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杰希生日快乐！！

*私设如山体滑坡

　　王杰希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随手翻前两天出来的报道。 

　　被推出来试探军情还乐在其中的方士谦在他旁边坐下，丝毫不给队长反抗的机会抓着他手里的杂志往外拖，边扯边问他今天放不放假。 

　　王杰希知道他什么意思，今天训练时除了副队长之外的所有人频繁游移视线不肯和他进行丝毫的眼神交汇，每当他一抬眼队员们就齐刷刷地转头，动作整齐划一欲盖弥彰简直像是没做作业害怕被班主任抓包的小学生。 

　　放什么假？他问，想偷懒？

　　“又不是给我放假，”方士谦不高兴，“该放假的是你。” 

　　王杰希想了想，知道他们怕自己压力太大，随口拒绝说不需要。 

　　方士谦说这是人民的意见。 

　　王杰希说驳回。 

　　方士谦说他是独裁者。 

　　“没事干的话。”王杰希叹了口气，知道副队长没事儿做就要把自己缠到死，“去帮我把文件看了。” 

　　“你不放假我还帮你看啥？” 

　　王杰希端着方士谦的脸就是一顿掐。 

　　结果还是没拗过方士谦。 

　　被强制性放假的王杰希忍不住想，这都算什么事儿。

　　

　　外界对他的评价多是“认真”和“沉稳”，他对外性格看起来总是过分冷静甚至到了旁人难以猜测琢磨的地步，比起他家那位仿佛是专门为了调和气氛而意外活泼的副队，他总归是显得有点不太容易亲近。 

　　他还未出道的时候林杰就相中了他，前任队长从一开始就对他表现出了极高的欣赏和满意。——王杰希猜测，林杰给自己的评分大概是性格和天赋的三七综合。 

　　评判一个领导者是否合格的最直观的秤砣就是他是否“可靠”。 

　　王杰希一向满足这点。 

　　方士谦现在对王杰希的态度比前两个赛季相对要坦率很多。 

　　他们还是吵架。 

　　两个人往往是关起门来吵，争论到激烈处王杰希不耐烦地啪地一声合上手里的文件，他的副队长则是坐在床上咬牙切齿得要拿枕头丢他。 

　　旁人说他俩和其他人相处也算融洽，怎么偏偏凑一堆总些时候两个人就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炸。王杰希漫不经心地一笔带过，说大概是性格不合。 

　　他们相互争吵相互指责。 

　　王杰希说方士谦无理取闹就像个小孩儿； 

　　方士谦说王杰希全是端着一副大人的面具尽做些孩子似的任性事。 

　　他的副队长不光要当着面地指责他仿佛并不存在的“任性”，他也听过方士谦和张佳乐抱怨说过诸如此类的话，最后却被对方吐槽着“再怎么样看任性的也是你才对吧”。 

　　坐在床上的方士谦迁怒要拿枕头丢他。 

　　王杰希说你敢丢过来我明儿你就自个儿一个人去听经理训话。 

　　方士谦自暴自弃地拿枕头盖住自己的脸。 

　

　　在没有接触荣耀前，王杰希也听过很多赞美与批判，只是从来不包括如今最常被提及的“可靠”。 

　　他的叛逆期似乎格外早又格外长，小小年纪一副心高气傲又满身利刺的模样。“调皮”向来不足以形容那时尚且年幼的王杰希，他惯来克制谨慎又胡作非为，王家父母开明也忙碌，没太多时间管教他，又知道他不会做出什么踏出界的事儿，也就放由他自己折腾。

　　王杰希就这么一个人骄傲又狂妄地往前走，全凭自己的心意长成后来的模样。 

　　亲戚来家里的时候会开玩笑数落说现在这么认真小时候经常和人闹别扭。

　　王杰希垂下眼安安静静地听，没有说话。 

　　他也还有着幼时并不算太好的记忆。年幼的孩子们天真又残忍，他被孤立于人群之外，总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指着他的眼睛笑他。王杰希摆出不高兴的表情，对方肆无忌惮不加收敛，他坐在地上抓着自己手里的积木丢过去，睁大眼睛露出一副被那些孩子称为“可怕”的表情。老师带着几个学前班的孩子走过来，刚好就撞上他拿积木丢人的画面。 

