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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E-SKY

第二季 第二集

改1:076列车吴邪和白昊天遇到黑影追击无路可去后,地板突然翻起一道暗门,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抓住吴邪的脚,宽叔涂着一脸黑炭从暗门探出来。吴邪把白昊天推进暗门,在黑影冲进暗门的最后一刻自己挤进暗门合上暗门。

删2:白昊天向宽叔介绍吴邪是吴家小三爷,宽叔听后喃喃自语也是姓吴,吴邪察觉不对劲。

改3:宽叔下死当区后发现这里有好多人,大多都是犯了错误的,死当区虽然危险,但和寺庙一样,宽叔和那些人一起煎熬修行,求得心里的安宁。小白把手机短信给宽叔看并询问那些和他一起在死当区里的有没有叫王俊义的。

改4:吴邪询问宽叔死当区最高的地方在哪里,宽叔询问,吴邪说那儿最有可能有手机信号。

删5:宽叔送完吴...

改1:076列车吴邪和白昊天遇到黑影追击无路可去后,地板突然翻起一道暗门,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抓住吴邪的脚,宽叔涂着一脸黑炭从暗门探出来。吴邪把白昊天推进暗门,在黑影冲进暗门的最后一刻自己挤进暗门合上暗门。

删2:白昊天向宽叔介绍吴邪是吴家小三爷,宽叔听后喃喃自语也是姓吴,吴邪察觉不对劲。

改3:宽叔下死当区后发现这里有好多人,大多都是犯了错误的,死当区虽然危险,但和寺庙一样,宽叔和那些人一起煎熬修行,求得心里的安宁。小白把手机短信给宽叔看并询问那些和他一起在死当区里的有没有叫王俊义的。

改4:吴邪询问宽叔死当区最高的地方在哪里,宽叔询问,吴邪说那儿最有可能有手机信号。

删5:宽叔送完吴邪白昊天后突然被身后一个黑影拖走,黑影越来越多逐渐只剩下宽叔的一只带血的鞋子。

删6:王俊义询问吴邪是否在雷里听过三叔和他说话,把吴邪的手放在自己头顶,吴邪发现王俊义头顶有一个洞,猜测他也在听雷。

改7:吴三省一行是接到命令去山林探查不明国籍军机坠机情况,对方是冒充气象队的特务,冲着飞机和飞机撞出来的墓而来。领队把古墓里的东西和吴三省田有金一起存入十一仓死当区。

删8:吴三省和田有金找到人后,因为防范过于严密无法逃出去,三叔就利用死当区摄像头和监控互动,用死当区的无主财物换取食物和生活用品,其中丁主管陆晨等产生很大兴趣。紧接着三叔利用摄像机帮助丁主管他们破解货物存在的迷案,让他们快速升职。

PS:原剧本里的黑影粽子并不是虫雾,而是被蛊虫附身的日本人(张大佛爷当年引进来的)和一些下死当区死去的人,王俊义焚烧的也是他杀死的这些不人不鬼的黑影粽子的残骸。


ICE-SKY

第一季 第十七集

这一集删的比较多,单独一集总结。

第十七集

删1:所有人离开吴邪房门后(吴邪和女皮俑已经共处一床被坎肩看到后),其他人用手机视频功能观察房内,吴邪和女皮俑聊天。

删2:吴邪和女皮俑聊天期间,打火机点烟点不着,火柴也划不着,女皮俑突然跑到吴邪身后,吴邪笑称是不是女皮俑不想让他死(二叔等其他人此时只看见一动不动的女皮俑和自言自语的吴邪)。

删3:吴邪拿出水果刀对女皮俑说到自己虚弱的划一刀就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吴邪正准备试试时女皮俑突然凑到吴邪跟前刹住吴邪脖子,吴邪窒息中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现在不能死”。随着一道雷闪过,吴邪又听到三叔的声音:“去雷城,我在雷城等你”。

删4:二叔和其...

这一集删的比较多,单独一集总结。

第十七集

删1:所有人离开吴邪房门后(吴邪和女皮俑已经共处一床被坎肩看到后),其他人用手机视频功能观察房内,吴邪和女皮俑聊天。

删2:吴邪和女皮俑聊天期间,打火机点烟点不着,火柴也划不着,女皮俑突然跑到吴邪身后,吴邪笑称是不是女皮俑不想让他死(二叔等其他人此时只看见一动不动的女皮俑和自言自语的吴邪)。

删3:吴邪拿出水果刀对女皮俑说到自己虚弱的划一刀就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吴邪正准备试试时女皮俑突然凑到吴邪跟前刹住吴邪脖子,吴邪窒息中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现在不能死”。随着一道雷闪过,吴邪又听到三叔的声音:“去雷城,我在雷城等你”。

删4:二叔和其他人视频中发现不对劲,赶到房间制止住自己掐住自己的吴邪,并告诉他视频中一直是吴邪一个人自言自语,女皮俑根本没动过,也没听到三叔的声音。判断是吴邪自己出现幻觉了。(这段后来接女皮俑里跳出一只人手贝)

删5:吴邪在回国的车上,又听到天空中雷声,吴邪耳边出现了很多细语声,随着后面再一次响雷,吴邪断断续续听到“雷城,去雷城,我在雷城等你……。”随着雷声消失,声音也不见了。

删6:吴邪把雷声中三叔的声音告诉胖子,胖子觉得吴邪还在幻觉中没有出来,吴邪分析女皮俑是小型听雷装置,当靠近女皮俑时,雷声里内容听的清楚,不会断断续续的,所以要把女皮俑偷出来研究。


ICE-SKY

第一季 第九集—第十集

第九集:

删1:另外两个看不见前,吴邪有过短暂性的视线模糊,后来用水洗了洗眼睛又恢复了。

删2:吴邪主殿听雷听到三叔说:“大侄子救救我”

第十集:

删改1:先听雷激活人皮俑,胖子被人皮俑袭击,吴邪强行撕下眼睛上虫子的膜,恢复模糊视力。随后听雷产生幻觉的是胖子,胖子试图杀了吴邪被赶来小哥打晕。

第九集:

删1:另外两个看不见前,吴邪有过短暂性的视线模糊,后来用水洗了洗眼睛又恢复了。

删2:吴邪主殿听雷听到三叔说:“大侄子救救我”

第十集:

删改1:先听雷激活人皮俑,胖子被人皮俑袭击,吴邪强行撕下眼睛上虫子的膜,恢复模糊视力。随后听雷产生幻觉的是胖子,胖子试图杀了吴邪被赶来小哥打晕。

GQ

这段视频配上这段音乐

就觉得朱一龙先生配得上世间所有的美好

(源: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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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dy)

小姐

—  沈巍  —


他的房门没关好。


昏暗寂静的走廊里,一道细细的暖黄光线从门缝横躺过地板,拦住我的脚步。


今天中午,那扇门的锁似乎坏了。我在楼下用午饭时听见上面管家卡拉卡拉转了半天,再下楼时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抱怨那修锁的师傅怎么就恰巧给家事绊住明日才到。

没什么大问题。我上楼回房时经过扫了一眼,大概是有点滑锁,唯一的毛病就是转把儿时用力稍猛的话锁芯会无法弹出,门扣不住槽容易自行滑出。


可是沈巍不知道。

锁出问题那会儿他正巧在外,晚上回来时这小玩意已经给家里稍懂皮毛的厨子先粗暴的几摇几晃修“...

