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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像过暑假

彰冬 | 驶向拜占庭

· 文章收录于CPSP无料本《驶向拜占庭》

· 是关于艺术与不朽的故事。

  全文2W1,请于闲暇时间酌情阅读。




        𝑂𝑛𝑐𝑒 𝑜𝑢𝑡 𝑜𝑓 𝑛𝑎𝑡𝑢𝑟𝑒 𝐼 𝑠ℎ𝑎𝑙𝑙 𝑛𝑒𝑣𝑒𝑟 𝑡𝑎𝑘𝑒

      𝑀𝑦 ...

· 文章收录于CPSP无料本《驶向拜占庭》

· 是关于艺术与不朽的故事。

  全文2W1,请于闲暇时间酌情阅读。




        𝑂𝑛𝑐𝑒 𝑜𝑢𝑡 𝑜𝑓 𝑛𝑎𝑡𝑢𝑟𝑒 𝐼 𝑠ℎ𝑎𝑙𝑙 𝑛𝑒𝑣𝑒𝑟 𝑡𝑎𝑘𝑒

      𝑀𝑦 𝑏𝑜𝑑𝑖𝑙𝑦 𝑓𝑜𝑟𝑚 𝑓𝑟𝑜𝑚 𝑎𝑛𝑦 𝑛𝑎𝑡𝑢𝑟𝑎𝑙 𝑡ℎ𝑖𝑛𝑔,

  𝐵𝑢𝑡 𝑠𝑢𝑐ℎ 𝑎 𝑓𝑜𝑟𝑚 𝑎𝑠 𝐺𝑟𝑒𝑐𝑖𝑎𝑛 𝑔𝑜𝑙𝑑 𝑠𝑚𝑖𝑡ℎ𝑠 𝑚𝑎𝑘𝑒 

      𝑂𝑓 ℎ𝑎𝑚𝑚𝑒𝑟𝑒𝑑 𝑔𝑜𝑙𝑑 𝑎𝑛𝑑 𝑔𝑜𝑙𝑑 𝑒𝑛𝑎𝑚𝑒𝑙𝑙𝑖𝑛𝑔 

         𝑇𝑜 𝑘𝑒𝑒𝑝 𝑎 𝑑𝑟𝑜𝑤𝑠𝑦 𝐸𝑚𝑝𝑒𝑟𝑜𝑟 𝑎𝑤𝑎𝑘𝑒; 

         𝑂𝑟 𝑠𝑒𝑡 𝑢𝑝𝑜𝑛 𝑎 𝑔𝑜𝑙𝑑𝑒𝑛 𝑏𝑜𝑢𝑔ℎ 𝑡𝑜 𝑠𝑖𝑛𝑔 

         𝑇𝑜 𝑙𝑜𝑟𝑑𝑠 𝑎𝑛𝑑 𝑙𝑎𝑑𝑖𝑒𝑠 𝑜𝑓 𝐵𝑦𝑧𝑎𝑛𝑡𝑖𝑢𝑚 

      𝑂𝑓 𝑤ℎ𝑎𝑡 𝑖𝑠 𝑝𝑎𝑠𝑡, 𝑜𝑟 𝑝𝑎𝑠𝑠𝑖𝑛𝑔, 𝑜𝑟 𝑡𝑜 𝑐𝑜𝑚𝑒.


          若我超脱自然,便将绝不再采用,

             任何自然之物化作身躯外形,

             而只求古希腊金匠人用鎏金,

               和镀金锻铸的绝美造型,

           以使睡意昏沉的帝王保持清醒,

             或停留在金色枝头声声吟唱,

             把过往、今日、或将来之事,

            唱给拜占庭的王公和贵妇人听。



𝑺𝒂𝒊𝒍𝒊𝒏𝒈 𝒕𝒐 𝑩𝒚𝒛𝒂𝒏𝒕𝒊𝒖𝒎

01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青柳冬弥接到了一份特殊工作

  ——为上世纪某位音乐家撰写传记。

  奇怪的绝症并没有剥夺他的思考能力与年轻外表,只是悄无声息损耗着他的生命力。身体机能和器官寿命在以一种无法阻挡的方式加速老去,长时间的治疗也始终杯水车薪。

  他所任职的大学不得不为他安排无限期的休假,避免了使用诸如“辞退”或“劝离”的负面词语。

  收到这份突如其来的委托时,青柳冬弥刚做完全部的工作交接。

  他过去曾写过很多东西,从中学时代的侦探小说和杂志投稿,再到成年后的严肃文学与学术著作,写作早已同他的生活密不可分。

  可他从未为他人写过些什么,也不觉得自己会为了,或是能够为某个人撰写传记。

  他以坚定态度拒绝了出版社的初次交涉,但对方比想象得要更加锲而不舍。在频繁沟通和近乎软磨硬泡的执着之下,“退休”后本就无事可做的青柳冬弥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面谈请求。


  碰面当天是一个难得的深秋晴日,咖啡店内洒满米色阳光。窗框在桌椅间投下斑驳阴影,唱片机正播放着一首与以往爵士蓝调截然不同的歌曲。

  青柳冬弥进入店铺时仿佛被那歌声撞了个满怀。嘹亮华丽的嗓音像生生不息的野火,倔强地燃烧在胶片粗糙的颗粒感中,如同裹挟着焦土之上的漠漠黄沙,又好似寒冬肆虐后的盎然春生。

  他不经意间驻足听了很长时间。

  老化的感官总偏爱新鲜刺激,毫无预兆的出神在生病后也是常态。此时的青柳冬弥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某个人的歌声所俘获。

  他只是安安静静听着,任由那些旋律灌进耳膜,渗入血液,温和又无声地抵达他行将就木的心脏,直到服务员上前打断他的神游天外,耐心将他领往预定好的座位。

  出版社的编辑早已在此等待许久。桌面放着厚厚一叠方案与预算表,泛黄的照片与杂志报纸一同被妥善保存在防尘袋,青柳冬弥能瞥见封面那些褪色后仍在喧宾夺主的橘黄色彩。

  “这首歌,怎么样?”编辑开门见山地问。

  青柳冬弥没有贸然发表评价。他很少听流行乐,但并不讨厌这首歌。那些旋律里充满不服输的倔强,洋溢着对世界的挑衅、热情,或是其他什么更加具有反叛意义的情感,会令听者感到精神振奋。

  这么思考着,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是这位创作和演唱的。他的音乐在过去曾引领风潮,直至今日都历久弥新。”

  编辑看准时机将照片与杂志推向他面前,

  青柳冬弥的目光便顺势停留在画中人年轻的侧脸。

  察觉到他的态度并非无法动摇,业务熟练的编辑开始了乘胜追击:“音乐造诣和舞台功底自然算是时代标杆。作为摇滚传奇,如今依旧有群体将他奉为偶像。无论是从艺术情怀还是市场需求来考量,这本传记都将大有前景。”

  “为什么要找我呢?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青柳冬弥抬起头,问。

  “因为耐心和严谨。我们筛选了上百名当代作家,反复商讨后才将您定为最终人选。”编辑解释道,“青柳先生,您擅长剖析事物,能够让大家对这位有更加客观全面的认识。”

  紧接着被推向冬弥面前的是一叠企划案。

  “事实上,他的情况有点复杂。”

  “复杂?”冬弥忍不住再次提问。他总在不自觉地对这位音乐家产生好奇心。

  “性格上,以及行为方式上。”敏锐的编辑再一次抓住了机会,及时回答说,“还有……风评上。”

  “比如?”