　　那些没有丝毫重量的小玩具其实并没有落在谁的身上，倒是老师身后有个拿着绘本的孩子被吓了一跳。 

　　“吵架不好。”那孩子说。 

　　王杰希瞪过去。 

　　对方紧张地攥着绘本的书角，害怕地挪开眼神不与他对视，口中还是坚持道：“要听话。” 

　　王杰希可不听话。

　　上了小学后王杰希开始戴眼镜——没有度数的镜片，勉强遮挡一下自己并不那么对称的眼睛。他其实不太乐意，但是懒得再跟人吵。 

　　王杰希第一次翘课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具体是什么课程他记不太清楚，他自己一个人顺着安安静静的楼梯往下走，在二楼左右的时候连着五步跳下去，吓得抱着一摞练习册准备上楼的一个男孩儿连退三步。 

　　那孩子有点艰难地透过抱着的练习册努力辨认王杰希的脸，轻声询问道：“现在是在上课吧？”王杰希面不改色地扯谎，说自己是体育课。隔着练习册王杰希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他有点窘迫地憋出一句话：“骗人。” 

　　他懒得同面前这个陌生又内向的家伙纠缠，不再多说一句就跑过去，跑开的时候还听见对方加大了音量对他说：“要好好上课啊。” 

　　“才不要。”王杰希说。 

　　初一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王杰希去了趟书店。他挨本挨本地找过去，辨认语文老师口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身旁一个看起来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儿从第二层的书架上抽出了灰姑娘的绘本。 

　　他瞥了一眼，笑出声。 

　　男孩儿有点生气地鼓起腮帮子，但一看就是好学生的孩子明显不擅长和别人吵架，脸色通红又没有底气地瞪了他一眼，拿着绘本走掉了。 

　　他就这么放纵又任性地成长，哪怕是高中分明成绩优异却提出要放弃学业去打荣耀的时候，早就习惯了他的性格的父母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父母说他好像不懂事，却又好像懂得太多。 

　　“不多不少，”王杰希说，“足够我能让我自己满意地活着。” 

　　

　　后来他就进了微草。 

　　王杰希这时候早就摘了眼镜，所有过分尖利张狂的棱角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悉数打磨。他的天赋好，根本无处可藏的光芒绽放出让旁人无所适从的明亮。 

　　前辈们温和又包容，把未来和希望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上，又小心翼翼地替他分担着刚刚出道就被不由分说压上队长的职责的压力。 

　　他开始学着保护自己之外的人。 

　　他依旧冷淡，却不再张牙舞爪。 

　　大概是他早些时候为非作歹得胡闹太过，哪怕有心悔改重新开始，上天也总要给他找点儿事儿做。 

　　王杰希觉得自己就是跟方士谦性格不合。 

　　方士谦生气，他也生气，两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凑到一起，得了空就吵架，吵架的内容五花八门，从训练的时候对方晚放了个技能到晚上熬夜工作不肯好好睡觉，日常训练生活琐事被他们塞进所有交谈的缝隙，爆发出格外激烈又无关紧要的争吵。 

　　“一点前辈的样子都没有。”王杰希给黄少天说。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尊重前辈四个字怎么写。”方士谦向张佳乐这么抱怨。 

　　久而久之黄少天打着哈哈说你当哄小孩儿算了成天跟他计较这么多连他写你名字写歪了都能记一笔到底是他有病还是你有病，张佳乐更是直接一个电话打到了王杰希手机上说要是你再不管管你的副队长我明天就能取了方士谦的狗命。 

　　方士谦坐在王杰希旁边听他手机外放里张佳乐的告状。 

　　“张佳乐为什么会有你的电话？！” 

　　王杰希简直莫名其妙：“他为什么不能有？” 

　　然后他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吵架。 

　　前辈们在外头听着直叹气。

　　 