—  沈巍  —


他的房门没关好。

 

昏暗寂静的走廊里,一道细细的暖黄光线从门缝横躺过地板,拦住我的脚步。

 

今天中午,那扇门的锁似乎坏了。我在楼下用午饭时听见上面管家卡拉卡拉转了半天,再下楼时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抱怨那修锁的师傅怎么就恰巧给家事绊住明日才到。

没什么大问题。我上楼回房时经过扫了一眼,大概是有点滑锁,唯一的毛病就是转把儿时用力稍猛的话锁芯会无法弹出,门扣不住槽容易自行滑出。

 

可是沈巍不知道。

锁出问题那会儿他正巧在外,晚上回来时这小玩意已经给家里稍懂皮毛的厨子先粗暴的几摇几晃修“好”了,没人再提这事。

 

等沈巍回时,天色已暗。

 

整个屋子已安安静静各自歇下,只留门廊的灯照着归人。

他在玄关处脱下外衣,挂在臂弯里理顺,早上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松散了,落下来一缕垂在他眉尾上轻轻晃。

 

临近年关,到了对外的几个铺子汇总扎账的时候。当家的这几个月外出不在,我刚回国半点不了解家里产业,那些审查追责的难缠事就都落到这位大太太头上,让他好一顿忙。

今日回来,沈巍脸色与唇色都有些发白,眉宇间疲态难掩,默不作声,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越发不济。

难为他一个象牙塔里的书生,要竭尽心力迅速学会什么叫两面三刀圆滑世故,天天对那些个商场里的人精保持微笑试探回旋,暗地里步步为营百般思虑。

即使在家中他的眉头也依旧紧锁,眉间给压出一道浅痕来。

 

管家听到响动迎上来,把公文包连着衣物一齐接过去。沈巍惯性对人露出个小幅度的笑,什么都没交代就径直回了房,一直没再出来。

 

怕不是给钉在我爸的东西上动不了了才没出来吧。我饶有兴致的猜想。

 

我爸今天下午回来了,就歇在他们俩的房间。

沈巍也不知道。

 

而现在,四下无人,我悄无声息的站在这道门缝前,一窥究竟。


下见评论蓝条条

coldsele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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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宵若居

all居 明珠暗投 原创攻X民国小公子居

我偶然在一段黑白留影中瞥见到一个身影。起初,我只能望见那梳着发亮的后脑勺,西装革履的青年随着耸动的人海踉跄前行,皮肤烂皱的老人和他擦肩而过,青年忽然回过头,我猝不及防对上这双时光中浸润已久的眼眸,心中涌现无数的念头:他是谁,为什么流露出这样一副仓皇无依的神色,这幅漂亮得穿透黑白影像的皮囊仿佛一个精致的流沙瓶,望不透里面暗藏多少玄机,漂浮难辨。他要到哪里去啊。冰冷的投影仪与那人琉璃般的瞳仁静谧地交缠,灯暗了,夜色静静流淌。

 

再次看到影像中的这个人,我正在收拾祖父牧燃清的遗物。老人死时很体面,在睡梦中隆重往生。在我看来,牧燃清的一生是勋章和荣耀,足以让所有男人热血沸腾的传...



我偶然在一段黑白留影中瞥见到一个身影。起初,我只能望见那梳着发亮的后脑勺,西装革履的青年随着耸动的人海踉跄前行,皮肤烂皱的老人和他擦肩而过,青年忽然回过头,我猝不及防对上这双时光中浸润已久的眼眸,心中涌现无数的念头:他是谁,为什么流露出这样一副仓皇无依的神色,这幅漂亮得穿透黑白影像的皮囊仿佛一个精致的流沙瓶,望不透里面暗藏多少玄机,漂浮难辨。他要到哪里去啊。冰冷的投影仪与那人琉璃般的瞳仁静谧地交缠,灯暗了,夜色静静流淌。

 

再次看到影像中的这个人,我正在收拾祖父牧燃清的遗物。老人死时很体面,在睡梦中隆重往生。在我看来,牧燃清的一生是勋章和荣耀,足以让所有男人热血沸腾的传奇他都有,但他的一辈子却严整如他熨平的军服。传记作家试图从我们家属口中挖掘出他生动的细节,很遗憾,我了解的祖父与镜头前众人所见的差别无几,他的眉眼始终是严峻疏离的。很小的时候,我伸出双手向他撒欢儿,他只是弯腰拍拍眼里小孙女的肩膀,全然无视她眼里心底的孺慕。二楼,祖父的书房,向来是家人难以踏足之地,这里只有公文公事。现在我却逛展览似地从祖父的书橱前一一扫过,红的书封,黑的皮套,烫金字体,一曳昏黄的页角破坏了这番齐整,蓝封的破旧的小本子瑟瑟夹在书与书之间,我使劲抽出它,啪嗒——一个物体掉在我脚边,原来是一张黑白照片:映入眼帘的是一台有些年代的轿车,旁边斜靠着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他挽起白衬衫的袖子,笑得恣意明朗,目光纯良,气质矜贵。是他,那位凝固在光阴中的美人。他是谁,想要了解他的心情愈加急切——好奇,惊叹——我的目光滞留在他的面庞上,仿佛下一秒,他就要踏出时空的禁锢,来到我眼前。

 

壁灯透着乳黄色,我的手指在那老旧的本子上来回比划,扉页有我祖父牧燃清苍健的笔迹,上书“风流心上物”,这句话写得太有力,好几处都刺破纸背。

 

作家到时,我正在浇灌常青藤。我俩就坐在阳台的木凳上,小口啜着冰岛普洱茶,那甘洌的醇香溢满我们周围的空气。翻着数日来奔波采访积累的资料,她说,牧燃清弱冠之年,华北正值大涝,他参加赈济水灾的会场义卖活动,遇刺受重伤,至于凶手是谁,只能联系大帅府的少将军与几大军阀势力的利害关系,在历史片段的细枝末节中做一番猜想。

 

