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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熊Sofia

三生残局

*全文3.7w+ 一发完

*这是一个如何成为人的故事

*内含有关《少爷和我》《警察和我》《德古拉和我》三个故事的妄想,ooc有,时间线混乱,不知道算be还是he

*祝阅读愉快


——————————————————————————————


零.


"如果你因为爱而痛苦,那就更狂热的爱吧。为爱而死,便是在爱中永生。"


壹.


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上一段的记忆还是雨夜逃亡,陷入重伤的我和姐姐躲避着范海辛的追杀,我的胸口应该被银子弹击穿了才对,然而现在衣服上的血污都不见了,好像被什么人...

*全文3.7w+ 一发完

*这是一个如何成为人的故事

*内含有关《少爷和我》《警察和我》《德古拉和我》三个故事的妄想,ooc有,时间线混乱,不知道算be还是he

*祝阅读愉快


——————————————————————————————


零.

 

"如果你因为爱而痛苦,那就更狂热的爱吧。为爱而死,便是在爱中永生。"




壹.

 


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上一段的记忆还是雨夜逃亡,陷入重伤的我和姐姐躲避着范海辛的追杀,我的胸口应该被银子弹击穿了才对,然而现在衣服上的血污都不见了,好像被什么人清洗过,仔细闻闻还能闻到残留的洗衣液味道。

我正疑惑,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却瞬间让我精神紧绷,一个箭步蹿到墙壁和衣柜的角落中,生怕进来的是一个拿着枪的猎人。


“你醒了?”


拿着菜刀的男人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激动的话都说不完整,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堆我听不明白的车轱辘话。

 


这个人类太奇怪了。

 

我仍是警惕地盯着他——或许这人只是不清楚情况,把我当作一个普通人类对待,我应该让他清楚我究竟是什么生物,人类都是一样的,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之后都会因恐惧而疏离,或许还会将我们驱逐:“可能你还不明白情况,我是吸血鬼。”

 

“我知道。”


突如其来的三个字把我想要说的话全都怼回了肚子里,他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就差把真诚两个字直接刻在脑门上了。我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犹豫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听我这么说,了然地啊了一声,两手一拍道:“你姐姐不就是吸血鬼么,那你肯定也是啊。”


“我姐姐……我姐姐也在你这儿?”我有些怀疑地盯着他,他告诉我说我姐姐上集市买东西去了,马上就能回来,让我先暂时在这里待一会儿,其他的事可以等姐姐回来再决定。这套说辞我在别人口中也听到过,只是那个人最后把我们姐弟俩都出卖了,“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她。”


“等等,你伤还没好透,你都昏迷一年了,一年没吃东西你哪儿有力气出门。”他好像完全不怕我似的,拉住我的斗篷指指旁边看起来像是砖块垒起来的石台让我坐下。我的手刚接触到那个东西就被吓了一跳,他好像很清楚我为什么被吓到,轻轻地拍了我两下道,“别怕,这是炕,不是什么会把吸血鬼烧死的处刑台,你可以把它当床,很暖和的。”


我有些不习惯,紧张兮兮地贴着边坐下,把斗篷从他手里抽出来——他说的确实是实话,我不进食的话,身体情况可能还不如一个普通人类,别说找姐姐,可能走不出这个村子就又昏过去了,但是我没办法信任人类,无论如何都不行。


“你姐姐叫玛丽,你叫傲天,你们都是吸血鬼,因为躲避范海辛的追杀跑到这里,你们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就摔在村子头那边的菜地里,那天我正好有事去一趟菜地,赶巧就把你俩都带回来了。”这家伙突然说起这些,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你姐姐没受什么伤,休养了一周不到就没事了,只有你伤得很重,我们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你们的事都是你姐姐告诉我的,这回你能信了不?”


他说得煞有其事,但我心里总是有芥蒂:“我姐姐跟你说这么多,她没告诉你把我放在棺材里可能会恢复得更快吗?”


“她说了,我觉得不太好,万一你有幽闭恐惧症呢?”


我有些无语。


“我是吸血鬼,吸血鬼怎么可能会有幽闭恐惧症?”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他笑呵呵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去给你拿吃的,你等一会儿,别偷摸走啊。”



 

这家伙确实是个傻子。


他一来一回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他告诉我门外头就是厨房,端个东西也就一下的功夫,费不了什么时间。我低头看了一眼他放在桌子上的东西,胃已经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但出于自尊,我还是开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酸菜和血肠,我没放蒜,炖得也很烂,你吃了不会伤胃的。”他递给我两根长条木头,好像是告诉我可以用这个来吃。我试探性地用那两根木头扒拉了几下,那东西闻起来确实是血,他没有骗我。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也不说什么。


或许可以尝尝,就尝一口。


我稍微咬了一口,味道有点奇妙,是血的味道,但是和我们平时会喝的血味道又不一样,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腥臭味。只是闻了这香味,胃里的饥饿感就更加明显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盆,那家伙就在旁边看着,表情好像有些心疼,他正想说些什么,这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我猛地抬头,嘴里塞得鼓鼓的和姐姐对视上了。


她好像变了很多,穿着和从前完全不相像的衣服,我清楚地看到她瞪大双眼流了泪,连手里的菜篮子也不顾了,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我道:“太好了太好了……终于醒了……一年了,都一年了……”

我急忙把手里的血肠放到一边,拍了拍姐姐的后背,她只哭了一会儿就冷静多了,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兴奋的模样让我不忍心打断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像个人类一样,但她这个状态又证明她在这里过得很好。


“这是刘波,咱们姐弟俩的救命恩人。”姐姐说到最后,拍了拍我的手背小声道,“记得跟人家说声谢谢。”

我侧头看向刘波,他也没靠近我们姐弟俩,好像是特意为我们留出足够的空间。把最后一口血肠咽下去之后,我开口道:“这一年麻烦你了,也谢谢你救了我们,我和姐姐一会儿就离开……”


“傲天。”姐姐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攥紧我的手认真道,“傲天,姐姐想留下来。”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生什么气地把手从姐姐的手里抽出来:“姐,你忘了妈妈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了吗?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或许……或许这个刘波是好人,但是你能保证这个地方其他人是吗,你能保证那么多人不会有人出卖我们吗?”


姐姐沉默了一阵,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可能说错了话,这种时候我不应该提及父母的事。许久,她低下头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傲天,姐逃不动了。你陪姐姐在这里待到过年,就三个月,到时候你要是不能接受,姐姐跟你走。”


据我对姐姐的了解,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我思考片刻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三个月对于吸血鬼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最开始的几天,刘波跟姐姐俩人带着我在村子里闲逛,或许是怕我的行头太过扎眼,刘波把他的衣服借给我穿,只是按照身高体型来说那些衣服确实小了些。村子里头的人没见过我,刘波跟他们说我是他远房表弟,最近在他们这儿住一段时间,那些人也不介意,甚至村长还带着他家女儿跑到刘波家来说媒,兴许是看我不乐意,他都帮我挡了回去。

 

天气好的时候,村子里会弄个小型的篝火晚会,说是篝火晚会,实际上就是村民围着小火堆跳秧歌,我姐姐也在其中行列,看得出来,她确实很高兴,只是我还不太习惯火焰的温度,坐在人群的外围扒着苞米粒。


刘波那家伙原本坐在篝火边,或许是发现我不愿意掺和在人群中,便特地从他们中间钻出来凑到我身边坐下:“不用扒了,家里那些够了。”


“我就是想找点事儿干。”我手上的动作不停,抬头看向人群中央的秧歌队,“你们人类怎么总喜欢这种蹦蹦跳跳神神叨叨的东西,这是什么奇怪的仪式吗?”


“这叫秧歌,这是劳动人民淳朴快乐的娱乐方式,你们这些洋吸血鬼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


“因为我上次看到这种场景,还是我们一族的人被架在火上烧成灰烬,那些巫师也是像这样围着火架跳舞,只不过伴随的不是这些音乐,而是我同伴的惨叫。”

"你……"刘波一时语塞,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心情低落,话题一转道:“诶你看你姐,跳得多开心啊。”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说的没错,我从小到大几乎就没见到姐姐这么开心过,自从父母离开后,她永远是愁容满面,永远是惊慌的,如果是从前的她,也绝对不会这么毫无安全意识地跟一群人类混在一起,更别提围着火焰跳舞了。


“你喜欢我姐姐?”


好像是被我这句话吓了一跳,我第一次看刘波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他连忙摆摆手:“哎呀可不敢,只不过你姐来得突然,为了方便我们都跟村里说我们是两口子,但是可没你想的那层关系。”


我勉强信了他的话,只是这样的话我又有其他的疑问了:“既然你不喜欢她,你对我们这么好是为什么?”


“就不能没有理由吗?”刘波伸手从我旁边的簸箕里拿了一棒苞米,跟着我一起弄苞米粒,“或许我只是单纯的真心想帮你呢。”


听到他这句话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真心?人类的真心能值几个钱。”


“上一个这么口口声声说会帮我们的人类,还是在爱尔兰,那群家伙表面温和善良,转头就联系上吸血鬼猎人,如果不是那个农场的管理员忘记了关后院的栅栏门,我跟姐姐早都死在那里了。”

“那是那群人混蛋,他们辜负了你们的真心。”我没想到刘波会这么说,抬头看他,他却只是低头继续弄着手里的活儿,“真心,可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我看他的样子,心里感觉怪怪的,刚想说点什么,却正赶上换歌的间隙,秧歌队领舞的大爷趁机过来拉着刘波的胳膊道:“刘波你平时不最能跳了吗,咋今儿个不跳了呢,走走走,跳一会儿去。”


刘波听他这么说,想到什么鬼主意似的目光游移了一圈落在我身上,他拉住我的手腕,小声笑道:“别扒苞米了,正好,哥带你玩会儿。”


话音刚落,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拉了起来,我被他拽了一个趔趄,跟着他穿过人群站到了秧歌队的队伍中间,这里可比刚刚坐着的地方喧闹多了,我叹了口气道:“你……”


还没反应过来,两把扇子就塞进了我的手里,刘波站在我身前,因为周围声音大,他就拢着手凑到我耳边稍微大声些道:“你要是不喜欢火,就看着我,我教你怎么跳!”


他说完又笑呵呵地转过身去,我对着手里的扇子发呆了一会儿,新的音乐已经响起,围坐在一起的村民们拍着手唱着歌,那都是我从未听过的歌谣。舞蹈的人们也都笑着,跟着唱着,我听不懂,也不会唱,视线避开燎眼的火焰和嘈杂的人群落在刘波的背影上,笨拙地模仿着他的动作和脚步,别扭的总像要把自己绊倒。


“傲天儿!看我!”我正低头走步,刘波那家伙突然转过身喊我,他可能是看我不熟练,一边倒着走一边摇头晃脑地走了一个秧歌步,末尾还把俩扇子在脖子处一横给我展示了他灵活的脖颈动作,“咋样!好玩不!”

可能是他那几个动作做得确实好笑,配上他那个表情,我憋了几秒钟还是没忍住破了功,笑着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他看我笑了,一拳轻轻打在我肩膀处:“你这臭小子这么多天终于肯笑了哈。”


那一瞬间我愣了一下,差点被后面的人踩掉鞋子。


这时候已经接近初冬,奇怪的是,他那一拳留在我肩膀处的温度,好像比身边的篝火更无法忽略。

 

 



刚入冬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困。


刘波家的衣柜早就被我霸占了,虽然他总说衣柜没有外面的炕暖和,但毕竟我是吸血鬼,对于这种事情并没有多么在意。只是后来他一直说这样家里头放衣服不方便,我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把炕头的大柜子给我腾了出来,这样我也有个专门的住所,衣柜里的衣服也能得个安生。


“来傲天儿,我按你姐说的尺寸去村头给你打了条棉裤,试试。”刘波那家伙拎着那条一看就很臃肿的裤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眨眨眼睛,假装没看见地钻回了柜子里。刘波在外面轻敲了几下柜子门,继续道,“这玩意儿一斤呢,老暖和了,你试试,总不能让你一冬天都穿我的衣服啊,你看你那脚脖子都露出来了。”


我拉开柜门和他大眼瞪小眼,看看他,又看看那条棉裤。吸血鬼不怕冷几个字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一人一吸血鬼僵持了一会儿,我还是一把扯过那条裤子关上了柜门。

 


“好像有点大。”刘波上下打量着我。


他好像没发现我都快皱成一团毛线的表情,只是将注意力都放在棉裤上,经过他炉火纯青的缝纫技巧修改后,我还是穿着那条棉裤被刘波拉出门了。

讲真的,我从小到大从没穿过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厚重的有些走不动道。他好像觉得我没见过雪一样拉着我跑到一片雪白的田里头,像个面饼一样把自己盖进雪里,留下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形状:“快来!傲天你没玩过雪吧?”


我刚想说你是不是傻,我可是全世界跑过的,怎么可能没见过雪。却转念想到,好像每年的冬天自己和姐姐都疲于奔命,从来没什么机会停下来像那些普通人一样真正的去欣赏雪景。


“怎么了,发什么呆啊?”刘波看我像个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儿,已经爬起来在地上滚起了雪球,没过多久已经滚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大雪球,他拍拍那个雪球顶示意我,“快弄个小点的雪球过来。”


我模仿着他的样子在地里搓了一个小一点的雪球,只不过没有他滚得那么圆,按我的话来说,也是有一些不规则的美感在的。他用手给雪人画了一个笑脸,又从地里刨出几根树枝给雪人做手,做完这一切他转头跟我显摆:“咋样,大雪人。”


“还差点,我能让它活过来。”


听我这么说之后刘波一把拉住我已经伸过去的手,好像有点哭笑不得:“可以了可以了,不用让它活过来。”

“你不相信?”我挑眉。

“我相信,我特别相信你。”刘波真诚地点点头,“咱那点法力省着点用吧。”


我收回手揣进口袋里,我当然知道我的法力应该省着用,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不乐意:“你知道我们的能力来源是什么吗?”

看他不说话的样子我继续道:“是人血。你不是说什么真心想帮忙吗,不然你给我吸点你的血,也成全你的善心。”


我都做好了在他脸上看到慌张神情的准备,结果他只是平淡的说了一句行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脸色一变,笑着从背后掏出一个雪球朝我砸过来,我一动不动地被砸了一个正准:“不过那得等真的有用的时候,不然我一个人也扛不住你吸多少次啊!”


“看招!”


我还没开口接茬,又一个雪球直冲面门。


我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耳边还环绕着刘波那家伙挑衅的声音,这要是还能忍我就不姓德古拉了。下一秒我低头从脚下抓一把雪朝他扔过去,他转身就跑,我就追在他后面到处捏雪球砸他,时不时还要躲他丢过来的袭击:“刘波!你别跑!”

 



我们几乎是一路追逐回家的,到家门口刘波实在是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说休战。姐姐看我俩玩得浑身是雪笑得不行,我们简单地换了衣服之后,刘波去做饭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学着刘波的样子搓小雪球,心情莫名其妙的好,甚至忍不住轻声哼起了歌。但可能是我太过专注,居然没有注意有人推开了栅栏门:“天哥!”


我抬头发现来人是村长家的女儿,村长好像还为了她来这里说过媒,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是她好像是来送东西的:“二叔跟二婶呢?”


我有些膈应这个称呼,但还是平静地回复道:“在屋里做菜。”


“那我就不打扰了,这不是快过年了嘛,这些鸡蛋是我跟我爸送给你们家的!”小姑娘脸冻得红扑扑的,半张脸缩在围巾里,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那一瞬间手指突然接触到了什么东西,一股炙热的灼烧感带来的疼痛让我下意识松手,那一篮子鸡蛋就这样都掉进了雪地里。


“天哥你怎么了!”


小姑娘好像也被吓了一跳,我看着手上被烧掉一层皮的地方,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对手镯:“你这是什么!”


“这个,这个吗……这个是我爸爸给我的银手镯,我戴好些年了呀。”

她好像看到了我手上的伤,想要过来帮我看看,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将那些还没碎掉的鸡蛋捡起来,忍着剧痛道:“没事,谢谢你们的鸡蛋。”



进了房间后那股灼烧感减轻了些,我透过窗子看向外面,那姑娘已经离开了。姐姐还在后院,正在做菜的刘波看我表情不对,放下铲子跑到我身边,他拉过我的手看了一眼,皱着眉问道:“咋回事,你碰什么了?”


“村长家的闺女来送鸡蛋。”我把手里的鸡蛋先放在了一边,刘波盯着我的手吹了一会儿,好像吹吹就能让它恢复一样,“她带了一对儿银镯子。”


“银的啊,难怪……等会儿,我给你弄点雪敷一下,这样好得快。”


我没有反驳他,只是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等着他给我敷伤,其实这点伤我能自己痊愈,冰敷其实起不了多大的效果,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我没有告诉他。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我这是在享受他的关心吗?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小姑娘都没再来过这里。我没怎么在意这件事,马上就要过年了,最近刘波和姐姐都忙着给家里置办新东西,刘波更是早早地出了门,我在家也是无事可干,便端着浆糊贴窗花。

最近村里都热闹的很,家家户户都弄得喜气洋洋的,不过这也意味着,我跟姐姐约定的时间就快要到了。原本我以为这点时间过得飞快,到时候我离开不会有任何芥蒂,我和姐姐还会像以前一样到处流浪,会永远远离人类。


但是现在我不能确定了。

 


天刚黑下来,我便透过窗户看见刘波抱着一堆红色的盒子回来。我匆匆忙忙地跑到院子里接过那些东西,他却告诉我说不用拿进屋里,就放在院子里就行。我嗅了嗅那些东西,皱眉头道:“火药的味道。”

“什么火药,这是烟花,集市上买的,今晚带你们放烟花。”刘波有些无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拍了拍我让我把我姐姐叫过来。我姐姐正在盛饭菜,不知道是不是跟刘波那家伙商量好的,今晚的饭菜异常丰盛,连血肠都炖了两大盆。


“怎么啦把我叫过来。”姐姐在围裙上抹了两把手,披上外套跟我来到院子里。看到刘波一脸得意的样子跟地上摆成一排的烟花,姐姐瞬间就明白了,她笑着道,“干嘛浪费这钱啊。”


“就当庆祝傲天在家里过的第一个节了,多少算点心意。”刘波划火柴点燃烟花,随后飞快地跑到我身边站着。


一股绚丽的火光冲上天空,在夜空中炸开亮起红色的星星点点。我很少看到烟火,更长伴随我生活的是无止尽的枪声,虽然在刘波家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实话实说,这的确是我几百年来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到安心。


感觉手边传来一丝热度,我转头看向刘波,他好像被烟花炸开的那一下吓了一跳,但也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常态。那家伙总是一脸兴奋,好像对什么事情都能保持乐观,即便只是看烟火,也能在他脸上看出不同平时的喜悦神色。


真的有这么奇怪的人类吗?