　　其实最开始王杰希并不知道怎么当好一个队长，在他过去的经历里没人教过他他也没教过自己。他坐在桌子面前开着台灯看计划表，方士谦搬个椅子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困得呵欠连天陪他一起改。 

　　材料有点问题。经理给他说。 

　　方士谦条件反射张口就来，那我做的。 

　　经理有点奇怪地看着他俩。 

　　“你那么紧张干嘛？”经理问，“做错了改了就成，我又不会把你俩吃了。” 

　　经理笑眯眯地把文件塞进王杰希手里，说着什么原来关系挺好啊那我们就不操心了之类的话。

　　他一边觉得经理似乎想多了什么一边拉开椅子坐下，把文件翻开正准备看，结果被方士谦连人带椅地从桌子面前拖出来。 

　　“先吃饭。”方士谦说。 

　　“不要。” 

　　前辈们看着两个队长面对面坐在一起边吃边闹，王杰希把菜往方士谦盘子里扔说他耽误自己工作，方士谦又把菜扔回去嘲笑他活该。 

　　刚出道的时候王杰希吵不过方士谦，在遇见方士谦之前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平时不太爱说话也少跟人发生言语上的争执，只是真要说起来句句都是铡刀般的冷厉又刻薄，狠狠一刀子捅过去逼的逾矩的人退避三舍。但是他吵不过方士谦。 

　　对方的性子热烈又快活，真论起来烦人程度与黄少天不相上下还偏偏就烦他一个，常常把刚出道的王杰希说得哑口无言无话可说。 

　　说完了方士谦也不再纠缠，神清气爽地转身就走，仿佛只是为了专门来找他麻烦。 

　　王杰希和方士谦住在同一间房，他们一边讨论一边争吵。王杰希飞快地学，学怎么做队长怎么领导队友，学怎么训练怎么比赛，他学技术学战术，还要学着跟方士谦抢夺无关紧要毫无营养的话题的胜负。 

　　方士谦说着王杰希没以前刚出道的时候听话现在连前辈都不喊，王杰希反口相讥说前辈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事儿找事儿干。 

　　他俩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方士谦指责王杰希训练的时候不和自己一组，王杰希说他成天带着自己吃夜宵导致自己胖了三斤。 

　　“那你还跟我一起去？！” 

　　“大晚上的我放你一个人出去吗！” 

　　他们吵得热火朝天山崩地裂，丝毫没有注意饭桌上其他人脸色各异，把王杰希挑食方士谦踢被子大事小事抖得丝毫不剩，精彩得叶修嘴里叼着根菜叶都想起立鼓掌。 

　　“他俩还真一直这样？”喻文州问黄少天。黄少天说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跑去找同病相怜的张佳乐抱团取暖，邓复升神色冷静地看着筷子上的土豆说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我的队长和副队长要背着我们去吃夜宵。 

　　喻文州叹为观止。 

　　 

　　微草的正副队最严重的一次争执过去得并不久，队员小心翼翼地贴在他们房间门口听里面的响动，只听见副队长一声高过一声的依稀夹杂着他仿佛没有资格出口的“不可理喻”的指责，在他的震惊与愤怒之中偶尔掺杂两句队长牙尖嘴利毫不留情的反击。 

　　方士谦气得拿枕头砸他。 

　　王杰希接住枕头，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我不管你了！他的副队长站在门口握着门把意外愤怒地大声宣布道，一开门猝不及防撞上门外堆着的所有人。 

　　队员劝他，他满脸冷漠地拒绝了所有好意与关切，缓声下了逐客令。 

　　他心烦意乱地坐在书桌前写计划安排，钢笔笔尖在纸上拉过一笔扯出一条格外难看的痕迹。王杰希不知道计划怎么写，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过于冒险也太过任性，才把方士谦给气成那样，但是翻来覆去他得不到任何结论。 

　　几个小时后方士谦从外面回来，他把打包带回来的晚餐往王杰希桌子上一丢，咬牙切齿得像是在威胁，恶声恶气道：“吃！” 

