妃一样,从不曾被先帝挂怀过……”
沈夜静静地看着夏夷则,等着他将剩下的话说完。
“也不知道,姑姑是否还记得我……”夏夷则苦笑:“我想将她接回来。”
沈夜听了那话,轻轻地拍了拍夏夷则的肩。
这个想法,自然是很好的,可如今,内忧外患,想要将那位公主平安迎回来,又何其难。
“让我去吧。”沈夜这样说道。
夏夷则猛然抬起头,瞳孔紧缩。
阳光下,沈夜对着夏夷则笑了笑,似是安慰:“你放心,我必定将公主毫发无伤地带回来,至于回鹘,他们知难而退最好,不然,定令其王死国灭,再无翻身之日。”
TBC
沈夜小宇宙要爆发了,为了壮壮打江山
千江流月枕山河(五八)
五八
在沈夜后来的印象里,时间的流逝从泽泸之乱后就变得飞快,他仿佛能看见日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宫墙间移动,恍如水面流动的倒影。
夏夷则变得更加忙碌,原本佛寺、江南、后嗣这三样就已经令人伤脑筋,如今再加上泽泸之乱,更是让他忙得脚不沾地,温凉阁的烛火常常要燃到后半夜。
夏夷则处理政务的时候,无论是军国大事还是细枝末节,无论是人前公办还是人后私语,都不避讳沈夜,且常常询问他的意见,一来二去,莫说是夏夷则身边的近侍,连出入紫阁的几个重臣,也慢慢知晓天子身边的指挥使见识非比常人,且甚得天子宠幸,因而沈夜现在虽然官衔品级不高,却颇受夏夷则手下臣员的礼重。
泽泸之乱的苗头,说起来在乾安二年的时候就已...
五八
在沈夜后来的印象里,时间的流逝从泽泸之乱后就变得飞快,他仿佛能看见日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宫墙间移动,恍如水面流动的倒影。
夏夷则变得更加忙碌,原本佛寺、江南、后嗣这三样就已经令人伤脑筋,如今再加上泽泸之乱,更是让他忙得脚不沾地,温凉阁的烛火常常要燃到后半夜。
夏夷则处理政务的时候,无论是军国大事还是细枝末节,无论是人前公办还是人后私语,都不避讳沈夜,且常常询问他的意见,一来二去,莫说是夏夷则身边的近侍,连出入紫阁的几个重臣,也慢慢知晓天子身边的指挥使见识非比常人,且甚得天子宠幸,因而沈夜现在虽然官衔品级不高,却颇受夏夷则手下臣员的礼重。
泽泸之乱的苗头,说起来在乾安二年的时候就已经被夏夷则所觉察,因此他得以早早着手钱粮辎重的准备,等到战事真的爆发,他应对自来自是从容不迫,忙而不乱,沈夜算了算时间,想来最多等到入秋,泽泸的战事已经就可以结束了。
李朝的泽泸军镇下有泽、泸、沁三州,位于河东道,紧邻河水,逼近东都洛阳,又和河北素来割据一方的军镇接壤。相比于河北根本不受朝廷节制的军镇,泽泸镇的节度使杨氏一族,因为祖上是李朝的开国元勋,世受国恩,因此虽然颇有不驯,却毕竟没有彻底和朝廷撕破脸。到了杨成烈的这一代,因为与中央朝臣交恶,与朝廷的隔阂猜忌极深,日渐不受管束,杨成烈病逝之后,他的儿子杨必促起兵叛乱,就变成了时间上早晚的问题。
五月,纪郢侯武灼衣将神策军与叛军战,大捷。
六月,五战皆捷,下泽州,上悦,遣使以慰三军。
温凉阁内,派遣使节慰劳王师的旨意还没有颁布多久。
夏夷则穿着一身夏日的单衣,站在皇舆图前看了许久。
屋外,午后的暑气消褪,日影渐渐西斜,西方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了一片瑰丽的金色,橘色的阳光斜斜地铺在白色的石阶上。沈夜算了算时辰,便开口对站着一动不动地夏夷则说:“ 别看了,歇会儿吧。”
夏夷则没有回答,沈夜又叫了几声,才把那人的心思从河东的战事上拉了回来。夏夷则回神之后,忍不住伸了伸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沈夜见他这样,便说道:“出去走走吧。”
“也好。”夏夷则点头。
温凉阁外,两人并肩往太液池的方向缓缓走去,一队宫人和太监远远地跟在后面。虽然刚下的圣旨里有提到圣心大悦,可事实上,沈夜并没有在夏夷则脸上找到半点轻松的痕迹。
“你在担心什么呢?”路上,沈夜开口问道:“泽泸早晚要平,实在不必这样忧心。”
“阿夜说的是。”夏夷则笑了笑:“以武灼衣之能,泽泸重归朝廷,只是早晚的事……不过——要是再加上河北呢?”
沈夜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你想将河北的那几个军镇也拔去么?现在还太早了。”
要知道河北诸镇自李朝初年割据之后,中央就一直无力回收,而夏夷则继位至今,也堪堪不过三载,手上能够调令的神策军只有二十万,而河北的几个军镇一直秉持着唇齿相依同进同退,互相策应以抗朝廷,合军之后的兵力有六十万之众,不能不说是实力雄厚。
夏夷则微微一叹:“阿夜说的也是,我太心急了一些。”
“不过——”夏夷则话锋一转,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最多十年,我一定将河北道收回,此次泽泸,只是个开始。”
这话让沈夜不禁多看了夏夷则两眼,顿了片刻后,沈夜又问道:“话说回来,我一直挺好奇,你这次是怎么让河北诸镇置身事外的?”
毕竟,泽泸离河北实在是太近,若是河北军镇出手,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阿夜还记不记得前中书令薛安的孙子,元年的榜眼?”
“吏部的薛郎中?”沈夜抬了抬眉:“我记得去年你把他调到御史台,让他离京巡按州县去了。”
“确实如此……”夏夷则点了点头,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这位薛郎中,可不得了。”
乾安二年春末的时候,薛翎调任监察御史,踩着一路落花离开了长安,他离京明面上是巡按州县,可暗里的身份,却是主动请命前往都畿、河南、河东等地,为朝廷出兵泽泸做准备,其中最紧要的任务,便是想出万全之策,确保河北军镇在朝廷出兵泽泸时保持中立。
而这位薛公子,到了目的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河北摇身一变,成为魏博节度使府上的座上宾,建议魏博和其它几个军镇与泽泸联手,共抗官军,进军河南道。当河北几个军镇有了要与泽泸结盟的姿态后,又跑到河南地界游说宣武、天平等军镇,趁河北与朝廷相持后方空虚时,出其不意攻城略地,于私可壮大自身的实力,于公那可是与朝廷平叛的立场一致,还能得一些封赏,何乐不为?
河北因此忌惮宣武天平,不敢妄动,这才使泽泸孤立无援。
“亏得咱们薛公子舌灿莲花,往来奔走,这才为朝廷赢了先手。”一想到薛翎这一年来的胆大妄为,夏夷则忍不住笑意更深。
沈夜听他说完这些,也赞赏道:“这位薛郎中,颇有当年苏秦张仪之风。”
“嗯……”夏夷则点头:“这次确实是辛苦他了。”
毕竟,这其中的种种,说来简单,但真的去做,又是何等艰险,拥兵自重的节度使能与朝廷相抗,都是有几分智谋的,薛翎要取得他们的信任,要左右他们的决策,要合纵连横加以利用,身陷险境,只要稍有不慎,便是死无全尸。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太阳西沉,回到温凉阁之后,已经是月出东山,夏夷则简单地用了晚膳,又开始处理折子,沈夜闲来无事,便摇着一把折扇在窗边纳凉。
夜深之后,原本立在窗边的沈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夏夷则的身边,一边偏着头看着夏夷则手中的折子,一边为他轻轻地摇着折扇,送上一阵一阵的凉风。
那样宁静的画面,那样温柔的沈夜,是夏夷则不曾见过的。
TBC
千江流月枕山河(五六)
五六
出了大明宫,往西走,含光殿之外,便是李朝的皇家禁苑芳林园。乾安三年后,李朝的天子常召集皇家子弟在芳林园击鞠为戏。
圣元帝末年,储位之争激烈,当圣元帝的第三个儿子李焱胜出后,争位的另外两个皇子自然是家破人亡,族中的男丁或是被杀或是被流放,再加上武宗自己尚无子嗣,从而导致武宗一代人丁凋零,参加击鞠的皇室成员,基本上都是当今天子叔伯一辈的子孙,算起来和宗室嫡系的血缘已经很是疏远。
这些游离在皇权之外的宗室少有亲近帝王的机会,如今能够进入禁苑在天子面前逞技,不免都牟足了心思,以求能在圣驾前露眼,若是能得天子青眼相加,就更是前途无量。
春日的一天,禁苑内草木繁盛。
一个十...