那时候,我在一片荒野中圈定一小块自己的安全区,那里很小,只能装得下我和姐姐两个人。周围大雾弥漫,看不到尽头,也没有声音,那长达三个世纪的寂静折磨着我的精神,在我已经平静地接受世界的荒凉时,一个人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雾中,他点起烟火,绚烂的火光破开迷雾落在我眼中,是从未见过的景色。

  

姐姐先走出了那个圈,然后是我。

这么想来那个人从未踏进这片领地,是我自己走出去的,是我自己要去见他的。


  

“那个,我……”我清了清嗓子,刘波和姐姐都转过头来看我,好像好奇我究竟想说什么,我犹豫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过完年,如果没什么事……我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再留一段时间。”


姐姐和刘波两人像是没听清我说的话一样,天上的烟花绚烂,他们却纷纷愣在原地。我有点尴尬,正想着要不要改口,却看到我姐姐捂着嘴又哭了起来,刘波倒是坦然地笑了,他长舒一口气,好像眼睛也有些泛红。


“我只是说再留一段时间,说不定哪天想法突变我就又跑了也说不定。”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场面,嘴硬地接了一段。


姐姐自然是懂我的意思,她用手擦着眼泪不停点头,说好。刘波那家伙好像也明白,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看着烟火道:“没事,随时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可能你们吸血鬼命长,但是只要我还在……三百年不行,三十年我还不能陪吗?”


说完,他又恢复成那副憨笑的模样。烟火就快放完了,姐姐说屋里还弄了很多好吃的,赶紧回去,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刘波也附和着点头,他们俩搂着我转身往屋里走去,姐姐好像突然间放松了很多,搂着我的胳膊不停地说着话,刘波在旁边搭茬,两人你来我往的——很奇怪,明明我很不喜欢吵闹,可是现在却忍不住跟着他们笑起来。

 



最后一发烟花在我们身后的天空中熄灭了,巨大的响声紧接而来,我们的笑声也戛然而止。搂着我的那双胳膊逐渐滑落,我僵硬地转头,上一秒还兴高采烈地跟我分享故事的姐姐,那样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心脏处的血洞。我愣了,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样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生气。


“傲天往后退!”

刘波飞快地把我挡在了身后,可能我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村长和几个人带着一个西洋打扮的男人站在门口,那男人漫不经心地吹了一口枪口的白烟道:“死人血加银弹,一枪毙命。”


“就是那个人,他之前突然出现在我们村子里,前一阵子我闺女跟我说他碰到银镯子手就被灼伤了。”


我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几人,开枪的那人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就是导致我昏迷一整年的罪魁祸首范海辛。而刘波还是死死地挡在我身前,他朝门口几个人大喊道:“他们又不是什么坏人,连人血都不喝,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刘波,我念你是咱们村子里的人,之前肯定是被这俩东西骗了,你现在过来,我们有话好好说。”村长朝刘波招招手,希望他站到他们那边去。


这场景有些熟悉。我记得那次在爱尔兰也是这样,我们总是会被人类背叛,以前因为背叛失去的是父母,是同伴,这次我和姐姐恐怕都要死在这个地方。我看向刘波,他听了那些人的话也转过来看我,我原以为可能会在那双眼睛中看到妥协,然而他只是十分坚定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他们没有骗我,我是自愿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猛地拉着我跑进近在咫尺的房门,门口的范海辛见势不对又开了一枪,幸运的是,那枪并没有打中我。刘波嘴里不停念叨着后门什么的,他一边拉着我跑一边喘着粗气:“傲天,傲天你的能力呢,现在是需要你的能力的时候……”


“没用的。”我没有灵魂地跟着他跑着,“我剩下的力量根本瞬移不了多远,很快我就会被抓住的。”


“那他妈的也要先用了才知道!先用!剩下的我来想办法……”刘波带我从后门跑进空旷的大地,身后的那群人早就闯进了屋子,很快就能发现我们两个,这时他转过头拍拍我的脸道,“我能保护你,相信我。”


我抬眼看着他,可能是被刺激地出现了幻觉,以至于感觉他的声音都变得微弱了许多。我听他的话闭上双眼,用尽我最后的那点力量,将我们两人瞬移到了一片荒芜的雪地中,即便是在这里,我还是能看到远处村子的亮光和他们挂着的一排排红灯笼。



果然没有多远,这么算一下,用不了十分钟范海辛就能找到我们。


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就这样摔在雪地里躺着不想动了。刚刚我好像马上就能拥有一个能被称为家的地方了,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告诉我那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这么想着,我苦笑道:“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心存幻想,我就应该强硬一点拉着姐姐一起逃跑。”


刘波并没有回复我。我感觉到一点不对劲,空气里好像弥漫着一股我许久未闻到的味道。那些血液已经将他身下的雪地融成一片殷红,即便如此他还喘着气想要发出些声音。我用尽力气爬到他身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范海辛的那颗子弹究竟击中了哪里——人类终究是脆弱的,并不是只有心脏中弹才能让他们迎来死亡。


“现在还有时间。”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子,强行把我的头按到他的肩膀上去,用破风箱一样的声音继续说道,“现在是合适的时候,吸我的血,然后跑得要多远有多远。”


“不要。”我挣扎着想要逃开,他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直按着我,本身就脱力的我更没办法挣脱。


我只得伸手抱着他,不知道是他在发抖还是我在发抖——可能是太冷了吧。一股酸涩感涌了上来,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发,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不这么做我也会死,还不如让你逃走,尝试去做个普通人,这样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还能拥有一个家。”


“没有了,不会有了,不可能再有了。”我收紧双臂,却又不敢收得太紧,他的血早就浸透了我胸前的衣服,我们拥抱着,我很清楚地能够感觉到他下降的体温和逐渐微弱的呼吸。我有点慌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对,我可以转化你,我可以把你变成吸血鬼,变成吸血鬼的话这些伤早晚能够恢复,你会没事的……”


这么想着我没有犹豫,露出了我几百年来不曾露出过的獠牙,对着他已经有些冰冷的脖颈一口咬了下去,他没有反抗,多年来不曾品尝过人类鲜血的我感觉到力量正在逐渐恢复,原本按着我的那双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时间差不多了后我咬破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在刘波的嘴里,然而他没有任何反应,就那样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没有了呼吸。



“不对不对,按理来说你应该能够被转化,你应该能的……”当时的我可能已经不太清醒,或者说我就是在自欺欺人,转化的过程漫长且痛苦,刘波本身将死的状态就证明这注定是徒劳无功,而我也不过抱着那一点不可能的幻想在安慰自己罢了。


我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的尸体,他的表情很平静,只是他越平静,我越慌乱。


不远处传来人类的脚步声,冰冷的空气中已经能闻到他们的味道,我迷茫地环视了一圈,抹了抹嘴边的血渍,移开视线,跌跌撞撞地向着被大雪覆盖的另一片苍茫中走去。

 

 

 

 

 


贰.

 

“妈妈!他醒了!”

我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床边看书的小孩大叫一声,他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老远,没过一会儿,一位穿着讲究的女士便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她看到我醒了也是很欣喜,坐在床边想要触碰我的额头,却被我警觉地躲开了,看我这副模样她摇了摇头道:“可怜的孩子。”

 

据她所说,我是在开春的时节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的。

最开始大家以为我死了,胸口上都是血,体温还低得要命,就像是一具新鲜的尸体。可检查后却发现我仍旧有微弱的呼吸,他们对此表示震惊:“我看你那身衣服,应该是东北那边的孩子吧,怎么会到北平来?还弄成这样。”


我不愿意回答。


她也不强求,觉得我应该是受到了重大打击,把汤放在床边告诉我好好休息后便离开了房间。


我记得自己当时走了很久,走到精神已经恍惚,不知道在何处的冰面上一脚踩空失去了意识——醒来以后就在他们说的北平了。之前自己割开的手腕处突然生出一道痛楚,那道疤并未如以往的伤口一般愈合,而是狰狞地留在那里提醒我,那过去的短暂时光并不是梦,像一个标记,也像一个烙印。

我陡然生出一股迷茫来,这种感觉是姐姐还在的时候我不曾有过的。如果不是身体里有一股不同寻常的血液提醒我,我可能会以为我在来生。

 

说起来也是好笑,吸血鬼怎么可能有来生。

 


我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身体好些便离开了救我的那户人家,那家的女主人好像有些心疼我孤身一人漂泊北平,送了我一些她丈夫的旧长衫,她坚持要我收下,我只得感谢她一番收下了那些衣服,至于我原来的那身衣服……早就不能穿了。

 


这是我第一次踏足北平。


北平城的人类很多,凌乱的气味让我不是很舒服。

普通人类会做什么?我兜兜转转,在某家小店里找了份工作,老板见我不要住处也不要工钱,很高兴的就收下了我。

从那以后我就在北平城里打工。刚开始我自然是不习惯的,我鲜会照顾别人,最早时多是姐姐照顾我,就算是那段时间,也是刘波照顾我多些——因此我闹出了不少乱子,上错菜记错账这些都算常见,老板为此发了不少火,但是像我这种白打工的伙计,他也舍不得开除我。


打最初在夜里我都是在店里找个柜子钻进去睡觉,按理来说在这种封闭环境我应该得到更好的休息,但我现在只要一钻进去,手腕处的疤痕就会发疼,脑子里就会重复那些画面,我会看到那场烟花,姐姐的尸体,还有他安静的表情——记忆枪林弹雨般轰击着我的思维,把我的大脑搅得一团乱。


后来我再也不在柜子里睡觉了。

我学着那些乞丐的样子住在天桥下,住在胡同里,他们没见过像我这样穿得体面还来睡大街的人,偶尔在闲暇时他们会跟我聊两句,也会在我回去比较晚的时候给我的位置垫上两张报纸。我好像接受了他们这种无声的帮助,于是在我饿了去酒楼的后院里偷鸡吸血充饥后,剩余的肉便当做回报送给了他们。即便如此,等天气冷起来时,还是有人一夜过去再也没睁开眼睛,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没熬过那个冬天。


或许是之前那短暂的三个月里,那个人确实把我养得太好,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茹毛饮血了。一来二去,我的胃莫名其妙糟了病——说起来也是好笑,我一个吸血鬼,同时得了幽闭恐惧症和胃病。

 

简直是吸血鬼之耻。

 



春去秋来,从北平到天津,再一路向下,我像个无家可归的幽灵一样徘徊,装作普通人的模样混进人群,见过家庭离散,战火纷飞,只是我从未如同他当初所说,找到第二个像家一样的地方。

 

原本我以为三百年很长,五十年够短,可自从那一天起,我感觉这五十年的每一天,都是三百年。

 

 




上海近来的天气不算好。

 

我拿着那封信站在窗前,犹豫半晌才打开,那里面是我十几年前曾经跟着学习过的老师寄来的信,我们虽已多年未见,却时常保持着书信联系。只是这次我拿到的信却有些不一样,那里面是一封推荐信,信上写他最近已然病重,多年来他一直在刘宅做管家,现如今刘家少爷迁家去上海,他无法伴随左右,便想起了我,他说若是我需要工作,可以拿着那封信去刘家在上海的居所。

那封信后面的内容并没有多引起我的兴趣,我便没有再读下去。只是刘宅两个字太过刺眼,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别不过自己心里的那股劲,弄了身合适的西装便拿着那封信敲响了刘宅的大门。

 

刘宅里下人很少,招待我的是个丫鬟,她看了老管家的推荐信之后招呼我去厅里等待,他们少爷出门办事去了,此时还要等少爷回来再做定夺。我点点头走去厅前等候,冷静过后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不是很合理,仅仅因为一个常见的不得了的姓氏就跑到人家做管家未免有些过激,做了管家就意味着自己要在这个地方待上很久,这不是什么好事。

 

正当我还在思考时,一道人影背着光从走廊那头投了过来,他步履匆匆,在离我不远处站定了脚步,一身长衫站得笔直,应该就是那位刘家的少爷了。


原是背对着光少爷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我向前迈了一步正准备开口自我介绍,却在看清他的那张脸时哑了嗓子——虽然过去了五十年,但是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两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位少爷长得更年轻一些,还戴了一副陌生的眼镜。


手腕处的疤无端疼了起来,身体中那股特别的血液不安分地翻腾着,在推搡着我向前。我知道那些血液是属于谁的,它在逼迫我开口,让我开口喊出那个名字。


那少爷的脸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或许是我愣神太久,他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就是新来的管家吧?”


那个名字我还是没说出口。我冷静片刻,开口道:“是的少爷。”


那少爷点点头,甚至没有多问我一句话便道:“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老管家选的人我信得过。”


我皱了皱眉有些不敢相信。这刘宅现在是多缺人,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把我留下了,是不是不太妥当?这少爷一点没有警惕心的样子……还真跟那个人有点像。


“对了,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傲天,少爷叫我傲天就行。”


我微微点头,少爷听到我的名字后目光挪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的名字很特别,不多见。”


“少爷见笑了,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名字罢了。”我和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或许是我内心深处还是对那个问题好奇,于是我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我相信少爷的名字才是不同凡响。”


那刘家少爷听我这么说,做了一个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尴尬的表情,轻声道:“我叫刘波。”


 

我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即使是在我那些噩梦里,我都好像选择性地不去提起他的名字。好像只要忘掉一个人的名字,就能连带着他带给我的所有生活所有记忆一同忘却——然而现实并不是这样。事实上,那三个月的烙印,哪怕我再等上三百年也无法消除。


“很特别的名字。”


少爷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好像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说,但是我确实是没有说谎的,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无比特别的。

“傲天你就叫傲天吗,你姓什么?”少爷兴许是来了兴致,慢悠悠地散起步来,我就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曾经是有的,但在下已然忘记了。”


毕竟我现在人在中国,顶着一个英文名到处招摇也不好,那简直就像是在和范海辛的后人大喊向我开炮。更何况当初姐姐和刘波总是一口一个傲天的叫我,我早就无所谓什么姓氏不姓氏的了。


少爷好像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做出一个像是文人念诗一样的动作:“你说龙傲天这个名字如何,听起来像是话本里的人物。”

 

龙傲天。

 

那群不知道活了几十个世纪的龙族要是知道我一个小吸血鬼拿他们当姓起了这么一个猖狂的名字,还不把我整个吸血鬼都扬喽。不过看刘波一脸期待的表情,我退后半步欠身道:“少爷喜欢的话,那便这么叫吧。”


我原以为少爷会欣然接受,可没成想他却突然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道:“算了,还是叫你傲天吧。”


我不清楚他是哪根弦搭错了,或许有钱人家的大少爷都是这样喜怒无常吧。



 

自那天后,我便留在了刘宅做事。

 

刘宅跟我所认知的几乎一样,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下人,除了我也就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年纪大些的厨娘,厨娘那家伙身上喜欢戴银饰,就算干活也总是戴着,据说是她从小身体不好,家里人求来给她辟邪的。我得知这个情况后便总是绕着她走,因为只要看到她我就会想起那个拎着鸡蛋的姑娘,手指就会泛疼。

少爷不知何时注意到我总是绕着厨娘走,便问我是否与厨娘生了嫌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他说,我拗不过他,只得编出一个我对女人过敏的理由,听上去好像有点扯,可那个傻子少爷就这么信了。


直到那天丫鬟与我商量府中事务被少爷撞见,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看着我和丫鬟两个人,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直到闲暇时候少爷跟我提及此事我才想起我曾经编出过这么一个离谱的理由。

我的脑子运转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我发现我好像对她不过敏,然而就是这个更为离谱的解释,少爷又信了。


他问我是不是喜欢丫鬟,若是喜欢,他可以帮我问问,正好我们年岁也合适。


我心想哪里合适了,按年龄来说我做人家太爷爷的太爷爷都有余。我礼貌地拒绝了少爷的提议,他听我这么说却好像松了口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舒畅了。


 

少爷也是个十分没有边界感的人。兴许是宅子里的人本来就不多,丫鬟和厨娘又是从小陪着少爷一起长大的,少爷时常会在晚饭时叫她们一起上桌吃饭,最开始他也招呼过我,只是那时候我仍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一层障壁,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伪装成不介意的样子,便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见我不愿意,倒也不强求。


就这样,十月份初的某一天,我出门替少爷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务。事关刘家王家的一批货物,少爷和王家的这笔生意若是能谈成,那刘家少爷才算真正在上海滩立了足。只是最近这笔生意好像出现了一些问题,上海的大家欧阳家横插一脚,少爷原本谈成的两成利润被欧阳家用一成利润压制。王老板本就是个商人,也自然是知道哪一方对自己更有利,少爷也因为这件事忙的焦头烂额,我作为他的管家也确实应当帮他分担一些工作。


吸血鬼的语言其实是有魔力的,不是心想事成的那种,而是在注入力量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更像一种心理暗示。所幸王老板并不是什么心智坚韧之人,我当年残存的那些力量没用多少便摆平了这件事,甚至用四成利的价格谈下了这笔生意。只是使用力量后我总有些乏力,想着回去后可能要睡上很久,却在刚走到刘宅门口时,闻到里面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


兴许是半个世纪没有闻到过那个味道,我一时间没有辨别出那是什么。

 

先发现我回来的是丫鬟,她好像奉了少爷的命令在门口等候我,一见我回来,便夸张地大声说管家回来啦,生怕少爷听不见。我跟着丫鬟往平日里吃饭的地方走去,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那股饭菜的香味也越来越清晰。

而当我走过最后一个拐角时,少爷和厨娘都在饭桌边等我,看到我来,少爷手忙脚乱的跟厨娘对视了一眼,两人毫无默契地开口道:“祝傲天生辰快乐!”


两个人能每一个字都说的不在同一个节奏上,也是蛮厉害的。


我低眼看向桌子上的那些饭菜,那些菜大多是东北菜,而那我一直觉得有些熟悉的香味就来自放在桌子中央的炖血肠。少爷见我不作声,先开口介绍到:“这么久了你都没跟我们一起吃过饭,看你是从东北那边来的,我就跟厨娘准备了这些,厨娘说你都不怎么吃有蒜的食物,这次我们可一点蒜都没放。”


“我也没怎么做过东北菜,味道不对也请多多包涵。”厨娘点点头,也看向我。


“少爷从何处得知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一时哽咽。少爷说他是从老管家的推荐信中得知,甚至也是在信上得知我来自东北那边,我心想原来如此,那生辰不过是我随口编来骗人用的,时隔几百年,我还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早就把自己真正的生日忘到脑后去了。


看我愣神,少爷过来拉着我就把我按到他旁边的座位上,甚至为了照顾我之前编出的荒谬的对女人过敏的借口,厨娘都被安排在离我最远的位置。等我们四人落座,他们三人都不动筷子,一双双眼睛就盯着我,意思像是先让我尝第一口。


我拿起筷子,这个感觉有些熟悉,就好像当初我第一次从刘波家醒来,而他递给我一盆血肠让我吃。只是现在的我学会了使用筷子,也不会像当初那样狼吞虎咽。我夹起一块血肠,在大家的注视下咀嚼,说实话,味道并没有那么正宗,但是我还是微微一笑抬头道:“很好吃,谢谢。”


这下其他三人都舒了一口气,纷纷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我恍惚间在少爷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刘波。


彼时天气渐冷,他和姐姐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血肠进屋,我就坐在那儿等晚饭,看到我把筷子当叉子一样用,姐姐忍不住笑了我几句,刘波看我吃得开心跟姐姐摇头,我看看姐姐,又看看他,嘴里还塞得满满的。刘波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后来的日子他时不时会在饭桌上把着我的手教我用筷子,最开始我嫌弃他,义正言辞地说人类不要随便碰我,他就只是傻笑着说行行行,不碰你,然后又不厌其烦的教我,直到我学会的那天为止。


真的很奇怪,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吗?


