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三十七回 去而复返)
第三十七回 去而复返
巧了,还真是认识的人。
那人喊了一嗓子之后,一双环眼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温客行,人也往温客行三人这边靠过来。这人原本生地也算人高马大、五官端正,只可惜脑子里就惦记着下三路那点儿事儿,一身猥琐气加上满脸淫相,抻脖子缩肩背,瞧着就让人心生厌恶。正是在扬州万园里被张成岭丢湖里的五湖盟飞沙帮帮主的儿子吴华。
吴华当初在扬州万园遇见了温客行,自此就算是落下了“相思病”了,日里夜里就惦记着温客行这位“天仙美人儿”,淫思种种、春梦连连,即便这春梦每每都会以溺水窒息的噩梦结束,却依然阻止不了吴华的各种淫思猥想。不过他也没胆子再去找温客行,不为别的,当初他......
第三十七回 去而复返
巧了,还真是认识的人。
那人喊了一嗓子之后,一双环眼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温客行,人也往温客行三人这边靠过来。这人原本生地也算人高马大、五官端正,只可惜脑子里就惦记着下三路那点儿事儿,一身猥琐气加上满脸淫相,抻脖子缩肩背,瞧着就让人心生厌恶。正是在扬州万园里被张成岭丢湖里的五湖盟飞沙帮帮主的儿子吴华。
吴华当初在扬州万园遇见了温客行,自此就算是落下了“相思病”了,日里夜里就惦记着温客行这位“天仙美人儿”,淫思种种、春梦连连,即便这春梦每每都会以溺水窒息的噩梦结束,却依然阻止不了吴华的各种淫思猥想。不过他也没胆子再去找温客行,不为别的,当初他被张成岭扔湖里差点儿丢了性命,惊吓过度、噩梦频频,整日里恍恍惚惚、一惊一乍跟个疯痴一般,灌了一个多月的苦药才将将好起来。直到现在,一提到张成岭这名字还腿肚子转筋呢,哪里敢去招惹。后来听说张成岭被销籍除名逐出镜湖剑派,还起了心思派人去打探过张成岭和温客行的行踪。不过他能调派动什么人啊,虾兵蟹将小喽啰而已,便是花钱雇地人,也都是些不入流的江湖宵小,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便也不了了之了。但是,他对温客行的淫思邪念可从没撂下过,动不动就白日做梦,越梦越念越念越梦,一身淫火无处宣泄,青楼跑地更勤,玩地也越发下作。可他也被张成岭吓地厉害,又听他爹说湖州、镜湖两支斗生斗死,并不敢像以往一般四处招摇,只敢在飞沙帮的势力范围里胡作非为,仗着飞沙帮有钱有势,威胁恐吓连捂带遮地,倒是无惊无险地逍遥到现在。他爹从去年入冬开始更得了湖州派的青眼,常常往来三白山庄,他觉得自己有势可仗便越发胆大起来,又开始悄摸摸地四处乱窜;及到镜湖剑派遇袭宣布退出江湖,他高兴地放了好几挂炮仗,兴冲冲地跟着他爹跑来三白山庄凑热闹;今日被他爹撵回家去,刚走小半日就要歇息,好巧不巧便进了这家客栈,遇到了温客行三人。
吴华一看见日思夜想的“天仙美人儿”,整个人就跟中了邪一样,眼里再瞧不见其他,一门心思就想靠上前去闻香摸玉。他眼里只看得见温客行,根本就没注意到坐在温客行身边的人起身从他身旁经过,正满脑子浮春宫的吴华迷迷瞪瞪间,却听耳边有声极沉冷的低语响起——“你找死”——瞬间一个激灵,大叫一声连连后退,脚下踉跄向后跌去。幸亏他身后的那些人也有些功夫在身,有三两个手疾眼快的,跨步上前接住了他,七嘴八舌地询问。
“吴少,你这是怎么了?”
“少帮主,你还好吧?”
“少爷小心!”
吴华两眼发直,嘴里叫着“张、张成岭”,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跑,只他手脚吓地发软,好不容易爬起来还要扶着别人才能站稳,哪里跑得动。
那些围着吴华的人除了飞沙帮里的人,也有三两个从三白山庄里来的江湖客,跟着吴华不过是看飞沙帮有钱有势想蹭吃蹭喝仗些势而已,也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听吴华叫张成岭的名字,连忙四下瞧看,他们三月初一那夜在三白山庄的璟瑞殿前倒是远远瞧见过张成岭的,只这店里店外的,哪有张成岭的影子啊。
“吴少,你怕是看错了吧。那张成岭带着琉璃甲,被鬼谷和江湖众人追杀,只怕早就逃地远远地,哪会在这儿出现啊。”
“就是,他敢偷湖州派的琉璃甲,江湖兄弟肯定不会放过他,那小子现在说不定就死在哪个阴沟里了。”
“你们都没听见吗?!”吴华大叫一声,瞪着眼睛四处看。
“听见什么?”
“是啊,听见什么啊?”
这几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吴华,温客行听了他们的话眼珠微转两下沉吟一瞬,下一瞬桃花眼一抬“噗嗤”一声轻笑起来。他这轻笑拿捏地刚好,恰在那些人话语的间歇中,不轻不重却似撩似勾抓耳地紧,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住了嘴朝他这边瞧过来。温客行抬手,广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细白腕子,支在小巧精致的下颌上,玉面微垂半转,粉面桃腮、修眉俊眼,艳红唇角勾起一边。“我还道是哪个,原来是你呀……”眉梢眼角微微挑起。“吴少?”
好家伙,这一声轻唤差点把吴华的魂给直接勾出窍来。什么张成岭、李成岭,不认识,不知道,不关心。吴华连连咽了几口口水,装模作样地冲那些跟着他的人摆摆手,转头一脸贱笑地颠颠儿又朝温客行这边来了。“温公——”他原想坐到温客行旁边,岂料忽有一人从旁闪出,一屁股坐在温客行旁边,气地吴华一瞪眼就要开口叫骂。“你这腌——”那人一抬眼,又给吴华惊了一跳。这人眼睛怎么看着就心里发憷呢?吴华定了定神,又仔细打量了那人几眼。剑眉星目、挺鼻薄唇,线条凌厉干脆,虽不是温客行这种“天仙美人儿”,却也是个英隽俊逸的潇洒儿郎,亦是让人赏心悦目。吴华这人,色中饿鬼,“杂食”地很,男女不拘,美俊皆可,用他自己的话说,“各种美色都赏得”。瞧这男子也是个英俊的,脸上又复成贱笑淫样,口气也变了。“这位兄弟瞧着好生眼熟啊……”
张成岭眨了眨眼,哼了一声,转头把刚从伙计那拿来的茶壶放在桌上。心想刚才不应该只是吓他一下,应该给这厮隔空来一掌就好了。抬手翻了个干净的茶杯倒上放到温客行面前。
那吴华倒也全不在意张成岭的冷脸,依然贱笑着道。“温公子天人之姿,便是身边往来之人——”说着又兴冲冲地扭头去瞧那坐在温客行对面的人。“也都是——呃——”眼瞧一胡子拉渣的黑脸汉子坐在那儿,察觉他目光挑眉回望过来,吴华后面的话就立马噎住了,“呃”了好一会终于憋出来句“各有特色”。
温客行又轻笑起来。
吴华被那艳胜桃李的娇靥儿给迷地五迷三道不着四六,一屁股就在那黑脸汉子旁边坐下了,一双环眼色迷迷地盯着温客行瞧个不停,嘴上不停地套着近乎。“温公子,万园匆匆一面,在下印象深刻。一别经年,在下对温公子是日思夜想、茶饭不思,想念地紧。如今竟在这里遇上,当真是有缘地很啊……”
温客行细白手腕翻转,纤长手指微蜷轻托桃腮,一双桃花眼微眯半阖地睨着吴华,语气略带慵懒道。“我刚听你提起张成岭,怎么,这小王八蛋又干什么蠢事了?”
温客行提到张成岭,吴华就是一哆嗦,面上也是一僵;紧接着又听温客行骂张成岭是小王八蛋,立马又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地往前抻脖子,兴冲冲地问道。“温公子不知道?不是传闻你和他……”
温客行哼了一声,嗔中带嫌地道。“这张成岭啊……”故意顿了顿,看吴华又是一哆嗦,微勾了勾唇角,又接着道。“年岁不大脾气不小,心眼儿不大妒心不小,我与旁人说笑两句,就吵吵嚷嚷喊打喊杀,当真烦人!谁会和他一起啊~”
坐在旁边闲闲喝茶的张成岭差点把口中茶水喷出来,赶紧咽下去还把自己噎了一下。他放下茶杯,在桌底下伸手悄悄在温客行腿侧掐捏了一把,被温客行踢了一脚,收回手支在桌上把玩茶杯,桌底下却又伸了腿贴上温客行的腿侧,用膝盖轻轻蹭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碰温客行的腿。他磕一下,温客行就踢他一脚,磕一下踢一脚,别人瞧不见,这两人在桌底下玩地倒是有来有往、乐此不疲。
吴华一听温客行这话,更来精神了,拍着桌子连连附和道。“这小子狂妄自大,残暴又贪心,还狡猾的很。现如今更是那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温公子离开他就对了,要不然也要受到他的牵连!”
温客行挑了挑眉梢,微微歪了歪脑袋,疑惑地问道。“这话怎么说的?他与我说,他家中已宥他离家之过召他归家,这镜湖剑派到底是世家大派,又是五湖盟主支,我还想着要不要去那越州借借光呢。如今竟是去不得了?”
“去不得去不得!如今这江湖上哪里还有镜湖剑派啊!那张成岭更是……”吴华听了温客行的疑问,便以为他不知这江湖上发生的事情,可是来了精神头,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地给温客行讲这越州缘何去不得。其实三月初一那晚,吴华也在三白山庄,张成岭到的时候早已喝地面红耳赤半醉半醒。他醉酒反应迟钝,发现众人都出了厅堂才迷迷瞪瞪地也跟出来,被挡在了人群后头,掂着脚眯眼瞧清楚人群中心的张成岭,吓地屁滚尿流地爬回厅堂,躲在角落里只敢从窗缝里瞧外面状况,所以张成岭根本没瞧见他。这吴华虽然是个下三滥的猥琐玩意儿,但察言观色、逢迎拍马的本事倒是不错,他爹又与赵敬走地近,在这些江湖客里竟也能结交几个狐朋狗友,再加上从他爹那里知道的一些消息,他还真知道不少温、张二人不知道的事情。他把近几日里发生的事说与温客行,虽然他为了凸显自己深知内情添油加醋了不少,又混了很多道听途说和他自己的胡编乱造,但温客行从头到尾听下来,竟也抽丝剥茧地摘了不少东西出来。
“照你这说法,那张成岭是假意求助,实则是为了盗取湖州派的那枚琉璃甲,现如今两枚琉璃甲都在那张成岭身上?”
“啊,对啊。所以我说他狡诈贪心,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按你说的,他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拿出那琉璃甲又即刻离了手,那琉璃甲被众人哄抢了一个多时辰,中间不知过了多少手,岂知不是被哪个在中途调了包?便是最后由赵庄主出面制止了这场抢夺,那丢了自己的琉璃甲的赵庄主要是——也说不定啊。”
吴华呵呵干笑了两声,口中含含糊糊地道。“这个……赵大侠怎么会——”
“赵大侠琉璃甲在手二十年,你们不也是如今才知道么?”温客行眉梢挑起不轻不重地说道。
“……”吴华顿了一顿,眼珠子转了转,倒是没接温客行这话。其实琉璃甲到底在谁那吴华根本不知道,这两日里关于琉璃甲的去向众说纷纭,一个个都有模有样说地有鼻子有眼的,根本难辨真假。单就温客行刚才提到的中途调包和赵敬藏甲这两个说法,就有很多人相信。这两日间,有人离开湖州去追那张成岭,有人留在三白山庄伺机打探,也有人对那些抢夺琉璃甲的人下手;当日抢甲之人接二连三被杀,随身衣物行李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便是因为有人传言说瞧见谁谁谁调包私藏了,却不知是谁动地手又是谁瞧见的。所以吴华才被他爹撵回家,就是怕他武功不济又乱说话被人盯上。吴华张冠李戴、左嫁右接地只挑对张成岭不好地说,不过是觊觎温客行想糊弄他趁机插足下手罢了。眼看温客行并不上他的道儿,想了想又贱笑地说道。“那张成岭现在早就不知逃去哪儿了,是生是死都不好说,那镜湖剑派也就是个死骆驼——空有副大架子罢了。温公子不若去湖州,我飞沙帮在五湖盟也是举足轻重的大帮大派,有我吴华在,温公子但凡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我吴华上天入地割头丢命也给温公子办!”
温客行一边唇角勾起,轻笑道。“割头丢命也办?”
吴华眼瞧着似乎有戏,连忙信誓旦旦地嚷道。“办办办!肯定办!我的小命算什么,只要温公子开口——”说着半起身伸了手去,想要拉住温客行的手。“哎哎哎——疼疼疼疼疼疼——”手腕子像是被火钳夹住了一般火辣辣地疼,下一瞬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吴华惨叫一声,满头冷汗地一下瘫软在桌上,杯碟碗盘哗啦啦啦地摔了一地。
那些跟着吴华的人一下抽出兵器叫嚷着就要冲过来。
张成岭手一抬,吴华整个人被他掀了起来,抬腿一脚直接把吴华踹飞了出去,正把那些要冲过来的人给砸个正着。那些人被砸地东倒西歪,摔了一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是不敢往上冲了。这几个不过就是飞沙帮的喽啰和蹭吃蹭喝的不入流的江湖宵小,就身上那点三脚猫功夫哪敢往硬茬上撞;眼看这青年出手狠厉,一捏一踢,就要了吴华半条命去,互相瞅瞅就跑了。倒是那飞沙帮的几个多少还惦记着吴华,拉着完全昏死过去的吴华手脚,连拖带拽地也溜了。
张成岭倒也没再动手,眼看着这几个连滚带爬地跑了,略想了想,转头对温客行道。“我去收拾东西。”
温客行点点头。
张成岭足尖一点直接飞身上了二楼上房,冲着窗外吹了声响哨,便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收拾完又略等了一小会儿,温小令从窗口窜了进来。张成岭打开盖子让温小令进去,背起竹架筐便下了楼。把银锭丢给躲在柜台下面的掌柜的,左右看了看,向站在窗边的温客行问道。“周兄呢?”
温客行耸了耸肩。“走了啊。”
“走——?”张成岭怔愣了一下,顿了顿还是轻声问道。“你不跟着……?”
温客行挑了挑眉梢。“你想我跟着?”
“……”张成岭开口支吾了几声,脸上浮了愧色出来,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终是老老实实地小声道。“不想。”便是知道温客行见到周子舒很高兴,便是明了温客行担心周子舒的伤,便是清楚周子舒对“甄衍”来说很重要,不高兴还是不高兴,脑子里再明白道理心里依然要泛酸难受。这世间最自私最贪心的大约就是自己了,张成岭想。又轻声接道。“你跟着周兄吧,我速去速回,再去追你们……”
温客行哼了一声,嗔道。“口是心非的家伙。”
张成岭脑袋垂地更低了。
温客行看他低落的样子微微抿了抿嘴唇,足尖轻轻踢了踢张成岭脚尖。“速去速回还不快走,等我背你啊。”
张成岭有点反应不过来,抬头傻乎乎地看着温客行。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嗔嫌道。“派人盯好了,要是之后找不到他行踪……”说着又哼了一声瞪了张成岭一眼,转身就向店外走去。
张成岭眨了眨眼,咧嘴嘿嘿傻笑着连忙跟了上去。
他二人脚程极快,申时刚过就返回了湖州,绕道至离三白山庄尚有些距离的一个村落,并未进村,只在村外的土地庙暂时停留。张成岭去指定地方留了讯号,返回与温客行简单用了些干粮,张成岭卸去了易容,两人闭目养神安静等待夜幕降临。
天色完全暗下来。
温客行一下睁开眼,张成岭也瞬即睁开眼,起身悄然行至门后。几数之后,有小石子轻轻敲击门边墙角,两下一顿,三下一顿,再两下。张成岭拉开门跨至门外,一个黑影从旁边草丛中闪出落至张成岭跟前,单膝着地。张成岭极低地说了声“进来”便转身回了庙里,那黑影起身闪了进去,关上了门。
张成岭吹燃火折子,从竹筐里拿出一截短蜡点上放在祭案上,转头轻声道。“说说这两日的情况。”
黑影拉下面巾,露出一张娇俏少女脸庞,正是沐柒。沐柒冲温客行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页写满符号的薄纸递给张成岭,又双手比划道。(这一两日就要给你传消息,你们怎么回来了,有什么变故?)
张成岭摇摇头。“无妨,回来确认一些事。”他二人听了那吴华的胡编乱造,张成岭担心事情走向不如他们预期,毕竟事关他家人安危,还是亲自来确认清楚才能安心。如果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二人并不会远走,反而会就地在湖州潜伏下来根据后续情况变化随时调整行动,却因着周子舒的出现改变了原本安排。张成岭说着侧身贴近温客行,展开薄纸与温客行一起看那纸上内容。
这三日两夜间三白山庄还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温、张二人一明一暗、声东击西,张成岭在前庄让琉璃甲现了世,温客行则潜至后院,直接行至赵敬卧房处。
——沐柒潜伏多时,发现只有赵敬书房和卧房寻常人不得擅自入内,便是打扫也由庄中管事亲自打理,推测这两处必是非同寻常。为了不被察觉,她极其小心地想方设法进入了房间内部,为避免打草惊蛇她并不敢进行查探,但从里外建筑结构和尺寸大小推算出卧房有隐秘的空间,便将这个情况连同整个山庄绘了细图传给张成岭,整个三白山庄的结构都在温、张两人的脑子里。——
温客行找出沐柒事先藏好的火油四处浇上,多处点火并用内力煽风助燃,之后就躲在暗处将早先发现起火的仆役下人用石子击晕,直到大火完全烧起来,才完全敛了气息藏匿起来。眼见赵敬急匆匆赶了来,自己闯进那大火中,温客行便知道这火放对了地方。他借火势遮掩了气息和声音,趁着赵敬一心都在琉璃甲上,出其不意地出手,伤了赵敬后偷走了湖州派的琉璃甲。从侧门离开时远远瞧见周子舒的身影,心思电转间起了主意,故意放慢了速度,待那追兵跟来,引了他们追了周子舒去。
温、张二人分别离开了三白山庄,但那庄内的江湖众人却一直在厮杀抢夺;待得赵敬出面制止时,前庄早已横尸无数一片血海,众人这才发现混战中那些鬼众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逃离,只留下了几具尸首,和那些因为抢夺琉璃甲而死的江湖众人一比,竟是寥寥很是奇怪。赵敬当众打开那层层血污的小木盒,众人却赫然发现木盒中竟是空的一时哗然,人群中立时有人叫道“被张成岭那小子骗了!”、“他根本就没把琉璃甲交出来!”、“快去追他!”,竟是有不少人立时就无头苍蝇般追了出去。赵敬痛心疾首地声泪俱下,言说对不起五湖盟兄弟,没有护住琉璃甲,湖州的琉璃甲被偷走了,镜湖剑派的琉璃甲也没保住,说着口吐鲜血昏厥了过去。众人厮杀一顿竟是这么个结果,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唏嘘不已地渐渐散去。
第二日,有人在庄外分别发现了五湖盟盟主高崇的徒弟宋怀仁和华山派掌门于丘峰的儿子于天杰的尸首,这二人因着身份相对其他人而言比较不同,宴会上坐在主桌席位之上是以大家都认识,且这二人俱都未参合抢夺还被人夸赞高风亮节不愧为名门正派,怎么竟是一身夜行打扮惨死在庄外?接着,便渐渐又有了新说法,一说张成岭其实是抛出了琉璃甲的,但在众人的抢夺之中被调了包,所以才是空盒;一说那木盒最终是被赵敬安排的人所得,琉璃甲是被赵敬藏了起来;而那宋怀仁和于天杰一身夜行打扮,就是知道了琉璃甲在何人手中,要去偷甲却被反杀。众人互相打探又互相猜忌,私底下的传言真可谓花样百出。结果,当日夜里竟是又死了三个算是有名有姓的江湖人物,身上衣物鞋袜扒地一干二净,行李翻地乱七八糟,竟是连头发都削了去被检查了一番。调包的说法便更盛了些。
第三日,大孤山派掌门沈慎出现在三白山庄,探望赵敬伤势并单独与赵敬商议了许久,旋即离开。当日夜里泰山派傲崃子师徒几人被发现,尸首吊在三白山庄大门口,脸上从唇角至耳根被用利刃割开,弄成一个血淋淋的裂口大笑状,山庄门口撒了厚厚的一层纸钱。有人说这是鬼谷十大恶鬼之一的开心鬼的手法,众人便想起了初一夜里那桀桀怪笑,便又有人说鬼谷去而复返,岂不说明那琉璃甲还在三白山庄?!又有人说,那沈慎出现在三白山庄又立即离开,琉璃甲是不是在他手里?他之前便是在镜湖剑派出事后出现又离开的!他在丹阳派出事后也是立即赶过去了!又有人说丹阳派的琉璃甲要是如传闻所说在泰山派手里,那如今是在鬼谷手里还是在一直追赶他们的沈慎手里?镜湖剑派的琉璃甲是在张成岭手里还是在这庄中某个人手里还是在赵敬手里?湖州派的琉璃甲又是在谁手里?
至此,三枚琉璃甲的去向彻底说不清了。
当然,还有两枚,大约是说得准的。
张成岭眉头紧皱,低声道。“宋怀仁是赵敬安插在高崇身边的暗子,想来不会偷赵敬的甲,于天杰是去偷甲的吧?”
沐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夜她一直躲在暗处小心观察,看到赵敬竟与天窗之人有往来,思来想去还是要立即把这件事告知张成岭,便趁着庄中众人还在混战,追了张成岭去。天窗与其他江湖帮派组织不同,它是涉了皇权官场的,一旦和它牵扯上,很有可能就不止是江湖事这么简单了。权*&*力最坚实的基石是武力,当%¥权¥¥者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而这江湖里最多的便是可以且有能力“以武犯禁”的武夫,怎么会不被当%%权%%者忌讳呢。江湖人众大多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即便生死灭门的大事也绝不和“官”字沾边,算是默认的江湖规矩。一个官字两张口,说你是贼侠也是贼,说你是逆义也是逆,朱笔一勾九族可诛,当真半点沾不得。镜湖、湖州两支暗地里早已势同水火,若是赵敬找了这么个依仗绝不能等闲视之。张成岭知道后却很是平静,只是嘱咐沐柒务必不要冒进,不必操心他,小心自己安全为要,就让她回去了。沐柒返回时,前庄的厮杀抢夺将将止息,她眼看着赵敬亮出的是个空盒,当场就有人说是张成岭假意求助实则是来偷甲,心中着急,但到底记着张成岭的嘱咐,便压下心中焦虑仍是仔细潜伏下来,盯着赵敬的一举一动。
(卧房被烧毁,赵敬便歇在了书房,后半夜就有蒙面人暗暗潜入,但我不知道是这两个中的哪一个,或者还是另有其人。)沐柒快速地比划道。要长期潜伏又不被发现,沐柒是不敢离地太近的,所以大部分时候沐柒并不能完全知晓赵敬在商议什么安排什么。
张成岭眉头皱地更紧了些。“是谁杀了他们呢……”应该不会是赵敬,宋怀仁是他的人,想来这会儿还有用;于天杰是于丘峰的儿子,即便五岳剑派如今早已不复当年风光,万不得已赵敬也不会与他们结下仇怨的。
“不论是谁杀的,现如今不明不白死在了他三白山庄的地界上,总归是有了嫌隙的。”温客行眼睛微微眯了眯,哼了一声。“不像是有仇,倒像是有怨。”没让赵敬惹上杀人嫌疑,但却又让他沾了干系。
张成岭低头默然了几息,又问道。“夜里那三个江湖人是谁杀的?”
沐柒眼中极短地闪过一瞬惊愕,连忙摇头。(我不知道。)
张成岭一瞬不瞬地看着沐柒。沐柒开始是直直盯了回去,过了几息额角就渗出了汗,眼睛也开始频繁地眨动,又挺了几息半垂下眼帘,抬手指了指自己。看张成岭叹了口气,急急比划道。(他们都觉得琉璃甲在你手里,有不少人要去追你,我杀他们是想让人以为琉璃甲是中途被人调包,多少能减轻些你的危险……)沐柒心中担心张成岭,又看宋怀仁和于天杰被杀,便想再坐实些这种猜疑,便趁夜杀了哄着众人去追张成岭最起劲的三个。
张成岭张了张嘴,但又似乎有些犹豫,倒是温客行接了话。“任何行动都会有其影响,会被有心人猜测行事目的和动机。你杀了这三个,确实可以让人怀疑琉璃甲被调包,但也难免会让某些人推测出张成岭在三白山庄有暗中安排,反倒是……”
沐柒听了温客行的话一下反应过来,脸上立马白了三分,她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眼中满是内疚。张成岭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此时倒是一派轻松。“不要紧。这样也挺好,他们注意力越在我身上,我便越能牵制他们行动,于我要办的事反而更好些。”这话倒是不假,这些人越是相信琉璃甲在张成岭身上,行动便越是会受张成岭的牵制影响,确实是对行事有利的,坏处就是会给张成岭带来更大的危险。沐柒听了张成岭的话略略松了口气,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头比划道。(你要小心!)
张成岭指了指温客行,咧嘴笑道。“我跟着他呢,没事。”
沐柒看了看温客行,点了点头,皱着的眉头松开了,脸色也好了不少。温客行什么本事她是清楚的,成都府那一战温客行就救了张成岭的性命,想来他二人在一起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张成岭又问了一些事情,与沐柒交待一番后便让沐柒回去准备。临走前,张成岭郑重地说道。“因为我的一己私欲把你们牵扯进来,整日里拿着命去为我办事,我已很是不安。”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声音真挚地接道。“我知道这么说听着很虚伪,但我是真的希望你们能平安,所以答应我,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首位,别操心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好吗?”
沐柒眨了眨眼,咧嘴笑了笑,用力地点点头,抬手轻轻捶了捶胸口;转头又冲温客行点点头,转身一跃,消失在暗夜里。
张成岭瞧着她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口中喃喃地自言自语。“这丫头听没听进去啊。”
温客行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张成岭,转身走回庙里,脸上忧色一闪而过,张成岭跟在他身后,也没发觉。
温、张二人略等一时,便趁着浓重的夜色运起轻功急掠而去;两刻钟不到,二人便来至太湖边。炷香时间后,沐柒从夜色中悄然而至,将手中夜行衣、斗篷和腰牌递给张成岭,接过竹架筐后旋即离开。二人将夜行衣裹在自身衣袍外侧,披上斗篷,朝三白山庄掠去。
他二人并未潜入山庄,而是从山庄后院一个小角门朝湖边行去。湖岸边有间小屋,此刻夜半竟也亮着烛火。他二人走上前去长短不一地敲了几下,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儿。张成岭斗篷兜帽低垂盖住脸也不掀开,只伸手晃了晃手里的腰牌,那屋里人倒也不问,从屋里出来下至湖岸边,从草丛里拽了一条小船出来自己先跳了上去。温、张二人足下一跃,落在那小船上,那人便摇起船桨朝湖中划了过去。
约莫两刻钟左右,小船行至一处岛屿,两人上了岸,那小船竟没有等待他们,而是直接划走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便顺着小径悄悄潜了过去。小径前方渐渐开阔了些,亦有灯火光亮,两人脚步更轻身形更缓,尽量减轻声音,潜行至树林边缘,两人停下了脚步。
前方庄院院门紧闭,门前有岗哨在守门巡视,檐下的白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晃,映着院门上的匾额——赵氏祠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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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但我喜欢温客行
张成岭小心控制着手上的内力,极轻绵地顺着温客行脖颈经脉上行回溯,纤长鹤颈稳稳地贴在他掌心,温客行呼吸绵长睡地很沉。
张成岭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半垂着头看着熟睡的温客行。绒绒眼睫纤长细密如羽扇,在新荔般细白的脸上遮出一小片阴影,峰眉舒展、朱唇微隙,沉静安然。他前晚在三白山庄与张成岭合力成事后又连夜追人,昨日在山林中游晃整日,夜里又彻夜运功吹箫,已是两日夜未好好休息。虽说温客行自己觉得还好,但张成岭不依,一定要温客行先睡上一个时辰。——“你今夜是不是还要吹箫助周兄运功疗伤?不趁着现在休息一下,赶明儿又去林子里晃悠或者连夜追人地时候...
第三十六回 但我喜欢温客行
张成岭小心控制着手上的内力,极轻绵地顺着温客行脖颈经脉上行回溯,纤长鹤颈稳稳地贴在他掌心,温客行呼吸绵长睡地很沉。
张成岭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半垂着头看着熟睡的温客行。绒绒眼睫纤长细密如羽扇,在新荔般细白的脸上遮出一小片阴影,峰眉舒展、朱唇微隙,沉静安然。他前晚在三白山庄与张成岭合力成事后又连夜追人,昨日在山林中游晃整日,夜里又彻夜运功吹箫,已是两日夜未好好休息。虽说温客行自己觉得还好,但张成岭不依,一定要温客行先睡上一个时辰。——“你今夜是不是还要吹箫助周兄运功疗伤?不趁着现在休息一下,赶明儿又去林子里晃悠或者连夜追人地时候你如何休息地好。……我不想你这么熬,你不难受我难受。”——温客行瞧他神色严肃,知他这事儿肯定是要坚持到底,虽然张成岭大部分时候都是顺着温客行的意思行事,但有时候也会固执地按他自己的想法‘犟’到底、‘磨’到头,便顺着张成岭的意思,吃了小半碗热汤面以后,褪了外衣长袍,躺到已经铺好的被褥中。原还以为白日里不易入眠,但在张成岭暖热指掌的舒缓按摩下,不过盏茶时间,温客行便沉沉睡去了。
隔壁传来轻微响动,张成岭人未动,只微微侧过脸凝神细听。只听有细微的吸气声,接着有身体挪动的声音,不过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绵长的呼吸起伏之声。周子舒药喝没喝不知道,但酒肯定是喝了;他有伤在身,体力不济,精神紧张地折腾这一日两夜,想来这一觉也要睡上很久。张成岭又细听了一阵,缓缓转头望着与邻间相隔的墙壁略略出神。没与周子舒再见前,张成岭自己都不确定遇见周子舒会摆出怎样一副模样、又会怎样与之相处,只觉情感心绪都是乱糟糟混乱一团根本理不清。但他没有回避。如果他想,他完全有办法让温客行与周子舒错过,此世再无一丝交集;但他反复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未做任何干预。不论上一世他和周子舒之间行至何种境地,情分总归还是有的。而且……
张成岭转回头,目光落回温客行的脸上,温柔缱绻满是眷恋,脸色也愈发容和平静。他看得出,温客行遇到周子舒是非常高兴的;而且,这一世毕竟还是不一样了……
……
“什么三月春山?”
“三月春山,一片新绿啊!疼疼疼……”张成岭两手捂住温客行的手,干脆整个人往温客行腿上一趴,装模作样地哀嚎。“果然我二哥说地对,上门女婿不好当,谁家相公像我这么惨!不行,我得找喜——罗姨告状去!”
温客行轻轻用膝盖顶了顶张成岭结实的胸口,嗔嫌道。“搁这儿发什么癫呢!惯会浑说!”
张成岭哼了一声,两手抱住温客行细长的小腿,脑袋枕在温客行膝头上,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什么“念诗”、“吹箫”、“叫阿岭”的,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他偏着头,右耳上的小豁口就露了出来,那是在鬼谷里受的伤。这人从遇见自己开始,大大小小地伤了多少回呢?温客行瞧着瞧着心里酸疼起来。但是温客行之前在鬼谷向张成岭说明身份时,是有所保留的,如今要是再提,会不会让张成岭多想呢……温客行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张成岭赖叽好一会不见温客行有反应,便抬起头瞧他,看他面色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支起身子,小声道。“你生气啦?……”抬手握住温客行的手。“我就是玩闹一下,你别在意……”
“……”温客行原也是以为他不过是借着由头撒娇耍赖讨些甜头,但是他竟然句句声声都记得这般清楚,心里定是介怀的……温客行垂眸一时,慢慢抬眼看着张成岭,又默然一时才开口轻声道。“他是……一个故人……”顿了顿,轻轻呼了口气,道。“……是甄衍的故人。”
张成岭极短地怔了一下,身体往前靠近,直直望着温客行的眼睛,语气诚恳道。“你不用顾虑我,我不介意——”
温客行眉梢挑起。“真不介意?”
“……”张成岭微微缩了缩脖子,面带愧色地小声道。“……就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乱想……”说着又往前靠了靠,两手抱住温客行的细腰,半个身子都趴在温客行大腿上。“你这么好……”谁都会爱上你,我能留住你吗?
温客行垂眸瞧着张成岭。傻瓜,也就你觉得我这恶鬼好。抬起眼看着与邻间相隔的墙壁,暗暗叹了口气,刻意更轻声道。“我们被神医谷驱逐出谷后,疲于奔命,东躲西藏仍是被人发现围堵过好几次……”
容炫死后他爹娘就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谴责他爹‘与魔头同流合污’,口口声声要铲除‘余孽’,实则就是觊觎天下武库,要逼他爹娘交出武库钥匙。这种危急情况下,神医谷竟然废了爹爹四肢,将他们一家驱逐出谷,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最沉重的一击竟是来自他以为是家人的背刺!温客行眉头蹙起,眼色也冷厉起来。忽觉双手被紧紧握在暖热的掌心里,温客行垂下眼眸,看着这双覆在自己手上的手。麦色的皮肤有些粗糙,掌心、掌根、指尖有硬茧,明明比自己的手小,却暖热有力地包裹住他的手,被握住的时候仿佛有一道暖流从手上传来,融心化情,让人心安绪稳。温客行眼色渐渐柔和下来,轻声续道。“最后一次,我以为我们一家三口必死无疑,却被四季山庄的秦庄主所救,他还把我们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等他处理好手头的事情就把我们一家接到四季山庄。只不过……”先等到的是一群恶鬼。小小的孩童对保护者的感激和期待,对脱离危困的憧憬和希望,全部毁于一旦。
“对不起。”
温客行抬眸,有些疑惑地看向张成岭。
“让你想起伤心的事情了。”张成岭声音黯哑地轻声说道。温客行不过寥淡数语,可字字之间却是浸了多少血泪、漫了多少哀伤绝望呢,拢在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孩童身上,而这一切不过仅仅是个开端而已。他还要在鬼谷中挣扎二十年……张成岭心疼地要死,暗暗唾骂自己自私,自己吃醋嫉妒却害得温客行要揭开陈年旧伤。他心中难受脸上浮了浓浓的愧色,抬手轻抚温客行的脸颊,再开口声音都有些哽了。“对不起……”
温客行回望着张成岭,抬手覆在张成岭的手上。“……也还是……有点好事的……”抬眸看向墙壁的目光仿佛望回了二十年前的某一时日,红润唇角微微抬了抬,语气轻软。“他真名叫周子舒,是秦庄主的爱徒,那段时日与我……”忽然停了一下,垂下眼眸,唇角也落了下来。“……与甄衍相伴过一些时日。……我也是没想到,二十年后,竟然还能遇到与甄衍有关的……”在小小的甄衍眼中,从江湖众人围攻中救下他一家的秦庄主,愿意照顾陪伴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甄衍的周子舒,是那段危难时日里绝无仅有的存在,对甄衍来说意义非同寻常。从他能掌控鬼谷的时候,他就派人悄悄打探了四季山庄的消息,在得知秦庄主已经过世,江湖上再也没有四季山庄的时候,他在寒冬的山崖上一动未动地站了一日一夜,这最后一丝和甄衍有关的人事物的消逝彷如在甄衍的棺盖上钉入了最后一颗钉子,自此以后深埋厚封再没一丝痕迹。所以当他确认周絮就是周子舒时,那种“咋见之欣”的惊喜和意外,是言语无法形容的。
张成岭看着温客行时有微变的神色,略略想了想,轻声道。“你不想与周兄相认。”
“……”温客行眨了眨眼,缓缓摇了摇头,目光转向一边。“他记住甄衍就好了,温客行这副‘鬼样子’就——”
“我喜欢温客行的‘鬼样子’。”张成岭语气有些着急,一下站了起来。
温客行转回目光,微微睁大眼睛仰头看着突然站起来的张成岭。
张成岭双手捧住温客行的脸,拇指轻轻拂过细腻的脸颊,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水润明亮的眼睛,轻声道。“甄衍也一定很好很好,但我喜欢温客行。我喜欢你。”弯身紧紧抱住有些怔愣的温客行。“温客行就是最好最好的,我最喜欢你了。”
温客行璨如琉璃的眼珠有些慌乱的左右转动,细白手指勾住张成岭的衣襟紧紧攥住,许是攥地太紧了,竟是细细地有些颤抖,他细密眼睫如蝶翼般不停颤颤扇动,几息后最终垂落闭上了眼睛。
午后春日熏暖明亮,从敞开的窗中照进来,将两人紧拥在一处的身影笼在光中。
……
张成岭定定地看着温客行的睡脸。他在上一世那段对他来说漫长到绝望的十八年里,反复地回忆着温客行的一点一滴,推测着猜想着,到底是什么把温客行推至那般结局。他想明白了那些压在温客行身上的稻草不止一根而是很多根,也想明白了是温客行自己拾起这些稻草压在肩上;但这辈子再遇这一年时间里,特别是年后这段时日的陪伴相处中,以及今日温客行那些话语,让张成岭惊觉,那些稻草中最沉重的一根竟然是“甄衍”,或者说是温客行自己,是温客行口口声声说没有的、却远比大多数世人都更纯更善的仁心和更硬更傲的侠骨。如果温客行觉得离去才是他想要的,自己要怎么办呢?勉强他留在世间日日被良心折磨是对的吗?是对温客行好吗?助他复仇是对的吗?是对温客行好吗?阻止他复仇否定他这二十年在鬼谷挣扎求存的唯一意义又是对的吗?是对温客行好吗?张成岭也不知道了。
张成岭抬手,指尖轻轻拨弄温客行细密柔软的眼睫,软软绒绒的触感却让张成岭的心又酸又疼。我要怎么做才好呢?怎么做才能让你少疼一点少痛一些?怎么做才能让你真正的高兴满足呢?轻轻抚摸温客行柔软的头发,目光愈加柔和。我大概想不明白或者理解不了,但只要是你想要的……
窗外传来扑棱扑棱的声音。张成岭抬头,看到温小令从窗户爬了进来。它嘴里咬着一截脖子,拖着一只几乎跟它差不多大小的公鸡,费劲地爬进来跳到床榻边。那公鸡一副半死不活地样子,没什么力气挣扎了,只翅膀时不时地扑棱几下。张成岭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温小令,看温小令松开公鸡的脖子,吐了吐嘴里的鸡毛,张嘴要叫,连忙竖起手指比在口唇上,温小令便闭了嘴。那被松开脖子的公鸡缓了口气,扑棱着翅膀弱弱地啼了两声,又被温小令咬住了脖子。
温客行纤长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张成岭看他眨了两下眼睛,目光恢复明亮清明,便收了劲力撤回手掌,轻笑着道。“吵到你了?”
温客行微微转头回望张成岭几数,轻轻弯起嘴角。“没事,歇地挺好。”
他二人也没再说什么,便只是轻笑地瞧着对方。
温小令在一边来来回回看了两人几次,拖着那公鸡跳上床榻,蹦跳着往两人中间凑,那公鸡也十分应景地一顿扑棱翅膀。温客行坐起身,也是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温小令,口中喃喃道。“你这是从哪儿抓回来的……”
张成岭起身到桌边到了杯清水,走回来递给温客行,哼笑道。“我怕它吵到你,撵它出去自己玩去,也不知跑哪儿去作妖了,还来个‘顺爪牵鸡’。”
温小令这回又松了口,得意地吱吱叫着把公鸡往温客行面前推。张成岭赶紧拎着那公鸡的翅膀把公鸡挪开省得弄脏了温客行的衣裳被褥,温小令不高兴地冲张成岭龇牙,小爪子啪啪啪地拍打床榻以示不满。温客行轻笑出声,放下水杯,细长手指温柔地顺挠着温小令的金毛。温小令立马换了副面孔,‘嘤嘤嘤’地滚到温客行腿上,尾巴卷在温客行手腕上,翻了肚皮让温客行揉。
“温小令你可真会啊。”张成岭把公鸡扔到屋角,走回来伸手戳温小令圆滚滚的肚子。
温小令这个狡猾的小东西,委屈巴巴地叫着更往温客行怀里滚,眼看要往衣襟里钻,被张成岭拎着后脖子给捞了出来,指着它鼻子道。“警告你啊,别跟我耍花样,到处乱钻小心我把你毛给剃了。”温小令又冲他呲牙。
温客行起身下了床,着了靴走到衣架旁,一边穿了长袍一边嗔道。“说你醋缸你还酸起劲了,什么醋都咽。”
张成岭把温小令随手一丢,笑嘻嘻地走到温客行面前,伸手帮温客行系好衣袍,又拿起搭在一边的桔红色流苏大带。“你当妒夫说着玩呐。”身体贴近温客行,两手把腰带摁在温客行薄薄的肚腹上,两手一左一右,掌心贴着温客行腰腹一寸寸地抚摸着,把腰带围上。两手抚到后腰,便把温客行搂在了臂间,人也往前探着和温客行鼻尖相触、呼吸相缠。“吃醋我可在行了……”说着就亲了上去。
温客行因为系腰带而平展抬起的手臂顿了一下,慢慢搭扶在张成岭的肩膀上,细白手指微微蜷起,轻轻攥住肩膀的衣物。细密眼睫微微颤动着轻轻阖起,由着张成岭在他口中肆无忌惮地zhuo 吸tian *yao。
张成岭好生放肆了一回才恋恋不舍地住了口,一下下tian吻温客行有些红zhong的下唇,断断续续地道。“一会儿……咱俩出去……逛逛吧……”
温客行挑起眉梢。“现在?……这里离三白山庄不算远吧?”
张成岭略略撤开一些,道。“今天三月初三!”
温客行眨了眨眼,有些疑惑道。“女儿节?”过女儿节干嘛?啊,是昨日……
张成岭嘴撅了老高。“什么女儿节,本来要昨日——”哼了一声,抱着温客行晃了晃。“我紧赶慢赶地在初一办好三白山庄的事儿,就打算初二过个‘去年今日’节呢!哪承想——”
温客行有些好笑地看着张成岭。什么‘去年今日节’,不过一年前的昨日,是他和张成岭遇见的日子,是两人纠缠不清的开始……温客行一时心中感慨,望着张成岭期待的目光轻轻笑了笑,柔声道。“要去哪儿?”
李家巷镇不算太大,但因邻着太湖倒也人丁兴旺、商贾颇多,算是富庶之地了。
张成岭询问了客栈的伙计,两人一路打听、游逛,到了太湖边的大树下,差不多要到晚膳时候。
鑫盛福是李家巷镇最大的酒楼了,就在太湖边上,景致甚好,又因着楼里的厨子十分擅长烹饪湖鲜,即便价格略贵一些,食客仍然很多。店里的伙计人见地多,眼力自然也练出来了。虽则温、张二人未骑马、没乘车步行而来,但二人衣着配饰、风姿气度可绝非凡品,二人还未进店那伙计就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
“给二位贵客问个安。敢问二位贵客可是要到我们鑫盛福用膳?”
张成岭笑着点点头,直接先抛了块不小的碎银给那伙计,应道。“要个清静点的包间。大小不拘,干净就好。”
伙计接了银子却没有立即收起,脸上有些歉意地讨好道。“贵客原谅则个,我们楼里的包间至少要提前三日预定,实在是都有客了。不过,我可以给您二位安排二楼临湖的雅座,挡上屏风也不算吵闹。您二位看行吗?”
张成岭看看温客行,见温客行轻轻点头便转头冲那伙计道。“也行,你带路吧。”
“好嘞!您二位这边请。”伙计收了张成岭的赏钱自是十分殷勤,冲柜上唱了客数席位引着两人上了楼,又立即命人拿了两架屏风过来围好。“贵客看这样行吗?”
这雅座靠在里侧,离楼梯远,没有过客往来,一面是完全敞开的大窗,视野开阔,湖景街巷都能观赏,再架上屏风,也和包间差不了多少。张成岭点点头。“挺好。”
伙计又堆了满脸笑容,热情地介绍道。“我们鑫盛福虽比不得湖州那些大酒楼,但是这‘太湖三白’做地可不比那些大酒楼差。”伸手指了指太湖。“我们楼里自家的船,每日里都是打了新鲜的鱼虾兜在网子里不离湖水,客人要了才从水里拿来现做,最是新鲜原味了。您二位尝尝?”这般费力自然是贵的,但也确实是这楼里最出名的。
张成岭笑着道。“可不就是奔着这个来的。白鱼清蒸、银鱼油炸,白虾么……”
“给您用老酒腌个‘醉虾’?活虾吃起来味道最鲜美。”
“算了,还是白灼吧。来时我瞧路上有卖春笋香蕈的,还挺新鲜,你家有吧?”
“有有有。我家除了湖鲜就数山珍做的好。我们楼里的招牌菜‘山家三脆’,嫩笋小蕈枸杞头,入盐汤焯熟后,同香油、胡椒、盐、酱、醋拌食,最是开胃爽口。‘荠菜三吃’,凉拌、清炒、滚汤,都是新采的嫩叶,特别鲜香。烧山鸡、烩野兔,都有。我刚刚正要和您说呢,倒是贵客识货,先点了出来。”
“那正好,那就都上吧。”
“好嘞——”
伙计下楼去安排,茶博士倒是先来了。菜食尚要等上一段时间,大多数客人会在此时点上一壶茶水,几样干果闲聊着打发时间。张成岭便也叫了一壶茶水,倒与温客行,喝着茶与他闲聊。待得饭菜陆续上来,二人便用起膳来。温客行用饭向来雅致斯文,慢条斯理地吃地比较慢,张成岭便说着话陪他慢慢吃。待得温客行用地差不多了,他才风卷残云地大快朵颐。用完晚膳,张成岭又说自己吃地太多要消消食,便又拉着温客行去那夜市游逛了好一阵子。因着这女儿节,集市上女眷很多。他二人一个美丽明艳的清贵公子、一个英武俊朗的豪爽侠客,行在路上不知招了多少姑娘小姐的脉脉目光,含羞带怯偷瞧的、热情大方直望的,偏生这两人眼里只有对方,对这道道含情有意的目光俱是未曾察觉丝毫,更不知这一晚二人成了多少怀春少女的闺中梦想、心底烙印。
二人返回客栈时已近亥时,张成岭先找来伙计问了问周子舒的情况,听伙计说晚膳和酒都已送了进去二人便回了房间。倒不用特意去查看,房间里温小令还坐在窗边就说明周子舒没走。张成岭把从集市上买的糕点、坚果全都打开放到桌上,喊了温小令过来吃,让温客行洗洗先睡下。温客行微微迟疑一时,张成岭说“睡吧,我注意隔壁动静,到时候我叫醒你”。
“那你呢?”
“你吹箫的时候我再调息休息,总比两个人都熬着好些。”
温客行瞧着他良久,点点头,洗漱一番便上床休息。温小令吃饱了肚腹也爬上床去,在温客行肩颈处蜷成一个毛球。张成岭依然是掌运内劲,搭在温客行后颈上,助力温客行调息休息。子夜时分,听到隔壁周子舒起身运功,张成岭把温客行叫醒。温客行运起内力,仔细调整着劲力大小再次用玉箫吹奏菩提清心曲;他劲力调整得当,箫声大小控制地极好,且这箫声疗愈经脉脏腑,便是对普通人也有松神助眠的作用,睡着的人睡地更沉,还醒着的也会很快入眠,是以倒是没惹的人抱怨他夜半吹奏;只是这般收着控着反倒要耗费更多的内力,待得周子舒那边停了运功重新睡下,温客行这边已是额上微微见汗面上也现了一丝疲色出来。温客行吹箫期间,张成岭则运功入定,有这箫声助力,张成岭意识沉入深层放空由着经脉自行运转,虽不到两个时辰却精力恢复地很好。待箫声止歇,他便敛气收功睁开眼睛,看见温客行脸色极轻微地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抬手轻轻划去温客行额角薄汗,让温客行躺下休息。此时天已见亮,温客行并不打算再睡,只是看着张成岭严肃的脸色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躺了下去。张成岭一手搭在温客行后颈,一手轻摁在温客行心口,两厢施力,松神护心,温客行又睡了过去。
一个半时辰之后,温客行悠悠转醒,张成岭看他脸色恢复便也不劝他再睡,两人洗漱一番出了房间。——张成岭告知温客行,周子舒已经在楼下等了半个时辰有余。
两人走下楼梯,便瞧见周子舒坐在窗边的一张桌前,瞧着窗外出神。此刻他已换上昨日张成岭让客栈伙计送去的新衣裳,虽然还是穿地有些散乱但毕竟干干净净的,还是那张黑脸但头发稍稍梳整齐了些,瞧着也是焕然一新不再一副乞丐相。待两人走近便收回目光,转回头看着向他走来的两人,脸上神色虽说不上多么和善热情,起码和之前完全不同。
温客行歪了歪脑袋,桃花眼眨了眨,心情不错地开了口。“阿——”突然顿了一下,“周——”又顿了一下,忽然转头看向身旁的张成岭,瞪圆了一双桃花眼,有些气哼哼地道。“阿絮!!!”我干嘛要这么在意!!!
“……”周子舒看着叫着自己的名字却给了他一个后脑勺的温客行,又看了看旁边张成岭,眉梢挑了起来。
张成岭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一下咧嘴笑起来,抬手指了指周子舒,声音里带着憋不住的笑意。“阿絮在那儿呢。”
温客行白了张成岭一眼,转头走到周子舒对面坐下,看了看桌上已经摆好的早膳,笑地眉眼弯弯。“阿絮你是在等我们吗?我昨夜出去游逛,今早醒地迟了,让你久等,见谅见谅。”
他起地迟自然不是因为出门游逛,昨夜那刻意压低的箫声有多费气力周子舒还是明白地,不然也不会自掏腰包叫伙计安排早膳,还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又听他这般全不邀功暗搭台阶的话语,脸上神色更柔和了些,开口道。“不知你们喜好,就让伙计随便准备了些,若不合口味,便叫伙计再准备。”
张成岭还没坐下,扫了一眼桌上膳食,接口道。“我们不挑,挺好的。”笑了笑,又道。“就是我吃地多,这些怕是不够,我再去买些来。”说着冲温客行点点头,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温客行点点头。
张成岭转身跑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温客行看着他身影消失,放下手中筷子,单手拄着下颌,一双桃花眼在周子舒面上来回打量,眼珠转了转,开口道。“周兄,你这伤……是怎么弄地啊?”
周子舒眉梢又挑了挑。这会儿又周兄了?本想回个“干卿何事”,但想了想昨夜的箫声,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只是不回答。
温客行见他不吱声,眼睛转了转便又朝窗外瞧去。
周子舒默然一时,略顿了顿,还是开口道。“昨夜……还有前晚,谢了。”
温客行眉梢挑起,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眨了眨眼,继而灿然笑道。“你我之间一见如故,哪还用得着一个谢字。”眼光流转间,彷佛又有些轻佻。
周子舒垂下眼眸不去看他,心想这人到底是真轻佻还是假风流,面上总是瞧不见正经,偏又实打实地助人?
温客行瞧了周子舒几数,看他不再说话,便微微抿嘴又望向窗外,望了一时嘴角微微挑了起来复又绷了回去。
不多时,张成岭手里拎着一堆吃食从街口跑了回来,进了客栈,笑呵呵地把手中各色食物拿了出来。“我俩昨夜出去游逛,瞧见不少好吃的。我呀,吃了一次还惦记上了,便得再吃上一回才行。周兄你也尝尝。”他让伙计拿了空碗,把竹筒里热气腾腾的甜浆分别给温客行和周子舒倒上,又拿了酥饼、芝麻团、糖狮儿并两笼肉包出来堆在桌上;桌上已经备了三人分量的膳食,又加上这许多,一下就满满登登拥挤了起来。
“这也……”太多了吧……周子舒怀疑张成岭是不是嫌弃备地膳食不合他口味,才又买了这许多。
温客行拿起勺子喝了几口热甜浆,夹起一块糖狮儿慢慢吃起来。
张成岭拉过此时已经放凉的米粥,随手拿起一个肉包,三口就吃掉一个,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捧起粥碗直接喝了三分之一,接着又拿起第二个肉包。看周子舒眼神有点发直地看着他,呵呵笑着又招呼周子舒用饭。
“……”想多了,应该就是因为他能吃。周子舒眨了眨眼,也低头吃起饭来。
周子舒吃地快,填饱了肚腹便停了筷。毕竟算是他做东,不好抬屁股就走人,便只坐在那儿等对面那二人吃完。这时候他才发现,张成岭出去买的那些东西实则都是给温客行买的。温客行慢条斯理地吃着那些小点甜浆,确实没见他吃周子舒早先备下的吃食。啊,肉包除外,那肉包铁定是张成岭给自己买的。周子舒又去瞧张成岭,两笼肉包已经进了张成岭的肚子,此刻正拿着周子舒预备的油饼在吃。这小子是真能吃……
又过一时,张成岭也停了嘴,便只剩下温客行还在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周子舒真是等地有些不耐烦,好在张成岭拉着他说话,虽然周子舒并不想回应,但听着他叨叨倒也比干坐着瞅别人吃饭强,便干脆转向张成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张成岭闲聊。不过听着听着,倒觉得这小子虽然年岁不算大,经历倒是不少,老成地很,心里有些诧异。
三人这般吃着、聊着,倒是没有注意店里进了几位客人,坐在了另一侧。呼呼喝喝间突然有一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叫了一声“天仙美人儿!!!”。
他这一嗓门,引得那一伙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瞧了过来,也引得温、张、周三人瞧了过去。
张成岭看到喊叫的那人回头冲温客行挑了挑眉毛,温客行白了他一眼。
巧了,还真是个认识的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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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周工作有些多,到底没赶上i温日,哭哭~/(ㄒo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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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三十五回 三月春山)
第三十五回 三月春山
周子舒不敢有一刻停歇,他若不能在钉伤发作前完全摆脱这些人,那他就死定了。他足下流云九宫步运到极致,憋住一口气,往人烟稀少的林中发力狂奔,直到脚下再没有一丝气力便一头扎进野草丛中,一动不动挺尸一般趴着。
夜深林静,万籁俱寂,只偶尔有夜枭的鸣叫传来一两声。
周子舒慢慢和缓呼吸,仔细探听周围动静,良久,才长长呼了一口气。又过了一时,仍是没有任何动静,周子舒身上略略恢复些气力,眼睛转了转慢慢翻身坐起来。他抬手摸索自己的发髻,摸到一个凉滑的物件直接扯了下来,拿到面前眯着眼睛细看。是一块环状的琉璃,上面还残留了半截细韧的草叶,温客行大约就是......
第三十五回 三月春山
周子舒不敢有一刻停歇,他若不能在钉伤发作前完全摆脱这些人,那他就死定了。他足下流云九宫步运到极致,憋住一口气,往人烟稀少的林中发力狂奔,直到脚下再没有一丝气力便一头扎进野草丛中,一动不动挺尸一般趴着。
夜深林静,万籁俱寂,只偶尔有夜枭的鸣叫传来一两声。
周子舒慢慢和缓呼吸,仔细探听周围动静,良久,才长长呼了一口气。又过了一时,仍是没有任何动静,周子舒身上略略恢复些气力,眼睛转了转慢慢翻身坐起来。他抬手摸索自己的发髻,摸到一个凉滑的物件直接扯了下来,拿到面前眯着眼睛细看。是一块环状的琉璃,上面还残留了半截细韧的草叶,温客行大约就是用草叶在上面系了个圈儿套在了他发髻上。周子舒一想到那温狐狸脑袋就嗡嗡地疼,连连啧舌,抬手就要把这琉璃甲扔了;但要甩出去那一瞬又改了主意,往四周看了看,找了一颗显眼的树木,站起身走过去,把琉璃甲埋在了树底下,末了又抽出腰间软剑在树干上留下了一个显眼的痕迹,这才收了剑又慢慢往林中走了一段。差不多要到子夜时分,周子舒找了一块隐蔽的草丛,扯了块里衣把肩上的伤包好,待得钉伤发作,便就地打坐运功压制。大约是之前运力过猛的缘故,今夜运功压制钉伤用了很长时间,待得敛气收功时天已微蒙。周子舒浑身疲累,也顾不得那许多,靠着颗大树睡了过去。再睁眼,天光大亮。他腹中饥饿、口中干渴,伸手扯下挂在腰间的酒葫芦晃了晃,打开塞子把剩下的酒都灌了下去。
“阿絮!好巧,又遇见啦!”
清朗俏皮的声音突然在林中响起,周子舒口里的酒“噗”地一声喷了出去,一脸呆滞地转头。
白袍绿衣流苏带,仙姝天葩驭风来。来人一张秾艳春桃面上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不是温客行还能是哪个。只见他衣袍蹁卷凌波踏浪般飘了过来,轻轻地停在周子舒面前,手中白玉扇一展,歪头打量了周子舒几数,笑着道。“阿絮,你见到我这么激动啊。”
“……”有眼疾真地得治啊……“你叫谁?”
温客行眨了眨眼。“你啊。”
“……”又一青年侠客轻轻落地,慢慢走了过来。周子舒转头冲着背着竹架筐的张成岭道。“你听见他叫我什么吗?”
张成岭愣了一下,眨巴两下眼睛。“这不是周兄的名字吗。”
旁边的温客行眉梢一挑,一副‘你看嘛,你怎么又在无理取闹啊’的表情看着他。
“……”周子舒呵了口气。行,你俩一个鼻孔出气,这瘪我吃。看了看张成岭身上背地竹架筐,直接粗声粗气地道。“有吃的吗,饿死了。”
张成岭点点头,卸下背上的竹架筐,弯身从里面拿出两个面饼。“是昨天的了,不过应该还没——坏……”话没说完就被周子舒直接拿了手中的面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周子舒吃完两个面饼,长长舒了口气,两手一摊,道。“行了,好歹是做个饱死鬼。二位想怎么招呼,来吧。”这二人大概是来拿回那琉璃甲的。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温狐狸功力十分之高,不管是战是逃,怎么也用不着把琉璃甲离了手挂到自己脑袋上来逃脱。但要说这温狐狸就是存心要害死他倒也不是,就以自己现在这功力顶多也就能逃得一时,待得钉伤发作迟早会被那些人追上,不可能这般安稳到天亮,那些人想来是被这温狐狸或这张成岭给截了。
温客行听了他这话,一脸惊诧地道。“阿絮怎会这般想?我二人不过是看这春光正好,出来游逛,恰巧遇到阿絮你也在这幽林里赏春,当真是有缘。不如我们把臂同游——”
“你能不能别叫我阿絮?”周子舒一脸纠结地打断了温客行。“我们不熟!”
“一回生,二回熟,我们都是第三次遇见了,怎么是不熟呢?更何况我与阿絮一见如故——”
周子舒干脆站起身,甩手扑棱自己满是草叶尘土的破烂衣袍,扬起一阵灰尘。温客行停了口,纸扇半展遮了口鼻,眉梢微挑地看着周子舒。周子舒看他住了嘴,呵呵一笑,把酒葫芦往腰上一挂,大摇大摆地走了。
周子舒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来回兜圈耗时间,后面那俩也悠哉游哉地在林中晃悠,就这么足足晃了两个多时辰,周子舒想明白了。得,这回这两人不赶时间,耗不了了。也不难想明白,昨晚三白山庄那一场,他也是瞧见了,虽然离得远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但想想张成岭的身份,想想镜湖山庄的境况和这几天听到的传言,自然也就清楚了。他二人之前没有一直纠缠是因为琉璃甲没有真正现世,众人觊觎琉璃甲却不知琉璃甲真正所在,那镜湖山庄还是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如今这张成岭让琉璃甲见了光,无论如何至少镜湖山庄的危机可以大大化解。所谓怀璧其罪,如今璧已不在,只要不是和镜湖山庄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大约不会再去找镜湖剑派的麻烦。这么看来那就是父子合谋了,那之前那销籍除名的传闻……
周子舒时不时回头看那跟在后面的二人。
和之前那次一样,张成岭话多,老是和温客行说话,温客行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回上两句。竹架筐里的金毛小狨也放了出来,一会蹲在张成岭肩膀上,一会在张成岭身上爬上爬下,要么一下跳到树上来回窜再跳回筐上去,没有一刻消停。
张成岭抬手敲了敲自己左手臂缚,那小东西就跳到他手臂上,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看张成岭。张成岭一翻手,露出指间夹着的几支半指来长的细小树枝,在小东西面前晃了晃,接着一甩手,小细枝彷佛什么暗器一般四散飞出,前后几声细小的声音便消失在林中。那金毛小狨四爪抓在张成岭皮质臂缚上,弓着身子,小尾巴伸地笔直,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张成岭呵呵笑了两声,轻声说了声“去”,那小东西就跟离弦的箭一样弹了出去。“噌”地一下窜上树,在枝叶间极快速地窜跳,一下抓在枝头下坠后借着树枝反弹跳到较远的另一颗树上,“噌噌噌噌”地十分灵活快速,十几数之间便从空中跳回到张成岭背上的竹筐上,抬爪拿下嘴中叼着的小细枝,冲着张成岭“吱吱吱吱”叫地好生得意。
“行啊,温小令,已经可以分得清四枚了,速度也快了。”张成岭伸手拍了拍小东西的脑袋笑道。
温小令又吱吱叫了几声。
温客行瞧着哼笑一声,道。“数你会玩。”
张成岭嘿嘿笑,从温小令的小爪子里拿过那小细枝,又敲了敲臂缚,温小令顺着他手臂爬到他小臂上,眼睛紧紧盯着张成岭手里的小细枝。“它跟着咱俩,指不定遇到啥人啥事,得会几招啊。是不是,温小令?”他冲温小令抬了抬下巴,温小令抬头叫了一声,又紧紧盯着那小细枝,再次蓄势待发。张成岭手一抖,小细枝再次四散,似乎比上次还要快了一点,温小令眼珠子来回转,待得张成岭令下又一下窜了出去。
周子舒没怎么接触过狨这种东西,但还是有些惊讶,这小东西的速度也太快了吧,窜起来几乎是一道金色残影,一般的猢狲有这般灵活快速吗?他慢慢停下脚步,微微眯眼看着那在树枝间窜来跳去的金色毛团。
不多时,温、张二人便走近了来。看他停下脚步,温客行挑了挑眉梢,刚要开口询问,周子舒直接一屁股坐在倒伏在地的一截枯树上,粗声道。“饿了,还有吃的吗?”
温客行眨了眨眼,转头看张成岭。
张成岭看看温客行又看看周子舒,道。“没有了……”他和温客行昨夜兵分两路,一个在前院抛出琉璃甲,一个在后院趁机放火,后院火起张成岭就悄悄溜走,那一众人只顾着抢夺琉璃甲竟是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他在约定的地方先等到了沐柒,两人只简单用手语说了几句,沐柒就走了。张成岭做好伪装又等了很久也不见温客行前来会合,正要再返回三白山庄,这时温客行才姗姗来迟。温客行本想直接去追周子舒,但因着他和张成岭约好会合,担心自己不出现会让张成岭心急,到底还是先跑到约定的地方去见张成岭。他没来及和张成岭细说,只说要追个人便又离去,张成岭便跟着他过来了。两人原本是打算在湖州找个地方闭门几日然后往桐乡那边走,突然改了向自然也没来得及添置东西,之前那两张面饼还是昨日剩下的,现下是真的没什么了。张成岭眼睛转了转,道。“这林中山鸡、野兔应是有的,我去弄两只来吧。”说着把背上竹架筐卸下来,冲着温客行点点头。“你歇会吧,很快地。”
温客行点点头,瞧着张成岭的身影没入林中,转头看了看坐在枯树上闭目养神的周子舒,眼睛微微转了转,走到周子舒身旁,微微弯身想与他相邻而坐。不成想周子舒一脚抬起搭在枯树上,直接占去了一大块地方。温客行眉梢挑了挑,哼笑一声,倒也没说什么,往旁边挪了几步,坐在了另一头。温小令没跟着张成岭,看温客行在枯树上坐下,吱吱叫着从筐里叼出给它睡觉用的小垫子跳下来,跳到枯树上松口放下小垫子,小爪子拍着垫子冲着温客行叫。温客行看着它,微微歪头道。“怎么?”
温小令又叫了两声,把小垫子往温客行那边推,又伸小爪子拍。
温客行微微睁圆桃花眼,嘴角弯起。“是让我坐?”眨了眨眼,微微抬腰挪了两步,坐在小垫子上。“是吗?”
温小令蹲坐在温客行大腿边,抬起脑袋又叫了声,然后就把脑袋抵在温客行腿上来回蹭。
温客行垂眸瞧着温小令,笑容更大了些,玉管葱白一般的细长手指顺着那金灿灿的绒毛,柔声道。“你倒是聪明地紧,这也学得会。”
温小令爬到温客行腿上,蜷起四肢仰身翻了肚皮出来让温客行揉,小尾巴卷在温客行手腕上,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温客行瞧着它这样子,又笑了起来,心情颇好地逗了温小令一阵子,转头看了看坐在另一头的周子舒,眼睛转了转,开口道。“昨夜阿絮助我脱困,我还未及道谢,可多亏了阿絮,不然还不知我要逃到何时去。”
周子舒哼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想着此时两人分开,若这时候唬着这温狐狸去拿那琉璃甲,自己有没有可能有机会逃脱?说起来这两人竟然这般久都不曾问起琉璃甲,到底葫芦里卖地什么药?
却见温客行接着道。“你那软剑当真锋利无匹、世间难寻,我历来向往神兵利器,可否让我瞻仰一番开开眼界?”看周子舒毫无反应,眼珠转了转,又接着道。“说起这软剑嘛,便有一位不得不提的人物。”眼睛小心地观察周子舒的反应,口中漫不经心地接着道。“想当年名震江湖的四季山庄……末代庄主秦怀章,便是使软剑的高手。他那把软剑也是赫赫有名,名曰‘白衣’,是‘魔匠’容长青亲手所铸的三大名剑之一……”温客行说到这便住了口,倒也不必再多说了。他说到‘末代庄主秦怀章’这七个字的时候,虽然周子舒身上一动未动、面上也一毫不显,但是瞳仁急剧收缩,完完全全落在了温客行眼里。温客行心里本就笃定了六七分,这下更是八九不离十了,自然也不必再探了。而且提起秦怀章,温客行自己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些过去的回忆中,他立即垂下眼眸敛住所有情绪,整个人彷佛瞬间结了一层冰壳一般,一下让人觉得这人很是冷淡无情。
周子舒也感觉到这人瞬间变化,极快地用眼角瞟了温客行一眼,心想这人彷佛是戴了无数面具在脸上,瞬息万变,根本看不出哪一个是真的,或者就根本没有一个是真的,当真是要万分小心应对,要不然指不定哪一时哪一刻就得着了他的道儿。瞧他似乎十分在意白衣剑,莫不是和四季山庄或者和师父有过什么因缘际会?听他描述的词句和口气,倒不像是有仇,不过也不能确定没准是装的呢。不过瞧他这样子,顶多也就二十三、四的年岁,师父已故去十多年,能和他有什么交集?可能和他父母或师承有过什么交集?周子舒想了又想,也没想到哪一门哪一派里有和这人相符合的,便干脆不想了。
一时间,两人都默不作声,只有那在温客行腿上蹭来滚去的温小令时不时叫两声。
又过了两刻钟左右,林中传来极轻微地声响。
张成岭手中拎着两只已经剥了皮掏了肚的兔子掠了回来,看见坐在枯树两端的温客行、周子舒脚下顿了顿,脸色白了一瞬又立即开口笑道。“算是我运气好,五六里外就发现了两只兔子,不过找溪水倒是费了些功夫。”那二人原都是低着头自顾自想事情,自然没发现他这一瞬的不自然。
温客行抬头看见张成岭回来,嘴角弯了弯,轻声道。“还挺快。”看了看他手中已经剖开两半用树枝穿好的兔肉,又看到他手里捏着袍角兜着什么,袍子湿漉漉地一直在滴水,眉头微微蹙了蹙。“怎么弄湿了衣袍?”
张成岭把手中四支树枝递给温客行。“不打紧,一会就干了。”说着半蹲下来把袍子兜着的东西拿出来放到竹筐上。一簇簇灰棕色的香蕈已经洗地干干净净,掐去了根蒂,沾着水珠摊在竹筐盖子上,瞧着十分鲜嫩。“这几日雨水足,林里野菌子长了好多,顺便摘些尝个鲜呗。”
温客行抬眼看了看张成岭,笑了笑没应声。哪里是顺便,自然是知他不愿吃这些油腻的东西特意去寻了来。温客行心尖微热,刚才那随着记忆而爬上心头的丝丝阴冷一下就散了,他伸手轻轻戳了戳一簇香蕈,小声咕哝道。“好不好吃啊。”
“我从越州走的时候带了点细盐辛粉,撒上些烤着吃应该可以吧。”把香蕈都放到竹筐上,抬脚又去折树枝来生火。他手脚麻利、劲力又足,粗细树枝弄了不少,又拿出短匕把地上这枯树劈了几节下来,很快就生起了火。用短匕把那兔肉厚实的地方割了几个口子便拿在火上炙烤,又从竹筐中拿了个小竹筒出来,时不时撒一些在兔肉上。
周子舒一直在旁边瞧着,来回看了看张成岭和温客行,心想这两人瞧着可真不像做戏啊,难不成私奔是真,但除名是假?又暗暗咋舌,心说自己琢磨这事儿干啥。又来回看了看这两人,眼睛微转了一下,忽然开口道。“昨夜温公子把琉璃甲交给我,但我疲于奔命,直到今早才发现这琉璃甲丢了。想来是丢在这林子中了。”
张成岭有点呆愣地看了看周子舒,又转头去看温客行。温客行睁圆了一双桃花眼,很是无辜地耸了耸肩,倒是一句话也没说。张成岭眨了眨眼,回过头来跟周子舒应道。“丢了就丢了吧,不打紧的。”
“……”这二人一明一暗费这么大劲,不是要趁机夺了湖州派的琉璃甲?周子舒眉头紧皱,下意识地脱口问道。“你真地把镜湖剑派的琉璃甲给了那赵庄主?”
张成岭点点头。“我家的祸事就是因着这东西而起。这烫手山芋不丢出去,留着干吗。”
周子舒又看向温客行,温客行感受到他的目光,眉梢挑了挑,瞪地溜圆的桃花眼眨了眨。又摆出这副纯然无辜的样子,这狐狸可真是,变脸和翻书一般。周子舒撇了撇嘴,转开眼睛。这两人当真让人捉摸不透,一个说琉璃甲是烫手山芋往外送,一个又费尽心思往回偷,说重视吧转手丢给陌生人、丢了还说不打紧,说无视吧又一路追来一直跟着他,到底要干什么啊?
火上炙烤的兔肉渐渐烧熟,滴下的油脂落入火中发出声响,肉香越来越浓郁,勾地人食指大动。张成岭又在兔肉上细细撒了遍辛粉,略略烧了烧就起身把半只兔子递给周子舒。周子舒也不客气,拿过来吹了两口气,拽下后腿就开始啃。张成岭拿起最小的那半只递给温客行,朝他身边抬了抬下巴,好笑地道。“给它吃点,瞧把它馋地。”
温小令一对儿黑溜溜的眼珠子死死黏在那兔肉上,嘴巴一会空嚼两下一会空嚼两下,不知咽了多少口水了。看温客行拿了那香喷喷的兔肉,就“嘤嘤嘤”地轻叫,黑眼珠看看温客行又看看张成岭。
温客行好笑地瞧着温小令的样子,从张成岭手里拿过短匕片了一大片兔肉,用刀尖挑了晃了晃,看温小令的脑袋跟着那兔肉一起晃,轻笑出声。又晾了几数,确定不烫了才递到温小令跟前。“吃吧。”
温小令伸爪子一下扯了兔肉下来张口一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温客行一边瞧着温小令大快朵颐,一边用匕首不停地片下兔肉挑给它。温小令吃东西也极快,不大会就把那小半只兔子吃了大半。温客行把兔腿整个切下来给了温小令,便把树枝递回给张成岭。张成岭接过树枝和短匕,转头把烤好的香蕈递给温客行。“小心烫。”
香蕈已经掰成好入口的小块,一块挨着一块串在细树枝上,烤地边角微微干焦,冒着热气。温客行檀口微张轻轻吹走热气。他吹气地时候会不自觉地鼓起两颊,瞧着异常纯稚可爱,张成岭好不容易克制住想戳他脸颊的冲动,轻笑着伸手把两截削好的细枝放到温客行手里,不过到底心痒难耐,临了又捏了捏他粉白的指尖才收回手。温客行半嗔半嫌地瞪了笑嘻嘻的张成岭一眼,垂眸看看手中的细枝,削了树皮的嫩枝刚好可以当做筷子使用,嘴角微微勾了勾,夹了一块下来放到嘴里。边角微微干焦但脆而不硬,里面软嫩多汁,野生菌子的鲜加上一点点咸,别有一番风味,还蛮好吃的。
“咸不咸?”张成岭轻声问道。
温客行摇了摇头,又夹了一块放到嘴里。
“要试试辛粉吗?少放一点点?”说着把小竹筒递到温客行面前。
温客行就着张成岭的手抽了抽鼻子。“花椒?”