五六
出了大明宫,往西走,含光殿之外,便是李朝的皇家禁苑芳林园。乾安三年后,李朝的天子常召集皇家子弟在芳林园击鞠为戏。
圣元帝末年,储位之争激烈,当圣元帝的第三个儿子李焱胜出后,争位的另外两个皇子自然是家破人亡,族中的男丁或是被杀或是被流放,再加上武宗自己尚无子嗣,从而导致武宗一代人丁凋零,参加击鞠的皇室成员,基本上都是当今天子叔伯一辈的子孙,算起来和宗室嫡系的血缘已经很是疏远。
这些游离在皇权之外的宗室少有亲近帝王的机会,如今能够进入禁苑在天子面前逞技,不免都牟足了心思,以求能在圣驾前露眼,若是能得天子青眼相加,就更是前途无量。
春日的一天,禁苑内草木繁盛。
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一身绯色的劲装,骑着一匹丰腴的白马,被宫人小心地牵着往击鞠的芳林园走去。
马上的女孩子正是圣元帝的幼女,当今天子在血缘上最亲近的人,宪明公主。
宪明不像平日那样簪金饰银,而是一副男儿的打扮,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她高高地束在脑后,手中还拿着一根精致的球杖。她心里盼望着像其他旁支的李姓男儿那样可以上场打球,可她的德母妃坚决不允,宪明磨了好久,才被允许在今日骑马,但是马匹必须要有太监牵着,不能疾走,还得有一队宫女跟着才行。
这样的结果,离宪明上场打球的目标还离得很远,但是拿着球杖骑骑马对她而言已经很不容易了,因此宪明也很是满足,特地褪去了平日一身繁复的衣衫,扮作一个男子,往芳林园的击鞠场赶去。
离得芳林园近了,宪明远远地就听见了园内深处传来的鼓声和呐喊,不禁赶紧催促牵马的太监快点,心想如果没有这些宫人看着,她早就纵马进场子了。
芳林园内,球场上的两队人马激战正酣,宪明在马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况,主位上的夏夷则看见她后,便吩咐身边的太监将小公主领到了他左手边首座的位置上,眼见宪明握着一根球杆跃跃欲试的模样,夏夷则笑了笑,问道:“宪明也想上场么?”
“嗯嗯!皇帝哥哥让我去么?”宪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宪明想打球,朕自然没意见,只是你母妃曾叮嘱过朕,不让你孤身上场掺和……”
“唉……就知道,皇帝哥哥在逗我……”宪明满脸失望。
夏夷则见了宪明那副模样,敛了敛笑容,又一本正经说道:“德太妃说的是不让你孤身上场,朕要是让你庄哥哥带着你打球,也不算违约吧?”
“当然不算!”宪明唰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陛下真的让我去?”
“自然是君无戏言。”夏夷则笑着点头。
球场上,李庄和李泰的两队人马战况激烈,等到时间结束,李庄所带的王孙们以一球险胜,李庄难掩兴奋,带着自己的队员高举球杖,策马绕场五周,然后齐齐下马上前,跪在夏夷则面前,山呼万岁。
“子周不愧是长安城内的击鞠好手。”夏夷则笑着看着台下意气风发的少年:“球场上排兵布阵,身先士卒,颇有当年太宗遗风。”
太宗是李朝的千古一帝,击鞠之术也是旁人难及,李庄听见当今天子竟拿自己和太宗相比,这样高的赞誉让他欣喜到了有些惶恐的地步,立即重重的跪下:“臣微末之技,不敢与文武大圣皇帝相较!”
“平身吧。”夏夷则招了招手,示意李庄起来,然后将自己御用的一根飞龙腊木球杖赐给了他,作为获胜者的奖赏,接下来命李庄带着宪明共乘一驹,与李泰再赛一场。
宪明自然是高兴坏了,谢了皇恩便奔到李庄的坐骑边要往马背上翻,李庄的紫电骊与宪明那匹温顺低矮的大白马自然不同,宪明一时间翻不上去,李庄见了,便走到马边,托着宪明的双足让她踩了上去,然后自己也纵身上马,将手中御赐的飞龙球杖一扬,对着一边的李泰高声说道:“公主雅兴,还望子安兄成全了!”
一边的李泰笑了笑,也翻身上马,朗声道:“那是自然。”
李庄勒紧缰绳,将宪明的腰身一挽,驱马走到场地中央,随着令官挥下令旗,李庄猛地一拍马臀,座下的紫电骊一声长啸,朝着木球直奔而去:“公主,抓稳了!”
呼啸的风声翻腾在宪明的耳边,马蹄声与人声混杂在一起,让她的一颗心都掉到了嗓子眼,置身在球场之中,宪明才发现击鞠远比她想象得还要激烈,她在马背上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见人影倏忽往来,矫如脱兔,迅如惊雀,而他的庄哥哥把她牢牢地护在怀里,没有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夏夷则稳稳地坐在高位上,和场内其他观球的李氏宗亲们一起看完了这场额外的球赛。这场球赛仍是李庄胜,而且是以五球大胜,李庄所在的一队都道是宪明相助,围着小公主欢呼不止。
击鞠结束后,算算时间,也该回宫处理政务了,夏夷则便提前离了场,留下那些宗亲们继续。
近侍太监韩叔跖早早备好了皇辇,等待夏夷则回銮,夏夷则看了看芳林园内开得正好的紫藤,便摆了摆手,打算步行出园。
暮春的天气,晴明而舒朗,大片大片的紫色的花藤顺着芳林园内的亭台楼阁一路攀缘,小小的花朵联结成串,沉沉地垂下,深深浅浅的紫色在阳光下明暗不定,一副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的好模样。
夏夷则一边走路一边欣赏着园内的景致,沈夜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神色也是格外的安宁。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
岁月在此刻是如此安静而美好,犹如一个长长的好梦,不忍打破,不愿醒来。
走到一处水亭边,夏夷则停下了脚步。
水亭边有一棵枯木,一根紫藤沿着枯木的树干缠绕而上,又分生出无数曲折的枝桠,垂下一串一串的花苞,将整个枯木都笼在了一片紫色的花海之中。
尾随的侍卫和宫人见皇帝停了脚步,都知道这位天子不喜他们靠得太近,便散开侍立在水亭周围,拉开了距离。
夏夷则站在花树之下,一抬头就能嗅到垂下的花朵,他转身看着沈夜,示意对方离自己近些,等到沈夜和他并肩立在花树下,夏夷则压低声音,悄悄问道:“阿夜以为李庄和李泰二人如何?”
沈夜抬了眉眼:“你问的是哪方面?”
夏夷则沉默了一会儿,长叹道:“自然是作为皇嗣……”
TBC
千江流月枕山河(五七)
五七
紫色一点一点地沉淀,几束阳光从花枝间漏下,落在夏夷则的长衣上,流泻成一身明亮与芬芳,沈夜站在夏夷则的身边,没有说话,几片花瓣从藤上落下,扰乱了四下静谧的花香。
“阿夜……”夏夷则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沈夜的思绪有些纷乱。
“我说,李庄和李泰,你认为谁更适合立为皇储?”
这句话让沈夜彻底回了神,蹙眉沉思。
倘若此刻站在夏夷则面前的人是门下侍中劳壬,听了这话必定是先惊后怒,然后以庄泰两人旁支出身血统不正加以否决;若此刻站在夏夷则面前的是中书侍郎马鹿,必定顾左右而言它,不会轻易断言,然后回去之后从自家众多甥女中选二人分别嫁予庄泰,总能押对一个;若是换成黄荣轩武敏...