作家询问我这个事情是否在家族中有被提及。我便想起钦明叔公浑浊老迈的双眼,钦明叔公爱怜晚辈,我依偎在他膝盖旁能听上几日几夜的往事,他讲起他和祖父的童年趣事,一个吊儿郎当,一个沉稳严正,性格大相径庭的两人,自幼时便结下深厚的友谊。谈起赈济水灾的义卖活动,他面沉如水,接着慨叹道:如果没有那次义卖就好了。少时,我只以为他在为祖父鬼门关一行后怕。直至前几日,我打开那破旧的本子,里面密密麻麻,是祖父二十余岁的日记——

 

十六日晴。上午同僚送梅花七盆,午后南街义卖,遇险,凶徒尚未缉获。得遇明珠。夜风。

 

二十日小雨。创巨痛深,禁酒难耐。上午钦明来访,携青岚寺观音像一枚,余自幼不信鬼神,然知是明珠之意,不忍拂逆,欣然受之。晚晴。

 

二十五日绵雨终日。见一顷狂雨败枯荷,意气消沉。见明珠,又如天堑漏光。

 

那时祖父的日记尚且可窥见一些流露的心迹。前几十页,自从义卖开始,几乎每篇必提“明珠”二字,又都被刻意地划掉。我蓦然被许多莫名的情绪缠绕,明珠,他是谁。在祖父简洁的描述中,一双熟悉的眸子浮上我的心头,那张掉落的照片慢慢串联起无数细节,抓住叔公故事的尾梢,我的想象也开始随着时光隧道驰骋。

 

牧燃清第一次看到明珠,是在人群鼎沸的会场,各界人士看着少将军为义卖活动宣传演讲。这时,桌凳提拉,人人擦攘,窸窣碎碎。谈话之际,牧燃清偶然抬头,撞进一潭清幽的瞳水,嘴边激扬的话语戛然而止。穿着小西装的公子似翩跹入境的金丝雀,昂头,左顾右盼,带着笑意入座,漫不经心,却摄人心魄。这种耀眼的相遇足以将后续不堪的收场完全掩盖。遇刺,意料之外。在血色和潋滟天光中,人声哗然,牧燃清在晕眩之际,望见小公子因不安而微微蹙起的眉眼,此后陷入无尽的寂寞林。

 

牧燃清静卧修养,他不关心隐隐作痛的胸口,大夫人融洽的关爱也止于儿子冷峻的眉目间,她久久叹口气,离开作罢。牧燃清也不关心那逞凶的暴徒是否落网,只是静静揉搓着掌心一枚银杏状的胸针,那是小公子离开前不慎落下的。

 

一颗遗漏人间的明珠。

 

牧燃清辗转反侧,一直习惯被众星拱月的他首次为如何结交朋友的问题感到苦恼。友人钦明听闻此事,因与明珠之父有生意上的来往,乐成牧燃清的结友之好。钦明道,明珠虽商人之子,却明慧清隽,无庸俗糜烂之气——牧燃清一时喜不自胜,也无从分辨其中虚实,只是觉得小公子千般好万般好。

 

十六日天大雪。明珠着软呢帽,裹大衣领。此前不曾见,愈看愈奇,愈喜。余等效古人之雅,往伯苓亭赏雪,河中冰封,难以下船,亭中温酒,乘兴而来,归时冷月如水,此间乐趣无穷。

 

二十日晴雪。明珠感染风寒,前往探之。

 

明珠生病。牧燃清看见小公子平时招摇的发丝软软覆在额头间,茸茸的睫毛颤动,两颊绯红,呼出的气炙热地烙在他探过来的手腕之间。明珠生病,他便伴着说笑,他谈起他家养的一只鹦鹉,惯会学妇人口舌,大夫人和二夫人争宠,那鹦鹉便学着骂——浪蹄子骚货贱婆娘,二夫人与三夫人吵闹,鹦鹉耳目聪慧,便四处飞着告状,极近通天之能。明珠也笑,鹦鹉学舌不足为奇啊。可那只鹦鹉后来被毒死了。明珠愣住:那便是很传奇了,惯会招惹祸端,哈哈哈。

 

小公子虚弱地笑,道,我还没问燃清兄的字呢。

 

我——字犀照,取古书上“燃犀”的典故。

 

哦——想必令尊希望你能够身居高位,仍有明察善举之德。

 

明珠,你想多了,家父一身草莽,哪懂这些,这文绉绉的名字是我老师蔡邢取的。

 

牧燃清偶得一匹好马,傲烈难驯,费了一番功夫才勉强降服。那天是骄阳当空,牧燃清骑高头大马,乜见小公子艳羡崇拜的目光,他感到心间长满了蒲公英,绒绒的痒意。身体先于他的心做出反应,等回过神来,他的臂膀间已圈住小公子在马上,明珠眼中惊惧和恼怒未消。他头脑一热,众目睽睽之下,揽着小公子扬鞭策马,鸟在风中惊啸,树在风中啐骂,烈日如焚,心火激燃——他所能想到最美好的事物,最可爱的生灵,就是怀中之人——明珠惯会迷路,一朝不慎,竟敢闯入他的疆域。

 

二十七日响晴。明珠不来。

 

三十日微雨。违禁受罚,不快。

 

牧燃清很少会幻想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在想象的尽头,门扉微微开着,探出一个两脚如莲花瓣的女人,或是一个用旗袍勾勒出婀娜身姿的女人。从不曾越界。但何时起,从何时起,他的梦遗对象成了破碎的部分,笔直的裤线,整洁的衬领,亮得晃眼的皮鞋,系着很紧的小西装,闲垮着的小马甲——他惊惧地发现史书上、戏文、街巷民间,哪种词汇都不足以描述这种情愫,说轻了心绪难平,说重了是玷污。他无数次懊悔,又无数次在懊悔中取得独角戏的快感。

 

明珠不来,许是被之前他的任意妄为惹恼了。他感恩明珠的纯情和不谙世事,却在这方兵荒马乱中寸步难行。

 

得知小公子现身风月场后,牧燃清怒气难遏,只身闯进胭脂水粉淤积的烟花之地。红幔招揽来腻人的香气,女人尖锐的笑声,灯火明明灭灭,身着青色长袍的明珠坐在那里,两颊绯红,一双桃花目腾上水雾,瞥见他后,似笑非笑。牧燃清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盅,旁边两个妓女落花流水地滚了。

 

明珠,你这一身真好看。

 

犀照,我久浸市侩,自然什么都沾染一些。

 

牧燃清心痛了一下,他觉得有什么剔透的东西被绞碎了。他想起小时候的贴身婢女,她总是一幅春晨朝露的样子,看见什么都像一沾即合的含羞草,直至某天夜里他看到她是如何不知廉耻、丑态百出地勾引他的父亲,次日转头却能对他笑语嫣然,情窦初萌的少年被恶心得极度作呕,他在婢女姣好的面容狠刺一刀后,深敛起他的所有戾气,父亲拿他没办法,只能打发婢女离府,事情不了了之。他觉得明珠应该要受到惩罚,比以往那个婢女更重的惩罚。然而一对上明珠的眼睛,他却如败北的将军,转身仓皇逃窜。大帅府禁令:不许流连酒馆戏院,不许踏足花街柳巷。牧燃清被鞭笞了十重鞭,以示惩戒。