“还有茱萸。”
“嗯……”温客行还有点犹豫,张成岭从他手中拿起一支细枝,用一头在粉末里微微沾了沾点在香蕈上,把细枝放回温客行手里。
“试试?”
温客行眨了眨眼,夹下沾了辛粉的一块放到口中。鲜香、微咸加上微辛,确实更好吃一些。温客行微微点点头,小声咕哝道。“还挺好吃的。”
张成岭笑着把小竹筒放到温客行脚边。“你自己弄。”说着转头拿起半只兔子低头吃了起来。
周子舒自顾自地填饱了肚子,把吃完的骨架丢在一旁,直接在衣袍上蹭去手上的油脂,拿起酒葫芦才想起早上就已经把所剩无几的酒喝完了。他抬头看看火堆旁的两人,冲着张成岭粗声喊道。“那溪水在哪边?”
张成岭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咽下口中兔肉,道。“有点远,大概要二十里。”说着站起身。“要不我帮你用酒葫芦装些回来?”
周子舒摆摆手,转头往张成岭指地方向走了。慢悠悠地走了两三里地,突然飞身一掠向另一个方向急转,结果刚踏了两步,就见一道金色影子窜到他面前的树上,冲他叫了两声。周子舒停下脚步,心中暗自咒了两声。这小东西都追得上了,人还会远吗。果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阿絮,你是不是分不清方向啊?溪水在这边。”
周子舒啧了一声,转身往原来的方向走了。
周子舒又在林子里兜了一下午圈子,天色见暗便一屁股坐下喊饿,又是张成岭去弄了两只兔子,还弄了条鱼回来烤,填了三人一狨的肚子。周子舒吃完直接靠在树上闭目养神,也不知他是真睡假睡。温客行和张成岭低声说了会儿话,便找了一颗大树坐在枝丫上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张成岭则在火堆旁打坐,顺便看着火堆不让它熄灭。温小令则爬到张成岭肩膀上,窝成一个毛球贴着张成岭的脖颈睡了。
及到子夜,周子舒钉伤发作,立刻运功压制。他今日没酒可喝,肩上伤口也隐隐作痛,是以这经脉比起往日发作就更疼了些,不多时脸上就冒了冷汗,牙也越咬越紧。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昏厥时,突然传来悠悠萧声。这萧声入耳入心仿佛一流冷泉淌过剧痛灼热的经脉,竟是能缓缓理顺气息,助力功力运行,渐渐压住发作异常的钉伤,明显减轻了疼痛之感。周子舒内息平缓下来就睁开了眼睛,一眼瞧见温客行坐在那枝丫上,手中一管莹润白玉箫抵在唇边,正在吹奏。他白袍绿衣在夜风里微微飘荡,乌发曼扬轻抚玉面,羽睫低垂,朱唇微翘,如画般娴静贞雅,叫人瞧了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生怕惊了这画中仙。察觉到周子舒的目光,温客行娥首微偏转眸望了过来。那桃花眼像是沁了水坠了星,便只是转来一瞧,却像那画皮被抖落一般,画中仙一眨眼变成了艳鬼魅妖,勾魂摄魄指不定哪一瞬便要惑人神智取人性命。周子舒也不知怎了,连忙避开目光,重又阖上眼帘,专注心神在运功调息上。温客行眉梢挑了挑,眼眸轻转,瞧见火堆旁的张成岭也闭目调息练功,原本窝在他肩上的温小令蹲坐在张成岭合在丹田的双手上,竟然也像模像样地摆出个练功的架势来。温客行眼瞧着这一大一小,嘴角微微上扬,眼光也不自觉柔和下来。
箫声悠然,彻夜未歇。
天色微明,周子舒打了个寒战,醒了过来,他有些懵地晃了晃乱糟糟的头发。钉伤发作之后他若不大量饮酒很难入眠,没想到昨夜竟是没喝酒也能睡着。他抬眼看了看树上闭目养神的温客行。菩提清心曲,非心地纯挚之人根本吹奏不出这般疗愈之效。难道这千面狐狸只是做出来的表象么?实则内里……
“周兄,你醒了啊。”张成岭轻声招呼,周子舒连忙收回目光,看向张成岭微微点点头。
温客行眉梢一动,浓密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眨了两下便锐利明亮起来。他转头看看树下两人,轻轻从树上跃下,把白玉箫递给张成岭。转头看了看周子舒,眉头微微蹙了蹙,略顿了顿还是开口道。“阿絮,你是每夜都会这般发作?难不成是受了什么严重内伤一直未好?”
周子舒只当没听见,打着哈欠伸个懒腰,扯到了后肩伤口,嘴角抽了抽又连忙绷住,站起身来却是脑中一嗡身子晃了一下,这才察觉自己手脚发软,眼眶脑门阵阵发热。
温客行瞧他面色不善,连忙上前两步要伸手扶他,却被周子舒躲开。只他此时有些头重脚轻,这一躲又晃了晃,连忙抬手扶住旁边树木,深吸了两口气才缓了过来。温客行抬脚刚想再上前细瞧,手臂被张成岭拉住,疑惑地转头看张成岭。张成岭直望着温客行的眼睛,开口道。“周兄未开口求助自然是心里有数。”然后又放低声音很轻地说。“便是助人也要考虑对方意愿。”
“……”温客行眨了眨眼。
张成岭转头看向周子舒又缓缓说道。“春夜尚寒,怕是昨夜受了风起了热;伤口虽小,一直拖着恐怕也会起了炎症……”
周子舒看了看张成岭。他对温客行疑虑重防备强,处处应对小心,掩饰了过去,倒是没注意这温吞吞的张成岭,被他察觉了去。
“伤口?什么伤口?我竟然没发现……”当时温客行躲在暗处树后,被树木和那围攻之人遮挡,恰好未看到周子舒这一下。温客行面上明显露出担忧和自责的神色,他看向周子舒下意识地又抬脚,却依然被张成岭拉住无法上前;转回头看向张成岭的眼神明显有了一丝不豫。
张成岭神色不变,握住温客行手臂的手没有一丝松动,他直直看着温客行的眼睛轻声道。“便是防——不想让你发现啊。若是有大碍,便是周兄不说,我也会说的。我知轻重。”
“……”温客行眼睫轻轻颤了颤。他昨天一整日没有发觉,其实就已经说明了这伤并无大碍,当然,也有周子舒对他防备的紧故意躲避他的缘故。
张成岭看着温客行皱起的眉头轻叹了口气,又转向周子舒,语气诚恳地道。“周兄,我二人对你真地并无恶意。说句不好听地,以我二人功力,无论对周兄做什么恐怕周兄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虽然你不相信,但我们确实只是想与周兄结交而已。”
周子舒来回看了看他二人,垂眸默然几数。他倒没有就此对这二人放下戒心,但他知道张成岭说地有一部分是对的。不管他二人接近他的真实目的为何,至少对他没有恶意这点倒是真了七八分;而且经过这一日夜的‘相处’,尤其是昨夜温客行吹奏菩提清心曲助他疗伤……周子舒抬起头,开口问道。“最近的城镇是哪个方向?”
张成岭略略沉吟几数,道。“三白山庄三面环林,从我们来的方向,加上昨日……”指了一个方向。“往西朝长兴县走,脚程快的话,半日应能有城镇。”
周子舒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头朝着张成岭指地方向走了。
李家巷镇上只有一家客栈,不大,人也不多。掌柜的和店里的伙计正在一处闲磕牙,瞧见门口大摇大摆走进来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眉头一皱刚想呵斥他出去,就见这乞丐身后又跟进来一个长袍广袖打扮清贵的美貌公子,手中玉扇轻摇,转头与这乞丐说话。“阿絮,就在这里歇歇吧。”
掌柜的立即转了一张笑脸,快步向那公子迎了过去,笑道。“这位公子,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那公子笑了笑,应道。“住店。要……”略顿了顿。“三间上房。”
掌柜的脸上带了些歉意,讨好地道。“还请贵客见谅,店子小,只有两间上房,不过我们其他房间也很舒适很干净的——”
“那就两间上房吧。”又走进来一位武装打扮的青年,身后背着一个不小的四方竹架筐。一走进来就从怀里掏了一方银锭出来扔给掌柜的,笑着道。“先带我们去房间。”
掌柜的捧着银锭,脸上笑容更讨好了,喊了声伙计,自己亲自引着三人往房间去。
上房在二楼里侧,相邻的两间。掌柜的打开其中一间,刚要请那公子进去,却被那乞丐一个跨步走了进去,“嘭”地一声直接把门关上了,把其他人都晾在了门外。
“呃……”那掌柜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愣愣地去瞧那公子和青年。
那公子歪了歪脑袋,眨了眨眼睛,没做声;倒是一直跟在最后的青年又开口道。“另一间呢?”
“哦哦,这边这边,二位贵客这边请。”掌柜的连忙引着二人往邻间过去,打开房门,请两人进了房间,也跟进来笑呵呵地道。“这上房南北都有窗,采光、通风都好,街里、后园都能瞧见,能瞧热闹能安静歇息,最是舒适了。”伸手招呼伙计过来。“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让伙计去办,绝不敢怠慢贵客半分。”
那公子走至窗边瞧了瞧,点点头,笑道。“有劳店家了。”
“应该的应该的。”又笑着说了一顿奉承话,便留下伙计听吩咐,自己先下了楼。
张成岭卸下竹筐,给了那伙计一小块碎银,轻声吩咐他几句。那伙计得了银钱满脸高兴,更加殷勤仔细,认真应了张成岭的吩咐就连忙去忙叨了。张成岭关上门,把温小令放出来,随它自己满屋乱窜去,走到床榻边查看被褥干不干净。
温客行听着他刚才嘱咐伙计的事情,其中倒有一半是给周子舒准备的,眨了眨眼,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道。“他伤哪儿了?”
“左后肩,皮肉伤,轻……”顿了一顿。“我觉得算轻,你要不放心你去瞧,就是不知道人家给不给你瞧,怕是连门都不让你进哦。”伸手拍了拍被子,有那么点用力。
温客行嘴角勾起,无声地笑了笑,嗔道。“谁又把醋桶打翻啦?”
张成岭丢下手中铺到一半的被褥,转头气哼哼地走了过来。“醋桶?!今天打翻的是醋缸!能装三石粮的那种大缸!”
温客行瞧着他“咯咯”笑起来,笑眯了一双桃花眼。
“还笑!”张成岭转身坐在旁边另一把椅子上,双手抱在胸前,气呼呼地瞪着温客行。别说,他这二十六七的面容,真板起来还真是挺唬人的。温客行娥首微偏瞧了他几数,长腿一伸脚尖轻踢了他一下,挑眉道。“真生气啦?”
张成岭看着温客行默然几数,忽然起身上前,两手撑在椅子扶手上,一下兜头把温客行圈在他两臂间,由上往下地瞧着温客行。他在温客行面前从没有这种近乎霸道蛮横的姿态,英武俊朗的成熟脸庞贴地很近,温客行仰头瞧着他心里竟然有些紧张起来。
“你叫了他几声阿絮?”
“?”温客行睁圆了眼睛。
“十二次。‘阿絮!好巧’,‘阿絮,你见到我这么激动啊’,‘阿絮怎会这般想’……”竟是直接重复了昨日昨夜温客行的十二句话,而且他声音喑沉、神情十分冷肃,真是把温客行唬到了。
“……”温客行眉头微微蹙了蹙。原以为他不过是撒娇耍赖罢了,竟是这般介意么?
两人沉默几数,却见张成岭又垮了一张俊脸,整个人像是瘫软一般蹲下身去,两手一叠扒在温客行膝头,整个人靠在温客行腿上,歪着脑袋赖赖叽叽。“我都要嫉妒死了!你赶紧也叫我两声阿岭听听,不然我要打滚撒泼了啊!”又是那副熟悉的耍无赖的泼皮模样。
“……”温客行眨了眨眼,抬了抬下巴。“赶紧去,正好让我长长见识,这屋里地方够不够大?不够大就到大街上去,从街头滚到街尾。”
张成岭倒抽一口凉气,摆出一脸夸张的委屈,哼哼唧唧道。“你以为我不敢啊?我一边滚一边还得高声叫喊‘温客行负心薄幸郎!糟糠夫婿踹下堂!’。疼疼疼——”龇牙咧嘴地抬手握住扭着自己耳朵的一双素手,倒是没扯开,反倒直接把那双素手摁在自己脸上。
温客行狠狠白了他一眼,松开了他耳朵,倒是没抽回手来。“小王八蛋,又不要这脸皮了。”
张成岭哼了一声,晃了晃脑袋,道。“你看看我这脑袋,都要变成三月春山了,我还顾得上脸皮?”
“什么三月春山?”
“三月春山,一片新绿啊!疼疼疼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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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还是把这段写完整了,还有一点我放到下回里~~~太困了,先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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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三十四回 三白山庄)
第三十四回 三白山庄
周子舒蹲伏在一株粗大的银杏树的枝干上,借着枝叶的遮挡小心观察着前方灯火通明的三白山庄。
他如今功力不济,不敢行地太近,好在天窗期间练就的潜行夜伏的本事还在,也能不被察觉地盯了这许久,甚至还能发现这山庄四周隐藏的一些‘眼睛’。周子舒不确定这些眼睛是湖州派的暗哨还是为了琉璃甲聚集而来的各方势力,他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为何天窗也会掺了一脚进来。他之前虽然无缘无故被那温、张二人缠上,但他思量着这两人不可能在这种境况下真地行事没有目的,便干脆以退为进地返回越州,是打着和这二人硬耗时日的主意。他来越州当真就是顺路并没有什么目的,与那二人更是萍......
第三十四回 三白山庄
周子舒蹲伏在一株粗大的银杏树的枝干上,借着枝叶的遮挡小心观察着前方灯火通明的三白山庄。
他如今功力不济,不敢行地太近,好在天窗期间练就的潜行夜伏的本事还在,也能不被察觉地盯了这许久,甚至还能发现这山庄四周隐藏的一些‘眼睛’。周子舒不确定这些眼睛是湖州派的暗哨还是为了琉璃甲聚集而来的各方势力,他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为何天窗也会掺了一脚进来。他之前虽然无缘无故被那温、张二人缠上,但他思量着这两人不可能在这种境况下真地行事没有目的,便干脆以退为进地返回越州,是打着和这二人硬耗时日的主意。他来越州当真就是顺路并没有什么目的,与那二人更是萍水相逢,他唯一能想到的缘故就是那夜在岛上可能确实被这二人发现了。但瞧着他二人好像又不打算杀人灭口,大约就是探探他来路?那就让他们探吧,反正他现在孑然一身又漫无目的,不过是打发这最后一段时日罢了,也无所谓。但他这选择却是做对了,那二人竟是没有继续缠着他,而是自去行事了。周子舒返回越州后随便找个街角躺了半日,发现那二人真地没有跟过来,想了想还是按照原来的想法,顺着天窗暗探之间互留信号的痕迹一路摸到湖州派来,蹲守了两日没发现什么本来已经打算继续南下,却在今夜瞧见韩英从侧门被悄悄迎了进去,这下他又疑心大起,便一直蹲守在这三白山庄外。这韩英是周子舒在天窗的下属,与他十分忠心亲近,周子舒自打开始慢慢自钉后便渐渐与韩英疏离,既是怕韩英发现钉伤也是想为韩英日后在晋王那留个机会,毕竟韩英还要在天窗待下去。——晋王多疑又心狠,周子舒是清楚的。
晋王的确野心极大,但天下武库毕竟存放的都是各种武功典籍,他这皇家贵胄为何掺和其中呢?而且就算他要掺和一脚,难道不是应该让他那心腹段鹏举来,怎么让韩英来呢?当日晋王能让他独自离开天窗,这‘体面’可不是像晋王说地什么兄弟情谊,而是晋王切切实实看了七个钉子以为他会和其他被钉了七窍三秋钉的人一样,很快就会变成口不能言片语、身不能动分寸的‘活死人’,这才会让他离开。晋王若疑心派人跟踪查探……这韩英会不会就是钓他的饵呢?
周子舒眉头紧皱,心思全然放在前方三白山庄,便没有发现身后一片暗影,孤魂野鬼般地飘荡过来,一点声息也无,浮水萍、离枝花一般,飘落在周子舒身边。那暗影带着彻骨寒意如鬼火闪烁般突然出现在周子舒身边,同时还有一声阴气森森如野鬼勾魂一般的低唤从耳边响起。
——“周兄。”——
周子舒悚然一惊,心脏一时狂跳,差点一头从树上栽下去。好不容易憋住口中一串咒骂,转头瞧过去,果然是那一副自来熟的温客行。
但瞧他一把纸扇半展,遮住半张玉面,一双水润桃花眼此刻弯眯如狐,明明目光狡黠可疑,可搭着他这花眉狐眼瞧来,又平生生荡出一股子娇纵任性的俏和惑乱人心的媚来,很是叫人分神。
周子舒虽不好男色,却也被这眉眼晃了一瞬,便是这分神一瞬就叫温客行瞅准了时机,伸手往他腰间软剑探去。周子舒视这软剑如命,察觉温客行竟是有意要夺他的软剑,立即变了脸色,一手抓向温客行在他腰侧的手,一手直直向温客行眼睛戳来。他二人虽然功力悬殊,但此刻距离十分近,温客行内劲再强也运不到眼睛上,那就必须抬手或举扇遮挡;便是这一阻,不管周子舒是逃还是还击,温客行无法保证完全不会让周子舒弄出任何响动,但他今夜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最起码现在可不能暴露行踪。而且,如果这人真是温客行以为的那人,温客行虽然并不打算相认却也打心底不愿让这人厌烦自己,探寻的机会以后再找便是了。便连忙收手,人也瞬即向旁掠去,落在旁边另一棵树上去。只见他白皙手掌抚在胸口,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凄楚可怜,委屈巴巴地瞧着周子舒,恁地是一副无辜无害的纯然模样。
周子舒木着一张黑脸,一瞬不瞬直直盯着温客行,身体因为戒备而绷紧。他没有转身就跑,一是担心弄出动静惹来那不知来自何方的‘眼睛’,他可一点也不想引起任何注意;一是虽然一开始被温客行晃了神没注意到,但软剑被盯上让他悚然回神出手的一瞬间,他发现温客行一身暗红混黑的夜行打扮,且完全不欲与他过招,见他出手瞬即悄无声息地躲开,心头神思电转一念——这人另有他顾。果不其然,温客行如一片幽魂般飘落至邻近的另一颗树上便再无任何动作声息,就只是瞧着他而已。
周子舒这才有机会再次仔细打量温客行。这人今夜褪去那娇贵公子的打扮,长袍广袖的华美锦衣变成窄袖紧腰的深色劲装,暗红的底衣外面罩了无袖的墨黑半身袍,露出一双被薄软长靴紧紧裹住的细长小腿,一头长发扎了个高髻马尾没有任何发饰,搭着他那无辜无害的纯然模样,瞧着彷佛刚过及冠的年岁一般,又与之前不同。周子舒双眉皱紧。这人便是未作乔装也能凭空生出这许多面目来,当真深不可测,他到底什么来头?
温客行娥首微偏,黑亮的眼珠转了转,嘴角微勾,一双足尖轻轻一荡,便轻风流水般无声坐在了枝干上,半转过身子也去瞧那三白山庄。
他转向三白山庄,便处在了周子舒视线前方,且又不是整个背对着周子舒,不会遮掩了任何动作,周子舒这才慢慢松了口气,略略放松了一些,却也不敢就将视线挪开,还是要盯着他。两人一个盯着三白山庄,一人盯着另一人,这般足足炷香时间,正当周子舒犹豫要不要找机会离开时,却见温客行像是终于瞧见自己要瞧的东西一般,一下坐直了脊背,神色认真地直望着山庄门口。少顷,细白手掌无声一拍,身体向上略略飘起,重新站在枝干上,从腰间扯下了什么东西戴在了脸上,又彷佛迷了眼一般伸指抹了抹眼睛。
周子舒再次全身紧绷,紧紧盯防着前方的温客行。大约是感觉到了周子舒的紧绷,温客行半转过头来,周子舒看清了他此时的模样。——他半张脸被一具暗红混黑的鬼面遮盖,鬼面狰狞嶙峋彷佛剔了肉的人骨,但却长了一口又尖又利的兽齿獠牙,瞧着就让人心生恐惧;一双桃花眼上抹了一道约摸两指宽的红彩,如血似胭,斜飞入鬓,衬地他浓艳眉目又野又妖,瞧上一眼便要心旌摇荡;半面罗刹凶暴半面红粉妖娆,完完全全又换了副模样。周子舒眉头又皱了起来。
温客行眉梢微微一挑,纸扇冲着周子舒摆了摆,足尖一点,瞬息隐入暗夜消失了踪影。
周子舒没有立时放下防备,他调动内息查探四周几十数,确认温客行确实离去才终于松了口气。正打算趁此机会离开,却听得三白山庄一片呼喝,庄院内亮起无数火把灯盏,把整个前院照地亮如白昼,便是这较远的林中也瞧了个清楚。周子舒瞧着那院内情形眯了眯眼。
这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声东击西地又要搞什么鬼?
庄院中被一众人等围在中心的少年,不是那张成岭是谁。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三白山庄!”一名派中弟子高声喝道。
张成岭星目微转,打眼扫了一圈,哼笑一声,继续往那璟瑞殿缓步前行。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三白山庄!”又有名派中弟子高声喝道。只是这些弟子虽已刀剑出鞘,却只是围着张成岭高声喝斥,并没有人再上前了。刚才三名弟子拦在他身前,便只是一瞬间,这三名弟子就断刃瘫倒意识全无,众弟子根本就没看清一招一式,哪里还会轻易上前,便只是围着他呼喝而已。
璟瑞殿中正在举行一场宴会,与会者数量不少,因着三白大侠暂时离席,各自寻了熟人喝酒寒暄。三白大侠赵敬,素有‘赵孟尝’的美名,平日里派里门客就不少,此番童谣四传、丹阳派和镜湖剑派相继被袭,更是有大量江湖人‘慕名而来’,言说与三白大侠同仇敌忾、共同御敌,只不过这些人到底什么目的那就不好说了。赵敬也真不愧他‘赵孟尝’的名号,庄门大敞,来者不拒,众人瞧着这架势心中各有所想;也有那好心的提醒三白大侠莫要蹈了镜湖山庄的旧路,还是要多加防范鬼谷来犯,他倒是一派正气威严,只说“邪不胜正,有这一众江湖英雄相助,必叫那鬼谷铩羽而归”云云,并不惧怕,又得了一众人等的叫好夸赞。今夜更是举办了这‘英雄宴’,聊表湖州派的感谢之情。
众人听得殿外不断传来呼喝,便都好奇地从璟瑞殿走了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殿外的台阶上,瞧着那被一众弟子围着的少年,互相低语询问这人是谁。
张成岭看了看殿外那些江湖人众,瞧见不少在越州就已经见过的面孔,心中冷笑。这帮乌合之众就跟那闻到腥味的蝇虫兀鹫一般,四处叮吸啄食,还要自诩江湖正道、英雄豪侠,嘴脸当真丑恶地紧。他停下脚步,两手负在身后,劲松翠竹一般立在那里,虽年纪轻轻又一言不发,却是隐隐散了迫人的气势出来。
众人被他这气势镇住一时,倒是没有一拥而上地动手,大部分都是打了坐观其变的主意;但也有那灌多了酒的莽夫,想在众人面前显出自己来,大声呵斥着迎了上去。这人头大脖子粗,身材高大,一身横肉虬结如小山,一个拳头足有人头颅那般大,夹着呼呼劲风就冲张成岭招呼了过去。却见张成岭动也未动,眼看着那拳头就要打在他脸上,他却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那拳头就贴着他耳朵错了过去,下一瞬那魁梧巨汉整个人一下被甩飞,‘嘭’地一声砸在院中石雕上,像个小孩玩的用棉花填充的布娃娃一般掉在地上,没了声息。众人一时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少年来三白山庄是要干什么。
“来者何人!擅闯我三白山庄所为何事。”一声清喝传来,殿前众人听到这声音纷纷向两边挪动,让了一条路出来。一位衣着富贵,面目端肃的中年男子慢慢走了出来。“赵大侠”、“三白大侠”、“赵庄主”、“庄主”的招呼此起彼伏。正是五湖盟五姓兄弟之一、湖州派掌门、三白大侠赵敬。
赵敬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的少年。
张成岭他虽然没见过,但他已和这小崽子对上过几轮,不说是生死仇敌可也差不多了。刚才赵敬离席,是因着要去亲自接待天窗的人,他正与来人相谈正欢却听弟子来报,说有人自称张成岭说要见他并已经闯了进来,他连忙与那天窗来人匆匆告个罪赶来前庄。自从去年药人暴露之后,毒蝎被半个江湖围剿元气大伤,赵敬为着撇清干系甚至自己亲自清剿了几个据点,多年心血被一朝毁损赵敬气地差点就绷不住面上这张‘大侠’的面具。但他毕竟擅忍多谋,深知越是此种时刻越要沉得住气,愣是生生断了毒蝎这只粗壮臂膀,保了自己干净,甚至还用毒蝎给自己的侠名再渡了一层金边。但他是真恨张成岭!自己多年经营毁在一个半大小子手里,还要咽下这个闷亏,赵敬恨不得活剥了张成岭的皮!要不是这个小崽子搅和,自己如今也用不着低三下四地费尽心思去搭上天窗,便是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也要耗费更多心思、人力和财力,还未必能达到预期的目的,毕竟毒蝎这好用又隐秘的得力工具已经没有了。自己明明斥巨资请了顶尖的杀手,怎么成都府那次没弄死这小崽子!那次联手剿杀失败之后,这小崽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有一丁点消息,这时候又突然冒了头,他想干什么?!
他心中恨地咬牙切齿,面上却是一派端肃严正不露分毫,脑中飞转,思量着张成岭此番前来要做什么而自己要如何应对。毕竟他和张成岭之间,很多事可不是明面上能露的。
张成岭由着赵敬打量自己,微微笑了笑,抬手板正一礼,朗声道。“在下,越州张成岭。”
众人听张成岭自报家门又是低声议论一番,脸上神色各异,有几个甚至没有憋住,摆出一副鄙夷又惊异的神色来。这就是那个跟个男子私奔被家族销籍除名的家伙啊,真看不出来嘿。
赵敬哼了一声,冷声道。“原来你也要些脸皮,也知道自己令你家族蒙羞,不敢冒用镜湖剑派的名头。”
张成岭咧嘴笑地憨实,应道。“我不过喜好与常人不大一样罢了,又没做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怎么就令家族蒙羞了。赵庄主这话未免太过苛责了吧。”
他被人提及此等名声不大好的私事,既不生怒辩解也不避而不谈,这大大方方的气度还是令人有几分佩服的,且他刚才那一手功夫也让人钦羡,倒是让不少从未见过他只听说过传闻流言的人有了些改观,又重新审视眼前这少年了。
赵敬眼皮极轻地一耷一抬,不着痕迹地转了话。“你今夜无告上门,不等通传便擅闯我山庄,伤我弟子门客,这是何道理?”
张成岭‘哦’了一声,竟是俯首弯身拜了一礼,语气诚恳道。“怪我怪我,只是我身负父兄重托,又一路被人追杀,心中实在焦急,才会这般鲁莽行事,还请赵大侠见谅。”
赵敬暗暗咬紧腮肉才没骂出口来,小崽子这般会做戏,他这大张旗鼓地上门自然是打了鬼主意的。但赵敬也没有办法,他与张成岭对对方心知肚明,明面上却有诸多顾忌还需万分谨慎,万不能露了底。他心思电转脸上倒是一派容和大度地道。“那你此番究竟所为何事?”
张成岭略略顿了一顿,眼看众人神色各异地盯着他,才开口道。“我受父兄所托,将我家的琉璃甲秘密送至岳阳派请高盟主保管,途中泄露踪迹被鬼谷追杀,不敢托大,特来求助赵大侠,恳请赵大侠保护琉璃甲。”
小兔崽子要祸水东引!!!这张家父子知他与毒蝎关系,不过是没有确实证据才没撕破面皮,两派暗地里互相监视遏制,怎么可能把琉璃甲送到他这来!这几日里,奔着琉璃甲明里暗里聚了多少人来,他面上大义凌然无惧无畏,暗地里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小心周旋!这父子扮猪吃虎,瞧着行侠正道,行事竟是这般歹毒!赵敬心中咒骂,脑中飞速运转想着怎么应对这突如起来的狠辣一招,面色沉冷地一言不发。在场观望的众人倒是议论四起,眼光来回看着赵敬和张成岭,心里都拨着各自的小算盘。
赵敬心中神思飞转,十几数间便猜测了好几番意图处置,他拿不准张成岭到底要干什么,便模棱两可地道。“我怎么听说,那琉璃甲还在镜湖山庄呢?”又把这烫手山芋甩了回去。
张成岭双眉皱起,面有忧色应道。“因着传言四起,家父忧心,暗暗召我归家。镜湖山庄突然被袭,我父兄措手不及,为求自保拼命抵抗,依然寡不敌众。……”他脸色沉重,目光闪动,瞧着似要落泪,顿了一顿才又说道。“家父重伤之际让我带着琉璃甲出逃,让我无论如何将琉璃甲送至岳阳派高盟主手里。只是我武功不济,刚出越州城就被人盯上,一路奔逃。岳阳路远,凭我自己决计无法将琉璃甲安全送至,我只能奔向最近的湖州派来求赵大侠相助。”
赵敬自然是不信的,但他这说法倒是能让不知情的人信上五六分,便只这五六分就能给赵敬带来无尽的麻烦。赵敬刚想开口反驳,却见张成岭从怀中掏出一个不大的小木盒出来,单手捏举在众人眼前。众人目光全都紧紧盯着他手上这小小的木盒。赵敬心思又转,刚想开口说“谁知你这木盒中放的是什么”,那张成岭已经手指一掰,竟是直接在这大庭广众无数双眼睛之下打开了木盒。
小木盒中垫着深色的绒布,正中放着一个成年男子指盖大小的琉璃,圆润通透微微泛着浅蓝色泽,在庄院中亮如白昼的火光下熠熠生辉。
一瞬间院中落针可闻。
张成岭不动声色地打量一众人的神色,心中嗤然。这小小一块琉璃甲,仿佛带了什么神奇的魔力,竟是在一瞬间就让众人眼中贪芒大盛,人众瞬间变为豺群。——“人心难测,人性却易测。魑魅魍魉就算披着人皮,这眼中却是遮掩不了。”——张成岭想起温客行与他谋计时的神色心中不免一动,害了你的便是这些狗东西了。他眸中目光一冷,手指突然“啪”地一声阖上木盒。
这一声脆响虽然不大,却彷佛是打开了什么看不见的开关,院中杀气瞬间明显起来。忽听一声尖利刺耳的桀笑传来——
“嘻嘻嘻嘻嘻嘻嘻——原来——嘻嘻嘻——你小子跑这儿来了——嘻——”
突然有无数带着鬼面的鬼众越进庄院围墙,向人群扑了过来。
“是开心鬼!鬼谷追来了!”张成岭突然一声高喊,忽将手中木盒扬出。“赵大侠,琉璃甲就拜托你了!”
赵敬睁大眼睛看着那在空中不停翻转的木盒。他要不要接这个烫手山芋?!他是见过五块琉璃甲的,刚才张成岭手里那个确确实实是当年张玉森拿走的那块琉璃甲,他竟然真把琉璃甲就这么送到自己面前了?!这里有什么阴谋?!但那可是琉璃甲!但那可是琉璃甲!但那可是琉璃甲!他筹谋经年、经营半生,暗地里派人去镜湖剑派夜袭不就是为了这琉璃甲!但是如果众目睽睽之下……
也不用赵敬犹豫了,那木盒在空中不过几数,就被一条锁子甲网住了。
“杨金!你做什么!快交出来!”
只要有了一个,便会有千千万万个!其他人瞬间向那被叫做杨金的江湖客围了过去。一众江湖人众、一众鬼众、一众湖州派弟子门客,胡乱战成一团。
赵敬不好亲自下场去抢,连忙向身边管事地暗暗递了眼色,那管事的点点头迅速离去,不多时就有不少人从后庄潜来,无声无息地混进了那乱战的人群之中。赵敬则站在高台上,暗暗注意着那不断易手的小木盒。那小木盒于人群中翻滚弹跳,不时从混乱的人群中跳出一时,又被不同的人抓得。这一时功夫,竟已被鲜血覆盖,瞧不出一丁点原来的颜色。
赵敬一边紧紧盯着那小木盒,脑中却是不停飞转。这小崽子决计不可能是真地把琉璃甲给自己,但是他又没用假的或空的虚晃一招,他到底要干什么!想到这,他突然想起张成岭跑哪里去了?又连忙四处搜寻张成岭。就在他以为张成岭已经跑了时,却在庄院偏角的暗处发现了张成岭。少年人两手抱胸,眼色复杂、面色晦暗地看着不远处抢作一团的人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感觉到赵敬的目光,转过头来,微微偏头望着赵敬。他到底要干什么!赵敬眉头狠狠皱起,心中突然觉得十分不安。那张成岭突然咧嘴笑了起来。他笑什么?!
“走水了!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不好了,后院走水了!”
赵敬突然瞠大的眼睛,回头往后院望去,后院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仆役小厮正喊叫着拿了木盆水桶打水去灭火。他从后院出来才多长时间,火势就这么大,必是有人故意放火!糟糕!声东击西!赵敬再转回头去看前庄,哪里还有张成岭的踪影。
赵敬啧了一声,再看看前庄还抢作一团的人群,还是转身往后院跑去。如果他刚才没看错,烧地是卧房那一处……
赵敬眼看着眼前大火,眼睛转了转,抢过身边跑过的小厮手中的水盆兜头往自己身上一浇,喝令谁也不准跟进来,自己一头冲了进去。卧房中窗幔被褥易燃,房屋本身就是木质,此刻早已是一片烧地噼啪作响的火海。房内高温蒸腾,烧灼地人皮肤烈烈作痛。赵敬扑灭头发上的火星,眯着眼找寻位置,找到目标后连忙跑了过去,用衣服垫着那已被烧地烫手的铜铁雕像向旁边一拧,壁橱晃了晃向两边开了半人宽的一道缝就卡住了。赵敬刚想侧身进去,忽然身体一僵,心中突然一窒——计中计?!
忽听耳边一声森如鬼泣的低语忽然响起。
“找到了。”
周子舒看到那庄中后院火起,不久,韩英从侧门悄悄潜了出来,登上等在林中的马车悄然离去。他略略思忖几数,便小心翼翼地很远地坠在了后边。他追出一段距离,却听耳后似有不少人朝这个方向追了过来,心中惊异,连忙寻了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躲了进去。
脚步声渐渐传来,十分杂乱无章,好像功力参差不齐,有高有低?周子舒纳闷地往那方向瞧去,远远看见一团火点像是夜中萤虫一般逐渐靠近,很快就有呼喊声传来。
“放下琉璃甲,饶你不死!”
“哪里来地蟊贼,竟敢偷窃琉璃甲!”
“站住!站住!”
但见这人群前方有一道纤细身影,不快不慢地跑着,眼看着要被身后的人抓住,却又如滑鱼一般侥幸逃脱,可惜功力不济,逃脱又很快被人追上,偏生又被他溜掉,竟是一路招引着往这边来了。
周子舒眉头紧皱。这狐狸又要干什么?!
原来那被众人追赶地正是刚刚消失踪迹的温客行。
温客行什么功力周子舒还是有数的,毕竟打过一回照面,虽然不知他全力巅峰状态时如何,但也决计不是现在这水平。那他这是……
眼看温客行行至近处,一双桃花眼精准地瞟向周子舒的藏身之处,眸中异常闪亮。周子舒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周子舒心中刚骂了半句,就有气劲袭来,一下折断了他蹲伏的树枝,无奈之下只好飞身而下。他脚刚踏地,温客行已飞身而至。一双桃花眼眯成狐眼,闪着异光,笑嘻嘻地高声道。“大哥,交给你了!”
周子舒只觉他抬手好像碰了一下自己的发髻,刚想抬手去摸,却被温客行一把握住,又高声道。“大哥,你保重!”然后一个闪身,——他溜了!
周子舒一张黑脸黑地不能再黑,却是一句也来不及骂,因为已有四五把刀剑齐齐朝他胸口刺劈而来。刚才被温客行阻挡那一瞬,此刻躲闪已是来不及,周子舒无法,右手探向腰间,一声清越声响,腰间软剑出鞘。
素白软剑仿如出洞灵蛇,弹软灵活、锋利无匹。一道银光闪过,那四人俱是一声惨叫,手中刀剑齐齐掉落,捂着自己手腕向后退去。但是他们身后之人早已越过他们冲了上来,仗着人数众多把周子舒团团围住,一起攻了上去。周子舒连忙运起所剩的三层功力,配合脚下流云九宫步,出剑抵挡。虽然他步伐诡谲,剑式凌厉,奈何功力实在不济,几个回合下来已是气息难继。他不愿也不想再战,眼睛转了转,仗着肩膀肉厚硬挨了其中一人一刀,趁着那一丝空隙拼尽全力运起流云九宫步,一下逃出了包围。周子舒一瞬也不敢停,足下发力,朝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众人当然要追,却见一把纸扇从林中飞出,“唰唰唰唰唰”地在夜空中划过,一下就取了五条人命去。同时,一道暗红的身影形如鬼魅一般从林中飘出,抬手就掐住了一个人的脖子,竟是单手就把那人举到半空之中。那人两手扒着掐住自己脖颈的纤细手臂,两腿不断踢腾,身体拼命摇晃,却不能撼动那纤细人影一丝一毫。众人一惊,这人刚才逃跑时可不是这等功力!
却见那暗红身影略略偏头直直盯着那乞丐离去的方向,似在轻笑,声音含糊地小声咕哝道。“果然就是……”又轻笑一声慢慢转过头来,众人这才瞧清楚他半面骷髅半面佳人的脸,只那漂亮眉眼中的盈盈笑意却在望向他们的一瞬间变成森森杀意,那半面佳人也凶煞了起来,只瞧得众人背后发凉,心生惧意。
只听得“咔擦”一声轻响,那在他手中不停挣动的人彷佛被剪断了扯线的人偶,脑袋一歪一下就不动了。这凶煞眉梢轻挑,松开了手指,任由那刚丢了性命的尸首跌落在地。他轻轻踏前一步,冷冽真气瞬间四溢,黑发红袍轻轻扬起,开口声音阴森低冷。
“要么死,要么滚。”
这凶煞轻声说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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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走到周子舒近前也停下脚步。白衣公子疑惑地看着周子舒,故作惊诧地问道。“周兄,你怎么不走了?”
周子舒哼了一声,直直问道。“二位为何一直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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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走到周子舒近前也停下脚步。白衣公子疑惑地看着周子舒,故作惊诧地问道。“周兄,你怎么不走了?”
周子舒哼了一声,直直问道。“二位为何一直跟着我?”
白衣公子一双桃花眼一下睁地溜圆,眉头轻蹙、眉梢微微下耷,满目无辜地道。“周兄,讲讲道理呀。这官道又不是你修地,怎地你走得,我们便走不得啦?”连声音都透着委屈和无辜,弄得好像是周子舒无理取闹一般。
旁边的青年忍不住微微笑了出来,仿佛和事佬一般开了口。“我们真是原本就要走这条路。”
我信你奶奶个腿儿!周子舒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吹了一下遮在眼前乱糟糟的头发,无奈地转头继续走。能怎么办?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脱。周子舒一边走一边心中暗自纳闷,温客行、张成岭,这传闻中私奔的一对儿惊世骇俗的鸳鸯,不对,是鸳鸳,怎么就缠上自己了呢?!
……
周子舒来回打量面前这二人,心中思绪飞转。
他于越州发现天窗暗探,心中怀疑晋王起疑并派人盯着自己,便着意隐藏行迹小心翼翼地反盯了回去。察觉机关雀在深夜里往来那湖心岛,便随便寻了个借口上了岛。彼时镜湖山庄尚还笑迎江湖客、礼待八方宾,俨然一副世家大派的模样,即便他一身邋里邋遢的乞丐相,告了一声“江湖救急”竟也是接待了他;只是那些同样“告急”的江湖客嫌弃他,不愿与他同食同室,那引客的弟子也看轻他,不过因着庄里不可仗势不可赶人的规矩才收留他,便把他带到了柴房安置。这反倒合了周子舒的意,此处偏僻,他子夜时分钉伤发作可以不惊动任何人,来去查看也十分方便,连忙笑呵呵地应下了。那弟子看他连住柴房都混不在意,更是把他当做真乞丐,转身离去就完全把他忘脑后了。他夜里钉伤发作,运功调息两个周天总算稳住仅剩三成的内力,一睁眼就发现整个山庄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他不欲搅进这摊浑水,想着赶紧逃离岛上,便立即潜出了柴房,一路仗着流云九宫步的奇幻诡谲竟是完全没被发觉。他一路小心观察,心中越发觉得蹊跷。来袭击镜湖山庄的大致有两伙,一伙完全不露面目的黑衣人,一伙带着鬼面的鬼众;但是周子舒同时发现,不论黑衣人还是鬼众,行事主心和办事方法明显又有不同的几股。周子舒初步判断,黑衣人至少是两拨人,其中一拨是天窗,另一拨他便不知了;带鬼面的起码是两或三拨,但这个他不能确定,因为带着鬼面行事的人非常杂乱,周子舒怀疑到后来他们自己也分不出是不是自己人了。而且,周子舒还发现,镜湖剑派完全不是它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毫无防备,正好相反,它看起来更像是筹谋良久、准备周全,反应迅速到甚至有点按部就班的意思。周子舒想起师父生前曾经半是感慨半是嘲讽地与他说“以后行走江湖可别沾上五湖盟”,当时这一句来的没头没脑周子舒也没在意,如今瞧来这五湖盟的水果然又混又暗深不见底。周子舒避开交战的各方人众,往那人少的地方潜行,想着实在找不到船只的话干脆躲起来,等到天亮再想办法混出去。他行至岛北,正好远远瞧见有两人从西边过来,顾不得细瞧连忙躲进草丛,似乎还是被那个儿高的人察觉到,竟停下脚步朝他这边瞧过来,好在被跟在后面那个拉住了,两人只顿了几数便飞掠而去。周子舒又等了一时才敢冒头瞧看,垂头想了想便小心地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慢慢追了过去,果不其然发现了岸边停着的竹筏和小船,便立即解了一艘小船离了岛。
那处明显是镜湖剑派预备的撤离暗点,这两人想必是与镜湖剑派有关,却不知为何盯上了自己。这二人明显功力都远在现在的自己之上,二对一,别说一战,逃他都没有一丝机会,今天难不成要交代在这儿?周子舒正暗自思虑,却听那白衣公子又悠悠开了口。
“这位兄台怎么称呼?我一见兄台就心生好感,当真一见如故,情不自禁想与兄台结交一番,这才一路相随,兄台可千万莫怪呀。”这登徒子一般的浪言荡语从他嘴里说出来,配上他这品貌气质,竟没了那猥琐的味道,反倒显出他一派倜傥风流的骄子神气来。
我又不是女子,你这倜傥风流的骄矜给谁看呐?周子舒心中暗自吐槽,脸上倒是木然,粗声粗气地道。“欲知他人名姓,总得先自报家门吧。”
白衣公子点点头,抬手斯斯文文一礼,笑道。“在下,温客行。”
周子舒转头看向那灰衣人,道。“这位……兄弟呢?”他原是想说小兄弟来戳穿灰衣人的伪装,但又觉得这二人目的不明还是谨慎些好,临出口时吞了那个‘小’字。
那灰衣人似乎没想到周子舒也会问他,顿了一下便抬手板板正正抱拳。“张成岭。”
嚯!名人啊。周子舒微微挑了挑眉。天窗虽然为晋王一人所用,扎根西北、主战官场,收集的主要是天家百官的阴私隐秘;不过本朝重武,江湖上的消息也是打听的。去年江湖上几大惊变奇闻,这张成岭自己就占了俩,少年豪雄一战成名前途一片光明,转头就和个男子私奔被自家销籍除名,好家伙,比那五湖盟剿灭毒蝎可精彩多了,差不多都快被全江湖人议论嘲笑了。后来就再没有这人的消息了,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和个男子私奔……
周子舒又转头看了看温客行。传闻好像是个姓温的美貌公子……
温客行看他又看自己,睁圆了一双桃花眼,微微偏头,笑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周子舒顿了顿,道。“周絮。”
……
天色见晚,途中碰见一座破败小庙,破墙烂窗瞧着已是荒弃许久。周子舒也不管身后那二人,自顾自走了进去,随便找个平地儿一屁股坐下,拿起挂在腰间的酒葫芦咕嘟咕嘟连灌了好几口酒,长长呼了口气,慢慢缓和气息。他此时功力不济,拼力甩人又与那二人过了一回招,然后就不停歇地走了两个多时辰,当真是有些吃不消了。
不多时,那二人也走了进来。
那张成岭进来打眼扫了一圈就放下背上竹架筐,把地上杂物踢到角落,挑拣了几块平整的石块摞了个小矮墩,寻了块大约一尺见方的门板碎块垫在上面,伸手摁了摁确定平整不会翘起来,弯身吹了吹了板上的浮灰,又从竹架筐里翻出个不知是围巾还是褡裢的东西,叠了两叠垫在门板上,这才起身冲温客行轻声道。“坐下歇会。”
那温客行进了门左顾右盼一番便在门边站着,手中纸扇轻摇,只看着另一个人忙叨,间或一脸饶有兴味地瞧瞧周子舒,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公子的架势。待得张成岭收拾停当才施施然踱了过去,月白锦缎一抖,姿态娴雅地坐了下去。
张成岭又摘了腰间的小壶递给他。“喝点水。”自己倒是从筐里另拿了个水囊出来,仰头灌了一气儿。
温客行则是就着那小壶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一边喝着一边又拿那双桃花眼瞧周子舒。
周子舒被这两人莫名其妙地缠上,又一直被那温客行像看什么新奇物件一般盯了一道,心里本就有些窝火,又很是瞧不上他那骄矜的派头,且又累又乏地心情不好,便出口讽道。“又不是女子,这般娇矜。”话一出口旋即又想起这二人关系,立马就反应过来这话听着倒像是讽了另一种意思,不妥。
温客行面上没什么怒意,也没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一边嘴角微微挑起,哼笑了一声,不过倒也不再瞧他了。
反倒是周子舒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他倒真不是讥讽这一层,他自己就有位男性友人与男子许诺相伴终生,他并没有轻视这种情感的意思。“呃……”想解释几句又觉得会越描越黑,又想着反正都是陌生人爱怎么想自己怎么想吧,干脆就闭了嘴。小破庙里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僵。
张成岭把口中水咽了下去,重新塞好水囊口,开口道。“这不是男子还是女子的问题,不过是对着喜欢的人就会不自觉地操心,就想让他更舒心顺意些罢了。”说着冲周子舒淡淡笑了笑。“想来周兄也能理解。”他语气平和,笑容温淡,话里给了周子舒台阶,又把原话里冲着温客行的嘲讽之处揽到自己头上,且把喜爱说地坦坦荡荡,当真是好脾气又好气度。
周子舒略微愣了一下,呵笑一声,点点头真心实意地应道。“是。无论如何,真情难得,刚刚是我唐突了。”
气氛又缓和了下来。
张成岭笑着点点头,转头把水囊放回竹架筐,直起身冲温客行道。“我去弄些树枝回来生个火。”
温客行点点头,应了声“好”。张成岭便出去了。
破庙里只剩下温客行和周子舒两人。原本温客行是那个总是主动挑起话头的,这下他不说话了,周子舒因为刚才那一下也觉得尴尬不好开口,破庙里又沉默下来。周子舒想着要不自己干脆倒头装睡得了,却听那竹架筐传出了动静,不由得向那竹架筐瞧过去。但见那竹架筐最上面,一边的盖子动了动一下向外翻开,一个金灿灿的毛团蹦了出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四处瞧看,竟是一只金毛小狨。周子舒愣愣地看着这小东西,心想这二人难不成是出来游山玩水的,还带着这么个小东西;转头又立即否定了这飞来一念,火烧镜湖山庄那夜这二人就在那岛上,好坏都是脱不开干系,此行自然是另有目的,只是为何要跟着自己呢?想着半垂下头,借着额前乱发的遮掩暗暗打量温客行。
那金毛小狨跳在竹架筐上,四周瞧了一圈便冲着温客行小声‘嘤嘤’叫。温客行轻轻弯起嘴角,手指轻轻勾了勾,那小东西就‘噌’地一下跳到温客行膝头上,拿脑袋去蹭温客行的手,尾巴也缠上温客行手腕,嘴里‘嘤嘤’地更软更黏糊,跟个没断奶的猫崽子一般。温客行娥首半垂,细白手指顺着这小东西金灿灿的软毛,笑容更大了些。这小东西蹭蹭拱拱地滑到温客行腿根,吱吱叫着伸了小爪子抓了温客行腰间的头发玩。温客行垂眸瞧着这小东西,哼了一声含含糊糊地嘀咕。“怎么大的小的都一个喜好。”伸手戳着小东西的肚子道。“你怎么不学点好的。”小东西又‘嘤嘤’叫,小爪子又抓温客行手指玩,被温客行逗弄地在他腿上滚成一团;玩地高兴了两后腿一蹬,从温客行腿上翻滚下去,给温客行唬了一下,结果发现这小东西尾巴牢牢卷在他手腕上,吊在他手臂上得意地吱吱叫。温客行被这小东西逗地轻声笑起来,一双桃花眼笑成弯月牙儿,瞧着倒像个孩童般简单纯然,与他之前可大不一样。
周子舒瞧地微微有些怔愣,心想这人竟还有这般模样,难不成还真是单纯就想结交朋友?怔愣间却见温客行一双桃花眼忽然一抬,眼光直直瞧过来,目光狡黠又深邃,叫人猜不透。周子舒见他发现便也抬起头直直瞧回去,眉头皱了皱,开口道。“温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可否告知周某,你二人找上周某究竟意欲何为啊?”
温客行眉梢挑起,又睁圆了一双桃花眼,无辜地道。“我早就说过了啊,小可与周兄一见如故,想与周兄结交一番呐。”他这故作的无辜和他刚才流露的纯然自然不同,也不知他是故意这般,还是就连刚才那般纯然也是他故意作出来的,很是让人捉摸不透。
周子舒哼了一声,心想自己真是一时被这人惑了神,这人明显一身心眼儿思狡如狐,一个眼神一丝脸色恐怕都算了几回,哪会有什么真情流露,自己就多余问这一句。干脆拢了拢破烂邋遢的衣袍,把斗笠往脸上一扣,就地躺倒闭目养神了。
温客行看他干脆不理自己,无声地哼笑一下,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眉头轻蹙盯着他腰间几数,眼珠略略转了转便收回了目光,半垂娥首,又逗弄起温小令来。
过了一时,张成岭抱了一捆有粗有细的树枝回来。一进来看见躺在地上的周子舒,身形顿了一顿,有些疑惑地看向温客行。温客行手里摆弄着温小令,抬眼微微偏头回望张成岭,一脸无辜。张成岭笑了笑,放轻了手脚,动作麻利地掰枝点火,很快就升起个火堆。
周子舒自然没有睡着,一直注意着那二人动静。虽说他现在听力有所下降,但这般近的距离倒还无碍。只听得悉悉嗦嗦的动作声音,之后又有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响,这两人倒是不像之前那般不停说话,破庙里很是安静。
“周兄,周兄。”那张成岭轻声唤他。
周子舒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干脆装睡到底,张成岭已经起身走了过来,他便摘下斗笠坐了起来。
张成岭走到周子舒面前,弯身递给他一枝细树枝。树枝外皮已经刮干净,两张烤地微微有些焦的面饼串在上面,冒着热气,散出一股面香。周子舒愣了一愣,抬头看向张成岭。
张成岭笑了笑。“垫垫肚子吧。”说着又往前递了递。
周子舒只迟疑了一瞬便接了过来,说了声“谢了”便吃了起来。这两人要杀他还用不着下毒这么费事,而且他夜半运功压制钉伤很耗体力,垫垫肚子总是好的。
张成岭点点头,又回到火堆旁。还有三支树枝也串了面饼插在围着火堆的石头中,张成岭拿起一支贴近手背试了试温度,拽下一个冲着蹲在温客行膝头一直瞧着的温小令晃了晃。温小令一下站直了身子,黑溜溜的眼睛来回盯着张成岭和他手上的面饼。张成岭点了点竹架筐上面,说了声“这儿”。温小令一下跳到竹架筐上,朝张成岭伸出小爪子,从张成岭手里接过面饼抱着饼就开啃。张成岭瞧着温小令哼哼乐了两声,把树枝上的另一个面饼递给温客行,又伸手解了竹架筐最下面一层的绳扣,从里面掏了个小罐子出来,拔掉塞得紧紧的塞子,递给温客行。
那罐子也就李果大小,放在温客行掌根上刚刚好。温客行左手掌根托着这个小罐子,手指捏着面饼,右手细白指尖轻轻掰了一小块,在那小罐子里轻轻蘸了一蘸,面饼尖上便多了一小团浅金色的黏稠液体,拉着细丝往下滴。温客行在罐口轻轻蹭了蹭,看那浅金色的液体不再滴坠,才慢慢拿起来放到口中,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好家伙,这个讲究,这两人该不会真是出来游春的吧。周子舒心中暗暗咋舌吐槽,面上倒是平静,毕竟吃人家的嘴短,倒也不想又弄得刚才那般尴尬。心中想着另一个不会也这般讲究吧,但见张成岭自己拿起另一个树枝,把两个面饼拿下来摞在一起,“吭哧”就咬了一大口下来,嚼巴嚼巴就咽了,然后又是“吭哧”一大口。“……”周子舒眨了眨眼,心想好吧这是个吃饭利索的,看他说话动作慢条斯理甚至有些温吞,吃东西倒是痛快。
周子舒这边吃完两个面饼,张成岭那边第三第四个也就剩了一小块,而温客行那刚吃完半张。张成岭把剩下最后一块扔嘴里嚼了几下咽了,又喝了几口水,便一边逗着温小令一边和温客行说话。他杂七杂八地东拉西扯,大多是一些各地各处风土人情、吃喝居用的生活琐事,周子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中暗自思索。
这两人那夜在岛上不知所为何事,跟着自己难道是当时也发现了自己所以想要杀人灭口?那在郊外小树林动手就行了啊,这两人随便哪一个出手都能置自己于死地,何必一路跟着自己呢。那姓温的不论相貌身手都极其出众,怎么会在江湖上一点名姓没有,这般突然冒出来必不寻常。且瞧他和那张成岭相处的模样,那传闻很大可能并非是他人恶意杜撰而是真的。但既然被销籍除名那他二人为何又会出现在镜湖山庄呢,又是那般巧的时机。镜湖山庄此番遭此大劫,这张成岭瞧着既不幸灾乐祸又不痛心担忧,那他与张玉森究竟是父子反目呢还是父子合谋呢?他那夜可是明明就在镜湖山庄啊。他是去帮忙还是去添乱呢?还有他这易容的手法,确实与四季山庄的手法很像……
周子舒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倒不是他不好奇,主要是他不欲显露自己四季山庄的身份来历,且这两人实在太多疑问在身,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沉默。夜色渐浓,周子舒身上钉伤已开始隐隐作痛。周子舒想了想,白日里都逃不脱,这时候更是不可能,与其弄地狼狈不堪,还不如来个痛快的,便干脆闭目盘腿打坐,自顾自地运功调息起来。
温客行注意到他的动静,抬眸瞧了过去,看了他几个长息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一双桃花眼也微微眯了起来。这瞧着莫不是受了什么内伤?怪道自己总觉得他功力不该是这等水平。这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啊……虽说昼里与他试探了一番,但现在想想,那流云九宫步他会不会认错了,毕竟他也只是见过一两次而已,且又时隔多年;心想若要确认是否是他以为的那个人,还是要瞧瞧他腰间那柄软剑才行,毕竟江湖上以软剑为兵的也算不得稀少,但那一把却是世间唯一。他这边陷入思绪,目光一直停在周子舒身上,便没有注意到张成岭的动静,及到被个身影挡在眼前,这才怔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抬起头来,眉梢微挑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张成岭。
张成岭倒没说什么,只是用下巴指了指门口便出去了。温客行疑惑地眨了眨眼,顿了顿便起身也跟了出去。刚出得门来就被张成岭一把拉住手,抬脚往林里走。温客行心中不解,但也默然跟着他走了一段,瞧着这距离以庙里那人功力肯定听不见了,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他一开口,张成岭便停下脚步,顿了一顿转过身来。好家伙,薄唇撅了老高,剑眉也皱着,两手抱在胸前有点委屈还有点气哼哼地看着温客行,他这副模样搁在这张成熟英武的面容上,属实好笑。
温客行好不容易绷住嘴角,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他神色,声音有些调侃地又开口道。“到底什么事啊?”
张成岭哼了一声,道。“还能是什么事。”说着伸手指了指小破庙。
温客行眨了眨眼,一脸无辜不解地道。“怎么啦?那庙怎么啦?”
张成岭瘪了瘪嘴,凑到温客行跟前,两手扯着温客行的广袖,一脸委屈地叨叨。“你脸色一变突然丢下一句就跑走,我还以为有什么事,结果你是追着他跑!还什么心生好感!还什么一见如故!你还给他念诗!!!你都没给我念过诗!!!”一脸地愤愤不平。
温客行忍住笑意,挑起眉梢道。“给你念诗,你听得懂吗?你个不学无术的小泼皮。”
张成岭愤愤地哼了一声。“谁说我听不懂!就算听不懂也要念!你快念诗给我听。”
温客行嘴角勾起,一双桃花眼满是促狭,哼了一声道。“嗯?哪来这么重的酸味,张成岭,你是不是偷偷喝醋了?”
“喝醋?!”张成岭星目圆瞪,一脸严肃,温客行还以为他要否认,结果张成岭接着道。“把偷偷去掉!我整个人都快在醋桶里泡入味了,你才发现啊!”
温客行再也憋不住,咯咯地笑了出来。他浓艳眉眼笑成弯月,檀口轻开露出一排细白榴齿,又明艳又可爱,直要把瞧他的人心都融化成水。张成岭瞧着他笑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两手轻轻捏住他的腰侧,探头用鼻尖轻轻碰了碰温客行高挺的鼻尖,低声道。“不念诗也行,那你亲我一下,亲一下抵一句诗。”
“我不。”
“那换我亲你,一下也抵一句诗。”
“滚蛋……”话音被堵住。林中寂静,落针可闻,便听得有略重的喘息和啧啧水声,若有似无地飘飘而散。
温客行轻轻呼气。他鼻尖额角微微洇了层薄汗,丰腴的下唇艳红湿润,泛着水光,像是那浓蜜熬煮后凝固的蜜糖,又软又亮,看着就想吃到嘴里去。张成岭两臂紧紧箍着他,胸膛相贴、额头相抵,呼吸缠缠绕绕混在一处,萦在两人唇齿间。
温客行哼了一声,轻声嗔骂道。“妒夫!”
张成岭哼哼笑,略往前一点点又亲了一下,低声道。“骂一句也亲一下。”
温客行一双桃花眼瞪了张成岭几数,檀口微微开合,又极轻地嗔骂一声。“醋桶。”
张成岭又亲他。
“……王八蛋……”
这句音都没露出来,刚在舌尖上回转就被张成岭给堵了回去,舌尖被zuo shun地发麻,倒真是骂不出声了。
天色微亮。
周子舒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晃了晃酒葫芦,小声嘀咕了一句,抬脚就往外走。他昨夜反复思虑,大致有了一个推测,今早便来试试。果然刚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温客行的声音。“周兄,你这方向不对啊,这条可是昨日来时的路啊。”
周子舒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抬手晃了晃酒葫芦,道。“没酒了,回越州喝酒去。”
温客行抬脚追了几步,身形一顿,眼珠转了转回过头来,但见张成岭背好竹架筐也跟了上来,看见他停下挑了挑眉,放慢脚步走了过来。“怎么了?”然后似乎反应过来,咧嘴笑道。“我顶多再跟一天半,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一天一夜就能到湖州。那帮家伙回去湖州向赵敬说明前因后果的,起码也要两三日,且还要再等等这流言散播群情哄起。来得及。”顿了顿又道。“要不我这就先去湖州等你?”
温客行水眸半阖,思虑一时,抬眼又看了看张成岭,轻轻摇了摇头。“算了。”他一家老小都压在肩上,总归还是先去湖州,起码先减轻了他家人的性命之忧再说。湖州之事办妥,时间就会充裕许多,不行那时再回越州一趟,不论鬼谷还是张成岭的手下,眼线也不算少,应该还能找到那人。思定虑熟,温客行一手纸扇轻摇,一手负在身后,施施然抬脚往湖州方向的小路走去。
张成岭愣了一下,赶忙跟上温客行。
两人一路往湖州而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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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三十二回 琉璃甲)
i温日,予温爱意
第三十二回 琉璃甲
镜湖山庄被这场大火烧毁了近八成,只剩下后院供仆役下人居用及仓储使用的一些屋舍,因着离山庄主院有些距离而幸存了下来;山庄主院、前庄镜湖剑派所居用之处,则已全部烧毁;大火熄灭后,从断壁残垣中抬出的尸首不计其数,个个烧地面目全非,只能从身上佩戴的刀剑辨认一二,镜湖剑派弟子佩戴的都是镜湖剑派制式的兵器,这些尚能认出,至于仆役下人或那些夜袭的人就很难分辨了。因天气见热怕尸首过多起了时疫,镜湖剑派只留了几具确认是夜袭之人的尸首留待查验,其余便直接就地埋葬了。
湖心岛大火之后已封岛三日,这些都是那些从岛上出来的江湖门客流散出来......
i温日,予温爱意
第三十二回 琉璃甲
镜湖山庄被这场大火烧毁了近八成,只剩下后院供仆役下人居用及仓储使用的一些屋舍,因着离山庄主院有些距离而幸存了下来;山庄主院、前庄镜湖剑派所居用之处,则已全部烧毁;大火熄灭后,从断壁残垣中抬出的尸首不计其数,个个烧地面目全非,只能从身上佩戴的刀剑辨认一二,镜湖剑派弟子佩戴的都是镜湖剑派制式的兵器,这些尚能认出,至于仆役下人或那些夜袭的人就很难分辨了。因天气见热怕尸首过多起了时疫,镜湖剑派只留了几具确认是夜袭之人的尸首留待查验,其余便直接就地埋葬了。
湖心岛大火之后已封岛三日,这些都是那些从岛上出来的江湖门客流散出来的消息。因着那童谣聚来越州的江湖人众本已不少,大火之后这三日更是又赶来了一大批,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想着趁乱去镜湖剑派浑水摸鱼。不过码头那里被个姓李的老头带着一帮镜湖剑派的门客把守着,把控了所有未被毁损的船只,竟是挡住了大部分一众人等。
“妈了个巴子,别以为老头子不知道你们这帮烂货打了什么主意!想趁火打劫,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别说镜湖大侠还没死呐!就是张小庄主,他手下那‘金戈十八刃’,削你们这群驴脑袋,跟玩儿似的!老头子命是镜湖大侠救的,吃了他镜湖剑派好几年的白饭,谁敢打歪主意,老头子就跟他玩命!我看哪个下作玩意儿敢无令上岛,都他娘的把贱命留下!”
“张小庄主说了,这几日会与众位有个交代说明,诸位若是真关心镜湖大侠、关心镜湖剑派便稍待几日,莫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主家添乱。若是另有他意——哼——”
众人听了这般说辞,虽不尽信,却也一时不敢贸然行事。如果秋月剑张玉森确实没死,这镜湖剑派可是百年的世家大派,虽说最近十来年不怎么参与江湖事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镜湖剑派怎么说都是五湖盟主支,即使那丹阳派已被鬼谷覆灭,但岳阳派、大孤山派、湖州派可是都在呢。长江南岸第一暗杀组织毒蝎,去年可是被五湖盟绞杀殆尽啊。虽说这鬼谷来势汹汹,但江湖众人其实并不了解它势力如何,怎知它不是第二个毒蝎?虽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可现在,这参天巨树烧死了吗?这百丈高墙坍塌了吗?现在的镜湖剑派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捞上一把吗?不一定吧。
虽然这一众人中大部分心生忌惮并不敢随意行事,但还是有一些急功近利的腌臜小人想趁人之危,夜里偷了船甚至还有水性好的想趁夜凫水偷偷上岛,结果第二日早上只有空空的小船飘了回来,兵器衣物就扔在船上,还有崭新的刚刻上名字的灵牌牌位,人却就此消失再也不见。这一下杀鸡儆猴,倒真让这帮乌合之众稳稳当当地等了两三日。但终归人多眼热,打歪主意的又多,几番挑唆之下,刚过得三日又开始人心焦浮起来,竟是又聚到码头处要硬闯。
“用不着闯,今日张小庄主就来,你们好事就在这等着吧!”
那老李头竟然放了准话。众人瞧他今日没有喊打喊杀,竟然悠悠哉哉地蹲在码头旁拴缆绳的石墩子上抽烟袋锅,一时犯了嘀咕,嘁嘁喳喳低语。在明晃晃的大太阳下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这帮人又耐不住了,哄哄嚷嚷间,不知谁尖声喊了一句“有船来了!!!”,众人俱是扭头朝湖面望去。果见水面上有四五艘船只正慢慢驶了过来,众人又都安静下来往码头边聚拢,再加上来围观的城中百姓,竟是把码头附近岸边都围了个挨挨挤挤、水泄不通。
船只离岸还有七八丈远就停了下来,为首的一艘,船头上站着一位一身玄色衣袍、腰悬长剑、面色冷肃的俊朗青年,肩阔背挺,负手而立,眉头微皱地瞧着人满为患的湖岸。正是秋月剑张玉森的长子张成峰。
老李头在石墩子上敲了敲烟袋锅,高声嚷道。“你们往后让让,还让不让张小庄主上岸了?!”
人群低语着动了动,奈何后面的想往前挤,前面的又不愿往后退,竟是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让出来。
张成峰微微眯了眯眼,慢慢抬起双手,只见他双臂缓抬缓收,两三长息后猛然出掌。随着一声巨响,停在岸边的一艘空船猛然一晃,船头‘吱嘎嘎’地轰轰翘起,几要完全倒竖起来,一道矫健身影直窜空中,玄色衣袍翻飞如鸦羽,如一只展翅大鹏一般直直落在竖起的船头上,又是一声巨响和‘吱嘎嘎’地一阵轰鸣,这空船就这么翘着船头倒插在湖边浅水中不动了。张成峰站立在这翘起的船头上,一双眼如巡视领地的鹰隼一般扫视岸上众人,刚才动也不动的人群这下挨挨挤挤地竟是自动自发地齐齐往后退了丈余,在这空船周围让出了一片空地。
老李头在石墩子上站起身子,冲着人群大吼。
“叫你们往后退!!!”
他这一嗓子灌了十足的内息,声如洪钟、贯耳如雷,吼地人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有些呆滞。老李头吼声余音尚在,突然从那翘起的空船之后飞出一片片暗红,迅猛又几无声息,犹如扑食的猛禽一般落在岸边围栏的桩柱上。众人定睛一瞧,一十八人全身暗红武装衣袍,挂甲束带,臂缚袖箭,腿扎短匕,背上双刀只露出玄色软皮包裹的刀柄,头面皆佩皮盔面甲,只露出一双双无情无绪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岸上众人。这一十八人动作齐整地好似被牵了线的木偶一般,再配上那看活人跟看死物一样的极冷的眼神,岸上的人群齐刷刷地又退了丈余。
“在下秋月剑张玉森之子张成峰,见过诸位。”青年抬臂板板正正抱拳一礼,声音清朗平和并不高声尖调,却真真切切传到远近诸人的耳中,就连远在十丈开外的人都能听到。刚才这一招掀浪踏船已是极具威慑,加上这钉在众人面前的一十八士,和这不容小觑的内息运控的本事,原本呜呜喳喳地嚷着要上岛的一众人等都默然不语地消停了,神色各异地盯着张成峰打量,心里都暗暗嘀咕这镜湖剑派此时此刻怕是还容不得轻视。
码头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人,附近的酒楼、茶坊、商铺也都是人满为患,一扇扇或敞开或半掩的门窗后不知都站了些什么人,一双双躲在暗处的眼睛,也紧紧盯着这位张小庄主,默默评估着当前局势并思量着下一步计划。
清风茶楼离着码头有些远,因着人人都跑去码头瞧热闹,此刻楼里甚至显得有些冷清。楼上一个雅间,朝向码头方向的两扇窗户关了一扇敞了一扇,一位样貌俊美的白衣公子正坐在窗前,摇着纸扇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码头的热闹。
温客行眨了眨眼,半转过头,微微挑起眉梢冲张成岭道。“这招你们家祖传的啊?”
张成岭有点讪讪地挠了挠脸,嘿嘿笑了两声。“我们兄弟小时候在湖边玩惯的小把戏。”借着水力使个巧劲儿,两人打小在湖边练功玩闹,手熟。顿了顿又往温客行身边凑了凑。“可是我踩地那艘比我哥这艘大多了~”自顾自地点点头。“嗯,还是我比较厉害。”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转头瞧着码头那边。他二人这等功力,虽离地远,但张成峰的声音听地清清楚楚,温客行桃花眼半阖几数,又半转回头。“他这功力……”
张成岭单手支颌,声音微沉地道。“应是吃了药,强提的功力。”
揠苗助长……温客行略顿了顿,轻声道。“瞧这差别……将来难免要伤及根本不易恢复……”
“……将来再说吧,这关要过不了,也不用操心将来了……”张成岭面色有些沉,衬地他这张英武成熟的面容更加冷峻凌厉了几分。他这大哥性子敦实守成,练功勤勉从不投机取巧,此番如此也是形式所逼,张成岭难免为大哥感到可惜。但想想上一世因顾忌妻儿放弃反抗又不肯逃走、最后被削割折磨的不成人样惨死的父兄,又多少释然了。总归还活着,活着就有机会弥补,已是比上一世山庄上下三百余人一夜之间被满门屠尽强太多了。
温客行看着张成岭略略沉下来的面色,眨了眨眼,好似有些回避地又转头看向窗外。如果不是遇到张成岭,镜湖剑派大约会像丹阳派一般,也会被他的复仇计划摧毁殆尽,这一家人恐怕都会……温客行轻轻合起纸扇,粉红指尖捏在白玉扇柄上,因为捏地太紧指尖都变成了白色。指掌突然被张成岭握住,暖热的掌心包在温客行的手背上。温客行垂眸看着那有些粗糙的指掌。
“又想多了是不是?”张成岭说着另一手抽走了温客行手中的纸扇放在桌上,手背上的手轻轻转动,掌心相贴地再次握住温客行的手,另一手放下纸扇又伸过来好像把玩一个玉摆件一般揉捏温客行一节节粉白的指尖。“你啊……”口口声声自己是没有心的恶鬼,可是哪个恶鬼会自己把一道道枷锁往自己身上套呢。倒是这人世间的“侠义君子”们,确实‘有心’,‘有心’的很了。
温客行水眸半阖,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没说话。也不知是这人对自己越来越摸得透了,还是自己在这人面前越来越外显露真了,这人真是越发把地准自己的情绪和想法,温客行觉得心慌的同时又意外地觉得心安,当真矛盾的很。
……
那晚凤潜来说明了实际情况之后旋即离开,张成岭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终于想起自己饿了一天的肚子,自己把凉粥冷饼热了热,稀里哗啦地吃个干净。温客行吃地很少,只说是太晚了容易积食不好入眠,张成岭就没劝他。夜里温客行根本睡不着,脑中嗡嗡鸣鸣思绪纷乱,他怕张成岭发现,便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但是张成岭还是察觉了。他紧紧抱住温客行,热烫的胸口密密实实地贴在温客行后背上,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传到温客行身上,慢慢压下了温客行那纷纷扰扰的思绪。
“家中仆役在我从鬼谷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寻了借口遣到其他庄子和店铺了。派中弟子,在童谣传过来的时候也已经预先召集过,生死利害都说地明明白白,想走的绝不会拦阻半分,留下的都是真心要和家里共渡难关的。死伤虽不能避免,但已经尽力减少损害了。”手臂抱地更紧了些。声音低缓却有力,像是要一个字一个字烙在温客行脑子里一般。“这人命账要算,也要算在那些别有用心来偷袭的人头上!这世间,总是有良心的人会痛会在乎,便是他做的事有因有由也会先看到他做地不好的地方;倒是那些没良心的,就算条条罪状列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也要找来各种借口狡辩推脱,只嚷嚷这天地人间欠了他什么没给他什么。”张成岭冷冷哼了一声,顿了几数,又柔和了声音轻声道。“就算真地要算……”暖热手掌握住温客行的手。“那也是算在咱俩头上。人间路,黄泉路,无论通往哪里,我陪你走。”
……
温客行晃了下神,眼睫颤了颤,慢慢抬眼瞧过去。张成岭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瞧着他。见他望过来,微微笑了笑,不是少年憨实可亲的笑容,是男子朗润温柔的笑,轻轻淡淡的,却如阔空深海一般包容沉和。
他二人就这般无言相望,也不知过了多久,码头那边“轰”地一声嘈杂四起,嗡嗡嗡嗡地好似被扇起的群蝇一般,有叫有嚷地倒是哪句都听不清楚。两人被这声音惊动,同时转头瞧向窗外。
张成峰瞧着这些各色嘴脸的江湖人众,心中冷哼一声,微微侧身想要回到来时船上,却听一声高声暴喝。“贤侄留步!!!”身体一顿又转回头来循声瞧去,只见一方额圆脸、眉目凶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分众走来,满头热汗神色焦急,快步走到岸边,又喊了一句“成峰贤侄”。正是五湖盟主支之一,大孤山派掌门沈慎。
众人见状又渐渐安静下来。
张成峰眼眸半阖几瞬便从那翘起的船头一跃而下,轻轻落在沈慎身前,弯身板正一礼。“张成峰拜见沈掌门。”
沈慎面上一愣,刚要说话,却见张成峰抬起身笑了笑又道。“沈叔叔怎么来了?”