　　出息。王杰希扒拉着口袋说。 

　　方士谦气得想踹他板凳。 

　　他们争执的起因是王杰希想更改打法，方士谦找了一百个理由来怼他说这是自己作死没事找事，王杰希觉得他搪塞得过于拙劣无理取闹得不像话。 

　　冷静下来后方士谦坐在一边蔫哒哒地给他剥橘子，说他简直任性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做出的每一步决定都从来不会和别人商量，一个人独断专行把所有权利和压力扛在肩上，哪怕濒临崩溃也绝不求救。 

　　就像个专制独裁的暴君。方士谦总结。 

　　总比你好，王杰希嘲笑道，辛德瑞拉？ 

　　他指的是方士谦书架上的绘本，大概是家里有亲戚的小孩儿而保留下来的，封面亮晶晶粉嫩嫩，确实和治疗之神本人完全不搭。 

　　方士谦翻了个白眼。他说那是他初三开学前去买的，班主任说着什么快要毕业总要搞点事儿干，话剧表演给了几个选择结果不知为何啪叽卡上了这个过分幼稚的主题。 

　　“你竟然会听？”王杰希难以置信。 

　　“我以前可听话了！”方士谦反驳道，说当时他去书店买绘本，撞上另一个男孩子，对方看了眼绘本封面嘲笑出声，明明自己手里的茱丽叶也好不到哪里。 

　　王杰希微微一愣，觉得画面似曾相识。 

　　他没来得及制止这个话题，副队长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以前那么乖巧懂事的自己碰见的不可理喻的人，说学前班的时候比自己还小的男孩儿超凶地拿积木丢人，自己说吵架不好他还瞪自己，又说小学去办公室帮老师抱练习册还能碰见逃课的坏孩子，丝毫听不进自己的劝。 

　　辛德瑞拉？王杰希喊。 

　　方士谦没好气地问他干嘛。 

　　茱丽叶。他这么说着，然后指了指自己，三次，三次都是。 

　　 

　　方士谦讲他曾经向来乖巧又懂事，放弃学业跑来微草大概是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最任性的事，他叛逃出城堡，落魄狼狈得把自己装饰得骄傲又放纵。 

　　王杰希其实早就不记得当初遇见的孩子的脸，他从来不会去在意无关紧要的萍水相逢。天才往往站在高人一等的台阶之上，用着自认温和实在倨傲的态度俯瞰众生。他唯一记得的只是那孩子过分乖巧懂事的态度，轻声提醒自己应当遵守规则时都柔软得过分，瞪过来的眼神都是故作凶狠的底气不足。他的副队长分明挑剔又混蛋，能因为自己一个节日的群发祝福把自己从床上摇起来，句句带刺说他不懂得尊重前辈，非要得到哪怕同样敷衍的回应后才肯心满意足地放过他。 

　　如果这番交谈的顺序调换，换做他开口提及方士谦承认，那么他一定会认为对方闲的没事干来用自己开玩笑取乐。 

　　“越活越回去了吧。”王杰希说。 

　　他想如果他的副队长还是当年的模样，那他肯定轻松得多——也累的多。 

　　方士谦嘲笑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 

　　他有点不服气地瞪大了眼，想要反驳对方一看就无法立足的论点，说自己分明早就沉稳完全不同当年，但是转念想到驳斥出口倒更显得自己在乎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不过是为对方挑剔自己不存在的幼稚任性横添一笔论据，最后也没再多说。 

　　发觉队长没有继续同自己纠缠这个话题后方士谦有点无趣地把剥好的橘子推到他面前。 

　　 “你得学。”方士谦说。 

　　王杰希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表示自己绝对是个听取意见的好队长，示意他继续说。 

　　 

　　「你得学着被人保护。」 

　　「你得学着向旁人求救。」 

　　「你得知道你担负着很多人的梦想与希望，但是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们。」 

　　 

　　“我知道。” 

　　王杰希说。他看着方士谦的眼睛，又意外坚定地重复了一次。 

　　“我一直都知道。” 

　　END.