 

美人轻浮,明珠蒙尘。

 

十五日晴。黄禾坉变,往天重医院。急电。钦明来,不晤。

 

二十三日微雨。父新丧,亲撰讣文。

 

二十六日晴。上午游璜西山,山脚遇明珠。

 

牧家大元帅回荥阳途中遭日军伏击,所乘坐的列车炸成了三段。牧家掩盖凶讯,秘不发丧。三天后,牧燃清才从新野战场赶回,风尘仆仆。家中众夫人一个哭得比一个难过,不知是在哭元帅,还是在哭自己。

 

牧燃清从飘满白幔的灵堂出来,从梵唱的吟哦中脱身,开始静静地打量这个世道。外界已经战火纷飞,这里的人依然维持桃花源的假象,他们在毁家紓难之际都在拼命地恋爱,拼命地纵情声色,沉沦在一片虚幻。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牧燃清走在僻静的山林,风冷峭,溪水流——视野所及之处,明珠眉梢舒展,目光盈润,在这片苍莽的山岚中。

 

一个美人即使轻浮又骄矜,也无法不喜爱他。

 

牧燃清与明珠成为挚友。挚友的含义就是,即使牧燃清曾无数次对明珠起过十恶不赦的念头,但依然恪守倾盖如故的情谊。牧燃清有时觉得明珠像是涉世未深的孩童,温和的仪表下,偶然又倾泻出几丝生动。明珠对什么都好奇,又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做过许多顽劣的事情,却让人不忍苛责他。

 

就连明珠的欲念都会令牧燃清感到圣洁。牧燃清爱酒,明珠不太会喝,只要滴酒沾口,明珠的全身就像在澡堂打捞起来一样,从脖颈一路红到脚趾——牧燃清将醉酒的明珠抱回他的主卧,明珠小小的陷在他的卧榻,睫毛不安地拂动,像小动物耸动鼻头四处觅食般挪动脑袋,他侧耳听见明珠的呓语——想,想要。

 

想要什么呢,明珠。

 

牧燃清跪在床榻之侧。想起自己曾经如何擦拭枪支,那种冰冷的硬度与手中的炙热形成鲜明对比,他又想起幼时初学游泳时,那种血肉融在水中的触感。他的喉咙不断紧缩,干渴得要冒黑烟,肌肉绷得死紧,手的动作却轻柔异常。他俯下身去,爽吗,明珠——他试图诱导青年说出一些会让他激动的词汇,可是青年在极致的欢愉中连话也说不出来。

 

戛然而止。

 

我蓦地从思绪中回过神,为自己任意想象祖父对另一个男人怀有独特的情愫感到难堪,因为祖父已有家室,他的妻子是我爱戴的祖母。

 

我的祖母患阿兹海默氏症已经五年了。从前的她戴扳指,喜欢怀表;现在的她喜欢吃肉,甚爱小女孩玩意。她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她美丽大方,她的聪慧留存在多年前。祖父出殡那天,祖母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在一旁,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子,喜笑颜开:田田,我要出嫁了。周围的人愣怔,祖母又吵着让我带她去试穿新衣服、戴头花。

 

等到运送我祖父棺木的轿车快要启动时,她忽然扯着我,在我手中放了一枚非常老旧的银杏胸针:田田,这东西别忘了给将军捎上,重要着呢。

 

我低下头,看见祖母松垮的眼眶渐渐变得通红,老泪纵横——这种爱人逝去的悲恸只存在一瞬……一会儿过后,患病的祖母呆愣愣站在原地,老无所依,忘了自己为何在此地,此时又是为何悲伤。

 

祖父的骨灰入葬公墓,来来往往的车辆无数,前来吊唁的人无数。碑前摆放的祖父照片一如既往冷峻庄严,不近人情。

 

近来我都在陪伴祖母入睡。这个脸上爬满皱纹、失偶的老妇人夜里总是一副羞涩忸怩的样子,犹如新婚的少女在等待她的丈夫。她和祖父的结合,在当时是举国轰动的佳话。祖父继任将军以来,在民间有过几次微服巡察的经历,某次误入另一军阀势力地,遭到追捕,只身闯进一个晚宴,假装和一位小姐共舞逃过一劫,因缘巧合,这位小姐便是我祖母,这也是她的一见钟情。无怪乎即使祖母不醒人事多时,记忆仍会停留在她新婚时期。

 

夜深了,我准备关灯时,手腕一阵剧痛,低头,原来被祖母紧紧拽住,祖母的面容严肃至极,质问我:你有过想杀死一个人的念头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问题惊得忙摇头。

 

我有。祖母说。

 

祖母年轻时自视甚高,看人的眼角都是微微上挑,带着骨子里的高傲和轻蔑,很多前来求婚的青年在她面前都会自惭形秽。她不是传统女子,喝烈酒,敢和男人枪口上硬碰硬。那天的晚礼服她穿了好久,蹬着不熟悉的高跟鞋慢悠悠上场,躲在角落闷闷喝酒。场所喧嚣,灯火摇乱。她就是在那时候遇到我祖父,一个清正严峻、却在共舞时扮演风流不羁纨绔子弟的男人。晚宴之后,她对军阀统领的父亲说,非牧燃清不嫁。

 

祖母不是只会待字闺中的女人,她会利用一切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祖母的父亲爱女如命,别说是牧燃清,就是星星月亮都给摘下来。这套组合拳打下来,天罗地网布下去,牧燃清这块硬骨头仍是没啃下来。祖母的父亲说要不转移对象、看看别家的男儿郎?祖母二话不说,回到房间拿剪刀就要剪下三千秀发,要当尼姑去!

