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停云歌 章二
章二
傍晚。乌云压境,空气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全桐街街角的茶馆已送走两三拨客人,只剩一人坐在角落不急不缓地喝着茶,兜帽遮面很是神秘,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人。
说来这家店也是奇怪,几十平米,十几张桌子,却连个伙计都不雇。来客不论出价,一律是正统“满天星”招待——何谓满天星?自然是陈年“好茶”,水一冲便如满天星斗一般的……碎茶末。来这店里的人也奇怪,各自要一壶茶,一碟点心,对边一坐便窃窃地说一些什么,或者干脆不声不响,只把几个包着布的物什交换着看一看就起身离去。
此时这家店的店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里,一袭墨色长衫揉出了褶子,线条凌厉的眉眼懒散地放松着。他看上去也就三十上下,时...
章二
傍晚。乌云压境,空气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全桐街街角的茶馆已送走两三拨客人,只剩一人坐在角落不急不缓地喝着茶,兜帽遮面很是神秘,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人。
说来这家店也是奇怪,几十平米,十几张桌子,却连个伙计都不雇。来客不论出价,一律是正统“满天星”招待——何谓满天星?自然是陈年“好茶”,水一冲便如满天星斗一般的……碎茶末。来这店里的人也奇怪,各自要一壶茶,一碟点心,对边一坐便窃窃地说一些什么,或者干脆不声不响,只把几个包着布的物什交换着看一看就起身离去。
此时这家店的店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里,一袭墨色长衫揉出了褶子,线条凌厉的眉眼懒散地放松着。他看上去也就三十上下,时不时打个哈欠,完全没有符合他身份的模样。
忽然,几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两三句小声的交谈。那角落里的客人朝门口看了看,又安静地低下头去。
来人很快抵达店内。打头的正是梁平,他依然是那副招牌的痞笑模样,大步流星地走到柜台前,却是抱臂站住,看着身后的许逍遥和魏汝君。许逍遥抿了抿唇,也平静地回望过去,摆明了“你去”。魏汝君径自拉了张凳子坐着,权当看戏。
僵持了一会儿,店主终于舍得掀起眼来瞥一瞥他们,懒懒地说:
“许二少爷找到想找的人了?”
许逍遥没动步,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微微欠身,做足了礼数:“是,多亏了您。”
“不知这人是否让您满意呢,魏当家的?”他睨着眸子看梁平,话里却是问着魏汝君。
“当然,故友相逢,简直惊喜,”魏汝君笑,“如果性子能再正经点,我都想拉他来我们魏家了。”
梁平一耸肩:“没办法,名师出高徒嘛。”
魏汝君挑起一边的眉角,有点疑惑。坐在角落的客人不知何时已被请走了,许逍遥终于舍得挪了步子走到魏汝君旁边为他介绍:
“这位是陆垣陆先生,我父亲的挚友。”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四处扫视确定了一下没有外人,才接着说道,“他是尸王陆传人,陆家唯一的后代。是……梁平的师父。”
句尾带一点微妙的犹疑。
梁平则面向店主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叫:
“师父。”
店主在魏汝君惊讶的目光中幽幽叹气:“孽徒啊孽徒。”
三人很快交代清楚了来意。只因赶尸需师徒二人合作,而梁平则尚未收徒;陆垣也爽快,问了问尸体的死因便应了,拿出一张特制的黄纸,让他将死人的姓名、出生年月、去世年月、性别等一一写明,又画了一道符贴在黄纸上,塞进自己的墨色长衫里。四人再一商议,顺势把时间定了下来——今夜便启程。
简单收拾了行装,魏汝君因有事处理先回了楼,由许逍遥引着两人往西郊去——尸体已在那处停放妥当。天气仍然暗沉沉的,乌云翻滚,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
许逍遥望了望天,有点犹豫道:“看这天气,怕是要落雨……”
“不打紧,”梁平似乎乐得解释,“这路上自有客店供——”
话说半途,他却忽然噤了声,耸耸肩,一副“大概就是这样了”的样子。许逍遥有点困惑地看了看他,终究还是没再问,暗自感叹赶尸人规矩颇多。梁平则看着刚刚瞪了自己一眼、此时却若无其事地走在前头的陆垣,但笑不语。
许逍遥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好奇,知道这不很礼貌,却还是忍不住地瞟着前面一对师徒。他们两人的装束完全一样,穿一双草鞋,青布长衫,腰间系一黑色腰带,头上一顶青布帽,色调暗沉的打扮充满神秘晦涩之感,而那不太明显的腰包里,据梁平说,则藏着一包符。
许逍遥曾因好奇偷偷研究过“赶尸”这一法术,虽然不可思议,从术数的立场来看倒是并非绝无可能。赶尸属于山、医、卜、命、相五术中的山术范围内,山术注重画符念咒,研习超自然的力量。不管怎么说,尸体动了起来却是真的,由不得人怀疑。大抵这就是存在即合理的道理,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见过尸体,许逍遥便告辞,回到了魏家楼。魏汝君似乎刚处理完什么事,遣退了小厮,见他来了,笑一笑,招呼他坐下。
“可还顺利?”