五七
紫色一点一点地沉淀,几束阳光从花枝间漏下,落在夏夷则的长衣上,流泻成一身明亮与芬芳,沈夜站在夏夷则的身边,没有说话,几片花瓣从藤上落下,扰乱了四下静谧的花香。
“阿夜……”夏夷则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沈夜的思绪有些纷乱。
“我说,李庄和李泰,你认为谁更适合立为皇储?”
这句话让沈夜彻底回了神,蹙眉沉思。
倘若此刻站在夏夷则面前的人是门下侍中劳壬,听了这话必定是先惊后怒,然后以庄泰两人旁支出身血统不正加以否决;若此刻站在夏夷则面前的是中书侍郎马鹿,必定顾左右而言它,不会轻易断言,然后回去之后从自家众多甥女中选二人分别嫁予庄泰,总能押对一个;若是换成黄荣轩武敏等年轻的一辈,虽然意见各异,想必还是疑虑反对者居多吧……
而此时此刻,站在夏夷则面前的人是沈夜,沈夜沉思之后,回道:“你莫非是……不能人道?”
“哦?”夏夷则拉长了尾音,偏着头颇为认真地开口:“我能不能人道,阿夜还不清楚么?”
“既然如此——”沈夜转过身,眸色沉沉:“你现在春秋正盛,正是延绵后嗣的时候,何必——”
后面的话,沈夜没能再说下去,他有些明白对方这样做的缘由,可他又无法真的去朝着那个方向猜测,在他眼里,夏夷则行事果决,颇能决断,并不是一个会耽于儿女情长的人……他沈夜还没有自恋到那个地步,去将那人此番的举动和自身联系起来……毕竟,那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可笑,有些荒诞……
“呵……”种种纠缠的心思,最终化作了沈夜唇边的一声哂笑:“夏夷则,皇嗣储位可不是儿戏。”
“于此事,我……不,朕是深思熟虑后才这样决定的……”夏夷则看着沈夜的侧脸,轻轻叹气:“阿夜,朕未及弱冠之时,便遭兄长构陷,流亡在外多年,回宫后这一两年,忙忙碌碌,你也知道,早过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现在赶上也不晚。”沈夜插了一句。
“现在,我已经没有那份心思了。”夏夷则伸出手,从沈夜的发间拈出一朵落花:“除了你,阿夜叫我如何去亲近其他人呢?空置一个偌大的后宫,也是害了那些无辜的女子……”
“你……”沈夜双眉微蹙,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那个令夏夷则如此行事的原因,还真是在他沈夜身上,虽然无比可笑,无比荒诞,却又偏偏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一阵春风拂过,花枝摇曳,树影婆娑,沈夜的目光虽然没有落在夏夷则身上,但也能觉察到那人正灼灼地看着自己,沈夜收了收衣襟,彻底背对夏夷则,往前走了两步,扶着紫藤苍劲的主干,脑中思绪万千,却都是夏夷则的影子。
沈夜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力图将自己的心思沉入想象中万年无波的深潭,慢慢地,似乎真的有温凉的泉水流进了他的四肢百骸,将纷纷扰扰的思绪和燥热一点一点带走,他能感到自己在缓缓地下沉,朝着潭水黑暗的深处坠去,情绪在下坠的过程中渐渐平复了下来。
许久之后,沈夜睁开眼,发现自己真的置身古潭,四下是越来越凉的潭水,他的长发和衣衫像水草一样漂浮在水中,缓缓地鼓动,头顶的阳光只剩一点微茫,像破碎的星屑,明灭在遥远的上方。
突然间,水波一颤,蓝色的磷光一闪即逝。沈夜抬起头,看见一圈黑影从头顶上方盘绕而下,还没等他辨别出黑影的模样,那影子已经像鱼一般窜到了他的面前,将他往怀里一圈,直直朝水面游去。
片刻之后,天光大亮,水花四溅,一尾背鳍一闪,沈夜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仍然站在紫藤之下,脚步有些不稳,夏夷则正架着他的一只胳膊,往旁边的小亭里走。
“不舒服吗?”夏夷则担忧地看着他。
“我……”沈夜用剩下的一只手揉了揉眉心:“无妨。”
扶着沈夜坐定之后,夏夷则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沈夜侧头看着夏夷则俊逸的侧脸,心中千回百转,最后化成了一声苦笑:“你主意下得倒是快……”
夏夷则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后妃之事,也从来没有流漏出要过继皇嗣的意思,如今一开口,就跳过了不置宫妃,不诞皇嗣,直接给他抛了一个选择题,只问他在候选人中更中意哪一个。
这分明是没打算给沈夜早早反驳的机会。
“只在这一件事上,阿夜你听我的好不好?”夏夷则握住沈夜的手:“我跳过前面的……是怕你拒绝……”
沈夜看着夏夷则那副略微带着央求的模样,心中涌进一股一股的暖意,忍不住在袖中回握住夏夷则,叹道:“如此一来……在世人眼里你怕是脱不了一个昏聩无道了。”
“这样也好。”夏夷则笑了起来:“大丈夫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复遗臭万年。”
“胡说。”沈夜摇了摇头:“我看你知人善任,从谏如流,内圣而外王,是能留英名于青史的。”
夏夷则听了那话,笑意更深:“我还是头一次听见阿夜这么夸我……实在有点受宠若惊。”
衣袖之中,沈夜拍了拍夏夷则的手背,似是安慰:“你担得起。”
“那也要阿夜与我一起才好。”夏夷则深深地看着深夜:“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都与我一起,好不好?”
沈夜闻言,抬起头迎上了对方灼热的视线,点了点头:“好。”
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此后又过一月,在暮春的一个黄昏,泽泸镇叛乱的消息传入了长安,李朝天子当即令戍守陇右的纪郢侯武灼衣领兵平乱,武宗一朝文治斐然,武功卓著,此次平叛,是武宗一朝几番用兵的开始。
TBC
嗯。。很久没有更新。。抱歉。。
三次元太累了= =。。这文也写得好累了,我后面三下五除二赶紧写完,让小伙伴们尽快脱坑
千江流月枕山河(五五)
五五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乾安三年二月初,结束了正月长假的右谏议大夫黄荣轩和监察御史武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惊蛰之后,一道圣旨让满朝震动,当今天子令门下省侍中劳壬总领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彻查江南东西二道以及淮南道的贪腐问题。
先帝末年,朝中有四相,分别是中书令薛安,中书侍郎马鹿,门下侍中劳壬,以及门下侍郎杨怀瑾。其中薛安早已辞官归乡,杨怀瑾死于圣元帝末年的夺位之争,四相之中,仅留下了劳壬和马鹿,其余位置都已空悬。
江南东道之下,有润、常、苏、湖、杭等十九州,西道又有宣、饶、抚、洪、江等十九州,再加上淮南道的十四州,共计五十二州,五十二州下的郡县不可计数,涉及到的官员数以万...