 

她不懂,凭她姿容家世,娶她——牧燃清是如虎添翼,为什么不娶。牧燃清油盐不进,她只能从与他亲密之人入手。钦明,是个年轻却长有法令纹的男子,那两道深深的凹痕让他看起来难以亲近,事实上,他非常和气、好说话,她才说明来意,便惹来他哈哈大笑。

 

另一个人,便是她所有情绪的来源。开始,她感慨牧燃清身边的人都是妙人,那个人一举一动皆可入画,随意搭着钦明的肩膀打量她,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狎怩之气,说起话,做起事,真诚率直、温和文雅。和她见过几次面后,他忽然变得非常热情,主动向她提及牧燃清的喜好:

 

犀照不会吃辣,喜欢吃甜食,但碍于面子,不喜欢当着别人的面吃——祖母想到祖父会背后偷偷吃甜食就忍俊不禁。

 

犀照睡眠很浅,睡觉的地方必须不留一点儿光,他喜欢侧睡,抓着被角不放——祖母想象祖父的睡姿,颊边不禁染上一丝绯色。

 

祖母说,“我往牧府跑得勤,勤到牧府的大小夫人都认识我,整个荥阳都知道我爱慕牧燃清,许多女人在暗地里说我恬不知耻,我却不在乎,我只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连你钦明叔公都开始让我打退堂鼓时,那个人却依然支持我,支持一个少女的悸动和初心,我曾经把他当作我真正的朋友。

 

那个人说,要适时冷落自己爱慕的对象,在其面前与别人假装热络,借以观察他的情绪变化——那天是燃清二十五岁的生日,笼络牧燃清的人太多,他被人前人后簇拥着,挤不进去,我便开始捡起少女的娇矜与那个人在昏暗的花园低头絮语,有时故意笑出声,假装兴趣盎然,那个人也乐于与我搭戏台子,我俩都开始笑——果然,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牧燃清终于开始频频瞥向我们这边,他在注意这边发生什么,我偶然与他的眸子相对,便被他眼里的情绪震撼到——那是男人被侵犯了绝对领域才会流露的野性与危险,在夜色中,我既忐忑又窃喜,我被他完全俘虏了。他开始坐立难安,开始向我这边移动,直至走到我面前,说——明珠,看来你和周大小姐相谈甚欢。”

 

说到这里,祖母突然大叫起来:“是了,那个人叫明珠。田田,你知道吗?我不记得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很多年了,现在我记起来了,我想要杀死的那个人叫做明珠。”

 

这个名字我在日记看过。祖母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语气愤懑:“明珠教唆我下了最差的一步棋,他让我和牧燃清一生都因为这件事存在不可弥合的裂隙,每当我看到我丈夫那严峻的眉峰都忍不住打颤,这一切都是因为明珠!”

 

牧燃清二十六岁,尚未娶亲,不近女色。周大小姐,也就是我祖母,对牧燃清死缠烂打一年多了,按理说铁树都要开花了,谁知牧燃清当真一无所动。坊间开始传言牧燃清患有隐疾,牧府上下心急如焚,大小夫人开始为牧燃清广泛物色对象。

 

牧燃清和明珠正从兵器工厂回来,牧燃清眉飞色舞向小公子介绍各式火器的杀伤力和攻击性,明珠听得津津有味,牧燃清忍不住抚上明珠柔顺的额发,明珠避开,一把被牧燃清箍住:明珠终于及弱冠之年,我太欢喜了,不知明珠想要什么礼物?

 

明珠侧着脑袋:倒也难想,我什么也不缺。

 

牧燃清凝目看他:明珠少年初长成,缺一个美娇娘。

 

明珠的眼尾弯成旖旎的模样:犀照所言甚是,你我各自成家立业,而后结成姻亲,儿孙绕膝,共享天伦之乐,情谊愈加深厚,也算是人生圆满。

 

牧燃清定定看了明珠一眼,擦他身边过时啐道:狗屁姻亲!

 

明珠写得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周大小姐夸奖道:明珠你的字有一种风格,我一瞧见便知道是你写的。周大小姐习惯用钢笔水笔写,毛笔写的也只是簪花小楷,而明珠的字却非常明畅宏阔。

 

周大小姐撑着下巴接连叹气——我原来以为呢,牧燃清不近女色,或许是只好男色。

 

明珠执笔的手猛地一抖,漏墨毁字。

 

周大小姐笑了:我堂兄正事不干,却整天做一些不着边际的事。这不,他为了拉拢牧燃清,便拉着人家去戏院谈事,看完戏,还想把那扮演女娇娥的男戏子送给牧燃清,牧燃清脸都青了,可好玩了。

 

这拙劣的戏码,明珠也耍过。他曾经拉着牧燃清去看戏,对一个男戏子评头论足起来:身如蒲柳,眉如远黛,唇似丹朱,举止清隽文雅,概犀照之所好——话未说完,牧燃清将他抛掷上马,他耳鸣脑轰,剧烈摇晃,几欲作呕,他趴在马上被震得难受至极,叫嚷,甚至谩骂。牧燃清充耳不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放回地上,在田埂边吐得天昏地暗。

 

长记性了?

 

明珠无言以对,牧燃清目光冷峭。

 

我牧燃清不好男色,只好明珠。

 

明珠写完这幅字,抬头看见窗棂外斜斜迎来一支墨梅,梅香如故,时光飘渡,天气转冷了,他突然希望自己只是一朵云,偶然投射牧燃清的心畔,是一场无心而惊喜的相遇,但倏忽间云消失了,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离去。明珠问周大小姐:你非牧燃清不可吗?

 

周大小姐毅然决然点头。

 

不论过程、手段,只论结果?

 

周大小姐闻言似懂非懂,但又点点头。

 

牧燃清其人,并非没有弱点……明珠道。

 

周大小姐听完明珠的话,手心都要渗出冷汗,这个计划太大胆了!明珠让她好好考虑,她带着隐蔽的欢喜和恐惧走回家。迎面,竟然撞见形色匆匆的牧燃清,牧燃清瞥了她一眼,无比冷漠,带着厌恶和轻蔑,她瞬间心如刀割,这是她第一次遭受牧燃清这么露骨的嫌恶——她做错什么?她什么也没做!

 

她走进大厅,父亲正暴跳如雷,父亲看到她立刻收敛了脾气——要不换个男人吧,牧燃清不知好歹,配不上你。

 

不,只要牧燃清!她这样回答父亲。

 

父亲恨铁不成钢,牧燃清软硬不吃,这种男人不好驾驭,不要也罢。

 

周大小姐决定实施她和明珠的共谋,这也是我祖母她为什么那么厌恶明珠的原因。

 

明珠出了一个烂招,他约牧燃清喝酒。那天晚上,灯影幢幢,有些许风也吹不散的燥意。明珠不会喝酒,但也倒满了一杯,静静坐着。他给牧燃清倒了一杯又一杯,牧燃清心情很好,举杯不拒,只笑道:明珠,我喝不醉的。明珠眼尾低垂:那可未必。牧燃清拉高声调:喝醉了你给伺候我,要衣不解带——不,要宽衣解带的那种……明珠闻言嗤笑一声,再不作答。牧燃清兴致高涨,一杯又一杯入喉,他看着明珠叹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明珠,这样坐着也好,一辈子你我就这样相对坐着。明珠笑道,你开始说胡话了,是醉了吗?牧燃清摇头:我没有,我还记得我爷爷只娶了我奶奶,他是一个特别有责任感、特别忠诚的男人,我爹却是一个混蛋,总让我娘伤心。明珠,我不会让你伤心的,你相信我吗?