 

饭后我随少爷在宅子后的小花园散步,和他提及那笔生意,他有些惊喜地看了我一眼:“傲天,你不经商真是屈才了,这都能让你拿下。”

我说不敢,能帮上少爷的忙,我很开心。少爷说不用这样,既然来了刘宅和他们一起生活,那就是朋友——说实话,我对朋友和亲人这种字眼已经产生了一些没由来的恐惧,感觉只要我对这种东西产生了眷恋,下一秒它们就会在我的眼前被撕成碎片,怎样都寻不回来。

 

“少爷,您对谁都这么好吗?”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少爷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了看我,摆摆手道:“也不是,我要是对谁都这么好,那我还经什么商,直接散尽家财做慈善家去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说到这里,少爷后退一步和我并肩,带着些好奇的神色问我:“诶对了,能跟我讲讲,你怎么说服王老板的吗,那可是四成利啊,直接要了王世昌半条命呢。”


他凑得近了些,我微微向旁边挪了一小步:“我就是真心地跟他谈了谈,坦诚布公要四成利,王老板就答应了。”

“啊?你忽悠鬼呢,还真心谈了谈,用真心就可以吗?”少爷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嗯。”我确实没有骗他,我的确就是那么说的,只是删减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语言魔力。“真心,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又是一年初冬,上海下了场大雨。

丫鬟近来家里出了事,跟少爷告了假要回家一趟,少爷自然是允了,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宅子变得更冷清了。那天少爷正在书房检查账本,我就在旁边帮着他查缺补漏,只是少爷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总是往我这边看,兴许是实在憋不住了,少爷放下手里的账本清清嗓子:“那个……傲天,你来我这里这么久了,怎么从未见你给家里写过信?”

 

我抬眼看他,他的心思实在是有点好猜。

我思索片刻,叹了口气合上账本道:“我小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孤僻的弟弟。那个弟弟讨厌家里所有人,总想要离家出走,但家里人还是对他很好。长大后,他家里的仇家寻到我家来,我家里人为了保护这个弟弟,都被弟弟的仇家杀死了。”


少爷好像有些被震惊到了,他愣了一会,开口道:“啊,这样……你那个弟弟……”


“也死了,我杀的,我恨他。”我一脸平静地说道。少爷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你居然讲故事诓我,这不是话本子上的那种经典复仇戏码吗,你这人胆子大了啊,都敢忽悠少爷了。


我跟着他笑了笑,说这都被少爷听出来了,看来我的火候还是不够。


 但我也确实恨这个“弟弟”,恨了很久很久。

 


自那之后少爷便很少提及我的家庭了,反倒莫名其妙的对我照顾了起来,有时候我都有些好奇,明明我现在是管家,我才是那个负责照顾人的角色,但是在很多时候,却好像还是他在照顾我呢?

 

冬日的那个下午,少爷坐在房间里喝茶,我就站在他旁边候着。


这时刘家大门突然被一群人踹开了,我的视角一眼便看到那群人手中拿着的枪,我手疾眼快冲过去关上了房间的门,急忙喊道少爷蹲下,紧接而来的便是不知多少声枪响。过了一会儿,枪声停了下来,门外的人喊道:“刘家少爷,或许您还不知道咱们上海滩的规矩,也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只是这么久以来,敢跟欧阳家抢生意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活着走出上海滩。”


欧阳家在上海属于大家族,传闻他们在军方和警方都有路子,才在多年来一直在上海滩横行霸道,这次和王老板的合作也不知道触碰到了他们的哪个底线,竟然就这么直接的杀到人家家里来。


可能是听枪声停止了,少爷从书桌边露出头来,额头上有一道被子弹燎过的擦伤,那一点鲜红有些刺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片荒芜的雪原上,殷红的血不停地蔓延,交叠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似乎听见少爷在喊我的名字,但我并没有理会,无端的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像个疯子一样冲进人群,人类的枪支打在身上虽然很痛,但对我造成不了什么实际的伤害,我能感觉得到手指略过鲜血的温度,也能感觉到周围逐渐变弱的枪声,等到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我才慢慢回过神。欧阳家那些打手的尸体都倒在地上,不知道他们还是我自己的血浸透了我的衣服,我喘着气,双手有些颤抖地抬到眼前,我正盯着手上的血出神,身后却传来一声枪响。

 

我猛地回头,却发现在我愣神时,一个还活着的欧阳家的打手正举着枪对着我,而他倒下后,我才看到站在房间门口举着枪的少爷。少爷好像也很慌乱,略过他我能看到他房间里撒了一地的钱和没有合上的箱子。少爷一直觉得没有人发现他把钱藏在地毯下这件事,然而我和丫鬟早就在一次打扫中发现了那些钱,只不过我们都默契地选择当做没看见。


少爷见那人倒下,好像烫手一般地丢掉了手里的枪,想也没想地朝我冲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摸了摸我身上那些血:“傲天你没事吧,你流了好多血,我们去找个医生……”


“刘……”我差点开口喊出那个名字,视线挪到他的额头上,那被子弹擦过的伤痕已经不流血了,但那道疤还是刺眼的让人不舒服,“我没事,少爷枪法不错。”

“只是对不起,让你受伤了。”


少爷拿袖子擦了擦我脸上的血,见我好像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他说他那点伤本就不算什么,反倒是我快要把他吓死了,什么都没说就像丢了魂似的冲出去和欧阳家几十号人打,他都差点以为我要交代在这里了。

“这里不能待了,我们走吧,欧阳家家大势大,很快就会继续派人追杀我们的,我们先离开上海滩去外面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回来。”

 


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我闹出这么大的事,那些吸血鬼猎人也不是没可能闻讯赶来。少爷给丫鬟和厨娘都批了无限期的假,她们俩一开始还不太乐意,尤其是丫鬟,哭着说舍不得少爷,少爷只得安慰她说没事,等风头过去,他回到上海滩,还会给她们写信叫她们回来。有了这个保证,那两人才勉强点头,那天我们两人登上火车,她们还偷偷地来火车站帮我们送行,给少爷塞了一大包吃的。


“傲天哥,你一定要保护好少爷。”丫鬟扒在窗口,眼圈刚哭红,却还是认真的看着我,“你答应我。”


我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为如何安置那些食物而发愁的少爷:“我会的,不用你说,我也会保护他的。”


 

看着两人在窗外挥手告别,少爷好像也有些舍不得。


火车渐渐启动,我和少爷所在的车厢并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反倒适合看风景。火车驶离上海后,少爷寻思着跟我讨论起我们这段时间应该去哪里,他提了广东和香港,最后又都被他自己一票否决,安静片刻后,少爷又开口道,傲天,你觉得东南亚怎么样?


我说都可以,少爷要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他点点头没再作声,好像在心里盘算着去东南亚之后的生活怎么办。没过多久,他便靠着窗子睡着了,我把西装外套盖到他身上,靠着椅背假寐。


对我来说,这种生活好像才是常态,我带着他四处漂泊应该也不是难事,在路上,吸血鬼猎人不可能那么轻易的找到我,而普通人类又不可能对我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感觉自己已经被燃成灰烬的心脏又一次恢复了跳动,我找到了能够前进的方向,至少陪着他的这段时间,我都有了目标。

 


列车在不同的车站停下了几次,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夕阳下,列车驶进山中。我休息够了,起身去寻一些热水,或许少爷醒了之后可以喝。打热水的位置在车厢尽头,我时不时观察着少爷的情况,却恍惚间看到车厢的另一端好像有一个奇怪的人影掠过。


一股不安的情绪从我心底蔓延开来。我将打来的热水放在少爷身前的桌子上,刚刚那道黑色的人影应该不是我看错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到车厢的另一端,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果然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衣裹得严实,似乎就是在这里等我,见我走来,他猛地撩开衣服,腰间绑着一圈炸弹笑道:“去死吧,刘家的狗东西。”


我反应过来要去夺他手中遥控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少爷!!!!!!!”

 


遥控器按下,火光乍起,炸药仿佛就在我耳边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和火焰将我炸飞,我只感觉周围地动山摇,整个人狠狠地撞在某处,然后便是一阵长长的耳鸣,变形的火车将我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就像一口棺材一样。

 

我咳了两声,睁开双眼,目之所及却是一片黑暗。

 

我慌了,我害怕被困在黑暗封闭的地方,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想要逃出去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枪声,烟火声,尖叫声又在我耳边萦绕,好像要把我逼疯,我受不了那些声音,大声叫喊着想要逼退它们,只是那样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处。


恍惚之间,那些快要把我逼疯的声音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那声音像是从雪山深处传来,绕过所有的喧闹,传进我的耳中。我渐渐停止了叫喊,那声呼唤却依旧在,好像就在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我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渐渐地,那些嘈杂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他的声音,反复地叫着我的名字。


循着方向,我用尽力气推开了压在前方的一块铁皮。


光亮透进来,我的脑袋也清醒了许多,只是我距离爆炸的地方太近,虽然并不会死,但身体的重生也还需要时间,更何况被火焰灼烧的感觉真的很痛。


我半截身子探出去,却已经能摸到冰凉的铁轨,灰烬飘在空中,就像一场大雪。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正看到躺在不远处的少爷,他也被压在一块铁皮下,额头正流血不止。刚刚好像就是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见我从那鬼地方爬出来,他笑了一声,被烟熏的嗓子早就变了调:“你可真能叫唤,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幽闭恐惧症啊……”


“对不起少爷,我失态了……你等等,我马上就救你出来……”我用胳膊使劲想向前,大腿部却传来钻心的疼痛,我一拳砸在地上骂了一句,回身想要去扒那块弯曲着插进我腿里的铁皮。少爷说别费力气了,说完又话题一转,虚弱的说道:“傲天,你不是什么普通人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手上动作一僵。

 

“我可能有时候是不太聪明,但也没傻到那种地步。”他这么说着,不知道压迫到了哪里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对付得过几十个拿着枪的打手吧。”


我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那股视线,一滴温热的泪水不知从何处坠落在我的手臂上,我咬牙硬生生把那块铁皮从我的血肉中拔了出来,那副模样有些惨烈:“对,我确实不是什么普通人,我是个吸血鬼。”


少爷念叨着这就说得通了,我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微弱,忍着剧痛朝他所在的方向挪动,经过的地方都拖出两条长长的血痕。我感觉自从我遇见他之后,整个世界都在跟我开玩笑,他们在我漫长而又痛苦的时光中留下一粒微光,让我生出希望跟着它奔跑,随后又毫不留情地掐灭它,看着我绝望,当我绝望到没有方向时,它又将那点星火丢到我眼前,让我重新站起来,追逐那点光芒前行,而现在他们玩够了,看腻了,又要把他从我眼前带走。


我努力地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他垂在外面的手:“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你再坚持一下,就一下,求求你了少爷……”

 

“我求求你,你自己说过要陪我三十年,哪怕只有三十年……”

 

大雪,鲜血,同样的那张脸。我的记忆仿佛在那一瞬间错了位,最后几乎是咬着牙根嘶喊:“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少爷似乎是听见了我的那句话,他瞪大了眼睛,不顾身上的疼痛转过身,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好像在试图把我的模样永远记下来,我听见他轻声说道:“居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听见了他说的话,只是一愣神的时间,那双眼睛就那样没了生气,他的手垂落下来,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我的耳边又恢复成了一片平静。


没有呼吸声。

没有血流声。

没有心跳声。

 

什么都没有。

 

 



 

 

 

叁.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还在我们身边。


记忆里我们居无定所,路过人类的村子也几乎不会靠近。夜晚我们窝在山洞里休息,我坐在洞口望着村庄的方向,那里热闹,温暖,闪着温和的光芒,那些人类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围坐在火堆前唱着歌,歌声能飘得很远。


母亲搂着我和姐姐,她悲哀地看着我们说,我的孩子,不要靠近人类,德古拉家族不能和人类产生联系,人类很脆弱,都是喜欢作出承诺却又食言的骗子,无论是恨还是爱,最终都只有你会被这份痛苦折磨一生。

 

我一直不明白她的意思。

 

当父亲和母亲被人类出卖,被捆在火刑架上烧成灰烬时,我还是不明白。

 

我只是固执地开始憎恨人类,和以前一样远离他们,在姐姐想要寻求安定时斩钉截铁地拉着她逃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要相信人类,人类都是骗子,于是我们不停地在半个世界里游荡,以为这样就不会产生那些所谓的联系。

 

可是我身体里流淌的是德古拉的血,也是我不可能躲开的必然。

 



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坚持着要去东南亚,兴许是因为那个人最后的愿望。


全新的国度,完全陌生的地域,我趟过雨林深处,穿过嘈杂的集市,眼看着街边的小贩从少年模样到白发苍苍,一切都在变,没变的好像只有我,我不知疲倦地走过无数个朝阳到夕阳的距离,烈日烤在身上原是会疼的,只是现在我的灵魂早就飘走了,肉体上的疼痛,也仅仅只是疼痛而已。

有时候我会想,我现在太像人类了。

 

直到那天,我在海边捡到了一个男孩的尸体。


尸体应该是被潮水冲上岸的,男孩很年轻,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左右,他放在海边的盒子里装着很多东西,身份证明,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一些杂物,还有一封遗书——他是自杀的。我无力深究他自杀的原因,只是拿着那份写着“德肖恩”名字的身份证明时,我萌生出了一个卑劣的想法。


也许我是真的累了,我像那时候的姐姐一样,没有了继续远行的动力,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我却总听得到那个人的声音,他说得对,或许我真的应该如他所言,停下来,过他想让我过的那种普通人的生活。于是我窃取了男孩的身份,像个寄生虫一样盘踞在他的家中,拿着那封录取通知书去了那座东南亚警校。



人类的世界变化的总是很快,我在那群学生中总是格格不入,他们几个人总是打趣我说我像个老古董,思维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一样。我也懒得跟他们争辩,毕竟我也是个快五百岁的老怪物了,无所谓他们怎么看我。


我第一次摸枪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其他人看我这样有些不解,他们说你这家伙什么都那么厉害,结果短板居然是枪,这可不行啊,你要是开不了枪,怎么当警察啊。我没怎么理会他们,但不出意外的,我这门课的成绩成了垫底。


周末的时候我去了学校里的训练靶场,这时候靶场里冷冷清清的,几乎看不到人。我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一个人练枪,冰冷的金属触感总会让我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我强装冷静地开枪,可每一枪都打到八百里开外,看着干干净净的靶子我有点烦躁,摘了耳机和眼镜正想休息一会儿,却看见身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刚刚练完一梭子,下意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和他对视上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一股电流从脚底窜到头顶,我后退两步避开视线,但那人却一脸平静地重新上膛,端好动作扣动扳机,一气呵成连开十枪,完后挑眉看了看自己的靶子,似乎是不怎么满意自己还有两枪没有正中靶心,摇了摇头。

 

我应该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最好离开这个学校,再也不要回来——这是我的大脑告诉我的。


但我的心脏却好像有别的主意,我清晰地感觉到它跳动的频率,逐渐加快的速度像是要振破胸腔。它说,不要走,我还想见他,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了,我为什么不能靠近?

 


“你的枪法真好。”

 

我还没想清楚,这句话便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只是我没想到他真的听见了,他转过头拿下一边的耳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好像恍然大悟般开口道:“诶你是那个……新一届里特别厉害那个德肖恩吧,抱歉刚刚光看枪和靶子去了,没注意你。”


“你居然会说中文,我之前总听我宿舍兄弟提起你,看你那名我还以为你是本地人呢。”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好像看我表情有点尴尬,这才想起来伸出一只手到我面前,“对了,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你上一届的,叫我刘波就行。”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目光游移到那只手上,犹豫再三还是握了上去,我现在明明都不会恐惧太阳的温度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他的体温高得吓人,像是能把我烫伤:“师哥叫我傲天就行……龙傲天。”


刘波明显愣了一瞬间,然后突然笑出了声:“不是,你这名字不是忽悠我吧,龙傲天……怎么听着那么像小说人物名呢?”

 


我含糊道是我家里人取的名字,师哥说,那你家人一定很爱你,希望你的人生像小说主角一样披荆斩棘走上巅峰。我哈哈两声没接话,他倒是很热情,说很少在这边见着中国人,看到我觉得怪亲切的,非要和我交换联系方式。


我告诉他说我没有手机。


你这是活在哪个世纪的人啊。刘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倒也没多说什么,安静片刻后,我抬眼看他,我问师哥你能教我开枪吗。他倒是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当然可以啊,跟你说你师哥我可是警校打枪最厉害的,今天你小子算是捡着了。

 

我先给他演示了一下我的枪法,说实话,我挡子弹的能力不错,开枪的能力可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他看我打完一梭子,眉毛都揪成一团,说:“这挑战可不小,傲天你这手也太抖了。”


“以前受过一点小伤,可能是后遗症。”听我这么说,师哥脸上露出了一丝心疼,他一边念叨着你这孩子以前过得是啥生活啊,一边过来把住我的手,用他自己的力量让我的手稳下来。这让我的脑子更乱了,但是他在身边后,那种拿起枪之后的心慌感变轻了,我这样顺势开了几枪,虽然还不怎么准,却已经不至于歪到八百里外去了。

 

 

“砰!”

 

最后一枪开完,我的室友都有些愣住了,他一脸不信地盯着我:“你小子进步也太快了吧,这才一个多月,你是谁,你把之前那个一枪打不中的室友还我。”

我放下枪,说只是最近练得多罢了。事实上从那天我请求刘波教我开枪后,每周的周末两天我们都会去训练场,一练就是一天,其实我本身也知道,我手抖的原因和受伤没关系,这只是一种应激反应,一种因为他产生的应激反应。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身边只有我和姐姐,他还将全部的耐心都倾注在我一个人身上,然后因为我的靠近,他死在了大雪之中。后来,他的身边换成了丫鬟和厨娘,却依旧为我留下特殊的位置,可我却食言了,没有保护住他。现在,他的周围有很多人,有他的好兄弟,有他的家人,站在人群中央也是最亮眼的那一个,有很多人爱他,我才是最不起眼的那个,甚至能够成为他师弟的这个身份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这么说来,我当了一个世纪的窃贼,我所有所谓的幸福生活,都是从他的生命中偷来的。


 

夏初的夜里,那天他没有来训练靶场。我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完成我的日常训练后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宿舍,却正看见门口处刘波探出一个头来,朝我招招手,嘴里还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


“师哥,你逗小孩呢?”我走过去一把拉开门,他因为我的动作差点没站住,两只手按住门框才稳下来,我挑眉到,“怎么了?”