沈慎又是一愣,但很快就缓了神色,再开口声音也和缓下来,道。“我听说鬼谷偷袭镜湖剑派,烧了镜湖山庄,就连夜赶了过来,到底怎么回事啊?那琉——留守的——你爹他伤势如何?封岛闭庄没什么,但是就此退出江湖——还是先与盟里、与其他两位叔伯商量一下再说吧。我们五姓兄弟一家人,必会助你——”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有人高声插道。“好一个五姓一家!沈掌门,丹阳派被鬼谷覆灭,您不去找那一众恶鬼报仇,却一直追着那收留了陆太冲小徒弟的泰山派不放。如今又急急跑来镜湖剑派,开口就问那琉——留守的——张大侠——嘿嘿,这司马昭的心思——哼哼哼……”随着这声音,从人群中慢慢走出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年夫妇,穿地柳绿桃红好生鲜艳扎眼,正是江湖人称“桃红绿柳”的桃红婆、绿柳翁二人。
沈慎一见他二人就目露凶狠,咬牙切齿地道。“两个阴魂不散的老东西,从江北追到江南,说别人司马昭之心,我看你们才是别有用心!”
众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眼神来回打量这四人。
桃红婆冷笑一声,又开口道。“我们别有用心?哼!张小庄主,可要小心啦,有些人啊,嘴上称兄道弟,张口闭口一家人,心里啊,巴不得你死呢!”
“放你娘的狗屁!!!你——”沈慎暴喝一声,跨步上前就要动手,却被张成峰挡住了。
张成峰面上平静,无怒无疑,声音依然平和。“沈叔叔不是来看望我爹的嘛,正好和我一起回岛上去。”
沈慎看了看张成峰,略略沉吟一瞬,便强压了怒火,转过身便要和张成峰登船离去。
这帮江湖人众之所以聚在这里,大多就是听了那童谣和江湖传闻而来,哪有几个是真关心镜湖大侠镜湖剑派的,此刻尚未得到想要打听的消息,哪里会轻易善罢甘休,但又被张成峰和这一十八士震了气势心里犯怂不敢当那出头鸟,只是嗡嗡哄哄地交头接耳。就在沈、张二人即将登船之际,忽有一粗粝声音喊道。“张小庄主,那传闻中的琉璃甲到底是不是真的?鬼谷接连袭击丹阳派和镜湖剑派,难道不是为了那琉璃甲?”
沈、张二人脚下一顿,双双转过身来,朝那声音瞪瞧过去。那处众人自动自发地往旁边四散,只将一个身材魁梧、虬髯浓密的中年汉子留在原处。那汉子左右瞧了瞧,脸上现了几分尴尬神色,他本是想混在人群里喊一嗓子哄起众人,结果这帮乌合之众忌惮五湖盟没哄起来,倒把他给显出来了。他看沈、张二人神色不善地瞧着他,心想反正这梁子结下了,便跨前几步行至众人前面梗着脖子又嚷道。“传闻那鬼谷倾巢而出就是为鬼主寻找琉璃甲,他们怎么别的帮派不找,只找上五湖盟呐?!”
众人又是嘈嘈杂杂地一顿交头接耳,有了这个莽夫开了头,人群中竟然接连冒出来好几声质疑和诘问。沈慎刚想开口咒骂,却听张成峰先开了口。“我还以为在场诸位豪杰义士真是担心我爹安危、担心镜湖剑派境况而来……”他哼笑一声,脸上满是唏嘘和失望的神色,倒叫在场众人脸上有些挂不住。
“成峰……”沈慎刚想安慰张成峰两句,却见张成峰脸色一沉又开口道。“既然诸位关心的另有别个,那我也不必客气了。从今日起,江湖上确实再无镜湖剑派、镜湖山庄,但我越州张氏——”肃杀鹰目环视四周,声音又沉又冷,与刚刚清朗有礼的青年截然不同。“也不是任由人搓圆捏扁无力反抗之辈!非常时期,非常之法!诸位若念着与家父的情义,关心伤情、寻医问药,与李叔说明缘由报清家门,我张成峰扫榻相迎以礼相待。但若打了什么歪主意,甚或想强行上岛——”鹰目微眯,语带杀意。“杀无赦!!!”
“候!!!!!”
这一十八士同候待令,同声一调,一十八对儿雪刃同时出鞘竟是只得一声划刃之声——“嚓——”——简直就如同刮在人耳边一般刺耳刺心。
岸上众人被这肃杀之气震慑地心惊肉跳,一时之间都闭紧了嘴巴。却听那老李头桀桀低笑,声音粗噶刺耳地低声道。“老头子都说了,金戈十八刃,削畜生脑袋,就跟玩儿似的。嘻嘻……”又冲那虬髯莽夫喊道。“你这蠢驴,还不赶紧滚。一肚子烂屎还他娘的憋不住,又蠢又坏的糟烂玩意儿,别搁这儿丢人现眼了。”
老李头嘴是真损,那虬髯汉子被骂地脸上挂不住,脸涨通红,急吼吼地连喊带骂地给自己找补。“你这老畜生,轮得到你来骂我!我不过就是问问琉璃——”
“十八!”
突然一声轻吒打断这虬髯汉子的叫骂,那汉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却觉头顶被一片阴影笼罩,抬头一瞧,只见暗红衣袍展飞如隼直冲自己而来,汉子连忙抽刀抵挡。他不知这些死士功力如何,但瞧着刚才那架势他也不敢轻视,运足劲力双手握刀横档。只听“当啷”一声锐响,这汉子手中钢刀一下被劈斩成三截,断刃“噌楞楞楞”地飞了出去,唬地周围众人连忙低头,一截直直掉入湖水中,一截“嚓”地一声钉入旁边店铺的门柱中。同时又听“噗通”一声和金属落地的“当啷啷啷”一阵声响,众人定睛一看,那汉子已双膝跪地,两手垂在身侧不停地颤抖,手中的残刃早已掉在地上滚在一边。“别、别杀我——”
那一身暗红的武士立在这汉子身前,瞧着眼前求饶的汉子眼睛无波无澜,没有一丝情绪;只见他手中双刃举起,单刃细长近似唐刀的雪刃,刚劈斩断一把钢刀竟然刃都没卷一丝,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反着瘆人的冷光。双刃一闪,交叉着向那汉子的颈项剿了过去。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眯眼撇头,又听一声淡淡的“行了”,那剿过去的双刃瞬间停住,定在那汉子颈前半寸不到的地方。那汉子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整个人都是僵的,一动不动,倒是他那浓密大把的胡须齐刷刷地被剿断,忽忽悠悠地飘落在地上。
那红衣武士此刻眼中依然无波无动,真好似一个牵线木偶一般一令一动、说停就停,双刃一翻,足尖一点,迅而无声地落回原处又不再动了。
那汉子身体一软就瘫在了地上半晌起不了身,周围众人竟是连一个出来搀扶的都没有,都只心有余悸遮遮掩掩地窥视沈、张二人和那一十八士,连直视都不敢。
张成峰冷哼一声,开口道。“问问、想想、说说,行。但若要付诸行动,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更何况……”顿了顿,见众人都瞧向自己,又悠悠接道。“我家保存的那一枚琉璃甲三日前山庄大火时已被抢走,早就不在岛上了。”
一时寂静,落针可闻,然后一下炸了锅。
“所以真的有琉璃甲!”
“琉璃甲不止一个!”
“五湖盟都有琉璃甲?”
“怪道天下武库二十年无人开启,谁能想到开武库的琉璃甲竟在五湖盟手里!”
“琉璃甲能打开天下武库?!”
一片嘈杂。
沈慎一脸震惊地看向张成峰,“你——”,刚开口却被张成峰拉住手臂。张成峰微微摇了摇头,很小声说“先上岛再说”。沈慎又一脸疑惑,根本反应不过来,被张成峰拉着直接登了船,进了船舱。
众人吵吵嚷嚷互相推挤,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二人离去,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一双双眼睛却瞧见了二人离去前那令人疑惑的一瞬……
沈慎上岛后一直不见返回,岸边众人在等待中慢慢四散离去,只有少数人等至深夜、极少数人等至凌晨,却都未见其踪影。众人疑惑间,却听有丐帮人说凌晨在城外见到沈慎,早已潜行离开越州了。
再过得一两日,传言四起。有说“琉璃甲被鬼谷抢走,镜湖剑派封岛闭庄退出江湖,实则是暗地里派人出去要抢回琉璃甲”;有说“鬼谷抢走的琉璃甲是假的,真的被沈慎悄悄带出越州了”;还有说“镜湖剑派早已派人将琉璃甲悄悄送出越州,鬼谷根本什么也没抢到”;也有说“那琉璃甲还在镜湖山庄,说什么被抢了送走了都是障眼法”;芸芸总总,不知真假。
这些为琉璃甲而来的众人被这种种传言搅地一团乱,不知哪个可信,一时之间有走有留;但不论是走是留,人人都是将信将疑、心中不定,都跟那无头苍蝇一般乱飞乱撞。直到五日后,那早先被镜湖剑派销籍除名之后不见踪影的张成岭,突然带着琉璃甲去湖州派求助,那琉璃甲现了真身出来,众人这才知晓,原来琉璃甲已经悄悄送出越州这个才是真的,便一窝蜂地朝湖州涌了过去。
周子舒跟滩软泥一般半躺在墙角,时不时打个酒嗝,眼睛眯成一道细缝,从乱糟糟的额发间观察街对面酒肆二楼的一间。他一身破烂衣衫,浑身酒气,一头蓬乱的头发遮了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肤色黝黑、胡子拉碴,十足十的醉酒乞丐相,路过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根本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码头那边时而嘈杂时而安静他并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盯着那酒肆房间。他为脱离天窗自钉七窍三秋钉,时日无多只想四处游游逛逛,自由自在地过了这最后一段时光,晃晃悠悠来到这江南地界,却不想在越州发现了天窗的踪迹。天窗扎根西北,只为晋王一人所用,怎么会渡江南下远来这江南之地?周子舒担心是自己慢钉留识的办法被晋王或其安插在天窗内部的暗子察觉,便小心着意地跟踪盯梢,发现来越州的天窗竟有很多熟面孔,心下更是疑惑,就想着看看能不能伺机劫下一人逼问一番。
周子舒此时功力仅余三成,并不敢托大,跟地十分小心谨慎;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这“臭乞丐”竟然也被人入了眼,身后不知何时也坠上了尾巴。他心中惊疑不定,思虑一番便不再跟着那天窗之人,而是想办法自己先脱身。越州城他不熟悉,想靠街巷小路甩人恐怕不行,此时天已见昏,他便往城郊行去,想借着流云九宫步的精巧诡谲从林中脱逃。那身后的尾巴越发显痕现迹,干脆明晃晃地跟在他身后,倒是让周子舒心中纳罕。他瞧准时机,足下运起仅存的三成内力,流云九宫步诡谲幻变,瞬间便闪入林中。谁知那尾巴嗖忽而至,身形步法亦诡谲飘渺,竟是直接近了身来。周子舒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这人功力远比他现在高出太多,恐难逃脱。念头刚闪现,那人已经动起手来,周子舒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接招。但瞧来人划掌飞扇,却无半分伤人之意,倒更像是……试探?
周子舒向后跃出丈余,停住身形,那人竟也停下来,并未再出手,就只是站在对面轻摇纸扇,略略偏头好奇地瞧着他。周子舒这才细细瞧看那人。但见他长身玉立、姿态端雅,一身月白锦缎斯文又贵气,手中纸扇轻摇慢扇,说不出的俊秀风流;关键是他那张脸,玉面粉白,眉眼秾艳深邃,培香鼻、涂丹口,乌黑的眼珠转动间顾盼神飞,好一张撩人心怀的妖娆桃花面。只这桃花面此时睁圆了一双桃花眼,水灵灵的泛出一派好奇和天真,娥首微偏更显得他纯然又无辜,倒叫人难树敌意。周子舒眉头微皱,心中暗自嘀咕,这人不是那夜在岛上远远瞥见的那个……他跟着自己,难道那夜被他瞧见了?应该不会吧……
倒是那人先开了口。“我瞧兄台这步伐翩翩若仙,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彷佛兮若轻云之蔽月,甚美,甚美。”
他若不是长了这么一张脸,这么一双眼,周子舒能当场吐出来。周子舒咧了咧嘴,哼道。“公子,有眼疾吧,赶紧就医,再晚就没得治了。”
那白衣公子笑了笑应道。“我啊,眼光好着呐。”说着眼光上下打量他,朝他那腰间瞄去。
周子舒哼了一声,身体微侧。他衣衫破烂邋遢,正好遮盖住腰间软剑,却不想这人眼毒的很,竟是瞧出了端倪。他脑中飞转几数,突然伸手甩出手中斗笠,朝那人面门飞去;他无意伤人,再说他现在功力也伤不了对面那人,只是想趁他晃神一瞬逃走。斗笠飞出的一瞬,他便飞身而走,却听身后一声轻笑。他为何发笑?疑问刚刚冒出,就见一道深灰色身影瞬息挡在他前方。周子舒立时足尖一拧,身形以极诡异的姿势转向另一个方向,流云九宫步以诡谲幻变著称,寻常人很难判断步伐方向,岂料周子舒刚转向发力,竟又被这深灰色身影挡在前面,正正好好卡在他的方向上,周子舒要是没反应过来,一个发力就能直接撞那人怀里去。周子舒心中一惊,他倒也反应极迅,步伐当即又换,结果又被这深灰色身影挡个当当正正。这下是真地惊到他了,周子舒连退几步,停下身形,警惕地上下打量这灰衣人。
那灰衣人见他停下脚步便也停了身形,抬起头,被他头上戴的苍色皮帽甲遮住的脸露了出来。
周子舒是易容的老手,之前灰衣人身形瞬息变幻瞧不清,这般细细打量一番,立马就看出来这灰衣人是易容装扮过的。周子舒眉头皱起,这手法……
他来回打量两人,突然微微睁大眼睛。这灰衣人不就是那夜岛上那个少年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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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还有一段没写完,但是想赶在今天发,下回我再补上~~~
谢谢大家的支持、喜欢和评论,比心~~~♥
永远爱温温~~~
【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三十一回 镜湖大火)
第三十一回 镜湖大火
温客行高兴地坐在小秋千上,咬着手里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太好了,爹娘这回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因为……因为……因为什么呢?
他和爹爹娘亲为了躲避那些坏人藏在了这个偏远的地方,他因为年纪小又是外来的整日里被村子里的其他小孩欺负,他也不敢和爹爹娘亲说,他怕爹爹娘亲难过;娘亲每日要照顾重伤的爹爹,还要打理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已经很辛苦了,自己不能再给娘亲添麻烦了;自己每天除了帮娘亲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活,就会跑去村口,期盼救了他们一家的秦庄主,不,现在应该叫师父啦,期盼师父能来接他们一家去四季山庄;不知道师兄会不会也一起来接他呢?这个师兄和神医谷......
第三十一回 镜湖大火
温客行高兴地坐在小秋千上,咬着手里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太好了,爹娘这回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因为……因为……因为什么呢?
他和爹爹娘亲为了躲避那些坏人藏在了这个偏远的地方,他因为年纪小又是外来的整日里被村子里的其他小孩欺负,他也不敢和爹爹娘亲说,他怕爹爹娘亲难过;娘亲每日要照顾重伤的爹爹,还要打理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已经很辛苦了,自己不能再给娘亲添麻烦了;自己每天除了帮娘亲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活,就会跑去村口,期盼救了他们一家的秦庄主,不,现在应该叫师父啦,期盼师父能来接他们一家去四季山庄;不知道师兄会不会也一起来接他呢?这个师兄和神医谷里那些师兄们不一样,神医谷那些师兄们一直对他很好很好,可是那一天开始就都不理自己了,连看自己一眼都不肯的,好像自己是一株剧毒的毒草一样,可是这个师兄不会,这个师兄不嫌弃自己这株毒草,他和自己玩,给自己做竹蜻蜓、用草叶编蚂蚱,还送给自己一只小狗;自己等了一天又一天,每天的希冀都在落空,自己越来越害怕,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呢?那天发生了什么?温客行眨了眨眼,直勾勾的看着手里的糖葫芦,一颗颗圆圆的山楂果子,鲜红鲜红的,红的刺眼——
有瓷器碎裂的声响传来,还有娘亲的尖声斥责,温客行转过头,瞧着虚掩的房门——房门里突然射出刺眼的白光,灼地温客行不得不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睛,便是满眼鲜红的血和爹爹娘亲尚有余温的尸首……
温客行浑身剧烈抖动一下,一下睁开双眼,他下意识地闭住呼吸绷紧身体——
身后的人轻哼了两声,贴着他的暖热身体微微挪动了一下,松松搭在他身上的结实手臂紧了紧,脑袋在他后颈蹭了蹭,便不再动了。暖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呼在他后颈上,温客行跟着这呼吸呼气,眼睛眨动几下,身体便渐渐软了下来。大约是这两日与张成岭父子商量事情的缘故,已略有些减少的噩梦又开始频繁发作,不过现在情况比起以前已经好很多了……温客行看看搂在自己胸前的手臂,轻轻抬手,细白指掌轻轻搭在那手背上,温暖的触感带着让人心安的热度从指尖传来,慢慢暖了心尖。
温客行把艳鬼传回来的消息反复仔细斟酌思量,最终决定把自己入鬼谷前的身份告诉张成岭,的确是以己为注把自己押在这复仇的赌桌上,不过也的确还有一分给自己和张成岭一个机会的心思。他虽然面上不显、嘴上也不说,但这一年来的日日夜夜、桩桩件件,张成岭是真真切切走进他心里了的,所以才会有后来杭州的那次会面。万幸的是,张玉森所说与艳鬼打探的情况基本能合得上,虽然不能就此下定论,但至少目前来看,张玉森应该是这五姓兄弟中嫌疑最小的了。——下毒的嫌疑。
温客行从张玉森口中得知二十年前那场浩劫的最初起因,是容炫与五姓兄弟比武中受伤中毒,容炫夫妻与五姓兄弟反目断交,后来容炫发疯入魔杀人无数,五姓兄弟因与容炫交好又协助他盗取各派武功秘籍,本来就已经备受全江湖争议,迫于压力的五湖盟五大世家秘密商议一番,干脆釜底抽薪,来了个‘大义灭亲’,把所有过错都推至容炫头上,召集各门各派围剿容炫。彼时容炫早已疯魔无法为自己辩解,且整个江湖都觊觎他那个收藏了各派武功典籍的‘天下武库’,五湖盟自然一呼百应,几乎所有武林门派都参与了二十年前那次围剿。镜湖剑派也参加了,但是张玉森没有。因为他坚持称武功典籍他们五姓兄弟都有份盗取及阅看、他必须和容炫兄弟一起承担、他不可以弃兄弟于不顾,所以被当时镜湖剑派的当权人打断了腿囚禁起来并同时剥夺了他继承人的位置。——艳鬼没有打探到这么详细的内容,但断腿、囚禁和被剥夺权利这个事情倒是从镜湖剑派旁系侧支那里核实确认过,那旁系侧支至今遗恨与张玉森这支不合,就是因为二十年前他们原本可以继承镜湖剑派成为主家脉系,可惜被选中的继承人在围剿‘魔头’的战斗中受伤伤了根基,最后不得不又眼睁睁看着张玉森重掌镜湖剑派。那个时候,温客行已沦落在鬼谷之中了。
温客行缓缓呼了口气。他垂眸看着那搂在自己身前的手,指尖轻轻摩挲那手上从腕间向上延伸的一道半指宽的伤疤。虽然这也是张玉森的一面之词不能尽信,但两向印证至少当年把他们一家逼至绝境的那场围剿张玉森是没参与的;不过这一切的开端容炫中毒这一桩他倒是不能完全脱开干系。虽然伤到容炫的是高崇,但高崇的剑其实这五姓兄弟都可以接触到,这大概就是他娘为何与他说“五湖盟的人都不可信”的原因……但是……
温客行轻轻转过身,张成岭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依然睡地很沉;温客行看着熟睡的少年出神。娘,有个人应该是不一样的……过了良久,温客行再次转过身去。但是他眨了眨眼,扭头朝窗户看去,窗外似有昏暗闪烁的光……温客行眉头轻蹙,坐起身来,抬手拍了拍张成岭。张成岭迷迷糊糊地半转身,揉着眼睛哑着嗓子问。“怎么了?”说着也坐起身。
“看窗户。”
张成岭转头看了看窗户,翻身下床,走至窗边推开窗。
温客行也下床来至窗边。“是岛上?”
话音未落张成岭已经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上了屋顶,瞬息之间又翻了回来,扯下衣架上两人的衣袍扔给温客行一件。“走!”一瞬不停,边穿衣边往外走。
温客行没再多问,一边套上外衣,一边跟着出来。商定的不是今夜,更没有放火这安排,必是出了什么意外!
两人这一动,温小令也吱吱叫地窜了出来。张成岭回头低声命令道。“温小令,藏起来!”温小令叫了一声一下窜到院子的暗影里不见了。
张、温二人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跃入夜色中。
他二人内力深厚、轻功了得,几息之间就来至湖边。但见湖心岛上火光冲天,早已是一片火海。温客行眉头微蹙,转头看张成岭,见他面色沉冷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心中也忧虑起来。这几日山庄已对越州聚来的几支潜在威胁尽可能地做了防备,竟然还是这般突如其来,难道还有没探测到的其他势力?岛上的防御安排他也是见过的,竟然燃起这么大的火……
他二人循湖边飞速跑走,却不见一艘大小船只,只在临近码头附近的湖边看到一堆已经被凿烂拆散的船板。张成岭眼睛微眯了眯,在漂浮的一堆木板中挑中一块相对平整的大块船板,起身一跃至湖面上,足尖一踢把这船板从一堆浮木中踢出落在不远处的湖水上,进而跳了上去。温客行一跃而起,也轻轻落在那船板上。他二人稳住身形,略停顿两三长息,确认这板子能承载他二人重量。张成岭抬手出掌,内劲吹息,想以此为力推动木板向前行进。但他因为太过焦急反而没控制好力道,内息过劲,这船板不过薄薄一片,这一下吃力过巨,船板一头一下撅了起来。温客行连忙沉力下压,把船板牢牢压在水面上。温客行两脚前后微微叉开,足下运力,稳稳定住船板前头,张成岭也连忙调整手下劲力,重新出掌,船板如一片小小竹筏一般在暗夜中无声却迅疾地向湖心岛荡去。
离岛越近两人脸色便越沉些,山庄六七成都被大火笼罩,冲天火蛇照地整个岛亮如白昼。离岸尚有十多丈远,张成岭便足下发力一跃而起,中间在湖面上搭了一脚,落在了岸上。温客行也随即跃起,蜻蜓点水般点在湖面,那一点涟漪还未晃开,人已如随风落花般飘落在张成岭身边。他二人屏息细听几数,张成岭眉头微微皱起,不太对啊,有些安静了……是来晚了?!他脸色又是一沉,眼中厉色微闪,两手紧紧握成拳头,抬脚就要往火海里冲。
温客行一下闪在他跟前,沉声道。“先去地堡看看。”
张成岭一下停住脚,他眼睛微转略略沉吟几数便点点头,两人转身往地堡掠去。
两人掠至岛西,张成岭从脖子上扯出一个小呼哨,长短不一地吹了几声,哨音响厉好似鸟鸣。不大会儿,就有相同声音传了过来,很快一个黑影从林间窜了出来,是狻猊。卫哨尚在,应该还在可控范围内,张成岭心里多少有了点底儿。
狻猊落在二人身前,抬手击锤了两下胸口。“你怎么来了?”龙吻他们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奉主报恩的意识,但也把张成岭当成兄弟朋友,说话直接你我相称比较随意。
“我家人呢?”张成岭不理会狻猊问话,直接问最担心的。
“夫人、女眷和你二位兄长都在地堡呢,你爹在祠堂那边。”
张成岭悬着的心放了一半,脸色一下缓了下来,这才简要地与狻猊交流情况。“我瞧这大火起地蹊跷,对岸船只都被人为毁损,是哪一股势力提前动手了?”
狻猊挠了挠脑袋。“我不知道,我就跟着你娘,送到地堡后阿龙让我在这守哨,哪儿也不让我动。”
张成岭点点头,拍了拍狻猊手臂。“我去地堡,你接着守吧。”接着又立刻嘱咐了一句。“你自己小心。”
狻猊咧嘴笑地一脸憨相,点点头,又冲温客行点点头,转身跃入林中不见踪影。
二人并未从地堡入口进入,而是从一个隐秘的脱逃出口反向进入,直接进到地堡的最深处。他二人踹开洞口的遮掩,直接跳入一个石室,只听一声妇人尖厉叫声。“什么人!!”
张成岭抬头瞧见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幼儿,一手横剑身前挡着身后坐在椅上另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那孕妇一手一个搂着两个孩童靠在自己身上,两人正一脸防备地瞧向这边,连忙开口唤人。“大嫂、二嫂。”正是张家两个儿媳妇,张容氏和张林氏。
张容氏叱完这一声也立马看清楚是温、张二人,脸上立时一松,手上的剑也垂了下来,迎上来几步。“三弟,温公子,你们怎么来了?”按照张成峰告知她的,这二人这几日都不应该出现在岛上。张林氏身子笨重,不方便起身,便只是冲着他二人点点头。
“我们瞧见岛上大火实在担心,便过来了。”
张容氏点点头,轻声道。“一发现起火,我们就都过来了。怎么?烧地很大?”
张成岭没应她,他扫了整个石室一眼,没有看到张夫人,立刻开口问道。“娘呢?”
“哦,娘她刚刚出去——”
也是寸了,她话说一半张成峰抱着张夫人正好走进石室,张夫人的脸上和手上都是斑斑血迹,闭着眼靠在张成峰肩膀上。
刚瞧过去一瞬温客行心里着实慌了一下,不过略定定神就瞧出实际情况了;可就这瞬息之间,温客行感到身边突有罡气暴涨如有无数锐刺激射而出,衣袍长发如被狂风鼓吹般飞起,脸上和手上的肌肤刺灼好似被烈焰炙烤一般。温客行连忙转过头,但见张成岭面色沉厉冷硬,颌颊咬紧,连眼中都隐隐泛了一丝猩红出来。温客行从未见过张成岭这般模样,哪怕是在青崖山下那次生死之际,张成岭的杀气都是有着一丝收敛的,凌厉肃杀却依然冷静;然而此刻,杀气肆虐犹如狂风烈火,狠戾狂暴必要焦土寸裂、大荒无一。
石室里所有人都被这戾戾杀气所震,一时都僵住了。
“成岭!!!”
温客行突然一声叱喝,抬手抓向已然迈出一步的张成岭,张成岭反射性出掌,温客行另一手避开与他对掌而是翻转手腕去捏张成岭命门,另一手抓住张成岭手臂,又叱喝一声。“成岭!!!”
张成岭整个人一下定住了,直戾的眼睛看着温客行,眨了眨,那丝隐隐猩红就散了,肆爆的罡气仿佛被什么笼罩住了一般敛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了句。“你在这里。”
这声呢喃又低又轻,只有温客行听到了,温客行不知道张成岭怎么冒出来这么一句,心想他是被张夫人吓着了,连忙柔声道。“你娘没事。”顿了顿,又很轻声说了一句。“我自然在这里。”
张成岭反手极快地捏了温客行指掌两下,转身跑向张夫人,口中一叠声地问道。“娘你怎么了?这血迹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温客行这两声已经惊醒了张夫人,连声让张成峰把她放下来。看张成岭焦急的模样又连连应声道。“没事没事,一点没伤着。”
张成岭跑到张夫人面前,拉着她的手仔细瞧看,又仔细看她面色,确认张夫人并未伤到哪里,这才松了口气,又着急地道。“娘你不好好待在这里还往外跑,若真伤到了让儿怎么办?”
一直在一边扶着张夫人的张成峰应道。“娘没出地堡,就是看外面人手不够,出去帮忙照顾受伤的弟子去了。又急又累,这地堡又有些闷,头昏要晕倒还不肯回来,所以我才把娘抱回来,先让成峦在外面盯着。”
张夫人哼了一声。“哎呀,我没事,我坐一会就好啦。”看到站在张成岭身后的温客行又冲他招手。“阿温怎么也过来了,不是,你爹不是不让你俩来岛上吗?”
张成峰拍了拍张夫人,柔声道。“娘,先坐下歇歇。”说着便半扶半抱着让张夫人在椅上坐下,又抬手运了些内力在指尖轻轻揉按张夫人额角。
温、张二人也跟着走过来,温客行弯身给张夫人搭了个脉,过了几息收回手对张成岭点点头,轻声说了声“略显疲累,歇歇就好”,张成岭这才算放了心。这才转头与张成峰说话。“我们瞧见火势惊人,匆匆赶来,到底怎么回事?”
张成峰慢慢收回手,转头皱眉应道。“我不确定。夜里有一波黑衣人突然四处放火,数量不多但身手不错,但是他们似乎只是放火,几乎未与护院、弟子交手,之后似乎就藏匿起来,也可能被爹引到祠堂那边了。”
“地堡被发现了吗?”
“应该没有吧,阿龙他们都是直接护了娘他们分别悄悄过来的,包括后来陆续送过来的伤员,只有重伤的才送过来,也是阿龙他们来回往返,应该很小心不会轻易被坠上。狻猊在外面守着,一旦有异常会即刻放‘断石’,除非用火药炸,否则是踏不进地堡一步的。”
这地堡是张成岭设计的,用了龙渊阁的机巧技艺,除了他家人、龙吻他们六人之外,知道并能毫发无损走进来的几乎不超过五人。张成岭点点头。“然后呢?”
“再就是鬼谷的鬼众,带着鬼面。”
温客行眼珠微微转向一边,众人都在望着张成峰和张成岭二人,无人察觉他这微小的动作。
张成岭皱眉道。“带着鬼面的未必就是恶鬼,鬼面之下到底是人是鬼还不一定呢。”
张成峰点头。“是。这些鬼众瞧着非常散乱,似有几股不同的牵头一般,就不知是鬼谷鬼众本来就分势分派,还是另有他人借刀杀人了。还有一波不知来路的黑衣人,我瞧着与先前放火的似乎还不是一波,但我也不能确认。再就是那些听闻传言赶来的各色江湖人众,什么惊闻丹阳派惨事来助镜湖剑派驱鬼防恶,个个居心叵测,我看他们也是群恶鬼,不过披了张人皮罢了。”张成峰哼了一声,又道。“爹把他们引致祠堂那边,李叔带着那些知根知底的门客,喻坚带着门中精锐弟子跟着,还有易容便装的阿龙他们暗中游走,应是能控制形势。就是这突生变故让原本商定的计划要做些更改,还正愁要怎么告知你们呢,正好你们赶过来了。你怎么说?”
张成岭双眉紧皱,脸色肃沉,一时不语。
张成岭反复考虑过如何安置家人最安全。他也考虑过把家人送离越州,但是这很难:提早把家人送离,他提不出任何缘由要一家子背井离乡;可是待那童谣散布出来,将家人送离越州就是坐实童谣内容,必定会引来无穷无尽贪婪的觊觎者围追堵截,更是危险;虽然他已经一刻不停地在为此做准备,但他毕竟时间有限,十一、二年时间里前面几年他年纪太小又要打下武功根基,就算他已经拼了全力去积蓄实力,但仍然是时有捉襟见肘、难以万全。而且……张成岭刚才在湖上时又想到一事:他行事安排很多是以前世的境遇为前提考虑思量,但是现在很多事已经不同了!人心复杂难料,一念之间可能赶尽杀绝也可能留待他日一线,而这一念又指不定会受到什么事情、什么人、甚至是什么不相干的一眼一言的影响。拨动一线,震动的却是整个蛛网,从他去年与温客行相遇及至今时今日,多少人、多少事已经不一样了,而这些人、这些事的一些不同最终又会如何影响全局呢?如今他二人所做之事又会把局面推向何处?张成岭已经完全无法确定了!还有就是,一涉及到他的家人,涉及到温客行,他真的很难冷静地思考……
张成岭沉吟一时,抬头看向温客行。“怎么办?”
张成峰面上微微有些惊诧,也转头看向温客行。张成岭打小就是个极有主意的,别看家里他年纪最小,可他定的事任何人包括爹娘都改变不了,不过因着他行事安排确实有超乎常人的本领,——单就他一手搭建起来的‘行商’信息网,虽说是在娘的商业基础上搭建的,但也已经远超常人所能,不,不是常人所能,就连爹这世家之长、一派之首都要自叹,别说在成岭这年纪就是现在他也远远不如——且几乎每次都是正确的,渐渐地家里的大事爹都要问问他的意见,这两年更是几乎都由他来定夺家中事务。倒是头一次见他这么依赖别人……
温客行微微愣了一下,他直视张成岭眼睛两三息,垂眸沉吟一时,再抬眼看向张成岭,低声道。“一烧到底。”
温、张二人从地堡中出来,立即施展轻功沿岛岸向岛北掠去。岛北林中大多是荆棘刺丛、野草茂密几有人高,且布置了阵法,寻常武功别说穿过,进去都很难绕出来。温、张二人穿林踏草,要去那藏匿了几艘逃匿用的竹筏、小舟之处寻个轻便灵巧的尽快离开岛上。
温客行眼角余光似瞧见有人影闪过,立时停下脚步,脑中未及思虑下意识就要抬脚追过去,却被张成岭攥住了手臂。
“怎么?”张成岭低声问道。
“我瞧……”温客行回头一瞬再转过头,哪里有什么人影。
“我们得尽快离岛,不能让任何人瞧见。”张成岭低声又道。攥住温客行手臂的手掌没有一丝一毫松动。
温客行眨了眨眼,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提足向岸边掠去。
张成岭极快速地向刚才温客行瞧的方向扫了一眼,眼中闪烁、脸色沉晦,瞬即便也提气向岸边急掠而去。
他二人弄了个轻便的小竹筏,依然是温客行稳牢前头、张成岭催内息以动,竹筏快速荡离湖心岛于一处荒僻无人的地方靠了岸。二人登岸后提气疾奔,借着最后一丝夜色遮掩迅速潜回,在天亮前回到了安民巷的小院。
晨起廖婶买菜回来,一边做早饭一边拉着温客行低声说话。——温客行说张成岭昨夜喝酒醉倒,还未起身。
“啊哟,造了孽哟。昨夜里,那湖心岛上起了大火,一直烧到今早。也不知哪些缺德鬼哟,码头的船都给砸了,好多人想去看看情况都过不去啊,现从别处搬了小船过来。我听人家讲哦,那庄子都烧没了,抬了好多烧焦的尸首出来。啊哟,这些什么江湖人啊,杀人放火眼都不眨地嘞。我就说最近怎么多了这么多拿刀挂剑的,满大街晃悠,也不知这镜湖山庄是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啊……”说着又嘱咐温客行说这两日能不出门就别出门,免得碰上那些凶神恶煞触霉头。
温客行面色淡淡应着她的话,待早饭做好就让她回去歇息,言说他二人今日醉酒不适,想好好睡上一天,让她今日不必过来做午晚饭了。廖婶又叮嘱了几句,说有事随时叫她便回了隔壁自家院子。
温客行盛了白粥,把廖婶买回来的油饼、肉包放到盘子里,又从罐子里舀了几勺腌制的酱菜出来放在小碟上,用托盘装着回到卧房。
张成岭面朝床里坐着,垂首弯背,一动不动。
温客行看着他背影,目光闪动,半垂眸几数,把托盘放到桌上;顿了几息,眼角瞟了一眼房门,脚尖微挪了挪却又顿住,又默了几息,抬眸看了看张成岭纹丝不动地背影,眼珠微转了转,脚尖又挪回来,慢慢踱到床边,轻声问道。“你饿不饿?”
张成岭动了动。
温客行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其他动静,便轻轻在床边坐下,一语不发。
张成岭身体晃了晃,往温客行这边一歪,躺在他腿上,把脸埋在他肚腹上,两手搂住他腰腹,身体像个虾子一样蜷了起来。过了一会,有闷闷地声音低低传出来。“你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温客行垂眸看着他。此时此刻,那强悍硬朗地男子又变成依赖缠人的少年了,像只小狗一样蜷在他怀里,耷耳缩尾瞧着好生可怜。温客行心底漫了丝心疼也浮了分内疚,这人打从遇见自己之后不是伤就是险,搭着命悬着心,如今连他家人都牵扯了进来……温客行眉头轻蹙,眼中愁色漫浮,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一手轻轻拍抚张成岭后背,一手指尖轻轻顺着张成岭的额发。过了良久,才轻轻应了一声。“我就在这里。”
夜里凤悄悄潜来,两盏茶之后又悄悄离去。
张成岭脸上终于散了阴色。
三日后。
春光明媚依然,不为这人间的愁云惨雾影响半分。温客行站在葡萄架下,手中纸扇轻摇,眼睛打量这小院,瞧着十分漫不经心,实则这小院中的一砖一草都被他刻在了眼底。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温客行转过身,瞧见眼前人,愣了一愣。
张成岭头发完全梳了上去挽成发髻,用铆了银饰的皮质发带束好。宽额高颧峥嵘颌,线条俊朗又凌厉,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刀削斧凿的下巴上略略泛着青色,让麦色的脸庞更显了几分成熟。一身深灰色武装打扮,上身穿戴了一副狮爪肩龙鳞铆银玄色硬皮甲,与腰间宽幅武装皮腰带相扣,小臂、小腿上是同样式的皮甲臂缚和皮靴,十分干净利落,衬地他肩阔背挺、狼腰猿臂,身形足足比原来高壮了两圈,好一个精壮英武的青年侠客。
温客行眨了眨眼,张成岭已走至他面前,二人此时个头相差无多,四目平视相望。张成岭剑眉微挑。“太假了?我没改太多啊。”易容术张成岭自然也会,只是他鲜少会用到,手法不算十分娴熟,完全扮作另一个人有些困难,他便比照着自己三十来岁的样子做了局部的易容。他自己的模样自然合他的骨相,无非就是加宽加阔,锐晰线条就好;身上便是在衣饰上做文章,垫肩箍腰、厚衣挂甲,拉宽肩线放大腰围,足下皮靴更是精巧,在里面加了厚垫,外面看不出来,但是身高腿长一下就变了不少。熟悉张成岭的人打眼瞧了也要犯嘀咕不敢相认,陌生人肯定是认不出来。
“声音也变了?”温客行桃花眼微瞠,轻声道。低沉厚重,略带沙哑,完全没有少年的清亮音色了。
张成岭点点头。“用了些药,嗓子暗哑些再特意沉气说话,听不出来原音。”二十七八的面相声音却太清亮即使不被人想到易容也会让人因为怪异而在意,会是纰漏。
温客行眉头微蹙,低声道。“别伤了嗓子……”他这年岁若是坏了嗓子,这辈子声音都完了。
张成岭微微挑起嘴角。“不连着用问题不大,我会注意的。”他星目明亮容和,看着温客行的眼光又十分温柔满是喜爱,在这张俊脸上这般平视直望过来,又与他以往略略仰望很是不同。看地温客行心跳微微加快,心尖竟是泛了层热意上来。
温客行面上不显,不动声色地微微垂下目光,好似打量张成岭身上装扮。看到他脚上靴鞋微微偏头,挑眉道。“鞋里垫了很厚吧。”个头竟与自己相差不多了。
张成岭一本正经地辩解道。“才不厚呢,我本来就不矮好吗!而且我将来还会长高!”抬手比量个两寸左右的样子又道。“比你还高一寸多呢!”
温客行哼了一声。
“真的!比你高还比你壮呐~”说着又抬手在温客行肩臂上比量。“比你壮两圈,能把你——”说着趁温客行不注意一伸手把温客行抱个满怀。他二人此刻身高相仿,张成岭抱住温客行半侧过头,口唇正好贴着温客行耳垂边,在温客行耳边低笑着道。“——整个抱怀里。”
他气息热烫,声音沉哑,贴着温客行耳朵低笑说话,温客行只觉一线酥麻顺着颈脊直窜了下去,半边身子都不由自主地轻轻抖了一下。
张成岭紧紧抱着他,自然察觉得到,哼哼笑着又故意低声调笑道。“阿行,你好敏感啊。”
见好不收,有你好看。
张成岭易容之后看着也二十七八的人了,还是被一把白玉纸扇撵地满院乱窜,嘻嘻哈哈地跟个猢狲一般。温小令也吱哇乱叫着也跟着张成岭乱窜,小小的院子可是闹腾地很。
张成岭揉了揉被揪地通红的耳朵,呲牙咧嘴地从屋里拎了一个不小的四方竹架筐出来放在地上。那竹架分了上下三层,最上面的盖子可以从两边掀开。张成岭掀了一边盖子,冲温小令喊了一声“进来”,温小令“嗖”地一声窜了过来,跳了进去,扒着侧面开的一个小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瞧着筐外面。张成岭背上竹筐,歪头冲着温客行笑道。“家主大人,咱瞧了最后一个热闹再走呗。”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纸扇轻摇,身姿翩转,一身月白锦缎旋如梨花白茶,迎着和暖春日曼步走了出去。张成岭挂了门,紧赶两步追了上去。
一双身影渐渐消失在小巷尽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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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大概八成差不多基本上要泼些狗血……(一边喊着“不是!别信!”一边顶着锅盖逃走了~~~)
谢谢大家得喜欢、支持和评论,爱你们哟~~~♥♥♥
【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番外二 百年好合)
两万三千多,希望能让你们也感受到幸福~~~
文前预警:正文情节少量剧透
番外二 百年好合
虽说两人想着赶在年前或者起码赶在张成岭生辰前出了这‘阁中阁’,却不想真正出去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头里快清明的时候了。
温客行一早起来,仔仔细细地梳洗了一番,坐在镜前束发的时候却犯了难。他平日里只用发带散散束了一头细密乌发,之前也多是顾湘为他束发,原以为不会多难,结果梳了两回都不满意,便撂下梳子,坐在那看张成岭。
张成岭简单收拾了一些温客行用惯的贴身物件,又来来回回闭好各屋的门窗,把灯烛之物容易引火的东西归拢好,特别是厨房里那日日烧着的汤锅、食罐等......
两万三千多,希望能让你们也感受到幸福~~~
文前预警:正文情节少量剧透
番外二 百年好合
虽说两人想着赶在年前或者起码赶在张成岭生辰前出了这‘阁中阁’,却不想真正出去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头里快清明的时候了。
温客行一早起来,仔仔细细地梳洗了一番,坐在镜前束发的时候却犯了难。他平日里只用发带散散束了一头细密乌发,之前也多是顾湘为他束发,原以为不会多难,结果梳了两回都不满意,便撂下梳子,坐在那看张成岭。
张成岭简单收拾了一些温客行用惯的贴身物件,又来来回回闭好各屋的门窗,把灯烛之物容易引火的东西归拢好,特别是厨房里那日日烧着的汤锅、食罐等,能久放的都细细封好,不能久放的能吃的就尽量吃掉,吃不完的也只好收拾出去扔掉,好在两人前几日定了出去的主意,已经尽量把大部分不能存放的食物吃掉了,没有浪费什么;又去把院子里的鸡鸭都赶到外面的菜地池塘去——张成岭在外面也搭了鸡棚鸭舍,除了冬日都是养在院子外面的,冬天前这些鸡鸭没人喂养也都能活;——这才走了回来。看见温客行衣着整齐坐在妆台前,还以为他已经收拾好了,便说道。“你都收拾好了,那咱们走吧。”
温客行摇摇头。“没有。”
张成岭上下瞧了瞧他,温客行平日里都是散发,他已经瞧习惯了就没看出来哪里没好,有点疑惑地问。“什么没收拾好?”
温客行微微歪头,细长手指指了指自己脑袋。“头发没梳好。”
“啊……”张成岭这才瞧出来,看温客行微微嘟嘴有点点气哼哼的可爱样子,咧嘴笑着走过来。“我给你梳?”
温客行点点头,转过身,把梳子拿起来递给张成岭。
“我不会用梳子梳。”说着就用手指拢了温客行额顶鬓边的发挽了起来。“我只会挽最简单的啊。”他虽干惯了粗活给温客行束发时却手指灵活又轻巧,一点也不会扯痛,十分熟练的样子。
这人指尖肯定是有特殊技法,束个发都能让人头皮阵阵酥麻、神思迟钝,舒服地直犯困。温客行这样想着,桃花眼微阖地看着梳妆镜里的张成岭。他这般熟练自然是自己神智没有完全恢复这三年多时间里练出来的。温客行记得自己恢复清明时,自己一身清爽、身上里衣亵裤舒适整洁有股淡淡的皂角清香,正靠坐在张成岭怀里,左手被张成岭握在手里,张成岭正在细心地给他修剪指甲,他没用剪刀,而是用一把磨地很细很细的圆头小锉刀一点一点地给他磨——温客行后来发现,屋里所有尖锐的物品都被张成岭锁在一个地方,连桌角等等都用厚棉布包了起来——一边磨一边和他说话,声音低沉又温柔……
“行不行?”张成岭一手捏着发髻,一手拿起镜子放到侧面让温客行看。
其实没有温客行梳地整齐,但是微微松散的坠髻和额角鬓边的散发反而有股闲逸之感,配上温客行这副出尘的神仙容颜,倒真是有股不染凡尘的美。温客行微微点点头。“行。”
张成岭放下镜子。“发带还是发簪?”
这般闲逸出尘其实发带更合适,但温客行瞧了瞧还是拿了只白玉簪递给了张成岭。细腻的点晕红羊脂白玉,雕成桃枝的样式,簪头是两朵含苞待绽的桃花花蕾,那红正好晕在那花苞上,十分精致,正是张成岭送他的那只。
张成岭笑了笑,接过发簪轻轻插在温客行发间,又拢了拢温客行垂在肩背的长发,赞道。“好看!”
温客行哼了一声,眉梢挑起。“那当然,也不看戴在谁头上。”
也不知是不是因了那三年多的影响,也或者是如今生活没什么忧思,也可能就是张成岭实在太容着了,温客行倒是越发有些孩子气了;两人原是张成岭惯会向温客行痴缠耍赖,如今倒是掉了个个儿,变成温客行向张成岭摆起脾气来,娇纵地很。
张成岭顺手捏了捏他小巧精致的耳垂,轻笑着应道。“是是是,我们阿行就是插根秃枝野草也好看。”说着拿起收拾好的包裹背在背上,抬手搭在温客行的腰上,和温客行出了门。这门也不用上锁,这地方没人进的来,只是用草绳好好系紧,免得进了风雨野物就好,把小院的篱笆合上也系了个草绳,便拉着温客行的手往出入口去。
温、张二人虽称这里是‘阁中阁’,其实这是一片山谷。四面山石嶙峋,崖高壁峭,只有一处通过机关栈道连接到谷外。谷外就是机关遍布的龙渊阁了,这世上能找到龙渊阁的两只手就能数地过来,而要通过龙渊阁的重重机关陷阱再找到这里,当今世上只有五人——张成岭和他娘、七爷和大巫、温客行,哦,不对,现在温客行还不能算,他还没出去过,等他走过通道才算真正知道。
此时已进入三月,春风和煦、日暖气清,草木新绿、莺飞燕舞,一切都透着一股勃然的生机。两人也不着急,牵着手慢慢悠悠,好似踏青一般边走边说话。到得出入口那里,张成岭给温客行指了栈道机巧开关控制的隐藏地方,并关了机巧,才和温客行进了栈道。
说是栈道也不大准确,其实根本没道,隐在石壁里直上直下跟个天井一般。温客行抬头看了看,黑乎乎的只有一点点暗弱的绿光每隔一段距离微微闪烁。温客行转头看了看张成岭,张成岭只是微笑地看着他,没有带着他走,也没有担心地问温客行能不能上去,甚至没有嘱咐他小心什么的。这人对自己真是……温客行也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四周丈量了一下,足下发力一下跳了上去撑在半空中,再一跳又窜上去一节,这样撑跳着几回,额上微微出了点汗;他经脉接续后虚空三年多,全靠张成岭日日用内力养着才没废掉,新功法也就练了半年不到,跟他以前自然没得比,能到目前这程度也都是因着那功法算是‘巧取豪夺’的禁法,走地是‘歪门邪道’的捷径;他手臂略略有些酸软,一个没注意,人往下滑了一下,不过他完全没有一丝担心——后腰上有热烫的掌心托了他一下又很快收了回去——张成岭就在他不远的地方跟着他,既不影响他动作,又能一瞬就把他抓住。这人对自己真是万分用心了。守着护着却不束着缚着,凡事由得他去,反正这人托底……温客行嘴角轻轻扬起,甩了甩手,又往上攀去。
出口也是在崖壁上,依然是温客行自己攀着石壁一点一点下来,张成岭只跟在他旁边。温客行一脚踏在实地上,终于松了口气,抬手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汗。张成岭伸手顺了顺他额角垂落的发丝,笑着说。“功力突飞猛进啊,厉害了。”温客行抬起眼,瞧见张成岭额角也微微冒了点汗。这春日山中风清气爽并不炎热,在这种山崖上爬上爬下对张成岭来说不过信手拈来的小事,这汗想来是因为紧张自己才冒出来的;可他如此紧张却依然是平静地让温客行自行其事,自己只跟在一旁守着。温客行心中温暖,却歪头抿着嘴哼了一声。“我是谁啊。”他很高兴地抿嘴的时候,一边脸颊上就会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搭上他那有点骄傲得意的小表情,当真是娇憨可爱的紧,看地张成岭心花怒放,伸手去戳他脸上的梨涡。温客行偏头去躲,却怎么也躲不过张成岭不断追过来的手,便抬脚踢他,但他现下功力与张成岭实在差别太大,根本就踢不到张成岭,倒是惹得张成岭嘿嘿笑起来。
他二人正在打闹,忽听得一声呼唤。——“温温!!!”
两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略有些矮小的身影从前方不远处的山坡上急急下来,步履有些蹒跚却很快地直冲两人过来。
“娘!”
“叔母!”
正是张成岭的母亲,镜湖山庄当家主母,张金氏。
两人连忙快步迎了上去。温客行伸手扶住张夫人伸过来的手,见她鬓角散乱额际出汗,以为是出了什么变故,神色紧张地开口问道。“叔母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这边?是出什么事了?”
张夫人紧紧抓住他的手,上上下下地瞧着他,又伸手捧住温客行的脸仔细地瞧着他的眼睛,又唤了声。“温温?”
温客行回望着张夫人,有些担心却很温柔地应道。“叔母,怎么了?”
张夫人彷佛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突然一下红了眼圈,开口叫了一声“我的儿——”就一下哽住说不下去了,眼泪一下掉了下来。
这一声唤悲喜交加似融了百般感触进去,温客行被这一声拨了心弦,心底一下酸疼起来。他对那段神智不完全清醒时间里的记忆很模糊,但是妇人轻柔的哼唱和轻轻拍抚他的手掌感触他倒是隐隐约约有点印象。温客行眉头轻蹙,眼睫不停颤动,双唇微微开合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扶着张夫人。
张成岭倒是瞧明白了。这龙渊阁机关遍布,要真有什么变故早就有预警信号释出,这里只有他娘知道,以他娘的性子和脑子,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可能吐一个字,也不会慌乱中计被人骗着引路,必是她耐不住性子着急见人,自己跑了过来,一瞧见温客行又心疼不已忍不住地哭出来了。张成岭上前伸手搂住母亲晃了晃,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嚷道。“我的亲娘诶~你儿子我这么大一个人杵你面前半晌你都瞧不见,眼里只有你的宝贝温温,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该不会我是捡回来的吧?啊,是不是捡的?是不是?是不是?”说着还一把抱起张夫人转起了圈。
“哎呦,你这个臭小子,快把我放下来,再把你娘我脑子晃出来!”张夫人让他转地头晕,抬手在他肩上一顿拍打,不过倒也把那伤心愁思给甩了出去,脸上也破涕为笑,一边拍打他一边笑骂道。
温客行半扭过头深深呼了口气,缓了缓心绪,才又转回头看着这母子,嘴角慢慢又翘了起来。
张成岭嘻嘻笑着把他娘放下来,抻了袖子给她擦了擦汗,笑着道。“瞧您这急性子,这一时半晌的都等不了,非要自己跑这一趟。这一路又是机关又是陷阱的,您也不怕一脚踩了去。”
“去去去,乌鸦嘴!你娘我脑子聪明着呢,还能被这点路数套住!”
“是是是,您最聪明了。天下第一大聪明就是您。”说着又给张夫人揉肩捶背,一脸的奉承讨好。
张夫人哼了一声,转头又冲温客行招手。“温温,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温客行连忙走到张夫人近前,伸手握住张夫人的手,轻声道。“让叔母担心了,都是我不好……”这一大家子背井离乡躲在这龙渊阁里三年多,都是因他复仇所致……
“都是一家人,咱不提这些个。”说着又抬手摸了摸温客行的脸。“你真地恢复了?!”
温客行点点头。“武功还得重新练,但身体已经完全好了。”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我儿吃了这许多苦,老天总算是开眼了一回……”说着说着眼圈又泛了红。
张成岭连忙插了进来。“娘啊,你看看就行了,怎么老是上手摸来摸去的……”
张夫人双眼一瞪。“你还吃起你娘的醋嘞?!”抬手又拍了张成岭两巴掌。“你个猢狲,揽了天上的月了还不知足!也就温温性子好,要不然谁会要你这个小心眼儿的妒夫!”
张成岭嘻嘻笑着躲来躲去,最后被张夫人拽着耳朵连拍了好几下才算完。张成岭揉着自己的耳朵,笑呵呵地说。“娘,咱往回走吧?”
张夫人点点头。“嗯,家里都等着呢,走吧走吧。”说着又伸手拉过温客行。“走,温温咱们娘俩走,不要他。”
“别啊,娘我错了,您可千万别不要我,这么着,罚我背您好不好。” 张夫人已经年过半百,又不会武功,这一路寻来得费不少功夫,肯定是走不回去的。张成岭笑呵呵地半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张夫人还说自己能走动。
温客行笑了笑,劝道。“叔母,让成岭背着你走吧。”说着又从张成岭身上拿过包裹。“东西我拿着吧。”
张夫人这才应了。
张成岭背上张夫人,温客行在旁扶护着,三人一路有说有笑地往龙渊阁走。
这一路上,张夫人一处一处地把机关和陷阱指给温客行看,温客行认真听着一一记下,张成岭则见缝插针地插科打诨,变着法儿地夸他娘聪明有本事,把张夫人逗地哈哈笑,心情越发好起来。三人正说着话,忽听一声尖利地有些变调的声音传来。
“哥!!!——”
一片好似迎春花一般的嫩黄身影飞速靠了过来,在温客行面前一下停住。二八少女如今已是双十年纪的美丽女子,身材纤细高挑、亭亭玉立,一张鹅蛋脸上柳眉杏目、挺鼻樱口,可不就是温客行视如亲妹的顾湘。顾湘停在温客行面前,惊喜又有些不敢相信,呆愣愣地瞧着温客行,口中嗫嗫嚅嚅。“嗯……咯……主……呃嗯……”
温客行看了看她,柔柔笑了出来。“怎么,这许久未见,认不出来你哥了?”
“……”顾湘看他温温柔柔地冲自己笑,柔柔温温地和自己说话,眨了眨眼,直接抬手掐了自己一把,把个小脸掐地通红,疼地直抽气。
倒把温客行弄地一愣,微微睁圆一双桃花眼,有些疑惑地道。“怎么了?”
顾湘呆愣愣地揉着自己脸,又伸手摸了摸温客行的脸,突然一瘪嘴,低低地又叫了一声“哥~”,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她像个三五岁的孩童一样哇哇大哭,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气都喘不上来,一张小脸憋地通红发紫,可真是把温客行的心都要哭碎了。温客行伸手抱住她,一手轻轻拍抚她的背,一手摸着她的头顶,轻声哄她。“没事了,没事了,我都好了,真的没事了……”
顾湘伸手抱住温客行,脸埋在温客行胸口,整个人哭地不停地颤抖,瞧着十分可怜。张夫人在旁瞧着心里也难受,便也走了过来轻声哄劝顾湘。顾湘哭了好一会才慢慢慢慢缓下来,但还是不能止住哭泣,一下一下的抽噎,脸上泪也止不住地流。
这会功夫,又陆陆续续过来几个年轻人和小孩子。小孩子口中叫着“奶奶”、“三叔”,像小马、小鹿一样连蹦带跳地奔过来,一个个扑到张成岭腿上叫他;张成岭把最小的一个举起来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一手抱一个,背上还背了一个,挂了一身的奶娃子哈哈笑。看了看走过来的人,转头问张夫人道。“大哥呢?”
“我让他去越州瞧瞧状况,要是可以就先把几个不起眼的铺子开了门试试;已经传过消息了,他接到想来就会往回赶的。”
张成岭应了声,便与赶来的张成峦夫妇、张成峰妻子和曹蔚宁招呼。
曹蔚宁本来就有点怕温客行,经过鬼谷那一战之后更是连着内疚和歉然都不敢在温客行面前随意说话,有点战战兢兢地跟温客行打了招呼就老老实实在一旁站着。
张夫人说“你们都跑了出来,剩下你爹一个该着急了”,便招呼众人赶紧回去,有话回去再说。
众人便一起往阁里走。
众人穿门跨廊地走了九曲十八弯的各式大道小路,才进了龙渊阁内里生活起居的庄院。
张夫人一路拉挽着温客行,与他闲聊。“你叔父一大早就起来等着见你,就是他腿脚不便,这一路的机巧他着实费劲,就这还非要跟我一起去呢,让我一把给推回去了。”
温客行挽扶着张夫人,轻声说道。“让叔父叔母为我操心……”
张夫人拍拍他的手。“这有什么,那为儿女计不是应该的嘛。”
正说着,已经走到主厅前院。温客行一眼瞧见站在院里的人影,脚步一顿。
张玉森头发灰白,壮硕的身形也瘦了不少,两手拄着一个手杖,站在院里往外望着,瞧见他们这一行人便拄着手杖往外走了几步,动作有些不太利索便站住不动等着他们走近。
温客行心中又是一阵难受,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起来。张夫人察觉道他的反应,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那是他陈年旧伤和酒的影响,跟你没关系,别往心里去。”说着拉着温客行走过去。
怎么会没关系呢……温客行垂下眼眸。
“爹!”张成岭叫了一声,嘻嘻哈哈地奔了过去,两臂一张,一下抱住张玉森,嘴里也嘻嘻哈哈不甚正经地道。“爹你有没有想我?”后面跟了一串高高矮矮的奶娃子,嘴里叫着‘爷爷’也一窝蜂地扑上来,有样学样地两个小手一张,抱着两人的大腿,叫‘爷爷想不想我’、‘爷爷想我’。
张玉森一边笑呵呵地应着孙儿们,一口一个‘想想想’,到张成岭这却假模假式地板起脸,说。“这么大个人了,还这般没礼数,快起开。”
转头看见正要行礼的温客行却又一把拉住他,满面笑容地道。“客行不要这般多礼,自己家人,不讲这些,不讲这些。”
张成岭瞪圆了眼睛。“爹!亲爹!咱不带这样的啊,当着我面呢,这么差别对待!”
“你这皮猴子,没个正形,不这么对待怎么对待。”
张夫人呵呵笑着过来扶着张玉森。“走,进屋里说话,别在外面站着。来,都进来说话。”
一众人便都跟着进了客厅。
温客行略略顿了顿,暗暗平缓自己起伏的心绪,忽觉暖热的手掌在自己背上轻轻抚动,转头看见张成岭正望着他。“自己家人。”不要总是忧心无法回报,真正爱你的人从不会要什么回报,他只想把你包进深浓爱意里,只要你好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回报。温客行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
晚上大家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和和美美说说笑笑的也不愿散去,便撤了宴席在厅里说话。
张成岭看温客行时不时会瞧张玉森的腿,了解他心思便跟张玉森问道。“爹,阿行给你那方子你照没照着嘱咐按时泡药桶啊?有没有效?”
“有有有!比之前好多了!头一个月我天天泡半个时辰,现在我天天泡两刻钟,你没看我都能自己走动了吗,基本上都不怎么会疼了,特别好用。”张成岭只说他爹腿上旧伤时有发作,温客行并不知道这么严重但也很挂心,翻了好多医书列了方子给张成岭只说让试试。药效大约没张玉森说地这么神奇,但也应该是有效果的;张玉森之所以这么高兴,应该是觉得温客行承了温如玉和谷妙妙的衣钵,自己总算是对故人有个交待,心中缺憾得到慰藉了。
张成岭又道。“阿行还会行针呢,赶明儿让他给你试试。肯定比药汤效果还好。”
“是吗!好好好!太好了,太好了!”
张玉森满脸高兴地连声夸赞,倒让温客行坐立不安了起来,他微微瞪了张成岭一眼,转头对张玉森道。“叔父您别听成岭瞎说,我只是刚刚开始尝试,还没在人身上试过呢,还是待我再多摸索摸索再……”
“我不是人啊!你扎我多少针了都!”张成岭瞪圆了眼睛怪叫道。
温客行又瞪他。“别瞎说……”耳尖却悄悄浮了层浅红,不过被松散的头发遮盖着,倒是没人发现。
“不打紧不打紧,你正好就在我身上试嘛!刚刚好刚刚好。”张玉森笑呵呵地道。
“那正好现在也没什么事,你给爹看看呗。”张成岭又立马提议道。
张玉森倒是挺支持,一叠声地应着‘好哇好哇’。
温客行倒也真是挂心张玉森这腿,便也不再谦虚,起身走到张玉森身边想先切个脉看看。张成岭起身把自己坐的椅子挪到张玉森旁边,让温客行坐着慢慢瞧,又走到门口叫了一个侍女吩咐了几句。张夫人也让张成峦去找梁叔搬座屏风过来——想来也是要查看腿的,虽说是江湖人家,但毕竟儿媳们也在,倒也不必让人回避,用屏风简单遮一下就好——又接着和儿子、儿媳、顾湘她们说话。
温客行仔仔细细地诊了脉,又挽起张玉森的裤子仔仔细细的查看一番;他其实心里有点儿谱,但他也是真没正儿八经地行过针治过病,不免心中忐忑面上也有些犹豫——虽说不是什么涉及生死的疾病,但行医也不是想行就行的。他正迟疑间,却见张成岭抬过来一个小几,行针那些东西都给他拿了过来,放在他旁边。温客行抬眼看了看张成岭,张成岭冲他笑了笑,温客行突然就觉得心定了,便也轻轻笑了笑,打开放置银针的布包,仔细斟酌了几数先取了三支出来夹在指间。
此时温客行这般犹豫不决,却不知若干年后,江湖上广为流传的“‘神鬼九针’惊神鬼,阎罗殿上抢人归”,说地就是“鬼医神手温大夫”用药奇诡似毒却能治病救人药到病除的神奇本事。
顾湘在张夫人身边陪着却有点心不在焉,她冲曹蔚宁使了使眼色。曹蔚宁看起来明显很紧张,看到顾湘冲他眨眼努嘴更是紧张的直发僵,他握紧拳头心里暗暗给自己打了半晌气儿,终于站起身同手同脚僵地跟个木偶一般走到屏风旁,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喊了一声“哥!!!”
他太紧张了,这一嗓子喊地石破惊天还破音变调的,把众人都给惊地呆住了,也给温客行吓了一哆嗦,手上的银针差点没扎自己手上。温客行转头瞪了他一眼,斥道。“谁是你哥!”
曹蔚宁就跟吹满气的羊皮气囊一下被扎了一针跑气一般,整个人瞬间就蔫了,脸上汗哗哗往外冒,嘴皮子直打磕绊。“温温温温温温兄——我我我我——阿湘让我——不是不是,是我想——我想我想……阿湘……我、我……”
顾湘看他这副怂样啧了一声,起身快步走过来,狠狠瞪了曹蔚宁一眼,嗔骂道。“笨死你得了!”接着一转头面对温客行,嚣张气焰“噗”地一下就熄了火,怂眉耷眼弱声弱气地嗫嚅道。“哥……就是……我和曹大哥……那礼不是没成嘛……就、就想……”声音越来越小。
温客行想起那一场“血色的婚礼”,脸上也有些暗淡,他沉默了几瞬,轻声道。“阿湘干爹干娘都在这儿,谈婚论嫁的事情不去与父母请准,与我来说什么。”说完就转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准备行针,不理会曹蔚宁了。
曹蔚宁反应不过来,傻愣愣地杵在原地,倒是顾湘反应了过来,眼睛转了转脸上露出笑容。——这不就是允了嘛。——连忙拉着曹蔚宁往张夫人这边来。曹蔚宁被她突然一拉脚下踉跄,自己绊自己,捣腾了两步“噗通”一声摔跪在张夫人面前,还把张夫人唬了一跳,连连问“摔着没”。曹蔚宁这时也算反应过来了,嘿嘿笑着爬起来,倒没起身,正儿八经在张夫人面前跪好,正色道。“干娘,我想娶阿湘为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还请干娘允准。”
张夫人怜他二人都是无依无傍的孤儿,又因着温客行爱屋及乌,早就收他和顾湘为义子义女;又瞧着这三年多,顾湘不肯在温客行还病苦的时候自己享受幸福,曹蔚宁也二话不说就守礼守诺地等着陪着,知他二人也是情深义重,哪会不答应呢,便笑着点点头应了这门本该三年多前就成了的婚事。
众人都高兴地连连道贺恭喜,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笑容;温客行娥首微垂,纤长的眼睫眨了眨,脸上也慢慢浮出欣慰的笑容。
温客行倚在长榻的扶手上,手中书册翻了一半,眼睛倒是一直瞧着院子里。
家里几个小孩子都喜欢和张成岭玩。虽然三叔经常不在家,但不在家时也会给他们做好玩的小玩意儿送过来;而且只要他回来,就会带着他们可劲儿玩,花样可多。所以几个小孩子晨起在张成峦那学了会功课就嚷着要找三叔玩,张成峦乐得清闲满口答应早早‘放课’,四个小家伙一窝蜂地跑来张成岭的院子,吱哇乱叫地满院子疯跑玩闹,十分闹腾。
张成岭问温客行会不会觉得吵,温客行笑着摇摇头说“不会,挺好的”。张成岭就把屋里的软榻搬出来放在檐下,又拎了个案几出来放在旁边,鲜果糕点、蜜水茶汤都放上,让温客行到院子里晒晒日头,顿了顿又进屋拿了条薄毯搭在温客行身上,这才跑去陪着侄子侄女玩耍。爬树上房、掘土拆瓦啥啥都干,弄地几个孩子满头大汗脸上擦黑抹灰的,一个个都跟个泥猴子一般。
到得快到午膳时候,张成峰妻子张容氏来把孩子们领去用饭,院子里才算消停下来。
张成岭送走这些小皮猴们,走回来往榻上一躺,嚷道。“可累死我了,这帮小家伙可真能闹腾。”
温客行微微垂头瞧着他,笑道。“说人家小孩子闹腾,我看就你最能折腾。”
张成岭嘿嘿笑着转过身,一手支着脑袋,伸手翻翻温客行手中的书,道。“你不用着急,我爹那是老毛病了,他都习惯了,慢慢来就行。”
温客行‘嗯’了一声道。“不着急,我随便看看,反正也闲着。”
张成岭知他性子,便也不与他再说,又问道。“你饿不饿,我让厨房送点午饭过来?”
温客行摇了摇头。“不饿。”昨日因着定了顾湘和曹蔚宁的婚事,大家高兴又聊起来婚礼的事情聊地兴起,很晚才散。温客行虽然面上清淡,其实心里也非常高兴,又加上新换了地方有些不大习惯,晚上有些睡不着,张成岭就陪着他聊天。他躺在张成岭怀里,闻着张成岭身上熟悉的味道,听着张成岭熟悉的声音,身上是张成岭暖热的体温和轻柔的拍抚,这三年多的习惯起了作用,慢慢地就睡去了。今早也起地晚了些,早膳也就用地晚,所以现在并不饿。他原是想已经过了时辰就不要用早膳了,但是张成岭不答应,说再晚也要吃早饭,便去厨房让人再弄些来;倒是张夫人早就嘱咐了厨房,特意给他二人备着饭食,一直在锅里热着,见张成岭要便立马给送了过来。
“那你一会吃点糕点,不行跟娘说,咱晚上早点开饭。”
“不用,这么多东西呢,饿不着我。”
“那行。你要是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厨房做不了我给你做。”
温客行哼了一声,眉梢微挑道。“你也就熬汤行,别的……”说着又哼了一声。
张成岭睁圆了眼睛半坐起身。“只会熬汤怎么啦,汤水最养人了,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可不是汤水喂出来的。”说着伸手去捏温客行脸颊,被温客行抬手拍掉;温客行抬脚轻踹了他一脚,嗔道。“净手去,玩地一手灰土还来捏我。”张成岭看了看自己的手,嘿嘿笑着起身去洗手,顺道也洗了把脸,回来坐在榻上吃了几块糕点,喝了些水,仰头往榻上一倒,脑袋枕着温客行的大腿,仰着头和他闲聊,手上一会缠了温客行头发玩,一会在温客行身上左捏一把右揉一下的,没个消停。
春日午后,熏暖静谧。张成岭和温客行说了会话,略略有了丝困意,便闭上了眼睛。温客行垂眸瞧着他,心底慢慢盈了情意上来,伸手轻轻顺他的头发。细白指尖轻缓地梳过头皮,张成岭越发困顿起来;他转身抱住温客行的腿,脑袋在温客行大腿上蹭了蹭,哼唧几声,慢慢地竟是又睡着了。温客行又温柔地瞧了他一会,伸手轻轻把薄毯在他身上搭了一角,倚在软塌扶手上也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半醒半寐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温客行听到院门外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靠近,停在了院门口。温客行睁开眼睛瞧去,就见院门处探出个圆圆的小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他。温客行认出这是张成峰的大女儿,也是这小一辈的长女,叫张树威。张成岭说这丫头可是个有主意的,本来他们这一辈,男孩泛“树”字,女孩泛“素”字,家里原本取的名字是“张素薇”,她却不认,只说为什么男女不一样,自己给自己改了叫树威,张夫人竟是认了,以后的孩子也不分男女就都泛了“树”字。温客行想起张成岭与他说的这丫头的一堆‘光荣事迹’,便笑了出来。张树威看温客行冲自己笑地温柔,眨了眨眼,‘哒哒哒’地跑了过来,站在塌边仰头一瞬不瞬地瞧着他。说起来也有意思,这几个孩子和张成岭在一处一个个都淘地跟皮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没个老实,到温客行跟前倒是乖顺有礼得紧,也可能还没和自己混熟吧,温客行想。
温客行温柔地瞧着张树威,轻声问道。“你怎么没有午睡?”
张树威也小声应道。“我不困。”转头看了看张成岭。“三叔睡着啦?”
温客行笑着点点头。
张树威便轻手轻脚地在塌边坐了下来,又仰着头瞧温客行。
温客行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便微微偏了头笑意盈盈地回望着她。
这一大一小对着瞧了一会,张树威突然小大人一样地叹了口气,又小声道。“三婶儿,你长地可真好看啊。我三叔老说你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儿,我还当他是吹牛,原来不是啊。”
“……”温客行决定今晚关起门要狠狠揍张成岭一顿。他略顿了顿道。“我不是三婶儿。”
张树威疑惑地眨了眨眼。“可是三叔说你是他娘子啊,叔叔的妻子不是婶婶吗?”
“……”温客行决定狠狠揍张成岭三顿而不是一顿。他眼睛转了转,柔声说道。“婶婶是叫女子,我并非女子啊。”
“那我叫你什么呀?”