  “比如传闻总说他我行我素、自命不凡,身边纠纷不断,是个表现狂。有不少与生活作风相关的流言,在今天都还被很多人津津乐道。”

  “和上世纪那些嬉皮士一样。”青柳冬弥评价。

  “听起来会让人敬而远之,对吗?”编辑苦笑着耸了耸肩。

  冬弥没有否认。他翻开那叠企划案,发现对方的名字也像那华丽音色,轻易就能够给人留下明亮印象。

  初次接触的人会很难从青柳冬弥脸上解读出心情和想法,编辑耐心等待他阅读了半刻钟,才为这次对话做出简短小结。

  “但是正因为如此,才更有发掘和记录事实的价值。”他望着这位纪实作家的脸,继而开出了更为优渥的条件,“我们有足够的经费预算,能够支持您按照喜欢的方式调研考察。成稿时间可以根据您的具体情况确定,但请恕我们会进行定期检查。”

  “我并没有答应。”青柳冬弥将咖啡杯放回杯托,提醒道。

  “我知道。我知道您的时间很宝贵。”编辑答得委婉,没有提到冬弥身上令人扼腕的怪病。

  店内仍在播放那些如同野火般肆意蔓生的歌。咖啡店外是永不曾停歇的城市喧嚣。

  “人总要为世界留下些什么,而艺术是不朽的。这一点上,音乐和文字都一样。”

  在某段旋律结束的间隙,这位同样与文字工作打了数十年交道的、早已不再年轻的编辑,最后一次说出了发自肺腑的请求:“桌上这叠CD是他的。您听完之后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或许是音乐的旋律太有感染力,又或许是这份尊重难能可贵,这次青柳冬弥没有再直言拒绝。


02

  编辑的大胆猜想是正确的。

  青柳冬弥被纯粹的音乐折服了。

  那些歌声和旋律总是能够轻易抓住人心,充满着蓬勃旺盛的朝气与生命力,是昭和走向平成的缩影,是刹那主义的挣扎,更是向死而生的挥霍,会令人忍不住去想,那个透支生命力歌唱的人,是否也会如同那纸醉金迷的短暂辉煌般,在哀鸿遍野中草草落幕。

  他仍不敢自诩懂得如何欣赏流行乐,但他猜想对方心里一定充满炽热的火焰。

  那火焰跨越了半个世纪仍在倔强燃烧,又在无数彷徨的听者心底重新燃起余火,如击鼓催征般催促他们去寻找些什么——去寻找热情与方向,寻找理性与答案,或是寻找缥缈的、余生的意义。

  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像是往古井无波的湖面投下石子,在不得不面对死亡的虚无怅惘里,向来深思熟虑的青柳冬弥第一次产生了出发的冲动。

  而他从来都是具有绝对行动力的类型。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格外顺利。早已准备万全的出版社在接到电话后即刻登门拜访,双方仅用半天时间就走完了既定流程。青柳冬弥的账户上多了一笔丰厚可观的经费,文件柜里躺着合法合理的委托合同,随之而来的还有整整几箱相关资料。所有的一切都快得令人来不及后悔。

  随后他花费了一周时间着手整理材料,从CD、照片和影像里去拼凑起对“东云彰人”这个人的全部印象。

  最初获取的信息是样貌。与大多数寿终正寝的传记人物不同,东云彰人的时间停滞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刻。戛然而止的生命令后来者无缘窥见他垂垂老去的轨迹,在所有的记录里他永远是鲜亮的,有着不听话的橘黄头发和受人追捧的年轻脸庞,每个肆意张扬的笑容里都藏着颗犬齿般的虎牙。

  其次是声音。青柳冬弥集中听取了所有音频资料,包括每首单曲和全部采访。那几日他的房间总是回荡着那因年代久远而有些失真的嗓音,热烈的、随性的、仓促的、从容的,偶尔拿腔捏调故作深沉的。一旦反复聆听某个声音太久,就很容易产生对方近在咫尺的错觉,青柳冬弥甚至开始觉得,东云彰人就活在那些音乐和声音里,在隔着时代与世纪同他无声对白。

  最后是绕不开的流言记录。花边新闻无论在什么时代都能占据头版头条,针对这位音乐家的负面舆论可以用“铺天盖地”形容,但在所有的杂志资料里,证据确凿的事件远少于杜撰猜疑。或许东云彰人不习惯辩解,更擅长全盘接受,冬弥认为他有着异乎寻常的承受能力,所以才能够在各路评论中始终保持着我行我素的本心。

  隔着大半个世纪,很多事情早已无法轻易辨别孰是孰非。作为纪实作家,青柳冬弥在大多数时候会尽量避免先入为主。可当他合上最后一本杂志报道,盯着“车祸亡故”的头版旧闻,还是正式给对方贴上了“过于复杂”的标签。

  即便如此,他也始终没有后悔接下这份工作。

  他依旧说不出原因,但当初那些被歌声点燃的冲动如今仍会在他心里吵闹,赶走他所有在庸碌无为中了却残生的想法。于是他又花了几日制定计划,在完成初步准备后,就这么真正出发,预定了前往东云彰人故乡的车票。


03

  长途旅行会消耗很多精力。这也是大多数人上了年纪后就不愿再出远门的原因。

  而青柳冬弥的情况似乎更糟。他没有老态龙钟的外表,更没有已逾半百的社会年龄,自然也就无权享有任何特殊的人文关怀。

  他拖着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行李箱不断换乘,磕磕绊绊走向一个又一个站台,在不同乘务员的声声催促中反复道歉。

  他坐在并不算舒适的列车车厢,耳机里始终播放着最近反复循环的那些歌曲。有时候他会忘记东云彰人的歌声来自上个世纪,所有旋律就在咫尺之间陪伴他进行这整场艰难旅行。而他不是去探访一位死者的过去,更像是要去见一位早该认识的故友。

  或许自己的心脏还没有真正开始老去。眺望向远处呼啸而过的风景时,青柳冬弥突然开始这么想。


  舟车劳顿之后,列车最终停靠一座安宁的小城。

  北边肆虐的寒潮在此处还不见踪影,初冬傍晚覆在深秋落叶下,橘黄夕阳正洒在长长的斜坡坂道。

  世界总是神奇的,一旦踏上某个人存在过的地方,就会与其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吹他曾吹过的风,走他曾走过的路,看他所在的城市里人们如何生存和死亡。

  青柳冬弥去往旅馆存放好行李,坐在路边长椅发了会儿呆,又搭乘一小段公交车,最后才循着地址穿过夜色下的街道,敲开了某栋房屋的大门。

  ——那是东云彰人生前最后租住的公寓。他想要提前预约明日的考察或访谈。

  沙哑门铃惊扰了晚饭时分的安逸,屋内一阵桌椅移动的声响后,有位老婆婆前来打开了房门。

  青柳冬弥礼貌地说明了来意。

  耄耋之年的老妪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记忆衰退得模糊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只有听他提起某个名字时,眼里短暂地亮起些恍然大悟的光,喃喃问他东云彰人什么时候回家,说自己总能听见彰人仍在歌唱。

  冬弥不知该作何回答,他无法在老人面前说出与死亡有关的词句。

  他就这么在门口听着对方前言不搭后语的回忆与念叨,直到老人的孙女姗姗来迟,将他从入夜的寒风里迎进了门。

  老旧的房屋如今已没有租客,因家中老人过度念旧而迟迟没有翻新。孙女得知原委后便从老式抽屉翻出一串钥匙,领着他上楼找到了那间曾属于街头音乐家的房间。

  久无人住的锁生了厚厚铁锈,青柳冬弥帮忙取来除锈剂和润滑油,两人几番折腾才成功打开房门。

  屋内的陈设还维持着原样。墙壁留有褪色的涂鸦,和撕掉海报后的胶水印。家具落了厚厚一层灰,但音响和效果器上却一尘不染,青柳冬弥猜想是房东仍在定期清洁。

  时间在一代人身上停滞,又在另一代人身上奔流不息。

  见证过黄金时代的老人沉浸在过往辉煌,对每件事物有着深厚的怀旧之情。生长于复苏之年的孙女却不满祖母毫无经济利益的偏执,早已在暗自筹谋要变现祖宅的残存价值。

  她忙于生计很少阅读,不理解传记的文学意义,但有着灵活的商业头脑。当听说考察项目将长期在这座城市进行,她便开始极力劝说冬弥租下眼前房间,俨然一副势必要借此挣取额外收入的劲头。