 

明珠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相信,但我却要让你伤心了……

 

明珠,你说什么……头好晕,我好热——

 

牧燃清,走你该走的路——

 

祖母叙述至此,神情惶惧,肩抖如筛:“明珠给牧燃清下药,让我借木已成舟,登堂入室。牧燃清的弱点被我们抓得死死的,他真的是一个有高度责任感和忠诚的男人。“说着说着,祖母脸上泛起安心的笑意:“这次过后,牧燃清和谁都不可能了,他的余生只能和我捆在一起!”

 

祖母开始述说她的那次谋杀行动。

 

明珠,明珠依然是她曾经非常想要杀死的人。她慢慢察觉到丈夫与明珠之前的异样情愫,尽管后来牧燃清已对明珠冷淡至极,两人几乎无所交集,但她那属于女人的敏锐雷达开始追踪溯源,身份重置后,她发现自己是受明珠的帮助才得到牧燃清时,竟然对明珠起了极大的恨意。牧燃清把明珠当作一个世界,却从未正眼看过她;牧燃清的温柔爱意曾经无保留地给了一个男人,而那男人不屑一顾,转身把一片真心于脚底践踏。她极度厌恶明珠的赠予,又心疼牧燃清,于是更加怨恨明珠。

 

她满揣恨意,带上一把袖珍猎枪去找明珠,藏在靴子里,想和明珠同归于尽。明珠从那次后再也没到牧府来,他与牧燃清好像真正变成陌生人,但凶猛的恨意驱使她前去找明珠。一路上,她听闻明珠也成亲了。明珠是商人之子,继承父业后也干得风生水起,曾经的明珠是不沾染世事的,是剔透文雅的。如今呢——她看见那位小公子在码头上指挥卸货,皮肤仍非常白皙,似乎怎么也晒不黑,但是手指变粗糙了,长茧了,挽起衣袖的臂膀上布了一些结痂的伤口,有些淤青。

 

她藏在垒起的麻袋后,准备找个角度射杀明珠。明珠与那些汗流满面的工人融在一起,有时他会搭把手帮助搬运,有时与人交头接耳谈论事宜……有个工人啐了一口痰,痰落在明珠的皮鞋上,明珠身子僵硬了一下,工人表情惶恐,欲蹲下身子帮明珠擦拭。明珠拒绝了,只随意将皮鞋往旁边一噌,风轻云淡地摆摆手。只有她从明珠的同手同脚中,窥见有洁癖的明珠心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崩溃。

 

她数次要下手,又数次放下枪杆子。她想着,让明珠回一次家,见一下美娇娘,就让他下黄泉。明珠就那样走在街上,车水马龙,似乎淹没其中,又非常显眼,他走在哪里都是一方不可踏及的风雅,她想起他的字,字如其人,特别好看的字。她感到难过,明珠为什么是那么一个卑劣的人——自以为是,伤害,欺瞒,虚伪——这么一个人,该死。

 

明珠在逛街,他走到一个首饰店,细细打量着各类饰品,耐心挑了一会儿,是常客,老板热情异常。在他甜品店,买了一些糕点食物,走在街头,让人捏了两个糖人。磨磨蹭蹭,终于走到门前,明珠住的是西洋公寓,大铁门拦住不速之客,她蹲在门口等。

 

出来一个素面朝天的女人,热情揽过明珠手中提着的东西。她向大门修剪草木的老妪询问那女人的身份。老妪面露嫌弃之色:自然是女主人。她惊诧,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竟然能与明珠结婚。老妪开始碎嘴,不配,太不配了,那女人曾遭到山间土匪的劫掠,身子早就不是好的,左脚还有些跛呢,如何配得上少爷!

 

那女人脸上洋溢的幸福是真的,欢喜亦真。她慢慢收紧猎枪,这一枪下去,她可能还要让一个女人伤心,于心不忍。看到女人和明珠前脚后脚走进门去,她忽然发现自己出现在这里竟是受一股莫名的情绪鼓动,非常荒诞不经。她想,她要回去了,她的丈夫还在等她。

 

此时我那八十岁高龄的祖母,仿佛又回到她那一次谋杀行动,她扭着臃肿的身躯费力地下了床,沿着床边踱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焦躁不安,我没法看清她的神色,因为她低垂着脑袋。

 

许久沉默后,她忽然嚎啕大哭:田田,我杀了人!

 

我急忙安抚她,您没有,您最后放弃了谋杀。

 

她哭得像个小孩子,可……明珠死了!

 

我无从安慰。祖母像是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里霎那间射出一线光彩。她让我带她去祖父书房,小心翼翼递来一枚钥匙给我,示意我打开,她站在一旁止不住地颤抖。

 

打开,是一沓厚厚的笺纸,压在底下的已经泛黄,都带着精美的图案。数十封信笺,署着不同的日期,却是同样简单的内容:“安,昱 笔”。最上面的信笺日期竟然还是今年一月十一日。笔迹疏旷清隽,好看极了。

 

昱,明日也,从光照之意。这个寄信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我仔细看了地址,是来自美国旧金山。我不由高兴起来,明珠还活着,那个黑白影像中的美青年现在也许变成一个异国俊老头儿了呢。

 

牧燃清离开荥阳前往新野部署战役,荥阳留下一家老小和他的妻子。祖母孕身六个月,仍操持家中一切事。那些年轻时气焰嚣张、为了争宠斗殴的大小夫人,如今围坐在一块儿打打麻将、唠嗑谈天,倒也其乐融融。

 

祖母见过明珠的妻子,在布庄。那个女人看上一匹水蓝的布,素雅洁净。祖母便扯着布的一端笑道,你倒也慧眼识珠,可不巧了,我特别中意这匹布。她细细打量那个女人,女人的下唇延伸至下颔竟然滑了一条刀疤,昭示着这女人曾遭遇过什么狂风骤雨的日子。女人高大又壮硕,眼里丰韵,骂骂咧咧,非常泼辣,似乎想起什么,猛地平复情绪:跟你这大肚的女人家争什么,不过一匹布而已,要啥子!祖母自讨无趣,让那个女人随便选,她付账。那个女人声音高亢:要你付啥子,老娘从不拿别人一针一线的好处!