“也叫叔叔,我姓温,你叫我温叔吧。”
“哦,温叔。”
温客行突然发现这小姑娘眉目间倒是有一两分有点像张成岭,尤其这般仰着头专注地瞧着自己的时候,眼色便愈发温柔起来,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摸了摸张树威的小脑袋。
恰好一阵春风拂过,撩起温客行披散的长发,轻轻漫扬在张树威的小脸上。张树威抬起小手,抓住温客行的发丝,小鼻子抽了抽,又把发丝放到鼻尖下。“温叔,你头发好好闻啊,比我娘的香粉还好闻诶。”说着又往前凑了凑。“你身上也好好闻啊,香香的……”
“……”温客行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八、九岁的小姑娘,大概就是好奇吧……
结果张树威两只小手握住温客行的手,一脸严肃地道。“温叔,要是我三叔将来对你不好,或者等我三叔老了,你就和我一起吧,我将来肯定比我三叔有出息,比他会照顾人。”
“……”温客行都傻眼了,呆愣愣地完全说不出话来。倒是张成岭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张树威在院外的时候他就醒了——“嗨,张树威!当着你三叔的面儿挖墙脚嗨!”说着作势就要打她。把温客行唬了一跳,刚要说‘你怎么跟个孩子计较’,却见张树威足尖一点,两个起落就退到院门处,身形步伐跟张成岭真是像了十成十,倒是让温客行惊奇了一下——之前倒是没看出来啊。
张树威冲张成岭吐了吐舌头,撂下一句“等你老了,三婶儿就是我的了”, 转头就跑。
张成岭作势追出去两步,口中骂道。“你个小白眼狼,敢挖你三叔墙角,以后不教你功夫了!”歪头看着跑远的张树威,哼笑着道。“小东西功夫进步地还挺快。”然后又晃晃悠悠走了回来。“大哥大嫂都是敦敦厚厚的老实人,怎么养出这么个狡猾的小魔头来。”
温客行哼了一声,挑眉道。“跟谁学的呀,近墨者黑呗。”
张成岭睁圆了眼睛。“明明是近朱者赤!”
“是是是,近朱者赤。你是朱,你是猪行了吧?”温客行笑弯了一双桃花眼,他双眼晶亮狡黠,眼睫浓密如扇,眼底卧蚕鼓鼓像两个小元宝一样,瞧着俏皮又可爱,什么木心石肺也要被这笑容融成一团棉花去。
张成岭喜爱地不行,伸手搂了他一把韧柳腰,脸也凑近了用额头轻轻碰温客行的额头。“我怎么觉得你是在骂我?是不是?嗯?是不是?”说着用指尖在温客行的腰侧挠痒痒。
温客行咯咯笑着躲,伸手去抓张成岭四处作乱的手,怎么也抓不到就反过来也去挠张成岭的痒痒,结果张成岭一把紧紧抱住他,两人抱在一处笑闹不停十分开心。
“哎呀!”突然传来一声女子轻呼。
温客行连忙推开张成岭,张成岭转头一瞧,原来是张容氏。站在院门外,半侧过身,红着脸垂眸瞧着一边。张成岭笑着站起身,倒是没迎近了去,在院中道。“大嫂怎么过来了?是来找树威?她刚跑走。”
张容氏没进院子,福了个半礼,笑着应道。“原来她跑这来了,不过我不是找她。我刚刚在娘那里,娘要找三弟和三——温公子说事情,让我来跟你们说一声,得空去娘那里一趟。”
“行,正好现下没什么事情,我和阿行一会就过去。”
“哎,那好,那我先去和娘说一声。”说着冲温客行点点头就离去了。
温客行转头看张成岭。“会是什么事?”
张成岭歪歪头,眼睛转了两下。“应该是想和你商量阿湘的婚事吧。”
温客行点点头,和张成岭说“等我一下”,转身进了屋里。仔细整理了一下刚才和张成岭打闹扯乱的衣裳,又搭了一件浅绿色的褙子,把头发也重新梳了梳,才和张成岭一起往张夫人的院里去。
温、张二人进到屋里,张夫人正在和张容氏说话。看见他二人进来,张容氏便笑呵呵地起身坐到旁边椅子上,张夫人冲温客行招招手,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笑着道。“温温快过来。”
温客行笑了笑,应了声“叔母”,走到张夫人身边坐下。张成岭笑呵呵地和张容氏打了声招呼,在张容氏对面坐下。
张夫人拉过温客行的手,问道。“容儿来找我,说你们午膳没用,怕家里做的不合你们口味,让我帮着问问你喜欢吃什么。你有什么喜欢吃的你就说,不是我吹牛,我们容儿的手艺,这天底下就没有她不会做的菜。”
张容氏面上又泛了红,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没有娘说地这么厉害,但你给我说个大概,我应该能做出来。”
温客行连忙道。“不是的,早膳用的特别好,就是因着好吃吃多了又用地晚,中午没有饿才没有用午膳。”
张成岭也应道。“大嫂准备了一大堆糕点鲜果,不停嘴地吃,饿不着,放心吧。”
“不停嘴的是你吧!哼!”张夫人白了张成岭一眼,转头又和温客行道。“在家啥也不用顾忌,都是自己家人,怎么舒服怎么来,千万别怕麻烦人。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啥都想着自己扛着,吃了苦头也闷不吭声的。”
温客行心中温暖,笑着点头应了。
张夫人又叮嘱了张成岭一番,便与温客行说起一些对顾湘婚事的安排打算,问温客行有什么意见。温客行自然是没什么要求,说一切由张夫人安排就好。张夫人笑着应下了。说了一会,便起身拉着温客行往里间走,张成岭和张容氏也起身跟在身后。
“杭州那回见面之后啊,我就悄悄开始预备了,之前还以为用不上了呢,如今可好了。想着让你先试试,要是不合适或者不喜欢,还有时间,不行再改改或重新做。”
温客行听地稀里糊涂,待得走进里间,才知道张夫人说的什么。
里间当中并排支了两架衣架,分别挂了两套男子婚服在上面。其中一件样式比较简单,略重的深酒红色,领口、袖口、腰间、袍边却用金线绣了纹样装饰,配上里面朱红的中衣,稳重又大气。另一件却截然不同,层层叠叠样式十分繁复,朱红的里衣中衣,深酒红的外衣与另一件一样,外面又搭了两层长短不一的大红色外袍,领口、广袖层层叠叠,长长的衣摆垂下来,展扇开花一般铺在地上,整个外袍以金线织了暗纹为底,又用彩线遍绣花纹,在阳光下流光溢彩、闪灼文章,十分华美。
温客行眨了眨眼,面上突然发起了热,浮了层薄红出来,他知道这是为谁预备的了。
张夫人抬手轻轻摸了摸温客行的头,柔声道。“我知你二人也不在意这虚礼,但我又想,你二人历尽千辛尝遍万苦,这真心痴情世间难寻,必要昭告天地让这世间万物都瞧瞧才行。”说着又拉了张成岭的手,把他二人手放到一起。“虽说是虚礼,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姻缘,你说是不是。”
温客行抬眼看了看张成岭,这人动不动就把成亲挂嘴边,这时候却跟个闭口的蚌壳一般不吱声了,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温客行。温客行微微垂眸,笑着点了点头。“是。”
张成岭咧嘴嘿嘿嘿地笑起来,傻气地很。
张夫人嗔了一句“傻样”也笑了起来,张容氏也掩嘴偷笑。张夫人拉着温客行又走近了些,笑着道。“你穿上试试,若是不合身,容儿就能改。”说着唤了自己贴身侍候的田妈和两个侍女进来伺候温客行换衣。“就换外衣外袍就行,容儿看一眼就知道怎么改了。”
温客行点头应了。
田妈把隔间的帘幕放了下来,两个侍女从衣架上取下那层层叠叠的外衣外袍,和温客行一起进到帘幕里帮温客行换衣。
等了两盏茶功夫,两位侍女一边一个拉起了帘幕,换好衣袍的温客行走了出来。他面容艳丽、身材高挑,穿上这一身华贵的礼服,不但没有被压住半分,反而衬得他越发端庄高贵,雍然隆重,着实惊艳。
张夫人知道温客行穿上这婚服必然好看,却也没想到能这般华美雍容,她伸手拍了拍自己胸口,喟叹地赞道。“我儿这品貌,真是天上地下,再难找到第二个了!”说着走上前去,轻轻整理衣袍。“可真是好看!容儿,你瞧瞧,这腰身是不是得改改。”
张容氏也跟着张夫人走过来,她并不上手只是站在一旁瞧着,听了张夫人的话点点头。“腰身这里不十分合适,我再改改。”
张夫人“嗯”了声,道。“这么瞧着,温温比那时还是瘦了不少。阿岭啊,这以后啊,你还是得更上心些,还得悉心调养,毕竟是伤病了三年……”没听见张成岭应声,转头去瞧,却见张成岭双目灼灼直勾勾地瞧着温客行,哪里听得见自己的话,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由着他去发呆不理会他了。
温客行轻声应道。“一直都有在调理了,我平时也在翻些医书膳谱,就是身形看着单薄些,身体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温客行说自己没那么娇气,不必这般‘娇生惯养’,可架不住张成岭望着他低声说‘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地过日子’,心里又酸又软,便也开始自己‘娇养’自己,越来越‘矫情’、‘讲究’起来。
“哼,我可是知道你们,一个个惯会报喜不报忧。不过不打紧,今后啊,我看着你们。容儿,拿出本事给他们看看,非给温温多养出十斤肉不可。娘可靠你了啊。”
张容氏抬袖掩口笑个不停,连连点头应道。“放心吧娘,就交给我了。”
张夫人笑着点点头。“嗯,还是我们容儿最乖了。”又连连夸了好几句,把张容氏说地又高兴地红了脸。
张夫人与张容氏仔细瞧了瞧还有何处需要修改,又过了差不多两刻钟才让温客行去换下这婚服。一直不吭声的张成岭这时候却走上前来,只说他帮着温客行换,就把温客行拉到帘幕后头去了。张夫人嗔骂了张成岭一句,便也笑呵呵地拉着张容氏,和田妈她们离开了,临走还不高不低地嘱咐了句“不许胡闹,别把婚服弄坏咯”。
张成岭倒也不至于在他娘这里胡闹,就算他想温客行也不会让的,两盏茶功夫两人便也出来了。只温客行面上还有浅红未消干净,嘴唇也微微有些肿,张夫人只当没瞧见,只笑着简单嘱咐了张成岭几句好好照顾温客行,就让他二人回去了。
十几日后,张成峰便从越州赶了回来。按着张成岭的意思,这龙渊阁还是越少人进出越好,所以并没有让小五、六子和沐柒过来,包括‘六兽’也是,且他们身上也都担着不小的担子,要做的事很多,便只是给他们分别写了亲笔信,待温客行再好些再出去见他们。张夫人和张玉森反复商量几次,选了最近的好日子便在龙渊阁内院里给这两对新人办了婚事。
三月二十四日,大吉,宜嫁娶。
古人婚嫁要三书六聘,又叫三媒六礼,及至本朝除了皇亲贵胄还遵循全礼,普通人家基本都简化成三礼了。及到这两对儿不是‘新人’的新人,更是去了那些繁繁琐琐,——都是自己家人,又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哪还用什么纳采纳定的,也不用出门迎入的。——便只选好了时辰,直接拜堂便是了。
这两对儿四位新人齐齐出现在主厅中,真好似日月星辰同辉一般,耀得整个厅堂都好似变成了琼阁高殿了一般。众人满心欢喜又一脸惊艳,瞧着这两对儿新人赞不绝口,吉利话一车一车地往外倒,整个厅堂热热闹闹十分喧闹。
管家老梁充当司仪,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四人走至厅外院中,在祭桌前跪下叩拜天地。
“二拜高堂——”
四人又返至厅中。张玉森、张夫人坐在厅上主位,两人中间的的桌几上还摆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温如玉、谷妙妙的名讳。四人齐齐跪下叩拜父母高堂。接着温客行和张成岭上前至张夫人面前,顾湘和曹蔚宁至张玉森面前,四人又再度跪下,从旁人手里端了喜茶敬了上去。
“娘,请用茶。”
“娘,请用茶。”
温客行和张成岭一起端着茶碗敬奉给张夫人。
张夫人伸手接过茶喝了一口放到桌上,伸手抚着他二人脸庞。“我的儿……”想他二人这一路走来生生死死穿险过难、斗战小人冷对千夫,能这般守得云开月明当真不易,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高兴,眼圈又泛起红来。
旁边张成峦的妻子张林氏赶忙凑了过来,一边轻轻拍抚张夫人,一边笑着说。“娘今天可是大喜,嫁女配儿、娶媳得婿,四喜临门,这天大的福气,寻常人哪里有得,快让我好好沾沾喜气福气。”
众人连连称是,又是一番道贺。张夫人眨了眨眼,拍了拍张林氏,笑着道。“你说地正是!”又拉起温、张二人的手,满脸慈爱地道。“从今往后啊,就都是好事、美事,你们两个要互敬互爱、相依相守,平平安安一起白头。记住没有?”
“娘放心,阿行都记住了。”
“知道啦。”张成岭嘻嘻笑,被张夫人拉住的手一把握住同被拉住的温客行的手,往自己袖子里拉;温客行微微瞪了他一眼,要把手抽回来,奈何张成岭不松手,厅中一家老小都瞧着呢,拉拉扯扯地也不好看,温客行面上浮了层浅红上来。
张夫人瞧地清楚,伸出手指怼了张成岭脑门一下,嗔骂道。“臭小子,别老仗着温温性子好欺负人。”
张成岭嘿嘿笑,又揉捏了两把才松手。两人从张夫人手里接过红包,起身来至张玉森身前,顾湘和曹蔚宁也起身去到张夫人跟前,四人又再次跪下敬了茶,之后来至中间的桌前齐齐跪下。
“爹,娘,今日孩儿和妹妹都成家了,以后再也不是一个人在这世间飘荡了,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了,放心吧。”说完,四人一齐向着温如玉、谷妙妙的牌位叩拜。
张玉森看着眼前的四位新人,又转头看着温、谷夫妻的牌位,感慨道。“当初还与温兄弟夫妻玩笑说要定个娃娃亲,将来好当儿女亲家,没想到今日倒真是应了这个诺。”
张夫人笑着点点头。“还是他俩有缘分,合该是一对儿。”
“是,有缘分,是一对儿。”张玉森呵呵笑着点点头。
待这四人叩拜完毕,又在牌位前敬奉了喜茶,老梁又接着唱道:“夫妻——”顿了顿又立马接道:“夫夫/妇对拜——”
两对儿新人半转过身两两相对。
顾湘、曹蔚宁相视而笑,满脸喜气洋洋,一起拜下身去;因为两人离地太近,两个脑袋瓜磕到了一处,发出不小的声音,疼地两人又抬头,结果曹蔚宁的头发和顾湘的头冠勾缠到了一处,又扯地俩人头皮一痛,哎呦呦地叫起来。惹得众人哈哈笑,连忙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帮着松解。
那边闹闹哄哄地拜了夫妻礼,这边温、张两人却是四目相对、只是静静地瞧着对方;前尘往事历历过目,也是只有他二人知晓的奇缘奇遇,跨生跃死、一心真情。温客行微微笑了笑,张成岭也咧嘴笑,两人缓缓弯身,郑重其事地拜了这一礼。
温、张二人皆是男子,也不弄那些个撒帐之类的仪程,一大家子便都聚到顾湘和曹蔚宁的卧房里,撒帐、合髻、合卺,一道道仪程下来,闹闹哄哄十分高兴。今日婚礼并没有任何外人在,便也省了那些祝酒宴宾的程序,好好闹了新郎官、新娘子一顿后,也不必让新娘子在房里等,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吃吃喝喝、笑笑闹闹地,差不多快子时才散了席。
张成岭几步路走地摇摇晃晃,温客行身上婚服繁重,还要一直盯着张成岭,时不时地拉扯他一把,两人回到自己的院子时,温客行额上都出了层薄汗。他看着不知第几次又站住脚堵在自己跟前,看着自己傻乐的张成岭,嗔道。“老子千杯不醉,儿子三杯就倒,没量还喝酒,你是不是傻!”
张成岭嘿嘿笑。“高兴!!!”身子又晃。
温客行连忙伸手扶住他,白了他一眼,小声嗔骂道。“傻瓜!”
张成岭嘿嘿傻笑,抬手去拨弄温客行头上金冠的流苏。温客行今日把头发整整齐齐地编梳成高髻,簪戴了一顶华丽的七彩鎏金发冠,样式有些像七彩祥云拱明月、又有些像彩羽金凤舞九天,冠顶向后略略翘出垂了长长的流苏,两侧固定发冠的簪头也有一小簇半个小指长的金丝流苏,衬地温客行这张芙蓉面美艳华贵又英气逼人,十分漂亮。张成岭着迷地瞧着他,口中喃喃道。“你怎么这么好看。”
温客行哼了一声,嘴角弯起,一手拉着张成岭的手臂,一手搂在张成岭腰上,拉扶着张成岭进了卧房,让他在桌边坐下,起身去关了门,又脱去层叠繁重的外袍,这才呼了口气走回卧房,瞧见张成岭盯着桌上的东西发呆。温客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眨了眨眼,走到张成岭身边坐下。“娘给预备的吧。”
张成岭转过头瞧温客行,脸上神色略略有点沉。
温客行抬手轻抚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柔柔地笑道。“都过去了。”说着,细白纤长的手指落在木匣上轻轻一推,推开盖子取出里面的银质小剪刀和一根红线。
张成岭目光跟着他的手,看温客行从耳后挑了一缕青丝出来剪下一段放在桌上,又抬手过来。“低头。”张成岭半垂下头,温客行从他束起的发髻上勾挑起一绺也剪了下来,放下剪刀,把两人剪下来的发放到一处,用红线细细缠好系紧,放到木匣里,推回了盖子。张成岭伸手搂住木匣,侧过脸枕在匣子上,看着温客行,轻声道。“结发同枕席,恩爱两不疑。”
温客行轻轻点点头,也轻声道。“结发同枕席,恩爱两不疑。”他又拿起放在旁边用红线系住柄的一对儿瓢,从酒壶里倒了浅浅的一些酒,把其中一只递给张成岭。
张成岭坐起身,接过这只瓢。两人望着对方,抬手喝下这合卺酒。
“共饮合卺,两体一心。”
“共饮合卺,两体一心。”
两人久久地望着对方,眼中是过尽千帆为此一人的真心痴守,也是生死相依全心全意的爱意融融。温客行抬手,细白指尖描画青年俊朗的眉眼、峥嵘的颊颌,轻声道。“礼成。”
张成岭眨了眨眼,也咧嘴笑了起来,伸手握住温客行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上,微微歪头看着温客行。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什么,又一下坐直了身子。“还少了一道。”
温客行眨了眨眼。“还少了什么?”
张成岭嘻嘻笑,一下站起身;他人还有些醉意,站起来就踉跄了一下,唬地温客行又伸手扶他;他定了定神,说“没事”,又左顾右盼的四处找东西。
温客行也站起身想帮他一起找,便问道。“要找什么?”
张成岭也不说,就四下里踅摸,最后解了系在花瓶上的红绸下来,展开看了看,嘴里嘀咕“这个还行”,转身走了回来,笑嘻嘻地道。“还没掀盖头呢。”
新娘遮扇盖头,是怕被外人瞧了容貌去,大户人家女子大多受束缚,不得抛头露面,所以遮扇盖头。不过他们江湖人家,张夫人又开明,并没有这般拘束家中女眷,顾湘便省去了这遮扇盖头,更何况身为男子的温客行。自然是张成岭又起了玩心。
温客行哼了一声,看张成岭一脸狡黠,一双桃花眼转了转,挑眉道。“那你倒是盖上啊,我马上就掀。”说着挑衅的扬了扬下巴,眼中也满是俏皮狡黠。
张成岭眨了眨眼,应道。“行。”说着转头走到床边坐下,还真把红绸盖在自己头上,道。“好啦。”
温客行瞧他这么痛快应了,还有些怔愣,想着他又是打了什么主意,不过倒也顺着他走了过去。温客行不过也是跟着张成岭玩闹,可是走到跟前的时候,心中爱意却盖过了玩闹的心思;他瞧着身姿挺拔的青年,目光闪动,缓缓伸手掀起红绸盖头。红绸下,英俊明朗的青年仰头望着他,亮若星辰的眼中满是欢欣和喜爱,嘿嘿笑着搂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腰腹上,故意捏着嗓音道。“相公,娘子我好看吗?”
温客行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两人相对呵呵笑个不停。温客行抬手轻轻捧住张成岭的脸,目光温柔笑容缱绻,轻声道。“好看。”
张成岭笑眯了眼,抱着温客行的一把细腰来回晃,嘴上嘟嘟囔囔。“该你了该你了,快盖盖头。”
温客行颇有些无奈的哼了声,剜了张成岭一眼,侧身在张成岭身边坐下,抬眼看张成岭一脸兴奋期待,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把红绸盖在了自己头上。视线被红绸遮挡,温客行垂下眼眸,只能从红绸下面的缝隙里看到窄窄一线,屋里十分安静,坐在对面的张成岭不知怎地一动不动。温客行微微偏了偏头,只见张成岭双手伸过来,碰到红绸地一瞬又缩了回去,又伸又缩,反复了两三回。温客行以为他又要戏耍自己,刚想自己掀了盖头,却又顿了顿,伸手握住张成岭地手。果然微微有些颤抖……温客行心中一软,知他是想起来什么,心中漫上浓浓地心疼和滚烫的爱意。温客行紧紧握住张成岭的手,拉着他的手到红绸垂下的边角,便安静地等着他。张成岭手指微微攥了攥,捻住红绸边角,缓缓地一点一点掀起盖头。
红唇水润,上薄下腴,美艳又娇憨;直鼻高挺,鼻尖微翘,英气又可爱;一双水润桃花眼,眼角尖尖艳地凌厉,眼中圆幼可爱的紧,眼尾垂柔缱绻绮丽,目光柔和充满爱意地瞧望过来——张成岭傻呆呆直勾勾地瞧着,眼睛都不眨一下,整个人就跟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定定地一动不动。
温客行略略偏头,柔柔笑了出来,抬手细白指尖轻轻戳了一下张成岭脑门。“呆瓜,看傻眼了?”看张成岭呆愣愣地眨巴几下眼睛,刚想再笑话他一下,却瞧见他无声地留下泪来,唬地温客行心中一慌,连忙伸手去擦他流个不停的眼泪,口中轻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张成岭嘴唇开合两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一头窝进温客行怀里。他俩虽身高相仿,体重却是差地多,现下功力也差距很大,张成岭这一扑过来,温客行根本撑不住他,人往后倒,两人一起倒在床上。张成岭像个小孩子一样蜷起身体,手脚并用把温客行紧紧抱缠在怀里,脸埋在温客行颈窝里一动不动。温客行一颗心让他的眼泪烫地化成了一滩水,一手轻轻摸着他的头,一手在他背上不停地轻轻拍抚,口中柔柔哄道。“好了,都过去了,我不是好好在这儿嘛。没事了……”
颈间有闷闷的声音传出。“温叔。”
“嗯,我在。”
“温客行。”
“诶,在呢。”
“阿行。”
轻轻笑了笑。“在的。”
“……娘子?”
“……”
张成岭脑袋在他颈窝蹭来蹭去,抱着他晃啊晃,嘴里哼哼唧唧。“娘子。”
温客行哼笑一声,拉长了声音有点无奈地哄道。“在~~~”
张成岭把脸埋得更深,人抱地更紧,呜呜噜噜地温客行也分辨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不论是哪个,都让温客行一颗心酸酸软软、又苦又甜,便也紧紧回抱住他,一下一下像哄小孩子一般温柔地拍抚张成岭。
院外有声音远远传来,温客行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地张开眼睛,一睁眼就看见张成岭一手支着脑袋,侧身躺在他身边笑嘻嘻地瞧着他。他二人昨夜心绪起伏、百感交集,又加上有些醉酒,相互拥抱着良久也没有分开,后来衣裳也未脱随便扯了条锦被盖上便相拥着睡去了。张成岭见他醒了,指尖轻轻点了点他高挺的鼻尖,道。“昨儿睡地晚,再睡会?”
温客行轻轻摇摇头。人逢喜事,自然比平日要更精神些,虽然昨夜睡的晚,但睡地挺好,并不觉得太困顿。
张成岭指尖又轻轻点他丰腴柔软的下唇,脸上倒是一本正经地道。“你昨儿是不是忘了什么。”
温客行眨了眨眼,疑惑地应道。“我忘了什么?”
张成岭略略凑近了脸,一脸委屈不甘地道。“你昨夜都没叫我一声相公!”
“……”温客行抬手照着他脑门拍了响亮的一巴掌,嗔骂道。“滚蛋。”
张成岭哼哼唧唧地一把抱住温客行,脑袋在温客行颈窝里连蹭带拱,嘴里絮絮叨叨地赖叽。“叫嘛叫嘛~~就叫一声也行啊~好阿行,叫一声呗~~~”又抱着温客行晃。
温客行嘴角翘起又立即绷了回去,不耐烦地道。“起开,我要起身了。”伸手推张成岭。
张成岭哼了一声。“不叫相公不让起身。”
温客行眼睛转了转。“那我就接着睡。”说完干脆又闭上眼睛,可是没过几数又声音委屈地轻声咕哝。“可是我感觉好饿~”
张成岭抬头看着温客行,他自然知道温客行是故意的,眼睛转了转嘿嘿笑起来。
温客行一听他这笑连忙睁开眼睛,一双桃花眼睁地溜圆,警惕地瞪着张成岭。“干嘛?!”
“给你拿点糕点啊。”说着坐起身。
温客行疑惑地眨眨眼,也撑着手臂半坐起来,刚要下床下一瞬整个人都被张成岭抱起来。张成岭卡在温客行tui间,一手托抱着温客行tun腿,一手搂着他的腰,抱着他笑嘻嘻地往桌边走。温客行伸手拧张成岭的耳朵,口中斥道。“快放我下来!这成什么样子!”
张成岭由着他揪自己耳朵,反正也不疼,嘿嘿笑着把温客行放到了桌上,自己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卡在温客行两tui间,胳膊压着温客行的腿,堵着温客行不让温客行跳下来。温客行抿嘴瞪着他,悬在空中的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踢张成岭。张成岭笑呵呵地伸手拿起桌上摆放的喜饼递给温客行。“给。”温客行哼了一声,伸手接过,小口小口吃。他原是不觉得饿,不过这喜饼香甜绵软,吃了几口倒真勾出几分饿意,便一个接一个的直接吃了三块进肚。张成岭胳膊支在温客行膝头,一手托着腮仰头瞧他吃饼,一手倒了杯水放在手里用内力温着,瞧他吃地口中发干就把水递给他,然后又倒上一杯水用内力温着,眼里满满都是喜爱,嘴角上扬一瞬也没放下过。温客行吃了三块喜饼喝了两杯水,觉得腹中已有饱意,便不再吃了,拍了拍手指上的饼屑,小腿又踢了踢张成岭,眉梢微挑示意张成岭让他下去。
张成岭哼哼笑着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目光灼灼瞧着温客行道。“把我也给看饿了。”
温客行微微偏头,细白指尖往旁边指了指。“吃呗。”
“嗯,吃啊。”说着站起身,一下吻住温客行。
成岭到底得没得逞,温温到底叫没叫~(●'◡'●)
(指🦌LAND,作者:796702;文章:987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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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一滴也没有了,我得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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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二十九回 与君共守岁)
17K~三回并一回了~
第二十九回 与君共守岁
温客行简直没眼看。
张成岭、顾湘脑袋就差要扣到碗里去,稀里哗啦吃地头也不抬。温小令也跟着凑热闹,明明晚上有喂它吃东西,这会儿看张成岭、顾湘吃地香,小爪子捧着自己银质的小饭盆“嘤嘤嘤”地叫唤,从顾湘那里讨了一些,也有样学样地把一张猴脸儿扣在小饭盆里吃地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温客行看着眼前大小三个脑瓜顶,嘴角翘了翘又绷了回去,哼了一声,轻斥道。“一个个饿了八百年一般,成什么样子。”
张成岭抬起头,腮帮子塞地满满登登一边一个大鼓包,眼睛睁地溜圆就要说话。
温客行怕他一开口直接来个‘天女散花’,桃花眼一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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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与君共守岁
温客行简直没眼看。
张成岭、顾湘脑袋就差要扣到碗里去,稀里哗啦吃地头也不抬。温小令也跟着凑热闹,明明晚上有喂它吃东西,这会儿看张成岭、顾湘吃地香,小爪子捧着自己银质的小饭盆“嘤嘤嘤”地叫唤,从顾湘那里讨了一些,也有样学样地把一张猴脸儿扣在小饭盆里吃地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温客行看着眼前大小三个脑瓜顶,嘴角翘了翘又绷了回去,哼了一声,轻斥道。“一个个饿了八百年一般,成什么样子。”
张成岭抬起头,腮帮子塞地满满登登一边一个大鼓包,眼睛睁地溜圆就要说话。
温客行怕他一开口直接来个‘天女散花’,桃花眼一瞪。“咽下去再说话!”
张成岭只好闭紧嘴巴,顾湘倒是抬起头,咽了嘴里的东西,嚷道。“就怨他,说是要从宅子里拿些东西,我就想着反正也不远,回来吃饭来得及,哪知道要背这么多东西,腰都要给我压断了!早知道就吃完再回来了。”
张成岭也咽下了口中的食物,接话道。“明明是你贪玩回晚了!”
“我才没有!”
“你有!而且你明明在城里吃了好多东西!”
“就那么点东西,上一半山就耗没了好不好!”
“吱吱——”温小令也抬起脑袋跟着叫唤。它是真真正正直接把脑袋扣饭盆里吃,猴脸儿上粘地哪儿哪儿都是,这一抬起来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温客行啧了一声,拿起放在一旁的巾帕给温小令擦脸,嘴上嘀咕道。“你也不学点好的。”
温小令乖乖仰着小脑袋软软地‘嘤’了两声,擦完脸又伸了爪子给温客行,待温客行擦干净就‘噌’地一下跳到温客行身上,尾巴卷着温客行手腕,老老实实地蹲坐在温客行的大腿上。
顾湘胳膊肘怼了张成岭一下,趁着张成岭转头的一瞬拿走盘子里最后一个包子——张成岭吃东西也太快了,她才吃了两个包子,盘子里那一小堆就只剩下一个了!——顾湘狠狠咬了一大口,一双杏眼瞪地溜圆,含糊地嚷道。“就跟你学坏的!”
张成岭也瞪圆了眼睛。“怎么就是跟我学的,你吃饭也这样啊。”
顾湘又咬了一大口,理直气壮地道。“我就是你带坏的!”
“……”张成岭眨了眨眼,歪着脑袋想了想,‘呃’了两声,接不上来话了。
温客行指尖轻轻挠着温小令的脑袋,轻声斥道。“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地。”
两人连忙又低头吃饭。
自从救养了温小令,顾湘整日里动不动就往温客行这里跑;她虽然是温客行一手带大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渐渐对温客行生了惧意,在温客行面前并不敢恣意妄为,平日里更不怎么敢和温客行太亲近。温客行虽然瞧出来这些变化,但想着这鬼谷里多少暗暗窥伺的大小鬼怪,他若对顾湘关切过多反倒是把她树成了靶子、标成了软肋,便也渐渐冷漠了不少。直到这次出了谷,离了众鬼的视线才又把那温情软心露出来,让鬼谷里蛮狠刁钻的‘无心紫煞’变成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归谷以后,虽然顾湘也明白这鬼蜮不比人间自己就变回那个‘无心紫煞’,可多少总是有些不一样了;会大着胆子央求温客行带她出谷去,会时不时跑过来找张成岭,闹起来就把张成岭往前一推当挡箭牌自己逃之夭夭,然后再一脸笑嘻嘻地又跑来,确实是被张成岭‘带坏’了。昨日顾湘又跑来和温小令玩,听说张成岭今日要出谷去,就拽着张成岭嘀嘀咕咕好一会儿,推着张成岭去和温客行求情,也要跟出去。温客行看她半躲在张成岭身后,小手紧张地扯着衣带,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期盼地瞧着他,略想了想就答应了。她今日天未亮就跑来石室外等,天黑透了才跟着张成岭悄悄跑回来,这一整日还不知在外面如何跑风,饿成这幅样子,冷饭凉羹也吃地和山珍海味一般。
温客行瞧着他二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到底还是绷不住微微扬了起来,便倒了一杯水不时喝上一口权当遮掩。
待这二人吃完,顾湘刚想收拾碗筷,张成岭摆了摆手。“别收拾了,你快回去歇息吧。明儿再说。”
顾湘眨了眨眼,放下碗筷。她自从回了鬼谷就再没出去过,本来八月十五得了温客行的允要带她出去,结果又碰上张成岭重伤搁下了,今日好容易出去,可是差点就玩疯了;晚上又给张成岭当劳力,背了一堆东西爬山,怕被人发现密道,一直猫到天完全黑才悄悄跑回来,可真是累了。又看看温客行。“那我伺候主人洗漱。”
温客行淡淡笑了笑。“不用了,去歇着吧。”眼中神色温柔好似在谷外那段时日一般。
顾湘略愣了一瞬就咧嘴笑地眉眼弯弯,美滋滋地点了点头,转身颠儿颠儿地往外走。
张成岭起身去拾掇拿回来的东西,看着顾湘的背影又嘱咐了一句。“别让人瞧见。”
“哎呀,知道啦!”顾湘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应道,但还是仔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像个狸猫一样窜了出去,一下融进黑暗中。
张成岭暂停下手中活计,走到石门前,偏头仔细听了一小会儿,然后推上石门,走回到炭盆前,伸手试了试炭盆外架上放置的铜盆里的水,‘嗯’了一声,又去把一边洗漱用的水盆拿来,往里舀水。“今天拿的东西有点多,在路上歇了两三回,确实把阿湘累坏了。”放好了水盆。“你赶紧洗吧。”
温客行把温小令放到桌上,起身脱去外衣被张成岭接了过去挂到衣架上,走到水盆前。木架上搭着几条带子,温客行随手抽了一条短的束了身后的发,又抽了一条长的从肩上腋下穿过拢了层层叠叠的广袖上去打个结,露出纤长白皙的小臂,伸手掬了盆里的温水洗脸。
温小令从桌上跳下来,又‘噌噌’窜到张成岭跟前,轻巧一跃,四肢并用几下就爬到张成岭背上,爪子扯着张成岭衣领子,蹲坐在他肩膀上。
张成岭往炭盆里加了几块柴火,蹲下身伸手运了内劲,那炭火就跟被鼓了风一般一下窜了起来,不大会儿就把柴火烧着了,火堆一下大了起来。张成岭又伸手试了试水温,转身去把带回来的毡垫和厚棉褥铺在了狼皮下面,又把原来的缎被换成厚棉被,原来的缎被则卷成长条当软枕使。
温客行用棉巾擦干脸上水,解了束袖绑发的带子搭回架子上,看着张成岭忙忙叨叨的身影略略出了会神。温客行往年冬日里连炭火盆都基本不点——鬼主喜怒无常、暴戾冷血,所到之处不是血腥就是冰冷,连所居之处也是寒气逼人没有一丝人气儿——那些收拾洒扫的婢女一进来就要冷地一哆嗦,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手快脚快地赶紧收拾完赶紧离开,就连顾湘也不愿久呆,冷的受不了。温客行垂眸,纤长的眼睫扇动几下,抬起眼睫无声地环视石室。柴火烧地正旺,架在外架上的铜盆里的水渐渐冒了热气,衣架上两人的衣袍搭缠在一起,床上的被褥越来越厚实越来越暖软,上面还搭了架挂了厚帐子,桌上是还未收拾的碗盘,斗橱妆台上多了不少瓶罐盒匣,还有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箱笼筐篓堆在墙边,就连那豁口处都立着一扇竹排,白日里立在旁边、夜里就支在豁口处挡了寒风……这人是不是不论在哪处都能把那处弄地像个——
温客行眨了眨眼,慢慢走到书架旁,案几上摆着个花瓶,不是什么名贵材质、样式也普通,里面插着随处可见的枫枝野菊地锦草,还有两条叫不出名字的秃枝,一片叶子也没有却有几颗鲜红的小球果坠在上面,这是张成岭今日回来刚插进去的——张成岭瞧见什么他觉得好看的小东西、好玩的小玩意儿都要拿回来给他看,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哪里哪里折地、何处何处买地,这个看着好看、那个瞧着好玩,然后又会拉拉杂杂地东拉西扯,什么行商途中的见闻、日常生活的琐事、身边人的糗事乐事——温客行默然瞧了一会儿,伸手拿起一旁的剪刀小心地修剪掉一些草叶细枝,又仔细调整了位置,秃枝野草的竟然也漫出了一丝逸情野趣来。温客行朱唇微抿,又翻来覆去地瞧了瞧才放下剪刀,又从旁边放置的小陶罐中舀了些水倒进花瓶里去。
“这什么东西一经了你的手,马上就不一样了诶~”张成岭走了过来,略略弯腰瞧着,说着又要伸手。“好看好几倍呢。”肩膀上的温小令也跟着叫了两声。
温客行拍掉他的手,哼了一声,小声嗔道。“别乱碰。”
张成岭嘻嘻笑着收回手却在半途拐个弯又去温客行腰侧上捏了一把,看温客行桃花眼瞪地溜圆不等温客行拍开他就缩回了手,还笑嘻嘻地往后退了两步。“水烧热了,你泡泡脚吧。”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木桶里的热水冒着热气,颜色偏深,桶底还能瞧见一些棕色的碎末。温客行除去靴袜,把裤腿卷到腿肚处,把脚伸入木桶里,水微微有些烫,刚伸进去皮肤有点刺刺的,但很快就舒服起来,气血活络渐渐带地身上也有了热意。温客行轻轻晃了晃脚,搅起桶底的碎末。“水里放了什么?”
“什么艾叶、桂枝什么木的,没记住,反正那老大夫说是去寒助眠的。”张成岭等消息的时候正好听见隔壁医堂里的老大夫和一位妇人说着什么暖手足、去体寒,想着温客行手脚容易泛凉就顺便也去找老大夫开方子,恰巧这医堂擅长这方面,都有处理好的现成药粉售卖,张成岭直接拎了好几大包回来。他说着走到水盆边,也不换水,撸了袖子直接就着温客行的洗脸水呼噜两把脸。蹲在他肩上的温小令在他弯腰洗脸的时候从他肩上跳到木架上,尾巴勾着架子,有样学样地拿爪子撩水往猴脸儿上呼,猴脸儿没怎么洗倒是撩了自己一脑袋水。张成岭瞧着乐,拿棉巾擦了脸,一手抓起它,走到桌边拿了专门给它使的巾帕随手呼噜两下,擦地温小令吱吱乱叫,这才呵呵乐着走了回来,把温小令丢在床头软垫上,把巾帕团吧团吧扔在温小令身上,温小令就扯着这巾帕玩儿。张成岭逗了它一会儿,转过身蹲在温客行脚边,伸手去试了试桶里的水温。
“那老大夫说泡一刻钟左右效果最好,一会儿水凉了再加点热水。”温客行身量高手脚纤长,一双玉足自然不是女子那般小巧,但他肉薄骨纤、皮肤细白,双足泡在热水里就跟雪团子上淌了层水,冰雕一般盈润剔透起来,趾节、脚踝又透粉泛红的,张成岭瞧着心痒就一把捏住那纤细脚踝,*rou起那细皮薄肉来,嘴上还振振有词。“那老大夫还说了,泡地时候再配合穴位按摩,事半功倍!”
温客行略略偏头,由上往下地睨着一脸狡黠的张成岭,哼了一声,抬脚挣脱张成岭的‘禄山爪’,嗔骂道。“滚蛋!”
张成岭嘿嘿笑地又抓着*rou了两把,看温客行瞪圆了一双桃花眼,这才‘见好就收’,省得脑门上挨巴掌。他站起身甩了甩手,也不去拿棉巾擦手,直接在裤子上抹了两把就继续去收拾拿回来的东西。各样东西放各处的归置一番,最后剩个木匣和两个密匣在桌上,先是打了那木匣略略翻看一下就放了回去,起身去斗橱翻了钥匙过来开了密匣,拿出里面的几张薄纸看。
温客行向来不看他这些,便错过目光逗了温小令一会,觉得桶中水逐渐变凉,这才有些奇怪地转过头。——张成岭刚才说过要加次热水,他对温客行的事情向来上心细致,说了加就肯定会掐准时间来加。——张成岭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放空,不知想什么想地出神。
温客行眨了眨眼睛,看向张成岭手中的薄纸;他眼力甚好,瞧见上面两张不是密符书写——张夫人大致上是每个月一封书信,虽然上次是因为温小令耽搁了几日,但这不到半月又有的话——温客行不自觉地蹙了蹙眉,想了想轻轻开口问道。“怎么了?”
张成岭没反应。
温客行这下是真有些担心了,他眼睛转了转,应该不会是发现了吧……他玉面僵了一瞬又立马恢复,睁圆眼睛略略提高些声音嗔道。“水凉了!”
“啊?!凉了?”张成岭回过神,顺手把薄纸放在桌上,起身快步走到铜盆旁用水瓢舀了满满一瓢热水,稳稳当当地走过来。“脚抬起来。”
温客行提高双膝,脚尖踩在桶沿儿上。张成岭怕热水迸溅,特意把水瓢放低,在桶里慢慢翻过水瓢,把热水倒进去,伸手试了试温度,道。“得再来两瓢,先别放下啊。”说着又稳当快速地来回舀了两瓢热水加进桶里。“好了,试试热不热。”
温客行把脚又伸进桶里,略有些烫的热意从脚上蔓延,身上又渐渐暖热起来。水加了不少,差点就要沾湿挽在腿肚的裤脚,温客行便伸手把裤子又往上挽了挽,露出整个小腿;细长笔直的小腿筋肉结实却又十分纤细,肌理细腻、线条流畅,没有一分一寸的突兀虬结,极致的美中透着极韧的力,好看极了。
张成岭蹲下身,伸手往温客行腿上撩水,粗糙带茧的指尖比那热水还热烫几分,*rou*nie着小腿上的筋肉很是有力。
温客行伸手捏住张成岭的手腕,把这不安分的禄山之爪扔了出去。
张成岭一本正经地道。“我试试水热不热!”
温客行哼了一声,轻骂了句“小泼皮”。
张成岭笑嘻嘻地站起身,把水瓢扔回铜盆里,走到桌边拎了把椅子放到温客行对面,又去拿了棉巾回来,顺手把桌上的木匣也拿了过来。张成岭把棉巾搭在椅背上,一边把木匣递给温客行,一边在椅子上坐下。
“大哥在河西路庆州投了军,胆子也是够大。”河西路原来叫永兴军路,虽说杨家鼎盛时期已是上数三代的事情,但他竟然还敢去庆州投军,看来杨蕴山说要重建永兴军不只是想想而已。张成岭指了指木匣,笑道。“大哥不知道咱们在哪儿落脚,就托人带到了镜湖山庄,小五瞧见又转送了这边,这时候才收到。还有二哥、三哥的信儿,也是从镜湖山庄转来的。你看看。”
温客行看着手里的木匣,轻声道。“给你的信我看什么。”说着又递了回来。
张成岭没接,笑着道。“都是给咱俩的。”说着冲温客行挤了挤眼睛。“他们谁不知道咱俩啥关系啊。”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嘴里小声嘀咕。“哪个跟你有关系。”倒是打了木匣翻看。
杨蕴山投了军,小兵卒子日日操练、摸爬滚打,夜里还要读书背笔记,过地辛苦却也充实;新兵三年无假、不得出营不得返乡,好不容易打听了有越州的老兵要返乡就托人带了过去;信写了好几张,还有一沓读书心得和疑难问题,托张成岭交给温客行。孙鹏程、花路得了武举的官身,来年选职,年前正是要走动的时候,便留在了京城过年,字里行间有点犹豫是留在京城进皇家侍卫队还是外放地方军供职,想知道温客行是怎么想的;还给‘四姐’送了不少京城里的新奇玩意儿说是年礼,倒是没给温、张二人送什么,末了还特意问张成岭欠他的礼物什么时候给他补上,他可一直等着呢。
温客行看完信,翻了翻杨蕴山的那沓手札,一时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说阿湘今儿这么高兴呢,原来是收了礼物。”
“要不然能帮我扛东西吗!咱们家除了你谁能指使得动她!”张成岭说道。
“……”咱俩……咱们家……这人说话总是这般随性,但听着又意外地……熨帖……温客行有些心不在焉,就没发现张成岭又伸手探了探水温,小声嘀咕了声,褪了自己的靴袜,也把脚伸了进去;待他回过神来,一双脚连着小腿都被张成岭夹住,热烫有力的腿脚tie着他的,在已经变温的水中感触十分明显,让他在意。温客行瞪圆了眼睛。“你干嘛?”
张成岭摇头晃脑振振有词。“这水这么多,只洗一对儿脚丫子多浪费。”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要把脚chou出来,哪知张成岭jia地越发jin,竟然chou不动。温客行看张成岭双眼晶亮一脸狡黠,桃花眼微微眯了眯,双足配合使了个巧劲,一下chou了一只脚出来,照着张成岭膝盖踢了一脚,张成岭‘哎呦’一声,被踢中的小腿反射性地弹了一下,温客行另一只脚立马也趁机chou了出来。张成岭反应也快,两脚一合,温客行抬到一半的脚又被他夹住摁了回去。温客行被jia住的脚摇晃着要摆脱钳制,另一只脚照着张成岭的小腿接连踹了好几脚,两人腿脚tie着磨磨蹭蹭,桶里的水被搅地哗啦哗啦响,倒是把趴在一旁的温小令给吸引了过来。温小令窜到桶边一跳,蹲在桶沿儿上,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来回瞧着温、张二人,两人都没注意到它,腿脚纠缠间水桶被踹地一挪,温小令“噗通”一声给晃进水桶里了。可把这小东西吓地够呛,吱哇叫着在水里一顿扑腾,把自己弄成一只‘落汤猢狲’,可怜兮兮地抱在温客行小腿上‘嘤嘤嘤’地叫。张成岭瞧着温小令的惨样笑地前仰后合,十分不厚道。温客行白了张成岭一眼,伸手把温小令捞起来。温小令金色的绒毛全都被水打湿贴在身上,一被捞起来哗哗往下趟水,离了热水哆哩哆嗦,还打了个喷嚏。
“叫你淘。”张成岭说着转身把搭在椅背上的棉巾拽过来一条丢在温客行膝盖上。
温客行用棉巾把温小令包住,轻柔地擦去它身上的水,他细长手掌运了内力隔着棉巾擦在温小令身上又暖又舒服,温小令哼哼唧唧地眼睛都眯起来了,窝在温客行腿上一动不动。
“这小东西可真是会享受。”张成岭一脸羡慕地撅嘴,又把椅背上搭地另一条棉巾拽下来搭在自己膝盖上,弯腰伸手抓了温客行的一双脚踝出来。
温客行没成想他来这么一下,唬了一跳反应慢了半拍,一双玉足已经被张成岭用棉巾裹了起来握在手里。张成岭指掌re*烫有力,rou*//nie着脚掌趾节非常舒服,一股酥麻之意一下从脚上窜了上来,酸腰软颈地连头皮都泛了酥麻之感。温客行想chou回双脚,却被张成岭压住,口中连连说道。“不是,那老大夫真说配合穴位按摩更好,我不是胡说地。”
温客行当然知道,人脚掌上穴位密集,与全身脏腑经脉相连,经常按摩是可以活络气血有利健康的,而且这连绵不断的酥麻之感也当真舒服地紧……温客行到底是没有把脚抽回来。
“都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城里可真是热闹,家家户户都准备过年节,路上人可多,又裁新衣又备年货的,店铺里都挤满了人。可把阿湘乐坏了,啥店铺都进去瞧,哪儿人多往哪儿挤,一眼没瞧见人就跑没影儿了,我都想拿根绳子把我俩拴在一起,省得我一直找她。”接着又和温客行絮叨今日的所见所闻,杂七杂八、琐碎又普通,可是听在温客行耳里却又很特别。温客行垂眸默默听着,手里轻轻抚着温小令,过了一会,待张成岭停了下来,他眼睫眨了眨,轻声说道。“我瞧见你娘又来信了?”
张成岭挠挠脑袋,有些无奈的说道。“也没啥。小五他们不是回去了嘛,龙吻他们伤地重,我父兄帮他们调养内伤,加上江湖上的传闻,我娘猜出来成都府的毒蝎是冲我来的,生气我瞒着她,特意写信来骂我,骂了整整两页纸!”
“……”生气是假,担心是真。那整整两页纸的斥骂,字字都是当娘的心头血。温客行心中一窒,又沉默了下来。
张成岭歪头瞧了瞧他,眼睛略转了转又说道。“不过,娘还跟我说了一件好消息。”声音雀跃,语调欢快,让温客行抬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张成岭笑嘻嘻地接着道。“我娘说我爹已经被她教育地没脾气了,我现在在我爹那已经从‘逆子’变回‘张成岭’了;照我娘这本事,估计顶多再有个一两年,咱俩这婚事就能办了啊……”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不理会他的油嘴滑舌,转了话题。“高崇那边有消息吗?”
“他让邓宽去宜宾查证。熊经世招兵买马,再怎么捂着盖着也有迹可循,肯定能确定这次是针对我的,自然也就能确定人是咱俩杀的。所以又派了人来成都府打探咱俩的消息。”
“他确定我的身份了?”
张成岭摇摇头。“想在成都府地界上打探咱俩——”张成岭微微笑起来。“没那么容易。”他在成都府花了最大的心血安排布置,人都是最得力,这张隐形的网哪个想要钻进来总是要费些功夫的。“但也难保他不会有所猜测,这个确实要防着些……”
温客行垂眸。这人总是这样,既让人觉得坦诚又令人生疑……“蝎王呢?”
“回三白山庄当‘谢杰’去了,不过这回他这义子啊,可真不知要排到第几去喽。”赵敬一直利用蝎揭留波,他这回这般铩羽而归,又没了毒蝎这依仗,于赵敬那里不知还剩下几分价值。现如今赵敬视这父子关系到底是有用还是有害,可真不好说了。
两人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其他江湖门派的消息才停了话头。
一切都有张成岭收拾,温客行也懒得下床,直接脱了中衣钻到棉被里去。毡垫棉褥又厚又软,狼皮又暖和,身上又密密实实地压了厚棉被,整个人跟裹在棉花里一样。张成岭另取了一个炭盆,把压在炭火上面烧了大半的柴火捡到新炭盆里,又压了几块炭,挪到另一边,在原来的炭盆里也添了几块炭;把木桶挪到一边,舀了铜盆里的水洒了一遍地,又往铜盆里添了水,这样不但可以防止烧炭烧的太干燥,明早又能有温水洗漱;把桌上套着棉布套的茶壶和茶杯拿过来放到床头的几凳上,收走温客行脱下的中衣挂起来,又吹熄了近处的灯烛,只留了远处的几盏给石室留个亮儿,便坐在炭盆旁轻轻摆弄炭火。温客行瞧着他来来回回,心也像是被热水泡过了一样,发热发烫,慢慢平和安定下来,纤长眼睫缓缓眨动,困意渐渐浮了上来。张成岭坐了一会,确定两个炭盆的炭火都烧了起来不会被压出烟气,这才拍拍手站起身来到床边。温客行闭着眼转过身去并不搭理他,张成岭无声地笑笑,把满枕的乌发拢了拢拨到上方,轻手轻脚地掀被钻了进去躺下。温小令从软垫里坐起来,轻巧地跳过两人身体,从温客行胸前拱到被子里,身子扭了扭,把小脑袋露出来,尾巴缠在温客行手腕上,轻轻‘嘤’了声也消停睡了。
石室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火燃烧的轻微声响。
张成岭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望着帐子出神。
送来的消息中有一条十分简短,夹在众多消息中很不起眼,内容也没头没尾的甚是含糊,只有四个字——“某已离窗”。看到的一瞬间,张成岭第一反应竟是要不要杀,虽然立即就被自己否定了,可还是让张成岭非常心惊和愧疚,心中暗骂自己偏狭自私。张成岭下意识地阖上眼眸,眼中神色被完全掩盖,但脸上还是浮出浓浓的艰涩之相。张成岭再次默念心法平静心绪,过了一会才又睁开眼睛。这自然不是张成岭第一次有这念头,甚至可以说他被此念反复磋磨,心头已然生了魔障,时不时就要折磨地他心痛如绞自嫌自弃,甚至还差点要了他的命去。只是在遇到温客行以后才……
张成岭轻转过身。他目力甚好,于这昏暗中也能瞧地清楚。温客行背向他侧卧着,一头细密乌发被他拨到枕头上方,露出了纤细柔软的鹅颈,于这暗夜里泛着莹白的柔光;后颈上有一颗痣,平日里被这一头乌锦遮地严严实实,这种时候才能瞧见,点在这细白鹅颈上说不出的旖旎温柔风情万种。张成岭控制不住的抬起手,指尖轻轻摩挲颈间那方寸肌肤,温软细腻似生香暖玉,让人流连。张成岭眨了眨眼,身体往前,把脸埋进温客行脑后发间,手臂轻轻搂住温客行,手掌贴在温客行心口。鼻间发香萦萦,掌心脉动波波,张成岭深深地呼吸几次,心绪平静了下来。
我有多少愧疚歉然,我历多少挣扎磨难,多少艰难险阻,多少误解困苦,只要看到你的一瞬间,都会烟消云散。
张成岭又把温客行搂紧了些,慢慢闭上眼睛。
张成岭这几日早出晚归常常整日不在,他未跟温客行说要出谷,想来应该是没有下山;也未曾听说谷中有针对他的暗杀或围攻,却不知他这几日都在干些什么。温客行虽有些奇怪却并没有过问,由着张成岭自在行事。
这一日,天色阴沉,瞧着像是要有雨雪。
未时三刻左右,张成岭从豁口处窜了上来,一脸兴奋地跑到温客行跟前说要带他去个地方,然后也没等温客行应声转头就翻了一个背篓出来,往里装东西。温客行看他还拽了一条毛毯卷吧卷吧塞到竹篓里,疑惑地问道。“拿这些干嘛?”
张成岭装好东西,转身拿了件厚实的披风过来给温客行披上,两眼亮晶晶地望着温客行,应道。“有用有用。”说着又去把石门关上还放下了石栓,又乐颠颠地回来扣上竹篓背上,拉着温客行就要走。
温客行扯回手。“去哪儿啊?”
张成岭又拉住他。“去了就知道。走。”看温客行蹙起眉头,便拉着他袖子晃。“去嘛去嘛,我收拾了好几天呢。”说着又搂了温客行的一把细腰往豁口那边推。
温客行一把拍掉他的手,拢了拢披风,瞧他一脸恳切兴奋的样子哼了一声,这才慢慢悠悠地往豁口处走。
张成岭嘿嘿笑,刚要迈步追上去,却看温小令窜了过来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便伸手把它抓起来塞到衣襟里,只露出个小脑袋在外面。紧跑两步赶上温客行,拉着他的手,双双从那豁口峭壁上飞身而下。给温小令吓地,一整个缩进张成岭衣袍里,团成一团。
两人出了密道,张成岭拉着温客行一路施展轻功向西而行,刻钟功夫才停下来。这与下山之路正好反向,也不知他跑这里做什么。温客行左右瞧了瞧,这一路都没有人行之路,他二人都是踏石踩枝而行,及到这里才隐隐约约有些行走痕迹,通向一处峭壁之间的缝隙。张成岭高兴地拉着温客行的手,往那缝隙里走。
“之前救温小令的时候,追着那鹰误打误撞跑来的,这几日才有时间来打理打理,今天总算有个大样。”
缝隙有点窄,两人一前一后的走,温客行的视线被张成岭遮挡了大部分,瞧不清楚前面是何景象。温客行垂眸看了看两人拉在一处的手,又看了看张成岭的背影,这人是不是又长高了,肩膀好像也更宽厚了些……正有些出神,却见张成岭一下转过身来,看着温客行嘿嘿笑,然后拉着他一下往后一跃——
两人一下从缝隙中跃出,进到一处山谷中。已是腊月时候,这谷中却是一片绿意盎然,翠竹碧树萋萋草,白兰黄菊红山茶,各种颜色的野花遍地绽放,山猫野兔被他二人惊吓,嗖嗖乱窜入草丛中消失不见。
温客行睁圆了一双桃花眼,四处瞧看,他走了几步,细白指尖轻轻触了触粉红的山茶花,有点惊奇地喃喃道。“春英秋华同绽,倒是稀奇。”而且谷外草木多已枯黄,这里倒是草木繁盛,很是罕见。
他一张芳容欺霜赛雪、胜桃压棠,于这一树山茶前也颜色艳丽不逊半分,看地张成岭眼热心烫,胸中热意翻滚都不知要怎么宣泄,只觉应把这世间所有美好珍宝都捧到他面前来由他恣意享受挥霍才对才好。张成岭目光热切的瞧着他,伸手摘了一朵山茶簪在他鬓角,指尖划过他小巧圆润的耳朵,捏了捏耳垂上的软肉。温客行抬手拍掉张成岭的手,半嗔半嫌地瞪了张成岭一眼,小声咕哝。“傻乐什么呢。”
张成岭胸前鼓起的一团动了动,温小令从衣襟里探出头来,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四处看。
张成岭嘿嘿笑,拉着温客行慢慢往里走。“我原也奇怪,怎么别处都已枝秃草败的,这里却枝繁叶茂。我走了一圈就发现了,是这里的地气特别。”
“地气?怎么特别?”
张成岭指了指前面。“马上你就知道了。”
这谷不算十分大,走一小会就看到有一处高敞的山洞。温客行瞧见里面有灯火的光亮,就猜到这人说地收拾,大约就是这处山洞了。果不其然,洞中摆着几件简单的家具物品,大多是就地取材的竹筒木板,有些粗糙简陋但十分崭新,想来都是这人自己做的。
两人往洞里侧走了走,张成岭指了指一处,说道。“这就是特别之处。”
原来这洞里侧有一个不小的水池,池水清澈微有波动,是池活水,而且水上拢了薄薄的一层雾气,因为池水的微微波动而缓缓流动。温客行走至池边,蹲下身伸手入池,触手微微热烫,他微微睁圆眼睛,转过头。“热泉?!”
张成岭笑呵呵地点头,放下背上竹篓,把怀里的温小令抓出来放到竹篓上,也走了过来在温客行身边蹲下,伸手去抓温客行的手,笑道。“这边上水温可以,但不能往那边走。”抬头用下巴指了指前面。“那面就要烫伤了。”说着又回头指了指洞外。“露出地面的大概就这一处,其他应该是在地下,正好这谷中四面石壁拢住地气,所以这谷里一直草木繁盛、花开不断。”看温客行细白手掌撩着池水,便站起身甩了甩手,往靠外的一边走去。“等我先起个火你再下水,我怕这洞里潮,不知道树枝会不会烧不起来……”说着就去拿了堆在离池水远的洞边的粗粗细细的树枝,又从竹篓里翻了火折子出来,在旁边生火。
温客行慢慢走了过来。这里东西不算多,一张竹床、一把竹椅、两个竹矮凳,竹床竹椅上都铺了层厚实的粗布,再就是一些筐篓、陶罐摆在一边,简陋却又意外地让人产生了一股舒适之感。
张成岭看他过来,一边生火一边说。“这竹子我没时间细磨,怕会有竹刺,那粗布都留着啊。”
温客行轻轻“嗯”了一声,在竹床上坐下,瞧着张成岭生火。温小令瞧见他过来,从竹篓上跳下来,又跳上竹床,挨着温客行的腿蹲坐下来,也瞧着张成岭。
“你这几天都在这儿。”
“嗯。这附近竹子、树木很多,可以直接就地取材,我就带点趁手的工具就行。”
张成岭说话手上不耽误,手脚麻利地拢堆儿、打火、烧枯叶,小心拨弄细枝,虽然费了些功夫但还是生起了火。张成岭又往上堆了一圈粗树段,待这些粗树段也燃起来,就对温客行说。“这火烧起来了,水里出来就不怕着风,你去泡吧。”
其实以温客行内力之深厚,这里因着这地气也不算冷,不燃这火堆也应该没事。不过谁让张成岭就是爱操心啊,一门心思都在温客行身上,怎么捧着顾着都觉不够。
温客行站起身,解了厚重的披风放在竹床上,又褪去外袍下裳和中衣,手搭在里衣衣领突然顿了顿,转过头去——张成岭坐在小竹凳上,两手托腮,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他转过来眨了眨眼。“咋啦?”
温客行哼了一声,直接穿着里衣亵裤走到池水旁,脱去靴袜,入了水。
张成岭目瞪口呆地愣了几瞬,一下垮了脸,十分不满地嚷道。“哪有人穿着衣裤泡热泉的啊!”
温客行娥首微偏,眉梢挑起。“我就穿着衣裤泡热泉,怎样?”朱唇抿起,一边脸颊上还抿出个小酒窝,一张小脸满满都是挑衅,可爱地紧。
张成岭起身往竹椅上一瘫,撅着嘴哼哼唧唧,温小令又从竹床跳到他腿上,也跟着吱吱嘤嘤,这一大一小对着哼唧,可把温客行逗乐了。一双桃花眼笑地弯弯,丹唇水润、榴齿细白,比他鬓边的山茶明媚艳丽地多。张成岭歪头瞧着他,目光渐渐深邃,低声轻叹道。“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温客行轻哼了一声,玉面半转,眼角微吊地斜睨了张成岭一眼,明媚艳丽一下就变得有些冶艳旖旎了。他转过身背对着张成岭,轻声嗔骂了句“小泼皮”。张成岭哼哼笑,没再说什么,手上轻轻挠着温小令,就静静地瞧着温客行。
泉水暖热,水汽蒸腾,温客行心绪放松,身上很快就软散了下来。他手撑着身下的石头微微挪了挪,后背靠在石壁上,娥首微微偏垂。身下石头高矮适当又表面平滑,身后石壁也相对平整没有尖锐突起,想来也不是天然就这般合适。温客行轻轻眨了眨眼,眼中神色柔和慵懒。这人明明是两人中年纪小合该被照顾的那个,却反过来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百般眷着顾着惜着容着……
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贴在自己颈后,头顶传来张成岭的声音。“往后仰。”
温客行头往后仰,枕在一团软布上,他都不必去瞧就知道是张成岭的外衣,熟悉的味道是他这两三月已经习惯的。张成岭的脸就在他正上方,少年的憨实可亲融着男子的峥嵘凌厉,英俊又明朗。温客行缓缓地眨了眨眼,瞧着他。
温客行被热气熏蒸,眼角颊边泛潮飞红,白里透粉剔透地好似一株出水芙蓉;他目光柔软,神情放松,映着鬓边沾水带露的山茶花,美地好似天上云月一般不染一丝凡尘。
张成岭呆呆地看着他。温客行很美,张成岭对他自然有欲念,但此刻感觉又似乎和欲念不一样。张成岭只觉自己一颗心也在这热泉里泡过了一样,又热又软,连眼眶也发酸发热,胸中热意满涨却不觉得澎湃热烈反而柔和宁静下来。张成岭伸手轻轻拨开粘在温客行脸上的碎发,暖热的指掌轻轻捧着温客行的脸,深深地看着温客行的眼睛,轻轻出声。“阿行,我好喜欢你啊。”
温客行半阖的双眸一下睁大又一下闭上,突然坐直了身体,他背对着张成岭默然了两三息才开口道。“我、我口渴了!”他声音故意压地低沉,却仍然漏出一丝慌乱,连他自己都听出来了,他身体僵了僵,垂在水中的指尖紧紧揪住衣角。
张成岭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微微笑着站起身往外侧走。“可真是美色误人,光顾着瞧你了,都忘了烧点水喝。”他说着去翻那些陶罐,一顿声响之后传来张成岭有点尴尬的声音。“呃……我好像忘了准备……”他今天着急带温客行来这里,还真是忘了这个,挠了挠脑袋,“啊”了一声。“来的路上有条小溪,我去去就回,你等我一下。”说着抱起一个陶罐就施了轻功一下跃了出去。
温客行听着他走远,突然吐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一下瘫软差点滑到水里去,他抬手把住池边石头,喘息着靠在石壁上。他刚才竟然连气门都闭上了,心脏像被什么一下勒住几乎都不跳了,这一下气血回流,后脑一涨一涨地嗡嗡作响,手脚都发软。可是有什么也跟着气血一起流回心脏,温客行觉得心中又酸又疼,连着眼眶也酸疼得厉害,他拼命地眨眼,眼珠转动间瞧见池边叠成一团的外衣,一下又定住了。外衣下面已经沾湿了,上面因为温客行刚才枕着也有几处有小团的湿痕,温客行瞧着这外衣两三长息,娥首微偏轻轻侧枕在上面,呼吸之间终有泪水落了下来。
张成岭抱着水罐回来,一眼瞧见温客行裹着毛毯抱着温小令坐在竹椅里闭目养神,他‘啊’了一声快步跑过来,瞪大眼睛。“你这就出来啦?”
温客行眼也不睁,哼了一声。“泡完自然要出来。”
张成岭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温客行外袍中衣还放在竹床上,嘿嘿笑了两声,放下罐子,来到竹椅前。“这毯子太薄吧,会不会着凉啊。”说着就往毯子里伸手,被温客行捏住腕子甩开,不死心地又伸手。“我怕你冷~我给你暖暖~”被温客行抬脚轻踢了一下。“滚蛋!烧水去!”这才撅着嘴嘟嘟囔囔地去烧水。
“忙活一大顿,啥也没看到啊,我怎么这么可怜,太可怜了,谁家相公像我这么可怜~”
温客行嘴角挑起又绷了回去,一双桃花眼半眯着睨着张成岭。“浑说什么呢。”
张成岭嘻嘻笑着应道。“你饿不饿?我出来的时候顺手拿了点吃的。”说着起身去把竹篓拿过来,翻了翻掏出个食盒打开。“诶,就剩两块了?”是张成岭上次出谷时给温客行背回来的,满满一大盒,他这几日整日来这儿并不知道,这一大盒点心,温客行也就吃了一半,另一半被顾湘和温小令偷吃掉了。温客行自然知道,不过不打算告诉张成岭。张成岭挠了挠脑袋。“你喜欢吃呀?等我下次出谷多买点。”说着把食盒递给温客行。
温客行拿起一块刚要吃,却见温小令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上的糕点,嘴里‘嘤嘤嘤’地哼哼,温客行便把糕点给了温小令,温小令抱着糕点‘吭哧吭哧’几口就给吃没了。温客行用手指刮着温小令嘴边的点心渣,轻斥道。“瞧你这狼吞虎咽的架势,跟谁学的啊。”
“我可不会吃地满嘴点心渣!”
“谁说你了啊~”温客行挑着眉梢睨了张成岭一眼,嘴角轻抿着有那么点娇蛮的味道,看地张成岭嘿嘿傻笑,又被温客行白了一眼。温客行拿起另一块糕点慢慢吃了,转头瞧见张成岭又在翻竹篓,突然觉得张成岭翻东西的样子和温小令翻找吃食的样子可真是像极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张成岭回头看他笑也跟着咧嘴笑,那温小令也学着龇牙咧嘴吱吱叫,倒让温客行愈发忍不住,呵呵呵地笑起来。张成岭虽然不知道温客行在笑什么,但温客行开心他就高兴,也不在乎自己就是那个笑料,就傻乎乎地跟着笑。温客行瞧着他,一时间觉得心里又酸又软,他略略偏过头枕靠在椅背上,慢慢眨了眨眼,声音低柔地嗔骂道。“傻瓜。”
张成岭嘿嘿笑着瞧着温客行。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互相瞧着不知多久,外面竟然下起了雨来。本想说稍微等一等再走,哪知这雨竟下大了。冬日里昼短夜长,这阴雨天黑地就更早,虽然他二人武功高强,但这雨夜里走山路还是有些危险,而且冒雨回去浇地浑身湿冷,再现起炭火烧热水,不知要折腾何时去,两人便打算在这洞中过一夜,明早再回去。
张成岭把毛毯和温客行的披风仔细地盖在两人身上,又细细拉了拉边角;他贴着温客行侧卧着,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脑袋,一只手搂在温客行胸前,轻声问道。“冷不冷?”
温客行身上早已烤干,穿上了衣袍。他一边是燃着的火堆,一边是张成岭这个人形火炉,肩臂上还窝着温小令这个毛团,这洞里有热泉,他自己又内力深厚,确实不冷。他轻轻摇摇头。“不冷。”
张成岭暖热的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臂,看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有点无奈地道。“是我着急了,天这么阴沉还要拉你过来,东西也没备好,明天来就好了。”
温客行眨了眨眼,道。“罚你下次来之前做好一个屏风。”顿了顿,又道。“还要一个躺椅。”就像如意坊小院里葡萄架下面的那个。
张成岭嘿嘿笑起来,一脸狡黠地赖道。“不会做屏风怎么办啊?”才不要做屏风,有屏风岂不是次次都看不到?!
温客行哼了一声,有点蛮横地道。“没有屏风就不来了。”
张成岭皱了皱鼻子,哼唧半天才很勉强地应道。“那我学着做吧。”想了想又道。“等我再收拾两天,多准备些东西,咱们晚上用完饭过来,泡完就在这歇一晚,早起再回去,好不好?”
“不好。”
“啊?那你说怎么安排好。”
“不知道。”
“嗯?那就听我的。”
“不听。”
“嗨——”张成岭略略抬起头,装腔作势地瞪着温客行,温客行桃花眼睁地溜溜圆,抿起嘴角,挑着眉梢也瞪着张成岭。瞪地张成岭又咧嘴笑,用指尖去戳他脸颊上的小酒窝。
温客行抬手拍他脑门。“烦人!”
“谁烦人?”
“你烦人。”
“我怎么烦人啦?”
“你怎么都烦人!”
“我怎么怎么都烦人?”
“你就是怎么都烦人!”
这两人跟幼童吵架一般一句接一句,要是让顾湘听到估计能直接笑到来年去。张成岭哼哼笑着枕在自己大臂上,小臂斜支在温客行头顶,手指一下一下,一会儿顺着温客行的头发,一会儿又摸摸温客行的脸颊、捏捏温客行的耳朵,反正没一刻老实。嘴上也不闲着,絮絮叨叨地跟温客行东拉西扯。他虽然年纪小,但行商走的远,经历见识确实丰富;温客行一直在鬼谷里,虽然他十分聪慧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就透,但于这世间见闻上确确实实没法和张成岭比;所以温客行虽然看起来好像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地心不在焉,其实他很喜欢也很仔细的听张成岭的絮絮叨叨。淅淅沥沥的雨声夹着张成岭又轻又低的声音仿佛也有助眠的作用,虽然这山洞竹床甚是简陋,温客行不多长时间也渐渐睡去了。张成岭瞧他睡着了,又痴痴地瞧了他许久,轻轻将头贴在他颈窝处,微微笑了笑,也睡去了。
张成岭要把给三位结义兄长的回信寄出去,还要给家里去信做些安排——不回家过年对他来说对他家人来说不是个小事——便和温客行说小年那天再出谷一趟。顾湘期期艾艾地求温客行让她同去,这次都没让张成岭来说,自己过来跟温客行说地;温客行看她两手背在身后都快拧成麻绳了,鼻尖都冒了层细汗出来,点了点头应了。结果也不知在外面听了什么看了什么,回来竟然还照着过年准备上了。这鬼蜮里哪里过得人间的年节,温客行本想警告她不要这般疏忽行事,但看着她满脸兴奋眼中满是期待的样子,想着她打小被人丢弃、于这鬼谷的腥风血雨里长大、连那人世间也只囫囵地瞧了两眼——她异常兴奋期待是因为她根本就没过过年节啊!!!——终是由着她去了。毕竟,连他自己,也是近二十年没有过过年节了……
不过,顾湘虽然十分兴奋期待,还是知道这里毕竟是鬼谷;她与薄情司的女子们住在一处,自然是不方便折腾,于是天天跑温客行的石室来闹腾。温客行这里寻常鬼众不准也不敢靠近,只有薄情司负责洒扫的女子会来,但是自从张成岭来了以后,除了顾湘和喜丧鬼,再不准任何人踏入一步了。石室石门一关,谁也无法窥探一丝一毫。其实要是只有顾湘也闹腾不起来,关键是还有个张成岭,顾湘啥也不懂啥也不会,可张成岭会啊,啥都能像模像样地鼓捣出来。说出来没有一个鬼众能信,年前这几日鬼主石室里天天都能折腾地鸡飞狗跳、一塌糊涂。
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
阖家团圆……温客行真想不到自己竟然还有说到这个词的一天……
温客行坐靠在半支起的躺椅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轻轻摸着温小令,望着石门出神。
今日晨起,张成岭和顾湘又收拾了一遍石室,巳时末的时候张成岭让顾湘先回去休息一下以便晚上守夜,然后就拉着温客行去那热泉好好洗个澡。温客行洗完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装,半卧在新打好的躺椅上喝水,烧好的热水刚好放到温,里面加了蜂蜜,带着一股槐花香的甜。温客行嘴角微微扬起慢慢小口喝着,张成岭那边却大剌剌地把屏风推到一边,脱衣解带地也要下水,嘴里还笑嘻嘻地说自己可不怕看、还让温客行走近了瞧。温客行骂了他一句‘没脸没皮’,足尖一蹬,连人带椅直接调了个个儿背冲着张成岭,张成岭哼哼唧唧地一边洗一边说‘阿行你亏大发了!你错过好东西了你知道吗!’,让温客行嘴角扬地更高了,连酒窝都露出来好久。两人回到石室也小憩了一会,晚上用膳,张成岭竟然跟温客行说不如也请喜丧鬼来一起吃吧,温客行愣了许久微微点了点头;顾湘没说明白,鬼谷里的日子向来没有日月年节,喜丧鬼都没往年夜饭上想过,只以为是温客行有事情嘱咐她便过来了,顾湘拉她入席说这是年夜饭的时候,喜丧鬼万年寒冰一般的脸上彷佛裂了好大条缝,有些茫然亦有些无措,拿筷子的手一直细细地抖。喜丧鬼没吃几口就说自己吃饱了,又说自己今日吹了寒风有些不适要早点回去休息;温客行瞧了她两眼,轻声说‘那你回去吧,好好休息,注意身体’,喜丧鬼愣了一下,胡乱地应了几声好转身就走,甚至有点‘落荒而逃’的样子。顾湘心大,张成岭不提,之后又说说闹闹地吃起来,因为抢菜一顿饭打了好几场,温小令也上蹿下跳地吱哇乱叫,吵地温客行直想把他俩,不是,他仨都踹出去。这般打打闹闹地,一顿饭差不多快吃到戌时末才算吃完。张成岭带顾湘玩骰子、猜豆子等等街头小把戏,温客行坐在一边瞧着,看顾湘被张成岭唬地一愣一愣地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眼看着还有两刻钟就要到子时,这两人突然说了声有事就突然跑了出去,倒把温客行弄懵了。
等了快一刻钟,温客行眉头微微蹙起,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直盯着石门看;眼看要到子时,却仍然不见这两人回来,温客行突然坐立不安起来,想了想站起身要出去瞧瞧;快走到石门处时突然停住脚步,侧耳听了听脸上一下松了下来,转身又坐回躺椅上逗温小令玩。
不大会儿,张成岭‘噔噔蹬’地跑了回来,脸上挂着十分开心的笑容,几步跑到温客行跟前,拉了温客行的手,兴奋地说道。“来!快起来!快到子时了!”