五五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乾安三年二月初,结束了正月长假的右谏议大夫黄荣轩和监察御史武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惊蛰之后,一道圣旨让满朝震动,当今天子令门下省侍中劳壬总领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彻查江南东西二道以及淮南道的贪腐问题。
先帝末年,朝中有四相,分别是中书令薛安,中书侍郎马鹿,门下侍中劳壬,以及门下侍郎杨怀瑾。其中薛安早已辞官归乡,杨怀瑾死于圣元帝末年的夺位之争,四相之中,仅留下了劳壬和马鹿,其余位置都已空悬。
江南东道之下,有润、常、苏、湖、杭等十九州,西道又有宣、饶、抚、洪、江等十九州,再加上淮南道的十四州,共计五十二州,五十二州下的郡县不可计数,涉及到的官员数以万计,其规模之大,牵连之广,都是李朝开国以来所罕见的,无数门阀世族在这场运动中被连根拔起,而乾安元年的新科进士中的佼佼者则在这个过程中被填补到缺位上,将武宗的羽翼从中央延伸到了地方。
这场席卷了整个江南官场的风暴,被后世称为武宗清吏。
武宗清吏中,作为总揽全局的门下侍中劳壬,自然居功至伟,而另外两个在后世典籍中时时出现的人,一个是武宗一朝的首位女状元武敏,另一个,则是后来刑部尚书曲怀石。
曲怀石也是乾安元年的进士出身,在后人的传记里,他被推崇为刑典狱法中的圣人,而追溯他的一生,曲怀石因审理中书舍人费止一案而崭露头角,而他大放异彩的时候,正是在武宗清吏中。
而在一切的最开始,当曲怀石还是大理寺丞,第一次从上峰那里接到一份长长的名单的时候,尚且年轻的他禁不住有些颤抖,心中感叹:太多了……
思来想去,曲怀石想起了御史台的武敏。
武敏与他同为乾安元年的进士出身,如今又受帝命共同参与清吏,曲怀石想着也许能从武敏那里得到一些明示。
通报之后,武敏在御史台的偏殿接见了曲怀石。
曲怀石眼里的武敏穿了一身石青色的圆领衫,也许是因为刚刚从江南的贬谪地还朝不久,眉目之间少了一些以前的英丽,而多了些温润的水气。
“不知曲大人找本官何事?”武敏问道。
曲怀石拧着眉,一番寒暄后将自己的疑虑说出了出来:“此次陛下命部台寺合力彻查江南诸员,牵连人数前所未有……下官担心,会因此动摇国本,故而不敢妄动……”
“曲大人所虑,不无道理。”武敏点了点头,略微思忖了一会儿,便转身走到偏殿的长案前,将案上的一份长卷抖开,示意曲怀石上前。
曲怀石走上去看了看,发现长卷上山脉曲折,江河纵横,竟是一份李朝的疆域全图。
武敏探出手,在江水的下游圈了一下,指着那里的土地,话锋一转:“但说到国本,本官以为,国本不在朝堂之上,而在于后土黎民之间……”
曲怀石闻言,神色一怔。
“只有保住了这些,才算是保住了我朝国本,只是如今……”武敏抬起头,看着曲怀石:“富者拥万顷良田,贫者无立锥之地……所以,若是曲大人担心牵连过多,可由此来划分其中的轻重缓急,为陛下分忧。”
说白了就是优先打压占地过多的土豪……
曲怀石心中豁然开朗,郑重地向武敏行了一礼:“多谢武大人指点迷津。”
武敏笑着摇了摇头:“你我同科进士,不必如此多礼。”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三月,杨柳堆烟,晴碧万里,李朝天子令中书侍郎马鹿领五署九寺,拆除长安、洛阳,余杭佛寺两百余所,止留长安雁塔下的一座慈恩寺。
这是武宗动用武力灭佛的开始,之所以选择东西二京以及富庶的余杭入手,无非是这三地佛教最为兴盛,崇佛之风最为炽烈,后人认为武宗旨在通过此举震慑天下伽蓝,为随后更大规模的灭佛扫除阻力。
据后世的史书记载,中书侍郎马鹿在领到这道旨意的时候,当场就惶恐不安,认为佛教在李朝扎根已深,如今焚经毁寺,如此激烈的手段恐怕会导致民变,不如循序渐进,缓缓图之。
马鹿说完后,李朝天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视线看着立在一边的殿前指挥使,问道:“李卿以为如何?”
那位指挥使似乎没有意料到天子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稍稍愣了一下,才回道:“臣倒以为,眼下正是灭佛的良机,如今侍中大人查彻江南诸吏,回收豪族良田已近千万亩,陛下可诏告天下僧尼,若主动还俗,可得江水良田,如有反抗,则严惩不贷,如此恩威并施,想来灭佛阻力应能大减。”
说话的殿前指挥使便是沈夜,也就是后世史书中的李德裕,那是他见于史书最早的一段记录。
夏夷则听了沈夜的话,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看着马鹿说道:“马相现在可能安心?”
马鹿的视线落在那位指挥使身上,终于不再提出异议。
等到马鹿退下之后,夏夷则屏退左右,单留下沈夜,感叹了一句:“我心里盘算的,果然都瞒不过阿夜。”
沈夜看了夏夷则一眼,本想说他的心思原本也不难猜,毕竟江南回收的土地,肯定是需要抽调大量劳力去耕种的,而劳力的来源,一般是军队,但是眼下沈夜日夜跟着夏夷则,知道他在暗中调度军队防范泽泸镇的事情,此外还要分兵戍边,抵御回鹘诸部,并不能抽出那么多人手去接手江南田地,如此,就只有另避蹊径寻找劳力来源,再和灭佛之事一联系,就可以明白,没有比李朝佛寺内几十万之众的僧侣更适合作为劳力来源了。
如此一来,一方面可以用耕地削减灭佛的阻力,另一方面也大大缓解了李朝严重的土地兼并,此外还可增加李朝在籍纳税的户数,即可充盈国库,亦可扩充入伍的兵源等,可谓一箭数雕,对李朝而言,受益深远。
因此,将清吏和灭佛齐头并进,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后世的文人中,不少人感叹马鹿高居一国宰相,竟没有看透这之间的联系,反倒让一个殿前指挥使一针见血地指出,徒留一个“缓缓图之”的笑柄。
夏夷则看着沈夜低眉沉思的样子,不知不觉间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为对方理了理略微散乱的鬓发。
觉察到对方的动作,沈夜微微侧头,以方便夏夷则的动作,叮嘱道:“说起来,你倒是要多留意一下马相的安危,此次毁寺,你我都清楚真正着力的是黄大人,可在天下人眼里,那个焚经毁寺的,可是你诏书里白纸黑字写明的马相,我担心那些不满此举的人对马大人不利。”
“阿夜说的是……”夏夷则一动不动地看着沈夜因为侧头而漏出来的一截脖颈:“马相本来就是我用来转移视线的,好方便黄卿施展拳脚,自然会好好保护他的安危……”
“那便好。”沈夜点了点头,不再琢磨灭佛的事情,收回心思后才发现原本为他梳理鬓发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扯开了他的衣襟,在他的脖颈和右肩里厮磨。
“夏夷则!”沈夜语气有些急:“现在可是白天!”
语气虽然急,可他的身体却还是保持着那个侧首的姿势。
夏夷则一手搂住沈夜的腰身,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后脑,朝着对方的双唇吻了下去,一边亲吻一边模模糊糊道:“没有外人……不要紧……”
沈夜被他吻得燥热,终究是摇了摇头,随着夏夷则去了。
TBC
千江流月枕山河(五四)
五四
李朝每年除夕夜于麟德殿内举行的守岁宴饮,应该是李朝君臣齐聚一堂时最为轻松的时刻。隶属于丽竟门月字番的从衣青,官居流内最低的从九品,按照规矩是没有资格参加这只有正六品及以上官员才能参与的宴饮,但她却偏偏在三十日的中午接到了一份內监传来的圣旨,圣旨里不仅允许她参加宴饮,还在正月间给她放了七天假,这实在是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这是从衣青第一次参加这样高规格的宴会,心中不免期待,虽然宴饮开始的时间是天暮后的酉时二刻,但她在未时初刻就赶到了大明宫,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谁知道等被宫女领到郁仪楼后,才发现自己来的算是晚的。郁仪楼作为开宴前供百官等候的地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人,放眼望去,满目...