训练室所在楼层的拐角正对着建筑后无人问津的非机动车库，灰色的入口隐藏在周围一片花红柳绿和郁郁葱葱之中，显得格外沉默和朴素。我趴在窗沿前，指间夹了根没点燃的细长卷烟，小心翼翼地同堆满灰尘的塑料窗框隔开一段距离，以期刚从烘干机里取出的长袖队服没有返厂的额外要求。烟草特有的苦味和袖口洗衣液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催生出某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氛围，即使月初俱乐部刚在走廊中央的天花板上安装了过于灵敏的烟雾报警器，昨天下午我弄丢了身上的最后一个打火机，以及我在走进洗衣房后的第二十秒摸走了王杰希的最后两颗洗衣凝珠。

 

清晨时分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阵雨，七点之前的微草训练基地都是寂静的，只剩房间里主机风扇运转的动静和雨滴落至空调外机时发出的清脆响声。花坛里的绿化被城市内凛冽的秋风分隔成鲜明的两部分，草坪依旧翠绿，层叠的树叶却早已染上深红与橙黄。四方形的中心种了棵枝繁叶茂的果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淮水东流入海，每到秋夏交替之际，伸展至外圈的脆弱枝杈间总会藏有那么几个圆形的青涩果实，表皮粗糙而坚硬，隐约流露出点“李生大路无人摘”的哲学意味，从白日的张袂成阴到晚高峰的灯火通明。银河系之外的高等蜥蜴人在每个深夜准时按下时间机器上的倒带键，所有雕梁画栋都无声无息地退回至几百年前，从人工智能的茧壳中剥离出枯萎的植物，坍塌的围墙，磨损的屋檐和荒芜的庭院，而我像个误入故宫未开放区域且忘记购买门票的普通游客，置身事外，自顾自地为三阿哥停滞的身高黯然神伤。

 

人的一生总会经历那么几个似曾相识的瞬间，如同木石前盟、宝黛初见。雨后的空气变得轻薄，主干道水泄不通，公交站台内的广告牌被挡住大半，依稀露出印有白色纸杯杯壁的一角。路边的枫叶红得耀眼，隔着五层楼的距离，连叶脉的纹路似乎都清晰可见。安全通道旁电梯的金属门在开启后又迅速关闭，我回过头，对上王杰希有些凌乱的头发和困惑的眼睛。

 

他看起来还没完全睡醒，眉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困倦和迷茫，上半身随意套了件圆领的黑色短袖，领口有些宽大，露出一小片锁骨与脖颈相连处的苍白皮肤，手腕上还挂着袋食堂出品的微辣酱香饼。王杰希的脸上其实很少出现这种可以被划分至“有明显情绪起伏”范围的表情，微草队长在日常训练开始前准时准点地出现在基地食堂则更像是队内某条心照不宣的规则怪谈，我呼出一口气，先发制人地找茬：“身为战队队长训练日不好好穿队服，此为罪一。携带食物意图进入训练室，罪加一等，数罪并罚，罚款工资一百并且上交赃物。”

 

王杰希的目光落在我手上，意有所指道：“你会抽烟？”

 

外套的口袋和书柜的空格里都已经找不到任何的作案工具，因此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不会，其实我拿的是香烟形状的香薰蜡烛。”

 

走廊尽头的时钟划过阿拉伯数字八，阳光挣破云层，从窗外漏进几声嘈杂交谈与汽车的鸣笛。王杰希忽然毫无预兆地靠近，我措手不及，无比茫然地愣在原地，眼睁睁地注视着他从我手上抽走已经打皱的烟纸，留下衣襟处日积月累的，和洗衣机旁附近超市买二送一的家庭装薰衣草味洗衣液截然不同的，又在此刻与我身上的这件队服同出一辙的淡淡茶香。

 

“公共场所禁烟，没收了。”他说，一边慢悠悠地解开塑料袋松垮的扎口结，“罚款工资两百，今天方副队长请客全队夜宵。”

 

我因为四小时深度睡眠和难得早起而流畅运行的脑回路出现了短暂的断联，一个没注意咬到舌尖，略带狼狈地将那句未来得及出口的“训练室里有我的备用外套”整整齐齐咽了回去，后退两步，龇牙咧嘴地回复，“嘶——刚才洗衣服的时候用了你剩下的洗衣凝珠。”