  青柳冬弥对此没有异议,但祖孙之间很快就这件事爆发了争吵。

  积攒已久的矛盾总会在遇到导火索时一触即发。一连搁置几日后,年轻一辈终于以“不同意出租就强制拆除”的最后通牒,赢得了这场拉锯的胜利。

  被邀请上门签订租房合同时,冬弥再度见到了落寞的老人。

  年迈的婆婆仍坚信东云彰人有朝一日会回到这里,像无数国民仍坚信这片土地会迎来萧条后的真正复兴。

  青柳冬弥能够理解这种心情,但绝不会去做无谓的调停者。

  他知道个人的坚持在时代洪流面前始终无足轻重,而比起强行挽留往日余影,保留房间原本的陈设并物尽其用,就已经是他所能表达的,对过去的最大敬意了。


04

  要在一个新的地方生活,远不止在租房合同上签字那么简单。

  搬进屋子后,青柳冬弥又为适应现状而忙碌了好几天。过去他向来衣食无忧,按既定的轨迹顺风顺水,如今不计后果孤身来到这座城市,在四通八达的道路间迷失方向,听街旁摊贩带有烟火气的吆喝,这一切都让他重新有了活着的真实感。

  偶尔他也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太过理性主义,充斥着不符合他前半生习惯的浪漫情调。

  而这些改变都是某个素未谋面的人带来的。

  从东云彰人的音乐开始,也从他生活的地方开始。


  这日青柳冬弥结束生活用品的采买,回到家中时已是日暮西沉。

  老旧的门锁和铰链重新做过除锈处理,在每次开门依旧会发出年代久远的呻吟。

  推开门时屋内不知为何起了穿堂风。

  出门前关好的窗无端洞开着,扑面而来的是满室斑斓浓烈的夕照流光。

  突兀的明暗转换会令人失去正常视觉,待到酸涩眼球慢慢习惯强光,青柳冬弥才发现有人坐在背光的窗沿。

  ——油画般的暮色在地面泼洒出窗框轮廓,却印不出来人倒影。柔软日光穿过不速之客的身躯,那头橘黄色的发几乎就要融进夕阳。

  当对方在木门吱呀的声响中回过头,他便看到了一张比任何泛黄胶片都更加鲜活真实的面容。

  青柳冬弥没有说话。

  半截入土的人是不会有更多惊恐的。

  他嗅到过跨越世纪吹来的风。他早就知道有些往事不会消散如烟。

  “我以为这间屋子终于要被拆掉。他们吵得很厉害。”

  没有影子的幽灵跳下窗台走向他,声音比他听过的所有音频都要清晰干净:“你身上也有死亡的气息。”

  “东云先生。”

  青柳冬弥唤了再熟悉不过的姓氏,揣度起“也”这个字的含义。

  而东云彰人用鼻音发出了类似“嗯”的应答,算是完成了对身份的敷衍自证。他把卷成纸筒的企划书递还给冬弥,开门见山地问:“所以,你是来找我的?”

  “来找您的过去和余音。”青柳冬弥纠正,他重新摊开纸张,耐心抚平了每个翘起的页角,“擅自动别人的东西是不礼貌的。”

  “可这些东西全都关于我。”被提醒的人答得顺理成章,丝毫没有冒犯他人隐私的愧疚。

  青柳冬弥抬头与之对上视线,才发现对方原来比自己矮上一些。

  他并不寄希望于这位音乐家能有多少值得拥趸的人格魅力。即便东云彰人对他来说是特殊的存在,即便对方曾用歌声燃起他心底难能可贵的憧憬与向往,冬弥也知道自己不该擅自抱有一厢情愿的过高期许。毕竟现实中大多数艺术家和他们的艺术都不可同日而语。

  因而他整理好心情,重新找到了谈话重点:

  “可以谈谈吗?关于早已逝去的您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简单来说,就是你见鬼了。”

  东云彰人这么说着,伸手轻而易举穿过他的手臂,又向前迈出一步,在抵达几乎拥抱的距离之后,大大方方越过了他的血肉之躯。

  “自从出意外那天起就被困在这间屋子。明明有那么多地方,偏偏是最无聊的这里。”

  青柳冬弥回过头,正巧看见东云彰人向后倒进沙发,无生命的海绵稳稳托住了他。这位过去曾不可一世的音乐家仰头望向天花板,短暂流露出被长期幽禁的疲倦与百无聊赖:“大概是因为有人要来这里给我写传记。”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冬弥没有听出玩笑,回答说,“您无法预见半个世纪后的事情。”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东云彰人对这种过于较真的说法不置可否。他重新坐直身体,青柳冬弥便又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鲜活的生命力。

  和那些歌曲那些旋律一样的、从来不曾被漫长岁月消磨的生命力。

  于是冬弥不假思索地回答:

  “留在这里。”

  “打算和我共处一室吗?”彰人问。

  “是的。”青柳冬弥当机立断到仿佛事情从来没有其他选项。

  “我说啊,”东云彰人又提醒他,“你有听过那些传闻吧,双重人格,阴晴不定,之类的。”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是理想的合住室友。”

  “那又怎样?”

  “你越早离开越好。”彰人不得不将逐客令说得更直白。

  “我付了租金。”而冬弥也有自己的逻辑思维,“目前是法定租客。”

  有理有据的坚持令人无从反驳。东云彰人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口头又因理亏而不了了之,最后不得不在青柳冬弥固执已见的注视里改了口:

  “好吧,我睡沙发。”

  “幽灵也需要睡眠吗?”冬弥问。

  总是重点鲜明的问题,有时候会缺乏一些能够与人拉近距离的温度,而青柳冬弥从来不是容易和人打好关系的类型。

  “睡觉会让我感觉时间还在流逝。”彰人用解释代替了否定句,岔开话题问,“倒是你,是不是对现状接受得太快了?”

  冬弥没有再对此做出回答。

  而东云彰人也永远不会知道,在过去的半个月里,面前的人将他的歌反反复复听了多少遍,又多少次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盯着黑白录像带上他的身影直至天光乍破。

  沉默是青柳冬弥的习惯,更是他独善其身的处事方法。适度的留白得以让两人的关系及时停留在泾渭分明。

  他越过彰人身侧进了屋子,关好漏进冷风的窗,又将企划书重新摊开,用玻璃杯压平褶皱,温吞得像是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隐秘的狂热和冲动。

  后来他把自己此刻的情感归结为某种程度上的近乡情怯,或是人们常说的叶公好龙。很多关系会因为这种刻意疏离而阴差阳错,但他们之间偏偏有一个人喜欢掌握主动。

  孤独太久的幽灵很快便起身凑近桌边,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你写这些,真的会有人想看吗?”

  “太在意评价的话,就没有办法写出纯粹的文字了。”

  “这个我懂。”东云彰人撑着桌沿坐上桌面,在自己的地盘里随意到显得自来熟,“自己认定的东西不需要别人来指手画脚。”

  青柳冬弥闻言便再次望向了对方。

  他发现东云彰人本人也和那些旋律一样,会悄无声息燃起人心底的火,并不咄咄逼人,但很难轻易拒绝。

  “是的。”

  他因这份奇特的共鸣而眨了眨眼,说。

  东云彰人也礼尚往来冲他笑,得意洋洋的神情像是在说“你很懂嘛”。

  于是青柳冬弥开始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对这样的人视而不见。

  而彰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靠得更近了些,也趁机将话题引得更加深入:“你来这里就只是为了这件事?”

  “我需要通过访谈和考察来获得有用的信息。”

  “那现在你可以直接问我本人了。”

  “我要写传记,而不是灵异故事。”在说话的间隙,冬弥拉开椅子端坐了下来。这是他从“被询问”,到准备好开始“聊天”的标志。

  东云彰人低头时看见了他头顶乖巧的发旋:“所以?”

  “所以,作品里不可能出现已去世者的自述。”冬弥回答。

  “你可以换一种表达方式,比如‘他的一个朋友说’,之类的。”

  “我需要依据事实做出判断,而不是听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

  “我说啊,你这人是不是太一本正经了点?”