 

倒是最后祖母签账单时,簪花小楷,工整漂亮。女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喃喃自语道,喝墨水的就不一样,你的字漂亮,与我家那位写字不一样的漂亮法,这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她心下多了几分轻视,没想到明珠的妻子竟然连大字不识一个!她想找出这女人究竟有什么可娶之处——粗鄙,野蛮,吵闹,相貌平凡——女人左脚跛了,走路时,一颠一晃十分可笑。

 

明珠来了,那个女人很自然地挽住明珠。周围买布的女眷瞠目结舌,惊诧这跛脚女人竟然有这样的好归宿。这也是祖母谋杀失败后第一次见到明珠,她立在原地,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直至明珠将目光落在她高耸的肚子上,他的笑意却跃上眉梢,他很开心,那份喜悦很容易安抚到祖母。她释怀,得体回以微笑,两人自有一种相契的心境。

 

祖母说,信笺是明珠与牧燃清、与她唯一的联系。这些年来,每年一月十一日一封来报平安,已成习惯。一月十一是明珠的生辰。

 

牧燃清去新野战场的第二年,北方局势已十分危急,日军猖獗,大片土地沦陷。三年初,甚至连荥阳也沦落了。逃亡的逃亡,家破人亡。大量商人因南来北往,手握重利,耳线广,消息灵通,留有后路。在破城之前,大多已南渡或者漂洋过海,以寻求一片生机。

 

大多数人不知道末日将要降临了。

 

祖母回忆起当时的战乱场景仍忍不住战栗,她从未看过那种萧瑟凋零的场景,走在街上,每个商铺都敞开着,却几无人声,她抱着还在襁褓的孩子想要逃离,却被一具具尸体绊倒了很多次,她倒在地上随意一抹,手上便是粘稠的鲜血。

 

作为日军一大敌对势力的牧燃清,全家上下将要沦落在日寇手中。因为牧燃清曾力挫日军,造成日方重大伤亡。日军长官司令便下令掘牧燃清祖坟,吩咐活擒牧燃清亲眷,借以威胁。

 

破荥阳的前夕,祖母不记得大夫人与她说的许多话,唯一记得就是一定要逃,逃不过,落在日军手里不如一死。祖母以为大家都逃。吃完早饭,大夫人先交代其余几位小夫人,可以逃,可以改嫁,但要一个人代替祖母留在这里。几位小夫人面面相觑,她们明白,大夫人是不想逃了,她要为这个家殉葬,可殉葬不是她们的义务。她还想有人代替祖母,避免牧家绝后。

 

二夫人看着抓住她袖口颤抖的小夫人,便道,那由我代替周。

 

小夫人哭得更大声,我的年龄只比周大几岁,更能瞒过日军。

 

这些夫人们,为了首饰、衣物、脂粉,争宠,争了几十年。如今她们进行最后的争抢,都拼命把生的机会让给对方。

 

逃的只有祖母一人。她抱着嗷嗷待哺的幼子,也就是我父亲,躲躲藏藏,几次差点命丧当场。她打听一艘船会在破城之前离开,那是唯一没有被日军攻占的渡口,是生命的窗口。但只有那么一次航行,也只有一艘船,连位置和船票都被订满了。

 

祖母求人,让她上船。出身高贵的祖母,付不起高额的船票。在昨日,牧府的佣人几乎全跑了,牧府遭了洗劫。大夫人领着一群夫人,她们也怕死,她们还没死,她们不逃,像是在等待一个庄严时刻的到来,她们照旧嬉笑谩骂,送祖母出府。在逃亡的过程中,祖母散尽财物,有人会乘火打劫,谋财害命。

 

天价的船票,几乎是以钱换命。祖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的儿子在哭,哭声嘹亮,周围的人变得野蛮,不耐烦,轰她走,管她以前是谁,现在都只是逃亡的人,是丧家之犬。她惶惶站在渡口的大厅,出来时,风大,雨大,她将脸贴着儿子,也哭了,她几乎绝望。

 

你知道那渡口的大厅,乌泱泱一堆人,那是一个罗马斗兽场,有野兽,有与野兽搏斗的人。在破城前夕,有些人为了活下来同类相残。那是一个诺亚方舟,在末日来临之前,多少人想要上那辆船——声音愈低,祖母的瞳孔渐渐放大,充斥着恐惧。

 

我不敢想象那副场景,因为祖母诉说的那段历史已得到证实:留下来的那些人几乎无活口,因为日军在荥阳进行了长达三天三夜的屠城,时至今日,粗略统计死了十三万人之多。荥阳纪念碑死亡人名不断增多,那三日,荥阳真正变成人间炼狱。

 

现今,荥阳现代革命博物馆还留有一段珍贵的黑白影像,就是在当时那个渡口大厅,长达三四分钟的人流通行,可以看到当时的人如何逃亡,行色匆匆,他们焦虑,他们惊慌。

 

我忽然记起来,我是从哪里看到明珠了!就是在那段黑白影像:他在人海中跌跌撞撞,踉跄了几步,眼神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他与周围的人不同,旁边的人都带着恐惧,他只有迷朦。他也焦急,所有人都往一边跑,那是渡口。只有他,擦过人群,往反方向走去,仿佛在寻找什么。

 

祖母最后一次见明珠的妻子,是在那艘名为“诺亚号”的船上。这个名字实属讽刺,诺亚方舟不能普渡众生,这是上帝的私心。她失魂落魄地抱着儿子挤在一隅,女人淡淡看着她,低头逗弄她儿子。她抓住女人问:明珠还有票吗?

 

女人忍不住笑,笑声响亮,响得让别人都觉得她疯了,谁会在逃难的时候这样笑呢。笑完之后,她风轻云淡摆摆手,神情肖似明珠:放心吧,我们会去美国旧金山,应该不会再回到中国来了,我们在那里经营一些酒水生意,这都想好了的。

 

她抱着儿子,准备南下寻找丈夫。她回想起明珠塞给她船票后,将要走远,她喊住明珠:你要去哪儿。明珠没有停住脚步:我去牧府看看,你先上船,我和夫人的位置在三层。我还有一张票,会在一层船舱,我和夫人会去美国团聚,你直接在南渡站口下船,去找他吧。

 

明珠交代得非常详尽。

 

祖母抱着我父亲喜极而泣,满怀感激。她对女人说,希望你们去了美国旧金山,给我们写封书信报平安,务必要明珠亲手写成,我们在苏州的地址不会变,苏州不可能沦陷的。那女人神色温柔,抚摸着我那牙牙学语父亲的脑额,应下了承诺。

 

后来,尘埃落定。写有“安,昱 笔”的信笺寄到了南方将军府,新鲜的日期,熟悉的字迹……祖母捧着这封信笺哭成泪人儿。之后,每年,信笺如约而至。

 

牧燃清知道这种约定,他希望明珠平安喜乐一生,他感激明珠救他妻儿,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明珠了。六十大寿后,牧燃清偶然心血来潮,想要去美国旧金山游玩,他从未出过国。在临行的前夜,他兴致勃勃整理衣物、收拾行李。他想坐船去,沿着明珠的足迹,提着箱子,踏着噔亮的皮鞋。

 

渡口的海风很大,将他有些花白的头发吹得凌乱。他负气坐在石垛,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周大小姐的父亲喊他去府邸,威逼他娶亲。那老男人自以为抓住他的软肋——牧燃清,你与男人厮混,你想跟男人来真的,信不信我让你身败名裂——老男人晃了晃手中的黑白照片:明珠随意靠在一辆车前,笑得好看极了。