“嗯。”许逍遥捧了杯雨前龙井,垂着眼,“赶尸这手艺我不懂,但既是陆家传人,想必没什么好担心的。”
魏汝君支着下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当年尸王陆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诡异的尸体经他的手也能稳稳妥妥地送到地方,他的单脉传人,想必也不会差。但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你是怕他们发现霍连云的真正死因?”
“对。”
他赞赏地看了看许逍遥,不愧是发小,彼此的心思比谁都清楚。后者想了想,有些迟疑道:
“……我觉得没关系,这两个人可以信任。”
“为什么?”
许逍遥不说话了,手指磨蹭着杯身。他看人一向很准,大半日的相处下来,梁平的作风他基本摸透了,虽然说话做事半真半假,却有着绝对的目的性指向性,为人又洒脱恣意,不像是会为了那个秘密做到这一步的人;而陆垣,说也奇怪,许逍遥对他总有一种近乎无条件的莫名信任,像是多年相处的累积沉淀……尽管目前为止自己与他的对话加起来还不超百句。
魏汝君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大半,无奈地笑笑,调侃道:“反正又是‘觉得这个人没问题’‘挺好的’‘不像是会做这样的事的人’对吧?真是,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啊?”
许逍遥瞪他一眼,辩解说:“我说这样的话是有根据的好吗?再说,接了家事后我就没再这样过了。”
“是是,许二少爷心细如发,多年历练又沉稳有加,魏某自愧不如啊~”
“……你真啰嗦啊。不知是谁前几天被说了一句闲话就差点灭了人全家……你还笑!”
许逍遥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扯皮。末了顿一顿,忽然说:“魏叔的事,处理完了?”
魏汝君脸色变了变,皱着眉把目光投向窗外。许逍遥看他不打算回答,便又补充道:“魏子,我总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
“好了,”他打断,神色微冷,“魏岚触犯家规,泄露家族重大秘密,被当家的我以家法处置,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你明知道魏叔不是这样的人……!”许逍遥有点急了,拔高了语调。魏汝君复杂地看他一眼,轻叹口气,说:
“逍遥,你就是太看重这些东西……”
他愣了一下,蹙着眉,又回到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捏着茶杯的指节却有些发白。魏汝君也不再说什么,望着窗外发呆。
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位伙计上前,说有个丫鬟来找两人。带上来一看,三人均是一愣:这丫鬟两人确实认识,可不就是两人古灵精怪的青梅竹马陈时祺陈大小姐最亲近的雨帘么?她不陪着她家小姐,上这儿干嘛来了?
还不等他们发问,雨帘先急急地福了福身,问道:
“二位公子可见过我家小姐了?”
魏汝君听得一阵迷惑:“你说时祺?她没来我们这儿啊?”
“诶?可是……小姐的确收到了许少爷的来信,说有急事,要她去驿孤山山腰上的破旧客栈和你们会合啊?”雨帘也满脸茫然,“难道小姐错过了?”
驿孤山位于全桐南部,是去往长脚村的必经之路。许逍遥皱着眉头,面对魏汝君询问的目光慢慢摇头。
“不是我寄的……”
“但那信里还附了您随身的那块玉佩!”
许逍遥一怔,从腰间拿出她所说的玉。那是一块罕见的温玉,阳刻手法细细地雕着祥云神鹿纹样,玉色通透,雕法细腻,是他出生起便带在身边的珍重之物。他和魏汝君对视一眼,不解的同时,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浮现出来。
“……现在追!”
两千米开外的驿孤山区,夜风携着暗沉沉的雷声翻滚在林间,空气沉闷而压抑。无月无星,只偶尔有一大片闪电才能划破黑暗,将破败简陋的客栈内照得灿如白昼。
这里是一间依崖而建的赶尸客店。顾名思义,是为赶尸人提供歇脚之处的客店。客店边便是一处不算高的断崖,雷势过大容易出现意外,陆垣梁平两人便决定在客店内待一天再走。
尸体僵直地站在门后,陆垣正细细地检查贴在尸体各处的辰州符,神色凝重,一改白天的散漫样子。赤红的辰砂不知为何从七窍散落出不少,而那原本字迹清晰的辰州符也有些脱了色。这霍姓男人的尸体还未长出尸斑,皮肤松弛,有很多褶皱,原以为这人本就年老,但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种松弛更类似于膨胀后又急剧收缩才留下的痕迹,看着让人不寒而栗,诡异莫名。陆垣将带来的长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以防万一,心里总有些不好的猜测,但也无法肯定,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仔细检查尸体。而另一边,梁平正倚在二楼窗边,忽然看到了什么似的,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师父,来了个姑娘,朝咱们这边儿走呢。”
“姑娘?什么样的?”他随口问了句,再回头看,不禁猛地皱起眉:似乎从梁平看到那姑娘的时候起辰砂竟就开始簌簌掉落,符咒也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开始抖动。他啐了一口,提起十二分精神紧盯着尸体。
“苗人打扮,十八九岁年纪,眉心一点朱砂痣……哎呦我说师父!您再无聊也别逗这死人玩不是!怎么给弄起尸了!”梁平一边形容一边瞥了一眼这边,当即跳起来大声嚷嚷着。他利落地一个翻身跳下,抓起短刀架在身前,口气里却还是满满的不正经。陆垣反手架起长刀,耸了耸肩道:“冤枉,我可啥也没干。就从你说那姑娘来了开始,它就兴奋了。”
“看来魏家管的严不是空穴来风啊,这伙计不会十年没见过美女了吧。”
“啧啧,可惜了魏家楼那么多好女人哟。”
两人嘴上调侃着,却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眼见尸体已经开始轻微震颤,关节处抖动发出咯咯的惊悚声响,陆垣向门边甩了个眼色,梁平立即心领神会地蹭了过去。由于尸体就立在门边,过去免不了打了个照面,而就在错开的瞬间,梁平分明看到它抖动着脸部肌肉,在辰州符的掩盖下咧起了嘴角……
铮——
仿佛铁器相碰的尖鸣响起,陆垣“啧”了一声,右手上使力架住那尸体砸上来的双臂,左手从腰间抽出短刀直取脖颈。没想到它的颈部皮肤也相当坚韧,这把他自诩削铁如泥的短刀招呼上去,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
“师父!还活着吧?”梁平欠打的喊声传进来,看样子没事。陆垣咬牙切齿地喊回去:“护着那丫头!”