  “有吗?”冬弥不解地抬起头问道。

  “有。”彰人笃定地这么说着,视线便顺理成章落在他的脸,“不过这样也很有趣。”

  青柳冬弥没能理解“有趣”这个评价的含义,因此无法做出更多辩解。

  东云彰人望向他眼尾那颗泪痣,也没有再说话。

  相同的沉默此刻因目光相碰而变得更加和谐自然。

  满室温柔余晖里,正酝酿着一场发生在万物萧瑟的冬日的,两个行将凋零的人的相遇。


05

  东云彰人清晨时起得很早,作为幽灵来说自律得有些可怕。

  青柳冬弥也没能睡到日上三竿。机体功能的减退会打乱睡眠节律,早醒现象就会随之变得频繁。

  他起身时音乐家的鬼魂正坐在窗台,透明玻璃折射出屋外树影,整座小城沐浴在东云色的天光。

  周遭静得出奇。但冬弥觉得东云彰人始终是热烈的。他的音乐没有宣之于口,却永远燃烧在心底,正如此时此刻黎明正孕育破晓的朝阳。

  “早。”

  察觉到视线,被他注视的人便回过头,打了声再简短不过的招呼。

  “早安。东云先生。”

  青柳冬弥礼貌地问过好,披上外套起身时却无端收到了刻薄评价。

  “你的语气,让人很不爽。”东云彰人说。

  “有哪里冒犯到您了吗?”他停下动作认真求教。

  “不需要用敬语。还有,叫我彰人就可以。”

  东云彰人这么要求着,循规蹈矩的人便露出了为难神色。于是前者想了想,提醒道:

  “不是有个词叫‘换位思考’吗,照我说的做,对传记写作也有用吧?”

  如同青柳冬弥在心里评估他的一举一动,他也正在逐渐掌握对话的有效技巧。

  从昨日的短暂相处里,他已经发现这位作家总是理性、冷静,遇事会优先思考可行性,偶尔会用沉默应对不想回答的问题。

  此时沉默又填满了整间屋子。因此东云彰人没有再强求,只是忍不住抱怨起来:

  “不过感觉还挺微妙的。在去世之后被一本正经的人剖析评价,比遭受流言蜚语更可怕。就算是来一窝八卦记者,也比不上……”

  “彰人。”

  屋里另一个人的声音突兀打断了他的独白,又迟迟没有下文。青柳冬弥似乎仍在回味发音的余韵。

  东云彰人也因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而愣在原地。他刚想说些什么,又听见对方认真、郑重地唤了一遍他的名字:

  “彰人。”

  冬弥望向他,诚恳地问:“这样的发音,可以吗?”

  “唔,还行吧。”东云彰人尴尬地回答。无心之语被煞有其事对待,反而令他不太自在。他顿了顿,觉得刚刚的反应太过傻气,又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主场:“那个,不用每次都叫两遍。”

  “彰人的建议非常有参考价值,”青柳冬弥说着,努力又严肃地重复起刚刚习惯的音节,像是语言的初学者在做某种发音训练,“谢谢,彰人。”

  东云彰人抽了抽嘴角,也不知该不该提醒他刚刚那句话里其实又把“彰人”唤了两遍。


  短暂的晨间插曲打乱了原住民的日常节奏,但并没有影响后来者的按部就班。

  青柳冬弥有条不紊地起床、洗漱,在一切就绪后又准备起早餐。

  咖啡豆的苦涩味道充盈在房间,东云彰人看见他将吐司切成两份,其中一份抹上厚厚糖浆后放进了陶瓷餐盘。

  “要一起吗?”冬弥问,停顿数秒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及时转换了称呼,“彰人。”

  不太自然的语气听起来绝非刻意讨好,而是权衡利弊后磕磕绊绊的适应练习。青柳冬弥的行为总是有理有据,是会朝着明确目标不遗余力的类型。东云彰人并不讨厌这样的性格。倒不如说,他对这种执拗还算是中意。

  这么想着,他拿起了那块为他准备的吐司。

  简单的面粉制品尝不出多少美味,但糖份却能从味蕾涌入神经,彰人在久违的甜味里感受到了幸福,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所以,至少喜欢甜食这一点是正确的。”

  青柳冬弥不合时宜地开口,将他从那轻飘飘的天堂拉回人间。他吞咽下所有食物,才发现对方始终在观察他。

  “你能看出我喜欢?”彰人盯着吐司被咬开后的断面,问

  “嗯。”青柳冬弥没有否认。

  “大多数人看不出来。”东云彰人对此很确定。

  “但很多人都知道。”冬弥在陈述事实方面从不嘴下留情。

  好奇心很快取代了被窥探到喜好的窘迫,彰人无意再就此狡辩些什么。他将剩下的食物囫囵塞进嘴里,舔舔拇指上的糖浆,算是结束了这场早餐。

  “关于我的事情,你们都还在讨论吗?”他拉过椅子在桌边坐下,开始了餐后消遣,“那些鸡飞狗跳和鸡毛蒜皮,还有我‘殴打’乐队成员的事情,都还有人在津津乐道吗?”

  “你有殴打过乐队的成员吗?”青柳冬弥准确抓住了错误的重点。

  “那就把这件事忘了吧。你还知道些什么?”自知失言的彰人转移着话题,为掩饰尴尬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又在舌头接触黑色液体那一瞬间,漏出些类似脏话的发音。

  “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但是……”

  青柳冬弥将砂糖罐递给他,在物品交接的同时说:“彰人的音乐能够触动人心,这一点是我最先知道的。”

  “所以你才带着死亡的气息来到这里。”东云彰人望着他的眼睛接过糖罐,说出的是肯定句。

  “我的时日确实所剩不多。”冬弥对自己的状况再清楚不过。

  “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却因为这点理由就来为已逝之人浪费时间?”彰人又问。

  “不是的。”

  青柳冬弥反驳,认认真真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的。并不是‘这点理由’,也不是‘浪费时间’,”他说,“在音乐和歌声里,彰人从来都没有死去。”

  他将手放在心脏,像是在说些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能从旋律中感受到生命。就好像炙热的火焰在倔强燃烧。

  “那歌声像是唤醒了我心里的某些东西。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所以我来寻找答案。”

  青柳冬弥的语气很轻很慢,字字句句却带着发自肺腑的重量。

  东云彰人心底的某个角落会因此感到格外动容。他有过许多或狂热或忠诚的粉丝,在迪斯科球下享受过无数亢奋高呼。那些爱炽热、激越甚至癫狂,会化作足以熔化神经的尖叫哭喊。但从来都没有人会用娓娓道来的语气,如此笃定地对他说这般情深义重的话。

  更要命的是他做不出任何否定的反应。

  自己大概是喜欢被这样评价的,东云彰人不得不承认这点。

  他望着杯中砂糖融化后的微小气泡,听见这位以客观严谨著称的纪实作家,用最严肃真诚的语气为这段独白做出了总结:

  “彰人的音乐是独特而伟大的。

  “很高兴有机会能够亲口说出这些话。我比很多人都幸运。”

  东云彰人没有再说话。

  而青柳冬弥也并不是执着获得回应的类型。

  他们间的沉默开始变得恰到好处。

  最后,吃完早餐的冬弥将咖啡杯放进水槽,简单清洗后挂在杯架,随后又取下围巾与风衣,站在门边浅浅鞠躬,用同样温吞认真的语气说:

  “那,我出门了。彰人。”


06

  青柳冬弥接近傍晚才回到家中。

  他打开房门时,彰人正将书本盖在脸上打瞌睡。

  这样百无聊赖的日子东云彰人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今日只不过是漫长时间中的其中一日。唯一不同的是,当听见开门声和脱下外套的声音时,他无端想起了早上那番对话,随后猛然坐起身,稍稍摆出了正经些的样子。

  “怎么样,有收获吗?”他把青柳冬弥的侦探小说放回茶几,用玻璃杯偷偷压平书页的卷角。

  被询问的冬弥想了想,从风衣口袋掏出并打开备忘笔记,毫不吝啬地分享起今日走访几位世纪老人的结果:

  “在后台拔竞争对手的电线、对前辈出言不逊、打压刚出道的新人、演出时砸坏舞台设备,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噪音扰民、吃霸王餐……”

  念完最后一条,他合起笔记本,递给了面前的人:

  “但有待证实的还有很多。”

  东云彰人接过笔记,不屑一顾地随手把它同侦探小说叠放在一起:

  “为什么这么想?”