“这不是怕别人听见吗,里面有我熟人。”刘波尴尬地越过我扫了一眼靶场,拉起我的手腕就往外走,我问他做什么,他却只是回头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任由他这么拉着往前走,他所说的好地方其实就是唐人街的一家小餐馆,餐馆人不多,店面也挤在一个狭小的巷子里,如果不是很熟悉可能很难找到。而师哥一看就是这里的熟客,刚进店就把我按在一个位置上,跟老板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还贴心的问了我的口味,得知我不吃蒜之后还咂咂嘴说那可太可惜了。


“这唐人街上就他家做的味儿最正宗,之前我总是一个人来吃,好不容易逮到个能和我有共同话题的,怎么能不让你尝尝。”说完,他还神秘兮兮的凑到我耳边道,“你师哥我是熟客,老板还能送啤酒,你要是想喝就随便喝。”


我点点头应下,不过我其实并不怎么喝酒,我一直觉得酒精有股腐烂的味道。只有百年之前,刘波那家伙给我包了一顿血肠饺子,而我当时看他倒了杯白酒,有点好奇,趁他转身去厨房拿醋的功夫偷偷摸摸地喝了一大口,结果被辣得吱哇乱叫,就因为这件事他还取笑了我好几个星期。


想到这里我又不作声了,师哥看我忧郁的模样,开口道:“诶,有时候我都觉得你比我更像个师哥,之前我老师也说,我什么都好,要是能像你那样稳重点就更好了。”

我说师哥现在也挺好,我还得感谢师哥这么久以来教我练枪。他说这都是小事一桩,以后出了警校遇上什么事,也都可以找他。


“师兄,总是当好人不好,你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好人。”

“咋的,你不是好人啊?”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见我不接话又继续道,“我这人吧,有点英雄情结,我当警察也是,本身就是为了保护别人。”


“我以前也这样想。”老板端了刚出锅的饭菜放在我们两人身前,白茫茫的水蒸气让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强大得不行,以为没有人能伤害我要保护的人,后来才发现,是我太自大了。”


“那肯定不是你的问题,你别这样。”不知道师兄在脑子里都脑补了些什么,但是肯定不是我想表达的那些,他拍拍自己的胸脯,一脸骄傲的说,“以后你真遇上危险了,师兄保护你。”


我恍惚间好像感觉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但已经记不清了。我看他的动作有些滑稽,顺着他的话继续道:“师兄打算怎么保护我啊?”


“这样,师兄我做诱饵引诱敌人,你就从另一边逃跑,然后我再掏出手枪啪啪啪几枪把那些犯罪分子都毙了。”他说得兴奋还用手比了一个枪的形状,假模假样地吹了一口并不存在的枪口,“怎么样,帅不帅?”


我笑着点点头,捏着筷子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那万一对方人太多了怎么办?”


“那也没事,你就跑,不用回头,还是师兄做诱饵把他们都引走。”


“那你呢?”



刘波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认真地看着我:“当警察的早就准备好有这么一天了。”

 



 

警校课程繁忙,那日之后我们虽然还会偶尔一同跑出去吃东西,却也还是聚少离多,也就这样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师兄弟关系。那天晚上我正在操场上夜跑,一扭头却看见刘波正在看台上朝我挥手,我走过去问他来这儿干嘛,他神秘兮兮地叫我上去,我听了他的话上了看台,却发现他拎了一个背包,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师哥?”我拿起他放在我身边的毛巾擦了擦汗,却看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递给我,我一脸疑问地看着他,他却告诉我自己打开看,我拿过那个盒子打开看了一眼,转头看他,“手机?”


“毕业快乐傲天!这是师哥送你的礼物。”


我做了个怪异的表情,说师哥我现在还有一年才毕业。他呃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拿过手机一顿操作,又塞回我手里说,“就当提前送你了,师兄快毕业了以后也不能常见面,我把我手机号给你打在备忘录里了,以后想找我可以用这个联系我。”


“谢谢师哥。”我看了一眼那串号码,在心里默念几遍将那些数字铭记于心。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今天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好像他一直有什么话想说,却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只是和我一起坐在看台上吹风,他不说话,我也不接话。


我们两个一直在看台上坐到操场上空无一人,师哥这才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太晚了,回去吧。”


我点点头:“师哥,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其实我是知道他想要跟我说些什么的,虽然在吸血鬼中我还算不上什么前辈,但对于人类来说,我见证过岁月变迁国家兴亡,有些事情我清楚得很。他近来反常的忙碌,一定和最近突然在东南亚这一片闹出乱子的毒蛇帮有关——我觉得人类有的时候还真是怪奇妙的,我们吸血鬼可从来没有时间搞内战,也从来不会戕害同胞,但人类却能毫无顾忌地下手,恶毒程度连我们这些怪物都自愧不如。

我孤身一人坐在看台上,手里捏着那部崭新的手机,脑子里想了很多,从那座村子到那片宅邸,再到这所学校。他是有机会度过正常且安稳的一生的,我在心里盘算着,我不知道我的想法能不能实现,但我清楚的是,或许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见到他了。

 


没过多久,他就消失在了学校里。


最初偶尔还有人提起他,好奇他去哪儿了,不过人类总是健忘的,这事不过三四个月便没了消息,大家的生活还是像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产生什么改变。


只是我更少同别人交流了,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想法,但那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自他离开后,那部手机我只是一直带在身上,备忘录里的号码就安安静静的躺着,从来没有被我打开过。室友总吐槽我神龙见首不见尾,像个幽灵一样抓不住,他们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孤僻。我其实有些意外,我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也得是几百年前。


那时候是在爱尔兰的那人家,我和姐姐都受了伤,在姐姐强烈要求下,我们暂居在人家的农场里,彼时我还是副小孩模样,那一家三口对我们笑脸相迎,为我们准备了食物和休息的地方,姐姐试了那些食物并没什么问题,便喂给我吃,我本就不太开心接受人类的施舍,又一言不发,那农场主脸色便不太好,笑着说这孩子可真有点孤僻。我姐姐只是笑笑,说我可能是刚刚在外面遇到了野兽,受惊了才会这样。

 

我固执地不愿意住在他们准备的房间里,姐姐犹豫了一会儿,才在农场熄灯之后,带我钻进农场的窝棚里睡了一晚,农场后面有个管理员,那家伙特别粗心,窝棚里多了两个人他也没有发现,甚至每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忘记关后院的栅栏门,因此农场里还跑出去不少羊。

 

大概住了两三天,我跟姐姐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还是打算离开。姐姐郑重地感谢了他们这几天对我们的照顾,那一家人犹豫了一下没有强行挽留我们,只是希望我们留下来再吃最后一顿饭,我们俩答应了。

 

我跟姐姐猛地吐出一大口血,那股味道姐姐比我更清楚,他们在晚餐的食物里掺进了大量的圣水,那东西对我们来说与硫酸无异,我恍惚间已经能听见房子外范海辛的脚步声,就意识到这家人把我们骗了。

 

所以说人类有的时候,真的是很残忍的生物。



 

毕业后,我跟着警署里的一些前辈解决起了毒蛇帮相关的案子。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得过于不要命,反倒帮署里办成了不少案子,立的功多了,我的职位也越坐越高。警署里的前辈提起我总是会叹一口气,说这个新人努力的让人害怕,对毒蛇帮的案子那么上心,前途不可限量。

 

一次出警的路上,我们想要抓捕一整条销赃链,却意外打草惊蛇,我们可不能等他们醒神,既然错过了大鱼那就只得将下面的马仔抓捕归案。只是毒蛇帮的人跑得挺快,一片混乱中我看到一个穿着花衬衫的身影转头跑进了巷子,我想也没想就提枪追了上去,他的体能不是我的对手,巷子只有一条长线,他在拐角之前无处躲藏:“站住!举起双手!不然我就开枪了!”


他应声停了下来,我端着枪慢慢朝他走去,听我的话他举起双手转过身,但面对面的那一瞬间我们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他留了胡子,喘着粗气流了不少汗,整个人看起来比离开我的那一年消瘦了许多。他可能没想到见到的会是我,表情有些错愕。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还是放下了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他像是也明白我意思,很快便跑进了一旁的巷子里了无踪影。


这不是一次愉快的会面,也不是我们应该的会面。


我回去后告诉其他人我跟丢了,他们好像很震惊,没想到我也会跟丢,这应该是我几年的警察生涯里第一次滑铁卢,居然败给了一个普通小混混。


人总会失手。我这么说道。


回到警署后我坐在位子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道第一反应是庆幸他还活着,还是难过他简直变了副样子。那部手机被我放在左手边数第三个柜子里,和他的警服放在一起,我拿出手机,翻开拨号页面,手指在那几个数字前摩挲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那个绿色的按键。

 

再等等吧。

我想。

 


升任吉普岛警署署长后,我对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不到两年的时间,我们便将毒蛇帮连根拔起,现在除了一些残存的余党,他们已经不再有威胁了。警署的兄弟们连夜庆祝了一番,毕竟毒蛇帮的案子大家已经追了近十年,十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我就坐在人群外看他们玩得开心,有位今年刚调到我们警署的小伙子见我不怎么和大家一起,便凑过来问,署长,你怎么不开心啊,剿灭毒蛇帮不是大好事吗。


我端着水杯,只是微微笑了一声,说我很开心,只是表现得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激动。听我这么说,小伙子来劲儿了,他说署长你才多大,三十多岁也不老,怎么就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我闻言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说你才看破红尘,去一边玩去。那小伙子笑嘻嘻地挠了挠头,说了声那署长你忙便又扎进庆功的人堆里去了。

 


后来刘波的那份材料被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回到了我们警署,是我为他重新办理了手续,只是他的变化太大,让我都有点不习惯。现在他反倒是拿着枪手会发抖的那个人了,总是弓着背,像是为了压抑自己有些凶狠的气质总是表现得唯唯诺诺——十年的时间,他当年的那些意气风发早就被磨没了。


“你现在都是署长了。”

我转过身去给他归档,听他这么说我只是低头不语,将他的警服和警用装备都交给他,他虽然仍有些下意识害怕那些东西,却还是接下了。

 

“师哥,你现在还在用曾经的那个电话号吗?”

 

他站在镜子前整理着衣服,眼睛向上看似乎在思索:“啊,卧底的那个电话已经丢了,现在用的还是曾经那个电话。”


听他这么说,我从柜子里拿出那个手机,手指熟练地按下那个我已经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一阵铃声从房间的那头响起来,师哥好像被吓了一跳,他掏出手机,见是个没见过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接了起来:“喂?”

 

“师哥。”

 

刘波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我的声音和电话里的那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就这样举着电话望着他:“欢迎回来。”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在我们警署里做基础警务。最开始他还会因为那改不过来的凶恶口气吓跑一些市民,但经过我耐心教导,他身上那些从毒蛇帮里染上的习惯已经都去除的差不多了,至少现在很少有当地居民见到他会吓得躲起来了,有些大胆的,还会试着举手跟他打打招呼。


一年又一年,这应该是我这漫长的一生中驻足最长的一段时间了。闲暇时师哥总是会调侃我,他说我和他一样都是四十多岁的人,怎么我看起来还跟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一样,两个人站在一起都会被外人误会差了辈分。


我说这不是正好,这样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我认成你师哥了。


后来他再说的那些话我便都没有再听,也是,他都已经四十多岁了,生活也步入正轨,在大家心里也是个好警察,巡逻的时候还会有人给他送一些小零食……我这十几年所做的事情,拼命用最快的速度除掉毒蛇帮,帮他回到安稳的生活中去,可能都是为了这些吧。那天下班后,我带师哥去了一家他应该会喜欢的小店,他一边吃一边感慨我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的,我就只是笑,笑过了,我才缓缓道:

 

“师哥,我可能要回老家去了。”

 

他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你去呗,需要我陪着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回去,就应该不会回来了。”

 

人类的一生太过短暂,拢共不过百年的光景,被困在名为生和死的绳索内,绳结的头是生,转过一圈来,却发现死也是绳结的头。而我却跨越了那些绳结,像小偷一样偷走上面的线,将它们织成一个相似的绳结,却骗自己那东西叫幸福。到头来那绳结断了,我偷来的东西也没了用处。

 

我第一次偷走的时间长度,是两个月零十三天。

 

第二次偷走的时间长度,是一年零一个月。

 

第三次,我更是无耻地偷走了十四年的相处时间。

 

我的母亲告诉我的那些话有时还会在我耳边徘徊,我体内的那些血液就是我们的锁链,将我们牢牢绑在一起,带来的只有痛苦和无妄之灾。这么想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当初一个蠢得不行的荒唐想法,这个想法折磨了我半生的时间,只是现在是时候结束了。

 

其实早在师哥仍在毒蛇帮的时候,有个家伙便又一次追到了我的身边。我现在再看到他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毕竟我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了那么久,他迟早会找到我的。他说他是范海辛的后人,是来追杀我这个吸血鬼的,我也不反对,我说那好呗。这年轻人好像有些不敢相信,他举着枪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有点疑惑地问,你不反抗吗。


我说,我活累了。看他迷茫的样子我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你知道我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纯种吸血鬼了吧?他犹豫着点点头道,知道。我继续道,那你杀了我之后,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他陷入了沉默,杀吸血鬼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固定的家族使命,如果世界上再也没有吸血鬼,他们的存在好像也就没有了意义。也许是因为他还是个小年轻,一时间拗不过那个劲儿来,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挥挥手道,你走吧。


我说帮我个忙。他却好像有点生气了,说你要干什么,我都放你走了。


帮你找点你能做的事,就算赎罪了。我笑着说。

 



我坐上火车离开的那一天,师哥来送我。


他说,要记得经常联系他。我说没事,不过我老家信号不太好,有空我会给你写信。他就笑着拍拍我说,还写信,现在都是二十一世纪了,你这什么老古董。


临走前我抱了抱他,抱了很久,我是一个不怎么喜欢用拥抱来表达情感的家伙,但此时此刻,我确实是只想着拥抱他的。或许是我体内的那些血液作祟,它们仍旧翻涌着永不停歇,不愿意让我离开他,我们相隔越远,便越感觉那股拉扯的痛楚。

 

“再见了,师哥,祝你幸福。”

 


这趟火车之旅很漫长,却没有让我感觉到烦躁和厌恶,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轻松和舒畅。从东南亚回到上海,再到北平,一路上我只顾感慨景色变换太多,已经和我曾经所见完全不同,而我这趟旅途的终点便是那个熟悉的地方,那个我当初狼狈逃跑的地方。


来时正遇上大雪封山,不过那东西是拦人的,对我这种吸血鬼来说只不过是要绕一些路。范海辛家那小孩在山脚下等我,看样子是错估了天气,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冻得发抖。我说你这样冻死了可不怪我,他倒是嘴硬,硬跟着我往山上去。


“诶,我还没问,到底为什么要来这儿啊,冷得要死。”他不停的用手搓着自己的衣袖,兴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要那么冷,开口和我聊起天来。


“来这里归还我偷走的东西。”我瞥了他一眼,目光却落在远处白茫茫看不见尽头的雪地上,“因为我自己是个傻子,也因为年轻,我害了一个本应该幸福的人。”

转念一想,我还是忍不住给旁边小孩的后脑勺来了一下,他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做,瞪着我说你干嘛啊。我说,“那个人死也有你家祖宗一份,我想起来有点生气,既然你家祖宗没了,我只能拿你撒撒气了。”


他听了我的话到也没反驳,只是嘟囔了两句。


“而且,我累了。说实话,我早就应该听我母亲的话,或许现在我还跟姐姐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游荡,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说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停下脚步,那小孩也跟着我停下,透过茫茫雪雾我恍惚间已经能看到一排房子,只是过了百年,那些房子应该早就不是原来的居所了,但是在我眼中它们却好像仍是原来的模样,那间小房好似跨越时间,穿透云海,落在我眼中是那座警校,是那栋只有四个人的宅子,最后便是冬日烟火下的平房。

 


“就到这里吧,麻烦你了。”我拍拍他的头,指了指房子的方向,“做你该做的事情,别忘了我们约好的。”


 

那孩子表情十分复杂,他点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我转过身去,望着那个方向慢慢前进,身后那孩子咬着牙举起了手里的枪,枪口对准了我,缓缓扣下扳机。



 

一个多世纪的时间,跨越山川河海,我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我偷窃他的时间在世界上茫然的前进了百年,却到如今才意识到如何彻底斩断这繁复的因果。朦胧中我闻到那天夜里还未吃到的那顿晚饭的香味,看到那个房子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姐姐,另一个远远地朝着我挥手,脸上还挂着我熟悉的傻笑。

他好像在跟我说:


 

回家吧。

 

 

 

 




 

尾声.