 

老板在地狱，同事上天堂，王杰希勉强分给我一个同情的眼神：“我房间里还有两袋没拆封的替换装，不过是柠檬味，你要的话之后分你几颗。晚上我想吃附近的炸酱面，加醋加辣加麻酱，不要香菜和葱花。”

 

这样的要求听起来很像无良商家用灰色八号小字标注在商品详情页角落里的双十一活动内容，我懒得惯着他这金贵且不地道的破毛病，眼疾嘴快地叼走了竹签上唯一一块大小适中、表皮酥脆、酱汁分布格外均匀的酱香饼，赶在王杰希张嘴刻薄前囫囵咽下。

 

“那家店的炸串和酸辣粉也挺好吃，明天拍广告水肿了要怎么和经理交代？”

 

“个人赛也没规定所有选手都必须得上场。”

 

路灯附近的枯叶堆积了厚厚一层，底层的土壤带着未完全散尽的柔软和潮湿，从不太清晰的玻璃外投进的温暖光线柔化了他侧脸的轮廓线条。似乎很久之前我们也站在同样的位置，大张旗鼓地横眉冷对，十九岁的王杰希站在初春的阳光里，而我几乎能看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我恶狠狠地说：“奶你我还不如转道去奶腐骨羊，所有在副本里放任手无缚鸡之力的脆皮奶妈被小怪咬死的输出都是奴隶社会的奴隶主，下一次我绝对要放生你——我要常温的巧克力豆奶，大清早喝什么冰可乐。”

 

王杰希站在我身边，八风不动地调出扫描二维码的界面，伸手用力摁下自动贩卖机由于年代久远而变得僵硬的按键，冷漠反驳：“我有提醒你注意身后。”

 

“另外友情提示，两分钟之前经理的大众已经停在他的固定车位，现在我们对口供还来得及。”

 

四月清晨的空气完好地保存了昼夜更替时分的冻人寒意，我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你下来前关机锁门了没？”

 

王杰希付款的动作微不可见地停滞了几秒。他先是抬头装模作样地确认了眼展示柜中红色铝罐与豆奶各自的标价，随后转身若无其事地同我对视：“上一把最后我确实划水了。你是主犯，我只是恰好梦游路过。我今天得去报修宿舍空调，需不需要顺便带话说方副对现在的洗衣液牌子过敏？”

 

“少来。”我接过他手上的咖色四方纸盒，摸索着撕开背面吸管的透明包装，不客气地打断，“你都快垄断这台自动贩卖机可乐的最终消费了，忘记手机尾号都不可能忘记三百三十毫升罐装正价三块五。队友诚可贵，工资价更高，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打算舍己为人，毕竟我们玩辅助的道德素质一向不高。”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

 

“你这是板上钉钉的造谣。”

 

“四字成语的合理运用和责任判定结果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古诗词鉴赏和匀变速直线运动的关系。”

 

“摸着良心讲，你那扫帚能叫匀变速直线运动吗？”我哽了哽，难以置信地反问，“微粒布朗运动的剧烈程度随流体温度升高而增加，而我们荣耀有属于自己的过山车，去年年会上应该建议技术部给你配个好用的畚斗的。毕竟御剑飞行需要剑鞘，御扫把飞行更得带上簸箕，途径粮食主产区还可以随时帮忙，确实应该大力推广。”

 

王杰希若有所思地点头：“那毛毯需要配备什么？”

 

“阿拉灯神和魔法毛驴。”我胡扯道，“别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对现在用的洗衣液过敏？”

 

清晨的光线穿过树叶间的空隙，在步行道凹凸不平的彩色方砖上撒下一把零碎光斑。王杰希的视线微微向下偏移，我认真注视着他的神情，因此知道他并没有打算说实话。

 

他轻描淡写，坦然得像是我们真的在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可实际上只是两个顶风作案的职业选手在通宵后百无聊赖地等待附近的早餐外卖开放营业。

 