  “纯粹热忱的人会冲动,但总有自己的正义准则。”冬弥回答说。“有时候表达不当的正义会被曲解成恶意,风言风语就会随之而起。”

  “作为纪实作家,你会不会太理想主义了?”东云彰人耸了耸肩,并不想承认自己曾表达不当。

  “当传记的主人是理想主义者的时候,作者也应该是理想主义的。”

  “所以我被你贴上理想主义者的标签了?”

  “至少我没有见过从不主动澄清谣言的现实主义者。”青柳冬弥说。

  他的话大部分时候都没有错。在与这样的人交谈时很难获得主动权,但东云彰人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与人接触,又或许是内心深处在认可冬弥的尖锐评价。

  接着又是一阵恰到好处的沉默。

  换上家居服的冬弥拉开椅子,将今日收获逐字逐句录入进笔记本电脑。打字时规律的键盘声和偶尔点击鼠标的声音便开始填满对话后的空白。

  对东云彰人来说,随青柳冬弥而来的除了人际交往上的新鲜感,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东西。比如便携式通讯设备,轻薄的笔记本电脑,触控电磁炉和咖啡机,以及会准点提醒服药的电子手表。

  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他都只能通过窗子来窥探世界的变化。他知晓汽车的速度与线条在日新月异,目睹过城市规划下社区公园建了又拆,他见证了远处拔地而起的幢幢高楼,也记录着来往路人身上不断变化的服装风潮。

  但当青柳冬弥将科技真正带到距他咫尺的身边,他却从来没有主动表达过任何好奇心。

  与时代脱节的人往往都是这样。他们守着过去的种种回忆,对新事物敬而远之,仿佛只要食古不化,就永远不会被进步的车轮倾轧碾压。

  而东云彰人身上有着他那个时代仅剩的骄傲和尊严。他很乐意享受独自承载过往的感觉。

  ——直到青柳冬弥开始将采访照片导入电脑屏幕。

  高刷新率的显示屏能将画面展现得栩栩如生,那些因岁月更迭而垂垂老去的身影随图片印进视网膜的瞬间,恍若隔世的感觉才姗姗来迟。

  “这些家伙,都老了啊。”

  东云彰人喃喃感叹着,青柳冬弥便体贴地将图片放大,让他得以将故人的面庞看得更真切。

  让生命停滞的人去见证时间流逝或许有些残忍,但对东云彰人来说这样的刺激刚刚好。怀旧感会激发他心底感性的一面,会唤起更多平日不轻易示人的情绪。恶浪滔天的负面情感不足以将他压垮,适当的温情却容易变成突破口。

  而这些目前的青柳冬弥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或许东云彰人会想要见到这些故人。

  “如果我说……”东云彰人盯着照片看了很久,重新开始说话时将腿屈起,一只脚不拘小节地踩在坐垫,被冬弥眼神示意后又乖乖放下,换了更规矩的坐姿。

  “如果我说我当时只是太幼稚了,你会相信吗?”

  “幼稚?”冬弥问。

  “总以为人们迟早会理解我,总认为供我任性的时间还有很多。”

  彰人没有再往下说。

  后来的事人尽皆知。这位意气风发的音乐家再也没有更多时间。直至大半个世纪后他才第一次有机会和后来人谈起自己的感受。

  “所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什么复杂的人性问题,也没有任何阴谋论和谜团。只有一个来不及成熟就结束人生的人,没办法给你高深莫测的启示。”

  文件传输的进度条仍在缓慢爬升着,更多照片随任务结束展开在窗口,一张接一张铺满了整块屏幕。

  “活着的时间很宝贵。比起写些无聊的传记,你还有更多事情可以做。”

  东云彰人的目光从那些照片移向青柳冬弥年轻的脸。他没有足够丰富的阅历,但有过来人的语重心长。相似的观点他早上已经表达过一遍,现在仍觉得事情应该如此。

  被劝说的冬弥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问道:

  “留下了遗憾,彰人有因此后悔过吗?”

  “自己选择的道路和活法,再怎么样也没有后悔的必要吧?”

  东云彰人没有哪怕一刻的犹豫。他有他的处事哲学,而青柳冬弥也获得了想要的回答。

  “即便现在死去,”短暂的对视过后,冬弥笃定地说。“我也同样不会因曾选择接下这份工作而感到后悔。”

  在固执己见方面,他们总是如此相似。

  今日的第二次交谈再度以互不相让告终。

  电脑休眠后的屏幕里漆黑一片,只剩下青柳冬弥的倒影。

  东云彰人伸手碰了碰鼠标,那孤独的影子便被锁屏的风景画取而代之。山与海随复又亮起的光映在两人眼中,在越来越长的沉默里,他才渐渐开始发觉,青柳冬弥或许只是想和他看见同样的风景而已——他追寻过的那些热烈与欢呼,他倾注下的所有执着与热情,地下室和旧工厂里的每场演出,都曾让他的人生充满斑斓多彩且独一无二的意义。

  他重新拿起桌面那本采访笔记,翻开时看见内页密密麻麻写满关于过去的事。青柳冬弥也正在为他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找寻意义。

  “那就写吧。”纸张翻动的声音里,东云彰人终于发出了尝试互相理解的信号,“但别指望我本人对此心存期待。”


07

  写完传记第一章那天,青柳冬弥在窗台种了一盆花。

  他过去从不会做这些伺弄植物的事,但缓慢下来的生活让他愿意接触更多新鲜事物。

  种子在悉心照料下从生根到发芽,再渐渐抽条长高,最后开枝散叶,这样漫长的过程会带来安定感。

  而一个人很难如同植物在某个城市真正扎根。青柳冬弥的半生都在漂泊,为求学辗转在不同国家,因工作奔忙在书案与讲台。他像一艘船只在不断远行,委身于茫茫大海。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出发,但他仍不确定自己能否真正停泊在某处港湾。

  写作工作进行得其实并不算顺利。

  网络不发达的年代留不下太多确切记录,生者的说辞又总是众说纷纭,光是筛选整理有效资料就已经举步维艰。

  大部分受访者都认为青柳冬弥在做无谓的徒劳。他们无法理解事到如今再将旧事重提的意义,坚信朋克精神的定义本就不该被人立传品评。但他们仍会愿意怀着愉悦的心情,回忆些虚实参半的只言片语。

  当年的少年已行至暮年,昔日青年垂垂老矣,东云彰人那惊鸿过隙的一生留不下太多冠冕堂皇的美谈,更容易被友人津津乐道的往往是一些琐事。小得不能再小,却更容易在生活里扎根,让半个世纪后的冬弥得以借这些蛛丝马迹,去体会更多属于他的鲜活感。

  如今青柳冬弥的精力已不足以支撑他为此长时间写作,房间里的幽灵偶尔会在他休息时同他搭话。

  与外界那些关于生活习惯的传闻不同,东云彰人本人从不好大喜功,也并不总是喧哗和吵闹。他的沉默与内敛含蓄无关,更像是某种坚定。他很少主动谈及与过去有关的事,不屑于辩驳澄清,更不标榜自己如何特殊,青柳冬弥有时会听见他哼些曲调,更多时候房间里总是安静。

  而这种安静会让冬弥陷入迷惘,会让他无法把房间里沉默的人同点燃他内心那簇火焰的歌声结合起来,继而令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笔下的文字该何去何从。

  与创作有关的事情大抵都是如此。谁都能凭借一时冲动写下潦草开头,但要历经波折抵达真正结局,不仅仅是需要冲动,还需要足够的耐心、充分的积累和不可或缺的信念感。

  青柳冬弥有前三项,但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强烈的信念。他会为重新点燃日渐式微的冲动而反反复复聆听耳机里的歌,试图从旋律里源源不断地捕捉更多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像瘾君子耽溺于昏昏沉沉的梦境里。

  这日他同样沉浸在思考中。熟悉的曲目他已经听了成千上万遍,他在歌声里奋笔疾书,伏案写下所有倾注心血的词句,可某些呼之欲出的东西却始终无法成形。

  “喂。”东云彰人突然出声喊他。

  他没能及时做出回应,那熟悉的声音便换了更为自来熟的叫法。

  “冬弥。”

  “怎么了?”