 

他心中涌起一股气,奇了怪了,老子爱一个人关你们屁事,管天管地都管不到老子,爱咋咋地。

 

牧燃清气焰嚣张,招摇离场,路过看到周大小姐,连正眼也不想给。只要明珠爱他,他就有勇气,只要明珠踏出半步,剩下的九十九连半步,他连跑带跳,无论什么困难险阻,都甘之如饴。

 

牧燃清最终没有去成旧金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又不想去了,丧丧地走回家。

 

再之后二十年,就是前些日子,祖父急病,仓促离世。

 

祖母在我身边已经熟睡了,晚上的情绪起伏让她年迈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也许明早起来,祖母又恢复以往乐呵呵的状态,失去了记忆。

 

我决定去拜访明珠和他夫人,那封信笺是在今年一月收到的,而明珠比我祖父小六岁,希望他们夫妻仍然健康安在。我寻着地址找到他们在旧金山的住所,我想着如何委婉地传达我祖父已经去世的消息,又想见到祖父日记里记录的那个明珠——打开门,是一个中年女人,碧眼金发,我拿来信笺说明来意。

 

中年女人点头,这是我养母的信,实不相瞒,我养母五年前就生病去世了,她留下了好几封书信,都是在五年前已经写好的,让我每逢新历1月11日寄往中国,我要向您表达歉意,请您原谅一个老人善良的谎言。

 

我的手开始颤抖,心头浮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你养母不是不识字吗?

 

怎么会,她那一手中国字写得漂亮极了!

 

 

 

 

 

 

 

 

 

 

 

 

 

 

 

 

 

 

 

 

 

 

 

 

 

 

 

 

 

 

 

 

 

 

 

 

 

 

 

 

 

 

 

 

 

 

 

 

 

 

 

 

 

 

 

 

 

 

 

 

 

 

 

 

 

 

 

 

 

 

 

 

 

 

 

 

 

 

 

 

 

 

 

 

 

 

 

 

 

 

 

 

 

 

 

 

 

 

 

 

 

 

 

 

 

 

 

 

VIVI

《弄潮》

“我是一颗螺丝。”


朱一龙说这话的时候坐在船头抽烟,我靠过去吻他的耳朵,他没躲。


阿Q精神,我心想,到底不想伤他心,把快出口的讽刺咽回喉咙里。

不过也挺好,傻一点,不会疯。


“你不是螺丝。你是一枚被吞下的铁做的月亮。”


他回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骚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波光粼粼的一汪水。


“看我干什么,我也读过书的。上学的时候也算个文艺青年。”


“然后呢 ?” 他嗤地笑了一下,微微低头把一口烟缓缓吐出去...

“我是一颗螺丝。”


  

朱一龙说这话的时候坐在船头抽烟,我靠过去吻他的耳朵,他没躲。


  

阿Q精神,我心想,到底不想伤他心,把快出口的讽刺咽回喉咙里。

不过也挺好,傻一点,不会疯。


  

“你不是螺丝。你是一枚被吞下的铁做的月亮。”


  

他回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骚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波光粼粼的一汪水。


  

“看我干什么,我也读过书的。上学的时候也算个文艺青年。”


  

“然后呢 ?” 他嗤地笑了一下,微微低头把一口烟缓缓吐出去。


  

“烧了,赚钱去了。搞文艺不来钱,书里都是骗人的。”


  

朱一龙歪在渡轮甲板上的消防栓上吞云吐雾,生锈的铁和剥落的红油漆硌得他疼。他身上还带着没褪的肿,肚子里头还留着那点水,只好以这种变扭的姿势依靠在栏杆上。江水涛涛从他的视野里汹涌着,白色泡沫被铸铁的船身分开,巨响和水汽前赴后继地吻向他的脸。


  

“还有烟吗?”


  

“没了,” 他摇摇头。“抽完了,这是最后一根。”


  

我低头看了看他手边甲板上掐灭的烟屁股,歪歪扭扭扎根在铁锈上,堆成颗品相不好的富贵竹。


  

他顺着我视线往下看,


  

“不敢往地上灭,习惯了。”


  

“船上没人拍,你这是十年怕井绳。”


  

他笑了笑,把唇里的烟抽出来递到我嘴边,我凑上去猛吸了一口。


  

“你真不考虑?你现在这处境,实话说是真可怜。”


  

他没答话。朱一龙的脸在橘红色的火星里时亮时暗,烟头照亮他那张白净得吓人的脸蛋,竟然有一瞬间映出远超过这个年纪的老态,好像这具躯壳里住着个比我还要老上十几岁的灵魂。我盯住再看,还是那张像二十出头的美丽青年的脸。


  

“考虑跟了你? 你都不会游泳,不了,谢谢。”


  

他开始开玩笑,我很愤怒。每次完事儿,他披上衣服摸着肚子喘气,一边用这种慢悠悠的调子敷衍我的时候,我完全被另一种火烧着心。装什么,傻子。


  

“我有深海恐惧症,我不想潜水。”我语气挺不好的,生硬得很。


  

朱一龙回头看向江面,渡轮的气笛又响了。


  

“这水脏,有什么好看的,还值得特地飞回来看。只是江水,都是泥沙。”


  

“我上学的时候,一有疑惑就来坐船,从这头到那头,再从江对岸坐回来。一整天几个来回,再摸不准的事儿都有答案。”


  

“那你现在呢,你找到答案了?”


  

他沉默了很久,我都以为他又要玩那手笑而不语了。


  

“没有。”


  

“……刚才我给人打了个电话,你那戏黄了,他们找了新人。”


  

一时半刻没人答话,他的睫毛垂下来,上头沾了水汽沉甸甸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摸不准他是要哭还是闹。过了一会他才问,


  

“人演的好吗?”


  

“好不好就那么回事儿呗。有人推,给个人情。”


  

又是沉默。可能是他话一直太少,也有可能是今晚江上的风有些凉,我莫名其妙地对这小演员生了歉疚。我凑上摩挲他刚剃短的发茬,温热的脉搏在颈子下头的皮肉里跳动,那么单薄,我想,有点本事的一用力他就碎了。


  

“你的烟快抽完了。”


  

我埋在他颈侧咬咬他的耳垂,朱一龙盯着那火星,让那烟屁股继续燃着,最后燎了手,一个颤才松了。他搓搓烫痛的指头。


  

他很耐痛,至少这点比许多小东西都强。被弄狠了也不哭叫,也没眼泪,就是红着眼睛慢慢熬着,忍不住了会一吞一吐地缩紧,颤抖一会儿再松口。


  

听话。


  

也能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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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意难平,完全不知道有没有后续。微博好像进小黑屋了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