整晚没睡显然无法影响到王杰希的精神状态，他拉开易拉罐的椭圆形拉环，睁着眼说瞎话：“夏休期前听你提过。”

 

我顺着他的话回忆一番，并没有寻找到任何能够成为关键证明的相关记忆，但懂得维护边界感是保证高效人际交往的重要前置条件，于是我挑了挑眉，装作没听出到他话里的糊弄和敷衍。相比位于核心路段的正门，非机动车库斜后方的边门总是格外冷清，自动贩卖机的对面放了个几乎快和背景融为一体的垃圾桶，几米外的银杏树下摆了张历史悠久的石凳，我站得有些累，仗着四下无车辆行经，明目张胆地压着绿灯的倒数三秒踩过斑驳褪色的人行横道。

 

“之前我确实和经理提过这件事。不过这个牌子的洗衣液不算常见，我的大部分衣服也都放在家里的衣帽间，没有必要再专门去买新的替换。”

 

王杰希不置可否，颇为缺德地怂恿：“创业还得记得给自己发一份工资，微草又不苛待选手，选择权在你而不是战队的年终财报。”

 

“王队财大气粗，刚才的豆奶和等下的门钉肉饼也顺便一起报销了吧。”

 

“以前从来没发现我的微信余额原来会莫名其妙凭空减少四块五。”

 

高中政治课的残存印象告诉我金钱应该归属于客观存在，无法主动消耗也无法自我分解。我将纸盒的封底摊平，忽然问：“如果时间是直线，人生是线段上的两个端点，数学题的小球在直线上自由运动，你会做什么？”

 

“我既不是科学家，也不是编剧或者是导演。”王杰希从硌人的长椅上起身，“只是一个游戏打得挺好的并且还恰好有点野心的普通人。”

 

我仰头去看他，忽然觉得我和王杰希之间像是高中运动会上被迫报名的五千米长跑，我被安排在起跑线靠右的位置，而王杰希参加的项目则应该是高一的三千米长跑，周遭人声鼎沸，而我还能宽容地允许自己分出一点心思去关心他的具体情况。我喜欢王杰希是我的事，王杰希喜欢谁又是他的事，两者是独立存在且互不打扰的个体，没有平行宇宙我们也能在同一片塑胶跑道上并肩，隔着少见的澄澈天空或是五颜六色的观众席，下意识忽略了各自南辕北辙的起点与终点。

 

几天前打下的耳洞已经痊愈，我抬手摘下左耳耳骨附近黑色的银制耳钉，说，好吧，看在我们暂时达成一致的份上，我考虑考虑。

 

“王杰希！我给你航班信息、告诉你几点落地、出发之前告诉你没有延误、喊你来机场接我，你居然还能比我晚到这里10分钟！你是不是开到大兴机场去了？！”

 

首都国际机场的路边，方士谦靠在行李箱旁，猫包背在前胸，正有几根容不下的猫毛戳出了包侧的缝隙。SUV停在他面前，摇下了副驾驶的窗，他却全然不动，仿佛非得在外面骂两声、消了气才能上车似的。

 

“六点落地的飞机，你知道北京这会儿多堵吗？”驾驶座传来反驳声，还有解开安全带卡扣的声音。

 

王杰希挂上P挡，推开车门下了车，又绕到侧边去拉笨重的行李箱。

 

“那你不能早点出来吗！夏休期又不要你训练！”方士谦一点儿看不出飞了十几个小时的模样，说话声音比他气势还足，“而且你这是和男朋友重逢的态度吗？先拉箱子什么意思？”

 

“后面排队呢……”王杰希叹气，合上了后备箱。

 

“所以呢？”

 

“我要是在这儿抱你了……”王杰希回到他这一侧，替他打开了后门，帮他卸下猫包，“我就会忍不住在这儿亲你，不管后面车怎么闪灯按喇叭，我都不会松开你了。”他注视着方士谦，北京的夏天日落晚，黄昏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晒出一圈红晕。

 

“公众场合你耍流氓了是吧！”方士谦猛地拉开副驾驶的门，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

 