  青柳冬弥终于抬起头。他摘下眼镜,眼前的明亮色调让他疲惫的视觉获得了短暂舒缓。

  那模糊的灵感就在这样的刹那变得清晰,但很快又如指缝流沙般偷偷溜走。

  “你能搞来吉他吗?”东云彰人问。

  “吉他?”冬弥下意识重复道。

  “对,吉他,要插电的。”彰人说,想了想又补充道,“房间里的音响和效果器都还能用,我一直有在清洁保养。”

  “这里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青柳冬弥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

  初次来到这间房屋时,那些一尘不染的设备就曾吸引过冬弥的眼球。原来这栋楼活在过去的远不止房东婆婆一个人。

  而东云彰人如同困兽被禁锢得太久太久,喉咙和手都痒得厉害,即便只有唯一一位听众,重登舞台的表现欲如今也快要覆水难收。

  他深知自己没有多少谈条件的筹码,但显然已筹谋许久。

  起身绕过茶几后,他将半叠清单拍在青柳冬弥面前桌面。

  力透纸背的字迹罗列出长串地址姓名,行首根据重要程度划有标记符号,页面一角用红色水笔写着“绝对有料”几个大字,为吸引眼球还特地框上了夸张的锯齿外框。

  “比你挨个排查更有效率,节省下来的经费算我付买吉他的钱。”换位思考能将无理请求包装得师出有名,东云彰人说着,又伸长手臂取来桌角的预算方案,往谈判的天平再加上了一块砝码,“我知道你的资金还绰绰有余。”

  “我会和邻居们说是我在听CD。”青柳冬弥没有翻阅那叠珍贵情报,只是重新戴上眼镜,说。

  “所以这算是同意了?”准备万全的人显然没想到一切会如此顺利。

  “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拒绝。”冬弥重新往文档中敲下几个字,他还想就唱歌音量方面做出些约法三章,却发现东云彰人侧过身,在他的余光里偷偷做了个庆祝的小动作。

  活了近一个甲子的鬼魂突然变得幼稚,纯粹到几乎将平日所有自诩长者的矜持都抛之脑后。

  青柳冬弥将这些看在眼里,不知为何轻轻笑了起来:

  “果然,彰人对待音乐特别不一样呢。”

  “突然说这个干什……”

  东云彰人下意识反驳,却在瞥见冬弥唇角的笑意时没有了下文。他呆愣着看了几秒,又后知后觉开始感到窘迫,最后索性将纸卷成长筒敲在冬弥头顶,色厉内荏地否认道:“这是人之常情吧?”

  “这个也是吗?”青柳冬弥没有乱动,搭在键盘的手指因此被带得压出一连串重复字符。

  彰人见状便及时将纸筒移开,问:“什么‘这个也是’?”

  “敲我的脑袋,也是人之常情吗?”冬弥耐心解释说。

  他的语气里仍带着浅浅的笑,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听来柔软又平和。

  东云彰人没能立刻想出最合适的回答。

  他只是突然开始发现,世纪的更迭在个人身上本就积不起太多重量,而面前这位寻他而来的、一板一眼又总是严肃过头的作家,其实自始至终都与他曾所生活的时代里那千千万万个青年人一样,只是有血有肉的、单纯又简单的普通人而已。


  在那之后的某一日,青柳冬弥如约带回了一把电吉他。

  高档的托运琴盒刻满现代工艺的印迹,内里躺着的东西却与外壳截然不同。

  东云彰人兴致勃勃打开盒盖后,最先看见的是熟悉的漆面色彩,而后是磨损的琴颈与定制徽标。金属旋钮仍会在日光下泛出光泽,每道细小划痕都依旧历历在目。

  他曾拥有的一切早随生命结束丢失在时间长河,他花了大半个世纪独自接受这一事实,如今却有人溯游而上,为他打捞起最重要的某块碎片。那碎片曾属于钠灯和霓虹管,属于滤波器与立式麦,属于无数个喧嚣又吵闹的日日夜夜,光是这么与它对视着,回忆就已如同洪水滔天,浸没了他几近干涸的心脏。

  他小心翼翼抚过那些弦,抬头望向了青柳冬弥:“我没想到它还在。”

  “你用过的乐器都成了收藏品。我找到的时候它正在被拍卖。”

  冬弥这么回答着,彰人便听出了这份礼物有多贵重,他重新合上琴盒,摇了摇头:“我没有东西能够报答你。”

  “收藏家告诉我电路还能使用,”青柳冬弥俯身拦住了他的动作,提醒说,“带回来前已经做了保养。”

  这位几乎散尽积蓄的作家将吉他重新递进他手中,退开半步,在座椅间端端正正坐了下来,像终于卸去所有尘世束缚、全心全意准备受洗皈依的信徒。

  于是东云彰人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有些肌肉记忆即便过去再久都不会被消磨殆尽,他在冬弥的注视里熟练插上电线,依次连接音响与效果器。

  尘封已久的电器们再度发出沙哑嗡鸣,如同苏醒前的缓慢呼吸。待他抬手扫过琴弦,满室蓄势待发的空气都在随之震动。

  声带和指尖的记忆也在复苏,最初他只是弹些缓慢旋律,轻声哼唱着。他还记得屋子的隔音,记得屋内的人,也记得自己早已逝去的事实。

  可随着演唱渐入佳境,他的情绪开始如同波涛倾泄,一浪更比一浪高。生与死被抛之脑后,失与得皆一扫而空,房间里除了酣畅淋漓的歌声外,其余什么都不再有。

  那明亮的嗓音就像一把野火,像吞噬万物的千顷漩涡,在急促紧凑的过电旋律中,每寸神经都会被烧得烟熏火燎,连正常思考都再难以做到。

  在这撼动心脏敲击脉搏的律动中,青柳冬弥终于明白了

  ——他被东云彰人所唤醒的,被那歌声催促着生长的,屡屡试图倾注在文字中却不得其法的,原来是“热爱”。

  东云彰人的热爱并不总是宣之于口,但一旦开始燃烧就摧枯拉朽。而他喜爱文字,钟情写作,喜欢很多能够填充他生活并且不会带来压力的事物,却从没有如此这般不顾一切地热爱过。

  他的眼眶在此时此刻烫得厉害。

  他心底的火种仍会在彰人的音乐里燃烧。

  当那太阳般骄狂的人拨弄着吉他琴弦望向他,他便开始确信:

  他做过最接近“热爱”的选择,就是抛下一切到这座城镇、这间屋子、到东云彰人的身边来。


08

  自从东云彰人找回吉他后,唱歌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上了年纪的电吉他音色充满瑕疵,但他依旧乐在其中。

  而青柳冬弥的工作也因此变得更加顺利。他能听懂音乐里的很多东西,彰人亲口唱出的旋律就像一阵风,推着他越来越快地朝前奔跑。

  歌唱与写作在这间屋子并列进行,他们间的相处模式也发生了更多变化。

  起初是磨合般的相互观察,两人都比先前更乐意去理解和适应对方的行为模式。

  之后是更加频繁的聊天交谈。冬弥对音乐的独特见地总能令彰人眼前一亮。

  至于最近的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谁也不知道。

  两人在悄无声息间变得更像朋友,或是知己。东云彰人学会了解读冬弥的心情与状态,能读懂他四平八稳的表情后隐藏的情绪,特意为之歌唱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偶尔他会将效果器踩出哇哇哇的搞怪音节,以此提醒埋头写作的冬弥适度休息,然后又赔礼般笑着询问他要不要听一首新写的歌。