梁平依言向那姑娘退去,谁知她竟轻骂一声,一抹双腕,手上便多了一对软刀。她提起来架势,傲傲然道:“谁要你护!”
陆垣一个使力格开那对铁打似的手臂,趁着尸体向后仰去的架势狠踹向它的胸腔,借着反力翻身出了客店,恰听到梁平笑笑地喊着“练家子儿!厉害着呢”。他也大声地笑起来,在两人的方向上站定,长短刀呈十字一架,摆出保护的样子,又喊回去:“得!你可别没被这玩意儿弄死,先被一丫头给砍了!”
少女先前大概以为屋里是什么野兽,所以毫无惧色,这时看清跌在地上的尸体是什么样子,小脸一白,抖着声音问:“这、这是什么?!”
“好问题!可惜我也不知道。”梁平嘿嘿一笑,“这家伙原本安安生生的,姑娘你一来,不知怎的就起尸了!”
三人说着,那边的尸体却没了动静,它在原地半伏半坐,全身关节咔哒咔哒直响,七窍的辰砂早已掉落了干净。
“啧……”陆垣向后退了半步,“不好对付。”
“这只到底算是什么?……旱魃?”梁平闲不住地碎碎念。
陆垣似乎想到什么,脸色变了一下才皱皱眉说:“旱魃也应该对你身上那块开了光的观音像有反……嘘。”
他正说着,忽然正了脸色,甩了个眼神示意两人噤声。对面的尸体看起来似乎只剩一层皱巴巴的皮包着骨头,颧骨突出,眼球像融了似的,只剩下一对黑洞洞的眼眶。它正扭着脖子,好像在盯着那条通向山脚的小道。
嘚嘚、嘚嘚……
除却暗沉沉的雷声与皱皮偶关节的咔咔声外,隐隐约约传来马蹄踏过地面的声响,很急促。
少女眼睛一亮,小声欢快地叫道:“是逍遥和汝君!”
梁平惊讶地哦了一声,陆垣却霎时变了脸色,低咒一声:“该死……还是来了!”
他吸一口气,提刀便冲了上去,长刀抡起圆满的弧度,瞄准尸体的右颈侧斜斩了下去。这是下足了力气又足够狠戾的一击,若是其他尸体,能直接斩开它的脖颈和左胸腔,既断了脑袋又破了心脏,绝无再起尸的可能。
喀嚓!
骨头断裂的声响中,有浅淡的异香飘散开来。
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魏汝君和许逍遥神色都是一变,一蹬马腹,催得更快了些。
问了地方、带了些可能用到的东西两人就快马加鞭的赶了过来。入了夜的驿孤山暗得可怕,带来的矿灯只能勉强照亮面前的一小片区域。这阴沉的景色似乎格外能诱起人心里的不安,一路上,许逍遥猜测着时祺可能遇到的变故,野兽,或是山雷,或是滑坡,或是迷路……越想越心寒,可一切猜测都远远没有见到的那一瞬间来的刺激,令他寒毛直竖,跳下马时险些崴了脚。
那半跪在地上的应该是霍叔的尸体,可是平日那张温吞和气的胖脸此时扭曲得不成样子,褶皱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干瘪的活像是被抽尽了血肉;半边脖颈被削断了,皮肉和骨头断面整齐,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香气。它死抓着长刀,那朽木般的手指竟将其扣得微微变了形,黑洞洞的、仿佛直达脑髓的眼眶却是对着他的方向。
许逍遥只觉得一道寒气顺着脊柱,从头窜到脚。只因那怪物开合着早已干瘪的不成样子的嘴唇,缓缓做出口型——
过来,许二少爷。
附:上一章还有六千多这章就剩四千多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