温客行小声咕哝着“又干什么”,人倒是轻轻松松地被张成岭拉了起来。张成岭倒是没拉他出去,只是拉着他来到石室后豁口前。温客行有些疑惑看看外面一片漆黑的暗夜,又看向张成岭。“干嘛?”
张成岭只是嘿嘿笑,拉着温客行的手动了动,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温客行略略偏头,忽听一声锐鸣响起,暗夜中突然出现一线红光;温客行听过这声音,在人间的某个夏日傍晚、江上船头,他转过头瞧去,暗夜中线线星火窜入空中,绽出朵朵星火之花,耀眼夺目。温客行眨了眨眼,又转回头,少年明亮的双眼一瞬不瞬专注地看着他,眼眸中有亮如星辰的烟火,也有温客行的轮廓。温客行没有再去看那烟火,他看着张成岭的眼睛,他觉得少年的眼睛亮过这世间所有的烟火。
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了这场辞旧迎新的烟火,当星火慢慢湮没,对方的眼睛却依然亮若星辰,光彩夺目。
张成岭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根白玉簪。这簪子温客行见过,点晕红含苞桃花簪,张成岭在江边竹楼里拿着它隔了老远在温客行头上比量。
原来他一直带在身边……温客行想。
张成岭抬起手,将发簪轻轻插在温客行发髻上,热烫的指掌轻轻捧着温客行的脸颊,开口声音又低又沉还带了微微的哽咽。“阿行,平安喜乐,年年岁岁。”说完自己眼圈却泛了红,一下紧紧抱住温客行,把脸埋在温客行颈窝里蹭了蹭,接着又搂地更紧些更紧些。
温客行眨了眨眼又立即垂下眼眸,但还是泄出了一线水光出来。
我把你拖入暗黑鬼蜮,你却给我带来人间烟火。我哪来的运气,能遇见你这傻子啊……
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温客行抬起手,轻轻抱住怀中的少年。
正月里,长江沿岸有首奇怪的童谣被迅速传唱大街小巷,天下武库二十年后再次被江湖众人热议。
二月初一,鬼谷集会。鬼主诏令三千鬼众倾巢而出,追杀恶鬼之首赤面鬼,夺回琉璃甲。
二月中,五湖盟丹阳派,嫡传弟子一夜间全部横死,掌门陆太冲急怒攻心、吐血而亡。
二月末,五湖盟镜湖剑派,秋月剑张玉森遇袭,重伤不醒,长子张成峰声称镜湖剑派护卫琉璃甲不力,宝物被夺愧对五湖盟兄弟帮派,下令封岛闭庄,退出江湖。江湖众人这才确信,琉璃甲真实存在且为打开天下武库的关键所在,整个江湖沸反盈天。
三月初,五湖盟湖州派遇袭,三白大侠赵敬受伤,称琉璃甲被夺。
三月中,五湖盟大孤山派遇袭,沈慎闭口不谈琉璃甲。
五月,岳阳城内一夜之间出现大量真假琉璃甲,江湖众人大打出手、死伤者众;五湖盟盟主高崇祭出山河令,并召集武林大会。
山雨欲来,腥风满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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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就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成*立志成为五好相公*岭(●’◡’●)
上半部分内容就到这了,接下来会更新一或两篇番外再继续更正文~
谢谢大家的喜欢、支持和评论,也感谢大家的耐心和陪伴,这是我坚持的动力,感谢~
【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二十八回 温小令)
第二十八回 温小令
温客行是被热醒的。
为啥热醒见LAND吧。作者:796702;文章:8311080
(折腾死了,反复编辑也不通过,连车尾气都算不上啊~~~/(ㄒoㄒ)/~~
从昨天编辑到今天~~~(╯▔皿▔)╯)
张成岭眨了眨眼睛,坐起身,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情况;不过他可没有半分羞怯难为情,别说躲闪遮盖了,他挠了挠脑袋慢慢悠悠地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走到衣架旁拿了衣服穿,嘴里还嘀嘀咕咕。“踹我干嘛~我这是身强体健、年富力强~好事嘛~哎呀——”——张成岭被飞来的枕头正正砸在脑袋上!
张成岭当然知道温客行是没有睡着的。温客行什么功力,......
第二十八回 温小令
温客行是被热醒的。
为啥热醒见LAND吧。作者:796702;文章:8311080
(折腾死了,反复编辑也不通过,连车尾气都算不上啊~~~/(ㄒoㄒ)/~~
从昨天编辑到今天~~~(╯▔皿▔)╯)
张成岭眨了眨眼睛,坐起身,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情况;不过他可没有半分羞怯难为情,别说躲闪遮盖了,他挠了挠脑袋慢慢悠悠地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走到衣架旁拿了衣服穿,嘴里还嘀嘀咕咕。“踹我干嘛~我这是身强体健、年富力强~好事嘛~哎呀——”——张成岭被飞来的枕头正正砸在脑袋上!
张成岭当然知道温客行是没有睡着的。温客行什么功力,他就是睡着了你在他身边多喘两口气都可能惊醒他,何况张成岭钻被窝这种‘惊天动地’的大动作;但是,温客行毕竟是没有明确拒绝,这其实就是变相地默许嘛,张成岭才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呢。不过他也很有分寸,好吧,其实是狡猾——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会直接爬温客行床上去,总是假模假式地在一旁打坐‘练功’,然后练着练着就练到温客行被窝里去,缠手缠脚地和温客行一起睡;早上又会早些起来‘晨练’,省得再发生某些‘尴尬’的情况。虽然他之后还是被踢出被窝好多次,但这同塌而眠的习惯到底还是养成了嘛,张成岭知足。
眼看再过几日就要进入腊月,天气越发寒冷,谷里更是入骨的湿冷潮寒。往年冬日温客行大多时日都不易入眠,即便睡着了如被噩梦惊醒也很难再次入睡,时常会在暗夜里睁眼坐至天明。如今身边有张成岭这个火炉,竟是睡地安稳不少,惊醒之后经过或长或短的平缓也能渐渐再次入眠,虽还是睡地轻浅终归是比以往要强上许多。倒是张成岭,睡地很沉,要不是之前温客行见过几次他魇着的可怜模样,倒要以为他这惊魇的毛病是诓人的了。
这一日,张成岭又出了谷去,却不到午时就跑了回来,从峭壁窜上来的时候口里还一叠声地叫‘快来救命’。温客行疑惑地站起身,瞧他胸前鼓起一块,衣裳上有块暗色湿迹,手上也有些干涸的血迹,心底一紧,蹙着眉头迎了过去,口中低声问道。“怎么了?”
却见张成岭扒开自己衣襟,从怀里抱出团金黄色的小东西。“在谷外看见鹰在捉食。”温客行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只金毛小狨*,背上金丝一般的绒毛被血糊成一团,乱糟糟地黏在一起,小东西双眼紧闭,气息微弱,瞧着怕是要不行了。温客行轻轻拨弄了一下绒毛,这金毛小狨背上有两处伤的严重,皮开肉绽、血肉外翻,脊背上的那处尤其严重,隐隐都能瞧见骨头。温客行眉头紧皱,看了看张成岭,轻声道。“伤地太重,怕是不行。”
“啊?!”张成岭脸上明显垮了下来,垂眸瞧着这小东西一两息又抬头看温客行,哀求道。“试试吧,万一能活呢。”又低头去瞧这金毛小狨。“这小东西被鹰扑了,大狨拼命和鹰斗,肚肠都被鹰爪撕开了,肠子都流出来也不撒手,我瞧着可怜……大的没救下来,被鹰抓死了,就剩这个小的了……”
温客行微微叹了口气,从张成岭手里接过奄奄一息的小狨放到桌上,一边细细查看伤处,一边说。“谷中没什么上好伤药……”
张成岭一下想起什么,唤了声“我有”,转身去翻斗橱,抱着匣子过来,打开取出一个细颈小白玉瓶,往手上倒了两颗出来,递到温客行眼前。“能给它吃吗?”
一股冷香扑鼻而来,温客行看了看,又看了看张成岭。张成岭除了青崖山下重伤之后恢复功力时吃过两颗这个药丸,之后无论哪次受伤就算中毒那次都没再吃一颗,这东西必是难得之物,倒是舍得用来救一只小狨。温客行捻起一颗仔细闻了闻。“留一颗就行,如果救不活,再多也只是浪费。”
张成岭点点头,把另一颗又放了回去。听温客行的吩咐,手脚麻利地迅速拿了温客行要的东西过来。温客行把小狨胸腹朝下趴放在张成岭手掌上,让张成岭一直用细缓的内力固住小东西最后这点儿元气;一边将药丸一剖两半,一半放在茶壶中的清水里让张成岭用内力化开,另一半又切成四瓣,取一瓣放在茶杯里,用杯底不多的水化开,让张成岭把小狨半仰起来,用小木勺一点一点喂了进去,之后用茶壶里化开的药水仔细地清洗了伤口才停下来。
“好了吗?”张成岭双眼灼亮地望向温客行。
“……”温客行没说什么,转身去洗干净手,走回来瞧见张成岭托着小狨的手一动不动,另一只手放在小狨的身体上方,也运了劲力,应是怕这小狨失了温所以用内力烘着热气。温客行瞧了张成岭几息,眨了眨眼,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剩下的这三瓣,每两个时辰喂一次,喂完再用药水洗遍伤口。”
“好,记住了。”张成岭点点头,手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又抬头看温客行,笑了笑说。“我弄就行,你不用管了。”
温客行看了看他,没说什么,走到一边去拿了本书翻看。
日落月升。
顾湘来送晚膳,瞧见张成岭手中的小狨好奇地过来问东问西,也跟着瞧了一会,不过小东西一直一动不动,她干坐着无聊又帮不上什么,便回去了。
桌上的晚膳一动未动,放凉了。
等三瓣药丸都喂了下去,清洗伤口的药水也都用完,已经是子夜时分了。张成岭让温客行先去休息,温客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完全没动静的小狨,沉默了一会,走到床边合衣侧卧,单手支着颊边,望着张成岭的背影出神。小东西伤地太重,恐怕是救不活了,只是他看着张成岭的样子,这话怎么也没说出口。温客行垂下眼眸。这人对孤雏幼子格外心软,尤其是失去长辈护佑的孤弱,遇见了就不会不管……就好像感同身受一般……温客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又抬眸瞧着少年的背影良久;久远的记忆渐渐浮上心头,温客行脸上露出浓浓的悲色,他轻轻翻转身朝向里侧躺下,闭上了眼睛。
……
天色微明。
温客行感觉张成岭走了过来,一下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他根本睡不着。“怎么?”担心地去看张成岭脸色,却见张成岭冲他笑了笑,把手递到他跟前。温客行连忙看向他手中,小东西半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瞧着温客行;温客行眨了眨眼,抬手轻轻碰了碰,温热的金色绒毛十分柔软地缠绕在指尖,有虚弱但稳定的脉动从指尖传来;温客行愣了两三息,抬眼去看张成岭,睁圆的眼睛十分明亮。“它醒了!”
张成岭笑着点头,在温客行身边坐下。“多亏了你。”
“……”是多亏了你。温客行微微抿起嘴唇,嘴角轻轻扬起,他又仔细看了看小东西的伤口并探了探它的脏腑脉搏,转过头对张成岭道。“还没完全脱离险境,恐怕这两三日还离不得手。”
张成岭略略皱眉。“再给它用一颗药?”说着就要站起身去拿药丸。
“哎,不能连着用。”
“?”
“对它来说药力太强,过犹不及。”顿了顿,又道。“先让阿湘炖些参汤来,喝两三日再说吧。”
“好,我去。”说着拉过温客行的手把自己托着小狨的手放到他手掌上。“你照顾它。”
温客行运力于掌,与张成岭配合着交替,把小狨一点点移到自己手上。两人内力交互着更替,完全没有影响到小东西,很是默契。待小东西完全离手,张成岭晃着手腕握了握拳——他快九个时辰没动过这手了——又摸了摸小东西的小脑袋,才出去找顾湘。
温客行轻轻抚摸着手上的小狨,看着张成岭出去又垂头看着手上的小东西,轻轻说道。“你也算是有运气了……”能遇见他……
要说这小狨还真是有些运气的,得温客行、张成岭两人轮流用内力温养,三天后又用了一颗药,又过两天,竟是能动能叫出声了。两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不再一直用内力养护,白天就放它趴在软垫里时不时过去瞧瞧,偶尔用内力养护两三刻,晚上再一直用内力养护。张成岭怕温客行睡不好,晚上向来是他管;他把小东西放在胸口暖着,一手两指搭在小东西的背上缓缓导入内力,身体一侧暖烘烘地贴着温客行,整宿下来也不会太过劳神。
温客行从喜丧鬼处返回石室,看见张成岭站在豁口前望着外面出神。
男子负手迎光而立,脸色坚毅容和目光沉静,背挺肩展、腿脚笔直,如劲松高杨一般挺拔蓬勃,又隐隐散着一股停风止浪的砥石之感,沉、稳、重,让人瞧着心生安定。听见温客行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温客行一下笑了起来——雀跃地来至温客行跟前,满脸笑容憨实可亲,声音是少年特有的明朗朝气。“回来啦。”说着把手中拿着的几张纸随手放在桌上,倒了杯茶递给温客行。
温客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几张纸便收回了目光,接过张成岭递过来的茶杯,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一边小口喝水,一边查看小狨的伤口。
张成岭那日出谷本是要去店铺取回近期信息。那次鬼谷集会后张成岭每月会出谷一次,至少跟温客行打招呼的是,但他知道密道所在,功力恢复后只要他想他随时能出谷;张成岭说是应了他娘,最少每月也要写信给他娘,所以每月会去店铺寄信收信,顺便也会把店铺近期收集的信息带回来。他从来不会在谷外看,都是把装消息的木匣带回来——那钥匙张成岭摘下来收在斗橱里就再没拿出来过——看完也会直接放在斗橱里那个没有任何锁的普通木匣。因为半路遇见这金毛小狨半途折返,一直到这小狨伤情稳定了,今日才又和温客行知会了一声出了谷去。这些消息,温客行要想看随时都可以看,但他从来不曾看过。——他若是真,没有必要看,桩桩件件大大小小他都会说;他若是假,也没有必要看,他想瞒想骗自然也有本事做地天衣无缝以假乱真。
温客行轻轻拨弄小东西的绒毛,查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小东西轻轻叫了两声,老老实实趴在软垫上一动不动,任由温客行拨弄查看。这小东西也是有灵性,知道温客行、张成岭救了它性命,这两人怎么摆弄它都行;顾湘想要碰碰它,它就要尖叫着往被子里躲,除非温客行或张成岭托着它才肯让顾湘碰。
张成岭也走过来蹲在床边,下巴抵在床上,伸手挠小东西的脑袋。
温客行没看张成岭,不经意地问道。“你娘来信了。”所有信息都是用密符书写,只有张夫人给张成岭的信从来不用,所以只有张夫人的信成岭会烧掉。
“嗯,问我回不回去过年。”
“……”温客行手指伸到小东西的胸腹查探。
张成岭收回手,枕在下巴下面。“我过两日还得再出去一趟,不回去过年得早点跟我娘说,省得让她白等。”
温客行收回手,站起身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走到一边水盆洗了手,擦干净水,慢慢走到书架前,拿了本书翻看。
张成岭看着他背影,看温客行没有继续对话的意思,眨了眨眼,起身坐在床边,卷着小东西的尾巴玩。
过了很久,温客行突然轻声说道。“你可以从密道出去,来得及回去。”虽然已经进了腊月,不过他自家有船,应该能在小年前返至越州。待张成岭出去,他可以直接封了密道,也正好断了这拖泥带水的藕断丝连。待得来日再见……
张成岭歪着头看向温客行。朱红长袍迤逦,本是明艳热烈的颜色,瞧在张成岭眼里却孑然渺远好似下一瞬就要散了去。张成岭心底漫起一层细细密密的疼。
——这人就算对自己疑虑甚深却还是肯给自己离去的机会。
——“我活这么大,没几个人对我好过,仅有的几个人,我会豁出性命去回报。”
这是温客行将顾湘托付给曹蔚宁时说的话,张成岭当时在厨房里,也听见了;当时就觉心中酸疼不已,不成想武功强悍潇洒恣意的温客行竟也是这般凄苦,年幼丧父失母颠沛流离,身有未知病疾会头痛欲裂吐血昏迷,还会放下一身骄傲将掌上明珠托付他人;张成岭当时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对温叔很好很好,哪里又能想到他二人根本没有什么以后呢。
张成岭双手握紧垂下头,过了一会才又抬起头来,脸上却是笑容满面。他声音明快调皮地嚷嚷。“回哪儿去?!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诶~头一年怎么也得在夫家过啊!上门女婿可得守规矩诶~不然被休了可怎么得了!”说着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跃至温客行身后,笑嘻嘻地抽走温客行手里的书。
温客行一脸怔愣地转过身,一双桃花眼睁地溜圆看着一脸笑嘻嘻的张成岭,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张成岭脸上笑容变得狡黠起来,他两手捏住温客行的一把细腰,整个人贴了过来,半仰着头,下巴抵在温客行锁骨之间的凹陷处,目光灼灼地瞧着温客行。“你说是不是啊,家主大人。”他声音放低放沉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稳重成熟,听到温客行耳里会泛起一阵酥麻之感,痒痒的。
温客行微微低头看着张成岭。
两人贴地极近,眼神缠缠绕绕、呼吸绕绕缠缠。
张成岭感受到拂在自己脸上的温热气息,眼光渐渐下移,落在了温客行的双唇上。温客行上唇棱角分明,清晰的唇线勾出三分负心薄幸的冷艳纤薄,下唇却是丰腴饱满,软软肉肉嘟出三分温柔多情的娇憨可爱,双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线细白的齿和嫩红的舌,看地张成岭口干舌燥、眼神越发灼热。
温客行一下别过脸,轻声斥道。“没个正型!起开!”
张成岭看他脸上神色薄怒,耳尖却是泛了层薄红,脸上笑容越发狡黠,两手摸蹭着在温客行身上滑动。他一手滑过温客行腰际搂住这一把韧腰,一手向上抚在温客行背上,脑袋一偏拱在温客行颈窝里蹭来蹭去,嘴上笑嘻嘻地道。“就不起开,就不,就不。”特别无赖。
湿热的气息喷在温客行颈侧,身上被那热烫掌心滑过的地方都微微发热,温客行眨了眨眼睛,抬手搭在张成岭肩膀上要推开他。“泼皮无赖!滚蛋!”
温客行自己大概没察觉,他轻声斥骂张成岭的时候或多或少总是带了一股嗔意,声音有点含糊尾音有点黏,听在张成岭耳里就好似有无数没断奶的猫崽子在挠他一样心痒难耐,越发要贴上去动手动脚地招惹。温客行越推他,他就搂地越紧,手上还要时不时揉上一把,哼哼笑地越发狡黠无赖。
推推拉拉之间,忽听一声少女尖叫。“哎我的天!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主人千万不要灭我的口呀!”顾湘一手托着一碗红果,一手遮在眼睛上假模假式地叫道,只她遮眼睛的那只手五指张开,一双睁地溜圆的杏眼在大大的指缝里忽闪忽闪地瞧着,可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
温客行一巴掌拍开张成岭,白了顾湘一眼,走到桌边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
张成岭笑嘻嘻地朝着顾湘走过去,看着顾湘手里的一碗红果,“这是啥?”伸手就要拿了吃。
顾湘连忙拿手遮着躲开,嘴里嚷到。“给小东西吃的,你可别上手,你一上手一下就吃没了。”说着快步跑到床边,拿了一颗红果给那小狨。小狨往旁边躲了躲,并不吃果子。顾湘转头喊张成岭。“你快过来喂小东西啊。”
张成岭慢悠悠走了过来,蹲在床边,伸手拿了几颗红果,先丢自己嘴里一个,又拿起一个递给小狨。金毛小狨黑溜溜的眼珠看了看,伸出两只小爪子把果子捧在胸前,低头啃咬,几口就吃完了一颗,大约觉得好吃,又朝张成岭伸爪子。张成岭一边吃着手里的果子,一边指了指顾湘。“她还有。”小狨黑溜溜的眼珠跟着瞧过去,顾湘连忙又拿了一颗递给它,这下它接了过来,低头吃完又朝顾湘伸爪子。顾湘高兴地喂了一颗又一颗,直到小东西吃不下了才把碗里剩下的果子给张成岭。张成岭看看碗里为数不多的几颗红果,‘啧’了两声,伸手轻轻戳了戳小狨吃地滚圆的肚子。“怎么觉得你越来越能吃啊。”
“去!”顾湘拍开张成岭的手,说道。“小东西长身体呢!”
张成岭瞪圆眼睛看着顾湘。“我也是长身体,你咋嫌弃我吃的多?”
顾湘哼了一声不理张成岭的控诉,自顾自和小狨玩。那小狨伤还没好全乎,这会吃饱了玩了一会就没精神了,趴在软垫上不大会又睡着了。顾湘又稀罕地摸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前还悄悄地给张成岭使了个眼色。她自以为隐秘,哪里逃得过温客行的眼睛,不过温客行没有拆穿,他不动声色地等着。
不大会儿,张成岭转了转眼睛,轻轻抱起小狨走到温客行身边坐下,把小东西放到温客行腿上,又软又暖的一小团卧在温客行腿上,温客行抬手摸了摸,小东西蠕动了几下没醒。温客行抬眼看了看张成岭,轻哼了一声。“要做什么?”
张成岭嘿嘿笑。“阿湘说要给它取个名字呢,我寻思着也不能一直小东西小东西的叫,是要取个名字的。”
“……”取名字,就是要长养的意思。顾湘小时候也想养个小兔子,被温客行严厉训斥了一顿,这在人世间不过寻常的一件小事在鬼谷里却做不得,彼时温客行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养着顾湘已是费尽了所有心思,当真不能再有一点温情软心。及至后来顾湘渐渐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在这腥风血雨里只有无心狠厉才能生存下去,再抓了兔子也只会剥皮吃肉再没有养的心思了……也不知是不是在人间待了那一段时日的缘故,如今竟又有这般想法了;说起来,自张成岭入了鬼谷,有些东西似乎悄悄地有了改变,鬼谷还是鬼谷、但又不是鬼谷了……
张成岭觑着温客行的脸色,看温客行没有应声,又伸手轻轻摆弄小东西的尾巴,说道。“叫你温什么呢……”
温客行抬眼瞪了张成岭一眼,轻斥道。“为何叫温什么!”这是什么怪名字!还有,为什么是姓温!我又不是那个猢狲一般没正形的!
张成岭睁圆了眼睛。“你不是咱家家主吗!不姓温姓什么?”
“……哪个和你是咱家!”温客行很嫌弃地白了张成岭一眼,低声嘀嘀咕咕,眼睛转了转,又抬眼睨向张成岭,眼中竟是许久未见的狡黠,声音挑衅地说道。“那叫温成岭啊~”
张成岭眼睛睁地更圆了。“温成岭不是我吗?!”笑嘻嘻地指着自己。“温张氏,成岭。”一脸的怡然自得。
温客行哼了一声,嗔斥道。“没脸没皮!”
张成岭哼哼笑,低头看着小东西絮絮叨叨。“温成岭你是叫不了了,不然以后家主大人叫成岭,怎知是叫我还是叫你啊。要不叫温岭?温小岭?不行不行,还是容易混……那就去了‘山’,叫温小令好不好?”说着抬眼看温客行。“好不好?”
令,意为美好……温客行垂下眼眸,看着小东西——温小令,没出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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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狨:就是金丝猴啦~查了一下,金丝猴的名称好像是西语翻译过来的,中国古代就是叫狨,就这么着吧,反正以后有名字了……🤭
张*钻被窝小能手*成*耍无赖小标兵*岭(你们学会了咩?(●'◡'●))
感谢大家的关心,我尽量调整,努力坚持哈~
谢谢大家的喜欢、支持和评论,比心~~~♥♥♥
【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二十七回 疑他谋深 惜他情真)
第二十七回 疑他谋深 惜他情真
喜丧鬼拿起梳妆台上的梳篦,拢了拢温客行细密的长发,轻轻梳理。“赤面鬼明里暗里针对无常鬼,甫一见面就杀伤他的左膀右臂;入谷两月多不到三个月就隐隐能与无常鬼分庭抗礼,谷中小鬼都传言无常鬼这首恶之位很快会被赤面鬼取而代之……”
“打狼打头狼,擒贼擒贼王。他既然在鬼谷不是只想立足求存,而是要立威掌势,自然是挑那最高的踩;虽险难但也迅捷有效。”温客行双目轻阖,纤长细密的眼睫绒绒似扇展,盖住眼中所有情绪。无常鬼势力最大,但因此不满和觊觎他的也很多;张成岭挑了他打,其实也是把自己当成一把刀,引着那有心的来利用,就......
第二十七回 疑他谋深 惜他情真
喜丧鬼拿起梳妆台上的梳篦,拢了拢温客行细密的长发,轻轻梳理。“赤面鬼明里暗里针对无常鬼,甫一见面就杀伤他的左膀右臂;入谷两月多不到三个月就隐隐能与无常鬼分庭抗礼,谷中小鬼都传言无常鬼这首恶之位很快会被赤面鬼取而代之……”
“打狼打头狼,擒贼擒贼王。他既然在鬼谷不是只想立足求存,而是要立威掌势,自然是挑那最高的踩;虽险难但也迅捷有效。”温客行双目轻阖,纤长细密的眼睫绒绒似扇展,盖住眼中所有情绪。无常鬼势力最大,但因此不满和觊觎他的也很多;张成岭挑了他打,其实也是把自己当成一把刀,引着那有心的来利用,就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聚集起一部分支持他的鬼众。打强镇弱,稳住中立和摇摆的,吸引那些有野望的,张成岭这算盘打地不错。当然,大前提是他本身的的确确是一把锋利无匹的宝刀利刃,否则,这算盘也敲不响。
“那次集会后,谷里大小鬼众对赤面鬼的明杀暗剿也有十余次了;明刀明剑的他都饶了性命去,暗箭冷枪的他向来一个不留,聚在他手下的有服他的、有惧他的、有慕他的、也有算他的,他倒是来者不拒。也难怪会有那般传言。”喜丧鬼略顿了顿,细眉蹙起。“他近日里总是一个人满谷里游荡,他又知道密道所在,他若对鬼谷有什么盘算,这里应外合的,还是盯着他些才好吧?”
温客行轻哼了一声。“且不说这谷里何人能跟得住他,”细密眼睫颤动一下,缓缓张开,凌凌水目如寒潭幽深。“由着他去你才能知道他要做什么。”
“由着他去?”喜丧鬼眉头越发紧蹙,她停下手上动作。“可是他城府多深、本事多大你比我清楚。由着他去,他若是想覆了这鬼谷天地呢?也由着他?”
温客行冷笑一声。“有何不可。”
喜丧鬼不可置信地看着温客行,她转至温客行身侧,声音有些尖锐。“温客行,你到底要干什么?调查五湖盟,挑拨鬼谷内讧,如今又把张成岭引到谷中,还要由得他在鬼谷肆意妄为,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客行娥首略略偏转,桃花眼尾微微吊起,虽是由下往上看去,却依然充满压迫感。他声音阴森低沉,让人心悸。“不该问的别问。别拿容忍当纵容。”
“你——”喜丧鬼心中火起,但她也知道温客行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任是何人也撬不出一个字来;她顿了顿,压下怒气又道。“张成岭一直在打探孟婆汤的配方。”
“……”温客行再度垂下眼眸,语气平静。“他还在谷中打探了什么?”
“据我所知没有了,不过他是个隐忍擅藏的,他身上武功、手中势力能瞒过整个江湖的目光,敷衍我想来也难不倒他。”
温客行细密的眼睫微微颤了颤。“谷外呢?”
喜丧鬼将手中梳篦放到梳妆台上。“以岳阳派为首的五湖盟帮派在成都府搜捕蝎王,月余未果,目前已经离开成都府,算是默认了巨鲸帮剿杀毒蝎两败俱伤的说法,至于他们实际如何想法目前还未打探清楚;其他闻风而来的江湖人士也走了大半,只剩下一些小门小派和独行的江湖客还在盘桓,想来还是心存侥幸想逮住蝎王;虽然各种流言纷纷,但应该是还未有人得手。”
温客行微微点头。“艳鬼那里呢?”
“千巧在扬州近郊的庄子上见过那对母子,母亲在庄子里帮主家种植药材,孩子因为一直看病吃药倒是和附近的医堂熟悉,整日里在医堂做些小工算半个学徒,千巧和那母亲攀谈过,母子俩安于现状打算就安顿在那了。那冯家主仆以姐妹相称也借住在庄子上,整日里换了男装在药材铺里做工,那冯雪读过书人也聪明,得了掌柜的青眼生意往来一直带着她。九月中到了越州,如意坊那宅子买了能有四五年了,廖婶十多年前搬过来就一直住在那儿,坊里邻居都是这个说法,应该不假。只那镜湖山庄不好进,下人仆役都是家生子或者当地人,千巧乔装成逃荒的孤女进了他家办的善堂,平日里就帮善堂干活,和主事的关系经营地不错,说是年底庄里往往缺人干活会在善堂里雇些临时的帮工,她大约那时候能进到庄里去。”
喜丧鬼停了一会,看温客行没说什么,偏头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之前打探的时候,这镜湖剑派几乎已近十年不怎么参与江湖纷争,倒也没想过从这普通百姓里再去打探。这么一看,镜湖剑派在越州的根基着实不浅,在当地百姓中颇有威望,有些人甚至出了事情不去找官府而是去镜湖剑派求助;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不过他们办事也颇有章法,并不会一味按着江湖规矩来,会请乡贤宿儒协调,甚至也会帮着报官,这倒和寻常江湖帮派很是不同,想来是因着他家同时也在行商的缘故。张玉森虽然已不怎么参与江湖事务,但仍然颇有些仗义疏财、仁善侠义的名声在;镜湖剑派由长子打理,性子比较守成,教训管理帮中弟子;次子完全不会武,喜欢书画,平日帮家里打理些店铺;张成岭……”略顿了顿看了看温客行依然无波无澜的脸才又接着说。“最是不引人注目,近几年大多在外‘行商’,与他打过交道的都说他年少沉稳,少言但重诺,脾气很好,极少与人交恶,和江湖里的张成岭不太一样。”
温客行沉默了一会,淡淡应道。“让艳鬼务必小心谨慎,他是个擅长摆闲子铺暗棋的,他家里的安排恐怕比他自己身边还严密,若有惊动,宁退勿进。这整条线上务必是完全听命于你的人,还要越少越好。”
“好,知道了。”喜丧鬼忍了忍,还是开口道。“你到底——”
温客行摆了摆手,截住了喜丧鬼未说完的话。“你下去吧。”
“……”喜丧鬼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眼睛左右转了转,半转过身来,犹疑地问道。“张成岭……他真的喝了孟婆汤?”
温客行略略半转过头,直直望向喜丧鬼的目光沉如寒潭。“当日不是你亲自端来看着他喝的?”
“但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她蹙着眉头又顿了顿,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
当日温客行带张成岭从鬼谷石门入谷后不久,喜丧鬼就带着孟婆汤来找张成岭。
“任何人进了这鬼谷,都要饮下这孟婆汤。”喜丧鬼面无喜怒,将手中汤水捧至张成岭眼前,语气冰冷毫无起伏。“这孟婆汤能让你忘却心中执念,洗去你在人世的前尘种种——家人、故友、仇敌,甚至你自己,从此只做这谷中一缕没因没果的孤魂。”
张成岭眨了眨眼,问道。“既然是执念,那必然是时时去想刻刻要念的,怎么会轻易忘记?”
喜丧鬼哼了一声。“这孟婆汤一旦喝下,你只要动了念想,药效就会发作,疼痛难忍,发作几次,高烧昏厥难醒,痴傻癫狂发疯,或者干脆再没醒过。这谷里,只要还活着的,还没有一个能不忘却的。”
张成岭听着喜丧鬼的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转头看了看温客行。
温客行以为他要说什么,平静地看着他。
张成岭却只是看了温客行一两息,便转回头拿起喜丧鬼手中的汤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温客行眉梢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
张成岭喝干了汤水,把空碗还给喜丧鬼。喜丧鬼上下打量张成岭,转头看向温客行。温客行挥了挥手,喜丧鬼便告退了。张成岭看喜丧鬼离去,低头想了想,转身走到温客行面前,轻声问道。“所以,这孟婆汤就是你的‘苦夏’是吗?”
温客行略顿了顿,别过眼眸。
张成岭眼睛转了转,又道。“这孟婆汤没有解药吗?”又想了想。“你知道配方吗?”
“……不知。”
张成岭指节轻轻摩挲下巴。“喜丧鬼肯定知道配方。”说着左右看了看,到书架旁的桌上拿了笔,随手撕了半张纸;他左肩完全动不了,便用砚台压着纸角在上面写字,边写边嘀咕道。“得先想办法弄到配方,不知道会不会忘了。”说着抬头看了看温客行,眼睛转了转,嘻嘻笑着又写了几个字。“还得把我的名分写上,省得某人‘始乱终弃’不承认……”他语气轻松,脸上也没什么凝重之色,好像他刚才喝的不过是些普通的蒙汗药而不是时不时就会发作毁人害命的无解之毒。他写了两张,一张折了折揣怀里,另一张放到了他从宅子带来的行李中的一个木匣里。偏头想了想,把脖子上挂的钥匙也取下来一同放进木匣,看了看就干脆地合上匣子,竟然开始收拾起行李来。
温客行看着他把几件衣物和那木匣用单手抱着放到斗橱上,又把斗橱中自己的衣物挪了挪,把他的衣物和自己的衣物放到一起,然后瞧着放在一处的两人衣物嘿嘿傻乐。温客行眉头轻蹙,足尖一点闪至张成岭身旁,伸手拎着他的腰带拧身一跃,两步就把人拎到那豁口处,把张成岭半个身子都悬在峭壁上。
张成岭刚从鬼门关爬回来没几日,此时能走能动都算他恢复力惊人了,这时要是温客行松了手,他是一丝活路也无。但他脸上一丝惊慌畏惧也没有,只是有些疑惑地转头看温客行。“怎么——”他刚开口就觉得一股劲道直击自己上腹,且向上推动,嗓中呕意汹涌,连忙转回头去,‘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那劲道不停,他又吐了三四回,直到腹中空空再吐不出任何东西温客行才停了手,将他扯了回来。张成岭伤后身体虚弱,这几下折腾下来,脸色苍白手脚都直哆嗦,靠在石壁上勉强支住身体沉重地喘息。
温客行没有去扶他,只是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瞧了两三长息,转头走回石室内书架旁随手抽了一本书翻看。
张成岭好不容易缓了下来,抬手用袖子蹭了蹭嘴,抹了把脸上冷汗,但腰还直不起来,手脚发软发颤,只好躬着腰扶着石壁慢慢地蹭回来。等他好不容易坐在石桌旁,脸上又是一头冷汗,他气喘吁吁地抹了把脸,干脆枕着右手趴在了桌上,平复了呼吸后声音轻弱地开口。“早知道带点吃的回来,肚子溜空不好受啊。”
“……”
张成岭看温客行不理他,皱了皱鼻子,嘴里哼哼唧唧,一会肩膀疼,一会肚子疼,一会脑袋疼。
温客行把手中书册扔在桌上,转头看着张成岭,过了一小会站起身来,走到张成岭身边。张成岭笑嘻嘻地抬眼瞧他,身子倒是趴在桌上没动。他哼哼唧唧倒也不全是耍赖,看他脸色就知道他肯定也是真疼真难受。温客行冷哼一声,开口道。“刚饮下孟婆汤都会高烧发热、神志萎靡混乱,头痛、反应迟缓、记忆模糊、昏厥的都有,你自己看着办。”他神情、语气都很冷淡,手上却是轻轻覆在张成岭后心,缓缓导了内力过去。
内力柔缓舒过经脉脏腑,缓解了疼痛。张成岭瞧着他,右手从脑袋下抽出来,拉住温客行垂在广袖中的另一只手。他手掌依然热烫却不怎么有力,且一直略略有些颤抖,像是怕自己握不住一般,他拉着温客行的手缩回来压在自己脑袋下。“你这人啊……”脑袋在温客行手心蹭了蹭。“嘴上好像一把刀子时不时要把人捅个对穿,其实心里软的跟团棉花一样。你要真想给我喝,昏迷的时候给我灌了就是了,就是我醒了说是什么伤药补汤我也闭眼就咽了,哪里用得着走这一遭。”
“……那你不问为何如此?”
“用不着。反正有什么事我也是听你的,你定吧。”有温客行的内力襄助,张成岭疼痛减缓不少,脸色略略好了一些;他伤后身体本就虚着,这番折腾之后人已精神不济很是疲惫,在温客行内力的舒缓下慢慢开始迷迷瞪瞪要昏睡过去,他侧着脸安静地躺在温客行手掌上,眼睛越眨越慢。“……你我之间,决定权永远在你……”眼睛缓缓半阖,呼吸也渐缓渐绵。
“……”温客行垂眸看着张成岭,两三长息后突然又轻又低地说道。“任何事?”
“……嗯……除了……我家人的事吧……”眼睛渐渐阖上。
“……”温客行缓缓调整着手上的内力,纤长浓密的眼睫颤了颤。“那你就不该入鬼谷。”
“……”少年脸上明显浮出歉疚和悲伤的神色,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就在温客行以为他已睡着了的时候却又听到他如梦话一般的呓语。“……我离不开你啊……”
温客行快速地眨了眨眼,一下别过眼眸瞧向别处,过了许久才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这世上,没有谁离不了谁……”
也不知说给谁听。
……
温客行轻轻叹了口气,冰冷无澜的脸上渐渐蒙了一层浅浅的郁色,眼神缓缓瞧向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面只放了三样东西,张成岭醒来前被温客行收进去的白玉箫和白玉扇,一直藏在屉中暗格的乌木牌;白玉清透无瑕,乌木漆黑沉重,都是张成岭给他的。
温客行对张成岭由始至终都是有犹疑的。
所以即使他真地被张成岭的情意打动也总是下意识地有所保留,并不能完全地信任张成岭;也不能全怪温客行过于多疑,张成岭确实是有很多难以解释的矛盾之处。
张成岭有城府有手段,能忍擅藏,做事十分有章法,谨慎又细致,那他就不可能会是个一眼情深、为了感情死心塌地不管不顾的痴情种。就算最初确实可能会因为温客行这一身皮相一见钟情,但他不可能不经过深入了解就不计得失的一味付出,盲婚哑嫁还得问个家世递个八字呢,何况这种萍水相逢之人?可是了解之后他看不出温客行对他的利用吗?他查不出温客行来历可疑吗?他觉不出温客行对他的防备怀疑吗?怎么可能呢!可是他毫不质疑地全盘接受了!而且,他对温客行的鬼主身份接受地太过容易太过坦然了!以他的身份家世、他的行事准则、他的思虑判断,尤其以他对家人的重视和爱护,他不应该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进鬼谷!可是他坚持要留在鬼谷毫不迟疑地喝下了孟婆汤!张成岭说他要脱离五湖盟,从他种种行事上来看大约不假,但是为何时机这么巧,偏又这么巧地遇上温客行?而且,张成岭为何从始至终没问过温客行要对五湖盟做什么呢?
这些疑问如果换个角度看就能解释得了了——如果张成岭从一开始就知道温客行的鬼主身份呢?如果他一开始就是奔着鬼谷来的呢?
张成岭被熊经世和毒蝎联手围剿奔逃时,停驻的地方非常巧的刚好在从鬼谷下山到宅子和到温客行和张成岭约定的汇合地点的分叉点上。张成岭给温客行的那份店铺清单他记得清清楚楚,成都府路的店铺与五湖盟各支所在地的店铺不相上下,温客行刚回成都府不过半日张成岭就能知道他的行踪,会查不出他的来历吗?甚至有可能他最初派喜丧鬼出谷调查的时候就已经惊动了张成岭,所以张成岭根本不用问温客行为何在意五湖盟又对五湖盟意欲何为,因为张成岭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找上他,张成岭就是要利用他、利用鬼谷!所有那些生死相托、不疑不离,所有那些偏爱喜欢、一心一意,从头至尾,都有可能是假的!他温客行才是那个傻子!
温客行一下紧紧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抬手捏住额角,指尖捏地发白发颤,好一会耳边嗡鸣、胸中窒闷才渐渐低弱下来。温客行站起身走到那豁口处,深秋冷风迎面吹来,总算是吹散了那窒闷之感,温客行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望着那沉沉暮色良久,再次叹了口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得出这个推测,他在用孟婆汤试探张成岭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之后也多次的反复思量过,他心里清楚,这个可能性很大。所以他由着张成岭在鬼谷自由行事,却暗地里让喜丧鬼注意张成岭在谷中的一举一动,又让艳鬼悄悄离开鬼谷前往越州再次打探,一点一点去验证去探究,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但他没有疏远张成岭。
因为矛盾是两向的。张成岭谋深虑沉,心思缜密,行事谨慎,就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命冒险,但在青崖山下那次是真的只差一点点他就一命呜呼了。
又是一股强烈的窒闷感袭来,温客行眉头紧蹙,再次闭目调整呼吸,几次长息之后才渐渐平缓下来。温客行缓缓张开眼睛,眉头却没有舒展,他神色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奈地哼了一声。——张成岭对他的影响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要深地多。
他得出张成岭是要利用他利用鬼谷的推测,但直到目前为止,都是张成岭在为他所用,至少他现在还看不出来张成岭要利用他利用鬼谷做什么,就是对付五湖盟目前也还是温客行在单方面的受益,照比张成岭所付出的他其实并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收益。那些店铺张成岭完全可以不告诉温客行,或者有选择地告诉温客行一部分,但是他干干脆脆地把令牌给了温客行;当然,这也可能是张成岭放长线钓大鱼,现在还未露出端倪是因为时机未到,所以温客行干脆由着张成岭去做,只看他到底要干些什么。
再就是张成岭和他的关系。张成岭接近温客行与他结交并不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对于两个男子来说,朋友知己、结义兄弟怎么都比情爱伴侣这种关系容易建立吧,但是张成岭从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对温客行的喜爱之情,坦坦荡荡,明明白白。温客行得出这个推测之后有几次有意无意的逗弄试探,张成岭眼中的情意、举动中的欲求十分真切自然,能感受得出他是真地很喜欢也很想要进一步的亲近,那种随时随地突如其来的小动作非常自然而然,透着满满的喜爱和兴味,假装不来的。而且,如果只是要利用他,反而不应该弄地这般……‘人尽皆知’吧?把年过半百的父母、三四岁的子侄都拉到他面前?对亲友兄弟,甚至是对萍水相逢的人也没有隐瞒掩饰这种关系。责骂杖脊、销籍除名不改口不隐瞒,声名尽毁、沦为笑柄不惭羞不怯懦,做到这种程度……而且……那些嘘寒问暖的体贴照顾,那些如诺如誓的温言软语,那些晨间溪边的鸟鸣、午后扇摇的轻风、夜晚掌心的温度……那些……
温客行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颈侧。
……那些生死之际的低唤,那些烫人心肺的眼泪……
温客行第三次叹气,他是真地想不清楚了。
夜色降临。
豁口峭壁处传来声响,不一会就冒出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下一瞬一个矫健的身影‘噌’地一声窜了上来,轻巧地落在石室内,‘噔噔噔’地直奔温客行过来。
温客行放下手中书册,看张成岭一脑门汗挑了挑眉梢。“急什么。”
“快快快。”张成岭从怀里拿出个小棉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一个油纸包,伸手摸了摸,‘嘿嘿嘿’地笑地好生得意。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红色的糕饼,递到温客行眼前。“红糖蒸糕,还温着呢,快尝尝。”
青崖山因着鬼谷的关系,山下附近都没有什么人家,张成岭今日跟他说是要去城里一趟,就算是在城门边上买的,现在还能温乎着,难怪这一脑门的汗了。温客行看了看张成岭,伸手接过油纸包,用油纸垫着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香糯的面糕里还夹着绵甜的豆沙,要是刚出锅时想必更加好吃。
“好吃吗?”
温客行哼了一声。“还行吧。”瞧着像是不怎么在意。
张成岭却一下笑弯了眼睛。“我中午吃了这个觉得好吃,就特意让那婆婆留晚些,临出城的时候现给我做的。放在胸口捂着,一路狂奔回来。”一脸‘我聪明又厉害’的得意表情,说着把背上的东西卸下来放到桌上,走到一边水盆边洗了手脸,就着手上的水抹了抹跑地乱糟糟的头发,拿棉巾擦了擦脸走了回来。“路过一个皮货行,正好看见这狼皮,原来订的主顾临时不要了今日才摆出来正好让我碰见了,瞧我这运气。”说着解了桌上那卷东西的绑绳展开来,是两整张狼皮缝制在一起的一大张,不过看这大小和狼毛的密实度也着实是个金贵的稀罕物。“这种密度厚度的毛只有北疆的狼才有,能卖到这边还挺难得。你把它当褥子使,冬日里垫在身下最是暖和了。”说着也没问温客行的意思就抱着狼皮走到温客行床边,把皮子铺在薄薄的床褥上,压好边角,又顺了顺毛这才满意地走了回来。拿茶壶倒水喝了两杯,揉了揉肚子,小声嘀咕。“怎么又有点饿了。”他本来饭量就大,着急回来只随口垫了两张面饼,又一路运力急奔,这会肚子又发空了。“我这会儿让湘姐姐给我弄点吃的她会不会打我——”一下瞧见一边案几上摆着个平常吃饭常用的大汤碗,就走过去揭了盖子瞧,瞧见一摞包子在里面,嘿嘿笑着抱着碗回来桌边,在温客行身边坐下。包子早就凉透了,不过张成岭也不在意,就着茶水‘吭哧吭哧’吃地还挺香。
温客行不着痕迹地转眼打量他。
少年右耳上有个豁口,是处新伤,刚刚掉了血痂,露出新长的粉色嫩皮;刚才洗手把袖子撸了上去,露出左手小臂上一条半个小指宽、四五寸长的伤,从小臂一直延伸到手腕处,刚刚结痂不久,因为兵器上淬了毒必须削去腐肉否则难以愈合,所以伤口很大养了许久才结痂;还有其他好几处伤口。——赤面鬼这首恶之位尚未得到已付出了不少代价。
温客行眨了眨眼睛。“功力完全恢复了?”能从这峭壁上来,内力想来恢复的不错。
张成岭嚼着包子哼哼笑,朝温客行伸出手。
温客行仔细地查探他的脉象,眼睛转了转,又伸手按在他心口,催发内力;张成岭气海瞬间狂涛爆涌,一下就把温客行的劲力抵消干净。温客行收回手,哼了一声。“绝地重生,又进一层?”
张成岭嘿嘿笑着又拿起了一个包子。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好生嫌弃地嗔道。“还是这么能吃。”这宝刀利刃淬火愈强,再经几番捶打琢磨,必是绝世名器了。当真百年难得一见的雄杰英才,如今却堕在这污泥秽土之中。温客行眼眸半垂,伸手倒了一杯茶水小口喝着。
“我长身体呢!”张成岭咽了嘴里的包子,一脸义正言辞地给自己辩解。
温客行撇了撇嘴,放下茶杯。他吃过晚饭,腹中并不饥饿,且睡前极少进食,但想了想还是又拿起一块蒸糕,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
张成岭把碗里的包子都吃了,又喝了两杯水,这才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起身又去水盆边洗了洗手。“小五来信儿说他们都已安全返回越州,一直在山庄里修养,都恢复地不错。”说话间脱了上衣和里衣,透湿了棉巾擦拭身体;他这一路运力疾奔,出了一身汗,里衣都湿了大半,黏在身上不舒服,填饱了肚子就赶紧脱了下来。他内力致阳体温高,这深秋时节也只穿了件厚实的单衣就能御寒,擦身也不用热水。
温客行抬眼瞧他。少年肩展背挺筋肉结实,瞧着似乎比越州时宽厚了一两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背上也有道新伤,粉红的新皮肉在麦色的皮肤上很是显眼。温客行眉头微微蹙了蹙。“蝎王呢?有人抓住吗?”
张成岭摇摇头。“没有。高崇都无功而返了,现在这些散兵游勇更不可能了。我估计他早已经离开成都府了。”
“高崇没起疑?”
“那只老狐狸,不起疑才有鬼了。”张成岭擦干净身上汗水,光着上身走到另一边的斗橱前,随手把脱下来的衣服搭在衣架上温客行的衣裳旁边,从斗橱里翻了一件里衣出来穿上,一边系上衣带一边走了回来。“他特意派人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查看了所有尸首的伤。”
温客行略想了想。“伤口太单一了。”他当时顾及张成岭伤势,要速战速决,功力运至极顶,个个一招毙命,高崇这种老江湖仔细查探规整能推断出来是一人所为的。包括那些被张成岭杀死的,应该大多也是一刀毙命,张成岭动手向来简洁利落,尤其这种生死攸关之时,必是更加果决。“他会想到你我头上吗?”
“这我说不准。”张成岭偏头想了想又咧嘴笑了笑。“想到也无所谓。他现在默认了巨鲸帮剿杀毒蝎两败俱伤的说法,给五湖盟贴了这个面子揽了这个功,想到他也不会说的,至少目前不会。”
温客行点点头。
“说起来,我倒是有些在意那批最后两日突然冒出来的杀手,明显地更加老练狠辣,我总觉得有点问题,但也可能是我多心……”就是这帮突然加入的人,张成岭一对上就立刻重新估量自己的计划,临时改了与温客行约定的汇合路线,直接奔着鬼谷最近的路去。能早一瞬等到温客行,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温客行看他脸色有些沉,知他是想到那日的情形,眨了眨眼,道。“你怀疑还有人想杀你?”
“我也不能确定……”张成岭指节轻轻摩着下巴出神,不过两三长息就又笑嘻嘻地转过头,人也往温客行身边凑。“不过我有我们家主罩着,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温客行一巴掌推开凑在他眼前的脑袋。“哪个是你家主。”
张成岭笑嘻嘻地抬手抓住温客行的手,一边揉捏把玩一边道。“谁应声了谁就是呗。刚才谁应声了。”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泼皮无赖。”说着另一手如闪电般去点张成岭手肘,张成岭便松了一只手去抓,结果温客行原来被握住的手也突然转腕指尖往张成岭还抓着他的那只手手腕命门点去,张成岭松开又重新去抓他腕子。两人四手竟然像是有四个人在过招一般打出了完全不同的两路。温客行招式变化极快极诡,张成岭就是极简,简到好像没有招式,就是随便抓,却每每有效,让温客行招式一变再变。两人你来我往地足有盏茶功夫,才在温客行响亮的一巴掌中停止。
张成岭揉着被拍地红通通的手背哼唧。“不就摸摸手么,打这么用力。”话音刚落,脑门又被温客行拍了一巴掌。
温客行一下睁开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同时去听张成岭的动静,少年呼吸和缓慢沉,显然还在入定。温客行轻轻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兵刃的寒气仿佛还在颈侧萦绕不散,耳边是梦中少年冰冷充满恨意的低吼——“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温客行心中一窒。他眨了眨眼,悄无声息地翻转过身,侧卧着看向在石室一侧打坐的张成岭。
少年盘腿而坐,双手合守丹田,脑袋微微低垂;室内灯烛大多熄灭,只在远离床榻的地方还余几盏燃着不算明亮的光,这昏暗的光让少年的脸上暗影斑驳,瞧着很是峥嵘凌厉,与他平日里憨实可亲的嬉笑模样截然不同。张成岭从正式进入鬼谷那日起,每日里除了吃饭日夜都在练功,也不知他这功法是不是有什么影响,也或者是他伤地太重恢复吃力;最初两旬日里,他练功时脸色发白冷汗淋漓,常常会昏厥过去,这倒正好让喜丧鬼瞧见全做孟婆汤的症状,但温客行却清楚这并非是张成岭假装故意。后来他内力逐渐恢复,再练功就好很多,基本不怎么昏厥了,就是练功时依然常常牙关紧咬满头大汗,温客行猜测他是为求功力迅速恢复精进用了什么特殊的练功方法。温客行犹豫要不要提醒他捷径偏路容易走火入魔伤及根基,但最终还是由着他去了——这里是鬼谷,没有自怜自惜的余裕,温客行让他一直待在这里已经算是给出很大的护庇了。及至张成岭在群鬼集会上登了场,之后大大小小的伏击暗杀、挑衅围攻,张成岭伤了练、练了伤,功力进进退退地恢复,直到如今才算完全恢复,不,看他今日情况似乎进了一层,不过未与他真正对战,温客行推测不出他战力具体恢复或精进至何种程度。
温客行手臂微微动了动,手背手腕在密实的皮毛上蹭过,略略有些刺痒。蜀地冬日湿冷入骨,鬼谷中更是如此,锦衾缎被滑凉的很,被窝刚刚进去时冰地人直打哆嗦,常常睡了半宿也聚不了多少热气;这狼皮褥子倒真是暖和,即使刚进去时也不会很凉,很快就能捂了热气在被中。温客行看着张成岭,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说来也奇怪,张成岭虽然令温客行起疑,却也能让温客行心安,无论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倒是让温客行总要想着他猜着他琢磨着他,里里外外占了温客行好大的心思。少年手臂滑动,腰背挺起,瞧着是要行完周天,温客行轻轻翻转身,面里背外的合眼侧卧,敛了气息。
张成岭敛气收势,脑袋来回晃了晃,站起身抻了抻筋骨,缓缓长呼一口气。功力进境,多少能小松口气,接下来应该不用夜夜打坐练功了。张成岭微微露出笑容,转头看看温客行,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温客行面朝里侧躺着,一头乌发铺了满枕,张成岭伸手勾了一缕缠在指间把玩,偏着脑袋瞧着温客行的背影发呆。
他坚持进入鬼谷,即使明知这会让温客行对他更加起疑,会让他陷入无法回头的困境险境,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他当然知道温客行对他的怀疑,或者说从他开始接近温客行开始,温客行的怀疑就没有停止过;孟婆汤是温客行的试探,温客行不是真地想让他喝不假,但要是对他没有怀疑,也有办法完全不让他喝下孟婆汤,至少也可以提前告知张成岭让他自己想办法应对,但是温客行只字未提,就是要看张成岭的反应。张成岭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消减还是增加了温客行的怀疑——他无奈地轻呼了口气——但若让他故意去装去演他也真做不来。若不是知晓前世这种事儿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又下定决心要保住家人保住温客行性命,他连这个都不会瞒着温客行的。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可疑之处’,就光那个店铺清单,就能让温客行想到很多东西……他当然考虑过这些,但他还是把店铺清单和令牌交给了温客行——从他决定和温客行见面时他就准备下两个密匣,如果他在事成前身死,这两个密匣就会分别送到温客行和他娘手里,所以清单和令牌一定要给温客行……
张成岭眨了眨眼,脸色有些沉。如果说岳阳、湖州他因着备有后招并没有真地被死亡的阴影罩住,那青崖山下这次他是真地感受到身死魂消的恐惧了。他不是上一世那个失去家人、只能守着意中人尸身度日所以可以拿命去赌个机会的张成岭了,现在的张成岭,有家人待他回去团聚,有心爱的人可期可待,所以那一瞬他是真的怕了。怕这一世还是不能守护家人,怕这一世与温客行还是缘浅情短时日无多,所以他从鬼门关爬回来之后无论如何也要留在温客行身边,哪怕是让温客行起疑也坚持进了鬼谷。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是让张成岭决定进鬼谷的重要原因——他绝不能再让‘灭门血仇’横亘在他和温客行之间了!上一世温客行向张成岭坦白鬼主身份时,他十分震惊和愤怒,忽略了温客行眼底的歉疚和自责,虽然他最终还是放下了仇恨选择了原谅,但与温客行之间还是有了一层隔阂。他当时以为温客行并未察觉,但待他年岁渐长、待他终于明白为何温客行的死让他如此意难平、而这意难平又真正源于什么感情时,再去回想以往种种,他才后知后觉地感悟到,这‘灭门血仇’对温客行的伤害和负担也很巨大;温客行自己的父母之仇、张成岭、镜湖剑派、五湖盟、鬼谷、甚至四季山庄,甚至整个江湖,都是一根根压在温客行肩上的‘稻草’,压地温客行透不过气,及至‘顾湘’这最后一根稻草落下,终于压断了温客行对‘生’本就不太强烈的念想,用自己的命换了周子舒的命。张成岭永远也忘不了,温客行要去雪山与他告别时的表情,他看了张成岭良久,最后只是温柔地笑了笑,说“成岭,你要好好的”。
张成岭垂下头好一会,再抬起头时眼里已经布满血丝,他又出神地看着温客行良久,伸手轻轻握住了温客行的肩膀。虽隔着里衣中衣,依然能感觉到掌中纤骨突出皮肉细薄,透着股伶仃楚然之感,因为一直露在锦被外,触之冰凉。张成岭轻轻叹了口气,侧身在温客行身后躺下,手上运了内力缓缓摩挲温客行的肩膀和上臂。温客行一动未动,好像睡地极沉并未察觉张成岭的动作。张成岭瞧着他的背影,伸手轻轻掀起锦被往前挪了挪,看温客行依然没有动静便整个人靠了过去。他额头轻轻抵在温客行后颈上,胸口挨着温客行的后背,握着肩膀的手顺着温客行的手臂滑了下去,握住温客行的手,往锦被里缩了缩,紧紧搂在温客行胸前,把人环住。
他额头轻轻蹭了蹭,谓叹般地低声轻道。“阿行,你要好好的。”
温客行纤长细密的眼睫不停地轻颤,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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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现生有些事情,而且健康状况有些问题,所以暂停了一段时日,好好调整休息了一下。让大家担心了,实在不好意思。
谢谢每一位等待的朋友,你们是我能调整回来的动力,真心感谢大家~~~
【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二十六回 赤面鬼)
第二十六回 赤面鬼
红烛对燃,把石室照地十分亮堂。
张成岭两手各执一瓢,瓢中盛着酒水,柄上用红线系在一起,红线坠在他身前,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悠。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略略偏头瞧着床上红衣霜发的人良久,轻轻笑了笑,抬手喝掉一瓢酒水,另一瓢洒在了床前,喃喃低语道。“共饮合卺,两体一心。”他把两瓢合在一起用柄上的红线缠好捏在手中,转头一动不动地呆望着床上的人良久,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用缠在一起的瓢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站起身来走到桌旁,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和一把剪刀走了回来重新坐到床上。“差点忘了。”他嘀咕着把木匣放下,顺了一绺霜发仔细剪下来,又拆了......
第二十六回 赤面鬼
红烛对燃,把石室照地十分亮堂。
张成岭两手各执一瓢,瓢中盛着酒水,柄上用红线系在一起,红线坠在他身前,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悠。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略略偏头瞧着床上红衣霜发的人良久,轻轻笑了笑,抬手喝掉一瓢酒水,另一瓢洒在了床前,喃喃低语道。“共饮合卺,两体一心。”他把两瓢合在一起用柄上的红线缠好捏在手中,转头一动不动地呆望着床上的人良久,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用缠在一起的瓢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站起身来走到桌旁,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和一把剪刀走了回来重新坐到床上。“差点忘了。”他嘀咕着把木匣放下,顺了一绺霜发仔细剪下来,又拆了自己发髻剪了一绺,用红线缠好系紧放在木匣里,低头又瞧了瞧,笑着道。“结发同枕席,恩爱两不疑。”说着又转过头冲着床上那人说道。“这不就成了嘛。”
没人应他。
张成岭眨了眨眼,伸手慢慢掀起盖在那人面上的大红喜帕,笑嘻嘻地说道。“你不出声我就当你应了啊。不能反悔啦。”他抱着匣子侧卧在那人身侧,手掌搭在那人毫无起伏的胸口,瞧着那人精致的侧脸出神。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往前挪了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肩宽背展手脚修长,早比那红衣霜发的人高大结实,却仍像十几年前那个少年一般,蜷缩在那人身边,把头枕在那人肩窝,执拗地把那人抱紧,缓缓闭上眼睛。
“礼成。”他说。低沉的声音微微哽咽。
……
温客行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良久,缓缓偏头垂下眼眸。虽说自己几次三番隐晦暗示,但真到直面这一刻时心里竟然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慌。温客行抬起眼眸看了看一直未苏醒的张成岭,眉头微蹙;他站起身又去查探了一下张成岭的脉搏,确认平稳才又坐回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出神。
昨夜张成岭身受重伤、内力枯竭,整个人昏迷不醒,温客行必须尽快用内力助他疗伤;那宅子自然不安全了,蝎王不知缘何不在此处还要提防,且此战必要在江湖引起不小风波,温客行略略想想就带着张成岭潜回鬼谷。他带着昏迷的张成岭悄无声息地潜回休憩之处,合门上栓,再度小心确认无人察觉后,立即运功为张成岭疗伤。他为求速至,直接从这峭壁跃下至那密道,从密道出来后运尽全力狂奔;赶到时张成岭已被重伤,他一边要顾及张成岭一边要快速解决毒蝎和巨鲸帮众,功力已提至极顶,此刻又毫不吝惜地源源注入张成岭体内为他疗伤,待得将近两个时辰过去,张成岭气海回填、伤情稳定下来时,他已是冷汗淋漓、手脚微抖,连丹田都隐隐作痛。他再次仔细地查探了张成岭脉象,确认张成岭已没有性命之忧,这才颤抖着呼了口气,从听到喜丧鬼的报信起就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但他此刻又有些后悔了,还是觉得不该把张成岭带到鬼谷来,把他从人间拉入鬼蜮……温客行又皱起了眉头。
突然传来一声哽咽,渐渐声响,竟是张成岭呜呜哭了起来。温客行惊诧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床边,仔细查看张成岭。少年满脸泪水,如一个孩童般呜咽啼哭,身体抽搐着乱动。他左肩受了熊经世一拳伤地很重,筋骨错位撕裂,高高肿起;要不是张成岭用尽最后一点内力抵挡,他现在左肩必然已经废掉。他这般抽搐乱动,动了伤处,疼地冷汗直冒,却还是哭着胡乱挣扎。温客行怕他乱动再自己弄废了左肩,连忙坐在他身边,一手压住他右肩,一手摁住他腰腹,连声唤他。“成岭!成岭!你别乱动!成岭!”
张成岭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身体停止了挣动,闭合的双眼微微睁开,不甚清明地看着温客行。
“你醒了?”温客行看他停止了挣动,便松了手。哪知他刚一松手这人又挣动起来,手也往他这边抓,右手一下扯住他的袖子攥地死紧,左手却是抬不起来,不停地在床上磕动,整个人像是想要起来。“张成岭!别动!”奈何这人还是不停挣动。温客行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想着这人是不是还是魇着呢,无奈之下一手从他腋下穿过搂着他的背,一手压在他胸前稳着他,把他扶着坐了起来。
张成岭坐起身,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温客行,看着看着泪水又无声地流了出来,嘴唇动了动,有些迟疑的开口。“温客行?”声音沙哑又颤抖。
温客行双眉蹙起,又仔细瞧了瞧他眼睛,这人到底是醒了还是魇着?“你到底醒没醒?”
张成岭呆愣愣地眨了眨眼,身子突然一松往前瘫在温客行怀里。他大约是想抱住温客行,但是浑身没有力气,手也抬不起来,挣扎着动了动最后只是把脑袋拱在温客行颈窝,额头贴着温客行的脖颈,是远比他平日里暖烫体温更高的温度。温客行抬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额头,眉头蹙地更紧。“你发烧了。”
“温客行。”张成岭又叫了一声。
“……张成岭你到底要干嘛?”
有滚烫的泪水顺着温客行的颈侧流进他的衣领,温客行眨了眨眼。
“温客行。”
“……嗯。”
“……温客行……”
“嗯。”
“……温……客行……”
“嗯。”
“……温……”
“嗯。”
温客行一手搂紧张成岭,一手摁在张成岭心口缓缓地注入内力,直到张成岭又昏睡过去才轻轻放下。他抬手用袖子轻轻擦干少年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低头看着再次安静下来的少年许久,叹了口气。
温客行没让顾湘进来,只悄声叮嘱了她几句就让她走了,自己端了饭食回来。放在桌上又亲自用银针验看了一遍,才回过身搀扶着早就望眼欲穿的张成岭从床上下来坐到桌旁。张成岭重伤刚醒,又两天没吃东西,温客行便先只给他备了些清淡的米粥和青菜。温客行先递给张成岭一碗汤,鸡肉的香气还混着一些清苦的味道,想是加了什么药材。张成岭左肩完全动不了,只抬了右手来接,但是手抖地厉害,要让他自己拿着这汤怕是要洒出去一半。温客行叹了口气,把汤碗直接递到张成岭嘴边,张成岭就着温客行的手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鸡汤,长长呼了一口气。这汤里不知放了些什么,肚子里很快就暖热起来,张成岭总算是有了点力气,瞧着温客行没有再给他喂粥的意思,便自己拿了勺子喝粥。他就右手能用,懒得筷子勺子的换,就只用勺子吃,喝粥当然方便,吃菜就费劲了,那勺子舀不起来细长的菜叶,只能舀些菜汤,张成岭干脆不吃菜了只喝粥,有没有味道的先填饱了肚子再说。温客行看着他只喝粥,垂眸几瞬,伸手拿起筷子夹了青菜放到他碗里。张成岭看着菜叶咧嘴笑,也没吱声低头一门心思猛吃,直接吃了两大碗才缓了口气,第三碗总算是放慢速度慢慢吃了。
“我昏睡了几天?”
“两天两夜。”
张成岭点点头,把勺子放到其中一盘菜上晃了晃,示意温客行给他夹这个。“这个这个,我喜欢吃这个。”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把菜盘子拿起来一股脑都倒张成岭碗里,筷子一放,哼道。“吃。”
张成岭哼哼笑,拿勺子和了和,混了一碗白白绿绿的一样吃。“你啥时候有空带我出去一趟呗,我确认一下龙吻他们情况,不方便的话你去也行,我告诉你地方和方法?”
“……”温客行暼了张成岭一眼,张成岭低头吃着菜粥很是轻松随意。温客行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当这鬼谷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张成岭“嗯”了一声,边吃边道。“你来去自如啊,我这家属还不跟着沾点光啊。”说着冲温客行眨了眨眼,嬉皮笑脸地又道。“我这女婿这回可正儿八经上了门呢。”
温客行瞪圆了眼睛斥骂道。“小王八蛋!浑说什么呢!”
张成岭嘻嘻笑着改口。“我这夫人、我这夫人上了门了。”
温客行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微微眯了眯眼睛,冷着脸道。“这谷里大小鬼众三千,别以为只有那十大恶鬼是出挑的,那小鬼面具下面会是什么人、什么心思都不好说,那服服帖帖匍匐在你脚下的下一瞬可能就会要了你的命,你帮了、救了的下一瞬就在你背上插刀子,这和你以前生活的地方不同,没有道理、规矩可言,什么阴招毒计都使得,唯一一条法则——强者生存。”
张成岭点点头,口里应道“记住了”,拽过那粥钵又给自己添了一碗。“我后来意识有些模糊,那蝎揭留波追来了么?”
温客行摇摇头。“他们六个去拦他?”