五四
李朝每年除夕夜于麟德殿内举行的守岁宴饮,应该是李朝君臣齐聚一堂时最为轻松的时刻。隶属于丽竟门月字番的从衣青,官居流内最低的从九品,按照规矩是没有资格参加这只有正六品及以上官员才能参与的宴饮,但她却偏偏在三十日的中午接到了一份內监传来的圣旨,圣旨里不仅允许她参加宴饮,还在正月间给她放了七天假,这实在是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这是从衣青第一次参加这样高规格的宴会,心中不免期待,虽然宴饮开始的时间是天暮后的酉时二刻,但她在未时初刻就赶到了大明宫,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谁知道等被宫女领到郁仪楼后,才发现自己来的算是晚的。郁仪楼作为开宴前供百官等候的地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人,放眼望去,满目锦绣,但从衣青认识的,一个也没有。
从衣青在郁仪楼内寻了一个角落坐下,等着开宴,刚开始,她还算耐心,可眼巴巴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开饭的动静后,她有点坐不住了。
又半个时辰后,就在她默默发誓以后再也不来凑这种热闹的时候,终于有宫人来宣布入席, 把从衣青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万万没想到,入席的过程又花了半个时辰。
麟德殿位于太液池以西,东有郁仪楼,西有结邻楼,是宫内专门用于宴饮的宫殿。帝王的席位坐北朝南,皇族的席位均坐东朝西,位于帝王的左手边,文武百官则坐西朝东,位于帝王的右手边。
从衣青的位置在官吏席次最最靠后的末席……
席位上使用的餐具,摆放的食物,根据身份不同而有所区别。从衣青作为整个麟德殿内品位最低的芝麻小吏,用的是普通的紫竹筷,白瓷碗碟,带骨的羊肉放在案几的左边,无骨的猪肉放在右边,饭食在左,羹汤在右,烤制的青占鱼在左,散着醇香的酒水在右。
从衣青扫了一遍案几上的食物,心中终于稍感宽慰,从总量上来看,是够她果腹的。
卯时二刻,宴饮正式开始,随着太监一声悠长洪亮的“皇上驾到”,梨园的乐师奏起恢弘中正的雅乐,满殿皇亲内眷文武百官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礼毕,皇帝示意众人入席,等到音乐声停下后,按例是皇帝祝酒,奏雅乐,皇族向皇帝祝酒,文武大臣向皇帝祝酒,祝酒完毕,由皇帝首先动筷,奏雅乐,接下来是殿内的其他人举筷子。等到从衣青能举筷进食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饿的有些爬不起来了……
早知道,就提前吃点东西好了,从衣青一脸悲痛。
麟德殿内一开始的气氛,是比较肃穆的,等到百官都能动筷,殿内的雅乐也换成了长安城内流行的调子时,气氛才变得轻松,渐渐有了些欢声笑语。
从衣青闷头啃着羊肉,心里只可惜这羊肉肉质虽然不错,却早凉了……一定是她哪里犯了错,才被一道圣旨罚到这里来受罪……
勉强填饱了肚子,从衣青给自己到了杯酒,酒色清冽,酒香醇厚,一杯下去就有点停不下来,于是她干脆也不吃饭了,只抱着酒壶自酌,比起那些饭菜,这酒水实在是要好得多。
不知道饮了多少杯,从衣青终于尝到了苦果——想去厕所……她在位置上左顾右盼,拉住一个上菜的宫女,眨着一双水雾朦胧似醉非醉的眼睛扭扭捏捏地问了一下厕所的位置,便悄悄地退了席,摇摇晃晃地朝厕所走去。
麟德殿外,飘扬数日的大雪虽然依旧没有停,可雪势却已经小了很多,从衣青借着宫灯七拐八折地找到厕所,晕晕乎乎地解决了生理需求,然后沿着原路往回走。她因为酒劲儿浑身燥热得厉害,此刻走在户外的雪径上,冷风一吹,一下子觉得十分凉爽宜人,便顺势坐在回廊边的栏杆上,抱着一根柱子,摇着双腿吹着风,再也不肯回麟德殿了。
酒劲儿上涌,从衣青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不多久之后,她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了回廊外的雪地里。
昏昏沉沉间,她感到自己似乎被抱了起来,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着什么要回麟德殿的话,便急了:“我不要回……不要回麟德殿……那里的东西都难吃死了……”
“这倒是稀奇……”一个音色破冷的嗓音响了起来:“能入麟德殿的,有几个人是冲着那里的饭食去的?”
夜一点一点地变深,雪花悠悠地飘洒,爆竹一声一声地从麟德殿的方向传来,乾安二年就这样过去。
一岁又过,乾安三年始。
夏夷则并没有在守岁宴饮上应酬到最后,按照礼制,夜半之后的子时,帝王应在新年伊始的时候行开笔式,除此之外,还有一堆其它的祭祀要做,天亮之后,还要在含元殿召见外邦使臣。
夏夷则在亥时末离开了麟德殿,到西边的结邻楼梳洗更衣,然后打算前往紫宸殿开笔。等他收拾好仪容踏出结邻楼的时候,发现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夜色弥漫在积雪上,变成了沉沉地靛蓝。
沈夜穿着一身久违的银甲,扶着腰间的云门剑,领着一队禁卫候在空旷的雪地里,朦胧的雪光倒映在他银色的铠甲上,让他整个人都散着一层模糊的微光。
夏夷则快步上前,沈夜听到脚步声,回眸看向他。
天地那样寂静,一场大雪覆盖了所有的过往,而此时此刻,急走的心跳是那样的清晰,夏夷则一步一步走向沈夜,似乎又看见了多年前捐毒黄沙里的初见,又看见流月城崩毁,那人走向废墟的深处,头也不回。
他看见一段漫长的故事入了土,他不过一介过客,即便心有所感,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归于尘土,若干年后,坟墓上开出一片摇曳的野花。
夏夷则跨过最后的一大步,一把拉住沈夜,将对方半弯的身体扶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沈夜看着夏夷则,目光平静而安详:“我在这里等你。”
“你……”夏夷则放低了声音:“明明叫你好好休息的。”
沈夜摇了摇头:“无妨的。”
夏夷则叹了口气,悄悄握住了对方袖中冰凉的手,紧了又紧,像是有些庆幸一般,以旁人不可觉察的声音,低声道:“阿夜,我抓住你了……”
沈夜没有挣扎,任由夏夷则握住自己,移开了视线,用更低的声音回道:“那就不要放开……”
夏夷则闻言,有一瞬的痴怔,随即深深地笑了起来。
“咳……”沈夜略微尴尬地咳嗽了一下,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回复如常:“陛下,户外寒冷,还请速速移驾紫宸殿为宜。”
“嗯……”夏夷则点了点头:“好。”
紫宸殿,开笔的一应器具都已准备妥当。
夏夷则定了定神,然后执起万年长青笔,饱蘸笔墨,在泥金的红笺上写了一列大字:
乾安三年元旦良辰宜入新年。
然后又在两旁写上了两列小字:
内镇平顺,外夷滨服。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开笔的时候,按例是不能有旁人在的,但夏夷则还是把沈夜留在了身边,写完之后,他叫沈夜看了看,笑道:“这就是我的新春愿望了。”
“挺好。”沈夜言简意赅地评价。
“新年,我有几件事要办,阿夜要不要猜猜是什么?”
“你不是都已经写下来了么……”沈夜看了他一眼:“肃清泽泸,整治江南,再进一步打压佛寺。”
“还差一件……”夏夷则定定地看着沈夜。
“是什么?”
“皇储空悬,社稷不稳……我得,处理了此事……”夏夷则目光黯淡下来:“毕竟,过了年,我也就二十有八了……”
TBC
咳。。年末比较忙。。更新有延迟。。
另外上一章的热度竟然达到了43,真是历史最高纪录,热泪盈眶啊
米娜桑冬至了,记得吃饺子~
千江流月枕山河(五三)
五三
自腊月二十七开始飘的大雪,落到了腊月三十仍然没有停歇。
雪花弥漫的大明宫内,洋溢着年关的喜庆,从后宫内眷到文武百官,按品级均收到了帝王赐下的金银锦缎。而宫内最为热闹的活动,仍是除夕夜照例在麟德殿举行的守岁宴饮,据说今年除了一般的歌舞雅乐,殿中省还安排了由数百人表演的傩戏,甚为壮观。
温凉阁的内阁之内,一尊硕大的青铜炭炉摆放在房间的中央,炭炉通体鎏金,底座以二十八宿的四神作为托体,炉身的网罩则是镂空的花鸟,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源源不断的热流从炉内溢出,温暖了整个房间。
沈夜躺在内阁的龙床上沉沉地睡着,床头立着的蟠龙竹节熏炉散着檀木袅袅的馨香,殿中省特意培育出来的品红色山茶被错落有致...