 

我叫刘波,算命的从小就跟我说我注定有一份没头没尾的孽缘。


我爸妈自然是不信那些邪的,俩人都是纯正的唯物主义战士,顶天立地不信鬼神,于是我也没跟着放在心上,只是觉着没头没尾这个形容词太过抽象,怎么会有缘分是没头没尾的呢。

家里唯一在乎这件事的就是我太奶奶,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她老人家总喜欢念叨一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甚至还会看风水,只不过她脑子本身就有点不好,年纪大了犯了阿尔兹海默症,说话总是东一撇西一撇的,没个连贯性。但她安静的时候也会给我讲故事,好像还把我当成四五岁的小孩子。


她讲的那些故事里最好玩的就是关于来生。她说我们刘家人祖祖辈辈上,是真的有人见过来生的,只不过见来生总伴随着一道无端的孽缘,她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当时我应着她的话嗯了两声,就只把这当了一个故事。


然后在我进警校的第二年,我遇见了那个有点奇怪的师弟龙傲天。我们一见如故,他身上有股奇怪的魔力,总让我觉得我们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我的朋友有时候跟我提起他,用来形容他的词语都是孤僻。我就反驳他们,我觉得傲天那孩子不孤僻啊,还挺贴心的。他们就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我,说刘波你不对劲。


我挠挠头,心想难道傲天不是个挺成熟乖巧的小孩吗。


只不过他好像不太愿意麻烦我,哪怕我跟他说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帮忙,他也只请求过我教他练枪。提起练枪的事情我还有些心疼他,这孩子不知道以前经历过什么,总感觉精神上留着一些抹不掉的创伤,还常常坐在原地发呆,看向我的眼神也总是无比哀伤。


后来我跟太奶奶聊起过他。原本只是无聊找个人倾诉一下内心,她却好像正清醒着,听完我的话后轻声念着他是个骗子,他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我只当太奶奶被什么刺激到了,没在意她说的那些事,只是安慰了她一会儿,看着她又安心睡去,才离开房间。

然后我被上头选中去毒蛇帮卧底。那其实是一个挺重要的活儿,我们警校生档案干净,本就是不错的人选。临定下来前的一段时间,我不知为什么有些放不下龙傲天那个家伙,心里总是想着,我不在的话他还会不会和周围人好好相处,但转念一想人家也是个成年人了,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也没什么用。于是在那之后,我送了他一部手机,那里面存了我的手机号,让他有事打给我,我原以为我离开后他可能会想起打给我,可是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进毒蛇帮之后,那个手机号便闲置了,我们也有长达十年多没有再联系,时间久了我总产生一种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的错觉。一次行动中,我给警方透了底,却意外打草惊蛇,听见警笛声我变下意识逃跑,结果却和已经做了警察的龙傲天面对面——这么多年他好像一点没变,还和以前一样,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他还是放我走了。

夜深时我还会想起他,想起他看向我那哀伤的眼神。后来毒蛇帮被剿灭,我也回归了警队,招待我的就是龙傲天,只是没想到多年不见,他到成了警署署长,却在见到我时还保留着曾经的那个孩子模样。



我跟着他学做基础警务,空闲时警署里的新人都好奇的不行,跑来问我跟署长是什么关系。我有点不理解,说我们以前是师兄弟,怎么了吗。他们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然后悄悄地跟我说,他们来这儿的时候,对署长的印象都不太好,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做事也是雷厉风行,当年端了毒蛇帮的事情,署长可是占了头等功。那几年你不在,听署里前辈说,署长当年特别不要命,遇见事儿冲得比谁都前,天天就想着怎么把毒蛇帮连根拔起,从来也没见他对谁这么有耐心。


这还是和我印象里的龙傲天不像一个人。


我们一起在警署里度过了很长的时间,龙傲天那小子几乎耐心地改正了我所有从毒蛇帮里带出来的坏习惯,甚至还会陪着我去街上巡逻,美其名曰要和父老乡亲们建立深厚感情,有时候我都会想着,要不干脆以后老了,退休了之后,跟傲天去海边买个房子,就我们师兄弟俩一起养老算了。


而我也确实有了这个打算。

那天傲天带我去了一家不错的饭店,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正打算开口问问傲天愿不愿意,毕竟人家看起来还跟二十多岁的黄花大小伙子一样,万一有小姑娘追求,我也不好意思这么把人拐走。而当我正要开口,他却突然先说了话。


他说他要回老家了。


我说那你去呗,用不用我陪着。


结果他告诉我说他是要回老家,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想说的话一时间都噎回了肚子里,想来也对,他还有家人,也不可能会同意我的提议。于是我只是说祝你一路顺风,记得常回来看师哥。



 

他就这么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听他提起过,他的老家在东北的一个小村子里,每次提起那个地方他的神情就很复杂,却又带着些释然。这么想着我也回家休假了一段时间,我的太奶奶最近状况不太好,夜里时常听见她在哭,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便常常守在她身边陪着她,见我许久没回警署那边,她问你最近很空闲吗?我说我师弟要回老家了,我去送送他,请了几天的假放松一下心情。她看看我,好像察觉到我心里有些难过,把我抱进怀里,摸着我的头发轻声道,有些人总会离开的,我当年也等着,带着期望等了两个人十年又十年,他们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太奶奶经历了什么,就只是难过。

 



龙傲天离开后不到几个月,我家附近搬来一个小伙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有点毛手毛脚的,人却很热情,很快就跟我的家人熟络起来。我们时常会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兴许是孩子年纪不大,憋不住事情,有时会难过的跟我说,他家里祖祖辈辈承下来的工作在他这儿断了,他人生的目标都没了。


我说,那你得找到新的方向。


他眨眨眼睛看看我,安静了一会儿后开口道,勉强算找到了,他一个朋友让他替祖上的人赎罪。我问,让你赎罪,那你朋友人呢?他说,那家伙回家了,照他自己的话说,跟他的家人们葬在一起呢。

我连忙说对不起,不是有意提起这件事的,对你朋友的离去我很抱歉。

他说不用抱歉。只是那天起,他便再也没有跟我谈论起关于朋友的事情了。


后来的时间就过得很快,重复的生活,重复的日子,安稳的不得了,小偷小摸没在我家发生过,来寻仇的帮派余党也从未靠近过我的家门,就好像被什么人一直保护着一样。退休之后我还是在海边买了一栋房子,像一个有点固执的心愿,只不过和最初的打算有点偏差,住进来的只有我一个人。想到这里我还时常会在心里念叨龙傲天那个家伙,回了老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他说老家信号差,会给我写信,结果信的影子我也没见到。


当时的我甚至萌生出一个想法,要不我去他东北的老家找他算了,结果细细思索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并不知道他老家到底在哪个位置。那个小孩还是会时常来照顾我,为此我还打趣道,到时候我死了可没财产留给你。他就白我一眼也不说什么,继续帮我打扫卫生去了。


大概六十多岁的时候,我的身体还是熬不住了。


估摸着是早些年做警察的时候太过放肆,落下了不少病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突兀地想起来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中有一段孽缘,可人都行将就木,我却并没想到我那孽缘在哪里。想到这里,我还笑着对那小崽子说,看来算命的说的还真是不准啊,我哪有什么孽缘。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轻声道,可能是那人自己亲手把孽缘断了吧。


我当时没有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我也没有机会再开口去问了。

 



我死了。


不过说实话,自己说出自己死了这种事还是有点诡异。那个时候我好像还有一点残留的意识,我在意识海中看到了一束亮光,脚步不受控的朝那个方向迈去,直到触碰到那股炙热的温度,我便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进了亮光的另一端。

 


现在我相信我太奶奶说的话了,这世界上真有来生这种东西。

 

只是这来生总有一股往生的味儿。我出生在一座人丁兴旺的大宅子里,家里人都叫我少爷,名字也和上辈子一样,叫刘波。说实话,我总觉得我这个名字才是孽缘,能跟着我两辈子。而且我还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从小跟我一同长大的丫鬟名字和我太奶奶一模一样。

 

好尴尬,这种尴尬一般人不能体会。

 

然后我又一次遇见了那个人。那时我二十多岁,自己搬到上海滩学做生意,不太喜欢陌生人便只带了丫鬟和厨娘,原本从小陪伴我的老管家也不堪舟车劳顿,无法陪我来到上海滩,他告诉我他找了他当年一个不错的学生,应该过几天就能来我府上帮忙打理事务,我虽应下了,心里却已经盘算好怎么把人撵走了。


结果我没想到我会看到他的脸。


原本心里打的小算盘早都丢得没影,嘴比脑子先应了下来,想也没想就把他留在了我的府上。只是蛮奇怪的,他说他叫傲天,却不曾提起姓氏,我试探性的问他,他却说他的姓氏不重要。这可让我犯了难,我装作打趣的样子说龙傲天如何,他却只是很冷淡地说随我做主,那时候我的心就已经凉了一半——这家伙应该不是龙傲天吧。


只是他顶着那张脸和熟悉的名字,我还是很难不去注意他。然后我发现,这个傲天,比我所熟悉的那个龙傲天更像个年轻人,他虽然会拒绝我让他一起吃饭的提议,但却还总是会在我们几人相处时投来关注的目光,即便他总是端着一副管家的优雅架子,却还是会情绪外露,还会开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笑。

 

但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他对女人过敏时,我还是有点绷不住。看他严肃的表情我又不好意思表示怀疑,我原来那个师弟就怪得像个战神,或许这个傲天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小毛病也是正常。因此当我看见他和丫鬟相处甚欢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坏了,他不会是喜欢我太奶奶吧。


我突然想起我太奶奶曾经无意识念叨的那些话,什么骗子,什么没有回来,难道我太奶奶是在说这个负心汉当年离他而去吗?这么想着,我对傲天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而后来他向我证明我想的故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人家对我太奶奶没那个意思,两个人是正直的不得了的的工作伙伴友谊。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这个结果后我还放松了些。

 


后来一段时间我总是偷偷摸摸往厨房溜达,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厨娘管家最近都吃什么,厨娘犯了难,她说管家胃不好,几乎吃不了多少,有时候放了蒜他甚至碰都不会碰一下。这我可有点迷惑了,这家伙跟我师弟一样都不吃蒜,这一点还真是像得不行,然后鬼使神差的,我想到了我师弟的老家,于是我跟厨娘说,我们做一顿东北菜吧,管家是东北人,应当爱吃。

厨娘将信将疑的看了我一眼,说自己不是很擅长东北菜。我说没事,重点是心意,管家来咱们这儿这么久了,给咱们家做了那么多事,咱们也得接纳人家是不是。于是我便跟着厨娘弄了一桌子丰盛的东北菜,虽然她极力阻止我下厨,却还是抵挡不了我因为好奇而跑锅里划拉两下的决心。


当那家伙回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万一他不是东北人呢,我这样一腔热血地搞出来会不会搞了个乌龙?结果却让我有些意外,他竟然还真是东北的,只是他问我如何得知时,我只编道是老管家推荐信里说到的,他也并没有怀疑——正是这种时候,我反倒更能意识到他和我师弟的不同之处。


他虽然看起来更加拒人千里之外,却也更容易被感化,即便是丫鬟和厨娘,也从来没有人说管家“孤僻”,他们俩只觉得管家有边界感,是个假装冷漠的好人。


这一点我倒是有点同意。




不过即便我知道他厉害的不同寻常,在听到他跟我说用四成利拿下了王老板的单子时,还是免不了震惊。我好奇地追问他是怎么办到的,他却说是用真心。说实话,我不太相信,真心要是这么有用,这世界上还哪来那么多勾心斗角,只不过他的表情太过诚恳,我一时间竟然不觉得他在撒谎。

话说回来,王老板这单虽然谈下来了,我心中却总有不安,毕竟此事涉及到欧阳家族,提心吊胆地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什么动静后,我都以为没什么问题了,麻烦却在这时候找上了门。

 

枪响的那一瞬间我还是不免吓了一跳,听见傲天让我躲在书桌下,我的反应倒也还算快,却还是被子弹擦过了额头,有点火辣辣的疼。这件事果然还是惹到了欧阳家的头上,他们这群家伙在上海也算横行霸道贯了,想要捏死我这么一个还没扎根的刘家少爷简直易如反掌,我本想告诉傲天我们可以从后门逃跑,却没成想他看到我额头的伤口却突然愣住了,表情是说不出的愤怒,眼睛里的血丝红得吓人,我试着叫他的名字,他却没听见似的转身推门冲进了欧阳家的人堆里。

 

当时我吓得浑身一冷,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听见枪响后我连忙爬起来,掀开地毯把钱都拿出来,我知道欧阳家其实只是恨我抢了他们的生意,我可以把钱还给他们,但是傲天那家伙万一出了事,我会觉得全都是我的错。然而我拿着那些钱冲向门口的时候,却被院子里的景象搞愣了,欧阳家的那些打手都躺在地上没了生气,而傲天一个人站在他们中间,浑身是血,一动不动。


我来不及思考,注意到有一个打手好像还活着,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枪对准了傲天的背影。那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喊了傲天的名字,上辈子残存的那点属于警察的意识指示我飞速从地上的尸体边上捡起手枪扣动扳机。

 

一击毙命。

 


回过神来后我丢下手枪,跑到傲天身边,我好像还是会把他当成我的师弟,原本是我说好要保护他,现在却是他一脸自责的说没有保护好我。我见他并无大碍,当时只急着跟他说我们要离开上海,却没去想他是怎么从那么多枪下活下来的。直到他去换掉那身全是血污的衣服的时候,我才意外注意到那衣服上凌乱的弹孔。

我的目光从那件衣服游移到他收拾东西的背影上,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


 

送别我们的那一天,丫鬟好像在和傲天说着什么,表情很是严肃。后来我很好奇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毕竟人家也没跟我说,我没那么好意思去询问。火车开动,我看着外面的景色,脑海里却想的是傲天,自从我发现那件衣服之后,我就总觉得他就是我师弟,却又隐隐约约有哪里不一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想起我太奶奶在我小时候给我讲的那些鬼故事,自我否定后又飞快地把它们都甩出脑子。


算了,他是什么都一样,人家又不会害我,我们这样流浪,还有点以前在一块的感觉了。

这么说着我又有些怀念在警校和警署里的生活,我装作不经意提起要去东南亚,他却没什么反应,好像根本没去过那个地方一样。师弟和管家两个人的模样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绕得我脑袋疼,我觉得他是我师弟,他却用各种行为告诉我,他不是。这么想着其中因果,我却越来越困,最后靠在窗户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了傲天在叫我,我下意识嘟囔了一句师弟,却只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朝我奔来,而下一秒便是巨大的爆炸和漫天的火光,不知道多少次冲击后,我大半个身体都被埋在破碎的火车内,我虽然看不到伤口,却也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在从我体内流失——杀千刀的欧阳家人,为了报复我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炸药都用上了。


然后我听见不远处的一片废墟中传来傲天惊慌失措的声音,他好像很害怕,从里面不停撞击着,看起来他还活着,这倒是件好事。我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好像听见了我的声音,渐渐的安静了下来,许久,他推开身前的一块铁皮,半截身子探出来。

他的状况不比我好多少,毕竟他离爆炸那么近,还活着就已经是奇迹。看他钻出来我忍不住调笑了一句,说你可真能叫唤,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幽闭恐惧症。


他听我这么说也不反驳,只是摇头说他这就过来救我,咬着牙想要往我这边爬,然而他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主了,我看他拼命想要扳动那个东西的样子有些心疼,跟他说别费力气了。我自己能清楚的感知到我活不了多久了,这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只是我庆幸他还活着,不过死到临头,我倒忍不住我一直以来好奇的那个问题了,我问,傲天,你不是普通人吧。

 

说完我便注视着他,他的身体很明显的僵硬了一瞬,一瞬过后他却更用力地扳动插进腿里的铁皮,说对,他确实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个吸血鬼。


那一瞬间我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我从小不怎么关注吸血鬼的传说,但其实带入一下却发现管家的某些行为完全说得通,只是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跟我的师弟有什么关系,我呼吸渐弱,那些疼痛感都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说实话,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管家这么痛苦,他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自责和懊悔几乎要把他压垮,他的嗓子现在听起来嘶哑无比,我正想开口安慰他两句,却听他喊道:

 


我求求你,你自己说过要陪我三十年,哪怕只有三十年……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原本想要说出口的那些话全都咽了回去。他那两句话里蕴含了太多情感,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我想到我的师弟,他总是成熟而冷漠,大家都说他孤僻,他却对我表现出无尽的耐心,我想起他拿着电话微笑着对我说,师哥,欢迎回来,又想到看上去更加年轻,更加不知所措的管家,他不是龙傲天,他也不知道东南亚,他却对我拥有着一股难以表达的愧疚——他不是我的师弟,但他会是我的师弟。



这么想着,我强撑着转过身体,仔细地端详他的脸,即便他的皮肤已经被灼烧的看不出模样,但我却还是看着,轻声念着:

 

居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那所谓的,无端的孽缘啊。

 

 



我又死了。


说实话,这句话即便是说第二次还是很奇怪。


我没想到我太奶奶提到的来生还可以有第二次。我又一次穿过那片光芒,降生在了一个新的时间之中。

如果这是孽缘所导致的,那我这一辈子应该还会遇见傲天才对。我抱着这样的希望和期许等待了近四十年,然后在一片菜地中看见了那两个浑身是血的吸血鬼。我一眼就认出了傲天的脸,旁边还有一个人,她还残存着一些意识,朝我伸手,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昏了过去。


于是我弄来了平板小车,把两人顺着我们村子后面的大地里运回了家里,那个女吸血鬼苏醒得很快,但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我安慰她说没事,我救你们回来就自然不会害你。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帮傲天处理伤口,取出了那颗卡在胸口的致命银子弹之后,他胸口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开始愈合,我抬头问她,他大概多久才能醒过来?


她摇摇头,说银子弹对他们来说创伤太大了,虽然侥幸避开了心脏,造成的影响却也不容小觑,可能需要一年,或者是两年才能从昏迷中醒来。


或许你们这儿有棺材吗,把他放在棺材里会好得更快。她这么说着,我却下意识想到困在废墟里的管家而一口驳回了,察觉到我太过斩钉截铁好像不太好,我便话锋一转笑道,在我们这儿放棺材不太吉利。她虽好像有些疑惑,却也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她跟傲天便在我家里住了下来,或许是出于恩情,她平时也会帮我做一些农活,我倒也不拦着她,只是她出现在我们家的情况太过突兀,商量过后我们暂且对外宣称是两口子,实际上却保持着相当礼貌的距离。


那天我正在喂鸡,看着院子里干活的玛丽,不由得想起师弟和管家,他们可从来都没有提过自己有个姐姐,况且他们都说自己的家就在东北某个地方,现在我也在东北,或许有机会可以去他的家里看看。于是我装作不经意间询问玛丽他们老家的位置,玛丽却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在罗马尼亚。

这下可给我整不会了。罗马尼亚可跟东北一点没有关系,那傲天那个家伙为什么总是说他的家在东北,这么想着,我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说你们没来过东北吗,没在这边住过?


她摇摇头,她说他们从小便居无定所,父母死去后他们便在地球上四处流浪,三百年,半个世界,最后这世界上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吸血鬼了,现在的这个地方,他们也是第一次来。

 

那可就奇怪了。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总觉得再问下去对人家来说也不礼貌。就这样,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玛丽好像也已经习惯了我们的生活方式,而我时常会去帮傲天换洗衣物,顺便看看他的情况。等了整整一年,我那天推开房间门看见他站在房间里时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一个惊慌失措,迷茫,尚未融入人类社会的小孩子。他比我之前遇见的傲天都要年轻,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当时正值午饭时间,我给他端了适合吸血鬼吃的血肠,他甚至连筷子都不会用,小心翼翼地扒拉两下,像个小狗一样,警惕地尝了一口之后眼睛亮了起来,便大口大口的开始吃着那盆食物。


虽然我很想告诉他可以慢一点吃,但总感觉他应该是饿坏了,我不由得想象他以前究竟是在流浪中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想象出来心疼的不行。只是这孩子现在对人类的警惕心高到一定的程度,他不愿意留下来,在他姐姐的劝说下,他才勉强答应陪他姐姐在我们家待到过年,过了年他不愿意留下,就带着他姐姐一起离开,对此我也没有太大的意见,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只不过有时候面对这个还是一张白纸的傲天时,我总忍不住想要照顾他。他身上还保留着不少吸血鬼的习性,喜欢往我家柜子里钻,喜欢吓唬我家养的鸡仔和大鹅,然后被大鹅追得满院子跑,喜欢拿袍子把自己裹成一根柱子,天冷了我觉得这样不行,硬是把他那斗篷换成了大棉被。他虽然总是用一种极其无语的眼神看着我,却也不对我做的事情有所反驳。


那次晚上村子里组织跳秧歌,他就坐得老远,没有灵魂地扒苞米,我看到这幅场景其实是有点想笑的,他这副模样总会让我想起管家,那家伙有时也会给厨房帮工,扒菜切菜的动作熟练地像是机器,让厨娘都有些自愧不如。我坐到他旁边陪他聊天,他总归对人类还是心存芥蒂,只是我没想到他语出惊人,竟然问我喜不喜欢他姐姐,我自然是否决,他便追问既然我不喜欢他姐姐为什么会帮他们。我犹豫了一下,心想是因为你,却又说道,我就不能是真心想帮你们吗?