张成岭点点头,脸上浮现担忧之色,手上也停了下来。“我跟他们说最多只拦一个时辰,保命重要,看来是没听我的;不过也亏得他们拦地足够久,不然我恐怕就见不到你啦。”
熊经世他们进入成都府打探他二人行踪的时候,张成岭早两三年布置的铺子晚了两日也发现了他们。张成岭最开始没打算理会,他尚不打算和岳阳派撕破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天天就猫在那宅子里跟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一般,温客行也总是夜至早走少见踪影,只要张成岭想,熊经世没个一年半载根本发觉不了他的踪迹。但是后来收到沐柒的讯息,张成岭把湖州之后蝎揭留波的所有行踪从头到尾的捋了一遍,心里还是警觉起来,派了龙吻和凤二人出去打探消息,发现毒蝎与熊经世有所勾连,零零散散地隐在成都府附近城县,张成岭才变了想法。张成岭不想打草惊蛇让这毒虫臭鳖又钻回草丛泥潭,这帮东西隐在暗处始终是个不小的麻烦,既然他们抱了要弄死他的心思,那就干脆一网打尽以绝祸患。等到其余四名暗卫分别从扬州和越州赶来,他派人暗中给五湖盟送了毒蝎的行踪消息,算了算日子才露了面,让熊经世的手下查到了踪迹。如果温客行在,两人对敌自然无虞;但熊经世既然和毒蝎联合想来也能知道温客行功力不弱,必是会找他落单的时候动手,所以便和温客行约定了求救的方法,小六一直在那处等候讯号。唯一的一处疏漏就是没想到熊经世的帮手中竟然有不少是好手,且这帮人是最后两三日突然出现,也是措手不及,这才让张成岭陷入险境,差一点丢了性命。要不是龙吻他们没听张成岭嘱咐,一直拼命拦着蝎揭留波,哪怕蝎揭留波比温客行早到一瞬一息,张成岭必死无疑;即便蝎揭留波在温客行赶到之后再赶来,温客行要顾及张成岭必然要分心,张成岭的下场也变数很大,如果蝎揭留波来得足够早和其他人联手攻击,连温客行都有可能受伤,虽然肯定能够逃脱,但后面亦是危险重重、祸患无穷。可以说龙吻他们这一次算是救了张成岭一命。
温客行差点眼看着张成岭死在他面前,这两日想起那一幕都会胸中窒痛不已,他面上不显,其实心里是后怕的。张成岭没醒过来时他一直寸步不离时刻查探张成岭情形,不过张成岭醒了以后倒是又冷面利口了起来。他看了看张成岭神色,哼了一声。“哪个想见到你这烦人精,整日里不是惹祸上身就是招惹是非,没个消停。”
张成岭瞅着温客行哼哼笑了几声,才又开口道。“最好还是带我去一趟,我亲眼瞧瞧才安心。”
“再说吧。”温客行随口应道。
温客行也没让张成岭等多久,过了两日便带着他在夜里从密道出了谷去。到得张成岭说的一处地方,见到了龙吻他们。原本应该分三处躲避的六人,因为狻猊和獬豸实在伤重有性命之忧,只能会在一处,由小五照顾。他二人在湖州时就受了伤在镜湖剑派修养,得了消息奔来成都府再度受伤,要不是张成岭提前就把自己保命的药全部给了他们六人,怕是这次要交待在这。其他四人也都伤势严重,蝎揭留波本就武功不错,又起了杀心自己吞了秘药强提功力,也就是这六人配合默契互为攻守,又存了死志搏命相斗,否则是拦不住蝎揭留波那么久的。要不是后来沐柒找了小五过去,龙吻他们四人还要拖着满身伤去追蝎揭留波打算拿命去换时间。张成岭瞧见他六人情形,心中很是难过,红了眼睛哑着嗓子说我连累你们了。龙吻淡然道,你说我们不是主仆是兄弟,难不成是骗我们的啊,再说了,我们哪个的命不是你捡回来的。张成岭叹了口气,说好、以后我不再提了。
小五与他讲了目前的状况——那一战尸横遍野,确实在江湖上引起了很大震动,好多江湖帮派包括来‘除虫’的五湖盟近些时日都在成都府盘桓。小五接着道,第二日就让各处散了消息,说五湖盟率江湖众义士为江湖道义,不惜损伤、倾力围剿毒蝎,只除了蝎王受伤逃逸,其余蝎众均已伏诛。就是不知岳阳派揽不揽这个功了。沐柒当日暴露了身份,又为了救龙吻他们,目前已完全失去蝎揭留波的踪迹,她还在努力寻找但不知还要多久能寻到蝎揭留波。张成岭道不用管岳阳派揽不揽功,就接着这么说,当日没留活口,反正死无对证。又让小五务必谨慎小心,待众人伤势允许,即刻都回越州去,不要再待在成都府。
“告诉沐柒不必再寻蝎揭留波,好好修养一段时间也回越州去。她这段时间一直跟踪蝎揭留波,所耗费精力远超过我们想象,再这般熬下去什么人也要废了。”
小五应了一声,有些迟疑地开口。“老爷夫人那边……”
“不说。”
“知道了。”
张成岭又细细查看了一遍龙吻他们的伤势,与小五交待清楚后,天已蒙亮,便与温客行离开回去鬼谷。不过这一次回去温客行没有带他走密道,而是递给他一个小鬼面具让他带上,走了那鬼谷石门。
张成岭系好腰带,又低头看了看左右两肩,确认看不出什么差别才满意地点点头。伤筋动骨必百日,他这一个来月除了吃饭日夜都在练功,如今将将恢复了七八成,便卸了那左肩的夹板,让温客行给他垫了棉花用布带勒紧固定,又在右肩同样做了相同处置,套上秋日那厚实的衣袍倒也完全瞧不出什么。
“若再伤到七八成就会废掉。你也用不着这般着急。”温客行一边用布带缠紧张成岭肩膀一边低声说道。
张成岭嘻嘻笑着道。“没事,我心里有数。”
张成岭从进入鬼谷石门那日起,就成了这谷中大小鬼众的唇舌焦点。他一直留在温客行休憩之处,温客行这月余时日闭门不出,只有无心紫煞和喜丧鬼能进去,其他鬼众连靠近都不能,自然流言四起。说鬼主被个小兔爷迷了心智,强掳了来‘金屋藏娇’,整日里春宵帐暖的,什么也不顾了;渐渐又变成鬼主癖好异于常人,不好驭女调童,只喜委身于人,由着个面首绳捆竹笞才能兴起,不然就不行。温客行手段狠辣,这满谷大小鬼众惧他又恨他,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怎么猥琐不堪怎么说,原话可比这难听多了。温客行根本不在意这些,他刚得老鬼主提拔赏识的时候,流言远比这恶心的多;倒是张成岭不满意,一脸严肃说“我明明是正儿八经有名分的怎么能说我是面首”,差点没被温客行拧掉一双耳朵。张成岭自然不是因为这个,他有别的打算。
张成岭打理好衣袍,转头跑到梳妆台前,靠坐在梳妆台上歪着脑袋看温客行。温客行一身朱红衣袍,金绣繁复华美,乌发高束,金冠闪灼,两侧留了厚重的鬓发垂下遮住他脸侧,桃花眼角洇了抹丹朱红彩,看张成岭过来抬眸瞧了他一眼,水目流转间妖娆瑰丽,直要活活勾了张成岭的魂去。张成岭直勾勾地瞧着他,低声叹道。“你穿红衣可真好看。”
温客行没理他,手中细笔又沾了些红彩。
“这就是胭脂啊?”张成岭倒真不认得这些东西,好奇地看着那大小木盒玉罐。
“……那是油彩。”伸手点了点另一个。“这是胭脂。”这鬼谷中,小鬼俱是带着面具,大鬼也是形容怪奇各异,除了恐吓他人,其实也是伪装的一种,说到底没几个人真地敢无所畏惧地暴露自己。“……你也在脸上涂些油彩,或者带着面具。”
张成岭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拿起那胭脂,伸手戳了戳,沾了一指朱红艳色,瞧着瞧着嘿嘿笑了起来,转过脸往温客行面前凑,笑嘻嘻地小声说。“我听人说胭脂吃起来是甜的,是不是真的呀。”
温客行抬眸瞧他一脸坏笑,还能不知道他想啥,哼了一声。“那你吃啊。整盒都给你,随便吃。”
张成岭皱了皱鼻子,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换了左手又戳了戳,抬手往温客行脸上凑,嘴上说道。“我帮你涂。”他左肩有伤,温客行嘴上不说,其实很注意他的伤处,他故意换了左手来,可不就仗着这个。
温客行其实不涂胭脂,不过他看着张成岭那一脸坏笑,桃花眼眯了眯,哼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握住张成岭伸过来的左手。他一双水目直直望着张成岭的眼睛,另一手也抬了起来,细白指尖抵在张成岭指尖上轻轻缓缓地捻了捻,将那朱红艳色沾染在自己指尖,悠悠曼曼地抹在自己下唇上。水润腴软的唇肉被指尖捻过,染上一抹艳丽瑰色,看地张成岭一连咽了好几口口水,人都呆了,只觉得有股热气往脑门上窜,整个脸都发起热来。
却见温客行皱眉“啧”了一声,抬手一巴掌拍他脑门上,拍地张成岭向后仰头。张成岭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这才发觉有什么东西顺着腮边流下来,抬手一抹定睛一瞧,喃喃道。“流鼻血了啊……”
温客行起身拿了条棉巾丢在他脸上,半嫌半嗔道。“你个小泼皮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成岭拿棉巾堵着鼻子含含糊糊地小声嘀咕。“除了想你还能想啥。”看温客行眯起了眼睛,连忙跑开几步,嘴里连连说道。“秋日气燥,上火了上火了。”
老鬼主在的时候定了鬼谷逢初一、十五集会,温客行夺了鬼主宝座后除了杀鬼鲜少召集,这日里竟然召了大小鬼众集会,倒是稀奇。一众大小鬼怪陆续来到议事窟,十大恶鬼自分两列站在台下稍近处,其余鬼众围在外侧,静等鬼主驾临。
三通鼓响,众鬼转身抬首向那高台瞧去,却见那向来只有鬼主可立之处竟是来了两个身影,俱都睁大了眼睛朝那后面的人影看去。只见那人一身乌袍暗如子夜沉如深潭,虽不十分魁梧却也精壮结实,好似玄铁重剑一般沉稳有锋,脸上胡乱涂了厚厚的红色油彩,额角鬓发有些散乱,虽然瞧不确切精细模样,但从轮廓上看年纪应该不大。众鬼面上不大显,心里倒大多很是鄙夷不屑,心说这鬼主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把个面首小倌带到这大小鬼众面前,当真是一点脸面也不要;不过也有些眼尖心沉的,心中暗暗嘀咕,这人瞧着并不像是普通人,真是鬼主的‘金屋藏娇’?
这鬼谷里虽说没什么规矩,但也有那上下之分,要不然怎么会有十大恶鬼和三千小鬼之分呢。大小鬼众与鬼主更是天差地别,这议事窟的高台上从来只站过鬼主,没站过别个;如今这么个‘面首’都能站在那,别说十大恶鬼,就是那无名无姓的小鬼大多也很是不满。
无常鬼眼珠转了转,走出两步,恭敬地朝温客行行了个礼,开口却有些阴阳怪气。“鬼主大人,这高台之上向来唯您独尊,怎么今日……?”
温客行看都没看他一眼。
无常鬼腮肉极轻微地抖了抖,又转头冲着张成岭开口笑道。“这位……小兄弟,照规矩应是与我等一般,站在这台下——”
张成岭歪了歪脑袋。“这鬼谷里不是没有规矩吗?我想站哪儿就站哪儿呗,鬼主都没发话。”他一开口众人听他声音很是年轻,且话里话外一股子洋洋得意的劲儿,心中更是鄙夷。
突然不知哪个嚷了一句“个卖pigu的兔崽面首,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狗东西,也有脸往这儿现”;这话明里是骂张成岭这‘面首’,实则是往温客行脸上抹屎——在这鬼谷里待地久的都知道这话当初是骂谁的。当初温客行刚刚起势的时候,别说被大鬼当着面污言秽语,他被老鬼主鞭笞地满身血污衣不蔽体的时候,这谷里有多少鬼众都亲眼瞧过的。
众鬼面面相觑,不敢抬眼往上看。
温客行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张成岭哼了一声,慢慢上前几步,从那高台上跳了下来。他在那十大恶鬼前缓缓走了一圈,口中缓缓说道。“狗东西?这谷中十大恶鬼、三千鬼众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鬼主的狗?!怎么,主人不拽,就以为自己脖子上没链子了?”他低声慢语,一句话把整个鬼谷都骂了进去,当真狂妄。
无常鬼哼笑了一声,声音尖利道。“当真是条好巴狗。”他既把整个鬼谷骂进去,自然要包括他自己了。
张成岭转头瞧他,咧嘴笑了笑。“是,不但是条好巴狗,还是条恶犬,最擅长狗咬狗了。”他说着人已窜至无常鬼眼前,身形迅捷轻灵,倒是惊了无常鬼一跳,刚要运力抵挡,却见他足尖一拧,瞬间转了身形,一晃间已闪至长舌鬼身前,抬手一掌正正拍在长舌鬼胸前,长舌鬼跟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飞了出去,砸在石柱上一下就没了声息。站在长舌鬼身旁的黑白无常见状,同时向张成岭攻了过来,张成岭左手背后,身形闪动,右手“啪”“啪”两掌在极瞬的时间内分别拍上黑白无常,武功低微些的甚至没听出来是两掌,只听一声巨响,黑白无常竟双双被掌风逼了出去,双双口吐鲜血滑跌在地无法起身。
这长舌鬼、黑白无常都位列十大恶鬼,功夫不可谓不强,竟被这小子两招弄地一死两伤!众鬼震惊地看向张成岭,这哪里是金屋藏娇,这他娘的是藏了个蛟啊!
“你!!!”无常鬼目眦欲裂,心头火起。无常鬼位列十大恶鬼之首,这黑白无常、长舌鬼俱是他属下,这鬼众都心里有数;张成岭出手如此明确,明摆着冲着十大恶鬼之首去的。众鬼中竟是隐隐目露精光,都想要看一出两恶相争的好戏。
“你什么你,十大恶鬼向来能者居之,我不过是给自己腾个位置,有什么好惊讶的。要是他们俩的位置也腾出来……”他说着,慢慢向黑白无常的方向走过去。
众鬼之中亦有人蠢蠢欲动。
无常鬼眼睛眯了眯,这黑白无常算是他的左膀右臂了,不能就这么被这小子斩了去,他缓缓挡在黑白无常的前面。
他二人面向而立,内力翻涌外露,罡气四散让大小鬼众都暗暗后退。
一触即发之时,却听台上一声清曼之声传来。“行了,别闹了。”
那满面赤红重彩的少年突然敛了一身真气,转身两个起落跳回高台上,嘻嘻笑着跑到温客行身边去了。
温客行也没瞧他,只淡淡说了声“散了吧”就走了。那少年也笑呵呵地跟着他离开。余下这目瞪口呆的大小鬼众,在这议事窟中议论纷纷。
这次集会之后,大小鬼众倒是鲜少还有继续说张成岭是个‘面首’、‘兔爷’的了,取而代之的是‘巴狗’、‘恶犬’的称呼;不过不管这大小鬼众私下里叫他什么,但在谷中,但凡见到张成岭,要么面带谄色、要么脸现惧色,都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赤面鬼大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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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恶鬼夫夫’正式成团!👏(bushi~别信~)
有些地方又改了改,晚了不少时候,不好意思。
谢谢大家的喜欢、支持和评论,爱你们~~~♥♥♥
【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二十五回 鬼主现世 血海浮尸)
还是两回并一回
文前预警:有一点血xing暴li描写~做了一些私设~
第二十五回 鬼主现世 血海浮尸
顾湘一边为温客行梳头,一边悄悄打量温客行脸色。温客行眼眸半垂,正在用一小方鹿皮细细擦拭手中玉扇。以往擦拭玉扇这种小事向来都是顾湘打理的,如今倒是温客行自己动手了。顾湘眼睛转了转,覷着温客行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小声说道。“主人,你过两日是不是要去宅子那儿啊?”
温客行细长手指极短地顿了一顿,他脸色未变,眼也未抬,不置可否地反问道。“怎么?”
顾湘一脸讨好地往他跟前凑了凑,期期艾艾地说道。“主人,能不能……能不能也带我去啊?”......
还是两回并一回
文前预警:有一点血xing暴li描写~做了一些私设~
第二十五回 鬼主现世 血海浮尸
顾湘一边为温客行梳头,一边悄悄打量温客行脸色。温客行眼眸半垂,正在用一小方鹿皮细细擦拭手中玉扇。以往擦拭玉扇这种小事向来都是顾湘打理的,如今倒是温客行自己动手了。顾湘眼睛转了转,覷着温客行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小声说道。“主人,你过两日是不是要去宅子那儿啊?”
温客行细长手指极短地顿了一顿,他脸色未变,眼也未抬,不置可否地反问道。“怎么?”
顾湘一脸讨好地往他跟前凑了凑,期期艾艾地说道。“主人,能不能……能不能也带我去啊?”自从回到鬼谷后,温客行虽然会时不时地‘出门’,却并不会带上顾湘。顾湘也明白,虽然温客行是鬼主,但这谷中大小鬼怪一直都隐在黑暗之中暗自觊觎这鬼主之位,万事小心自是必须。只她自在谷外待了这些时日后,回到谷中总是时不时就要想起外面的人事物来,动不动就看着她那小莲花灯出神,今日瞧着温客行似乎心情不错,才大着胆子乞求。
温客行略略偏转头,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湘。
顾湘虽然和温客行亲近,但心底里着实怕他,看他这似笑非笑地样子心底就突突,一双小手紧紧捏着手中的梳篦,小脸上的笑容都散没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就是听说八月十五中秋节……就、就挺热闹的……”
温客行眨了眨眼,突然轻轻笑了出来,声音柔和地说道。“怎么,想凑热闹?”
顾湘看他露了笑容这心里总算没那么七上八下了,半低着头摆弄手里的梳篦咕哝着说道。“也不是非要热闹,就是挺喜欢待在那儿的,哪怕就只坐着发呆也挺好的……”说着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温客行。
温客行略略想了想,轻轻点点头。“带你也行,但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说。”眼看着顾湘脸上一下露出高兴的笑容,伸手点了点顾湘,语气略带警告又道。“一丝笑容也不能有。”
顾湘连忙收了笑容频频点头,嘴上一叠声地应道。“不说不说,不笑不笑。”待为温客行梳好一头细密长发,又伺候着温客行更衣洗漱才告退了离去。
温客行看着她虽然一张小脸绷地严紧,却是连走路脚步都要颠起来,哼笑了一声。他坐在梳妆台前,单手支颌,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听说……顾湘是个没城府的,虽然知道在鬼谷事事小心,但这种不着边际地隐晦影响大约是觉察不出来的,想让顾湘跟着自己是要从她身上下手么?要做什么呢?……眼光落在放置在铜镜旁的玉扇,一两息又转开了目光。会是发现了吗?自己‘出门’相隔时日不定,三天五日、一旬半月,从未有一次相同;且入夜出行,翌日即归,并不在宅子久留。这谷中也没有能跟住他的,顶多那好色鬼轻功算是出挑能远远坠住,却也不能近身,更何况他去见张成岭都是走地密道……
谷中众人只知道那鬼谷石门是进出鬼谷的唯一通道,却不知这鬼谷中其实还有一条密道。这密道是前任鬼主偷偷修建的后路,温客行虽有听说却并不知道具体在何处,直到他杀了前任鬼主那日才知晓这密道的所在。看着前任鬼主看见从密道中尾随而来的温客行时脸上的表情,温客行觉得为了让其逃窜多挨的这两掌也算值得。
当年他能知晓有这么个密道,难保也会有其他人知晓,但应该是除了他没人知道这条密道的具体位置。他当初是想填了这密道的,但彼时他刚坐上鬼主之位,众鬼中不服者大有人在,腥风血雨未有一刻停歇,他大仇未报且也顾及顾湘,最终还是保留了这个密道。一直一来并无人发觉,但现在却也不好说了,毕竟他之前离开了不短的时间……
温客行在岳阳改变了原本的计划,见过喜丧鬼之后就让她与假扮成自己模样的艳鬼先行回到鬼谷。当然,艳鬼的易容再惟妙惟肖,也不可能假扮温客行多久;是以刚回到谷中喜丧鬼就声称温客行要闭关精进、宣布谷中事物暂时由十大恶鬼代为处理,同时又暗地里放出流言说温客行在谷外受伤而归,说是闭关精进其实是躲在谷中某处养伤。谷中一众大小鬼怪自然觉得蹊跷,表面上不动声色都称敬待鬼主出关,实则百般探听并在谷中悄悄潜行暗游,打着自己的鬼主意。不过这种状态也不能维持很久,这大小鬼众明里暗里瞧不见温客行踪迹,连无心紫煞都不见踪影,自然躁动起疑、腹中鬼胎俱都活络起来,渐渐又有流言传出:一说温客行伤重不治已然死了;一说温客行根本就没回来过、喜丧鬼假传鬼主之意其实想窃取鬼主权位,毕竟那极擅易容的艳鬼可是喜丧鬼的手下;还有一说温客行假称闭关实则藏匿在谷中是为了除掉某些鬼众。温客行鬼谷称主这六七年间手段狠辣积威甚深,又是个喜怒无常难以捉摸揣测的性情,所以这大小鬼众还真不敢轻易就认了温客行已死的说法,便纷纷向喜丧鬼发起责难。喜丧鬼淡定自若,言道,薄情司向来唯鬼主之命是从,鬼主的位子就摆在那,谁有本事谁就去坐,只要有人称主薄情司立即俯首从命;鬼主给她的最后指令就是如此,至于鬼主什么心思她并不知晓。说着瞧了瞧一处地方,口中幽幽凉凉地又道,他什么心思我不知道,但他什么手段我倒清楚。一众鬼怪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俱是汗毛倒竖浑身发凉,不过议事窟石柱上晃悠的铁链而已,锈迹斑斑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叮叮作响,竟是镇地一众鬼怪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无他,当初温客行杀夺鬼主之位,不是取了老鬼主性命这么简单,而是活活剥了老鬼主的皮吊在这议事窟上直到那人皮风干碎毁,众鬼从此经过瞧一眼那招魂幡一样在风中飘荡的人皮就不由自主地头皮发麻腿肚转筋隔夜饭都要吐出来,到现在都无人愿意靠近那处。大小鬼众心思各异,吵吵嚷嚷竟没人真敢坐上那个位置。这般暗流涌动又过一段时日,终是有那不知死活的坐上那空置许久的位子,可惜屁股都没坐热,就被某个十大恶鬼在夜里摘了脑袋。大鬼不让小鬼坐,大鬼之间又虎视眈眈互不服气,打杀了几场竟然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直到五月底,温客行仍未露面,那大鬼便也动了心思。明面上这十大恶鬼各自为政,但暗地里也有亲疏远近势力高低,目下依附在无常鬼手下的势力最大,照理说应是他可胜出为主,偏偏却是吊死鬼升了座称了主,倒令谷中大小鬼怪始料不及。吊死鬼虽自立为主,但不服他的鬼众很多,大大小小的又杀了几个回合才算勉强立住脚,算是正式成为新一任鬼主。
直到七月初九。
大清早就有小鬼到处传信鬼主急召。这吊死鬼自从当了鬼主简直不知道怎么好了,成日里那架势和派头拿地,还策划了个什么“鬼门大开”的点子,说是要在七月十五中元节带领鬼众玩个大的。一众大小鬼怪骂骂咧咧地来到议事窟,却被一个娇小玲珑的紫色身影惊住了,那二八年纪的美貌少女可不就是足足四月余未见踪影的无心紫煞!众鬼再往那阶上瞧去,那鬼主宝座上斜斜倚着个绝美的身影,烈烈红衣层层叠叠迤逦在地,素手支娥首,双目轻阖,似在小憩,可不就是那‘前任鬼主’温客行。那好色鬼是个鬼精的,立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叫着“恭迎鬼主出关!”直直拜了下去。众鬼也连忙噗通噗通跪在地上,伏身叩首口中直呼“参见鬼主!”,被无心紫煞娇吒一声“吵什么吵,没见我主人在休息啊!”,又立即噤了声只跪在那等候鬼主发话。这一跪就足足跪了近两个时辰,只跪地众鬼浑身僵直冷汗淋漓却没一个敢动一下。温客行彷佛刚睡醒般谓叹了一声慢慢起身,瞧了瞧底下跪了一地的鬼众哼笑一声,曼声叹道。“怎么跪在我这儿?你们鬼主在那儿呢。”
众鬼一动不敢动。
无心紫煞抽出腰间皮鞭,一下甩在众鬼头顶,“啪啪”声响让众鬼都不由自主地一哆嗦。“让你们拜这个鬼主呢!这边!”
众鬼惊疑交加,哆哆嗦嗦抬头顺着无心紫煞的手瞧了过去,俱是吸了一口凉气。虽然心里大抵都有了数,但是看到地一瞬间还是下意识地头皮一紧。‘新任鬼主’脖子上套着锈迹斑斑的锁链吊在议事窟石柱上,眼球突出,舌头垂在外面,左侧脑袋凹进去一大块,身体以一种诡异的绵软在空中晃荡。正是当初吊着老鬼主人皮的地方。
“吊死鬼就要有吊死鬼的样子啊。”温客行身形如魅,飘忽间闪至众鬼眼前,偏头瞧着在空中晃荡的吊死鬼一脸认真地说道,转头又冲着众鬼哼笑着道。“这才是你们的鬼主啊。”
众鬼连忙伏地叩拜,口中连连表示只对温客行忠心耿耿,只有温客行才是真正的鬼主。
温客行哼笑连连,由上而下地瞧着众鬼,声音轻缓地道。“我听说人身上有两百单六块骨头,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在他身上捏着数了数,可还没数到三十呢,他就断气啦。不过他断气前倒是与我讲了很多有趣的事,你们想知道是什么吗?”
无常鬼心中咯噔一声,冷汗顿时就涌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悄悄抬眼,却正正对上温客行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连忙收回目光把身子伏地更低,几乎匍匐在地上。他心跳如擂鼓,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耳听着缓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心都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就在他咬紧牙关打算暴起拼命的时候,温客行突然转身走到开心鬼面前,半伏下身子,问道。“你想知道吗?”他一双桃花眼睁地滚圆,脸上一派天真纯稚,瞧着就像一个正在恶作剧的顽童一般;但他眼中异常灼亮,和着嘴角上一丝笑容,与他这一脸天真纯稚放在一起说不出地诡异,让人瞧了就汗毛倒竖心生惧怖。
“嘻嘻嘻嘻嘻——鬼、嘻、鬼主——嘻嘻——明鉴——嘻——老开心对鬼主——嘻嘻嘻——忠心耿耿——嘻——绝、绝——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开心鬼满头冷汗,拼命表着忠心,他早年练功岔了气息一开口就笑,越着急说话越控制不住地桀桀嬉笑,鸦雀无声的议事窟只有开心鬼那刺耳的笑声不停回荡。
温客行略略偏头,睁地滚圆的桃花眼眨了眨,一脸惊奇地说。“你见到我这么开心啊?”
“嘻嘻嘻嘻嘻——鬼、主——嘻——”
温客行突然冷了脸,低声问道。“那你为何在我闭关的时候日夜在谷中寻我啊?想杀了我啊?”
“嘻——不不不——嘻嘻嘻——饶——嘻嘻——”眼看着温客行细长手掌缓缓伸了过来,开心鬼呼吸都停了,那桀桀嬉笑终于停了下来,就在他以为自己今日就要死在这议事窟时,温客行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脸,冷脸上竟又浮出一丝甚至称得上安慰温暖的笑容,开心鬼都愣住了。下一瞬开心鬼只觉面上剧痛无比,腮肉被什么大力拉扯,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搅动撕扯的声音,他痛地尖笑出声。“嘻——啊——嘻嘻——”歇斯底里的嘶叫尖笑刺入众鬼耳膜,激地众鬼瑟瑟发抖。
温客行站起身,满脸嫌弃地看看自己染满鲜血的手,‘啧’了一声,把手中血淋淋的细小皮绳丢在双手捂着脸腮疼地全身发抖的开心鬼身上。
开心鬼口唇两边腮肉被仇家割成个血盆笑口,如果不是用四节细小皮绳系着,整个下巴都要啷当着悬在胸口上;此刻被温客行硬生生扯下了其中一条,血肉外翻,露出上下两截森白牙齿,瞧着就让人胆战心惊再不敢瞧上第二眼。
温客行一双桃花目扫了这匍匐满地的鬼众一圈,哼笑了一声,又曼曼开了口。声音清亮柔和但听在众鬼耳中却如阎罗的催命咒一般刺耳刺心。“不用怕,想杀我很好,杀了我,这鬼主之位自然就是你们的。要是你们哪个能把我也吊在这儿,我还要谢谢你们呢,我做鬼都要谢谢你们~~~”他说着哼笑起来,继而又大笑起来,似乎说了件什么让人十分开怀的高兴事儿。
众鬼只觉他状若疯癫喜怒难辨,也不知此刻该怎么回话,只能面面相觑地默不作声,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
温客行一下偏开头,原本支着下颌的手指像是突然痉挛一般颤动两下,他看着自己的手眨了眨眼睛,站起身走到水盆边一遍一遍洗着细白干净的手指,直把一双素手搓揉地通红才慢慢停下来;拿起旁边的棉巾擦干净,像是眼不见为净一般把双手缩进广袖,缓步至洞室后侧一处石壁前。
石壁上有一处足有两人高,一人展臂宽的天然豁口,没遮没拦地迎了一隅月光进来。再有两日便是中秋,一轮明月虽还有些缺口但已近乎圆满,清辉遍洒却也凉意肆漫。温客行站在这一隅月光中,大红色的中衣下摆和广袖被夜风吹地向后展起,好似竖起的蝶翼,细密乌发也飘飘摇荡,说不出的缱绻缠绵。
这鬼主休憩之处是处孤立峭壁,仅有一处与谷中其他地方相连可通行,所以那尺厚的石门一旦闭合上栓,除非轰塌这石门,否则再没有其他方法能进入。温客行向前走了几步,人已立在那豁口边,脚下是孤绝峭壁,于这夜色中瞧不见底;温客行面上没有一丝情绪,水眸半阖,静静地立在这峭壁上。
温客行此生已毁,待得父母大仇得报……
——“可我是真地喜欢你。”
温客行纤薄的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
——“心许一人,只有偏爱,没有对错。”
——“温客行,我就是喜欢你。”
半阖的水眸突然快速地眨动了几下,温客行心慌地厉害,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身体晃了晃,抬手撑在豁口边缘的石壁上,转身靠在石壁上慢慢地滑坐了下来。他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脸埋在双臂中,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后才慢慢平复了心中慌乱。他略略抬起头,双眼不由自主地望向梳妆台上,铜镜旁放着檀木置物架,架上置着一管素白六孔白玉箫和一把玉骨镶边洒金扇,干净剔透,在灯火烛光下微微泛着柔润的光。
你这傻子,为何明明知道我在利用你却还是这般一心一意啊……
温客行当然不是只因为张成岭才离谷这么久,他还有别的心思。他之前反复思量过,当初老鬼主和他的手下是怎么找到他们一家的藏身之处的?他问过喜丧鬼,喜丧鬼并不知情,说老鬼主有一天突然说有笔天大的买卖要做就带着他们悄悄出了谷。当初全江湖都在挖地三尺地寻找他们一家,所以秦庄主帮他们找的藏身之处十分隐蔽,且又教他爹娘做了易容,躲过了整个江湖搜捕却被这群整日里躲在鬼谷的鬼怪轻易找到?怎么可能呢?必然是有人给了他们消息。彼时容炫在青崖山被围攻,他爹赶去救人被牵累,成为众矢之的,全江湖都在围攻搜捕他们一家想要夺取他爹手中的武库钥匙,什么人会拱手相让让别人捷足先登呢?而且江湖门派那么多,却偏偏选了鬼谷透露消息?什么人自己不能露面又不想让其他江湖门派知晓他在找钥匙呢?
耳边似乎有瓷器碎裂的清响传来,还有娘亲的尖声斥责隐隐约约传来,温客行只觉眼前一阵发白,脑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烧红的铁棍在搅弄,疼地他浑身颤抖着缩成一团,好一会才缓过劲来。他抬手抹去额上冷汗,向后仰倒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缓舒了几口气。这孟婆汤当真折磨人也当真好用,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娘亲在斥责谁又为何斥责那人;可笑老鬼主他们还一直以为孟婆汤会让他忘记他们杀他爹娘的事情,岂知他不但记得还记得清清楚楚。也是,谁能想到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能在反复的试探中完全不动声色呢,果然是个天生的小鬼是不是?温客行一边嘴角挑起嗤笑一声,眼中满是自嘲。他活剥老鬼主的皮也不全是为了震慑鬼众,也是想逼问出当初老鬼主是怎么知道他们一家所藏之地的。老鬼主说并不知晓对方是何人,是他手下的红毛鬼告诉他的;温客行后来也逼问了红毛鬼,红毛鬼却说是个带面具的小鬼告诉他的,是那小鬼想借机成为十大恶鬼的献礼,那小鬼在他们返回鬼谷路上遭遇的那次伏击中被杀了。温客行对那次伏击有印象,他最初还以为是鬼众被‘武林正道’剿杀,后来再想很有可能是要劫走自己顺便杀人灭口。老鬼主和红毛鬼都是在生死之际被他逼问,应该是实话,那么这个利用鬼谷自己完全不露面的人是谁呢?
温客行慢慢站起身,踱回到梳妆台前。
他夺得鬼主之位时还未及弱冠,众鬼欺他年幼都想趁他还未站稳脚跟再把他掀下去,他每日在这危机四伏的腥风血雨中挣命,必须心狠手辣暴戾异常,否则别说报仇了,这些鬼怪会把他撕扯地肉渣都不剩。不过在他这酷戾的手段下,众鬼是服帖了,但服帖也就意味着很难发现那些蠢蠢欲动和密谋勾连了,所以这次离谷除了打探五湖盟消息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让躲在黑暗中的妖魔鬼怪显显形。
你可真会给自己找借口,在麻城收到喜丧鬼讯息就已经达到了目的,为何又拖延了那些时日?如果不是遇到沈慎,你又要拖延多久?温客行,欺人就算了,欺己又何必呢。
“……”温客行娥首低垂,目光落在玉扇上,粉白指尖轻轻在滑凉的扇骨上摩挲。这是他十九年来第一次,暂时把报仇放到了一边,放任自己沉浸在融融爱意中,梦一场人间春满情浓。即使噩梦变本加厉,即使心中反复撕扯拉锯,却还是想醒地晚些再晚些。“明明是仇人之子……”却给了自己最想要的真心实意……生死相托,不疑不离……
温客行拉开梳妆台的抽屉,细长手指探入屉中上方某处轻轻一推,一个黑色的木牌就掉入他手掌中。那木牌坚沉乌亮,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块玄铁,一面浮雕着春桃满枝,一面是个“岭”字。温客行指尖轻摁那岭字下面的点,木牌底侧弹出一片,中间嵌着一把小巧的钥匙,和张成岭脖子上挂的那把一模一样。
喜丧鬼虽察觉有异,但却无法探听详细也无法确定是何人所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手下的一众女子大多是些寻常的可怜人,会武功的并不多,虽然不显眼不易令人生疑却也不太得力。若是张成岭手中势力……温客行原本是真没打算利用他这个,毕竟这应该算是张成岭的底牌了,还是保命的那种。他那日确实只是单纯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哪里想到张成岭直接把这东西给了他。
“这牌子有两个,娘一个,你一个。哦,不过江湖消息和行商讯息是两条线,娘那个看不到江湖消息的,放心。”他边说边铺了纸提笔开始写东西。“你若有什么事要办,可以直接交待铺子里,就算他们做不了也会把消息转走。”说着又笑嘻嘻地冲温客行眨眼。“不过你可以直接交待我办,保证靠谱。嘿嘿……龙吻他们你也可以支使,不过现在就龙凤俩在附近,那四个估计还有段时间才能过来。”
“我支使他们做什么。”温客行小声咕哝了一句。
张成岭没听见他的咕哝,低头专心默写。“给。”张成岭把写好的纸递给温客行。——店铺名称和地址以及对应的暗语。——“暗语过一段时间就会换,换了我再告诉你。你记完直接烧了就行。”
温客行把钥匙推了回去,看着手中木牌发呆,指尖无意识地顺着笔画描着那个“岭”字,一笔一画一画一笔,也不知描了多少遍。……
忽听门外响动,温客行迅速把手中木牌放回屉中暗格,轻轻推回抽屉,转身掠至另一侧书架上随意抽了本书打开。不多时,虚掩的石门外传来喜丧鬼的声音。“谷主。”
“进来。”
喜丧鬼推门而入,行至温客行跟前,低声说道。“谷主,山下那处亮了。”
“嗯,知道了。”温客行头也不抬地应了声。
“……”喜丧鬼疑惑地看了看温客行。不是特意安排人日夜察看,昼见烟、夜见亮,即刻报知吗?不是急事?
“怎么?还有事?”温客行又翻了一页,淡淡问道。
喜丧鬼摇了摇头。“属下告退。”略低了低头便转身离去了。出了门,回头瞧温客行还是一动未动,疑惑地眨了眨眼,才迟疑着离去了。
温客行一动未动,耳中仔细辨认着,确认人已走远,快步走至石门前将石门缓缓合上,又屏息凝神辨听了几息,确认无人后转身急掠,伸手扯过架上衣袍,拿起玉扇,急急朝石室后侧掠去,从那豁口处一跃而出,如一片霜叶般飘入暗夜中。
“主上,怎么办?”毒菩萨心中有些惊异,转头小声询问蝎揭留波。
蝎揭留波眯眼看着不远处六个黑影,六人手持双刃,前后错落,好似一个弯弓拦住了去路。此处已经离那张成岭所居之处十分近了,提气而行半刻钟即可抵达。刚刚他们已经交手过一次,这六人功力不俗且配合十分默契,十二把雪刃竟似舞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生生阻住了他们的脚步。蝎揭留波此刻脑中也在飞速衡量,到底要怎么办。他和毒菩萨都留在这破敌自然胜数更大,但是要拖多久呢?那面有俏罗汉、金毛蒋怪和那熊经世以及熊经世找来的那些帮手,赢面不算小但还是不能十成十把握,如果让张成岭跑了,别说以后很难再有机会杀他,毒蝎也别想再有一日安宁,单就他知道自己和赵敬的父子关系这一件就让蝎揭留波如坐针毡日夜难安。
……
赵敬得知张成岭知晓他二人关系之后让他暂时离开江南,虽然赵敬信誓旦旦地安慰他说这都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只是暂时的,但蝎揭留波很清楚,只要张成岭不死,他永远不可能回到义父身边——赵敬不要有损他声名的义子,也不要没用的义子。湖州那次交锋,四大刺客一死两重伤,毒菩萨也有伤损,毒蝎精锐更是折损不少。之后又是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对毒蝎的围追堵截,尤其是镜湖剑派,接连清剿了毒蝎不少重要据点,给损兵折将的毒蝎又来了沉重一击,蝎揭留波不得已,只能带着剩余蝎众化整为零,悄悄撤出江南两路本营之地。他原本打算回到南疆重新积蓄力量,途中却听到了张成岭被镜湖剑派销籍除名赶出越州的消息,几番思量之下,还是决定尾随张成岭以便能够伺机杀了他。
湖州之后,蝎揭留波仔细盘算过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有两点令他非常疑惑:一是张成岭怎么会知道他和赵敬的父子关系;一是他既知道这种关系为何不公之于众,湖州之后别说这关系没被公之于众甚至连流言都未曾流出,这就很匪夷所思了。后者他到现如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但前者他大致有了推测——张成岭一定是派人暗中监视了他和赵敬。得出这个推测他付出了三个毒蝎据点的代价,但总归是值得的。他几次想把这隐在暗中的眼睛挖出来,甚至用自己的性命做诱饵,却并没有成功,没有办法,他只能让唯一还能行动的毒菩萨去跟踪张成岭,而他自己则毫无章法目的地四处潜行以期牵制迷惑背后的眼睛。但是这也带来一个问题,就是消息的迟滞和对意外的处理不及;当毒菩萨找到他告诉他在孝昌失去张成岭他们的踪迹时已经是六月底的时候了。
“他身边有暗卫,又一直和那姓温的在一起,他二人的功力不相上下,我根本无法靠近,只能远远坠在后边。好在那姓温的样貌突出,他们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迹,我一路打探着,虽然只能远远跟着却也没跟丢,但不知为何在孝昌突然就消失了踪迹,也不知是不是我被发现了。对了,我在孝昌还见到了大孤山派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蝎揭留波现在关心不了五湖盟的事情了,他只关注张成岭;根据他们先前走的路程蝎揭留波猜测他们应是一路向西去往蜀地;张成岭被逐出越州很有可能与那姓温的回他家,那姓温的不就是蜀地的么。说到蜀地,蝎揭留波立马想到了一个人——巨鲸帮帮主熊经世——这人与张成岭是死仇,又是蜀地的一条地头蛇,应该会是个帮手,就是这人亦属五湖盟,不知道他肯不肯与他们合作。
熊经世正愁找不到帮手助他复仇呢。他与张成岭岳阳一战伤筋动骨,在床上足足躺了月余,回到宜宾,眼看子残徒废,帮中势力大减,航道码头被其他帮派大肆侵占豪夺,他对张成岭简直恨之入骨。张成岭是五湖盟主支嫡系,背靠镜湖剑派,原本以为很难有机会报仇雪恨,哪成想又听到了张成岭被镜湖剑派销籍除名逐出越州的消息,他立即一边招兵买马一边打探张成岭行踪,只待自己功力全然恢复就去找张成岭算账。这找上门来的毒蝎可不正是合了他心意,不但多了帮手,事后还能直接全部推到毒蝎头上岂不正好;因此两方一拍即合,就此结了盟友,共同对付张成岭。
两方交换了消息,熊经世这才知晓那小白脸公子竟是个武功与张成岭相差无几的高手,心中暗自后怕,便更加小心谨慎起来。毒蝎在蜀地没什么根基,又怕张成岭察觉他们的踪迹有了防备,便由熊经世这地头蛇打探消息。熊经世从宜宾查到乐山又查到成都府,还真靠了那小白脸,那张脸过于出众,四个月后还有人记得;可到了成都府却怎么也查不到那姓温的小白脸的踪迹了。熊经世倒也没放弃,又四处打听了几日,才在一家客栈得到了一丝线索,还是得益于那小白脸的一张面皮,店家才记得乞巧节那日有这么一个人来过。他虽没问到张成岭的行迹,但照毒蝎所说的这两人成日里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那张成岭想必也在这成都府。他怕再四处询问打草惊蛇,便让手下都做了寻常百姓打扮,在这成都府各处一边劳作生活一边悄悄查探,终于在八月发现了张成岭的踪迹。
……
蝎揭留波心中盘算一轮,冲着毒菩萨说道。“你快去与俏罗汉他们汇合!”他就是怕行迹被背后的眼睛传给张成岭,所以一直游离在外,连熊经世那边也是俏罗汉他们去联系的,直到定下这两路夹击之计,才在行动之前疾奔而来,为地就是打张成岭一个措手不及。这应该是奏效的,不然那背后的眼睛也不会暴露行迹放出讯号烟火,但他不能回头去抓那眼睛了,他只能加速疾奔,最终在这可以说是张成岭家门处被这六人拦住去路。
“但是主上——”
“快去!速战速决,务必杀了张成岭。”那姓温的虽然常是一走几日,但他们始终无法查探到他去了何处,这其实就会有个问题——不知他在何处,就无法确定他是否能回援张成岭,或者如果张成岭逃去找他,那以后基本就没有机会能杀张成岭了。而他们也没有时间再多做打探了,岳阳派不知从何得到消息,已经在纠集盟中川陕地界上的帮派往蜀地来‘除虫’了;巨鲸帮也收到了岳阳派的召集令,两方商议之后决定动手。
毒菩萨应了声是,二人再度上前交手。蝎揭留波尽量缠住这六人,毒菩萨借机带人冲破拦阻,眼看着毒菩萨带了人手越过这六人防线飞速离去,这六人竟然没有一丝犹豫,只全神贯注地与蝎揭留波对峙。
蝎揭留波哼笑了一声,手中双刺在月光下寒光闪烁。“你们主子也是狠心,把你们留在这拖延时间,他自己却逃命去了。”
六人眼中没有一丝动摇,只是专注地盯着蝎揭留波。
“还真是养了几条好狗。”蝎揭留波说着吞下一颗红色的药丸,闭目几息再睁开眼已是双眼血丝满布,他足尖一蹬整个人如蝎尾毒针一般直直扎入六人包围。
“张成岭,你跑不掉了!今天就是你的死期!”熊经世一路疾奔,终于再次拦住了张成岭的去路;俏罗汉和金毛蒋怪落后几步,也跟了上来;之后熊经世的手下和蝎众陆陆续续也追了上来,再次围住了张成岭,但是肉眼可见的人数锐减。熊经世脸上汗水淋漓,心中暗自惊道幸好和毒蝎联手,否则自己动手别说报仇了,命还在不在都不好说,这小子竟比岳阳时功力高出许多,于这层层包围中还能左突右冲地逃窜出来,当真不好对付。
张成岭暗自把口中鲜血咽了回去,哼笑一声,老神在在地说道。“熊帮主竟连毒蝎都请得动,当真不得了啊。五湖盟不是对毒蝎下了剿杀令吗?怎么你竟然和这帮毒虫厮混在一起?”故作震惊地睁圆眼睛。“难道你已脱离五湖盟?”
“少废话!”熊经世咬紧牙根阴恻恻地低吼道。“只要你死了,有谁会在意是谁举地刀。这成都府地界上不是有个现成的青崖山么,反正死无对证,还不是看活人怎么说。”
张成岭“哦”了一声点点头。“原来你打这个主意。也对,死人是开不了口。”他颠了颠手中随手夺过来使地钢刀,扫过围在四周的各色人等,突然咧嘴笑了笑。——他突然想起温客行坠崖前的一幕了,一大群喊打喊杀的‘武林正派’围着温客行,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但在我死之前还得先死几个,就看你们谁死在我前头咯。”他说着又哼哼笑起来,像是想起什么开心的事,眼中神色竟十分柔和。
没有人动。这小子瞧着憨实可亲,下手可真狠,而且手法干净利落,简洁高效至极,十分惊人。熊经世这些帮手里有不少是他花重金请来的江湖杀手,也有好几个算得上这行当里的好手,原还觉得雇主钱多烧的请这么多人去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时候才觉得难怪要这么兴师动众,这小子取人性命这般极致娴熟,手上人命怕不在百数以下吧。心中都犯起嘀咕来。
张成岭眼珠略动了动,又笑着道。“有钱赚也得有命花啊,把命搭在这儿,值得吗?”
熊经世呸了一声,咬着牙恶狠狠地道。“赏金翻倍!取他首级者,十倍!”
话音刚落,已有不少人冲了上来。
张成岭心中暗骂了一句老匹夫,脸上倒还是笑容可亲。“熊帮主何必为我如此破费啊,大可不必大可不必。”他嘴上嬉笑,手上可是肃杀。手起刀落,于众人的围攻中腾挪跳跃,刀光飞舞地好似一条三尺白练将他周身团住,在兵器相交的叮叮当当中不断绞了人命去。
熊经世眼看着张成岭又撑过这两轮围攻消耗,面色凝重心中不由自主地敲起了鼓。刚才他与那俏罗汉和金毛蒋怪一起围攻张成岭,自己明明趁他攻击那俏罗汉时击中他一拳,怎么好似没受伤一般?不对!熊经世眯了眯眼,差点让这小子糊弄过去,他刀速瞧着好像更快,但杀人的速度可慢了许多啊……熊经世哼了一声,对旁边的俏罗汉和金毛蒋怪低声说道。“这小兔崽子内力已大打折扣,待会儿我们再一起上,必能结果了他。”
俏罗汉心中直想给这人来上一刀——这人甚是狡猾,围攻时从不与张成岭正面对上,更故意以她为盾抵挡张成岭掌力,要不是金毛蒋怪及时回防,两人一起接了那一掌,她必又要身负重伤,但她身体重伤新愈吃了这一掌也是气海翻滚、脏腑烈痛,很是缓和了一阵才勉强压住。——但面上却是丝毫不显,点点头“嗯”了一声。别说主上誓要杀了他,就是她自己,也必要报了湖州那一掌之仇。
“走!”眼看这一轮又要被张成岭屠杀殆尽,熊经世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俏罗汉和金毛蒋怪也立即跟上,三人一起再次围攻张成岭。
张成岭以一战三,手中钢刀招式凌厉、招招奔着取人性命而去,奈何确实内里受损又强提真气许久气海已显枯竭之相,不得已以伤换伤,一刀大劈斩断了金毛蒋怪的手臂同时被熊经世一拳击在左肩,整个人直直向后滑出去三丈来远。张成岭勉强稳住身形,左肩已经完全无法动弹,胸中气血翻涌再也控制不住,张口喷出一大口血。
熊经世大喜过望,足下发力掠起,想要一鼓作气取了张成岭性命,右拳击出眼看就要击中张成岭的脑袋,却听脑后风声顿起一股罡气直冲他后脖颈而来,惊地他连忙转身侧掠两拳交叉挡在脸前,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嚓嚓”两声轻响,他只觉臂上一阵疼痛,连忙又发力后撤数步才停下。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
一片烈烈艳红好似燎原野火一般从暗夜中灼灼而来,遮空蔽月,炽人眼底。这野火来到张成岭身前瞬间止熄,一下显出另一副模样来——朱袍红袖层层叠叠好似蝶翼莲瓣在空中翩翩蔓蔓,乌发漫扬千丝万缕温柔缠绵,皎月清辉中飞花舞雪般袅袅飘落,直如那九天玄女落凡尘一般闪灼华美;但瞧这人收扇伸手扶住张成岭,上下瞧了他几息才缓缓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丽质芳容,桃花眼角一抹艳红飞挑,说不尽的冶艳妖娆;竟是把在场的众人都惊住了一时。
温客行美目一扫,定在熊经世的身上,丹唇微启柔柔轻道。“你敢伤他。”柔声未落,人已飘了出去。熊经世连忙伸出双拳抵挡,口中同时大喊“快来帮忙!”,他手下之人闻声纷纷往他这边来;而俏罗汉却急速向张成岭掠去,毒蝎都随着俏罗汉也去攻击张成岭;与此同时,又有一道身影从山道后方跃出也冲着张成岭而来,正是刚刚赶来的毒菩萨。熊经世知道自己此番变成了肉盾怒骂一声连忙回撤奔逃,却见温客行身形急转,飘渺身姿一下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速激掠回张成岭身边,一手抵住张成岭后心,一手一掌正正对上毒菩萨,张成岭同时一刀挥出,雪刃直直劈向俏罗汉,嘭地一声巨响,毒菩萨和俏罗汉同时向后飞出;与此同时,那玉扇也在空中回旋飞舞,‘唰唰唰唰’地收割了无数毒蝎性命后回到了温客行手里。毒蝎众人心生惧意都往后撤了撤。毒菩萨胸中气血翻涌,张口吐了一口血,看俏罗汉无法起身连忙过去想扶起她,这才发现俏罗汉腹上一道极深刀口正在不停地往外涌血。张成岭已然力竭,这一刀的气劲自是那姓温的手笔,一边隔山打牛,一边气力直涌,还在急速回防的一瞬精准判断扇子走势,一招连取十数性命,他哪里是与张成岭不相上下,他远比张成岭高深莫测的多,上次他一直是留手的!毒菩萨直直瞪着温客行,声音又惊又怒。“你到底是什么人?!”这成都府没听说有什么名士高手,江湖上会提到成都府也只有在——毒菩萨眼中突然一闪,“鬼——”她刚发出一个音就反应过来立刻闭了嘴,运足所有劲力蹬足后撤转身就跑。姓温的竟然是鬼谷的人!必须立即告知主上!她拔足狂奔、心跳如雷,全身因为强提气劲而气血翻涌,然而,身后劲风还是急速袭来……
……
张成岭眼看着温客行捏断了最后一人的颈骨,心下绷着的这口气总算是松了下来再也支持不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温客行连忙跃至他身边伸手想扶住他,却一眼瞧见自己手上满手猩红下意识地把手缩回袖子里垫着袖子再去扶他,被张成岭拉住。张成岭此时早已力竭难支,手上没什么力气抖地厉害,可他还是哆嗦着握住温客行的手,任那猩红也染了自己满手。他艰难地抬头看着温客行,喃喃说道。“你这样……我也……喜……”终是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温客行轻轻呼了口气,反手握住张成岭脱力滑脱的手,抱起昏死的少年,跃入月夜暗影之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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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二十四回 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把两回的内容合并在一起了,所以晚了两天,不好意思……
第二十四回 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六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一上午日头毒地什么似的,转眼就下起了雨,势如瓢泼,不见停歇。
温客行和顾湘在暴雨中纵马疾奔了一段,山中小路泥泞难行,眼见着身下马匹蹄下跋涉渐难开始打滑,身上蓑衣也不停往里漏雨,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可以容身的山洞,二人赶紧牵着马躲了进去。
“早上明明好好地,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顾湘摘下斗笠,脱了蓑衣,又帮温客行解下蓑衣放在一边,抬手想用袖子擦擦脸上的雨水,却发现袖子早就湿透了。他二人在这大雨中纵马迎风地走,那蓑衣哪里挡地周全,身上早就湿了...
把两回的内容合并在一起了,所以晚了两天,不好意思……
第二十四回 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六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一上午日头毒地什么似的,转眼就下起了雨,势如瓢泼,不见停歇。
温客行和顾湘在暴雨中纵马疾奔了一段,山中小路泥泞难行,眼见着身下马匹蹄下跋涉渐难开始打滑,身上蓑衣也不停往里漏雨,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可以容身的山洞,二人赶紧牵着马躲了进去。
“早上明明好好地,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顾湘摘下斗笠,脱了蓑衣,又帮温客行解下蓑衣放在一边,抬手想用袖子擦擦脸上的雨水,却发现袖子早就湿透了。他二人在这大雨中纵马迎风地走,那蓑衣哪里挡地周全,身上早就湿了大半,漉漉地粘在身上,山风一过不由自主地打寒颤。
温客行抬手拨开被雨水浸湿黏在脸上的头发,从怀中掏出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看顾湘一直打寒颤,便伸手按在她后心,运内力助她烘干身上衣裳。待她身上干了六七分不再寒颤才收了手,轻声说道。“这小路人迹罕至,等这雨停再走不知多久才能遇到人烟,你把那马身上雨水擦干,搭两件衣袍盖着,不然后面恐怕要靠两条腿了。”
顾湘应了一声,走过去把马鞍和行李卸下来,从行李里翻了条棉巾出来把两匹马身上的雨水擦干净,把行李里的衣袍拿出来要给马儿披上,却发现行李里的衣物大多也都湿了;她想了想放下湿衣袍,把刚才两人脱下的蓑衣拿来使劲抖了抖,又拿棉巾里外擦干净水给那两匹马披上。她整理好两匹马,回身又整理行李把刚刚掏出来的衣物再收拾好,一时没注意,放在行李里的玉箫被衣带钩住,在她扯动间骨碌碌地滚了出来,停在了离温客行不远的地方。
温客行垂眸看着那玉箫。
顾湘眨了眨眼,小声解释道。“我、我看主人一直用着,就、就带着了……”想起上次在镜湖山庄的时候,顾湘心里又有点忐忑了。自己还是不应该拿吧,至少也应该问一声……只是她与张成岭相处久了,有些事情真是意外地习以为常了。
温客行没说什么,伸手将玉箫捡拾了起来,粉白指尖轻轻拭去玉箫上沾上的一点尘土。他脸上平静没什么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手中玉箫,反倒让顾湘越发忐忑了,一双小手下意识地揉着手里的衣裳不敢说话。温客行瞧了良久,轻轻呼了口气,小声说道。“带了就带了吧,也不是什么要——”突兀地顿了一下。“——紧的……”他后面没再说话,转身踱到洞口望着外面的大雨出神;手中玉箫被垂下的广袖遮了大半,只露了一小截在外面,系在箫尾上的丝绦坠子被山风撩动轻轻摇摆不停。
……
那日试探了沈慎之后,温客行在歌舞坊里喝了不少酒,直到夜幕降临才回了客栈。毫不意外,张成岭在等着他,沈慎也在。温客行身上酒气浓重,脸色绯红,吊着眼梢睨着张成岭。
沈慎一瞧见他立马站起来,手指着温客行冲张成岭道。“这人从午后就去那青楼妓院一直厮混到现在,你没瞧见,大白天腻在花娘身上动手动脚,你还当他是什么好人良配?!”
张成岭淡淡地“哦”了一声,也站起来看着温客行。“用晚膳了么?”
沈慎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张成岭。
温客行看了张成岭两三息,转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又空腹饮酒。”张成岭皱了皱眉头,转头冲着站在边上的六子说道。“粥还熬着吗?”
六子笑呵呵点头。“特意嘱咐了厨房,一直熬着呢,我去端来?”
张成岭点点头。“直接送温兄房间去吧。”
六子应了一声直接往后厨去了。
张成岭回过头对温客行说道。“你上去吧,喝点粥再睡。”
温客行看了看他,没说什么,抬脚上了楼。
沈慎看温客行要上楼,脱口吼了一声“站住!”就要上前,被张成岭拉住。张成岭说道。“天色不早了,沈叔叔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一早等着沈叔叔。”
沈慎看着张成岭,一脸焦急道。“成岭,你是不信我说的吗?我亲眼所见,绝不是诓你的,他真地去了青楼!不信我带你去,那老鸨、花娘都能作证的。”
张成岭笑了出来。“我信。我也跟他去过。”
“什——”沈慎整个人都懵了,他呆愣愣地瞪着张成岭好一会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脸上带了点希冀地小声问道。“你和他是……玩玩的吗?那你要是就玩个新鲜——”
温客行此时已走到房门前,虽然心里笃定张成岭大抵是想诓沈慎省却一些搅扰,但听到这话推门的手还是极短暂地顿了顿。虽无人察觉,但温客行还是极快地推门而入带上了房门。
张成岭叹了口气,看了看沈慎,拉着他也上了楼进了自己房间。“我已和沈叔叔说过多少次了,沈叔叔自己也听说过了,我已被我爹销籍除名赶出家门,沈叔叔何必再这般问我。我不想诓骗沈叔叔,沈叔叔能不能也不要再操心我的私事了。”
“我操心你是为你好啊——”沈慎急地在房间里来回转了两圈,走到张成岭跟前两手扶住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成岭啊,人心隔肚皮啊,你才认识他多久?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清楚他什么品性、什么来历吗?他大了你十余岁啊!你知他之前和什么人、和多少人厮混过?你今日没瞧见,他那副恬不知耻的糟烂模样,比那些花娘都要yin荡下——”
“沈掌门慎言!”张成岭虽是低声慢语,但他瞬间迸出的威势却极其摄人。这种威势并不是那种杀人嗜血的暴戾之气,而是停渊峙岳、镇山填海的沉定之势,宽厚有容却不可质疑冒犯。
沈慎实在想不到自己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的气势给震住,一时愣在那里,还未说出口的污言秽语硬生生被压了回去。
张成岭看他住了口,也渐渐压了火气,慢慢说道。“温兄是什么样人我心中有数,是好是坏我自己受着。我知沈叔叔是为我好,这份心意我领了,但也请沈叔叔审度界限,莫要再操心我的私事。”
沈慎看着张成岭眼睛良久,转身踱到桌边坐下,静默一时沉声说道。“好,你有主意你有数,你不要前程名声不怕唾骂指点。那生你养你的爹娘呢?那与你同血同源一起长大的兄长呢?为了这人你都不要了?”
张成岭垂下眼眸,轻轻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怎么会不要我的家人……”
沈慎叹了口气,说道。“你爹仁善侠义、助人纾困,江湖上哪个提起你爹不尊一声镜湖大侠。如今呢,什么江湖宵小、杂鱼喽啰都能嘲笑一声、非议两句——成岭啊,你怎么忍心让你的家人因为你受这些腌臜气啊……”
“……”张成岭面上显出歉然的神色,默然一时低声说道。“终归是我带累家人,这是我的过失,打骂责罚销籍除名都是我应得的。就算我爹不认我这个儿子,但我是永远认这个家的,孝护父母、友爱兄长也一时一刻不敢或忘,但凡家里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那你——”
“——但温兄也很重要,于成岭而言,温兄和家人一样,都是成岭放在心上、愿以命相护的人,放弃哪一方成岭都做不到。”
“你!你!你怎么就认准这么个人……”
……
是啊,你怎么就认准这么个人,这么个欺瞒你利用你,将来还要找你家人报仇的人……
温客行面上没什么表情,广袖里的手指却紧紧握住玉箫,捏地指尖都泛了白。
顾湘看温客行默立良久,小心翼翼地来至他身旁,看了看他的神色,眼珠转了转,轻声问道。“主人,我们……就这么不告而别啊?”她那日出门看到鬼谷留下的讯息告诉了温客行,温客行第二日出去了大半天才回来,也没说什么只让她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那姓沈的大叫驴也不知与张成岭说了什么,张成岭这两日虽然面上仍是有说有笑,但连她都看出来他肯定是心里有事心情不好;她和主人说起这事,主人却默不作声,结果当天夜里突然叫醒她就离了孝昌城。温客行带着她运足劲力一夜疾奔,天明时在天门县买了马,日夜兼程地足足跑了四五日才略略放慢了速度,但也不曾停歇,起早贪黑赶路还不停换道,弄地好似逃命一般。说起来,张成岭这缠人的家伙竟然没追来倒是稀奇……
温客行转头看了她一眼,顾湘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嘀咕出声,连忙摆手摇头接着说道。“我、我就是有点奇怪……”
温客行转回头看着洞外大雨,低声说道。“我给他下了毒。”
顾湘一下瞪圆了一双杏眼,猛转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温客行。“啊?!”
温客行又看回她脸上,一边嘴角轻扯哼笑一声。“怎么?心疼你成岭弟弟?”
顾湘连连摇头。“阿湘只有主人,从来没有兄弟!”她嘴上这般说着,脸上倒是没掩住,震惊中还有点慌乱,显然还是有些担心的。
温客行也没戳穿她,又转回头去望着大雨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说道。“……放心,死不了。”本想给他一掌伤了他的心断了他的念,结果磨蹭了两日又改成了投毒,挑来挑去竟是选了个只会阻滞内力令人浑身瘫软无力几日的毒。最初不过是想利用他窥探、搅弄五湖盟,怎知竟会纠缠成今日这般田地,下定决心要断舍,却又断地这般拖泥带水、藕断丝连。他日与五湖盟雪恨报仇不死不休的时候又待如何?他那般重视家人,向五姓兄弟寻仇时他又岂会坐视不理。届时与张成岭敌对仇视生死争斗的时候又待如何?又待如何?脑中剧痛突然袭来,温客行脸色瞬间煞白,他身体摇晃了一下,抬手摁住额角。
顾湘见他脸色突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他,惊慌失措地连声问道。“主人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你怎么了!你别吓阿湘啊!主人!”
温客行摆了摆手,深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压住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拍了拍顾湘扶着他的手。“我没事,这洞中太憋闷了,我出去透透气。”突然转身一掠,如一片落叶般没入雨幕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什——主人——主人——”顾湘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客行消失在林中。
大雨滂沱,不见停歇。
雨停后温客行才回来,回来时已面色如常,脸上甚至还带了点笑意,与顾湘吃了些干粮便重新上鞍跨马,又匆匆赶路而去。顾湘没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却也本能地感觉大概与张成岭有关系,这一路上只跟着温客行赶路,小心仔细不敢提起一点和张成岭有关的人事物。这般急赶十余日,二人抵达了成都府。
成都府。天府客栈。
小二手脚麻利地将饭菜汤水摆到桌上,嘴上热情地唠着家常。“二位这时日赶地可好,今晚东市、西市都有灯会,店铺夜市通宵不闭,可是热闹。”
顾湘好奇地接话。“为什么这么热闹?”
小二睁大眼睛看着顾湘,笑道。“姑娘是赶路忘了日子吧,今儿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啊。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好日子啊。”他大约是把顾湘和温客行当成了一对儿,笑呵呵地看了看两人,又说道。“我们这儿的灯会可是热闹,二位用完晚膳正好去逛逛,好好玩玩。”说着摆好了饭菜碗筷,又点了点头下去了。
顾湘是个好凑热闹的,这十余日只是闷头赶路连话也不敢多说两句可是把她憋坏了,听了小二的话心里就长了草,一边吃饭一边偷眼往外面街市上瞄。
温客行看她样子就知道她是心里想去,轻笑了一声。“想去啊?”
顾湘连忙摇头,老老实实低下头吃饭。
温客行看着她低垂的小脑袋,心里有些酸疼。这丫头自小无亲无故在鬼谷的腥风血雨里长大,这年岁才头一次出谷在这人间活了几日,日头都没晒几天就要跟着自己回去了,且此番归谷后要再出得谷来恐怕就是……温客行眨了眨眼,柔声说道。“正好我也想去瞧瞧。”
顾湘抬头看着温客行,小声问道。“不是着急回谷中么?”
温客行笑了笑。“也不差这一晚。”
顾湘眼睛一下亮了起来,高兴地连连点头。
二人用完晚膳,简单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正好夜色降临、灯火初明,便出了门。街上张灯结彩,游人如织,店铺林立,摊贩众多,十分热闹。温客行给顾湘买了一盏小花灯,莲花样式十分小巧精致,顾湘爱不释手地拿着玩还说要带回谷里去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当灯烛使,温客行笑笑没说话。二人一路走走停停,行至一处茶楼前。大抵茶楼都会在这等热闹时日搭个戏台吸引客人,这家也是;茶楼对面搭了个戏台,台上才子佳人正是应景的戏码,楼上楼下、楼里楼外都坐满了人,还有不少瞧热闹的站在旁边看着。顾湘快走几步凑了上去,仰着小脑袋乐呵呵地看着戏台上。温客行站在她身后也看了一小会。台上女旦水袖掩愁颜、鹂声述情思,声切切语依依,动人情肠。温客行听了一会竟是感觉有丝憋闷,就往外走了走,恰好瞧见一个八九岁年纪的女童正拿了木盘摆了几个香囊在向茶客兜售,圆圆的眼睛又黑又亮,一时停了脚步瞧着她。那女童来回走了走,终是发觉温客行在瞧她,以为他是想要买香囊便朝温客行走了过来,走了几步却被茶楼伙计叫住又转身跟着伙计进了茶楼。温客行也不知怎么了,脚下走了几步竟也是跟着进了茶楼二楼,四下一瞧,哪有熟悉的面孔呢。
那在茶楼里伺候的伙计瞧见他,客气地走上前来轻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寻座位?这楼上桌席都已客满,要不我帮您问问可有客人愿意拼桌?”
温客行眨了眨眼,摇了摇头。“不用了。”转身下了楼。
顾湘看了一会回头没看到温客行便也退了出来,正要寻找就看见温客行从茶楼里出来,便迎了上去。
温客行冲她笑了笑,指了指楼上,说道。“本想找个座位,却都坐满了。”
顾湘眨了眨眼。“主人你累了吗?那要不我们回去吧?”
温客行轻轻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只是这里人多有些憋闷罢了。”
“哦……那……”
温客行拍了拍顾湘的小脑袋,柔声说道。“我到那边人少一些的地方透透气。”
“那我也——”
“不用了,你在这看吧。一会找不见也不用着急,自回客栈去就好。”说着又笑了笑,拍了拍顾湘手臂转身慢慢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隔了一条街人就少了许多,连灯火都暗了不少。温客行在巷道中漫无目的地慢步而行,他一时思绪混乱并未注意到,走了一会儿才察觉身后有人跟随。却不知是何时坠上的,这脚步并没有刻意放轻,就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倒是有些奇……温客行一下停了脚步。一般来说,发觉有人跟踪,要么改道换路左拐右弯地想办法甩脱跟踪者,要么想办法隐入暗处捕杀跟踪者,不论哪种都要不动声色绝不能让跟踪的人发现被跟踪者已经察觉,最错误地就是突然停下,哪怕一瞬间的停顿迟疑都可能会让跟踪者悄无声息地消失或者提前行动。可是温客行停下了脚步,那一直跟在后面的人也停下了脚步。温客行眨了眨眼,心中突然发慌,口中也阵阵发干,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他一动不动地立了两三长息,心中打定主意要摆出个薄情寡义浪荡嘲讽的情态来才转过身;可是看见少年的一瞬间,却完全不能确定自己脸上到底摆了一副什么表情。
少年站在不远处的巷道中,身后是主街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身前是偏街的半明半昧弦月暗光,一双眼睛明亮灼热但又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渐渐露了丝笑容出来,脚步往前挪了挪,接着就快步跑了过来,略略仰头瞧着自己。
张成岭一直在客栈外等着。主街上人多,他跟地不远不近,一直未被察觉;后来温客行单独走到人少的地方,张成岭才仔细了些。只他看着温客行的背影,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跟近了去,连脚步也未曾注意。温客行停下了脚步,他也停下了脚步,心跳如擂鼓,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待温客行半转过身来,张成岭连呼吸都摒住了;眼中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只有温客行是清清楚楚的。弦月在侧,映地温客行面上明暗交错,眉头轻蹙、眼窝深陷,水目流转间望向自己,静深略起微澜复又沉静,颊边泪痣依然灼地张成岭眼热心烫。张成岭瞧见他就止不住地心中欢喜,只想跑过去紧紧抱住他,但他还是拼命地克制着,小心地往前挪了挪,瞧他神色未变才抬脚跑了过去。也不过就十余日未见而已,怎么好像又过了一世一般这样想念,张成岭好想像上一世那样一下扑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可是他不能;他手臂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地抬了抬,又被他背在身后紧紧绞在一起。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嘴巴慌张地开开合合两三次又紧紧闭上了,他低头眨了眨眼,抬起头看着温客行,轻轻开口道。“我陪你走走,好不好?”
于这偏街陋巷,于这四海江湖,于这人间鬼蜮,于这暗夜里,于这霜雪间,于这情仇中,我陪你走走,好不好?
温客行一瞬不瞬地瞧着张成岭。明明是自己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把这少年伤个彻底、敲个粉碎,为什么自己却这么害怕呢?害怕给他回应,也害怕不给他回应;害怕被他纠缠,也害怕不被他纠缠。也不知自己露出了什么表情,张成岭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探入自己袖中。少年的手还是这般热烫,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烫地自己手指都蜷缩起来,指尖搭在他手背上倒像是自己也握住了他的手。少年轻轻笑了笑,拉着自己顺着这偏街又漫漫走了起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弦月被云遮住,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了雨,瞧着雨势有见大的意思,张成岭瞧了瞧四周,转头跟温客行说。“先去我那避避雨吧?”瞧温客行没应声,就拉着他一路跑到一所宅院前,上前拍了门,不多时就有人来应门。
正是许久未见的小五,看两人衣裳见湿连忙把两人让了进去。六子正在主屋收拾,听见声音迎了出来,看见温客行连忙笑呵呵地过来见礼,又手脚麻利地去烧水。
温客行简单打量了一下宅院。两进院落,样式有些老但看起来养护地还不错,除了主屋其他房间都暗着;主屋里家具倒是齐全,但生活用具小件家什很少,还有未打开的行李包裹堆在一旁。
张成岭瞧他打量宅院,就笑着说道。“这宅子刚买没多久,只经了小五手,我和六子今日才到,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们当初在芜湖县裕溪口离了船,小五并未跟着他们,而是跟着商船直到了宜宾,然后又顺着岷江北上到了成都府,在这儿等着他们。原本想着他们还有段时日才到,也就没着急收拾,却没想到他们早到了这许多时日。
温客行轻轻点点头。初见面时张成岭就说过,他家在川陕一带置了些商铺,如今再想,怕也不是商铺这么简单,想来从他进入成都府路地界,小五这边就应该有了消息,所以张成岭刚到就找到了他。要是真与他对上……温客行垂下眼眸。
不多时,六子端了热水过来,先往茶壶里灌了水,又倒了一些在水盆里,然后去里间卧室去收拾铺盖去了。
张成岭从行李里翻了棉巾出来,用热水透湿递给温客行擦脸,又倒了两杯热水晾着。两人坐了一会,眼看着雨越来越大,张成岭转头跟温客行商量。“雨大了,你在这将就一晚行不行?我让小五去客栈跟湘姐姐说一声,要是这雨一直未停,就别让她大半夜地折腾过来了?”
温客行自然可以冒雨回客栈去,这里总不至于一把伞也没有,但他看了看张成岭,点了点头。想了想,把身上带着的玉佩递给小五,说道。“让她明早再过来吧。”
小五连忙双手接过玉佩小心收好,去储间翻了蓑衣和雨伞出来就要出门。张成岭想了想,又喊了六子。“六子,你和小五一起去吧。这边屋子都没收拾好,也没你住的地儿。”六子应了一声也跟着小五走了。张成岭让六子跟去自然不是因为这个,他们在外行商,睡野地都是常事,这带瓦的屋有啥睡不得,是因为小五早早离了他们,这冷不丁地冒出来怕顾湘犯嘀咕,才让六子也跟着。
六子已经把卧房收拾地差不多,张成岭去卧房熏了些艾草,就让温客行去休息了,他自己到隔壁屋凑合睡一宿,结果半个多时辰后又回来了。
“我那屋真漏雨了……”张成岭挠了挠脑袋,小声说道。“我就在这外间,不扰你休息。”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自回到里间去躺下。
张成岭在外间矮榻上打坐调息,一个周天后又睁开了眼睛,默然坐了一会,还是轻轻起身走到里间,在床边坐下,瞧着温客行出神。在孝昌清毒那两日,张成岭翻来覆去地想温客行为何会突然下毒离去。他虽有暗卫在侧,却从不准他们窥探温客行行踪,所以并不知晓温客行见了艳鬼柳千巧,但他倒也猜地大差不差。他和温客行,从温客行那处想,自然就是和鬼谷有关,从他那处想,那就是和五湖盟有关,无非就这两个。张成岭心中暗暗叹气。当初自己因着五湖盟这身份引得温客行接近自己,现在也因着这身份让温客行离开自己。他也不是没想过要不干脆把一切都直接说给温客行,但他并不敢这样做。温客行信不信,信多少,会如何反应如何做,一切都会变成未知。他能确保温客行大仇得报并活下来吗?他能让温客行离开鬼谷活地自由自在吗?他能陪在温客行身边与他共度余生吗?张成岭低下头满面愧色,终归还是自己贪心自私,他想要的远不止保住温客行性命而已……他抬手捂住脸,好一会才慢慢放开,又去看温客行,伸手轻轻握了温客行的手在掌心,手指轻轻摩挲他手背和手指。他一路日夜兼程赶至成都府,与温客行重逢未得冷遇敌视心下松了口气,此刻渐渐困顿起来,但他又舍不得放开温客行,便轻手轻脚地在床沿侧身躺下,一手曲起枕在头下,把温客行的手贴在胸口,不一会就睡沉了。
温客行慢慢张开眼睛,轻轻偏过头,无声地看着张成岭。少年眼底青色浓重,人也瘦了一圈,面色有些疲惫。这人内力再深厚清毒最少也要个两三日,竟能和自己同一天到达,必是日夜不停急赶而来。见了面,一丝愤恨、一句怨言也无,甚至连提都不提下毒之事……温客行眼神略略向下,自己的手被握着贴在少年的胸口,少年手掌热烫,掌心相贴之处微微有些潮热,胸口更有勃勃脉动随着心跳传到自己手背上,一下一下,敲在自己心上。温客行就这般瞧着,天色微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雨夜过后,盛夏天晴。
张成岭一早起来饿地前胸贴后背,肚子叫地山响,在行李里好顿翻,好容易翻出两块路上没吃完的干粮,就着茶壶里的凉水吞下肚。瞧见温客行起身出来外间,笑嘻嘻地招呼。“还早呢,不多睡会啦?”
温客行睨了他一眼,哼道。“某人肚子里养蛤蟆,叫地整个成都府都听见了,怎么睡?”
张成岭嘿嘿笑。“昨晚没来及吃饭……”说着站起身。“我去烧点水你好洗漱,小五他们一会回来能带吃的来。”出了门又退回来。“别喝冷水啊。”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小声嘀咕一句“婆妈”。
张成岭笑嘻嘻地去烧水,不多时,拎了热水回来,倒了茶壶里的冷水重新灌满,又把所有的杯子都倒满晾着,剩下的给温客行洗漱。
也没等多久,小五他们就过来了。“主人主人主人——”人还没个影儿,声音先进了门。顾湘一叠声地叫着跑了进来,看见温客行才一副终于放心的样子,转头看见张成岭笑呵呵地瞧着她,大眼睛转了转,两手叉腰瞪着张成岭叫道。“臭小子,你是不是又惹我主人生气了!”