  而青柳冬弥笔下的描述也越来越像东云彰人本人。在整理和推理上他确实天赋异禀,通过考察资料拼凑出的形象在愈发充实,关于过往的所有传闻也在证据支持下逐渐云开雾散。


  这天东云彰人收好吉他后,前往厨房端来了一杯热牛奶。

  青柳冬弥最近在戒断黑咖啡,用牛奶替代的计划是他提议实行的。他为此学习起了如何使用现代厨具。从混合咖啡到牛乳拿铁,再过渡到纯正的牛奶,漫长的脱敏过程帮彰人摸清了科技脾气,也让冬弥成功驯化味觉。他们都在彼此的帮助下适应变化,在与过去绝对不会妥协的东西努力和解。

  伏案工作的人此刻仍在争分夺秒。彰人能感受到冬弥正为这份事业不断燃烧残存的生命,像是在同追赶而来的死神赛跑。

  喝过一口确认温度后,他才将杯子放在冬弥手边,适时开口打断了敲打键盘的规律节奏:

  “我说啊,能让我看看吗?”

  “什么?”青柳冬弥按下回车,闪烁的光标从句子末尾跳往了下一段空白。

  “看看你都是如何评价我。”东云彰人说。

  冬弥抬起头望向他,眼镜后的泪痣将疑惑表情衬得有些可爱。

  “我以为彰人不会对此感兴趣。”他扶了扶随动作滑落的镜框,说。

  “因为是你在写。”彰人没有做出太多解释,简短的陈述是他能给出的最坦诚回答。他把冬弥手边堆叠成山的资料分几叠挪往桌角,腾出了供自己靠近的位置。

  拉动椅子的声响中,青柳冬弥配合得将电脑稍稍左移,让身侧的人足够看清屏幕内容。

  默契为他们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时间浪费,也让交流变得高效且顺理成章。东云彰人往桌前靠了些,便看见青柳冬弥在书本里写道:


  “他的心里藏着一位不会老去的少年,想为热爱不计代价燃烧生命,又因倔强和骄傲在表达上弄巧成拙。而他的思想属于经验与时光,在以近乎刻薄的态度明辨善恶爱憎。冲动和理性像磁铁两极在他热情的外壳下抗衡,变幻莫测的回音和窜上脊柱的电流构成了他,你能在所有最纯粹的音乐里找到他……”


  触动人心的东西往往相通,无论是在书籍还是音乐之中。青柳冬弥的文字比想象得还要浪漫主义,东云彰人愣了一会,才在消化完全部感触与感动之后,指着“弄巧成拙”这个词语,慢吞吞开口说:

  “这句没有必要吧。”

  “有必要。”冬弥说,“彰人明明知道。”

  “但不需要更多人知道。”东云彰人当然比任何人更加了解他自己,可他仍会有只对亲近之人展现的任性和胜负心,“而且只是删一句而已。”

  他如此坚持着,青柳冬弥便伸出双手覆在键盘,再次严肃地强调:“不可以。”

  护食般的紧张反而唤起了东云彰人更多恶作剧的心思。他笑着望向冬弥皱起的眉,挥了挥手按向键盘,试图穿过他的手掌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

  可下一秒,他的指腹触碰了奇妙的温度。

  ——温热的、属于人类的、皮肤下流淌着血液的温度。

  他触电般收回手,青柳冬弥也惊讶地缩回了双手。

  生与死的距离在缩短,灵与肉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

  这意味着两人都在走向轮回。

  “彰人。”

  冬弥对这样的事实似乎接受得很快,他注视着东云彰人收回后搭在膝前的手,郑重又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彰人的食指在这种注视下轻轻跳动了一瞬。他察觉到青柳冬弥的目光如今真正落在了他——而非东云彰人的幽灵——的身上。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踌躇与退缩。

  他点点头抬起手,青柳冬弥便珍视地将那因长期弹奏吉他而生有薄茧的右手握紧,包裹在双手掌心。

  “是热的呢。”获得满足的冬弥轻轻感叹说,认真神情令彰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算是鬼魂也会有体温。”

  “不是的。”青柳冬弥摇头,表情依旧认真又严肃。

  “不只是体温。”他这么说着,抬眼望向了彰人的眼睛,“彰人的灵魂,始终在发烫。我能感受到。”

  东云彰人沉默着与他对视。他也想从青柳冬弥身上感受些什么。

  他能感受到冬弥皮肤的触感,感受到自手心与手背传来的温度。

  ——令人安心的、细水长流般的柔和温度,像冬日壁炉里跳跃的炉火,足以驱散所有疲倦与风霜。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想说的太多太多,以至于所有话语都堵在了喉口。

  或许自己确实是倔强的、骄傲的、在表达上弄巧成拙的,东云彰人想。他总认为自己能够游刃有余,可每每越是珍视就越无法直言不讳,直到最后都带着旁人的误解与遗憾不了了之

  “如果我还活着,肯定会邀请你一起唱歌的。”他又想了很多很多,但依旧没能说出最想说的话。

  “可我并不擅长彰人的音乐。”青柳冬弥仍将他的手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音乐不都是一样的吗?”彰人问。

  “彰人的音乐能够感染人心,能帮人找到生命的方向和意义。”

  “明明你也是。”彰人回答,又放轻语气强调了一遍,“明明,冬弥你也是,在用文字让某些人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

  青柳冬弥只是摇头,安静地看着他。

  东云彰人从那澄澈眼眸里看到了自己倒影。

  沉默像融化的果酱落在屋子里,暧昧空气裹满黏稠糖霜,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血液流淌,听见了胸膛里心脏重新跳动的声音。

  但他只是沉默着抽回了手,什么都没有做。或许青柳冬弥又一次说对了,他的热情下藏着近乎刻薄的理性,自制力有时变成了坏事。

  “彰人。”

  当他开始酝酿转移话题的理由,冬弥却慢吞吞喊了他的名字。

  “嗯。”于是他应答说。

  屋子里有些闷热,他闻到了牛奶冷却后挥发出的甜香味。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青柳冬弥说。

  “哪样?”彰人问。

  “和彰人在一起。”

  “为什么?”

  “我的一生里思考过太多为什么。”冬弥无辜又赤诚地与他对视着,搭在膝盖的手虚虚握成了拳。

  “这不是在任性吗?”东云彰人苦笑着回答。

  伪装情绪可以很大程度缓解尴尬,他从过去起就深谙此道。嬉皮笑脸或假装愠怒,总有一项能掩盖自己不擅长应付某些事情的事实。而这次他选择了前者。

  他佯装并不在意地笑着,仍在试图对不该有的暧昧气氛视而不见,直至下一秒,他的领口突然被揪紧,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了他的唇角。

  轻柔的、因湿润而有些冰凉的、笨拙但很努力的、青柳冬弥式的吻。

  过去很多狂热的女性粉丝总爱亲吻他,总要将鲜艳浓烈的胭脂印在能触碰到的每一处。他经历过许多更加饱含热情令人流连的吻,此刻却彻彻底底愣怔在了原地。

  心怀火种的人总是要迸出火花的,积重难返的情感会以悄无声息的方式火光四溢。这是青柳冬弥向过去和庸碌宣战的方式,他能从唇角感受到对方灵魂里与自己相似的、叛逆又倔强的热度。

  他们是如此相互契合,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交融,东云彰人就这么轻易点燃了所有情绪,捏紧青柳冬弥的脸颊回以更热烈的吻。

  他吻得放肆又用力,较劲似地宣泄着更多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感。

  一切的始作俑者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拉锯里完完全全落了下风。冬弥发不出任何声音,却仍会抬手将他拥得更紧,玉石俱焚般从肺部挤出更多稀薄空气,仿佛为此燃尽生命也在所不惜。