我以为这句话他应该会相信,结果他露出了一个比当年的我还要疑惑和嘲讽的表情,念叨道,人类的真心能值几个钱。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这孩子的确是一无所知。


 

其实相比较我做警察的那一生,和我做少爷的那一生来说,我和傲天相处的时间都要更长。只不过我当初还想不明白他们的区别在哪里,现在我倒是想清楚了,从现在,到他的未来,他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我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总觉得,他变得越来越痛苦了。


过年前的一段时间,我去集市上买了一些烟火,这东西过年放才热闹,但我想让傲天看看,便盘算着今天放给她们姐俩看。回到家的时候透过窗户便能看到傲天坐在里面向外张望,或许是看见了我,他便跑出来接下我手里的东西,他有些疑惑,我便告诉他这是烟花,让他把他姐姐也叫出来,这样我们一起看才热闹,说完,他难掩兴奋的神色去房间里把他姐姐叫了出来。


我点燃了烟火的引线,飞快地跑到傲天身边。只是那第一声爆炸让我有些恍惚,那声音好像让我想起上辈子的爆炸和管家呼唤我的模样,我下意识拽了一下傲天的手,他好像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甩开。反应过来后我放开了手,就这样看着烟花,傲天那家伙却突然吞吞吐吐地说他过年之后可以再留下来一段时间,其实我听得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他想要留下来,却又不好意思明说。

 


短暂的安静过后,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困扰我的事情,原来我一直寻找的傲天的家,并没有那么难找。

 


这里就是他的家。

 


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往房间里走,傲天好像放松了许多,玛丽也开心得不行,毕竟他们流浪了那么久,能够找到让他们停下来的地方也并非易事,或许我能够多陪伴他们一段时间,陪着他们走过百年后他们再前往下一个地方……

 

这么想着,管家的那句话却突然在我脑中回荡。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伴随着最后一声烟火爆炸,一颗子弹呼啸而过,精准无误地击穿了玛丽的心脏。

我本能的向前跨步,牢牢地挡在了傲天身前。屋子门口站着的那些人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为首的便是村长,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傲天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整个人愣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姐姐的尸体,村长跟我说让我跟他们站到一起,我心想你是谁啊。转头却看见傲天已经心如死灰的模样,他好像觉得我会放弃他——他为什么觉得我会放弃他?


我咬着牙说我是自愿的,想也没想便拉起傲天的手往后跑。身后响起枪声,我突然感觉身上某个地方痛了一下,然后便是火热且麻木的痛——我中枪了,我很清楚。

我拉着已经没了魂的傲天往雪地里跑,告诉他现在是该使用他能力的时候,他说没有用,跑不了多远,最后还是要死。我不知道为什么,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我骂了一句,说那也要用了才知道,但看到他那张脸又消了气,我知道他不能死在这里,我几乎下意识就要喊出那声师弟,却还是忍住了,我说我能保护他,让他相信我。

 

我们最终传送到了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但至少这能为我们争取时间。我时常会想到,我们之间的孽缘是怎么开始的,但后来我知道,那是一条衔尾蛇,我们找不到开端,也找不到终结,但这份孽缘确确实实是我亲手种下的。


我按着他的头,让他吸我的血,他挣扎着并不情愿。我跟他说,跑,然后做个普通人,去找你的第二个家。但这个时候的他的确还是个孩子,慌乱的流着泪,连转化我这种办法也想得出来。

我其实对自己的死没有那么难过,属于我自己的那一生,我过得很好很完整,后面的这两辈子反倒是我不应该记得的,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偷来的时间,我用偷来的时间参与傲天的生命,我不为自己难过,却为傲天而伤心。

 



失去意识后便是漫长的黑夜。


正当我以为这段孽缘应该到此为止时,黑暗之中却又出现了那道刺眼的光芒。



本以为的结束并没有到来,我反而又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醒了过来。

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跟我开的玩笑,还是老天的操作出了纰漏,这一生过得很平淡,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直到我六七十岁的时候,我还只是每天帮着农场主在农场里放放羊和牛。



然后我便在某个夜里,看见了两个受伤的小孩。他们警惕,恐慌,是我不认识的模样,但是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我,他们是谁,他是谁。


恍然间,我看见了坐在篝火边的傲天,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朦朦胧胧地让人看不清表情。

 

“上一个这么口口声声说会帮我们的人类,还是在爱尔兰。”

 

“那群家伙表面温和善良,转头就联系上吸血鬼猎人。”

 

“如果不是那个农场的管理员忘记了关后院的栅栏门,我跟姐姐早都死在那里了。”


 

那两个孩子逃跑的时候,甚至回头远远地看了我一眼。

 

原来是这样啊。

 

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跑进森林之中,我转身看向身后的主人家,他们带着一队吸血鬼猎人,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以后你真遇上危险了,师兄保护你。”

 

“师兄打算怎么保护我啊?”

 

“这样,师兄我做诱饵引诱敌人,你就从另一边逃跑,然后我再掏出手枪啪啪啪几枪把那些犯罪分子都毙了。”

 

“那万一对方人太多了怎么办?”

 

“那也没事,你就跑,不用回头,还是师兄做诱饵把他们都引走。”

 

“那你呢?”



 

跑吧,一直跑下去。

 

然后在时间的另一端,我们再见。







END

 

 

 

夏虫

【蒲齐】围炉

*极度无聊的流水账,随便看看

*又名 catch you later

*520快乐!


——

day 1

蒲熠星半夜冷醒过来,靠墙的暖气片仍旧发出缓慢的噪音,但手掌挨上去并不温暖,应该是过于老旧而失去效用。蒲熠星搓了搓手背,用床头柜的电话拨打了客房服务的电话,他的耐心告罄在无人接听的五分钟后,于是在睡袍外裹上大衣,踩着棉拖下了楼。


女王旅馆的大厅有永远燃烧着的壁炉,蒲熠星趋着光走过去,他打算在沙发上坐一晚,手里还捧着份白天已经读过的报纸,却不料那块温暖的地方已被捷足先登,坐在那儿捣鼓计算器和纸张的男孩抬头看见他,...

*极度无聊的流水账,随便看看

*又名 catch you later

*520快乐!

 

——

day 1

蒲熠星半夜冷醒过来,靠墙的暖气片仍旧发出缓慢的噪音,但手掌挨上去并不温暖,应该是过于老旧而失去效用。蒲熠星搓了搓手背,用床头柜的电话拨打了客房服务的电话,他的耐心告罄在无人接听的五分钟后,于是在睡袍外裹上大衣,踩着棉拖下了楼。

 

女王旅馆的大厅有永远燃烧着的壁炉,蒲熠星趋着光走过去,他打算在沙发上坐一晚,手里还捧着份白天已经读过的报纸,却不料那块温暖的地方已被捷足先登,坐在那儿捣鼓计算器和纸张的男孩抬头看见他,于是笑了笑:“蒲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壁炉火光蜷缩在他小半张侧脸与瞳仁深处,宁静地燃烧着。

 

蒲熠星没有跟他客气,很平静地描述了自己客房里暖气需要维修的事实。齐思钧有些抱歉地站起来,连忙说:“维修暖气的工人今晚来不及过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他想要给蒲熠星换一间屋子,可惜雪天投宿的客人太多,客房早就满了,“在我的房间住一晚可以吗?我今晚用不着屋子,如果您不嫌挤的话,它还是很温暖的。”

 

蒲熠星没说话,目光在他歉意的局促的神情上逡巡片刻,他和石凯入住旅馆时接待他的也是齐思钧,白天里的男孩更不吝啬笑容,帮他拎着行李上楼时不忘给他塞了一张卡片:这个电话是直通我卧室的,如果您需要特殊服务的话,可以直接打这个。他说完眨了眨眼睛,挑逗的动作被他消解得很干净清爽,不仅不会显得卖弄,反而很清纯讨人喜欢,蒲熠星猜测也许有很多人吃男孩这套,但不包括他。

 

蒲熠星在他身边坐下来,翘着腿摊开了自己的报纸:“我今晚睡不着,明天修也可以。”他并不想去睡那张不知道接待过多少人的床。

 

齐思钧为他与模样不符的好说话松了一口气,把账单往旁边推了推,问他:“你想喝一杯茶吗?厨房里还有一些蜂蜜,喝点甜的可能会暖和一些,先生。”

 

蒲熠星点了头,但齐思钧真去厨房煮茶的时候他却跟过来,没有目的性地观看齐思钧用银壶煮茶的动作,他看得很入神,齐思钧的动作不免有些慌张,眼睛时不时瞥一眼没有表情的蒲熠星。难缠的客人忽然提醒道:“时间太久了。”

 

齐思钧连忙关掉了火,弯腰取茶杯放到厨房的小餐桌上,蒲熠星坐到了他的对面,齐思钧从蜂蜜罐里舀出晶莹的液体:“要再来一勺吗?”

 

蒲熠星要了两勺,最后那茶喝起来仍有些煮太久导致的涩,齐思钧尝了一口就忍不住吐舌头,一副被苦过头的样子,他做完这个动作有些不好意思,略微抬眼发觉对面的人正在盯着自己,于是只好用微笑掩饰自己的失礼。

 

蒲熠星没有再嫌弃那红茶,举着杯扭头看窗外仍在无声无息落下的雪,雪已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始终没有放晴,齐思钧抻着脑袋跟他一起望:“您觉得明天雪会停吗?”

 

餐桌很小,齐思钧双臂搁在桌上,没有安全距离地歪着脑袋跟他凑在一起看窗外,毛茸茸的发梢在余光里已经快碰到自己的耳朵。这个城市终年都是冬天,所以自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因为畏惧寒冷,而天生擅长扩张自己的边界,齐思钧显然就是这样一个人。蒲熠星不动声色往后退开一寸,即使这样还是太近了,他想。

 

“我希望它停。”

 

蒲熠星本只想在这里借住一晚,第二天就去拜访自己的目的地,目的地与这里仅有一城之隔,车子行驶半日就能抵达——假如天气晴朗、路面干净的话。

 

但他已经被大雪围困在山间旅馆里整整三天。

 

齐思钧仍跟他一起看着窗外渺茫苍白的夜景,打了个很小的哈欠:“我希望它再多下几天。”

 

这也显而易见,他这旅馆起了个很宏大的名称——女王旅馆,可是偏僻的地理位置令他客源稀缺,若不是大雪封山,哪有十几个房间全都住满这么好生意的时候。蒲熠星对他理所当然的诚实态度不予置评,声音很轻地说了个词:“暴风雪山庄。”

 

“什么?”余光里的齐思钧转过脸,在非常近的距离注视着自己。

 

“一种推理小说常用的手法,嫌疑人和侦探被自然环境限制在特定场景——船只失修的孤岛、发生故障的封闭火车、或者是一场暴雪中的旅馆。”蒲熠星在自己的语言中得到趣味,齐思钧看见他唇角扯出很浅的笑痕,而后举着杯又喝了一口红茶,杯子遮住了微不足道的笑容,“这里不算,现在的雪还不足以让人寸步难行。”

 

他们在大厅里待到天亮,蒲熠星在壁炉前把报纸从头到尾通读了第二遍,尤其是第一版面上瑞奇山庄的主人收到怪盗Q先生通知函的重磅新闻,他没放过报道中任何一句有关事件的叙述,即使这上面的内容他已经可以默背下来。

 

通知函上是怪盗先生一贯彬彬有礼的语气,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行小字写着:期待与您再次相见。

 

T警官联系蒲熠星时斩钉截铁:“Q写得很清楚,这句话是写给您的,蒲先生,我们都知道little p这个称呼指的是谁。我们以及瑞奇先生都需要您的帮助。”

 

蒲熠星举着电话的听筒,他胸口的伤疤在隐隐发烫,心脏隔着不到一寸的距离有力地跳动,似乎因听到熟悉的名字而兴奋起来。

 

蒲熠星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想:不,你们不知道。

 

壁炉的火逐渐变小变冷,蒲熠星轻微咳嗽了一声,想提醒齐思钧添柴,却发现年纪小不经事的旅店老板趴在桌上的纸张里睡着了,这个小旅馆一年到头的账也没什么好算的,他算了一夜不仅没算明白,还把自己算晕乎过去了。看起来不太聪明,蒲熠星想。

 

齐思钧惦记着忙活早餐的时候才醒过来,他睡觉的姿势很僵硬,这直接导致了脖子的酸痛,齐思钧忍受酸痛起身,肩膀上的重量却往下一失,他疑惑地伸手,手掌兜落抓紧了细密的羊绒面料。

 

是蒲熠星穿着的那件大衣。

 

 

 

 

day 2

蒲先生极有涵养,但当他来到旅店的前台借用电话时,齐思钧没敢跟他打招呼,以及谢谢他的衣服。齐思钧小心地把打电话的私人空间留给他,远远望着蒲熠星焦躁拨电话的样子,蒲熠星修长而苍白的手指转着电话的齿轮,一圈一圈拨好号码。

 

“……雪下得太大了……我会尽快过去……”

 

蒲熠星打完电话,齐思钧匆匆对上他懊恼的神色:“蒲先生,今天雪太大,送报纸和修暖气的工人都过不来。您……”蒲熠星变得更糟的脸色让齐思钧吞掉了声音,连忙变成陪小心:“……要用午餐吗?”

 

齐思钧煎的小排一定程度上拯救了蒲熠星的心情,但暖气是个大问题,齐思钧便说:“我的屋子可以留给您住。”蒲熠星不至于欺负年纪轻轻的旅馆主人,叹气说:“我可以和我的助理……”他想起石凯的鼾声,又改口说,“我可以在大厅里继续对付一晚,希望明天雪可以停。”

 

“您急着去哪儿吗?”

 

蒲熠星望了他一眼,齐思钧看他吃光了的盘子:“您还要再来一点儿吗?”蒲熠星把盘子递给他,齐思钧起身帮他盛了剩下的小排。

 

“我是去瑞奇城有事,本来最迟应明天到达,但如您所见,现在雇不到任何愿意出行的车。谢谢。”

 

“瑞奇山庄?”

 

“是的,你对那里有所了解吗?”

 

“如果您说的是坐拥半个瑞奇城的那座富饶庄园,那么我有所耳闻。听说有窃贼盯上了庄园的黄金珠宝,还有……瑞奇先生的传家宝。”齐思钧笑了笑,蒲熠星注意到他眯起来的眼睛很具动物性,令人联想起偎在壁炉边打盹的赤色狐狸。

 

蒲熠星想起那张被他塞进钱夹的名片,这让他胃部感到轻微发酸。

 

“你知道怪盗Q的事情?”

 

“不是只有您会读报纸的,先生。”

 

齐思钧对这个赫赫有名的大盗知之甚少,他更好奇瑞奇先生的万贯家财,蒲熠星见问不出更多,只好专心对付盘子中的午餐。他昨夜没睡,用完饭果真有些困,便待在大厅的沙发上眯了一会儿,齐思钧帮他披毯子时一把被他攥住手。

 

蒲熠星的双眼皮困出更深的褶,琥珀色瞳孔像同色的宝石,抓着齐思钧的手道:“你做什么?”分明还没睡醒,可却容不得任何人近身,警惕性令齐思钧猜测他也许出自于陆军部队,男孩尽力用眼神表达无辜和友善:“我怕您着凉。”

 

蒲熠星松开手,看着齐思钧伸手帮自己披上毛毯,这毯子无论是大小还是印花都是儿童用款。齐思钧俯身为他盖得平整,垂下去的鼻尖和嘴唇呼出温暖的、融融的热气。蒲熠星皱眉,似乎是用意志力忍耐完他全程的靠近,齐思钧抬眼化解他不耐的目光,像母亲哄孩子,也像情人间的温存:“好了……”而后伸手抚平了毯子的褶皱。

 

蒲熠星看他轻手轻脚离开,背影消失在平窄的视野里。

 

到晚间雪还没停,石凯借用厨房捣鼓了一锅意大利面,蒲熠星被叫去时发现石凯已自然邀请齐思钧与他们一起用餐,他们谈笑风生,目光交汇时的笑容让蒲熠星有理由相信,自己打盹的这一下午两个人已从不认识培养出了某些默契。蒲熠星习惯对事物的所有细节全盘掌控,助理与旅店主人的默契并不在此列,他不着痕迹地皱着眉,在心里思考应该让石凯别与对方走得太近。

 

他这助理心思单纯,而齐思钧却是个迎来送往的生意人。

 

“……是一条圆斑蝰蛇!你知道它长什么样子吗?”

 

“我没有见过。”

 

“背上长满了金色圆斑,叫我说,还挺漂亮,但蒲哥说这种蛇毒性太强,不能靠近,我当时用马鞭绞住蛇的脖子……”

 

蒲熠星目光落在石凯身上,一个侃侃而谈的男人和一个故作崇拜的倾听者……很糟糕的组合,他开始觉得头痛,对助理毫不知情的犯蠢姿态扼首叹息。

 

石凯忙着跟齐思钧说话,间隙里还不忘关心他们来的目的:“蒲哥,你今天跟T警官联系过了吗?”

 

警官,做生意的最忌讳听见这个词,齐思钧嚼着东西警敏地望着他俩,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戒备得很。蒲熠星只得含糊嗯了一声。

 

“你们是警察?”

 

石凯的注意力又转回年轻的旅店老板,笑说:“不是不是,我跟蒲哥……”

 

蒲熠星咳嗽了一声,石凯这才住嘴,蒲哥在出发前就警告他一路不要与陌生人说太多,虽然石凯不明白其中意图,但这不妨碍他听蒲熠星的话。于是助理摸了摸鼻子,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不再说话了。

 

夜晚蒲熠星披着厚睡袍来到壁炉火光庇护的沙发,他今天带了本自己的工作笔记来读,没过一会儿齐思钧也揉着眼睛出来,他怀里抱着下午为蒲熠星盖上的毛毯:“蒲先生。”

 

蒲熠星盯着他:“你不用出来陪我。”

 

他身上的戒备竟比昨夜更强烈,齐思钧不明所以,把毛毯盖到他的腿上,蒲熠星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旅店主人有一双不能提重物的纤细手腕,似乎一把就能握断它。

 

齐思钧冲他笑了笑,那笑很有些懵懂的样子,也许还有点儿并非刻意地讨好:“怎么了,蒲先生?”

 

蒲熠星晚上没戴眼镜下来,困顿漂亮的眼睛像蒙尘的珠宝,不太确定地隔着雾审视他:“我不会给你额外的小费。”

 

齐思钧说:“不要紧。”他行动力被蒲熠星控制,人几乎依偎在蒲熠星的膝头,却没有露出任何被冒犯的不适,仿佛很习惯这样不礼貌的粗暴对待。蒲熠星的喉咙动了动,想到他下午跟石凯聊得很开心,他在石凯面前似乎更活泼一些。

 

“你……一直提供那种服务吗?”

 

蒲熠星问出口就觉得后悔,他不应该对面前以皮肉生意贴补家用的男孩说出如此失礼的话,倘若他一点儿也不想买他的服务的话。

 

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吗?