“啊?”张成岭摸了摸鼻子。“没有吧……”
“肯定有!主人头——”
“阿湘!大呼小叫的,成什么样子。”温客行轻声打断了顾湘。
顾湘看了看温客行,撇了撇嘴,又对着张成岭凶巴巴地威胁道。“警告你啊,敢欺负我主人,我扒了你的皮!”
“哦,记住了。”张成岭笑嘻嘻地点头,只当没听出来顾湘那被止住的话。
六子来到门口,笑呵呵地招呼。“主子,买了早点回来,现在用?”
张成岭连连点头。“赶紧赶紧,我都要饿死了。”
宅院里就这主屋收拾过,张成岭也不讲究那些主仆规矩,问了温客行一声得他同意就一起在主屋一桌吃了。包子饺子小抄手,豆饼豆花糖油糕,面条肠粉,米粥甜浆,满满一大桌子。张成岭手脚麻利地挑了几样装了碗放温客行跟前,其他的也不装碗装盘了,就着油纸竹叶棉布帘直接吃。顾湘可真是被张成岭影响不少,吃起饭来也是又快又多,小五和六子都抢不过她,也就张成岭能从她筷子底下抢东西。小五和六子大约也是随了他们家主子,也可能半大小子吃饭都这副德性,把这四个青少年放一起吃饭,可真跟蝗虫过境一般,满桌子东西都吃了个干干净净。瞧着这几个吃地香,温客行胃口竟也好了不少,只他吃东西向来慢条斯理,到最后竟是只剩他自己还未吃完。
张成岭吃饱了肚子,一边喝甜浆一边和小五说话。“小五,我昨晚睡那屋漏雨,你买完宅子没查查啊?”
小五应道。“都仔细瞧过了,就几处屋顶不大好,本来打算瓦片都换一遍的,东西都买好在储间放着呢,没来得及。”
张成岭点点头。“那一会先把隔壁漏雨的换了吧。”
小五点头。“我去找工人?”
张成岭放下空碗。“不用,自己弄就行,左右这几天没啥事。”
小五应了一声。“行,那我先去把东西搬出来。”说着就起身出去了。六子把最后半拉包子一下塞嘴里,囫囵地说一声“我也去”,也跟着出去了。
原以为是张成岭找借口,倒不成想是真漏雨。温客行放下筷子。张成岭瞧他碗里还有不少东西,问了句。“吃饱了么?”见温客行点头,就又拿起筷子,把剩下的都吃干净。吃完也站起身,冲着顾湘说道。“湘姐姐收拾吧,我去弄屋顶。”
顾湘看了看温客行,看他没吱声就点点头应道。“好,我收拾。”
顾湘收拾了碗筷拿进厨房,出来时跑到张成岭面前,上下打量他,小声问道。“你没事啊?”
张成岭笑了笑。“我有什么事啊。”
顾湘偏头又看了看他脸色,撇了撇嘴,小声嘀嘀咕咕。“果然主人是在骗我。”
张成岭只当没听见,他一边脱了外衣,一边跟顾湘说道。“湘姐姐一会再烧点水吧,烧完晾着就行,今儿这日头不小,一会干活肯定口渴。”
顾湘点点头,应了一声,自去主屋收拾。
温客行慢慢看了整个宅院一圈,宅院不算大,一炷香就瞧了个仔细,然后踱回主屋前,在檐下看张成岭他们干活。张成岭已经换了一身粗布短打,袖子裤脚都挽了起来,正在揭掉屋顶原来的旧瓦片,小五也在屋顶上揭瓦,六子在底下搭了个梯子上上下下地把揭下来的旧瓦片用筐子运下来。
顾湘烧了水过来,连着几个空碗放在一边,看到温客行站在檐下就从屋里拿了椅子出来给温客行,自己也拽了个凳子在旁边坐着瞧热闹。
张成岭说这宅子只经了小五的手,又看他自己修缮干活,大约除了眼前这几个这宅子就不会再有别人了。温客行垂眸想了想,轻轻拍了拍顾湘,让她出门去买些菜。顾湘点点头,转身就要出门,眼睛转了转,又转了回来。“六子,和我去买菜。”
“啊?哦哦,好。”六子连忙从梯子上下来,舀水洗了手脸。
张成岭在屋顶上嘱咐道。“多买些新鲜蔬果,这时节龙泉的蜜桃应该下了吧,还有葡萄和甜瓜,先买油盐厨料,米面那些不着急,后面慢慢添置。”六子一边擦脸一边一声声地应着。
小五从腰上把钱袋解下来扔给六子。“主屋柜子里还有些碎银,要不你一并拿着。”
六子摆摆手,“不用,我荷包里也有。”说着就和顾湘出门去了。
六子走了,小五一边揭瓦一边运瓦片,速度就慢了些。
大半个时辰,顾湘和六子回来了。好家伙,六子身上挂地那叫一个满满当当;顾湘一手挎着一个篮子,一边桃子和葡萄,一边甜瓜,手中还拿着一个小竹筒,吸溜吸溜地不知道在吃啥。六子帮顾湘把东西拿到厨房归整,过一会才回来,爬上梯子一脸兴奋地喊张成岭。“主子主子,我看到温公子去厨房啦,他好像要下厨诶。”
张成岭转头看了看檐下的空椅子,咧嘴笑了笑,冲着六子说。“便宜你小子了,能吃到温兄做的饭。”
六子嘿嘿嘿地笑,又接着干活去了。
张成岭说把这间屋的旧瓦都揭了,泼上水,看看都哪些地方有渗漏,下午重新抹遍灰泥,晾一宿,明儿再上新瓦。三人揭了旧瓦泼好水,洗了手脸才到主屋吃午饭。饭菜入口的一瞬间,熟悉的味道激地张成岭眼泪都要下来,他连忙低头扒饭遮掩。好在三个小子干了半天活都是饥肠辘辘,饭菜又十分美味可口,都是吃地头也不抬,倒也不显得张成岭异样。顾湘一边大声嘲笑他们饿死鬼投胎,一边又不停地给他们添饭添菜,一脸得意洋洋好像这饭菜是她做地一样。温客行看了看张成岭晒地微微发红的后脖子,小声说了一句。“带上斗笠。”张成岭抬头看了看温客行,笑着点点头。
午后日头实在太毒,张成岭三人到屋里看了看屋顶渗漏的情况,做好标记就去歇着了,等日头偏了西才和了灰泥,顺着标记补了顶,一直做到天黑刚好抹完。
温客行洗漱完毕坐在主屋里略略出神。张成岭趿拉着一双草鞋‘啪嗒’、‘啪嗒’地走过来,扒着门边嘿嘿笑。温客行抬眼瞧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又要送什么?”送了甜瓜送葡萄,送了葡萄送桃子,一个盘子拿来就不行,非要一样一样送。
张成岭笑嘻嘻地进了屋。瞧着是刚沐浴完,头发还半湿着,只穿了一件棉布小褂和及膝的裤子,精瘦结实的手脚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勃然生机。“我这后脖子火辣辣地疼,跟架在火上烤似地,你快帮我瞧瞧。”说着转过身让温客行看他脖子。
温客行中午就瞧见了。今儿日头重,虽然午后歇了,日头偏西才继续干的活,但一上午也晒地够呛。果不其然,张成岭后脖子通红,就是晒伤了。温客行仔细瞧了瞧,没起红疹、水泡,还好。“谁让你不带斗笠,活该。”嘴上说着活该,倒是起身去用凉水透湿了棉巾放到张成岭脖子上。
“我下午带了。”张成岭怕棉巾掉下去,略略低着些头说道。
温客行从里间拿了一盆芦荟出来放在桌子上。这宅子都没怎么收拾,哪里会有种地好好地芦荟。张成岭咧嘴笑地见牙不见眼。“哪儿来的呀?”
“天上掉的。”温客行没好气地哼道。他中午瞧张成岭三人都面上发红,下午让顾湘出去寻了来,晚饭后已经掰下几块让顾湘给小五和六子送过去了。
张成岭转头笑嘻嘻地看着温客行。“天怎么对我这么好。”
天给你下毒你倒忘脑后了,还对你好。温客行白了他一眼,伸手掰了两块,拿去水盆细细洗干净,又进里间寻了把短匕出来,拿下张成岭后脖子上敷着的棉巾,轻声斥道。“转过去。”
张成岭乖乖转过身背对着温客行。
温客行拿起一块芦荟,抬手削去一块表皮,轻轻把渗出的汁液抹在张成岭脖子上,一层汁液见干再用匕首削去一层,待渗出新的汁液再抹,一点点地涂抹晒伤的地方。
“我明日……”温客行略顿了顿。“……出门。”
张成岭点点头。“哦,你忙你的,我在家等你。”
温客行手一顿,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你家在越州,这儿不过是个落脚处。”
张成岭哼哼笑了几声。“越州爹娘在,当然是我家。”转过头来看着温客行。“这里你在,也是我家。”
温客行垂眸削着手里的芦荟,也不看张成岭,只轻声斥他。“转过去。”
张成岭老老实实地转过去。二人沉默一时。
“……”温客行抬眼看了看张成岭。少年颈项、后心就在眼前,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扭断少年的脖子,刺穿少年的心脏。温客行眼珠有些慌乱地快速转了转,他暗暗吸了两口气,冷声说道。“下毒都没毒醒你,说你心盲眼瞎都抬举你了,只怕恶鬼站在你面前你也只会被那副皮囊——”
“温客行。”这是头一次张成岭连名带姓地叫他,倒让温客行一时有些愣住。张成岭半转过身来,直直看着温客行。少年,不,男子眼光极沉极深,带着一种能让人沉静下来的容和稳重开口说道。“温客行,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和你是好人坏人、男人女人没关系。你是人是鬼——”
温客行极快地眨了一下眼。
“——是仙是妖是魔是怪,都不会改变我喜欢你这件事。温客行,我就是喜欢你。”
温客行突然转过脸去想要站起身,却被张成岭一把拉住,热烫的手掌紧紧握住纤细的腕骨,烫地人心底都要发颤。“你可以不信,也不用回应,就、就……就别赶开我,行吗?”
温客行眼睛极快速地眨动着,他心跳很快,脑中一片混乱,根本做不出任何应答。
张成岭也不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温客行,手中握着温客行纤细的手腕也不放开,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
屋外隐隐传来蝉鸣蛙叫,还有更夫敲梆的声音,显得这夏夜愈发宁静。
温客行晃了晃手腕要抽回手,张成岭握地更紧了。温客行抬眼,一双桃花眼瞪地溜圆。“放手,我要睡了!”
“啊?”张成岭傻愣愣地看着温客行。
温客行抬起另一只手,一巴掌拍在张成岭脑门上。“我要睡了!放手!”
张成岭抬手揉揉自己脑门,眨了眨眼睛。“温兄,你该不会以为这样能把我拍聪明吧?”
“万一呢。”温客行没好气地哼道,起身去水盆洗了洗手。
“那要越拍越傻呢?”
“还能比你现在更傻么。”他咕哝着朝里间走,看张成岭还不动弹,挑了挑眉梢。“你怎么还不走?”
张成岭挠了挠鼻子。“隔壁没屋顶啊,收拾了两个屋给湘姐姐他们睡了。”又一脸讨好地说道。“我就在外间,不扰你休息。”
信你才有鬼。温客行白了他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所以不能信啊。温客行略略转头,少年握着自己的手贴在胸口侧身躺在床沿,已是睡地香沉;温客行瞧着他,眼中温静柔和,但也有一抹沉沉愁色时时浮现、萦绕不散。
温客行“出门”五日后才回来,留了一晚第二日又“出门”,之后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天,常常“出门”,留在宅院里的时间很少。
张成岭也知道,对温客行来说,来这儿大概才是“出门”;不过他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现在温客行还肯来见他,说明温客行心里多少还是有他的。
八月将过半,再有三日便是中秋。
张成岭将手中写着各色符号的薄纸在烛火上点燃,薄纸很快烧成灰烬散在空中;他眼中沉厉,面色坚重,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宿。
看来还得再战一场。他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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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温温正式掉马啦~(●'◡'●)
把两回的内容放在一起,结果错误地估计了速度,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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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二十三回 沈慎)
第二十三回 沈慎
冯小姐那日被自己的荒唐想法吓了一跳,却越想越看越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她心思飞转觉得还是咽下自己原本的想法为好。饶是她尽量镇定情绪,但到底还是一时间冲击太大让她失了方寸,有些磕绊地又感谢两句就急急告了辞,略显慌乱地离开了温客行的房间。
因为前路渺茫不知去向,又因为终归是未得对方明示心里就总是存了那么一丝希冀,之后几日,冯小姐咬牙厚着脸皮留在客栈,尽量找机会接近温客行。只是无论何时她去找温客行,张成岭都在旁侧,竟是没得一刻能落单。冯小姐心中十分诧异,就更是仔细着意,结果几日下来反倒是彻底歇了原本的心思。
阿南看自家小姐已经在窗边坐了许久...
第二十三回 沈慎
冯小姐那日被自己的荒唐想法吓了一跳,却越想越看越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她心思飞转觉得还是咽下自己原本的想法为好。饶是她尽量镇定情绪,但到底还是一时间冲击太大让她失了方寸,有些磕绊地又感谢两句就急急告了辞,略显慌乱地离开了温客行的房间。
因为前路渺茫不知去向,又因为终归是未得对方明示心里就总是存了那么一丝希冀,之后几日,冯小姐咬牙厚着脸皮留在客栈,尽量找机会接近温客行。只是无论何时她去找温客行,张成岭都在旁侧,竟是没得一刻能落单。冯小姐心中十分诧异,就更是仔细着意,结果几日下来反倒是彻底歇了原本的心思。
阿南看自家小姐已经在窗边坐了许久,看着一个方向出神,知她必是又在看那温公子,心疼地倒了杯水与她拿了过去,轻声道。“阿雪姐姐,你每日这般瞧着,也不见温公子有一丝察觉,人都说郎心如铁,还真是这般,姐姐这一腔心意俱是白白空付了。”冯雪与阿南早已生死相依比亲生姐妹还要亲近,私下里冯雪并不让阿南称她小姐。
冯雪回过神,从阿南手中接过水杯,轻啜了两口,看着满脸心疼的阿南微微笑了笑。“倒未必真未察觉,只不过他已被更浓重的心意包地密密实实,我这算什么。”其实说起来,那张公子竟能这般光明磊落毫不避讳倒真是叫她又佩服又羡慕,钦他这不惧世俗之勇,景他这不移分寸之心。
阿南以为冯雪是感叹如今落难,境况已今非昔比,心中很是为冯雪委屈。“这贼老天不公,老爷夫人这样的善人不得长命百岁,姐姐这样心善的好女子,家产被夺还要被逼嫁给个老头做填房,好容易逃出来,吃苦挨累就算了,还差点被……丢掉性命。那谋人钱财的二叔倒是洋洋得意过地好好地,这什么世道嘛,善恶无报,不仁不义。”说着说着眼圈就泛了红,声音都愤恨起来。
冯雪伸手摸了摸阿南的脑袋,轻声安慰她。“我爹娘去地早,亲友不淑,但我还有你这个不离不弃的好妹妹啊。我们虽蹈入险境却也遇到了侠义之士保了清白救了性命。如今我们也算跳离了火坑,虽然苦累艰难但终归是有将来有希望的是不是。”
她柔声细语的小声安慰,让阿南心绪平静下来。阿南看着她温柔的眉眼,心里也柔软起来,她轻轻搂住冯雪像只小猫一样上身蜷趴在冯雪腿上,小声地说。“姐姐说地对,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阿南什么都不怕。阿南这辈子能遇到姐姐就是阿南最大的福气。”
冯雪轻轻地拍抚着阿南,口中喃喃道。“傻阿南,你才是我的福气啊。”我虽命里多舛但总归还是幸运的。能遇见你,还能有幸得遇倾心之人,即便得不到任何回应,但心里有这么个人儿想着念着,竟也让人平白里添了丝向往的勇气、多了分柔软的生机,一想起来就心头发热发软,春日桃花从此都有了不同意义。她想着又下意识地朝那窗口望过去,却见那一直微微垂头目光专注看着一处的张公子竟是转过头直直看着自己,一下有些愣住。张成岭见她回过头来,淡淡地冲她笑了笑就又转回目光,他目光柔和又专注地瞧着一处,手中蒲扇轻轻摇动,愈发显得这夏日午后宁静悠闲。冯雪眨了眨眼,将水杯放在窗台上,支着下颌又开始出神。她一直在这边瞧着,自然是知道张成岭在看着什么,不,是看着谁。她那日从温客行房内出来后不久,六子就带她们换了房间,说是这间更安静舒适。这栋小楼位置比较巧,她这个房间有个窗口恰巧斜斜对着温客行的房间,如果温客行窗户大敞,她这边是能望见房内一小片的。她刚开始还为能见到温客行高兴,后来渐渐彻底歇了心思才后知后觉这房间怕不是张成岭故意安排的。这位张公子,萍水相逢救了她和阿南,听阿湘说还在山匪窝救了一对母子正在城中医馆救治,当真是个勇武侠义的少年英雄。只是这少年英雄整日里就知道围着温公子团团转,满脑子只有温公子吃地香不香、睡地好不好,好似这世间再无其他事能让他挂怀一般,倒让人很是吃惊。单就午睡这一件,冯雪就已深觉这人对温公子爱重之心非比寻常,更不必提其他,吃喝穿用、日常起居,细致到冯雪都觉得这人有些婆婆妈妈过于操心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温公子这等人物,何人不会费尽所有心血只为求得他停留一顾呢,若自己也有这人这身本事、这份能力,大约也会这般倍加爱护吧。说起来,刚来这客栈时蝉鸣蛙叫、人来人往地还有些喧闹,这几日竟是也越发安静下来客人也不见几个,也不知是不是也是那张公子的手笔,就为了温公子午睡夜息能舒适安稳,竟是做到如此地步……她想着想着也困顿起来,眼睛慢慢眨了眨,就枕着自己手臂眯着了。
轻风微微抚身,后颈有温热的内力缓缓游走,十分舒适。温客行眼珠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醒啦,还再睡会吗?”
温客行微微偏转头。他刚刚睡地还蛮沉,如今刚醒还有些迟钝,看着张成岭两三长息才缓缓摇摇头。
张成岭看他额角鼻尖微微冒了薄汗,就放下手中蒲扇伸手弯着指节刮了一下温客行高挺的鼻尖。“还是热啊?”转头看了看旁边早就化掉的冰桶。“这么大一家客栈也不多备些冰,真是。”说着慢慢收了功抽出一直被温客行枕在颈下的手,站起身去屋角水盆透湿了棉巾又走回来递给温客行。
温客行坐起身,眼睛看着张成岭的背影,待他透完棉巾转过身来又不着痕迹地转开目光。这几日张成岭午后都要拉着温客行午睡,最开始就是想着用内力帮温客行舒缓头颈,就像之前在溪边那次一样,不成想竟也管用,基本上每次或快或慢都能睡着,温客行睡着的这两三刻钟,张成岭就一动不动地轻托他头颈不停地运力游走他脑颈穴脉,竟也能睡地挺沉,几日下来虽说脸上的膘儿尚瞧不出来痕迹、精神气色倒还是有些见好的。温客行接过棉巾轻轻敷在脸上,缓缓擦拭脸上薄汗,嘴中应道。“照你这使法,有多少也不够用。”他其实体温偏低不大爱出汗,主要是张成岭内力游走激发地一些热度,再加上夏天天热这才微微出了层薄汗。
张成岭在他旁边坐下,顺手又拿起蒲扇给两人扇风,接过温客行擦完汗的布巾就手也抹了自己脑门两把挂在塌边的扶手上。
温客行转头睨着他,语气很是嫌弃地嗔道。“还有你这么个大火炉在一旁烘着,放多少冰桶也白搭。”
张成岭听他这话转过头来,却见他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戏谑和狡黠,见张成岭瞧过来还微微偏头挑起眉梢,俏皮可爱地紧。张成岭咧嘴笑着说。“我不在旁边谁给你扇风。”说着照着温客行的脸紧扇了两下。
温客行眯眼往后躲了躲,哼道。“你不在旁边我自然不用扇风。”
张成岭转了转眼睛,一脸正经地说。“我要是不在你旁边,不知道有多少小蝴蝶小蜜蜂要扑了来,那我不得看紧些。”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语气愈发嫌弃。“那说文解字里‘妒火中烧’旁边配地必是你这幅尊容。”
张成岭嘻嘻笑着用手指着自己的脸往他跟前凑。“不止,‘醋海生波’、‘醋意大发’旁边配地也是我这张俊脸,没准‘妒夫’、‘醋桶’旁边也是我。”
温客行伸出细长手指怼着他脑门往后推,口中轻斥道。“小泼皮越发没脸没皮。”
张成岭笑着去抓他的手,被温客行拍开,张成岭又抓,温客行又拍,这两人抓抓拍拍地竟然也能拉扯着闹了好一会儿。
房门被轻轻敲响。
张成岭收回手,转头冲着房门应了声“进来”。
六子一脸笑地推门走了进来,把手中托盘放到桌上,看了看两人笑着说。“新出锅的绿豆糍粑,还有杏仁核桃露。”说着把东西从托盘里拿出来,又把碗筷汤勺摆好退到一旁,接着又跟张成岭说。“阿凤带话说,小狗子恢复地不错,这几日大约就能挪动了。”见张成岭点点头就转身出去了。
汤有两碗,张成岭拿起其中一碗用勺子舀着凉了凉,自己先喝了两口,“嗯”了一声放下碗。“放冰糖了,甜的。”说着把另一碗推给温客行。然后自己拿起一块绿豆糍粑扔嘴里嚼嚼咽了,又拿起一块扔嘴里,“嗯”了两声。“我觉得炸的好吃,但你可能喜欢蒸的,幸好让他们两样都做了。”说着把筷子递给温客行。“你快尝尝,看我猜地对不对。”
其实温客行没什么胃口,但他看了看张成岭,还是拿起了筷子,看了看盘中两种做法的糍粑,夹了一块蒸糍粑咬了一口,外皮软糯、豆馅咸香,放凉以后还有点弹韧的咬头,很适合天热的时候吃。温客行吃完一块,放下筷子,睨了张成岭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猜错了。”
张成岭瞪眼。“你都没吃炸的呢!”
温客行挑起一边眉梢,喝了两勺汤水。“我说猜错了就是猜错了。”
张成岭撅了撅嘴,又往嘴里扔了一块炸糍粑,嚼地咔嚓咔嚓响。
温客行垂眸慢慢喝着香甜的汤水。这人啊,有人顾着、惜着就吃不得苦、耐不住痛了;有人哄着、容着就有脾气、有喜好了。自己在鬼谷近二十年,忍着熬着压着抑着,无人知晓的状况竟在这人面前露出了痕迹。就好似那受伤的孩童,若无人理会再疼也能自己咬牙爬起来,若有人疼惜哄慰就要嚎啕着动都动不得了。掩藏和遮盖越来越难,自己只能避而不谈沉默以对。自上次夜半惊醒呕吐之后,张成岭也小心翼翼地询问过几次,温客行只是闭口不言,张成岭倒也不见怨色,就只是越发关心他的日常起居,对他的事情更加上心着意;但温客行还是敏感地察觉出张成岭眼底多了一丝沉豫之色,不管是对他这人的犹疑,还是对付出的心意得不到相应回报的不豫,这沉豫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或早或晚最终消磨掉原本的情意。温客行眼底瞬息一沉,只他一直垂着眼眸倒也看不见这变化。他放下手中汤碗,抬眼看了看张成岭。
张成岭看温客行看他,伸手把盘子拿起来递到温客行眼前。这人吃东西是真快,炸糍粑已经被他吃了了,盘里还剩下两个蒸糍粑。“就剩两个,咱俩一人一个,好不好?”说着又把筷子递到温客行手上。“再吃一块,就一块。”
吃地少,那就多吃几顿;不想吃,那就换汤水;陪着你吃,逗着你吃,总是要把东西哄到你肚子里才算完。即使情意终将消磨,但此刻终归还是浓烈暖人的……温客行又看了看张成岭,还是夹起一块吃了下去。
张成岭、温客行去医馆看了小狗子母子,凤一直待在医馆照管这母子二人,一应事物都是他在处理,所以在医馆待了这些时日,却是连大夫也不知晓这母子二人是从匪窝中逃出来的。张成岭先问了小狗子他娘有什么打算,然后又说了他的想法,是走是留让她们母子自己选。又过了三两日,六子来说那母子已决定接受张成岭的安排,张成岭便吩咐斗牛和押鱼一路护送照顾这母子去扬州,连带着冯雪、阿南这对主仆。小狗子身上带伤,且冯雪她们也是要去江宁府,自然是水路更好些;一行人从麻城就直接分道扬镳,张成岭、温客行走孝昌县继续西行,斗牛、押鱼他们护着这幼童女子四人去湖口顺长江而下去往扬州。一众人在麻城城外分别时,冯雪望着温客行欲言又止,温客行却是垂眸敛目只做未觉;倒是张成岭,笑呵呵地与冯雪她们告别,又特意嘱咐斗牛、押鱼,一定要确认冯雪主仆在江宁府确实安置无虞方可离开,如有任何变故不妥,也可先送至扬州庄内暂时安顿,万万不能敷衍。冯雪瞧着他几息,最终谓叹着道了谢,踏车离去,终是未与温客行说上一句话。
孝昌县。
温客行醒地早,张成岭便拉着他两人出来逛集市。夏日天亮地早,集市上人也多,很是热闹。因着时辰早,集市上多是贩卖早点吃食、新鲜蔬果的,张成岭这一路上买了不少吃的东西。他每一样并不多买,买来总是先递给温客行,也不强求温客行吃多少,但温客行哪怕每样都只吃一口,肚子也很快就填了五六分饱,剩下的自然都是张成岭吃。直到温客行觉得实在是吃不下了,张成岭也不买了。温客行看了看四处瞧看的张成岭,少年一脸欣然举止雀跃,好似嫩竹新松一般生机勃然。——“我好好照顾你,这次说到做到,好不好?”——温客行心中突然泛起一丝酸涩,眉头轻蹙、眼眶发热,脚步都顿了一顿;好在张成岭又跑到某个摊贩前去买东西,根本没发现他这一丝丝异样。他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很快就压了这一丝情绪下去,看张成岭手中拿了几只翠绿带水的莲蓬回来,挑了挑眉梢。“照你这吃法,我这脸上的两斤膘儿还没贴上,你这身上倒要贴上个十斤八斤了。”
张成岭也挑了挑眉梢,一本正经地回道。“我这长地都是精肉!不信你摸摸!”说着抬了手肘把手臂横在温客行身前。
温客行一脸嫌弃地抬手用扇柄敲他手臂,口中小声轻斥。“大庭广众胡闹什么!”
张成岭嘻嘻笑着收了胳膊,手中掰开一个莲蓬,挑了三四颗最大的莲子,用指甲掐了那一小簇苦莲心出来,口中说道。“这孝昌的莲子可是有名,本是七月初才有,今年天热竟然这时候就有的采了。”说着把掐掉莲心的莲子递给温客行。“你尝尝。”
温客行看了看他手心上圆滚滚的莲子,指尖捻起一颗放到口中,清香鲜嫩,和晒干的莲子口感很不一样。
张成岭只剥了几颗就不剥了。“那老丈说生的不能多吃,剩下的回去熬汤煲粥,去火安神的。”他说着自己也吃了几颗。
两人逛了这一路已是吃饱了肚腹,张成岭又买了几样东西给顾湘带回去,说要是不拿好吃的堵住顾湘的嘴她必要在他耳边念叨一天。要说人就不禁念叨,他正说着就听一声少女娇咤“张成岭!”,一道玲珑身影如风似火地跑了过来,可不就是顾湘。顾湘瞪圆一双杏眼,嘴里跟蹦豆子一样劈里啪啦地数落张成岭。“好你个臭小子,趁我不留神就拐我主人出门,你倒是会钻空子!”
张成岭很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和温兄出来给你买好吃的,你看,都是你爱吃的。”说着举起手中的东西给顾湘看。
顾湘瞅了瞅,还真都是她喜欢的,她将信将疑地嘀咕。“我信你个大头鬼……”一眼瞧见张成岭手里的莲蓬,好奇的伸手摆弄。“这是什么?”她自小在鬼谷长大从来没出过谷,莲子虽吃过,却从来没见过它长在哪里。
“莲蓬啊。”张成岭说着也掰了一块给顾湘,指了指里面的莲子。“这就是莲子,你尝尝。”
顾湘眨了眨眼,伸手拿了一颗扔嘴里,嚼了两口就皱了一张小脸。“怎么这么苦啊?!呸呸呸……”抬眼看张成岭正在憋笑,知他在戏耍自己,柳眉倒竖,尖声喊了一声“张成岭”就要打他。她这面手刚抬起来,却听不远处也传来一声“张成岭?!”。
三人听见这声唤俱都转过头去看。只见不远处一名方额圆脸,眉目凶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正看向这边,准确地说是在看张成岭。
张成岭睁大眼睛,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沈叔叔……”
此人正是五湖盟五姓兄弟排行最末、大孤山派掌门沈慎。
沈慎听见这声“沈叔叔”也是微微一愣,大步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张成岭,略带疑惑地问道。“倒有几分玉森兄年轻时的样子,不过你竟认得我?”张玉森已经十多年不与盟内来往,成峰、成峦他只在他们很小的时候见过,张成岭他从来没见过;三月十五那次岳阳集会他恰好有事未能参加,后来才听盟内兄弟说了崇武殿的事,一直很想见见张成岭。刚才听这少女喊张成岭名字他一时吃惊脱口而出也喊了一声,不成想竟得到回应。
“……”张成岭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看沈慎手中的剑。
沈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手里的剑,倒是一下笑了出来。“是了,我这‘竹海听风’与你爹的‘秋月’几乎一模一样,还是玉森兄当年特意托人打造的。他竟与你说过?我还以为、还以为——”他眼中露出惊喜的神色,语气也有些激动,显然是以为张玉森心底里还是在乎这份兄弟情谊的。
“……”不是,是你上辈子跟我絮叨地。张成岭对沈慎其实感觉很复杂。上一世他骤然遭遇灭门惨事,如同一只突然被丢入狂风暴雨中的孤雏挣扎求生惶惶不可终日,这人却不是骂他懦弱无能就是逼问他琉璃甲在何处,不曾对他有一点温情和关心;但后来也是这人一直跟在他身边,全心全意助他重建四季山庄、五湖盟,直至问鼎武林盟主、权倾江湖,亦不曾有过一点二心;这人在他拒绝盟主之位、自卸庄主之职只为那渺然之机耗心耗力时大骂他魔障缠心、丧心病狂;却也在他被朝廷通缉、全江湖围捕时倾五湖盟全力助他过险脱困、逃出生天,最终达成所愿。张成岭避开湖口走孝昌,就是不想遇见他,哪里知道还是碰上了。张成岭简直欲哭无泪,一时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沈慎,只好默不作声。
沈慎倒是没在意。“你性子还真像你爹,闷不做声地。这两位是——”他说着抬眼看向顾湘和温客行,却在看见温客行时一时顿住了,话说了半截也突然没了音。
温客行略略偏头,由着他这般直愣愣地瞧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也瞧着他。
还没等张成岭开口介绍,又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师父”,一个青年牵着两匹马等在刚才沈慎走过来的路口处。沈慎回头应了一声,再转过来不再看温客行,而是有些着急地问张成岭。“你在何处落脚?我现下有急事要去办,待我回来再与你详谈。”
张成岭刚想说他们尚有要事在身、今日就要动身,不成想温客行倒是应了一句。“城西,云来客栈。”张成岭只略顿了一瞬,就点了点头应道。“是,还会再逗留几日,沈……叔叔不必着急,自去办事要紧。”
沈慎点点头,转身时又极快地瞧了温客行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
温客行微微眯眼看着离去的沈慎,感觉到张成岭在看他,便转回头来睨着张成岭等他开口。却见张成岭咧嘴一笑。“咱们去观音湖游湖呀?”温客行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般哼笑一声,淡淡地应道。“随你吧。”
沈慎第三日傍晚就来到了云来客栈,拉着张成岭在他房间里说了好久的话。温客行房间就在张成岭隔壁,别说沈慎那大嗓门毫不收敛,以温客行的内功耳力,只要他们出声,多轻多低他都听得见。况那沈慎就差要开着门喊地满城皆知了,自然也是说给身在隔壁的温客行听的。温客行手中拿了一小方鹿皮细细擦拭着手中玉扇,一边嘴角微微挑起,眼角眉梢满是不屑;只是听着听着,手中动作却慢慢停了下来,嘴角也渐渐落了下来,垂眸看着手中玉扇出神。
这一番交流以沈慎气愤离去结了尾,张成岭倒仿佛毫无影响,依然笑嘻嘻地端了百合莲子汤来温客行房里,瞧着他喝完又与他闲话一时才回房去。温客行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瞧着那隔开两个房间的墙壁半宿,才转过身去,在半梦半醒间熬到天明。
这沈慎是个驴脾气的,第二日又早早跑来与张成岭说话,说着说着就变得好似吵架一般吵嚷,最后又是气急败坏愤而离去;可是过不了多久又要再来,几次三番下来,饶是张成岭这极擅忍耐的性子也有些吃不消了,也是不想他吵着温客行,干脆避了出去。
温客行看他二人前后脚地出了客栈,略等了等,也慢慢悠悠地出了客栈,一路闲逛着走街串巷,确定无人尾随才无声无息地闪入一条无人后巷。不多时,另一道人影也闪了进来,见到温客行立即跪下身来,轻声说道。“参见谷主。”这人苍发斑驳,脸如树皮,身形佝偻,瞧着是个耄耋老人,一开口却是娇滴滴地女子嗓音,正是艳鬼柳千巧。
温客行也未回头,只淡淡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柳千巧应道。“主人一直未有谷主回音,怕是谷主未收到消息,特让我来禀报。”
“有异,请归。”
柳千巧愣了一下,抬头疑惑道。“谷主收到了消息,为何——”她话说到一半就被温客行一个眼神给盯了回去,连忙低下头,声音略略颤抖地说。“主人、主人只是担心谷主……”
温客行收回目光,过了一会才低声说道。“不日将归。”
柳千巧也不敢问这个不日是多久,只好口中称“是”叩首后匆匆离去。
温客行默立一时,眼中晦暗不明。这消息在他们刚抵达麻城时顾湘例行外出查看就给温客行带回来了,温客行听了这四个字也不知怎地竟是没有任何指示,顾湘向来不思虑这些就是温客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看温客行没安排就完全抛在脑后了。倒没想到喜丧鬼直接派了艳鬼来。温客行又黙立一时,才抖抖衣袍从后巷中走了出来。
温客行在街市上闲逛,不时在店铺摊贩前停停看看,他眼角不着痕迹地扫过身后,只做未觉地继续闲逛。刚才他是确认无人尾随才见了艳鬼,但他无法确认艳鬼也无人发觉无人尾随;他脚步未停、面上不显,只眼珠略转了转,又逛了两条街,瞧见一家店子,嘴角略挑了挑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歌舞坊,但看里面女子的打扮和与客人调笑的模样,大约也是一座青楼。温客行刚一进去,立马就有满头珠翠鲜花、一脸厚重白粉的老鸨儿迎了上来,热情地询问温客行一行几人、是听曲还是赏舞、要小间还是大屋,末了还挤眉弄眼地小声与他说就是作耍玩花活也使得。此时时候尚早,坊里客人不多,很多花娘、舞娘都闲着,眼瞧着温客行这么个相貌俊美的年轻娇贵人儿走进来,俱都说笑着主动迎了过来,莺歌燕啼地围在他身边。温客行倒也来者不拒,随手抛了个金珠儿给那老鸨说要间大屋,就抬手搂着一个上了楼。那老鸨极是上道,连忙引着温客行去了坊里最好的客间,又唤了龟奴去准备美酒鲜果,不多时就端了上来摆了满桌。温客行又随手抛了两颗金珠给她,叫她有酒只管上,今日只要待在这房间里的姑娘酒水管够。不多时,客间里就曲扬舞起、嬉笑热闹起来。
温客行就着身边花娘的手喝着酒,一双桃花眼看着眼前翩翩起舞的舞娘,耳朵却是细细分辨着四周动静。待听得屋外廊间的动静,心中暗哼一声果然如张成岭所言,‘愚忠、粗莽、暴烈’,他一想到这又冷不丁想起了乐山城外少年怕被他丢下一脸惊慌可怜的样子,心中突然一抽,脸也一下白了几分,但这屋中众女却无人发觉,只因此刻客间屋门一声巨响有人闯了进来,众女子俱都望向那房门处。
那老鸨儿哪里拦得住沈慎,一路跟地磕磕绊绊,进门差点摔地上,好容易站稳了,连忙向温客行告罪道。“这位大爷二话不说一路闯进来,我、我们拦不住。”
温客行冲她摆了摆手,上身斜倚在一位花娘肩上,偏着头勾着一双桃花眼目光灼灼地瞧着沈慎,口中拖着声音道。“沈掌门,这么巧,一起啊?”
那老鸨见这二人认识,瞧温客行脸上好似也没什么怒意,便摆出笑脸调笑几句也就出去了。
沈慎一脸怒意地瞧了这屋中众女一圈,他面相凶悍、满脸盛怒,手中又拿着剑,许多花娘就悄悄避了出去,只剩下四五个与温客行腻在矮榻上的花娘未走。沈慎脸颊抖了抖似乎气地不轻,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你这妖孽,到底给我那侄儿灌了什么迷魂汤,竟为了你这么个糟烂玩意儿沦落成了人人嘲笑的江湖笑柄,带累着镜湖剑派、五湖盟都遭人耻笑。”
他和张成岭的几次谈话温客行都听了个七七八八,自然知道他指地什么。张成岭为了个小白脸与张玉森父子反目、被镜湖剑派除名销籍赶出越州,正是这江湖最新的流言传闻,与张成岭当初岳阳崇武殿一战成名横空出世一样,被人指指点点又津津乐道。这种‘家丑’自然不会是镜湖剑派传出来的,温客行微微转转脑子就猜出来大约是湖州派扬的丑,至于岳阳派有没有推波助澜倒是不太好确定。镜湖剑派因着张成岭异军突起突然冒头,打破了五湖盟原有的势力分布,盟里盟外江湖各种势力俱都重新审视算计;湖州与越州同处江南富庶之地,一支富甲一方、一支财力雄厚,暗地里又因着毒蝎、药人结了死仇,这一山二虎早已眈眈盯着对方;岳阳一边扶持越州去牵制湖州,一边又利用打压越州不肯让其做大;丹阳派独在江北早和别门别派称兄道弟,大孤山派还一厢情愿地沉浸在兄弟义气之中口口声声五姓一家……这五湖盟啊,可真有意思。温客行睁圆了一双桃花眼,一脸无辜地说道。“那你得去问你那好侄儿啊,怎地来问我?”他略略偏头,眉头微挑、朱唇微嘟,双眼圆幼、眼神纯稚,瞧着甚至有几分童稚之态,十分单纯模样。下一瞬却又双眼微眯、眼尾吊起,挑起殷红唇角,荡了一脸冶艳妖娆的神态出来,眼神轻佻地瞧着沈慎,低声说道。“问问他怎么就非要和我这么个……妖孽痴缠不休。”他本就是个秾李夭桃的艳丽面容,又做了这一副浪荡妩媚的情态出来,管是男女都要被他勾了魂儿去。
沈慎一时满脸通红,手指颤抖着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竟不知要骂些什么。他本是追着张成岭出来的,不成想这小子跟个泥鳅一般,专往人多的地方钻,钻着钻着就没了踪迹,竟然甩脱了他。他一边赞叹这小子有本事,一边又气这小子油盐不进自以为是,倒是无意间看到了温客行,临时起意想看看他要干什么才跟着他,却不想他是来这青楼厮混。他一想到张成岭就是为了这么个人声名被毁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张口怒道。“我那侄儿是个有本事有前途的,将来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因着你名声、前途毁于一旦,你竟还在这青楼厮混,当真不知羞愧为何物!他怎么就猪油蒙了心,瞧上你这么个——”
“妖孽~”温客行哼笑一声,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般向后仰倒,躺靠在身后花娘的怀中,一双桃花眼春光流转,轻声调笑着说道。“既不知羞耻,何愧之有?要不,沈大侠教教我?”
“你!!”沈慎实在是瞧不得他这副样子,又骂了句“恬不知耻”后转身匆匆离了这客间。
温客行眼瞧着他离开,耳中又仔细辨了辨动静,确认沈慎确实离开后才渐渐敛了一身浪荡情态。看来这人并没有发现艳鬼,跟踪自己不过是因着张成岭,自己的身份并没有……温客行顿了顿,伸手拿起酒壶一口气灌了半壶进去。
那又怎样呢?温客行想。梦,终归是要醒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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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二十二回 情苦情甜)
第二十二回 情苦情甜
好一副群魔乱舞的景象。温客行想。他无声无息地跪在台阶下,冷眼瞧着这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穿地花花绿绿,长地奇形怪状,带着扭曲丑陋面具的小鬼来来回回地端肉倒酒,十分殷勤谄媚。温客行心中冷哼一声,既已入了这鬼谷却连面目都不敢露出来,难不成还指望着做回人去,真是可笑。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在这满堂喧嚣中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倒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傀儡一般,瞧着安静又诡异。偏生有人注意到他。
食尸鬼蹲到他面前吞了吞口水,两只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这小东西,嚼起来肯定又香又嫩,能好吃地把我舌头都一块吞咯。”这东西现在看到他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当初还有这般...
第二十二回 情苦情甜
好一副群魔乱舞的景象。温客行想。他无声无息地跪在台阶下,冷眼瞧着这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穿地花花绿绿,长地奇形怪状,带着扭曲丑陋面具的小鬼来来回回地端肉倒酒,十分殷勤谄媚。温客行心中冷哼一声,既已入了这鬼谷却连面目都不敢露出来,难不成还指望着做回人去,真是可笑。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在这满堂喧嚣中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倒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傀儡一般,瞧着安静又诡异。偏生有人注意到他。
食尸鬼蹲到他面前吞了吞口水,两只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这小东西,嚼起来肯定又香又嫩,能好吃地把我舌头都一块吞咯。”这东西现在看到他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当初还有这般想法呢。
满堂哄笑。
温客行全身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不挪动一分,由着那胖胖的食尸鬼砸吧着嘴上上下下地瞧他。
“食尸鬼,你怎么连同类都吃啊!这小怪物和你一样吃人肉的!”随着阴阳怪气的声音,一个头带高帽,嘴唇乌黑的人走了过来,他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睨着温客行,脸上的神色很怪异。
“啥?!老无常,你说地是真的?!”食尸鬼转头看了看那人,又转回来看着温客行,眼中灼亮。“哟呵,这可难得哎。”说着伸出手一把捏抓住温客行的小脸,他满身横肉手劲颇大,竟然抓着温客行的脸头把他举了起来。
温客行完全不能呼吸,小小的身体悬在半空中,很快就憋地面色青紫,他两手抓住食尸鬼粗壮的手臂,两腿拼命地踢腾。他整张脸都被那大手盖住,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凭着本能胡乱踢腾,恰巧一脚踢到食尸鬼腋下软肋,惹恼了食尸鬼,下一瞬就被食尸鬼一下掼了出去,狠狠地摔在硬石板铺成的地上。温客行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被砸散了,他口中腥气翻涌,喘口气胸腔都烈烈作痛;他小小的身体不停晃动,想要挣扎地爬起来,却根本做不到,只能像个受伤的小兽在地上不停蠕动。
食尸鬼还未消气,骂骂咧咧地要再上前,却被喜丧鬼喝住。“食尸鬼,这是谷主特意带回来调教的小鬼儿,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食尸鬼口中骂未停,但转头看了看高坐在台阶上的鬼主又看了看喜丧鬼,到底还是没再找温客行麻烦。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无常鬼眼睛转了转,乌黑的嘴唇一咧,阴笑着说。“哎呀,这小怪物怎地这般羸弱?啊,我知道了,定是饿地没有力气了。哎呀呀,怎么也不给这小怪物喂点食儿呢。不该,不该。”他口中说着,并没有从盘中取了食物过来,却转身走到角落。那里有个戴面具的小鬼正在不停地从倒吊着的剥了皮的鹿上割肉下来炙烤,看见无常鬼走过来,立即点头哈腰地问无常鬼要什么。无常鬼指着那鹿说道。“给我割点好的。”那小鬼立即讨好地应声,麻利地挑了一块好肉给片了下来,刚要放到火上炙烤却被无常鬼拦住。无常鬼拿过小鬼手里的刀,用刀尖挑着那生肉走了回来,把还滴着血的生肉扔到温客行眼前的地上,口中像是招猫换狗一般咋着舌道。“啧啧啧,吃吧吃吧。”说着还怕温客行听不懂一样,用脚尖点点地上的鹿肉。“快吃啊。”
“无常鬼!”喜丧鬼站起身来喝到。“你不要太过分!”
“我哪里过分?我在喂这小怪物诶!还特意挑了最好的肉呐!”无常鬼睁大眼睛梗着脖子冲喜丧鬼说道,声音尖厉又乖戾。
这无常鬼现下是鬼主面前的红人,手下也众多,并不像食尸鬼那般还给喜丧鬼两分薄面,喜丧鬼自也知晓,她转向鬼主。“谷主!”
赤脸鬼主歪坐在鬼主宝座上,手中拿着酒碗,一脸饶有兴致地看着在地上挣扎地小小孩童,随意摆了摆手。“你别管了。”
喜丧鬼无法,她还要靠鬼主庇佑手下的一众女子,并不敢与鬼主过多争辩,只好冷着脸重新坐下。
无常鬼这下更来了精神,他半弯下身,一边冲着温客行招手一边又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肉。“小怪物,快吃啊!谷主都发话了。”
温客行缓了这些时候,略略适应了身上剧痛;他咬着牙撑起身体半坐在地,平静地抬头看了看无常鬼又看了看坐在高处的鬼主,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那块血肉,伸出细小的手掌,拿了起来。肉块上沾了不少尘土,脏污的血水顺着温客行细瘦的手臂流了下来,洇湿了他的衣裳。温客行用袖子蹭了蹭,眨了眨眼,张嘴咬住手中血肉。那生肉细密紧韧,幼童牙齿根本咬不断,温客行只能两手死死攥着,偏头咬着来回撕扯,才撕下一条血肉。他半张小脸被血染地通红,口中咯吱咯吱嚼着生肉,肉中的血被嚼出来顺着嘴角流下来,配上他童稚却毫无表情的脸,倒叫一众瞧热闹的大鬼小鬼后背发毛,一个一个都安静下来。
无常鬼微微眯眼瞧着,腮肉几不可见地抖了抖,又阴笑着发出尖厉的声音。“这小怪物连自己亲爹的尸肉都吃,果然是个天生的小鬼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这一笑,不少鬼众附和着哄笑,渐渐又恢复成刚刚喧嚣的场面,群鬼吃喝划拳、叫骂扭打乱做一团。
就在这一片群魔乱舞的吵闹中,温客行面无表情一口一口撕扯着生肉,机械地咀嚼、吞咽,直到无常鬼觉得无趣走开了才停了下来。他浑身剧痛使不上力,只能手脚并用像只小兽一样爬走,缩小身体躲在阴影里警惕地观察着;待得身上恢复了些力气,才小心翼翼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他捂着自己的肚子,跌跌撞撞地走着;暗夜中的鬼谷静地瘆人,只有夜枭的鸣叫偶尔会响起,可是温客行喜欢这种静、这种暗,因为这代表着他能躲在暗处不被注意到,不被注意到他就能再熬一日再熬一日再熬一日,他要活下去,在给爹爹娘亲报仇之前,他必须活下去!温客行终于走到自己藏身的山洞,他谨慎地再次察看周围,确定附近无鬼才钻了进去,躲进黑暗中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眼睛睁地大大地瞪着山洞外的黑暗。我得活下去!我得活下去!我得活下去!温客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着。哪怕是……哪怕是……小小的孩童再也忍不住转头吐了出来,吐出的秽物带着一股刺鼻的腥臭激地孩童不停地呕吐……
温客行一下掀被翻身,撑着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他腹中空无一物,这般剧烈的呕吐也只吐了两口酸水出来,胃中翻腾不止、不停地往上反,他只能不停地干呕。他全身剧烈颤抖,手臂都支不住纤薄的身体,只能趴在床边;一张小脸煞白布满冷汗,细碎的鬓发被冷汗湿透黏在脸上,浓密眼睫被泪水浸湿黏成一小束一小束无力地耷垂,只能控制不住地沉重呼吸着。快停下!会被察觉到!快停下!他心中无声地叫喊,可惜这次却完全控制不了身体,只能任由身体自己剧烈地反应不停。
很快,房门传来声响,然后张成岭就轻声走了进来。“温兄,我听——”他一眼看见温客行情状,眉头一下皱紧,快步走近床边,伸手扶住温客行肩膀,焦急但轻声地询问。“怎么了这是?”
温客行舌根僵直上抵,根本说不出话来。他扭过头不让张成岭瞧他,手臂撑着想坐起身,撑了一下又塌了回去,可他不肯让张成岭扶他,只自己咬着牙再用力,终于撑起身体坐起来,却是上身转向床内抬手紧紧捂住口鼻,拼命地想压住翻涌的呕意。
张成岭整个人都有些慌了。他不知道温客行是怎么回事,又不敢在温客行明显有拒意的情况下擅自自作主张,只能皱着眉头干着急。看温客行浑身颤抖一直躬身压抑呕吐的反应,到底是心疼盖过怯意,伸手运了内力在掌心一下一下抚着温客行的后背,帮他舒缓脏腑。温客行身体摇晃着甩了两次,奈何张成岭也不出声被甩开就再来,一下一下的顺抚着不肯停下,这才不再挣扎由着张成岭热烫的手掌在自己背上来回轻抚。
足足半刻钟,翻涌的呕意才渐渐平息,温客行的身体也渐渐停止了颤抖,但他仍是一言不发地背向着张成岭,并不肯转回身来。
张成岭一直抚着他的后背,早就察觉他后背被冷汗浸湿,想他面上必然也是被汗湿透,抬手拽过翻在一边的薄被给温客行披上,起身去脸盆透湿了棉巾拿过来,递给温客行。“擦擦汗。”他轻声说道。
温客行默然看着那棉巾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接了过去,两手捧着捂住整张脸好一会才拿下来,然后轻轻抹去额际颈间的汗,又仔细擦了擦手才停下。
张成岭又递给温客行一杯用内力温好的水,顺手接过他手中的棉巾。“漱漱口。”
温客行刚才吐了两口酸水,又一直干呕,口中确实很不适。他转过身想下床,却发现张成岭已经把水盆拿到床边。
“别下地了,一身汗再着了风。”张成岭说着把因为温客行转身而滑落的薄被又给他披上,脚尖轻轻磕了磕水盆。“直接漱这里吧,明儿再收拾。”说着起身去桌边又倒了杯水,用内力温着,待温客行漱完口才又端着水杯走回来。“想你这时候胃里难受也吃不下东西,只能喝点热水。”换下温客行手里漱口的杯子,拿起水盆放到房间另一边的角落。
张成岭坐回床边,仔细看了看温客行脸色,略顿了顿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温客行只垂眸看着手中的水杯不吱声。
张成岭没等到回音,眨了眨眼,又开口道。“那你要看大夫么?”
温客行摇了摇头。
张成岭很清楚温客行的脾气,他不想开口说的事,你就是一寸寸地砸碎他的骨头他也不会吐出一个字的,就不再问他怎么回事了。看他不欲表露内里,张成岭心里微微有些气馁,又心疼他这般难受依然只想自己硬挨,轻轻叹了口气,哑声说道。“还是我不可靠,没照顾好你……”说着手指轻轻抚了抚温客行突出的腕骨,眼中满是心疼和自责。“你清减好多……”刚才顺抚温客行后背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说之前的温客行骨纤肉薄略有楚然之态,那现在的温客行几乎能算是骨支肉销隐现伶仃之感了。他穿衣总是层层叠叠一丝不苟,又由春入夏衣物减薄,所以张成岭都没有发现这变化。直到今夜,他只着了里衣,又被汗湿,整个身形一览无遗,张成岭才发觉他的变化。比起湖州杂货铺的时候、比起镜湖山庄的时候,瘦地十分明显。
温客行眼珠快速转了转,身体略略摇晃了一下,口中说道。“我不过是苦夏,等、等过了夏天就好了。”他语气虽然轻松,却转过脸去并不看张成岭的眼睛,连脸上的神色都没完全掩盖住,露了一丝慌乱出来。
张成岭没说什么,只是心疼地看着他。
温客行虽然没有看张成岭,却也知道张成岭一直看着他,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的薄被似乎想要遮掩什么,却又立马反应过来一般松开,但这一扯一松反倒显眼。脑中有个尖锐的声音桀桀笑叫——你的人皮要披不住啦!他很快就能看清你的真面目啦!青面獠牙!满目疮疤!是恶鬼呀!嘻嘻~嘻嘻嘻嘻~是恶鬼呀~恶鬼呀~恶鬼呀~~~
温客行眉头轻蹙,仰头把杯中水一口气喝干,随手往张成岭怀中一丢,转身朝向床里躺下,扯过薄被胡乱往头上一蒙,恶声恶气地说道。“你出去!半夜三更窥探他人,未经允准随意闯门,你是没爹娘教规矩吗!”
这要是旁个人,大约会觉得温客行怎把人好心当驴肝,未免不知好歹;但张成岭却知道,实是这人所得到的善意好心太少太少,早已不会求援求靠,连面对关心好意都不知要如何应对。这人除了幼年有过一段美好时日,余下的时间里尝到的只有无尽的孤苦和磋磨,这世间将他伤地体无完肤,只悭吝地给了他那么一点点光明和温暖,临了却要他拿命来换……张成岭的心都要疼死了。他急急抬手捂住自己口鼻,闭上眼睛,默念心法缓解情绪;只这次心法却不怎么好用,他勉强控制住呼吸,眼中却还是逐渐湿润,无声地流下泪来。张成岭又轻又缓地深吸了两口气,他没有出去,而是轻轻往前倾身,一手撑在床上,一手伸到薄被下,覆在温客行的上腹处,运气于掌,缓缓注入内力熨帖脏腑,小声说道。“我一会就走,不多扰你。”
温客行在他手掌贴身的一瞬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瞬间绷紧,之后又渐渐松软下来,他又扯了扯薄被,把自己遮盖地更加严实就不再动了。
约莫不到两刻钟,张成岭轻轻收回手,又瞧了瞧被薄被遮盖严实的温客行,垂头略略顿了顿,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屋内十分安静没有一点声响。过了一会儿,那薄被开始极轻微地抖动,薄被下的身体缓缓蜷缩,团成小小的一团,就和那个躲在鬼谷黑暗角落里躺在自己呕吐的秽物里无声哭泣的小小孩童,一模一样……
房门再次被敲响。
温客行缓缓转过头看着房门。
房门再次被敲响。
房门再次被敲响。
房门再次被敲响。
温客行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去,轻轻拉开房门。
张成岭的手还悬在半空,看到温客行一下笑眯了眼。“温兄早啊。”
温客行看了看他泛青的眼下,又低头看了看他手中托盘,小米粥煮地软烂,浮着碾碎的鸡蛋和去了核的红枣,散出带了丝甜的米香和蛋香。这般天光就已煮好了粥,这人必然也是一夜未眠,晨起早早唤了店家准备。温客行垂眸黙立移时,张成岭也不出声就只站在房门口等着,到底还是温客行松了手,转身回到房内在桌边坐下。
张成岭走进房间,把手中托盘放到桌上,先走到窗边把所有窗户都敞开,日光一下照了半屋。他笑着走回来也在桌边坐下。“今日天气可好,正好十五有集市,我们去逛逛呀?”见温客行不应声,也不在意,把小米粥放到温客行面前,又说道。“小狗子已经能吃东西了,大夫说能养好,只是心肺大约会落下遗症,以后可能得常年喝药干不得重活了。我想着,再将养一段时日,问问他娘的意思,要是她愿意就着人送她们娘俩去扬州或者越州,在我家的庄子干活养活自己。”孤儿寡母的能干什么活,何况这小的还得常年吃药,干那些活能不能够药钱都两说。
温客行抬眼看了看张成岭。
张成岭看他看自己,淡淡笑了笑。“帮人帮到底呗,也算是和这孩子有缘分。”
他已经救了这母子性命,帮这妇人葬了男人,给孩子请了大夫,完全说得上仁至义尽了;但他也没有就此撒手,他还帮他们想办法安顿以后……温客行垂眸看着眼前的米粥,缩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
“小狗子可听话了,让喝药就喝药,让吃饭就吃饭,可不像某人……”张成岭说着又把碗往前推了推。“不好好吃饭,看这罪遭地。”说着把勺子放到粥碗里。“以后我可得好好看着你,非得给你贴上两斤膘在这脸上不可。看是这夏天厉害还是我厉害。”他说着还伸手,两指捏着温客行腮边的薄肉轻轻扯了扯。这动作用在孩童身上倒没什么,用在成年男子身上,可不就是调戏了么。
温客行瞪圆了一双桃花眼,抬手拍掉了他的‘禄山爪’,嫌弃地道。“你养猪呢。”
张成岭也瞪圆了眼睛。“猪比你好养多了好吗!猪才不挑食!”见温客行又抬手,连忙两手捂住自己脑门,又嘿嘿笑着说道。“你看我,我就从来不挑食。”
温客行哼了一声放下手。“你是猪啊。”
张成岭笑眯眯地用手指顶着自己鼻尖往上怼,弄成个猪鼻子的样子,嘴中还学着猪叫哼哼哼哼。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嘴角到底还是微微弯了,小声咕哝了一句。“傻子。”张成岭顺着他的‘苦夏’搭了台阶给他,他也就顺势盖了过去,两人都对昨晚的事默契地一句不提。但温客行心里也清楚,从今往后大约就糊弄不住张成岭了。虽然他总说张成岭是傻子,顾湘也总叫张成岭傻小子,就连张成岭自己都说自己不聪明,但张成岭不是真傻啊。自己这张‘人皮’其实早已千疮百孔,可他还是左支右绌地拼命张扯,也不过是想多得几日明亮温暖罢了;所以就算手中火把已经烫掉了他手上一层皮肉,他还是隐隐不肯撒手,总想着哪怕是能再晚那一时半刻再跌回那苦寒暗夜也是好的。
张成岭看他露出一丝笑模样,这才放下手,把粥碗又推了推。“我让店家烧了热水,等你吃完略歇歇,日头再起来些,你好好泡个热水澡。反正咱们还要再待几日,正好缓缓这一路的劳顿。”
温客行又抬眼看了看张成岭,默然两三息,伸手拿起了勺子,略略搅动几下慢慢吃了起来。晨阳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白地有些透明,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眨动,好似绒绒花蕊在随风轻摇,在脸上晃出一片剪影。
张成岭一手支着下颌看着温客行略略出神。他昨晚彻夜未眠,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和前日剿匪有关系。那日他一声令下,龙吻、凤、斗牛和押鱼,四人八刃,双刀飞舞,犹如四朵绽开的银花绞进那群山匪中。那些山匪初时还仗着人多,叫嚣着围攻四人,不多时就被收割了大批歹命恶魂,进而开始四散逃窜。龙吻他们四人毕竟还是人少,并不能拦住所有人,很多山匪都跑了出来。但是,等着他们的是温客行!
张成岭并未上前,他一直站在那对母子身旁,脱下外衫兜头罩住那衣不蔽体的女子,低声说道。“别回头,捂住他的耳朵。”女子全身颤抖着俯下身,两手紧紧捂住孩子的耳朵,耳中满是刀劈肉骨的声音和一声声惨叫,她是猎户的妻子她知道,那是活物最后一口气的声音;她怕地厉害,却还是努力冲着孩子笑,口中喃喃“不怕不怕那是菩萨”,倒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张成岭转回头。温客行在火光中慢慢前行,他玉面艳丽、眼角殷红,乌黑长发飘飘若舞,广袖长袍无风自动,踏在那尸山血海中却好似洛神凌波一般美艳无双。素手轻挥,玉扇飞出削掉无数人头;曲指成爪,一手一响扭断若干脖颈。
大约两刻多钟,这山中才恢复了寂静。
温客行从怀中掏出巾帕,细细地擦拭手指,默立良久才微微转身回过头来。他明明雪颜霜色、眼中冰冷,张成岭却觉得他看起来像要哭了一样,眼角下颊边的痣就像一滴抹不掉的泪,灼入张成岭眼底,烫地他眼热心疼。张成岭快步走向温客行,抬手轻轻抹去他脸上两滴被飞起的人头迸溅上的血滴,柔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温客行先仔细查看了小狗子的情况,让龙吻他们拆了门板抬着小狗子,凤抱着那女子,一行人施展轻功疾奔回麻城,连夜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救治。温客行虽然一句也未询问,却也不吃不睡地在房间里发呆,直到昨晚大夫说小狗子没有生命危险了才睡了去。结果……
温客行放下勺子,轻轻往前推了推空碗,抬眼看张成岭一眼,复又垂下眼眸,看向眼前的空碗。
张成岭又瞧了他几息,抬起手,指尖轻轻摩挲他颊边那颗痣。温客行觉得痒,抬起手想拿开张成岭的手,却被张成岭握住。他紧紧握住温客行的手,沉声说道。“我好好照顾你,这次说到做到,好不好?”所以,你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再给我点信任,我真地能做好。
温客行又抬起眼睛看向张成岭,四目相对移时,又略略扭头垂眸看向一边,手却是一动没动任由张成岭握着。
他二人就这般默然对坐在夏日晨阳之中良久,直到客栈渐渐喧嚣起来,张成岭也未放开那紧握的手。
房门被轻轻敲响。
温客行轻轻往回缩了缩手,张成岭放开他站起身去开门。只见门外立着两位妙龄少女,前面的这个虽一身粗陋钗裙,但长相眉清目秀、气质静雅,一瞧就不是穷苦人家养出来的女子,后面那个正是之前求救的阿南。之前龙吻把人救回来的时候人正昏迷着,张成岭让龙吻护送这两名女子和顾湘、六子原路返回麻城,他和温客行就在山中等候。六子得了张成岭的吩咐照看这两人,那阿南到了麻城就要去报官却被六子阻止,并不准她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把阿南吓坏了,以为刚逃出狼窝又入了虎穴;倒是她家小姐镇定,她在回城的路上醒来听阿南讲了经过,心里有了计较,就安慰阿南不要着急,过两日再说。她二人听六子安排住进客栈,每日足不出户也不多嘴,只每日询问六子能不能见温张二人,直到今日,六子才回复说今日晚些时候能见,这才跟着六子来到温客行房间。
张成岭自是早就知晓,也没询问来意直接把二人让进了房间。
那女子和阿南走进房间,温客行也立即站起身。女子敛颌垂眸先向温客行和张成岭躬身行了福礼,口中柔声道。“妾身梓州乐山冯氏女,见过温公子、张公子。多谢二位公子于山匪手中救下妾身与阿南性命,再生之恩妾身铭感五内;虽妾身如今人微力短,但二位恩人如有任何吩咐妾身必定全力以赴绝不惜力吝命。”说完又重新跪下郑重行了叩拜大礼。
温客行、张成岭受了她二人大礼。温客行轻声道。“冯小姐不必如此……”抬眼看了张成岭一眼。“举手之劳而已。小姐快快请起。”
剿匪怎会是举手之劳!她虽不知这伙山匪有多少,但她们搭伴同行的可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商队,还聘了护卫;她和阿南一直给商队无偿干杂活才得了商队应允带她们同行。那些山匪劫掠货物不留活口,一队人都被杀害,要不是她和阿南被吓得尖叫暴露了女子身份他们想要拉她们上山享乐,早就当场被宰了。山匪觉得她们吓破了胆子又不可能跑地出这山林,所以没怎么看管她们,只让一个干巴瘦的小矮子带她们回山,她们这才有机会逃了一段。如果不是运气好遇到了温客行、张成岭,最后也必然是被抓回去折磨,用不了几日就会一命呜呼了。这两日她仔细询问阿南遇到温客行一行人之后的经过,这才心里渐渐有了推测;这两人只带了三或四个护卫就敢闯山剿匪还能全须全尾、安全无恙地回来,必然不是普通人,所以六子不让她们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很痛快地应下了,并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安排。
冯小姐起身落座,阿南立在她身后,冯小姐又再次言辞恳切地向温客行和张成岭表达了谢意,并委婉地表示山匪之事她二人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向任何人提起,之后一时无话但她却并不告辞。只因她今日来除了感谢温客行、张成岭的救命之恩,其实还有别的心思。冯小姐两手紧紧绞握,朱唇紧抿,轻轻抬眼望了温客行一眼,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开了口。“妾身于乐山桃花节时曾赠桃花枝与温公子,听闻温公子已是定了人家,不知……不知如今是否、是否已经完婚?”
“……”温客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当时也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日,张成岭信口胡说他也没有在意。如今瞧着这冯小姐仍是有意,正想着如何应对才好,倒是张成岭那边先接了话。
“虽然还没成礼,但人是已经跟着温兄有一段时日了。”
“?!”冯小姐听他这话一下愣住了,眨了眨眼睛,很是疑惑地问道。“哪家父母会在未成礼时就让女儿跟着夫家过……”
“因为他爹不同意这亲事啊,所以他自己跟着温兄跑了。”
温客行真地很想照着张成岭脑门拍巴掌!真地很想!
冯小姐吃惊地瞪大眼睛,愣了好久才喃喃道。“那岂不是私奔?!”
“啊,对,就是私奔!到现在一直奔着呢。”张成岭用力地点头,脸上神情十分认真。
他话说地不像认真话,但神色倒是挺认真,冯小姐将信将疑地去看温客行,却见温客行虽面上略带薄怒却并没有开口否认张成岭的话。难不成还真是私奔?但是没见有其他女子啊……冯小姐眉头轻蹙,略略停顿一瞬小心翼翼地开口。“是顾姑娘?”但她一直叫温公子主人啊,难道不是婢女,是为了掩饰私奔之事?
张成岭倒是连连摇头。“不是,是唔——疼疼疼!”他突然龇牙咧嘴地连声喊疼,半边身子都歪了下去。
冯小姐被他吓了一跳,一脸惊异地看着他。“张公子你怎么了?”
张成岭一边吸溜气儿一边讪笑地说。“没事没事,脚麻了而已,没事,捏捏就好,捏捏就好。”他说着歪着的身子又顺势往下,大约是去揉捏发麻的地方;他半边身子都在桌下,冯小姐自然也看不见他动作,却见温客行突然转头狠狠瞪他,咬牙切齿地低声斥道。“快起来!成什么样子!”
张成岭却嘻嘻笑着看他道。“脚再麻了怎么办?可得好好捏捏。”
温客行好似被他气到一般扭过头去,张成岭又过了两三息才慢慢直起身子,一脸笑容地看向温客行。
冯小姐来回看着温客行和张成岭,突然“呀”了一声又立即抬手轻捂住嘴。
难不成,和温公子私奔的人是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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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不行了,我明天再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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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二十一回 剿匪)
第二十一回 剿匪
温客行好像被什么裹住了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他听不见声音,却能看到,看到娘亲跪在地上满脸泪水不停地磕头;她磕地好用力啊,额头上满是斑斑血迹,血从额头上流下来,和着她的泪流在脸上,就好像哭出血泪一般。温客行睁大了眼睛,心里又慌又怕,他想哭,他想叫娘亲,他想钻到娘亲怀里抱住娘亲,他想搂住娘亲给她擦掉眼泪告诉她‘娘亲不要怕,阿行可以保护娘亲’;可是他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警告他——‘不要哭!不要出声!会被鬼听到!鬼听到会找到你!找到你就吃了你!’。
温客行全身像是被这声音定住了一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哭叫着伸出手,他顺着那手看过去,圆圆的眼...
第二十一回 剿匪
温客行好像被什么裹住了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他听不见声音,却能看到,看到娘亲跪在地上满脸泪水不停地磕头;她磕地好用力啊,额头上满是斑斑血迹,血从额头上流下来,和着她的泪流在脸上,就好像哭出血泪一般。温客行睁大了眼睛,心里又慌又怕,他想哭,他想叫娘亲,他想钻到娘亲怀里抱住娘亲,他想搂住娘亲给她擦掉眼泪告诉她‘娘亲不要怕,阿行可以保护娘亲’;可是他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警告他——‘不要哭!不要出声!会被鬼听到!鬼听到会找到你!找到你就吃了你!’。
温客行全身像是被这声音定住了一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哭叫着伸出手,他顺着那手看过去,圆圆的眼睛睁地更大了,眼中满是惊恐。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满脸慈祥的师祖爷爷会哭着亲手割断了爹爹的手筋脚筋?!为什么平日里都对他偏宠爱护的师伯师叔师兄都转过脸去不肯看他们一家?!为什么?!这里不是家吗?!家里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为什么外面那些坏人没有伤到的爹爹娘亲在家里受伤了呢?!为什么?!
爹爹也在哭,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睛不停地眨动,不停地流出泪水,好多好多泪水,不停地流,和他手脚上的血一起流;血流蜿蜒像是爬行的艳红的蛇,迅速地向温客行窜来,血蛇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突然张开血盆大口一下把温客行吞了下去。温客行仿佛一下被丢进了无边无际的血海之中,眼前是无穷无尽的红,浑身都是粘稠潮湿的血,灭顶的窒息感汹涌袭来,挤压他肺里最后一丝丝空气,他完全无法呼吸……
温客行一下睁开眼睛,但身体却一动没动;他玉白的脸已经憋地通红,但他并没有大口呼吸,而是忍耐着胸腔中的剧痛,极轻极缓地慢慢吸气,再慢慢地呼出去,好一会儿脸色才渐渐恢复正常。忍耐和不动声色,是他在鬼谷最先学会的东西。他眨了眨眼,极轻微地偏头,眼角看向睡在对面的顾湘。少女苗条的身体蜷缩着侧卧在车厢的一边座板,呼吸和缓睡地正沉;温客行心下略松,又凝神听了听车外两人的呼吸声,确定没有异常才放下心来。他仍然没有动,控制着呼吸,双眼望着车窗上时有微动的帘子发呆。窒闷感挥之不去,头也一胀一胀地疼,他强迫自己又保持了一会儿,才无声无息地起身,掀起车帘,施展轻功,在微曦的天光中如一片随风飘荡的树叶一般没入林中。
温客行在一道山中溪流旁停下脚步,身体微微晃了晃才稳住身形。他微微仰头,双眼紧闭,咬紧牙关,努力又平静地呼吸着。眼睛即使闭上了,仍然是血红一片,喉中甜腥气翻涌,舌根僵直,脑袋里好似有一根烧红的铁棍在不停搅动一般一胀一胀地抽痛。温客行下意识地伸手摸进怀内,小酒壶不在,是了,因为一直在行路没来得及重新灌上烈酒,所以没带在身上。温客行眉头微蹙,抬手捏住自己的额角。
“你怎么了?!”担心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
果然会跟来的。自从越州出发,这人与自己越发亲近,日夜相处之下,温客行竟也渐渐习惯了这种身边总有个人的感觉。温客行没有抬头,只是用指尖轻轻揉着额角。大约总是被这人实心实意地守着顾着,如今他对这种如影随形倒没有多少被窥探地恼怒和戒备,反倒还会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和温暖。他轻轻呼了口气,转身往旁边的一块大石走去坐下,一边故意恼怒地嗔道。“你还问,要不是你昨日非去那崖壁上摘那劳什子的花,也不至于露宿山中,你坐一天一夜硬木板子试试。”他这般蛮不讲理,嗔中带娇还夹了点任性,倒还真糊弄住了张成岭。
张成岭眨了眨眼,走了过来,伸手两手拇指抵住温客行太阳穴,其余手指一下一下慢慢地向脑顶、脑后、耳后顺过去。他手上运了内劲,力道适度,指尖热烫,又会找穴位,倒真是渐渐缓解了温客行的头痛。“倒真是判断失误了,没想到用了那么长时间。”他武艺高人就胆大,看见那崖壁上有一簇特别好看的野花,就攀了上去,倒不成想那崖壁上的石头有的地方十分松散,他一脚踩塌一块好悬没掉下来唬了一大跳,后面只好特别小心,费了不少时间才下来。温客行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冷着一张脸一直到晚上都没理他。
温客行哼了一声。
张成岭嘻嘻笑着说。“别生气了,我下次不敢胡闹了。”
温客行又哼了一声。
张成岭拇指滑到温客行耳后,掌根贴在后颈两侧,手指托摁在后脑的穴位上,轻缓地将内力一点点注入。
温客行感觉像是被一波一波温热的水缓缓冲刷而过,把那些黏腻和窒闷一点一点清退;耳边是张成岭又轻又低的絮絮叨叨,和着旁边溪流的水声竟然很能让人心静,声音越来越模糊,温客行眼睛眨动地越来越慢,渐渐地竟然靠在张成岭身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温客行被林中鸟鸣声叫醒。他眨了眨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竟然就这么睡着了?他坐直身子,不敢置信地抬手揉了揉额角。
“好点了吗?”张成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和缓,和平时不大一样。
温客行还有点发懵,听见他的声音缓缓抬头。他鲜少这般由下往上的看张成岭,这一回这么瞧着竟觉得张成岭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少年下颌棱角分明,唇角下巴略略泛着青,尤其一双眼睛,静沉容和,目光深邃,专注地看着自己,倒让温客行一时有些怔愣,只呆呆地抬眼回望着。说起来,温客行没有只把张成岭的喜爱当成少年人的年少轻狂、一时迷乱主要也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准确地说是因为这双眼中的目光神色。不仅仅是少年人的仰慕、敬爱,还有包容,还有欲望,能静地让人心安,也沉地让人心烫。
温客行鲜少这般看张成岭,反过来张成岭也是一样。这般由上往下地瞧过去,就显得温客行的一双桃花眼圆幼的很,尤其这样抬眼圆睁向上瞧着的时候,圆溜溜的眼睛被纤长浓密的眼睫围着,眼中神色又略略有些怔愣,看着可真是叫人心都要化成一滩水。张成岭目光又深了些,看他因靠在自己身上睡着而蹭地额发略有松散,就抬手去顺他额际的发,一边轻轻捋着一边轻声说话。“原是想着夏日日头毒,骑马要一直晒着,且颠跑一天下来腰腿也是难受,咱们也不着急赶路,就弄了马车。你要是真不喜欢,那咱们就换马?或者马和车都跟着,午间日头大就坐车,晨间傍晚骑马?”