五三
自腊月二十七开始飘的大雪,落到了腊月三十仍然没有停歇。
雪花弥漫的大明宫内,洋溢着年关的喜庆,从后宫内眷到文武百官,按品级均收到了帝王赐下的金银锦缎。而宫内最为热闹的活动,仍是除夕夜照例在麟德殿举行的守岁宴饮,据说今年除了一般的歌舞雅乐,殿中省还安排了由数百人表演的傩戏,甚为壮观。
温凉阁的内阁之内,一尊硕大的青铜炭炉摆放在房间的中央,炭炉通体鎏金,底座以二十八宿的四神作为托体,炉身的网罩则是镂空的花鸟,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源源不断的热流从炉内溢出,温暖了整个房间。
沈夜躺在内阁的龙床上沉沉地睡着,床头立着的蟠龙竹节熏炉散着檀木袅袅的馨香,殿中省特意培育出来的品红色山茶被错落有致地摆放在花架之上,精心修剪的花枝旁逸斜出,衬着褐色的木架,看起来分外美好。
直到过了晌午,沈夜才从沉睡中睁开了眼,朦胧的雪光自窗外透入,借着雪光,沈夜这才看清原来床顶的锦帐竟是朱红色的,上面绣着金色的缠枝牡丹,看起来华丽而暧昧。
或许是炭火烧得太旺了,沈夜颜色泛红,口中也有些发干,便翻身起坐了起来。隐隐的疼痛从他的股间传来,让他忍不住蹙眉,赶紧扶着架子床站了起来,谁知道这一站,才发现双腿酸软,一点力气也没有,险些让他跌倒在地。
屋内空无一人,夏夷则不知道去了哪里。
床边的桌子上放了一套茶具,沈夜扶着腰挣扎着走到那里,拎起茶壶摇了摇,觉察到里面有茶水,便拿起一只倒扣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冒着莹莹的热气,温度刚刚好。
解了渴,沈夜披了一件长衣,打开了内阁的房门。门口侍立着一个年轻的太监,那太监见沈夜出了屋子,立即行礼:“大人睡得可好?膳食都温着呢,大人稍待片刻,奴才这就去取!”
“等等。”沈夜叫住了那人,看他的面相,突然想起来这似乎是昔日一直跟着申卜泉的那个太监,申卜泉返乡之后,眼前的人就代替了申卜泉的位置,成为了夏夷则身边的近侍太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太监名叫韩叔跖。
“大人有何吩咐?”韩叔跖被沈夜叫住后,这样问道。
“不知夷……陛下现在何处?”沈夜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紧了紧自己的衣襟。
“陛下正在前厅。”韩叔跖恭敬地回答。
“嗯……”沈夜颔首,示意韩叔跖可以离开了。
温凉阁前厅的位置,沈夜还是知道的,便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朝那里走去。
前厅是夏夷则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从温凉阁外进入前厅,沿途的把守非常严密,然而从内阁前往前厅,沈夜这一路上倒是没有碰见什么人,等转过几个房间,走到前厅后面的屏风后,也没有听见里面有什么人声。于是沈夜便绕过屏风,踏了进去,口中唤了一声:“夷则?”
前厅的东墙上,挂了一张李朝的皇舆全图,夏夷则正站在皇舆图前负手而立,在听见沈夜的那声呼唤后立即回头,便看见沈夜披着一件水青色的长衫,脸色紧绷,站在屏风边一动不动。此时的沈夜,长发未挽,洁白的里衣在长衫下若隐若现,紧紧攥着衣襟的手指看起来似乎用了很大的力量,以至于指节有些发白。
夏夷则的身边,站着一身朝服的武敏,武敏看着沈夜,略微吃惊了一下,然后立即神色如常,抱拳行了一礼,笑道:
“李大人,晋陵一别四月,无恙乎?”
沈夜不动声色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要淡定,不能拂袖而去,否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眼下他衣衫不整地从内阁走来,这模样虽然引人遐想……但,不承认就好……
于是沈夜勾起嘴角,生硬地笑了笑:“多谢武大人挂心,我还好,不知武大人何时回京的?”
“仰陛下圣恩,将臣从滁州召了回来,今日凌晨才到的……”说到这里,武敏苦笑着幽幽一叹:“陛下忧心国事,一大早就令臣入宫召对,刚刚才结束,臣热水都来没来得及喝一口……”
“咳……”夏夷则清了清嗓子:“正月准你一个月的春假。”
“微臣叩谢陛下!”武敏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好,立即行了一礼:“那微臣先告退了。”
“嗯。”夏夷则点了点头。
等到武敏走了,沈夜袖子一甩,转身就走,谁知还没走两步,就被后面的人拉进温暖的怀抱,湿热的叹息弥散在他的耳边:“阿夜,你怎么穿得样少就出来了?”
沈夜依旧绷着脸,口中责备道:“前厅与诸臣议事,外围竟然不设耳目,让人随意进出,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夏夷则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沈夜身上,打横将对方抱了起来,朝着内阁的方向走去,沈夜心中尴尬,一声清叱:“放下!”
夏夷则不顾对方的反对,将沈夜抱得更紧:“就知道你脸皮薄,才遣散内阁里外的宫人的……”
听到这话,沈夜慢慢停止了挣扎,沿途果然无人,甚至连韩叔跖也没有见到。
等回到了内阁寝房,屋内依旧温暖如春,床边的案几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一桌可口的饭食,正缓缓地冒着热气。
夏夷则把沈夜放到窗下的软榻上,然后取了碗筷,一边舀粥一边问:“先吃点东西,饿了吧?”
沈夜侧了侧身体,避开臀部直接受力,斜靠在了窗边,闷闷地哼了一声。夏夷则见他摆出这样的姿势,颇有些尴尬:“……那里有些撕裂……已经上过药了,很快就会好的。”
“上药?”沈夜眉毛一台,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不是御医……”夏夷则赶紧解释,阻止了沈夜的胡思乱想:“是我上的药,没有外人。”
“哦……”沈夜轻轻地应了一声,略微安心下来。
饭桌上,夏夷则亲侍粥汤,欲喂沈夜喝粥,被沈夜干脆利落地拒绝之后,就只好坐在另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沈夜夹菜。
也许是房间太过暖和,又或是床帐的颜色太过刺眼,沈夜喝着粥,心思纷乱,便忍不住开口和夏夷则说话,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言谈之间这才知道,武敏当初奉命查徹江南府吏,如今终于有了结果,腊月初的时候,夏夷则下旨召她回京,官复原职,武敏一路风尘,今天凌晨才摸着风雪回到长安,然后一大早就入了宫,向夏夷则复命。
“阿夜……”夏夷则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
“嗯?”沈夜抬起头。
“你回来……我很高兴……”
“嗯……”
“以后……”夏夷则顿了一下:“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么?”
沈夜放下手中的碗,垂了眼眸:“不留在你这里,你叫我去哪里?”
TBC
千江流月枕山河(五一)
五一
八月初,江南暑气渐退,凉风初起,沈夜从晋陵起身,一路走走停停,悠然前往姑苏余杭。
这一路上水路居多,从洢水到芙蓉湖的那段路程,从衣青安排的船只赫然是那夜荒唐过的画舫,沈夜置身其上,当日的回忆历历在目,让他颇有点如坐针毡。
芙蓉湖位于晋陵东南,湖面狭长,呈东南——西北走向,两岸山高林深,颇有三峡幽邃奇谲的风貌。当初沈夜奉命前往晋陵郡的时候,虽然走的是江水一路东下,可那时他心有所虑,一路急行,也并没有多注意沿途名扬四海的三峡奇景,如今终于得闲,这才可以好好地看看两岸的山石草木。
从衣青严格地执行着帝命里要让这位李大人尽领江南山水民俗的旨意,每到一处,有什么土产必买,有民俗必讲,至于山...