 

蒲熠星松开了齐思钧的手:“抱歉,你当我没有问过。”

 

齐思钧垂下去的手落到了毛毯的橘色花纹上,底下是蒲熠星的膝盖,他的手温暖地落在蒲熠星的膝盖,他笑了笑:“是一直,但我的生意并没有那么好,301号屋的怀特先生跟我约了明天下午,您要一起来吗?我是说……下午会比较合适。”

 

蒲熠星心中并不为他的笑容感到高兴,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被一种不确定的烦躁笼罩,正如毛毯笼罩着他的身体,他逐渐解冻的目光审视着齐思钧,却刺不穿对方温和的笑里去。蒲熠星有些想问问他缺多少钱,他昨晚略看过齐思钧的账本,女王旅店的生意总体持盈,他照理说不缺这份钱。

 

但侦探先生又陡然清醒过来:这种估衡太傲慢了。

 

齐思钧问他要不要喝红茶,还和昨天一样两勺蜂蜜吗?蒲熠星点了头,今日煮出来的茶时间正好,甜滋滋的蜂蜜将口感变得很软,齐思钧眼睛瞥到蒲熠星笔记上一串画着的小火柴人,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蒲熠星惦记着先前的失礼,不好再拒绝他的提问,答道:“这是我们以前遇到过的很特别的一种密码。”他递过来记事本里夹着的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画着一排手舞足蹈的小人,每个小人的形态不一。

 

齐思钧问他密码是从何而来,蒲熠星略微迟疑,最后还是与他说了曾遇到过的这桩神奇的委托。他讲故事并不刻意渲染气氛,可说到委托人在院子里发现陌生黑影正在地上画小人时,齐思钧还是很紧张地抓住了蒲熠星的袖子:“蒲先生,这个故事吓人吗?”

 

蒲熠星看他的手,看自己被抓紧的袖子,包容地摇摇头。他与齐思钧说自己如何破译这些杂乱无章的小人密码,他把临摹下来的一页小人摊在齐思钧面前,依照自己的思路提示他:“所有出现过的小人正好是26个,所以……”

 

“对应的是26个字母?”

 

“好极了。”

 

齐思钧一抬头,发现蒲熠星用赞赏的眼睛望他,像鼓励刚学会起立坐下的小狗。他被这种和蔼可亲的目光烫了一下,急忙低下头接着看本子上的火柴人,证明自己对密码十分感兴趣。蒲熠星却停下解释的声音,反问他:“该怎样判断什么小人对应什么字母呢?”

 

齐思钧垂着头努力思索,影子沾在纸面上,蒲熠星提醒道:“一般单词中最常出现的字母是……”

 

齐思钧抢答:“是E。”他指出一个最频繁出现的小人形状,“这个是E,对吗?”

 

“很聪明。”

 

再多齐思钧就猜不出来了,这与委托人的故事也有关系,蒲熠星抿了一口红茶,在齐思钧的央求下继续讲那个故事,一边讲自己是怎样发现这种古怪密码的破译方式。两人困意渐消,不长的案件在一来一往提问与解答地拆解下,居然拖至天亮才说完,雪光将客厅照亮。

 

“蒲先生,所有的密码您都可以破解吗?”

 

“当然,只要创造密码的主人是为了传递消息。”

 

齐思钧释然一般地笑了,就像读完一本结局圆满的小说那样释然,他长出一口气道:“那真是太好了。”壁炉的火将熄,齐思钧啊呀一声,“我得去添柴了,还要叫一些客人起床。”

 

他起身的时候蒲熠星感觉到手臂上压着的力量消失,他才发现不知何时齐思钧已经偎着他的肩臂,这样亲密无间地听他说完故事。齐思钧在炉火的照拂里完成了自己的边界扩张,将蒲熠星纳入了他的世界。

 

蒲熠星摸了摸发僵的胳膊。

 

一个侃侃而谈的男人和一个故作崇拜的倾听者……糟糕至极的组合。

 

 

 

 

 

day 3

外头的雪没有停过,雾霭霭的玻璃外渺无人烟,大雪将所有需要外出的人赶回了温暖的屋子。已经来到约定抵达瑞奇山庄的日子,蒲熠星却仍然无法动身,他将烂摊子丢给了石凯,让他去联系暴躁如雷的T警官,自己钻进助理的屋子睡了个昏天暗地。

 

因为叮嘱过石凯不必叫自己起来吃饭,蒲熠星睡醒时只得对着腕表发呆,石凯坐在房间的椅子上打盹,抬起一边眼皮,说:“现在是下午,蒲哥。”

 

蒲熠星起床洗了脸,就着石凯的镜子刮新长出来的胡茬,石凯跟他说:“T警官说一切安排照旧,只是你再不过去,他快顶不住瑞奇先生的压力了——蒲哥,T警官的压力指的是什么?”蒲熠星用不惯他的刀,不娴熟地在下巴上留下一道新鲜伤口,他嘶了一声,用水龙头匆匆冲洗脸颊上的鲜血。

 

“你说了我教你的话吗?”

“‘我现在很安全。’一字不差。”

 

“雪停了吗?”

“还在下。”

 

蒲熠星摸了一下衣服的兜,确认钱夹、瑞士军刀、丝绒盒子都混乱地塞在腰际,他确认完毕后下楼预备看看外头的境况,走下一半楼梯时,正好见301屋的怀特先生从拐角的小房间走出来。怀特先生穿着睡衣,苍白的颧骨上染着运动过后的红晕,蒲熠星目光扫过他困倦却轻松的脸色,以及扯得微微松开的睡衣领。他垂下眼帘,努力不去思考怀特先生刚刚如何运动过。

 

蒲熠星在厨房里找茶包,怎样也找不到。齐思钧每天晚上是从哪个地方拿出来的?蒲熠星决定放弃喝茶这个主意,他坐到沙发上,眼睛正好平视拐角那扇关着的门,齐思钧十分钟后才打着哈欠从里头出来,跟蒲熠星打招呼:“蒲先生,您休息好了吗?”

 

蒲熠星发觉自己难以心平气和地回应,尽管他努力地嗯了一声。齐思钧揉着酸痛的手腕往前台走,路过沙发前叫蒲熠星闻见了一股柠檬精油挥发后的香气。齐思钧想了想停下来说:“您真的不需要吗?”

 

蒲熠星下意识觉得他会冲自己眨眼,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但齐思钧没有,他的样子更像夜晚的那个齐思钧,问他加两勺蜂蜜吗的齐思钧。他眼睫毛很温驯地眨着,显得有些脆弱,就像自己的心。

 

蒲熠星说:“你不累?”说话时左手将右手握得很紧,他意识到自己再次说出了刻薄的话,可他忍不住。

 

齐思钧停下来思索,困惑在这张年轻的脸蛋上一闪而逝,最终变成一个清纯的笑容:“谢谢您的关心,我想……再服务一个人并不成问题。”

 

他这句话不知哪里得罪了蒲熠星,和蔼可亲的蒲先生忽然站起来,扯过他还酸痛的手腕将他拖回了房间。这个“拖”字不太妥当,蒲熠星的脚步并不快,只是齐思钧从他决然的力气中读出一种愤怒,以至于他不敢出声说轻一点儿。

 

齐思钧的房间窗帘拉上了,灯也没开,沉闷狭窄的卧室里有一股不散的柠檬味,与他身上的一样,像一整套暧昧温暖的吐纳循环。蒲熠星按着他的手腕,黄昏的雪光还是白的,从窗帘布的经纬里漏进来,齐思钧借着光看见对方克制地滑动喉结:“你收了多少费?”

 

齐思钧感到有些害怕,但并不是害怕蒲熠星,他诚实道:“按钟头算的,蒲先生。”

 

蒲熠星说:“那你开始计时吧。”

 

齐思钧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感受到下唇上落下一个干燥的吻。他猛然睁大了眼睛:“蒲先生……唔……”蒲熠星的手捏着他的耳垂,好像在哄他,“乖孩子,张开嘴。”

 

齐思钧甚至还哦了一声,就傻傻张开嘴,蒲熠星跟他慢慢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蒲熠星觉得身体里亟待喷发的岩浆又重新沉淌回去,似乎齐思钧湿漉漉的味道是一针浓度极高的安定剂,他摸了摸齐思钧的脸说:“很少接吻?”

 

齐思钧脸还烫着,往蒲熠星的肩膀上蹭冒烟的耳朵,嗯了一声,声音比落雪还要轻。齐思钧发觉蒲熠星的呼吸窒停了一拍,自己的衣领忽然被扯起来,齐思钧连忙伸手抓住蒲熠星用力的手背。“蒲先生,”他更加害怕,但并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衣服要被弄坏了。”

 

蒲熠星松开他,他听见对方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在忍耐着什么。蒲熠星说:“你换过床单了吗?”齐思钧仍旧抓着他的手背,回答:“不在我的床上。”

 

他黑亮的瞳仁里裹着某种情愫,这种情愫缓缓流淌出来,在碰到蒲熠星以前又转开了,蒲熠星随着他扭头看向墙边的巨大物什,这是一架简陋的、金属的折叠行军床,齐思钧说:“是用这个。”

 

蒲熠星用咬他耳朵的动作将他噤了声,齐思钧将身体猛然贴紧墙壁,仿佛忍受着某种酷刑,以至于他开始颤抖:“蒲先生?”

 

蒲熠星慢吞吞舔他的耳垂,声音也满意了:“我要去你的床上,可以吗?”

 

他又扳起齐思钧的下巴和他接吻,齐思钧身上的柠檬香气蒸腾在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又被蒲熠星用指腹谨慎专注地抚摸感知。齐思钧觉得自己是融化在蒲熠星指尖的奶油,很快就要不复存在,他哀求地抓住蒲熠星的衣领,又无力地往下滑,顺着衣襟滑到蒲熠星的腰带。

 

蒲熠星忽然松开了他。

 

蒲先生气息紊乱,后退了半步,眼睛却牢牢锁定在齐思钧的脸上,像审讯犯人,也像在破解密码。齐思钧被亲得眼眶发红,可怜地看着蒲熠星:“蒲先生,您这样做是不对的。”

 

荒诞的念头在蒲熠星的脑子里浮现,并迅速建立起合乎情理的逻辑,蒲熠星想起怀特先生脸上健康的红晕,齐思钧揉手腕的动作,他身上的柠檬精油味……先入为主,在掌握所有证据前就下结论,是推理大忌,他在入行后已很久不犯这样明显的错误。

 

旅馆主人的眨眼有千万种可能,可他却将其视作一种性暗示,从而忽略了一切显而易见的细节。

 

蒲熠星跟齐思钧对视,他伸手摸了摸齐思钧眼角的闪烁,并没有摸到眼泪,但是手下的触感滚烫,他几乎是在触摸极薄皮肤下滚烫的血液。他的心也为这滚烫颤抖了一下:“我哪里不对?”

 

齐思钧说:“在我的床上也可以,但是如果您不需要按摩的话,就可以离开了。”他努力跟他讲道理,但眼睛却楚楚地端详着蒲熠星的神态,似乎怕他不高兴,“我想我们并不是可以接吻的关系。”

 

按摩,当然是按摩。粗陋的卧榻,精油的香味……除了这样的“特殊服务”还能有什么呢?蒲熠星为自己精湛而错误的想象感到匪夷所思。他往后退开,把流动的空气重新还给涨得浑身通红的齐思钧,默不作声地坐到了齐思钧的床沿,似乎在用行动催促他快点开始这桩已被他们“共识”协商好的服务。

 

齐思钧眼睛闪了一下,在蒲熠星的喜怒无常中感到不知所措。他跪坐在床头,从柜上够未拆封的精油:“您得先把衣服脱掉。”

 

他将精油倒进窝起来的手掌,蒲熠星把外套放在一边,伸手解衬衫的扣子,苍白的皮肤从敞开的下摆露出来,像温软洁净的牛奶倾倒进玻璃杯。齐思钧的注意力被他胸膛上的伤疤攫取,精油润滑后的手指触碰到灼伤疤痕的四周,连同语气也小心翼翼:“这是枪伤?”

 

蒲熠星嗯了一声,因回忆而脸色冷淡下来,似乎不愿多谈。齐思钧却在听到肯定应答以后发怔,手指也轻微瑟缩了一下,这种瑟缩在蒲熠星的伤口上留下蚂蚁走路般的痒,下一刻变成了更贴实的、温暖的触碰。齐思钧抚摸那块陈旧的疤:“怎么会离心脏这样近呢?”

 

他语气中的怜惜令伤疤微微灼热起来,蒲熠星按住他的手,很长一段时间里,齐思钧盯着他皱起来显得格外好看的眉宇,以为他是要跟自己生气,但最后蒲熠星却只是说:“因为这是瞄准了心脏的一枪。”

 

齐思钧被他抓着手,很近的距离注视蒲熠星的双眼,这双眼睛在睫毛眨动的阴影下脉脉温情望着他,齐思钧像被蛊惑了般说:“幸好……这个人的枪法不好。”

 

“你这样说,要是被他听见了,一定会很生气。”

 

“他——他是谁?”

 

蒲先生仍然那样望着他,笑意从他眼眸中无穷无尽涌漫出来,齐思钧辨认不出这是讥讽还是温柔。

 

“他是……无所不能的Q。”

 

齐思钧恍惚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枪响,蒲熠星飞速失去血色的脸像一朵疾速枯萎的花,那花在朔风中不曾四散而落,而是重重往前一扑,倒在了他的面前。齐思钧顺着天台的吊绳往下落,披风在夜空中像展开的白鸽羽翼,他这样从高楼上往下跌落,单向镜面上反射出他被假面遮盖的脸,每一张都变成了蒲熠星摔落在他面前的样子。

 

他……在笑。

 

“所以,您去瑞奇山庄是想去报复他吗?”齐思钧问。

 

蒲熠星松开他的手,轻盈地转过身,将瘦削漂亮的背脊铺陈在齐思钧面前,他懒洋洋趴伏下来,声音也懒懒的:“不,恰恰相反,想要报复的人并不是我。”

 

 

 

 

 

day 4

作为又熬了一夜的代价便是本应在前台招呼客人的时间点却趴着打盹,这与专业性相悖的行为万幸只被蒲熠星看到了。客厅挂钟的时针已拨过十点,蒲熠星轻轻敲了敲柜面,齐思钧从臂弯里抬起小半张脸,眼皮耷拉着,像没精神的小狗,强打的笑容在辨认出对方的脸后又垮下去:“蒲先生。”

 

他软绵绵地喊了一声,控诉跟撒娇的比例掌握得刚刚好。

 

蒲熠星说明自己来借电话的来意,而后停了停,道:“我替你看一会儿,你回屋睡觉。”

 

他白天可以去石凯屋里补眠,所以夜晚的清醒就成了一种生物节律的调整。可陪他熬夜的齐思钧却白天还离不开大厅,蒲熠星拿起电话听筒,齐思钧接受了他的提议,让渡出原本被他趴着的动作掩盖住的登记簿:“客人如果有什么需要,您帮我记录在这里就好,不明白的可以打客房服务,或者直接去找我。”

 

蒲熠星嗯了一声,手指熟练地拨动号码的轮盘,齐思钧前脚跟绊后脚尖地离开了前台,一步三回头,蒲先生低垂眉目,眼光落在柜台上自己缓缓敲击的手。

 

“蒲先生,那封信最后找到了吗?”齐思钧眼巴巴想起来今早没有说完的侦探故事。

 

蒲熠星抬眼看着他:“今晚再说。”

 

他这样一许诺,似乎每天晚上的围炉谈话不是偶然发生,而是一种地久天长的自然规律。齐思钧高兴起来,蒲熠星的电话恰巧此时接通,齐思钧听见他说:“早上好。”

 

“今天雪小一点儿了,也许我明天就可以动身。”

 

齐思钧走出了耳朵能捕捉到蒲先生声音的区域,背影也不再留恋地径直去向自己的卧室。柜台边打电话的人却依依不舍地凝视着远去的背影,T警官的声音很苦恼:“您也读过通知函了,Q今天就会来取走它的。我实在有些担心,假如没有您在这里的话。”

 

“不用担心。”旅店主人已经打开了门,回过头对他招了招手,离得太远,蒲熠星看不清对方有没有附赠微笑,但他并不吝啬与他回应。蒲熠星停下了规律敲击的手指,伸进大衣口袋里确认那个丝绒盒子的存在,“他也过不去。”

 

T却更紧张起来:“您的意思是——Q已经——”

 

蒲熠星将齐思钧的记录簿翻了翻,看到最新记录:306石凯先生晚上需要一壶热牛奶。蒲熠星笑了笑,揭过这页再往前翻:“让瑞奇先生别担心,我会……”

 

他中断的话语牵扯住电话那头忠诚的朋友的心,T警官追问道:“蒲先生,您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蒲熠星用拇指摩挲登记簿上簇新画上去的一排火柴人,指纹将笔画从这头读到那头,总共六个。想来是昨天看守前台的齐思钧无聊时画上去的,他记性很好,那二十六个密码已烙在心头。

 

“没事。我会将东西原样送回的。”

 

齐思钧再次回到前台时,那里的人已经变成了石凯,石先生百无聊赖,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正在用手帕折小兔子,见到齐思钧便道:“蒲哥让我在这里一直等到你起床,要跟你说句话。”他把兔子拆开,脸色不太好,也不太聪明,“是——什么话来着?”

 

齐思钧想起昨夜蒲熠星与他说:“想要让别人为你做事,有时不必把真实意图告诉他。”

 

显然,这位聪明的侦探先生不想自己守在前台,所以用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诓骗伙伴,令他心甘情愿在这里等到傍晚。齐思钧微微笑起来,那笑容中蕴含着一种只有他知晓的懂得。

 

“他说,你有酒吗?他想晚上喝一点儿。”

 

齐思钧说:“我知道了。”

 

这天晚上他准备好酒与两只洗得透明无暇的酒杯,穿着熨烫齐整的黑色西装的蒲先生如约而至。皮鞋的踩踏声没进地毯里,蒲熠星坐到了他身边,齐思钧发现他摘掉了眼镜,密实的睫毛在火光映照中留下纤长的影子。齐思钧后知后觉对方不经遮挡的脸英俊得着实过分,像从室外攫取来的一片雪花,陈列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供人鉴赏,晶莹剔透。

 

齐思钧低头看了看自己浆洗过度而有些发硬的衬衫,微微脸红,他垂着头为蒲熠星和自己倒了一杯酒:“蒲先生,今晚接着讲故事吗?外交官的信究竟有没有找到呢。”

 

蒲熠星说:“你想明白了吗?”

 

齐思钧迎着蒲熠星鼓励的目光,不觉抿住唇,大着胆子讲出自己的猜测:“发生枪击案以后,现场一直被警方封锁,那么那块被移动了的地毯不可能是外人所为,是看守的警察做的吗?”

 

蒲熠星说:“看守的警察有充足时间将地毯恢复原样,为什么会弄错位置呢?”

 

齐思钧低着头慢慢思索了一会:“那只能是他曾让其他人进来过……是外交官的妻子!”

 

蒲熠星笑起来:“完全正确。”他举着酒杯与齐思钧碰杯,玻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齐思钧抿了一口酒,听蒲先生继续说自己如何再与那名女士周旋,最终找到了那封至关重要的信件。

 

酒瓶中的酒慢慢变浅,蒲熠星忽然问他:“你会跳舞吗?”