温客行眨了眨眼,略略低下头,眼帘半阖看向旁侧。这人指尖也不知是不是练过什么技法,顺着发也能让人头皮一阵阵的酥麻,连神思都要迟钝起来。他似躲非躲地略略偏转娥首,小声咕哝。“哪个说要换马了。”他这般偏首扭头,一边圆润小巧的耳朵、一侧腻白纤细的鹅颈就显眼了起来,直直勾住了张成岭的目光。
张成岭指尖夹着温客行几丝鬓发别入他耳后,然后手指并未离开,而是轻抚着顺着耳廓滑下来,轻轻捏了一下小巧的耳垂,又顺着颈线往领口滑。
温客行一下抬手捏住他手腕,嘴里嘀咕一声“小登徒子”,也没抬头,甩开他的手站起身往溪边走。这人指尖热烫,顺着耳廓一路下来,烫地人连脸颊都要热起来。温客行走到溪边蹲下身来,想要掬了溪水洗把脸,顺便给自己的脸上降降温。只他一头长发细密厚实,一蹲身低头就一缕缕地滑到身前,发梢都往溪水里掉,温客行只好仰起头抬手把头发往后拨弄,好容易都弄好了一低头又哗哗往前滑落,弄得温客行好生烦躁,抬手不耐烦地连连拨甩。一声轻笑在他身后响起,接着,温客行一头青丝就被张成岭伸手轻柔地拢到一起。
张成岭一手握着温客行的长发,在他身旁也蹲下身来;他另一只胳膊放在双膝上,脑袋侧枕在手臂上看着温客行。“好了。”
温客行并没有抬头,他眼睛看着溪水。溪水清澈,映出溪流边一双身影。温客行虽然个子更高一些,但他主要是腿长,一蹲下来就变成了小小的一团,瞧着和张成岭差不多。两团身影挨地很近,中间还有一条细影,把两团身影连在一起。温客行眨了眨眼,伸手把广袖捞在胸前,露出一截洁白的小臂,细长手掌并拢,掬了一捧水轻轻敷在脸上。溪水清凉,一下就让人神思清爽起来,温客行又掬了两捧洗了洗,想拿帕子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的帕子昨晚被顾湘拿去洗所以没在身上,正想着要不干脆用袖子擦擦算了,张成岭倒是把他的递了过来。温客行转头看了看他手中的帕子,抬手接过,却发现这人捏着帕子并不松手。温客行疑惑地抬眼瞪张成岭,却见张成岭笑眯了一双眼,原来握住他头发的手不知何时松开,趁着他疑惑的一瞬伸手顺着他下颌一挑,勾挠了他下巴上的水珠下来。这动作当真轻佻,温客行眯起了一双桃花眼,微微偏头睨着张成岭。
张成岭原是被温客行一张沁水芙蓉面给勾地有点动了性,这才管不住自己的手。倒也不能怨他轻佻,温客行肤白唇朱、眉目妍丽,颊边还浮了些薄红,被水这么一润,直如雨后红莲一般清雅灵润,可不就看地张成岭心里开花,脑中忘形了么。待他看到温客行眼睛眯起来,心中暗叫不好,脑门又要挨巴掌了,却不成想脑门没挨巴掌,倒是被一捧清凉的溪水劈头盖脸地给泼了个彻底。张成岭一下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温客行。
温客行趁他呆愣,一下拽过他手中帕子,擦了擦脸,挑着眉梢微微撇嘴挑衅一样地看张成岭。他这般表情直如孩童一般,顽皮又可爱,可真是又把张成岭的心都看化了。张成岭眼睛转了转,突然两手也伸进溪水里,温客行自然也瞧见了,他双眼微瞠,迅速起身拧腰,足尖一蹬,跟只狸猫一样轻巧地窜了出去。他这一窜就是三四丈,听见张成岭并没有追上来,这才停下脚步,转身看回去。张成岭确实没追过来,他原也没想泼温客行水,不过是拿腔作势跟温客行玩闹,伸手捧了水呼噜了两把已经湿透的脸,抬手用袖子粗粗蹭了两下,两手甩了甩转身笑嘻嘻地也走了过来。温客行一直瞧着他自然知道他没有偷偷捧水过来,这才容他近了身,看他一直笑,又心里打起鼓,眉头微蹙,戒备地问道。“干嘛?”
张成岭突然抬手到温客行面前,温客行虽然心中明知他手中没水,却还是下意识眯眼转头躲了躲,岂料竟又被张成岭挑着下巴勾挠了一下,然后嘻嘻笑着逃之夭夭。温客行一下睁圆了一双桃花眼,咬着一口银牙嗔骂了一句“小泼皮”,然后运气抬脚一下追了上去。
六子正在起火烧水,顾湘在一旁走来走去,嘴里嘀嘀咕咕。“主人这一大清早的,跑哪儿去了?成岭弟弟也不在。”
六子一边低头拿树枝戳着小火堆一边说道。“嗨,有什么担心的。我主子,你主人,那搁一块,整个江湖都能横着走了,瞎操什么心。就算真有什么事儿他们都搞不定,那我俩在也没用啊。”
顾湘眼睛转了转,点点头。“也是。”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一般,转头睁大眼睛喊道。“他俩一起走的?”
六子手一顿,扭头眨了眨眼。“呃……我、我我也没注意……”
顾湘柳眉倒竖,瞪大了一双杏眼,两手叉腰狠狠跺脚。“这小色鬼,我一个没留神就被他钻了空子,哼!”
六子心里暗暗嘀咕‘你留神也会被他当面钻空子啊’,嘴上却说。“也不一定就是在一起呢……”
顾湘没理会他,自己气哼哼地转来转去。不大会儿,见温客行从林中慢步而归,连忙迎上去一叠声地叫唤。“主人主人主人,你没事吧?”
温客行眨了眨眼,疑惑地开口。“我会有什么事?”
顾湘围着他转了两圈,看他上上下下整整齐齐,脸色也不错,这才歪头眨了眨眼,语气轻松地说道。“哦,没什么,我刚听六子说你和成岭弟弟——”她说话间就看到了跟在后边的张成岭,一眼就看到张成岭脑门上红通通的巴掌印,抬手指着一脸笑嘻嘻的张成岭,尖声叫道。“小色鬼,你又占我主人便宜!!!”
张成岭睁圆了眼睛说道。“我又从成岭弟弟变成小色鬼啦?”
“小色鬼!小色坯!小登徒子!小泼皮!反正再也不是成岭弟弟!”顾湘跺着脚一叠声地骂了好一串出来。
张成岭也不生气,嘻嘻笑着歪头。“哦,那你都骂我小泼皮了,我要是不占便宜,岂不是亏大发了。”
“小色鬼,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两个人又上蹿下跳地追打起来。
之后倒也没有换马,温客行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被噩梦折磨的情况,也不是真的吃不消舟车劳顿,随口说嫌麻烦就算了。倒是张成岭放在了心上,之后车座板上加了厚软的垫子,又怕夏日里坐着闷热,上面又铺了两张凉席;车里鲜果、凉茶必是要备足,只要张成岭在车里就会随手拿了大蒲扇给温客行扇风,遇到景致好的地方两个人就从车厢出来,张成岭赶车,温客行坐在另一边,慢悠悠地边看边走,好生惬意。而且张成岭也特别注意了行程长短,偶有早走晚停但基本上没有再露宿野外;只有两次,实在是路程太长中间没有客栈人家,张成岭就在车后面捆了干草垫,又备了纱帐在车里,晚上没让温客行再蜷着腿在车里坐着睡,而是在外面垫了草垫支了帐,还熏了艾草撒了药粉驱蛇虫,这才放心让温客行睡在车外面。他这般上心温客行自然看在眼里暖在心头,只这浓浓暖意中也渐渐坠了一丝心事在心底,让温客行眼底时有一丝惆怅浮现,只他极擅隐藏掩饰,所以包括时时关注他的张成岭在内,也都无人察觉。
这一日,一行人从麻城往孝昌县去。
张成岭和温客行坐在车里,张成岭正缠着温客行给他讲“姜子牙大战白骨精”的故事,说是顾湘听过他也要听,一边要他讲一边又要插科打诨地乱问问题,手上还不老实地不是扯温客行袖子就是缠温客行头发,惹得温客行又要照他脑门拍巴掌。忽然两人同时默了声,张成岭略偏偏头就起身掀了车帘出去。
顾湘看他突然出来还在奇怪,却见张成岭略偏头听了听,就足下一点掠了出去,接着温客行也掀了车帘走了出来。顾湘看温客行也出来了倒一下警觉起来,只她武功和温客行、张成岭差地不是一点半点,四处转头瞧看、凝神细听也察觉不到什么。六子武功比顾湘还差,自然更是懵,但他脑子快,看温客行也出来就拉停了马车,只静静地等着张成岭回来。
不大一会儿,张成岭就足不点地地急速飞掠了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人。张成岭掠至离马车几丈远的地方就停下了,把手中拎着的人放平到地上。温客行、顾湘下了马车走过去查看,六子老老实实坐在车上没动。地上的人个子矮小瘦弱,虽然一身灰扑扑的粗棉布衣的男装打扮,但仔细一看皮肤和耳垂上的耳洞就知道这是个少女。温客行蹲下身,伸出两指轻按在她腕间几息,又翻了翻她眼皮,站起身,轻声说道。“没什么,皮外伤,惊惧昏厥。”
张成岭点点头。
顾湘弯下身仔细打量她,歪了歪脑袋,嘀嘀咕咕。“怎么瞧着眼熟?”
听她这话张成岭又低头仔细瞧了瞧,‘诶’了一声,有些惊奇地说道。“还真是见过……”他说着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怎么这么巧……”
顾湘转头看着他。“你想起来了?”
张成岭看着顾湘微微笑起来,提醒道。“乐山,桃花枝,有人家。”
“噢噢噢,对了对了,那个戴帽子的小姐,给主人送桃花枝的那个。”
这少女自然不是那日那个戴着帷帽的小姐,那小姐脸都没露出一丝一毫,而是当日站在那小姐身边的丫鬟。
顾湘想起来当时的情形,直起身叉腰瞪着张成岭。“臭小子满嘴胡言乱语,编排我主人有人家。”
张成岭“嗯”了一声,得意洋洋地说。“哪里是编排,那是我未卜先知,就是有人家了啊。”
顾湘皱了皱眉头,疑惑地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怎么不知道。”
张成岭嘻嘻笑着指了指自己。“上门女婿不是女婿啊?就是有人家了啊——”他话没说完就当头挨了温客行一扇子,敲地他龇牙咧嘴直吸溜气儿。“好疼!”
温客行一双桃花眼瞪着他,轻斥道。“你浑说什么呢。”
顾湘看张成岭挨打在一边连连叫好,还跳着叫温客行多来几下,也被温客行照着脑门轻敲了一扇子,抱着头假模假式地哭叫,又让张成岭好顿嘲笑。
这二人吵吵闹闹竟是把那昏厥的少女给吵醒了。那少女轻声哼着缓缓张开眼,来回看了看围着她的三人,目光定在温客行脸上,眼睛一下睁大了。看来也是认出了温客行,想来也是,温客行这张脸任是何人瞧了大约都是难以忘怀的。只见她挣扎着翻身跪在地上,膝行着往温客行身上伸出手,却被张成岭挡在身前。
张成岭沉声问道。“我们在乐山有过一面之缘,看来你也记得。”
少女仔细看了看张成岭,认出他是当日跟在这俊美公子身边的少年,还当他是这公子的小厮或随从,就往旁边挪了挪,也没有再往温客行靠近,先是‘咣咣’给温客行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才流着泪哀求道。“求求这位好心的公子,瞧在之前我家小姐对公子的一片心意上,救救我家小姐吧。”
温客行和张成岭都没应声,顾湘倒是走了过来,歪头瞧着这哀哀哭泣的少女,问道。“你家小姐怎么啦?”
少女一直跪在地上未起身,只是仰起脸回答顾湘的问话。“我和小姐在路上遇到了山匪,被劫持到山上的途中,小姐想方设法砸伤了看守我们的那个山匪,和我跑了出来,结果我们慌乱逃跑中迷路,又被那些歹人追上,小姐把我推下山坡说让我求救,她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又被抓了回去,要是,要是——”她没敢再说下去,只又连连磕头哀求温客行一行去救人。
顾湘眼睛转了转。“你是想让我们去山匪手里救你家小姐啊?”
少女以为顾湘是怨她让他们平白无故涉险,连忙又连连磕头哭道。“我也知这般请求是强人所难,只是、只是我和小姐孤身在外,我求救无门,就是向官府求救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这山林,我、我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少女也知这请求大抵是会被拒绝,知道前方有穷凶极恶的山匪,何人还会上前啊;何况这公子瞧着身娇体贵、文文弱弱,身边又只有三个年纪不大的婢女、小厮,听到有山匪没有掉头就跑还肯听她说话已经算是心善了,哪里能去帮她救人啊。想到这,她心中只觉再无希望,哭地越发伤心。她心中惊惧又绝望,倒是完全没注意到她明明摔昏在山坡下却在这大道上醒来,还遇见温客行这一行人。
顾湘瞧着她可怜,就转头看温客行。温客行没出声,张成岭倒是出声问道。“你和你家小姐独自出远门?你家小姐竟然让你先走?”
少女听出了他的猜疑,且她现在走投无路,只能拼命抓住眼前仅有的稻草,便也没想太多就一五一十地跟张成岭交待了来历。原来这少女叫阿南,小时候跟着爹娘逃荒,路上实在养不了就被她爹卖了换了袋粮食;算她运气好,就是被卖到了小姐家,家中老爷夫人心善、小姐脾气也好,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因祸得福,心中暗自高兴了好久。可惜好景不长,没两年,老爷夫人相继病故,家中只剩了年幼的小姐一人。“族中二叔说是抚养小姐,实际上侵吞了老爷的家产,还要把小姐嫁给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头做填房。家中老仆旧人早就被二叔寻着各种理由辞退、发卖,只剩下我和小姐相依为命,小姐实在无法这才狠心带着我逃了出来,一路上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想着逃到江宁府去寻夫人娘家看看能不能有人收留。不成想——”阿南哭着又膝行几步,冲着温客行三人连连磕头。“我家小姐真地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她把我当亲妹妹一样对待,只要能救小姐阿南什么都愿意做。”
张成岭眼睛转了转,倒是没再说什么,他走到道边,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个好像呼哨的小东西放在嘴里吹了几声。哨音有些像是鸟叫,声音响厉能传地挺远。他长短不一地吹了几声,不大会就从远处也传来类似的鸟鸣,张成岭这才收了呼哨走了回来。
温客行看了看他,轻声说道。“你原本就要管是不是。”他虽从不过问张成岭的事情,但张成岭办事向来不背着他,所以温客行很清楚他们一路行来,一直是两组四个暗卫轮番前路探听、护卫在侧。这山匪想来张成岭也是从暗卫那早已知晓,所以这一路上看着他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实则一直在谨慎地关注着周围动静。
张成岭笑了笑,淡淡回道。“得管。”
温客行也淡淡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这人说自己胸无大志只想过小日子,可是碰上毒蝎就敢碾,遇到山匪就要管;如果说毒蝎多少算是事关他家族门派、于身家性命有挂碍,这山匪可是与他毫无关系吧,他完全可以不闻不问、自保就好,可他却不声不响地做了准备。温客行想起这人在湖州那间杂货铺的小院里,好像在说柴米油盐一样的说‘总得有人管、该做的事义不容辞’,一脸平淡地决定和毒蝎交锋。大概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对这人就不太一样了吧……温客行眨了眨眼睛,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张成岭。
阿南并不明白张成岭在做什么,但听张成岭和温客行的对话又觉得好像是要帮忙的意思,但又不确定,就满脸渴望地来回瞧着这两人。
顾湘蹲在她身前,伸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柔声说道。“别哭了,这人说要管呐,那就肯定会管啦。”她想拉阿南起身,可是阿南不肯,只好由着她继续跪在那里。
阿南心中焦急,几次想开口问他们什么时候去救人又不敢,想自己找回去救人才发觉自己根本不在摔下来的山坡那里,她连方向都找不着,只恨自己实在没用,刚止住不久的眼泪又哗哗流了出来。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开口问他们如何救人,却听道边林中传来声响,还以为是山匪追了过来,吓得瘫软在地上。
只见一个黑衣人从林中窜出,轻轻巧巧落在张成岭身前,抬手捶了捶胸口。
张成岭开口问那黑衣人。“人都在哪儿?”
“凤跟我在附近,斗牛和押鱼在山上探查贼窝。”
张成岭点点头,抬手指了指瘫在地上的阿南。“前方坡底下找到的,应是还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大约是被那山匪抓住了,去找来,顺便抓了那几个问问窝里的情况。”
黑衣人点点头,转身就没入林间消失了踪影。张成岭转过头冲着温客行说道。“我也去找找,你盯着这儿?”
温客行知道他是怕有山匪找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你去吧。”
张成岭转身足尖一蹬,一下就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很远,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阿南从来不曾见过这种武林高手,伸手揉了揉眼睛,磕磕巴巴地说。“他、他、他会飞……”
顾湘笑呵呵地弯下身朝她伸出手。“他说管就真地会管,放心吧,快起来,别跪着了。”
阿南这才满怀希望地站起身,双手紧握,一直盯着张成岭离去的方向,只盼能见到自家小姐的身影。
夜幕降临。
小狗子觉得自己是不是被恶鬼抓到了地狱。
他浑身颤抖哭着伸手去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爹爹,“爹爹,爹爹,你快起来,它们在欺负娘,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可是不论他怎么摇晃,爹爹都没有一点反应。娘的声音尖厉刺耳,嗓子都叫哑了,那些围着她的恶鬼却哈哈大笑,火光映着它们丑恶扭曲的脸,十分可怕。可是,可是娘还在那里,他的娘亲还在那里。小狗子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哭叫着“放开我娘!放开我娘!”,一边跌跌撞撞地朝着娘亲跑了过去。他还没抓住娘的手,就被其中一个大块头的恶鬼一脚踹了出去,小小的身体像个被丢弃的破布包一般砸在地上。那衣不蔽体的女子叫声凄厉,手脚并用地拼命往自己孩子那边爬着,但她被好几双手撕扯着根本挣脱不了,她手指死死抠着坚硬的地面死命地爬,抓地十指鲜血淋漓也无知无觉,只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口中一声声嘶声叫着孩子的名字。突然间,她身上的禁锢好像一下消失了,她也顾不得回头看,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冲到自己孩子的身旁。她全身颤抖着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孩子,早已嘶叫地沙哑的嗓子勉强叫出声,一遍一遍地唤着自己孩子的名字,越叫越心慌,叫了几十遍那小小的身体终于动了动,传出一声细弱地“娘”,她一下大哭起来,想伸手抱起自己的孩子,却听得一声清喝“别动他!”,她吓地缩回手,惊恐地看向声音来处。
火光与暗影的交界处,立着一个人。他身量很高,一身深绿色衣袍在夜风中微微鼓动,火光映着他的脸,高鼻深目,眼角殷红,手中一把玉做的折扇,雪白的扇面干干净净,但他脚下却是一滩鲜红的血迹。这人收起手中折扇,眼睛并未看向她,却是开口冲她讲话。“他可能伤了肋骨,暂时不要动他。”
女子呆愣地点点头,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一群恶人,连忙指着身后开口。“这群歹人杀人不眨眼,我相公他——”身后哪里还有那些恶人,只有地上横七竖八堆着的一堆尸体,双目圆睁,脖子上好大一个血口子,有的甚至整个脑袋都被削掉了,沾满尘土滚在一边。女子吓得连忙转回头,浑身颤抖着偷偷去看那说话的男子,却惊恐地发现男子身边又多出来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这男子和少年身后还有四个黑影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瞧不真切。这些凭空里突然冒出来的是人还是鬼?!不不不,他们杀了那些恶人,一定是神仙!对!是神仙!是传说里除魔捉鬼的地藏菩萨!一定是!一定是菩萨听到我的祈祷来救我了!一定是!女子心中过于惊恐不安,胡乱地自我催眠一般地安慰自己。她心中惊恐万分却没有逃开,只因她的孩子还在这里,她要守着她的孩子。
只听那少年略略转头问着他身后的黑影。“都在里面?”
其中一个黑影沉声应道。“近百,都在里面。”顿了顿,又说道。“怎么处置?”
那少年转头看了看那手拿折扇的男子,轻转过头看向前方,低声说道。
“一个不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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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到周日一直在加班,实在来不及更新,幸亏清明节的时候写了一部分,要不还要更晚一些,不好意思啦~~~😓
谢谢大家的喜欢、支持和评论,比心~~~♥
【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二十回 凤翥龙翔)
第二十回 凤翥龙翔
六月初一,所有人都一同启程离开庐江县,同行至舒县分别。
舒县外官道旁。
前方官道两分,众人于岔道前停下脚步。张成岭和温客行从马车上下来,杨蕴山、孙鹏程和花路也从马上下来走至他二人身前。
“前方两向,我就不再与三位兄长同行了。”张成岭说着冲跟在车后的二人招了招手。
这二人昨夜才风尘仆仆地赶到舒县,其中一个高壮魁梧的汉子身后背着一个长盒子,用布套包着;虽然没有打开过,但从长度上看大约应该是柄枪。果然,另一个帮着那汉子卸下背上长物,拨开布套,打开木盒,一柄银枪在日光下灼灼闪亮。
“紧赶慢赶,好歹是赶上了。试试。”张...
第二十回 凤翥龙翔
六月初一,所有人都一同启程离开庐江县,同行至舒县分别。
舒县外官道旁。
前方官道两分,众人于岔道前停下脚步。张成岭和温客行从马车上下来,杨蕴山、孙鹏程和花路也从马上下来走至他二人身前。
“前方两向,我就不再与三位兄长同行了。”张成岭说着冲跟在车后的二人招了招手。
这二人昨夜才风尘仆仆地赶到舒县,其中一个高壮魁梧的汉子身后背着一个长盒子,用布套包着;虽然没有打开过,但从长度上看大约应该是柄枪。果然,另一个帮着那汉子卸下背上长物,拨开布套,打开木盒,一柄银枪在日光下灼灼闪亮。
“紧赶慢赶,好歹是赶上了。试试。”张成岭看着杨蕴山笑着说。从庐江县走的时候,张成岭让暗卫多留两天,如果来得及就让人把枪送到舒县,来不及就原路返回,倒是老天爷作美,到底在临分别前赶上了。
杨蕴山满脸惊喜地看看张成岭,看张成岭点点头,上前几步,来回的看着这柄银枪,用手摸了摸,睁大眼睛“咦”了一声,又转头看看张成岭,伸手拿了起来,两手掂了掂。“这得有百斤了吧。”
“百二十斤。”
“怎么这么重?”孙鹏程好奇的走过去,伸手也摸了摸,一脸惊异地转回头。“全铁的?!”普通长枪枪杆是各种木头材质,这种枪杆很易折断,真正使枪的高手是肯定不会用的。一柄好的长枪,枪杆就讲究多了,要以牛筋木为轴,外面用竹片裹住,再用铜条和丝线匝上,外面再淋上一层胶和漆,这才能坚固耐用。而全铁的枪几乎是没有的。孙鹏程手指弹了弹枪杆,略略皱眉道。“铁枪虽力重,但柔韧性不好吧?而且拿着也费力啊……”
张成岭笑了笑,没回答他,只是冲着杨蕴山说道。“你试试。”
杨蕴山也是同样的疑惑,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听了张成岭的话,手中握着这柄银色铁枪行至道旁的一片空地上。百二十斤的重量,光拿着还好,要舞起来可就难了。杨蕴山静心调息,几个长息内力灌注双臂,大喝一声舞了起来。铁枪舞动虎虎生风,枪尖所指,崩石穿树;枪身扫过,飞沙扬土;当真是威势惊人。杨蕴山一套枪法下来,已然气喘,他喘着粗气慢慢走回来。“枪杆应是有韧性的,但我可能力量不足……”
“你这还力量不足?!”孙鹏程咋舌道。“这百二十斤的东西要是让我当兵器使,指不定是我耍枪还是枪耍我了。”
“具体的我不太懂,我只知道这枪杆中是按比加了其他的材质,所以是有柔韧性的。”张成岭说道。
杨蕴山点点头。
“但这枪的威力……”张成岭没有明说,他笑笑伸出手一扬,长枪瞬间从杨蕴山手中脱出,呼呼打着圈飞入半空中。张成岭看着杨蕴山,低声说了句。“看好了。”说着足尖一点,话音未落人已如扶摇直上的大鹏一般飞出,空中握住银枪,旋身落地,枪尾落地瞬间好似有股波浪在地面荡开一般带出一层尘浪。他闭目运气,手中银枪“锵锵”嗡鸣,两三息间这鸣声就锐利刺耳起来。只见他横枪起势,双目睁开的一瞬,真气暴涨,烈烈罡气仿佛有实体般激出,围观的众人好似被热浪扑面一样鬓发被吹地散乱,眼睛都不自觉地眯了起来。众人中除了温客行,无人见识过他全力出手的状态,俱都被他的模样震慑住,完全无法把眼前凌厉冷硬的男子和平日里谦和容让的少年当成一个人。
“降龙伏虎枪,手疾眼快,奔雷追风。”张成岭内力勃发,声音也不似平常,而是低沉深厚了许多。他说完起手使出了‘白蛇吐信’和‘金簪拨灯’,速度之快根本看不见枪尖,只能看见无数残影;银枪枪尖反着日光,灼灼发亮,在这急速下无数残影几乎是同时灼亮,张成岭就好似被无数星光银花团团裹住一般。待得招式用老,张成岭略略暂停一时,那团团碎银才逐个湮灭,渐渐回归枪尖一点。
“不拘路数,变化莫测,神化无穷。”一路‘烈焰穿云’如蔓延野火无定无相却瞬间吞噬周围;一路‘旋风破道’似凌乱飓风胡吹乱刮却处处飞沙走石;招式随机应变无可捉摸。
“足为底,身随足,臂随身,腕随臂,通力为基。”张成岭沉腰坠力,腰腿带臂腕,银枪好似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整个人好似游龙奔虎,所到之处云开林散、万物臣服。一招‘蛟龙出水’,银枪竟弯了起来,枪尖抵在树干上却连树皮都未伤及分毫;然而下一瞬手腕一抖,枪尖强力向上一线回弹,两人合抱的大树‘嚓’的一声一劈为二。张成岭借势旋身银枪横扫,乌龙三摆尾,一摆强风摆柳枝丫倒伏,二摆冷风过境叶枝离干,三摆狂风大作连根拔起,周身三丈,树木净尽摧折。
温客行略略偏头专注地看着张成岭。少年,不,此刻合该称为男子才确切;男子身姿矫健,神采焕然,招式刚猛,内力雄厚,真真是个飒爽英武的好儿郎。这人明明深宅世家子却胸怀坦荡心中赤诚,勇可蹈锋饮血,谋可断死判生;如啸山的虎,似搏空的鹰,偏生又肯缩爪收翅、化猫变雀地贴着缠着、容着顾着,直把人捧在手里、放在心上……这样的人,何人能真的完全不动心不念情呢?温客行心中暗暗慨叹,眼中神色一时复杂难辨,广袖下的指尖在玉扇上轻轻摩挲,好在众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张成岭,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异样。
张成岭演示完毕,敛气收势,慢慢走了过来,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笑呵呵的样子。他冲着杨蕴山道。“看懂了吗?”
杨蕴山嘴中念念叨叨,眼神略略有些发直,似乎沉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刚刚看着听着,模模糊糊似有念头浮出,却又像是总被一层薄薄的纱拢在眼前看不透彻一般不能明确的捋出条理,急出一脑门的汗。
温客行细观他神色,略略蹙眉,眼睛眨了眨开了口。“武讲力、速、技。通力为基,不单是指借力全身而不只靠一双臂力,也指的是内力修为与外家功夫贯通融汇,如果内力雄浑深厚、控驭得当,就算只是最基本的招式也能威势惊人。”说着看了张成岭一眼。“成岭最后那招,其实不过就是横扫,只他内力强劲,所以就算只是一扫也效果惊人。”
张成岭见他夸赞自己,满脸高兴,眼睛都笑眯了起来。温客行轻哼一声,又看回杨蕴山。“但他先前提的速度和武技亦是重要,有时甚至可左右胜负之变。所谓‘一力降十会’、‘唯快不破’、‘妙技入神’,都对。”
他声音清亮柔和,仿佛一线星火瞬间燎掉那层薄纱,杨蕴山脑中好像一瞬间云开月明一般清晰起来,连连点头。其实杨蕴山原本已有些领悟,只是不能像温客行这般条缕分明直切梗要罢了,但如果让他自己想透彻的话,只怕还要不少时日。
孙鹏程眼睛转了转,开口问道。“‘一力降十会’不就是说力比技强吗?‘唯快不破’又说速度最强,但又说技才入神,还都对?”
“都对是说这三者都很重要,也都能是最强的,不是这三者之间分强弱,是对这三者的融汇平衡分高低。”温客行看孙鹏程眉头未展,知他并未理解自己的意思,转头看了看张成岭。
张成岭略略睁圆眼睛,眼神灼亮。“走一遭?”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都双目灼灼地看着张成岭和温客行。张成岭刚才那一手已是让众人震惊万分,而张成岭说过,温客行武功在他之上,如果能一睹这二人对战,对于武者而言,称之为此生万幸都毫不夸张。
温客行并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抬手,广袖一挥,张成岭手中银枪就‘嗖’地一声飞了出去;就在银枪飞出的瞬间,两人也如两支离弦之箭一般急掠而出,并行追枪而去。
张成岭伸手抓枪,温客行两指并拢由下而上直点他要抓枪的手腕,张成岭不得不抬手躲开。温客行顺势手指钩住枪杆要夺枪,却见张成岭另一手往上一挥,银枪一下被挥入空中,而躲开的手同时拍了过来,温客行也立时翻指立掌。两掌对击,内力对撞,双双被对方内力震地后滑。此刻那被挥到空中的银枪已然下坠,两人足尖一蹬,又同时向银枪急掠。张成岭握住银枪,而温客行就如那荷尖上的蜻蜓一般立在那枪尖之上,下一瞬枪尖被温客行的强大内力直压向下插入土中,张成岭并不硬抗而是借力而起,好像一面旗杆上迎风舒展的旗帜一般横展身体踢向温客行面门。温客行一脚踩着枪尖,一脚脚尖钩住枪杆,一把韧腰弯若柳条直直后仰下去,同时抬手直戳张成岭膝盖。张成岭也是腰力惊人,半空中硬生生收腿拧腰翻了过去躲过这一击。他二人较量,温客行身法诡谲、奇招妙式层出不穷又出其不意,张成岭则招式至简至朴但后发先至、急速高效,且两人俱都内力强劲深厚,这一番对战着实精彩之至,直看地众人如痴如醉,眼睛都不舍得眨动一下。
两人过了近两百招,却见那银枪突然转向脱手,直直朝拴在路边的马匹飞了过去。孙鹏程瞪大眼睛喊了出声。“诶,我的马!”脚下跑了两步又停下,别说他赶不及,他就是赶得及以他的功力他也未必能止得住那枪的去势。心想着还得回城再买匹马,眼前两道残影如骤风般急掠而过,孙鹏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再定睛一瞧,温客行衣袍广袖翻飞未落,手中玉扇正正挡在枪尖前,张成岭紧随其后,手已握住银枪枪身,而那马儿对刚刚躲过一劫完全无知无觉,只看着身旁的两人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孙鹏程眼睛瞪地更大了一圈。“你们刚才还是收着力道的吧。要是这种速度,估计我们根本看不清招式了。”
温客行转头瞪了张成岭一眼,张成岭抬手挠了挠鼻子,讨好地哼笑两声。他刚才过于兴奋,没忍住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伸手在温客行的腰侧捏了一把,温客行一个激灵手上力道偏向,张成岭也被那柔韧的手感惑地分了神,这银枪就脱了手直直飞了出去。只这小动作细微又正好被张成岭身形挡住,众人完全没有发现,还以为是两人一时激斗失了分寸。比武气血翻腾,因为过于兴奋或紧张而失了准头分寸倒也常见,众人都未曾在意这个小意外。
温客行和张成岭敛气收势,慢慢走回众人面前,温客行开口道。“三者可相辅相成,亦可互攻互克,这融合平衡因人而异——因个人擅长不同而异,也因对方擅长不同而异。所以说不是这三者之间分强弱,是对这三者的融汇平衡分高低。”
杨蕴山、孙鹏程、花路俱都点头受教。他三人观战各有所得所思,都对自身重新审视评估,也各自有所计划,确确实实称得上受教。
张成岭抬手把银枪一掷,银枪被扔回木盒。那汉子抱着木盒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和同行的人一起盖好盒子,重新套好布套背在身上,向张成岭和众人行礼后竟然转身走了。
孙鹏程惊奇道。“怎么走了?不是要送给大哥的?”
“二弟休要胡说,五弟未曾说过是要赠送与我。”杨蕴山脸上满是掩饰不了的失落,低声道。“我能力有限,配不上这等神兵。”他嘴上这样说,眼睛却还是依依不舍地望着那逐渐远去的枪盒。
“现在确实不行。”张成岭笑了笑,开口道。“十年之内,你若没本事拿走它,我就把它熔了,打个饭桶再送给你。”他依然笑着,话也像是玩笑,但眼神却异常凌厉,让人不敢把他的话当作说笑。
杨蕴山怔愣了足有两三息,然后一下笑了,双眼炯炯有神,脸上也满是志在必得的神情。他双手郑重抱拳,一字一句道。“十年之内我必从五弟手中取走它。”
张成岭眼中凌厉散去,笑着点点头,转头冲马车旁的六子招手。六子手脚麻利地从车里拿出几册书册,小跑着送了过来,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杨蕴山。杨蕴山看了看张成岭,双手接过;他看那书册崭新、装订简单且都没有名目心中好奇,于是一手托着,一手翻开一本看。只见那册中每页一段俱都是对某本兵书武经某个章节的概要和可能遇见的疑难解答,字迹端秀雅致、干净工整,关键是内容十分简单易懂,很多甚至是用白话写的。杨蕴山眼中巨震,这字迹他当然熟悉的很,每日里从张成岭那里拿到都要宝贝地收好,日日翻看好几遍,正是温客行给他的摘要注释。
“温兄说一股脑地填给你不利于你领会,所以还是从最简单的开始,没讲过的那些他只能根据你近几日的情况,猜测着整理。时间有限,没办法细细整理,能掌握到什么程度只能靠你自己了。不过好在你在军中,这方面的人才必是济济,你再自己想办法精进吧。”张成岭看着杨蕴山说道。
杨蕴山眼圈泛红,满脸感激之情。他两手捧着温客行给他写的书册,冲着温客行一揖到地,声音哽咽地说道。“多谢先生。”
温客行没说什么,只是冲他点点头,受了他这一拜。
杨蕴山转向张成岭也要一揖,半途却被张成岭托住手臂。“咱自家兄弟,不讲这个。”
杨蕴山眸中已见水光,他来回看着张成岭和温客行,嘴唇开开合合想说什么,只他性格木讷不善言辞,“我、我”了半天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孙鹏程这时插话进来,他拍了拍杨蕴山的肩膀把胳膊搭在他肩上,冲着张成岭嘻嘻哈哈地说。“五弟你也太偏心了,都是兄弟怎么能厚此薄彼呢?”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给二哥的呢,快拿出来让二哥瞧瞧。”
张成岭咧嘴笑。“没有。”
“哈?!”孙鹏程一脸夸张的失望表情,捧着心口挤眉弄眼。“太伤我心了!太伤我心了!”
张成岭笑容更大。“那银枪是从扬州和大哥比试过后就开始找人打造,这还是紧赶慢赶拿来与大哥瞧上一眼、试上一试。谁知道你会突然蹦出来,哪有时间给你准备。”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就给杨蕴山试枪,没想到杨蕴山会追到越州来,这才叫人日夜赶工,在临别前总算是让杨蕴山摸到了枪。
杨蕴山听他这般说,心中更是感动,可他作为那个被‘偏心’的,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担心地来回看孙鹏程和张成岭。
孙鹏程当然不在意这个。他临时起意跟了来,能结识张成岭、温客行这两人,又和杨蕴山、张成岭结拜为兄弟,已是意外惊喜,已经足够幸运了,他心里有数。他不过是见杨蕴山心情激荡,心中也一时泛酸,这才过来缓解这离别情绪。只见他口中哼哼两声,一副‘勉强接受’的表情。“那行吧,二哥大度,不与你计较。算了算了。”只不过他口中说着算了,一双眼睛倒还是老往温客行那边瞅。他其实心里还是期待的,只不过比起兵器武功,他更在意兵法谋略;虽然相处的时日不算长,但温客行那一肚子神思鬼谋、阳算阴巧他已略探一径;所以他心里隐隐希望温客行也能留给他些什么。
温客行察觉到他的眼神,略略偏头,嘴角勾起一边,绝美笑容带了那么一丝邪气。只见他缓缓开口,吐出两个字。“没有。”
其他人不知他为何突然冒出这句,都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孙鹏程倒是肉眼可见地垮了脸,嘴角都耷了下来,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
温客行笑意更深,略顿了顿才又开口道。“有些人学习,可以收获增益;有些人学习,反而会被框限束缚。自有套路的,自然自去生长,别个可修剪不了。”
他这番话没有明确指向,但孙鹏程嘻嘻嘻地笑地那叫一个得意洋洋,众人也就明白这话是说给他听的,都笑着打趣他。
花路在一旁看着孙鹏程和杨蕴山,脸上平静,眼中隐隐却是钦羡之色。他已习惯站在孙鹏程的身后,也习惯了别人总是用‘鹏程他俩’来指代他和孙鹏程两人,他知孙鹏程不同凡常,他也知杨蕴山勇毅无匹……却听耳边极轻极低的声音传来。“静雅未必不成将,谨细未必不称勇。你仰望多时,有时也可回头瞧瞧,他二人高山,你也不是矮峰啊。”
花路一时怔愣,待转过头时,温客行早已回至马车旁,也并未瞧向他,但这两句低语却深深烙在了花路的心里。
这一番耽搁,时辰已是不早。众人又略说了几句便正式道别。杨蕴山、孙鹏程、花路翻身上马,孙鹏程又转过身来,看向张成岭和温客行两人。
当初在扬州万园那一面,已是觉得这二人姿容气质、风度武功凤翥龙翔般出众;及到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才算真正见识到什么叫龙游云海、什么叫凤舞九天的绝代倾城,才算真正领略到什么叫山河共春、什么叫日月同辉的一双两好。自己得与这般人中龙凤相识相知,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心中念动,脸上倒是嬉皮笑脸地道。“我可记着五弟欠我一份礼呐,记得给我补上。”
张成岭不想他临走还提这个,有点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好,一定补。”
孙鹏程嘿嘿笑,又冲着顾湘笑道。“四姐得空也来看看二哥啊,你要是来不带礼物也行。”
顾湘此刻眼眶泛酸,却还是嘴硬回道。“谁稀得看你这个丑八怪,你带着礼物来看我我都要考虑考虑见不见你呢。”
孙鹏程知她性子也不戳穿她,只咧嘴笑着回过身,摆摆手,一抖缰绳,口中一喝“驾”,驭马而去。杨蕴山、花路也回身抱拳,道声‘保重’,转身扬鞭驾马,双双离去。
马车晃晃悠悠,不快不慢地在官道上行进。
顾湘刚与人离别,心头还有些难受,嫌车里憋闷,就跑到车外和驾车的六子一边一个坐着聊天。六子是个能说会道的,不一会就逗地顾湘散了愁绪哈哈笑起来。
张成岭和温客行坐在车内两边。张成岭一直未说话倒是有些反常,温客行以为他是因新友离别心中不舍,略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虽说北疆路远,但也不是遥不可及,你之前行商不是也去过么。京城就更近了,从扬州到京城有运河通航,十天半月地也差不多到了。”
张成岭抬头,他自然听出温客行的安慰之意,眨了眨眼笑了起来。“我刚是在想昨晚大哥跟我说的事。”
昨晚众人都住在同一家客栈,张成岭又赖在温客行房里许久,杨蕴山去张成岭房里找他不在,就轻车熟路地跑去温客行房里找,他本也不打算背着温客行,所以就在温客行房里说了事情。
张成岭一提昨晚,温客行就想起这人在桌子底下总要伸手捏他腕子,因着不想让杨蕴山发觉温客行也没有太大动作,结果拍了几回到底还是让他捉了自己的手握在手中揉捏。温客行哼了一声,略带一丝气恼说道。“阿湘说你是惹祸精,我看没说错,你这结拜兄弟,有一个算一个,不是要做成大事就是要闯出大祸的。”
张成岭挠了挠脑袋,脸上有点讪讪。“大哥那身世我大约是猜到了,但我没想到他想重建永兴军,更没想到他会跟我说这些。”
温客行倒也不在意这些,听张成岭这般说嗤笑一声,语气里带了一丝嫌弃地调侃道。“你兄弟个个都要做大事,就你一个没出息只想混吃过日子的。”
张成岭略歪了歪头,眼睛骨碌碌一转,嘻嘻笑着开口。“我也是要做大事的人啊。”说着一转身和温客行坐到一边,拉了他一角广袖在手,脸往温客行跟前凑了凑,低声说道。“你不就是我的大事。”
温客行看他笑眯了一双眼,小声嗔骂了一句“小泼皮”,扯回自己袖子转过身去只瞧着车窗外不搭理他了。
张成岭又扯了扯他袖子,见温客行不理他,就偏头靠在车厢壁上瞧着温客行的背影出神。夏日衣物轻薄,温客行又未穿那些方领飞肩的衣袍,背影看起来就愈发纤薄窄细,尤其一把细腰,嫩竹新柳一般,在细密的长发下若隐若现的好生勾人。那发也是,顺着车窗吹入的风摇来荡去,一晃一晃地扫过臀尖腰际,跟把钩子似的把人的眼光都勾到这处流连不已,直把张成岭看地心痒难耐,伸了手去捉那发梢。发丝摇动间仿佛有股香味散出,张成岭抽了抽鼻子,身子往前倾探出去……
张成岭那热烫手指总在腰际臀尖撩来划去,时不时贴上擦过,弄得温客行腰上一丝丝酸软顺着脊背往上窜,窜地他头皮都有些麻酥酥地,他有些气恼地转回头……
“你头发怎么这么香——”
“你爪子不想要了——”
一个探身,一个回头,车厢里才多大的地方,一时间,温客行双唇正正贴着张成岭脸颊擦过;因他还开口讲话,张成岭脸颊上就留了一线细细的水迹,好生显眼。
两人一下都愣住了,两双眼睛都睁地溜圆瞧着对方。温客行看着张成岭脸颊上的一线水迹慢慢消失,不知怎的下意识吞了口口水;他喉头轻动,倒把张成岭看地眸中愈发深邃起来,眼神下滑,盯着温客行嫣红的嘴唇喃喃低语。“你是不是哪里都是香的啊……”
顾湘和六子正在说笑,忽听车厢内“啪”地一声脆响,都疑惑地转头,只见张成岭掀了车帘钻了出来。两人同时抬头看他,六子看了一眼连忙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中连连默念‘我是木头我是木头我是木头’;顾湘愣了一下随即开始哈哈大笑,指着张成岭笑地前仰后合话都说不出来。
张成岭伸手揉着通红的脑门,嘴里嘀嘀咕咕。“我又不是故意地,都没亲上就打我。”
他声音虽低,但架不住离得近啊,顾湘和六子都听到了他这句嘀咕。顾湘一下停了笑,瞪圆了眼睛斥道。“小色坯,你又占我主人便宜!”她这一嗓子吼地六子缩肩耷背,跟个鹌鹑一般瑟瑟发抖,直恨不得能缩成一个球去;就连车厢里的温客行也跟呛到了一般连声咳嗽。
张成岭嘻嘻笑着摇头晃脑。“怎样?!”
“我今日必要扒了你这小色鬼的皮!你给我站住!站住!”顾湘吱哇叫着追着张成岭跳了车,两人一前一后钻入了路边树林。
“呃……”我是走还是等呢……六子微张着嘴,愣愣地瞧着两人身影消失的地方。
“接着走!”车厢里温客行气哼哼地说了句。
“哎!哎!接着走接着走。”六子连声应着,一瞬也不敢停下,驾着车继续走。
温客行抬手摸了摸尚还发烫的耳朵,眼睛眨了眨,他刚才一时着急直接一掌拍开张成岭把他撵了出去,也不知自己一脸热烫的样子有没有被他瞧见,想着想着只觉嘴唇也干热发烫又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垂眸半晌又拿起一旁的水囊连喝好几口才觉好些。
马车摇摇晃晃一直前行,顾湘和张成岭也不知追打着跑到了哪里,半晌也不见回来。温客行靠在车厢壁上出神,忽听车顶一声轻响,紧接着一只手从车窗伸了进来,手中不知哪里摘来的各色野花,红黄白绿的一把,往温客行眼前晃。张成岭探了脑袋进来,笑嘻嘻地道。“别生气了,真不是故意的。”他一手攀在车顶上,整个人吊在车窗外晃晃悠悠,可真似个攀在树上的猢狲一般滑稽可笑。
温客行绷住嘴角,哼了一声,起身坐到另一边去,只做不理他。
张成岭挠了挠头,足尖轻轻一点,跳上马车,掀了车帘走了进来。他坐在温客行对面,讨好地说道。“我在那边看到好大一片野茉莉,花开正盛,花香飘了好几里。你闻闻,是不是特别香。”他说着另一手又递了一把过来,深翠浓绿的叶丛中一朵朵花开正盛,细白的瓣嫩黄的蕊,一股清香散了满车。
温客行抬眼看了看张成岭,又垂眸看了看他手中的茉莉花,轻哼一声伸手接了过来。
张成岭看他接过花,知他必是不气了,咧嘴笑了起来。又从最开始的那束野花中挑了一朵艳红的出来,抬手要往温客行鬓边插。
温客行偏头躲开,眉头轻蹙。“干嘛?”
“簪花啊!”张成岭笑嘻嘻地应道,又摇头晃脑地念叨。“簪花郎,簪花郎,笑容如月朗,照在我心上。”时下有承唐风,男子簪花的风俗还在,富贵人家作为装饰或礼仪程序簪花于冠,寻常百姓则简单的多,大多是与心上人相会时摘了野花插在鬓边,相会后情浓时再插到心上人的发间,图做一乐。
温客行肩膀微晃了晃,挑眉说道。“你怎么不簪?”
张成岭歪了歪头。“我簪不好看啊。”眼睛转了转,又乐了。“好,我簪。”说着,一股脑地往自己脑袋上胡插了一气,顶着一脑袋支楞八翘的红花绿草往温客行眼前凑。“好看吗?”
温客行到底没绷住,一下笑了出来。他薄肩略往前一缩,娥首微微后仰,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儿,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细白榴齿,直笑地如孩童一般咯咯出声,十分可爱。
张成岭笑眯眯地瞧着他,一抬手把最初挑出来的那朵插在他的鬓边,歪头瞧了瞧,轻声道了声“好看”。
温客行半眯着眼睨了他一眼,倒是没摘下来。
“臭小子,等我逮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顾湘的声音由远及近,迅速靠了过来。
张成岭睁圆眼睛。“哎呦,这么快就追回来了,功夫进步了啊。”他口中说着,转身掀了车帘窜了出去。
不一瞬就听到顾湘惊天动地的笑声又哈哈哈地爆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你那鸡窝脑袋是怎么回事,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夹着骂声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想来是这二人又追打起来。
车中满是沁人心脾的茉莉清香,温客行抬手拿下鬓边的那朵艳红的野花,捻在指尖瞧着,眼尾唇角渐渐又漫了一丝柔和的笑意出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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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还是把这段写完整了;这几人虽然是和成岭结为兄弟,但也是带了人间烟火到温温身边,温温遇到的好人真情太少了,总要一丝一缕地与他一些牵挂才好,当然,最主要还要靠成岭来着……(●'◡'●)
谢谢大家的喜欢、支持和评论,爱你们哟~~~(づ ̄ 3 ̄)づ
【岭温/成岭重生】谁解我疯魔(第十九回 结拜)
第十九回 结拜
五月将尽,孙鹏程和花路打算动身前往京城去参加武举,杨蕴山也想动身北上投军。他们在庐江县安顿下来以后,孙鹏程就往家里去了信,简要说明了情况,他家里收到他的书信就安排了家中亲信仆从,带上银两行李赶了过来,正好在五月底抵达庐江县,总算是没耽误他们进京的日子。孙鹏程很感谢这一段时日张成岭和温客行的关照和指点,他一时执拗非要跟来,虽然大家最终都成为了好友相处融洽,但毕竟是给人添了麻烦的,就打算临行前在庐江县城里最好的酒楼宴请张成岭他们,既是感谢也是辞别。
为了避开日头,一行六人黄昏才动身进了城。夏日日长,人们都出来纳凉,商街夜市很是热闹。酒楼是三...
第十九回 结拜
五月将尽,孙鹏程和花路打算动身前往京城去参加武举,杨蕴山也想动身北上投军。他们在庐江县安顿下来以后,孙鹏程就往家里去了信,简要说明了情况,他家里收到他的书信就安排了家中亲信仆从,带上银两行李赶了过来,正好在五月底抵达庐江县,总算是没耽误他们进京的日子。孙鹏程很感谢这一段时日张成岭和温客行的关照和指点,他一时执拗非要跟来,虽然大家最终都成为了好友相处融洽,但毕竟是给人添了麻烦的,就打算临行前在庐江县城里最好的酒楼宴请张成岭他们,既是感谢也是辞别。
为了避开日头,一行六人黄昏才动身进了城。夏日日长,人们都出来纳凉,商街夜市很是热闹。酒楼是三日前就定好的,不用着急,六人便悠闲地在街市慢慢逛着往酒楼方向步行。
路边店铺、摊贩挺多,占了不少路面,闲逛的人又多,六人渐渐拉开些距离。张成岭、温客行和顾湘因为顾湘总是跑来跑去地各个摊贩前瞧,落在了后头;孙鹏程三人啥也不看啥也不买,走地快,先到了酒楼就在路边等张成岭他们。
不知道顾湘又看上了什么,在一个小摊前翻翻捡捡,温客行和张成岭便在一旁等她。张成岭满脸笑容地和温客行说话,温客行垂眸听着,偶尔应上一句;顾湘回头与张成岭说了句什么,张成岭又回了句什么,顾湘柳眉一竖作势就要打张成岭,两人绕着温客行来来回回,还是温客行开了口才停下来。这三人自顾自闲逛,却不知这街上来来往往的游人、路边的摊贩都被这三人吸引了目光。这也难怪众人瞧他们,张成岭一身深绿色窄袖窄腰长袍,腰间扣着卯银皮质武装腰带,衬得英武少年郎苍松墨竹一般挺拔俊朗;温客行一身浅湖蓝色暗纹印花交领外袍,外面搭了一件浅绿色的褙子,配上他那春云秋水一般的柔美浅笑,直如月下兰草一般恬静幽雅;还有一身粉色衣裙的顾湘,明媚少女活泼灵动;墨竹、兰草、山茶花,这三人是把江南的春色都带了来,何人能不望上一望呢。
孙鹏程一边咋舌一边摇头。 “啧啧啧,怪道我成岭兄弟一门心思在他身上,这温兄啊,怕不是拢了江南莺歌燕舞、碧水飞红的春光在身上,可不叫人瞧了心思蠢动。”
花路斜眼瞪了他一眼。“你蠢动了?”
“可别乱说啊,我可不好这口。不过说真的,温兄美是真美,但我有时候吧,看他的眼睛我心里发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孙鹏程摸摸自己下巴,有点纳闷地说。
他向来说话没把门的,花路只当他说笑也没搭理他。
孙鹏程也就随口一说就过去了,他瞧着张成岭把手中什么东西给温客行看,惹来温客行一个白眼还笑地十分开心,又忍不住吐槽。“成岭兄弟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儿女情长了些。成日里担心温兄没吃好,没睡好的,我瞅着挺好的啊。咱们一个桌吃饭,温兄那膳单都是单独做,我还纳闷怎么净给温兄吃青菜豆腐,后来我才知道,那豆腐是和上等火腿一起蒸熟了,再拿鲜鱼熬煮的汤炖的,火腿、鱼肉一概不要,只吃这豆腐。啧啧啧,那皇子公主也就这吃法了吧,可真够花心思的。”
“那火腿、鱼肉也不知进了谁的肚子。”
“那自然是我等俗人的肚肠,可不能浪费粮食。”
花路翻了个白眼。“你今晚膳单给没给温兄备上清淡的菜色,可别净可着咱们大鱼大肉的来。”
孙鹏程斜了他一眼。“这点事儿兄弟还办不好么,说笑呢。”
杨蕴山站在一旁并不插话,只笑着看他二人你来我往打嘴仗。待张成岭、温客行、顾湘走近了,一行六人说笑着一起进了酒楼。
那掌柜的认出了之前亲自来下定的孙鹏程,连忙迎了上来,殷勤地亲自引着一行人直接上了二楼最大的雅间。
“贵客们快请坐,今日下午特意又好好打扫了一遍,干干净净,就等着贵客们来。”掌柜的笑迎八方客,最是会说话,殷勤地叫伙计赶紧奉茶,又笑呵呵地问孙鹏程。“贵客们是即刻开席还是稍等一时?宴前乐一乐?”
孙鹏程笑了笑。“不用了,照我之前定的膳单,直接开席吧。”
“好嘞。贵客们稍待,马上开席。”掌柜的应了声出去安排。
孙鹏程喝着茶,开口闲聊。“我打听了半天,还特意来瞧过,才定了这望白楼。这儿不但地脚好,”说着指了指大敞的窗户。“二楼就能直接看到白湖。吃喝也讲究,这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云春毫,绿润细嫩,白毫如雪。招牌菜,嫩甜香脆花香藕、鲜嫩清香小芹芽,还有香甜酥松的庐江小红头,专门照着温兄喜好找的。”又摇摇头。“可惜时候早了,蟹子不是时候,要不然还能吃到百蟹宴。”
温客行站在窗边远望,听了孙鹏程的话,半转过头轻笑。“你费心了。”
“我也就费心这么一回,不像某人,婆婆妈妈日夜操心的命。”他说着去瞧张成岭,眼中满是戏谑。
张成岭跟没听到他说什么一样,笑呵呵地还点头“嗯”了一声。
孙鹏程这张嘴,只要他想,是个人都能让他说地要么心花怒放、要么火冒三丈,能把木讷的杨蕴山都絮叨地要投江,偏偏张成岭不中他的招,怎么说怎么过,所有吐槽调侃到他这全都拳打棉花毫无反应,弄得孙鹏程很没成就感。
孙鹏程看他没啥反应,转头又去逗顾湘,顾湘是个心思单纯的急性子,没两句就上了孙鹏程的当,让孙鹏程气得杏眼瞪地溜圆,上手就要挠他,孙鹏程嘻嘻哈哈地和她闹,跟个泥鳅一样来回躲闪,最后被杨蕴山和花路联手给摁住,让顾湘好顿捶打才算完。
温客行一直站在窗边,瞧着这几个年轻人吵吵闹闹,脸上也满是清浅笑意。他一手轻摇玉扇,另一手松松地搭在身后,忽然被热烫的手掌握住,温客行身体一顿,转头果见张成岭站在他身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略略用力没挣脱,又不好和他在人前拉扯,只好由着张成岭握着他的手。他二人在窗边并肩而立瞧着热闹,也无人发现他二人身后牵在一起的手。
笑闹一阵,酒菜陆续上来,众人坐下开了席。这几个都不是矫情的人,尤其孙鹏程这个做东的,几句俏皮话取代了致谢的煽情和辞别的愁绪,大家说说笑笑地喝酒吃菜。众人里唯独张成岭不喝酒,问他只说是以前喝酒误事立过誓,所以不喝,他不欲细说,众人自然也不好问,就让他以茶代酒灌水饱。这几人聊着聊着就又说到武功、兵法上去,顾湘听地无聊,又已酒足饭饱,听得外面有人唱曲就晃悠了出去瞧热闹。众人都知道她武功不错,也是没有在意,却不想不多时就听到顾湘和人争吵的声音还夹着响亮的耳光。孙鹏程一下站起身窜了出去,杨蕴山和花路紧随其后,反倒是张成岭和温客行落了后。张成岭在门口略瞧了一眼就退了回来,温客行转头看他,他冲温客行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有他们仨收拾足够。”说完倒也没走开,只是站在门后听着。
温客行看了看他,也没有出去,默然垂眸站在张成岭旁边。
张成岭说没事,是因为顾湘是打人的那个,她直接给人一耳光,打得那人半边脸肿地老高、牙齿都掉了一颗,他哀嚎着唤了同行的人要围攻顾湘,还没等动手就被孙鹏程三人给拦下了。
“怎么着,一群大男人欺负我姐姐,这庐江县是没王法怎么着?”孙鹏程是官家出身,小时候更是在京城里生活的,又在军中教习家习武受训,这一身官宦子弟的气势加上不俗的武力加持,倒真有股高高在上的霸气。
对方还真被他震住了,上下打量孙鹏程三人。这望白楼算得上庐江县最高档的酒楼,来这的人非富即贵,且这三人是从那最大的雅间出来的,前面这俩一身的绫罗细绢小官靴,后面那个穿着普通些却很是魁梧勇健一看就身手不俗;开口讲王法,这口气没准和“官”字搭边,对面虽然人数众多且都会武,倒是没敢直接动手,反倒开口理论。“明明是她动手打人,怎么是我们没王法!”
“打你怎么了,登徒子,姑奶奶我剁了你!”顾湘杏眼圆瞪,说着就要扒开孙鹏程他们再上去来两下。
她“登徒子”三个字一出,孙鹏程他们大约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孙鹏程脸色一沉,低声说道。“还真是没王法了,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女子,我看是打轻了。”
“误会!误会误会……”一青年男子从众人身后走上前来,斯斯文文地笑着行礼。“我这友人眼神不好,我们请了这楼中歌女献唱,久等不至,出来找店家相询,这才看错了。”说着冲那挨了巴掌的人看了一眼。“还不快向这位姑娘道歉。”
那挨巴掌的明显还想争论,但被那青年看了一眼倒是吞下了争辩,弯腰做了个揖,口中不情不愿地道了歉。
这理由明显牵强,但对方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也道了歉,顾湘怒火未消还想上去打人,却被孙鹏程拦住了,又听得雅间里温客行一声淡淡的“好了”这才气鼓鼓地回了雅间。
那青年男子往雅间这边看了看,又笑呵呵地与孙鹏程三人行礼作别,拉着那挨巴掌的人也没有再回他们的雅间而是径直离开了望白楼。
孙鹏程三人回到雅间,问了顾湘事情的来龙去脉。顾湘到走廊看那楼下大堂中有歌女献唱就站在那栏杆前听了会,那挨打的家伙一身酒气来和顾湘搭讪,顾湘没搭理他他就上手要拉顾湘被顾湘直接甩了一巴掌。
“什么眼神不好,一副色迷迷的鬼样子,我应该直接挖了他的眼睛!”顾湘气呼呼地说。
温客行拍了拍她肩膀。
众人兴致被打断,也离了望白楼,寻了等在街尾的六子和孙鹏程的仆从,分别乘车骑马回了城郊的园子。孙鹏程定这望白楼,原是专门照着温客行的喜好,膳单也清淡,又吃到一半被搅了兴致,酒都没喝多少,几个半大小子刚回到园子就又饿了。天色已晚,现做又等不及,干脆听了六子的建议,直接在后院架了个柴火堆,拿了厨房的半只羊腿和两只鸡来烤着吃。又把园子里所有的酒都拿出来,一边吃肉一边喝酒,倒是又心情好了起来。
温客行不怎么喜欢油腻的东西,且他在时除了张成岭其他人多少都有些拘束;尤其杨蕴山,他把温客行当成先生,在温客行面前总是很拘谨恭敬,根本放不开,所以温客行只待了一小会就随便找个借口离开了。
张成岭也起身要跟过去,被孙鹏程一把拉住道。“哎哟,这么大的人了,有手有脚有脑子的,你别这么缠人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成岭有些愣住,眨了眨眼,转头瞧了瞧温客行离去的方向又坐了下来。
几个年轻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又打打闹闹,兴致高处还放声高歌,荒腔走板的调子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得亏这园子在城郊,附近没别的人家,要不然必要被人找上门来理论。孙鹏程笑嘻嘻地拉着张成岭让他也唱,张成岭说他啥也不会,就让六子替他唱;六子是西北秦州人,当地有那种信口唱的小曲子叫“顺天游”,六子张口就来。他声音高昂宽野、唱地内容却是朴实的生活,男欢女爱、劳作辛苦、战乱天灾日难度,听到后面除了顾湘几个青少年人都沉默了下来,尤其杨蕴山,眼圈都泛了红,他连连眨眼半撇过头两手攥地死紧。
孙鹏程呼噜把脸,大声嚷嚷起来。“哎哎哎,咱们几个能聚在一处,这是天大的缘分,要不咱们结拜吧。”他说着也不问别人意思,直接拽着花路就在火堆前跪下了,又招呼杨蕴山。
杨蕴山面上略有些怔楞,下意识抬眼看了张成岭一眼,却见张成岭慢慢起身走到孙鹏程身边也跪下了,笑呵呵地看着他。杨蕴山面色略有些沉,他略略低头想了想,也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走过来跪在花路身旁。
孙鹏程此刻脸上满是笑容,他抬手又要开口,却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顾湘。“湘姐姐,你要不要一起啊?”
顾湘一下睁大了眼睛,她心中犹豫,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
张成岭这时开了口,他指了指孙鹏程,笑道。“他叫你姐姐好几天了,温兄也没说什么啊。没事,温兄说你你往我身上推啊。”
顾湘大眼睛转了转,嘻嘻笑着也跑过来,在张成岭身边跪下。
几个青少年男女双手抱拳,对着夏夜漫天星斗起誓,结拜为兄弟姐妹,此生手足相亲、不背不弃。五人拜完序了年岁:杨蕴山即将及冠,居长;孙鹏程、花路同岁但孙鹏程生辰早几个月,分别居了二三;顾湘正是二八碧玉年华,居了末二;张成岭年纪最小,居末。顾湘打小是个孤女,除了温客行再无一个家人,鬼谷又不是什么交友认亲的好地方,这下一下多了四个兄弟,很是雀跃。她哥哥弟弟叫了一圈就是不叫孙鹏程,还要孙鹏程叫她姐姐;顾湘叫花路三哥,花路叫孙鹏程二哥,孙鹏程叫顾湘四姐,弄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
几人又笑闹了一阵,把园中所有存酒都给喝个干净才算罢了休,除了滴酒未沾的张成岭,其他几人都已或多或少地喝醉了,走路都摇摇晃晃。张成岭赶他们回屋休息,走到火堆附近接过六子手里正准备熄火的水壶,跟六子说了几句,六子点头应声离去。他用水浇熄火堆,又用脚尖踢开灰堆细细地浇了一遍,确认完全没有一点火星才停下。其他东西都扔在原处明日再说,他拍了拍衣裤又跺了跺脚,正打算离开,转头却被个人影给唬了一跳。
“嚯,吓我一跳,你怎么还不去睡?”
孙鹏程两手抱胸,歪着脑袋看着张成岭。
张成岭扑哧笑了一声。“干嘛?”
孙鹏程嗯了好几声,一脸为难,伸手挠了挠脑袋,一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模样。
这嘴上没把门的家伙也有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张成岭干脆随便找个凳子坐下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孙鹏程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一屁股坐在张成岭旁边开了口。“成岭,不瞒你说,我孙鹏程这辈子瞧得上的没几个,一只手数地过来,你是其中一个。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吧,好男儿志在四方,功成名就再儿女情长也不迟啊。你这一手好功夫,一身真本事,无论走哪条道,都是能登顶的。等你站在巅峰之处你再看,那人事物就另一个样儿了。”
张成岭眨了眨眼,笑着说。“那你可高看我了,我呢,是个胸无大志的,这辈子也就想着家人平平安安,和温……喜欢的人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你就直说温兄得了,那得瞎成啥样才看不出来你对温兄那点心思。”这倒是他头一次直截了当地说破张成岭和温客行的关系,虽说之前大家心知肚明,但看破不说破,从来没拿到张成岭面前直说。“但你也别一门心思就拴在一个人身上啊。是,温兄是个万里挑一、世难得见的妙人儿,但他毕竟是个男子,你又年纪尚小,将来还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指不定还能遇到更好的……”
张成岭睁圆眼睛看着他。“你都说他万里挑一、世难得见了,还劝我别一门心思?”
孙鹏程啧了一声。“我说那么多你就听到这一句嘿。”
张成岭哼哼哼地笑,笑地孙鹏程翻了好几个白眼,才渐渐停下来。他转头看着温客行卧房的方向,低声说道。“有的人,遇见了,这辈子就定了。抛不开,忘不掉,就只能追着缠着一条道跑到黑呗。”所以十八年间他就是遇到了多少人,最后也还是跑回那霜雪之巅抚着那白发一遍遍地问为何不能看看他,问了千遍万遍也无人回应,只有无尽的冰霜冷雪簌簌而下覆满峰崖。张成岭抬手摁了摁额角,眨了眨眼才转回头来。看孙鹏程有些惊愕地看着自己,咧嘴笑了笑,抬手指了指自己。“你这兄弟可拜亏了,找了个没志向、没出息的。”
“别瞎说,我又不是为了出息拜的兄弟。”孙鹏程略顿了顿,又开口道。“你要是一门心思认准了温兄,可得做好准备,世俗礼法,宗族家规,鄙视轻蔑,流言蜚语,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别的不说,你想没想过你家里会如何反应?你家可也不是寻常人家。”
张成岭偏头。“大哥没跟你说我已被我爹从族谱上除名了啊?”
“啥?!”孙鹏程目瞪口呆地瞪着张成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眨了眨眼睛,哼了两声,然后又哼哼哼地笑起来,后来又哈哈哈地大笑。“艹!老弟,你可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啊,我还在这跟你讲世俗礼法、讲万人唾骂,我真是……”他慢慢敛了笑意,直直看着张成岭。“你这可是孤注一掷不留后路啊……”
张成岭淡淡笑了笑。“我又不回头。”
孙鹏程哼笑一声点点头,“行。”拍了拍腿站起身。“也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小子就算是个猢狲,也是翻天覆地的那一只。”转身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转过身来,一脸正色道。“咱们这兄弟可不是拜着玩的,有事没事、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能找兄弟。”
张成岭愣了一下,然后笑眯了眼睛。“记住了。”
温客行单手支着颊边,水目半阖,盯着闭合的房门发呆。他虽早早离席,却根本没有休息,自拿了两壶酒回到卧房,坐在窗边软榻上听着后院的声音自斟自饮。他听着那欢声笑语会淡淡浮出笑容,他听着那悲凉野调也会茫茫现出哀色,他听着那铿铿誓言的瞬间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浮出一个念头——如果他在神医谷长大,会不会也是这般少年仗剑意气风发?会不会也有知交好友同醉酒共赏花?温客行嗤笑一声,眼中尽是嘲讽。今时今日还想如果,温客行,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喝干了酒,后院也渐渐歇了声息,可他并未就寝,仍是坐在那软榻上未动分毫。万籁俱寂,有脚步声慢慢走近,温客行嘴角微微勾起一瞬又旋即落了回去,盯着房门放空的眼睛转了转阖上了眼帘。房门上传来两声轻响,温客行没应声,一两息之后房门一声轻响,有人走了进来又轻轻关好门,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之后轻轻走了过来,坐到他身前。
张成岭面对温客行坐在榻边,默默地瞧着他。他必然是喝了酒,此刻玉面飞红,朱唇水润,额角鼻尖略略薄湿,更显得他面容如鹅脂新荔般莹润细白,这红白融地那般恰到好处,晕晕然更胜带雨梨花沾露海棠,看着就能醉人。
张成岭目光落在他的唇上——那日他抬头瞧着窗边的温客行一时恍然,恍惚回到上辈子的春日越州,他第一次见到温客行的时候。春日初暖,浅绿薄红,小桥流水,雕栏小楼,白衣银簪,公子回眸,此后经年,情思成愁。彼时他眼中只有旁人没有自己,所以看到他眼光移开的瞬间心底漫上细细密密的疼,控制不住地直窜到他眼前,从他眼中看到自己才算将将止了疼。缠人吗?孤注一掷的人哪敢落空啊……
张成岭伸出手,还未及触碰就被温客行捏住手腕。温客行睁开眼,水润桃花目直直回望张成岭,漆黑的瞳仁里是张成岭的轮廓,张成岭瞧着他的眼睛慢慢笑起来。“就知道你没睡。”
温客行哼了一声,甩开张成岭的手腕,小声咕哝。“不请自入的小贼。”
张成岭嘿嘿笑着起身,拿起桌上的碗又走了回来坐下,把碗递给温客行。“加了蜂蜜,快喝,一会凉了。”碗中汤水正温,有切成小块的梨肉和小朵的银耳,散出淡淡的清甜味道。
温客行看了看他,抬手接过直接就着碗喝了汤水,把碗递回去。
张成岭又推了回去,轻声说。“把干的也吃了,解酒养胃的。”
温客行低声咕哝一句“婆婆妈妈”,倒是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慢慢把梨肉和银耳吃了下去。
张成岭一手支在膝盖上撑着下颌,一边瞧着他一边说话。“刚才孙鹏程拉着我们几个结拜,把顾湘也算进去了。”孙鹏程是个官宦子弟,将来也是走仕途的,做事都是有道道的。他拉着顾湘结拜,实则是拉着温客行。他看出来温客行与他们之间有道无形的障,不管是因为温客行对他们来说是师大于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所以退而求其次,拉了顾湘。张成岭看地出来,温客行自然也看地出来。“不过我瞧着他也是真心实意,应该不会利用湘姐姐。”容让顾湘喊她姐姐不算什么,但是顾湘出事能挡在她身前、在人前仍能当成‘姐姐’就不一样了。“当然,大事面前还得再说,不过亲兄弟还阋墙呢,倒也不能要求太多……”
温客行抬眼看了看张成岭。“你也改口了。”说起来,这人倒是一直对顾湘很好,从来未曾轻视过她。
张成岭嘻嘻笑。“我爱屋及乌嘛。”
温客行白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张成岭又哼哼笑了几声,轻轻道。“湘姐姐是个好姑娘,应该好好对待。”顾湘惨死在成亲之日,应是在温客行心上极重的一刀,大约和他失去父母那一刀差不多;张成岭对这种失去至亲之痛感同身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痛他不想再历,更不想温客行再受。他看着温客行慢慢说道。“我好好照顾你,也好好照顾她。”今日的张成岭再不是那个懦弱无能只会掉‘金豆’的笨蛋了,不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枯萎凋零’的废物了,他会拼尽所有保住心爱的人。
温客行手指轻微一顿,眨了眨眼睛,他没去看张成岭,只垂眸小声说道。“谁用你照顾。”过了一会,又更小声地说。“你管好你自己吧。”
张成岭无声地笑笑,待温客行吃完碗中梨肉银耳,伸手接过空碗放到桌上。他想起伤心旧事心中有些堵,就不愿温客行离开视线,絮絮叨叨没话找话就是不肯走。大约是感觉到了他心情有些不好吧,温客行虽然不怎么搭理他倒也没撵他走,只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张成岭瞧着他,心里慢慢静了下来,眼看时辰已是很晚,这才不依不舍地站起身,轻声招呼温客行去床上休息,然后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卧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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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改了一大段,所以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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