  直到东云彰人所有的理性与克制都被他烧成了灰,一切就此变得一团糟。


09

  之后的日子里,他们都没有再提起那天下午,那次不成熟的冲动和那个师出无名的吻。

  房间里的安静始终大于喧闹,沉默依旧会在他们间蔓延,东云彰人仍在自娱自乐唱歌,青柳冬弥夜以继日写作着。

  只是所有日子都变得更像转瞬即逝的明朗秋日,被斑斓明丽的阳光填满。原本黯淡无光的事物也都如同深林寂寂,在那阵风拂过后层林尽染。

  有时候彰人会坐在房间一角,长久地凝视冬弥工作时的侧脸。而冬弥也会认认真真听他唱歌,将目光不厌其烦放在他的眼角眉梢。直到幽灵的身影越来越淡薄,直到走向迟暮的人眼球终于变得浑浊。


  传记是在初冬完成的。

  青柳冬弥在暖阳里打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他没有对任何流言做出辩白,也没有试图评价“东云彰人”这位音乐家究竟如何。他只是用平静的笔触,将复杂但纯粹的人,连同他能够感受到的所有,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在那之后他不再关注外面的消息,终日和东云彰人一同窝在沙发,歇息在老旧的壁炉篝火边,听他听过无数遍的那些歌。

  不知从哪一日起,房东的孙女也开始听同样的歌。旅行团和摇滚乐的朝圣者一波接一波路过窗外,越来越多的钱打进了冬弥的银行账户。怀旧感掀起了整座城市的最新风潮,翻唱曲目以指数趋势占据网络榜单,新闻记者几乎要将冬弥的电话打到占线,邀请函也源源不断被寄进楼下生锈的老信箱。

  一切讯息都昭示着他们的传记取得了空前成功。

  最后青柳冬弥索性将所有通讯设备都关了机,在穿过窗框的阳光里,在窗台植物的阴影下,享受所剩无几的安静时光。

  “彰人,这个。”

  他将某张CD递给东云彰人。后者最近成了他的腿脚和眼睛。

  他能听见彰人用鼻音轻轻应声,能在模糊视野里看见对方拿着CD穿过房间。随后是按下按钮的咔哒声,以及那台老旧电器传出的、有些沙哑失真的旋律。

  东云彰人很快又回到了他身边,在座椅边打着节拍为他轻轻哼唱起那些旋律,暖和的阳光令他有些昏昏欲睡,安静的下午被拉得很长很长。

  “为什么不给自己写一本呢?”

  某首曲子结束的间隙,东云彰人突然提问说。

  “写什么?”冬弥问。他望向彰人所在的方向,心领神会的人便窸窸窣窣起身,重新坐在了离他最近的身侧。

  两人的体温开始在接触间相互传递,东云彰人等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自传。”

  “我短暂的一生没什么好写的。”冬弥摇摇头说。

  “可你写了我短暂的一生。”彰人并不同意他的妄自菲薄。他将手边的毯子盖上冬弥膝盖,没头没尾地感叹:“你这样的人死后大概会上天堂吧。”

  “或者会像彰人一样留在这间屋子里。”冬弥想了想,又说,“可是如果彰人不在了的话,会感到很寂寞吧。”

  “那果然还是上天堂比较好吧。”彰人无奈地笑着说。他在这间房子里孤独地徘徊了几十年,从没有哪一日像此刻这般期待能继续留在此处。

  青柳冬弥并不执着于死后的归宿,但仍会在气氛感染下思考自己想要的去处:“我希望天堂是图书馆的模样。”

  “待在那样的地方,很快就会感到无聊的。”

  “不会的。”冬弥笑着轻轻回答说,“就像彰人从没有厌烦过歌唱。”

  他们在阳光与音乐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停顿了一小会儿后,话题又回到了生命与死亡。

  “没准死后的世界会通往来生。”东云彰人说。

  “来生……”青柳冬弥喃喃地念着这个词,很快便有了新的畅想,“来生我们可以早点认识,成为朋友,或是其他什么。”

  “其他什么?”彰人顺着话题问。或许他们都早就知道正确答案。

  冬弥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垂下眼眸提醒说:“在别离前确定亲密关系并不是好事。”

  “可我们都没有时间承受别离的痛苦了。”东云彰人说。

  他侧身望向青柳冬弥的脸。那不曾老去的面容仿佛也同他一样,被困在停滞的时间里。于是他伸手覆在冬弥脸颊,低头将额头轻轻贴在对方额前。

  青柳冬弥总是喜欢他身上的温度,抬起手也将手心贴在了他的脸侧。

  “冬弥。”近乎暧昧的距离里,东云彰人听到了缓慢又安宁的呼吸。

  “你找到了自己要寻找的东西吗?”他问。

  青柳冬弥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眨了眨眼,算作是郑重的点头。

  东云彰人的热情和生命力曾驱使他出发,跨越千里将他带到这座城镇里来。可生命的意义并非总是想通。冬弥知道自己此生已无法像彰人那般在舞台与聚光灯下轰轰烈烈。他只是勇敢、坚毅,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选择了摆脱庸碌,拥抱热爱,如今已变得足够像最真实的自己。

  他找到了热情、爱和内心的平静。

  而这些都是东云彰人给予他的。

  他们错过太久,跨越世纪迟来的相逢却太短。

  白昼一点点逝去,日落于无声中降临,生与死正在跨越模糊的晨昏线。

  他抬起昏昏沉沉的眼望向彰人,消散的幽灵如同指尖逝去的沙土,正融进橘黄色的落日余晖。于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捧紧对方的脸,再次将唇印在那唇角,用剩余的全部意识完成了对问题的最后回答。

  而这次东云彰人主动亲吻了他。温柔的,缓慢的,像东云色的晨曦落在每一片大地。

  他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但燃尽的生命没有给予他任何时间。

  月光最终洒在地面。

  房间内再没有任何声音。


  𝑭𝒊𝒏

  

————————————

· 彩蛋里有一篇能够让文章更完整的小番外,请务必要看哦。没有粮票的家人们可以点这里: 彩蛋内容 

· 以下是碎碎念time: 

  《驶向拜占庭》的文名源自威廉·巴特勒·叶芝的同名诗歌。诗中讨论了关于灵魂与肉体、永恒与生命的问题,精神内核是“渴望通过艺术来追求不朽”。所以在这篇同名文章里,也有试图融入类似的讨论和思考:

    肉体早已消亡的彰人永远活在音乐里,也将活在冬弥留下的所有文字里。而冬弥通过追循彰人的脚步,缔造了自己的写作艺术,也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超脱与涅槃。

    除此之外还在结局部分用了叶芝诗歌《当你老了》中描述过的氛围,封底的引用文本同样来自叶芝的作品《凯尔特的薄暮》。都是我自己很喜欢的小彩蛋。  

    从开始构思到策划无料的整个过程中,都始终怀着如同过暑假的、迫不及待想要和大家见面和分享的心情。我自己真的超级喜欢这篇文章,希望想要表达的东西都有好好传达到!


· 以及非常感谢cpsp现场来领取无料的大家。最初还做好了发不完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全都发完了呜呜呜,超感动!做无料真的好开心,下次还要请大家一起吃饭! 


聿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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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ってくれ、彰人!🥹🥹🥹🥹——待ってくれ、彰人!🥹🥹🥹🥹——待ってくれ、彰人!🥹🥹🥹🥹——待ってくれ、彰人!🥹🥹🥹🥹——待ってくれ、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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铵湟
我画崩了,哈哈哈哈.....真...

我画崩了,哈哈哈哈.....真是崩溃,我讨厌上学,我为什么画不进去,我要吐了,这个破学校,公开环境永远的一生之敌........

我画崩了,哈哈哈哈.....真是崩溃,我讨厌上学,我为什么画不进去,我要吐了,这个破学校,公开环境永远的一生之敌........

境零

『我也会,成为你的共犯』

『我也会,成为你的共犯』

紫一蒸菌_不授权任何无料自印

画了要圭的圭圭水仙向日常小漫画(这段话好绕口,请看😇🤲 

画了要圭的圭圭水仙向日常小漫画(这段话好绕口,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