五一
八月初,江南暑气渐退,凉风初起,沈夜从晋陵起身,一路走走停停,悠然前往姑苏余杭。
这一路上水路居多,从洢水到芙蓉湖的那段路程,从衣青安排的船只赫然是那夜荒唐过的画舫,沈夜置身其上,当日的回忆历历在目,让他颇有点如坐针毡。
芙蓉湖位于晋陵东南,湖面狭长,呈东南——西北走向,两岸山高林深,颇有三峡幽邃奇谲的风貌。当初沈夜奉命前往晋陵郡的时候,虽然走的是江水一路东下,可那时他心有所虑,一路急行,也并没有多注意沿途名扬四海的三峡奇景,如今终于得闲,这才可以好好地看看两岸的山石草木。
从衣青严格地执行着帝命里要让这位李大人尽领江南山水民俗的旨意,每到一处,有什么土产必买,有民俗必讲,至于山水之中的奇闻典故,更是洋洋洒洒,一路不停,向沈夜尽职尽责地介绍着。
画舫悠悠地行驶在湖面上,轻风拂面,物移影动。从衣青倚在船头,一头长发被高高束起,扎成马尾,又换了一身玄衣长靴,手中摇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折扇,兴致勃勃地说道:“不瞒大人说,这芙蓉湖虽然也不错,可它的源头才是好的!芙蓉湖发源于距此九十里的大源乡,那里盛产乌桃,一到春天,整个大源一片云蒸霞蔚,延绵数十里不绝,属下这些年也就赶上了一次,实在是终身难忘,终身难忘……”
沈夜坐在船舷边,静静地听着。
“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大人要是感兴趣,来年可以去那里看看!”正说着,从衣青余光扫过沈夜,发现对方脸色似乎带着一抹不太正常的嫣红,吃了一惊,立即跳起来走到对方身边询问道:“大人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发热了?”
“无妨……”沈夜侧过脸,躲开了对方的视线:“姑娘请继续……”
“唉不行不行!”从衣青看了看日头,算了下时间:“大人再忍忍,等靠了岸属下就去请大夫。”
“我……”沈夜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见那个姑娘又匆匆回到船头,双手像羽翼一样展开,闭上双眼,似乎在感受着气流的运动。
片刻之后,那姑娘回头,皱眉道:“风太轻了,方向也不太对,咱们要赶时间,大人抓紧了!”
一言既毕,从衣青双手一挽,顷刻之间,似乎有一只巨大的白鸟从她身上化形而出,展翅直冲蓝天,惊起了两岸无数飞鸟。
白鸟冲上云端后,又立即俯冲而下,而身形则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转淡,等到白鸟冲入画舫,实体早已不见,只剩下乍然而起的西风,将画舫的桅帆满满地扬起,整个画舫像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我真的没事……沈夜本想说这个的,不过目前看来,似乎真的来不及了。
而从衣青则稳稳地立在船头,控制着风向和速度,使画舫快而平稳。看了这一幕,沈夜明白了眼前这个有些跳脱的姑娘,何以能经过丽竞门严苛的选拔,成为月字番门人之一了,单是这份操纵风系束术法的能力,即便是放在昔日的流月城,也是颇为拔尖的。
修习五行术法,达到流水飞花皆可杀人取命的地步,事实上并不太难,然而想要更进一步,臻至大境,却是非常不易,每进一步,无异于登天。像从衣青这样,在一段时间内改变物候风向,御风破水,这已是流月城高阶祭祀的水准。
而五行术法的最高境界,乃是行云布雨,流金化火,与时序融为一体,醒则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喜则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忧则秋刑急明,万物以衰,昏则阳气闭藏,万物临寒……而这样的境界,已经可以称之为神了。
在从衣青御风急行之下,画舫很快就出了宛如一线的芙蓉湖,在无锡境内的九龙山靠了岸。登岸之后,从衣青急急忙忙了去请了一位老大夫给沈夜诊治,最后发现沈夜除了有穷林留下的积伤,并没有其它什么毛病。
沈夜收回自己因号脉而露出的手腕,脸色一片平静,再不见画舫之上的嫣红绮丽,淡淡道:“说了没事的。”
“这不是不放心嘛……”从衣青笑了笑,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
不然她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入太湖的路程,比起穿过九龙山,其实直接在无锡境内沿着江南运河的分支,就可以以最快捷便利的方式进入太湖,但他们这一路毕竟不赶时间,只为寻山访水,因此从衣青在事先安排的时候,在那位大人的身体状态和山水之趣间取了一个平衡,最后的安排里虽然仍然以水路为主体,但偶尔放弃水路,走一走陆路爬一爬山,想来也是不错的,更何况还是江南颇负盛名的九龙山。
入了九龙山的范围后,从衣青因为还是担心那位大人的身体,并没有立即安排进山,而是在山脚村落盘桓了数日,让沈夜好好地修养了一阵,待备好一路的饮食夜宿后,这才在第八天的凌晨牵着两匹马,笑眯眯地带着沈夜出发了。
除了两人骑行的用马,从衣青卖了画舫,又买了另外四匹骡子,分别驮着换洗的衣物,夜宿的毛毡大氅,医治沈夜内伤的各种药材,三餐饮食,糕点,香料,丝绸,瓷器,茶叶,笔墨,书籍,盆栽等等……
“……”沈夜扶额,无力地看着那四头骡子,前面的几样行李还可以看作是必需品,至于后面的……沈夜指着骡子背上一件越窑的青瓷:“从姑娘,这个?”
从衣青瞧了瞧那件质地细腻釉色清莹的瓷器,欢喜道:“大人果然很喜欢这个?”
“喜欢倒是喜欢……”沈夜犹豫地点头,他似乎想起自己在晋陵治所闲逛的时候,确实在街边的店内流连这件青瓷许久,可他并没有买下来,而此刻,那件瓷器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实在是……
“哈!果然!”从衣青哈哈一笑:“我见大人似乎特别钟情此物,就顺道买下来了。”
“……”沈夜沉默了一下,有些艰难道:“女子为男子出钱置物,似乎不太妥当?”
“我没有出钱。”从衣青听了那话赶紧拜手:“都是夏公子出的!”
夏夷则在回京之前给从衣青的那道旨意里,其中关于银钱置物方面的吩咐,从衣青一个字一个字地揣摩之后,精辟地将圣意总结成了六个字:不差钱,买买买。
身为丽竟门人,圣旨高于一切,自然是要彻底贯行的。
于是沈夜的抗争完全失败,四头驮着大包小包的骡子跟着两人一起进了九龙山。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
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
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
曾是厌蒙密,旷然销人忧。
九龙山虎踞无锡之西,山中景致,幽深寂邃,别有风姿,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沈夜和从衣青入山后不久,一片云雾从西边的山岭间一路逶迤而来,等飘到他们那里的时候,山中就开始下起了沾衣不湿的细雨。衣青将骡子上的两套披风斗笠取出来,跟沈夜一人一副,骑马踏着山路缓步而行,云雾就飘渺在他们的四周,远方露出云层的山岭宛如海中的浮岛,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路上,从衣青依旧很活跃给沈夜讲着这九龙山的来历和典故,山中寂静,更显得她声音清脆如鸟鸣,衬着骡子脖间的铃声叮当,让整个旅途都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咱们在山里走上一天,就可以到达前面的登仙台,我在村里打听过那里的地形,都说那里背风临水,环境不错,正适合晚上安营扎寨。”从衣青说道。
说起九龙山的登仙台,沈夜想起来当初在宫内啃书的时候,似乎见过《东梨堂志异》里提到,说南朝梁高祖年间,江南突然出了一个擅于弈棋之道的少年,名赵远,字长辽。赵长辽在十年间将南朝成名的高手一一击败,其间对局百余盘,竟没有一场落败,后来收了一个弟子,姓氏不详,只知道名字叫做衍光。
赵长辽独步天下但求一败之后,就开始一心培育他唯一的弟子,见于记载的最后一局棋,便是在九龙山的一处深潭边下的,据传下完那局之后,赵长辽羽化登仙而去,徒留他尚且年轻的弟子,于是后人便将赵长辽羽化的地方称作登仙台,据说他们当年对弈过的石盘至今仍保留在那里。
沈夜听从衣青提起登仙台,忍不住说起了这个典故,谁知道从衣青听了,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我也听说过,但是九龙山下百姓间流传的,可不是这样的。”
“哦?”沈夜有了兴趣:“当地百姓是如何说的?”
“赵长辽根本不是登仙去了,而是死在了他那个弟子的手上。”
“这……”沈夜讶然。
“大人有所不知,我爷爷也好下棋,小时候曾跟我说,棋道之上,无论如何天纵英才,也不可能终身不败。而且……”从衣青缓了口气,接着说道:“棋道极其费脑,一个人的一生,只有再少年的时候脑子最活,棋力最强,这之后,年长日衰,棋力只退不进,长江后浪推前浪,只要还在棋坛之上,无论以前多么厉害,都会有被打败的那一天。”
“你的意思是说,即便如赵长辽,也会有负于敌手的时候?”