 

齐思钧醉得有些反应迟钝,两秒以后才说:“我不会。”

 

蒲熠星却站起来,向他伸出手:“我教你。”

 

蒲先生是个很好的老师,就像他会用恰到好处的问题引导齐思钧的思维,让他可以从印第安人驯服的野兽、古老落后的密码、公寓里多出来的第二滴血里找到答案。他也很会教导他跳舞。

 

齐思钧感觉到对方揽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将自己拉进半撑开的怀抱里,而后又松开,脚步在地上划出半个圈又被蒲熠星的手拉回他怀中,他像一颗绕着他转的行星,或远或近,最终都回到他的身边。

 

蒲熠星说:“雪停了。”

 

齐思钧说:“你明天要离开了吗?蒲先生。”

 

蒲熠星说:“你想去外面看看吗?”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这么衣衫单薄地站在朔风里并不觉得冷,燃灯的人傍晚就将一盏盏煤油路灯点亮,他们踩在蜂蜜色的雪里,齐思钧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跳起舞来,他的目光落在地上拉得颀长的一双影子,影子缠在一起轻浮的转圈,宛如扑火的两只飞蛾。

 

“我明天要离开了。”

 

齐思钧仰起被风吹得通红的脸,蒲熠星凝视着他,用一双看了让人会犯错的眼睛。齐思钧仰着脸凑到他的呼吸前,然后将葡萄酒味道的吻贴到他脸颊的痣。他慢吞吞离开,用眼神向他发出挽留。

 

蒲熠星接受了他的挽留。

 

这一晚的故事主人公变成了旅馆主人和旅客,地点从门前来到大厅,最终是齐思钧的卧室。蒲熠星犹记得保持风度,在墙边接吻后问他:我想,这次应该不是按摩了吧?

 

“是‘特殊’服务,但是……”齐思钧解开蒲熠星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是免费的。”

 

齐思钧身上有一种与其年龄吻合的生涩清纯感,但蒲熠星心知肚明,那也是一副假面。怪盗先生拥有无数张面具,可以在不同场合里扮演不同角色,他走进蒲熠星咨询室里时可以是外交官的妻子,在乡绅别墅里是驯蛇的印第安人,他总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现,他曾经在自己的心口留下过一颗致命的子弹,他是……无所不能的Q。

 

蒲熠星的掌纹贴着齐思钧的下颌线,摩挲到他的耳后,一张真实贴合的脸蛋,他昨日已经确认过,这是Q真实的模样,二十多年前就活跃在犯罪舞台上的怪盗先生,年轻得如此过分。

 

同样,也可爱得如此过分。

 

他察觉到故作从容的齐思钧在自己的膝盖抵到他的大腿时,咬了嘴唇。瞳孔皱缩、心跳加速,也许是生涩的情动,也许是紧张,蒲熠星把齐思钧的上衣卷上去,齐思钧的闷哼被衔进嘴里的面料堵住,像刚戴上防咬器的猎犬,惊惶的信任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主人。

 

蒲熠星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夸奖他听话。他在齐思钧的眼睛里找到自己,彬彬有礼的绅士客人,这副面貌慢慢倒退,变成第一日提着手提箱进来的拘谨戒备的青年侦探。

 

青年侦探就意味着容易受到诱惑,因为他年轻。同时也意味着他容易受到欺骗,因为他聪明。

 

齐思钧用一张名片作为暗示的密码,让蒲侦探先为他定下基准,愈是信息处理量庞大的大脑,愈是会依赖于自己的第一眼判断。齐思钧扮演过很多角色,自然也包括性工作者,蒲熠星一眼便知自己的判断如此正确。

 

而后,再将其推翻。

 

一个聪明的侦探不会在一个人身上失手两次,亲自解除的误会之下必定是蒲熠星全然信任的真理。

 

齐思钧只是齐思钧。齐思钧为了向蒲熠星证明这件事机关算尽,煞费苦心。

 

 

 

 

 

 

day 5

齐思钧从假寐中睁开眼时,室内已被将欲破晓的天色笼罩,静谧的蓝铺在他伸出去的一只胳膊上,而另一只胳膊揽在蒲熠星的侧颈,他轻轻地将那只手伸回来。

 

齐思钧从蒲熠星的怀抱中退出来,动作像羽毛一样轻,被角从掀开到回落并没产生叫人发痒的气流。他赤足踩上羊毛地毯,在踏出去脚步前挨在床头,回望了一眼熟睡中的蒲熠星。

 

侦探先生的眉头并不平展,英俊漂亮的眉弓被室内的蓝抚摸裹挟,皱起来的地方落出更深色的阴影,看着令人心头发紧、心生怜悯。放在酒中的药足够再起效一个小时,也许他要困在并非美丽的梦中很久,齐思钧用目光代替手指眷恋地在他眉头上停留片刻,而后绕过床边,无声无息地走到门边,蒲熠星把衣服挂在衣帽架上,他伸手进去取某一样形状已让他烂熟于心的丝绒首饰盒。

 

在前厅,在沙发,在屋外跳舞,在这间屋子里,他碰到了它无数次,但始终没办法找到蒲熠星放松戒心的时刻。齐思钧的手指快速地碰到了盒子的棱角,顷刻间就将盒子握在了手中,瑞奇山庄的珍宝并不在山庄主人手中,齐思钧早在抵达那里之前就已知晓真相。蒲熠星如何说服瑞奇先生和T警官,才能将这枚戒指保管在自己手中,这一点齐思钧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蒲熠星会这样做,而且他能做到。

 

因为Q在邀请函里清清楚楚写了:期待与你再次相见。蒲熠星不会把击溃Q的机会交到别人手中。

 

“不睡了吗?”

 

齐思钧心跳停了一拍,出乎意料的声音令他手中的力气有所失稳,啪嗒,像气泡轻小破碎那样,他的手指碰开了丝绒盒的暗扣,他在那声音中将盒子反扣在手合上,背过身来,蒲熠星在枕头上歪着脑袋看他,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一半,另一半在他脸上犹豫成微笑:“小齐?”

 

他昨晚才开始这样叫他。齐思钧为出现在白日的不合时宜的亲昵晃神,他定了定神说:“我想去看看炉火。”

 

蒲熠星的目光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地浏览过,没有计较他衣衫不整的错误,反而是自己坐了起来:“你手里拿着什么,小齐?”

 

齐思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惊慌失措的神情从他的脸上浮现,手里的盒子比后背率先一步抵到门把。齐思钧与蒲熠星对视了一会儿,他有心维持没随夜色一起散去的温情,但蒲熠星似乎并不想让他得逞。

 

齐思钧的表情从他的五官上卸下来,像卸一张贴合人皮的面具。

 

“好吧,大侦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也不必要再背着手,浑身骨头软塌下来,只这一个站姿的改变,便从青葱紧绷的少年人变成了浑身犯懒的青年。他将盒子在空中抛出半只小臂的高度,又接回手中,脸上是漫不经心的冷漠。

 

“如果我说是走进旅馆的那一天,会不会听起来有些自大?”

“我的侦探先生,您一向自大。”

 

他赤着脚重新走回来,膝盖压进床铺,蒲熠星下意识要动弹,齐思钧已跨坐在他身体之上,没拿盒子的手抚摸蒲熠星的下颌骨:“瘦了。”

 

齐思钧身上是夜晚舒展开的香,柠檬的精油曾经开拓过他的身体,后来又被他蒸热成浑身皮肤的吐息,连手指也是这样的香气。蒲熠星的喉结在仰起的角度滑动得尤其明显:“你不怕我开枪吗?”

 

齐思钧笑了笑,仿佛觉得他说的话很可爱。“可是你连衣服都没穿,蒲先生。”

 

蒲熠星不与他争论显而易见的命题。

 

“Queen——我在进来以前就注意到那块招牌。”

“那招牌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从磨损程度来看,也至少用了五年以上,并不是做旧的效果,它的确被使用了很久,账单也是真的,我找不出作伪的痕迹。”

“你教过我的,侦探先生。伪装应当是减法,减得越多,错误就越少,这块招牌的确用了很多年,账单也是这间旅馆的真实账单,它们都是真的。”

 

“可是开了这么久的旅馆,主人却看起来只有二十岁。”

 

齐思钧脸上露出微微苦恼的表情,转而又笑起来:“旅馆的年头和主人一定要匹配吗?这有些不讲道理。”

 

“Queen,Qi,你让我进来前与进来后第一眼见到的都是关于‘Q’的提示,我怎么好视而不见。”

“顺理成章。”

 

“顺理成章,你故意让我对你起疑心。”

“你上钩了吗?”

 

齐思钧用腿根暗示性蹭了蹭蒲熠星的身体,他说的是那张名片的特殊服务,他的演技很好,绝不会在此处失手。

 

蒲熠星猛地按住他的腰,手掌用力地掐住他胯骨上方的凹陷,而后又缓缓放松,只是手没有拿下来:“你伪装得很好。”

 

他承认那个刹那他弄错了。

 

“你问石凯那个圆斑蝰蛇,是我和你第二次交手的案子。”

“是前年夏天,侦探先生,原来你知道那是我。”

 

“当时,我和石凯已经快到车站,我想起来曾在死者家寄住过的印第安人,你——你在那个案子中毫无存在感,于是我忽略了你,但我忽然想明白,本来你的目的也不在死者身上,你与这桩谋杀案毫无关系,你只是去取那只黄铜铃铛。”

“完美的直觉。”齐思钧懒洋洋地赞叹道,“你找到了我留下的卡片吗?”

 

蒲熠星沉默了一秒钟,齐思钧便明白他找到了。

 

“跳舞的小人,是最近一次遇到你的案件,你一定要主动问起……”蒲熠星笑了笑,那笑中有一种齐思钧不懂得的宽容大量,“没有人比你更喜欢挑衅。”

 

“因为我的确很好奇……希尔顿太太死得太早,我没来得及问出来这些可爱的小人是什么意思。你的讲解很有趣,蒲先生,我现在全想明白了。”

 

“外交官的信,被无中生有的外交官妻子,也就是委托人本人偷走……那次你大获全胜。”

“至少你在间谍的死亡推理上确凿无疑,所以我才能找到那封信。”

 

“你总是要走到我面前,跟我接触,跟我说话,可是伪装也是一种自我。你浑身上下写满了信息,最好的方法就是泯于普通人之中,你不应当给我看……可你忍不住,对吗?世上所有的密码都能破解,只要创造密码的人是为了传递信息,这是你创造出来的密码,你洋洋得意、迫不及待地想让我解开它——”

 

他的长篇论调终止于齐思钧忽然贴上来的吻。齐思钧的学习能力一流,蒲熠星很快就领略到他反客为主的高超技巧,被压在床上的人呼吸稍微急促起来,扶在齐思钧腰胯的手也终于忍不住使劲,他掐着齐思钧的腰窝,似乎有种暴戾在他身体中流窜,令他情不自禁想要掐断那截柔韧的腰肢。

 

齐思钧用手指掩住蒲熠星仍想追逐过来的嘴唇:“你还没有说完,你解开我的密码了吗?”

 

蒲熠星凝视着他,脸上呈现出轻微的迷怔:“干扰是没有用的。”

 

“有没有用你很清楚,何况……这不是干扰。”齐思钧冲着他微笑,“你说话的样子太迷人了,我忍不住。”

 

蒲熠星的语言系统短暂失灵,齐思钧继续说:“有人跟你说过吗?蒲先生,你推理的时候非常性感,每天晚上跟我讲推理小故事的时候,我都想要这样吻你。”

 

蒲熠星抿住了嘴唇,脸皮绷得更紧。

 

“怀特先生。”

“什么?”

 

“你用来迷惑我的那位客人,我前天下午出门时遇到了他。虚浮的脚步,按后颈的动作……我猜他并没能享受到你的按摩,而是在你的房间里睡了一觉。”

 

“原来你前天下午就知道了。”齐思钧回忆起那日蒲熠星如他所料的一系列反应,不免发怔,当时就是在这里,蒲熠星让他开始计费,亲吻了他两次,他差点没能按计划拒绝他——拒绝蒲侦探一定很难,但他没料到这比想象中还要难上数百倍。

 

只是原来……接吻、跳舞,乃至昨夜一度春风都以在对方所料之中。

 

“不,让我确定的是登记簿上的记号。”

 

齐思钧眼中的光晃动了一下,像平静黑海中的一朵迷途的浪花,那样不确定地闪烁起来。

 

“铅笔灰蹭到了页脚,说明画它的人坐在前台打瞌睡,这是你无意识画上去的,齐思钧。我想你已经构思好这次要怎样留下卡片捉弄我,人在手里有纸笔的情况下,总容易把脑海中不小心闪过的念头写下来,所以你画了它们。”

 

怪盗Q喜欢在作案后留下他的标志性卡片,而蒲熠星收到的尤其多。

 

“那不是捉弄。”

 

T警官在见到瑞奇先生收到的通知函时便明白,这件事一定需要蒲熠星出马,因为Q在最后的附录注了称呼:little p——他们都知道蒲熠星初出茅庐的那件案子给Q留下了奇耻大辱,那是怪盗Q盗窃生涯中唯一一次败绩。

 

所以他总要挑衅,总要在蒲熠星身上找回胜利。只有蒲熠星值当他另眼相待。

 

但他们都不知道,那个p并不代指“蒲”。

 

蒲熠星入职的第一个案子就因为胸口中弹而送进医院抢救,那颗恰好没有伤及心脏的子弹在手术中完好取了出来,但他的身体却损伤严重,在医院住了很久。石凯来的那天捧着一束红玫瑰,蒲熠星有气无力,却不忘嘲讽:“显然这束花是送给你新上任的金发女朋友的,但我建议你最好别这么做,因为她花粉过敏。”

 

“你怎么知道她花粉过敏……等等,你先别说话,”石凯把那束娇艳欲滴的玫瑰摆在了床头的柜子上,“这束花是送给你的。”

 

石凯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卡片:“门口一位女士让我送给你的,她说她急着去银行一趟,下午再来看你。见鬼,难道你这种人也能找到女朋友……”他话还没说完,蒲熠星已经伸手夺过了他一百世纪还没递过来的卡片。

 

蒲熠星看向那张精巧的纸笺,上面仅写着一行字:to my little prince

 

他没有见过这字迹,但他立刻就认出了这是谁写给他的。陌生的女士,玫瑰花,手写卡片,蒲熠星完全用不着推理……除了那个在他身体里留下一颗致命子弹的怪盗,还有谁会给病人送玫瑰花,还要用这种促狭嘲讽的称呼。

 

“怎么会是捉弄呢?你这样说会让我伤心的。”

 

他孜孜不倦的向他发出挑战,又总在离开时给他留下熟悉的记号。就像登记簿上无意识画上去的六个字母,蒲熠星摸到字迹的同时就默读出来它。

 

P-R-I-N-C-E

 

“我该叫你什么,齐思钧,Q,还是小齐?”

“你想叫的那个。”

 

出乎意料的,蒲熠星望着他,喊了一声:“小齐。”

 

齐思钧愣了一下,蒲侦探的脸逐渐上倾,温热熟悉的气息拂过面颊,齐思钧下意识闭上了眼睛,那气息略过脸颊,停在他耳边:“我知道,你喜欢这个称呼。”齐思钧手中一空,蒲熠星已经取回了他攥在手中的丝绒盒子。

 

“我很好奇,外面天气如此恶劣,你要如何离开?”

“我当然有办法。”

 

“我的助理很快就要过来了,我嘱咐过他,如果我五点之前还没有敲响他房门的话,就带上枪和手铐过来,你走不掉了……无所不能的Q。”

“五点过一刻钟了,大侦探。”

 

蒲熠星眉头紧锁起来,他意识到齐思钧并未骗他,石凯迟到了太久。他这位助理一向忠诚可靠,绝不会如此不守时……石凯……306……306石凯先生晚上需要一壶热牛奶。那行铅字猛然撞入他的脑海。

 

“想起来了?他应该还要再睡上五六个钟头。”

 

蒲熠星眉头愈发紧皱,他发觉他的脑袋开始晕眩,齐思钧的笑容在眼前发散成四五个一模一样的影子,他开始瞳孔涣散,失去声音和面部肌肉的掌控:“你……你……什么时候……”

 

齐思钧的声音也模糊起来,像一场低沉香软的梦境。

 

“我涂在了唇膏上。”

 

是他打断他说话的那个吻……这不是干扰……你说话的样子太迷人了,我忍不住……每天晚上……我都想要这样吻你……

 

“Have a good dream…my little prince.”

 

蒲熠星感觉到那个盒子被他取走了。

 

 

 

 

 

day 6

蒲熠星将宝石戒指归还给瑞奇先生的时候,T朝他挤眉弄眼。直到瑞奇先生将东西重新锁进保险柜,他才找到机会与那二位侦探及助理私下说话的机会。

 

“蒲先生,接到电话去接你们二位时,我以为Q已经得手了,这可真让我吃惊——难道他是空手而归的吗?”

 

蒲熠星微微笑了笑:“当然不会。”

 

只是从头到尾被他贴身保管,不被任何人触碰的那个丝绒盒子里装着的,并不是真品。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齐思钧正慢吞吞烤着火,他这次逃亡之路实在仓促,蒲熠星的迷药维持时间很短,警察的部署离得太近,他时间紧张、工具不充分,不得不狼狈地将车停在溪边,而后徒步穿越森林,再换乘公共交通工具……他冻得够呛,鼻子红红耳朵红红,一边打喷嚏一边在壁炉前暖脚。

 

齐思钧将那个盒子的暗扣重新打开,里头是一条祖母绿宝石的项链,和他要得到的那枚蓝宝石戒指除了重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哂笑一声。长着一万个坏心眼的侦探。

 

项链底下附赠着一张折得小小的纸条。

 

齐思钧有些稀奇,平时都是他给别人写卡片,这次居然轮到他收,他将纸条单手打开。

 

“这是我父亲曾送给我母亲的订婚礼物,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想它应该属于你。”

 

 

 

 

 

—fin—

 

 

 

 

*彩蛋

 

齐思钧记得自己继承父业的第一桩盗窃,也是他第一次失败。

 

他在天台上用枪口瞄准了唯一有威胁的那个小侦探,他瞄得很准,这一枪如果射中,必将取他性命。但他同时也瞄准得很慢,他给了蒲熠星足够躲开的时间,三秒钟。

 

足够齐思钧在蒲熠星闪身那一刹那夺走夜明珠。

 

可是蒲熠星迎着那颗子弹,迎着夜明珠的方向扑了过来,齐思钧的枪跌在地上,夜明珠的展柜被扑倒,蒲熠星与汩汩流出来的鲜血碎落在他面前,像风中疾速凋零的花朵。


生命力像红润从他脸上消失般在他身体里快速地消亡,齐思钧脸色煞白,而那位初出茅庐濒临死亡的小侦探,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

 

齐思钧被风从高楼上吹落下去。


他在笑。

 

齐思钧从父亲那里学会了易容和计算人心,所以他让蒲熠星在夜明珠与性命之间二选一,他选择自己的性命,而怪盗Q选择完成任务,这是人心的计算,他不会失算。

 

可是他没料到,蒲熠星没有选择性命。

 

他选择了赢。

 

 


 

齐思钧想,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怎么能忘记你呢。


因为你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你不能被我计算,你是……如此迷人。

 

 

 

 

 

——真的没有啦——

 

 

*场景灵感来源是《本杰明巴顿奇事》虽然看起来没有一点关系

*人物灵感来源大概很明显……是很有名的侦探and很有名的怪盗

*化用了福尔摩斯中的三个案子《斑点带子》《跳舞的小人》《第二块血迹》

*catch you later取的是字面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