从衣青点了点头,又鬼笑道:“话是这么说,可要是那人在失败前突然死了的话……”
听了那话,沈夜一怔,随即恍然。也是,比起日后在一场又一场的失败中消耗掉早年打下的声名与荣誉,要是突然死了,就全了一生不败的神话,在世人眼里成为一个巨大的遗憾,又成为一个无上的圆满,从此,将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因为这个,衍光就杀了他的恩师么?”沈夜问道。
“其中一种说法是这样的。”从衣青皱眉:“另外一种说法,则说是赵长辽自己求死。”
“原来……如此。”沈夜撇开头,看着山间流动的雾霭,不禁轻轻一叹。
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生命最为灿烂辉煌的时候戛然而止,如此,也就不见花落与白头了。这个赵长辽,想来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沈夜这样想着,又听见从衣青很是不爽地嘟囔:“我还是觉得赵长辽太过执着于胜负拉,棋盘之上,非胜即败,寻常得很,多少胜绩都会褪色啊……你看赵长辽,现在世人还不是因为他当年留下的棋谱才记住他的,谁知道他究竟赢了多少场,他也真是想不开!”
“毕竟……人生有大美……”年轻的姑娘又嘀咕了一句:“这么想不开去寻死腻活的……好可惜……”
“你……”沈夜看着马背上的姑娘,怔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姑娘说的是……”
那个笑容,让从衣青看呆了过去,脸色一下子爆红起来:“哈哈……哪里哪里……”
“姑娘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沈夜补充了一句。
从衣青东顾西盼地挠了挠头:“额……这,这样啊……不晓得大人的故人是?”
“他……”沈夜勾起唇角,眼中一片柔和:“他是我的弟子,与姑娘一样,敬畏生命,真诚坦荡,光华灿烂,心之所向,无惧无悔。”
“这……”从衣青再次红了脸:“大人……这,这是在夸我么?”
“是。”
“这这……哈哈,你可不要夸我!”从衣青在沈夜温和的目光中,手足无措:“我这个人可不禁夸,我会得意的,真的会得意的!”
看着对方赤红的脸色,沈夜摇了摇头,再次笑了起来。
是夜,两人果然走到了传说中的登仙台,仙台四周绿树四合,一块方形的石台座落在深潭边,上面生着厚厚的苔藓,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赵长辽师徒对弈的棋盘。
到了目的地之后,从衣青将马匹和骡子以石台为中心,成圆弧状四下安置,既可以挡风,也可以警惕林中野兽,然后铺好毛毡,捡了柴火,在石台边架起一口小锅,从深潭里捕了白鱼,优哉游哉地熬起了鱼汤。
火光摇曳,浓郁的鱼香飘散在安静的夜色里,让人熏然欲醉,当初从衣青强行带上的那些香料此刻也派上了大用场。等到鱼汤熬好,从衣青又取了一张毛毡,直接铺在石台上,取出两只白瓷碗和调羹呈上汤汁,又取出一碟枣泥糕,一叠花生酥,一一摆好。
能在野外用上这样的饭食,也可以说得上是奢侈了。
沈夜端起碗,一口鱼汤入腹,四肢皆暖。
等到喝完汤,用过点心,将锅碗洗净收拾好,月色已经很高了。
沈夜眼看着从衣青将碗碟擦干放回原处,又掏出了一奁茶叶,一套茶具,从竹筒里到出饮用的泉水,开始在火上煮茶。
沈夜看了对方这副架势,也就不奇怪对方收拾了四骡子的行李了。
“唉……吃完饭喝茶喝习惯了。”从衣青捧着一只茶杯,蹲坐在火边讪笑。
沈夜看了她一会儿,也笑了笑:“这样挺好。”
难怪夏夷则会将这个姑娘遣来随着他游山玩水……这姑娘的野外生存能力不仅强大,还很妥帖精致……
夏夷则……思绪转到那个人身上,沈夜望着一轮明月,目光悠远。
此后的两三月,沈夜跟着从衣青,转遍了整个江南。之后,又一路向南,经越州,明州,台州,直到南海之岸。
越往南走,沈夜就变得越来越沉默,从衣青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每天变着花样地在饮食上下功夫,终于有一天,两人到了广州之后,沈夜对她说:“我要出一趟海。”
目的地是南海之中的龙兵屿。
既然是那位大人想去,从衣青自然是一切照办,毕竟圣旨里说的是“勿违其意”,遵循着这份旨意,从衣青利索地在码头找了船,雇了水手,选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扬帆出海。
船舶按着沈夜给出的方向,在海中行驶了半个月。半月之后,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早上,船头的水手看见远方的天际线上隐隐出现了一点黑色,随着船只的驶近,那个影黑点越变越大,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岛。
水手朝着船中诸人大喊:“到了!我们到了!”
船只的到访,在岛上引起了一片喧嚣,从衣青按照之前沈夜教她的那样,规规矩矩地和岛上的居民交涉,说自己是哪里哪里的商人,出海遇风浪漂流至此,眼下船上补给告罄,愿意献出船上的一部分丝绸作为报酬,希望能靠岸登岛补充一下寄养等……
代表岛民与从衣青谈判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他最后答应了从衣青的请求,但同时也表明至多只允许五人同时登岛,并且限制了活动的范围。
从衣青看了沈夜一眼,指挥着船上的三个水手抬着装满丝绸的箱子,和沈夜一起下了船。
沈夜按了按下颌,人皮面具的边缘和他原本的皮肤紧贴在一起,没有疏漏的地方,便迈开了脚步。
即便陆地上已经是寒冬,可龙兵屿依旧是温暖的春天,沈夜跟在从衣青的身后,抱着一卷最为昂贵的妆花缎,四下环顾,只见岛上田舍相间,花木扶疏,总角垂髫簪花相戏,黄发老翁悠然恬淡,看起来真的是个世外桃源。
回望那充满风雪的来路,所有的坚持和死亡,终究有了意义,沈夜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你们将箱子放在这里就好。”走到一个像是神殿的建筑前,领路的岛民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几人依言将礼物放下,那个领路人又将他们带去岛上的水井那里。
走过一个拐角,突然有人拉了沈夜一把,让他跌入了路旁高大的花木中。等到他稳住身形,抬头看清拉他的那人后,才发现对方已经眼眶湿润,快要跪在了他面前。
“大祭司……”那人轻声地开口,正是十二。
“你认错人了。”沈夜扶住十二,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十二立马心领神会,哽噎道:“不好意思……我错将先生认做了故人,冲撞之处,还望海涵。”
“哪里……”沈夜摇头,然后凑到了十二的耳边,低低地问道:“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碍于时间紧迫,十二将最重要拣出来说给沈夜听:“最初虽然仍有族人不适应人间浊气而亡,但活下来的,都已经很好地适应了下界,如今族人数量,已经远超月中鼎盛之时。”
“那就好……”沈夜点头:“不曾有人为难你们吧?”
“这……”十二皱了皱眉:“虽然……尊上和诸位祭司承担了罪责,但我们与各修仙门派言和时,他们仍犹豫不决……后来是谢大师的弟子和一位姓夏的公子在中间全力斡旋,一一说服各大门派,我们才得以立足龙兵屿……”
“这样么……”沈夜心中一震,此时,忽然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立即推开十二,从花木中钻出来,朝着水井的方向赶去。
那个脚步声是先前那个领路人的,他发觉取水的水手似乎少了一个,便折身寻了过来。沈夜只说自己流连岛上景致,一时没有跟上,那个领路人虽然狐疑,但终归没有深究。
等取到了给养,龙兵屿的人并没有久留他们,而是催促他们早早离开。
沈夜回到船上,遥遥的看着龙兵屿又开始逐渐变远,心中最后的牵念,终于放了下来。
前世种种,于此算是尘埃落定。
烟波浩渺,海天一色。从衣青走到船头,看着沈夜问道:“大人,小岛也看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沈夜看着海浪,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哪里也不去了,回长安。”
长相思
在长安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TBC
江南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