王杰希笑着回到驾驶座，回头把后座上喵喵叫的公主放了出来，她才是这趟旅途最辛苦的。方士谦摸着她的脑袋，念叨着，“这次回来就不带你走了”。

 

“方士谦，还没跟你说呢。”王杰希在挂档前回头看他，“欢迎回来。”

 

第八赛季，微草止步四强。对于去年的冠军队而言，连决赛都没能进，不论是战队还是粉丝都不太能接受。败给新科冠军轮回战队，奉献了一场精彩的半决赛，如果抽签结果不同说不定结果就不一样……事实与假设均不能抚平他们的情绪。夏天来得太早，众人还没接受淘汰的现实，又不得不面对队友的离开。

 

“复升已经走了？”方士谦调整了座椅角度，半躺了下去。

 

“对，3号给他办了个友谊赛暨送别会，4号就坐高铁走了，你们倒是碰巧错开。”

 

邓复升的离开没有掀起太大水花，比起实力，观众更爱讨论他的运气，仿佛是他捡漏了微草的空档，才能顺利成为冠军、当上全明星选手、混到副队长的位置。

 

“放屁。”方士谦闭着眼睛也不忘骂两声，“他是微草相中、招揽进来的选手，搞得好像微草的主力队员位置跟市场上的白菜似的！”

 

“嗯，他是个优秀的队员，光有技术和情绪稳定性就已经超过了大部分人。”王杰希附和，他总想往侧边瞄两眼，还得安慰自己，过会儿就堵车了，就能光明正大且安全地看方士谦了。

 

“运气也超过了九成的选手，可都是共享给微草的，他们羡慕不来。”方士谦笑了两声，“那许斌啥时候来啊？”

 

“他要赛季前了，交换转会，手续也不需要他自己来北京办。李亦辉倒是已经走了，多回家放两天假也好。”

 

车终于是堵上了。李亦辉是他俩从青训营里挖出来的好苗子，他们唯一的黄金一代，全明星选手……最后成了俱乐部之间交易的筹码。车内安静了许久，王杰希叹了口气，开口补充：“天津……他还挺喜欢的，离北京也近。我私底下找他沟通过，他说能接受，已经跟着微草拿了两回冠军了，转会过去能当三零一里冠军最多的人。”

 

“杨队人挺好的……”方士谦有些说不出话，憋了半天也只挤出来这一句。

 

“嗯，我和他通过电话了，他说接风打算带他去德云社。反正也近，有空还能回来玩儿，李亦辉说要拿天津大麻花换北京烤鸭。”王杰希手指敲着方向盘，“但是老板说……沾衣乱飞，轮回有意图收购。”

 

“……要给那个谁换卡？沾沾第一柔道的名气？”

 

“人家叫吕泊远。不一定……你看比赛了吗？轮回的账号卡质量应该有了大幅提升，目前的猜测都是技能点。”

 

方士谦又安静了，大约是想到了沾衣乱飞的下场，从第一柔道到消失在职业赛场的舞台上，也就不过三五年。微草俱乐部一通操作下来，账上钱倒是挺好看的，可惜纸面实力终究是下去了些。

 

“没事的，小孩儿们成长得都挺快，英杰下个赛季就可以当主力了。”王杰希见他不说话，开口安慰他。

 

“嗯，但是走了两个队友……我还记得第四赛季，队里前辈宣布退役的时候，你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模样……不知不觉的，冠军队的阵容都已经拆完了。”

 

王杰希“嗯”了一声，又想起方士谦曾经把联盟比作忒修斯之船的样子。别说这艘大船了，连微草都逐渐地脱离了方士谦认识的模样——比他想象得更快。

 

“不止两个，一帆没续约了。”王杰希倒想得起纠正他。

 

上层不希望续约乔一帆的意向，倒是透露得很早，起初是实力不足、无法提上比赛阵容，又在全明星赛上更替了职业、上演了一番离奇的戏码。他的表现甚至于让俱乐部亮起了舆论风险的警告灯，把王杰希拉到会议上问他的情况，被王杰希以全明星赛上没有不允许选手使用非本人职业参赛挡了回去。但允许他胡闹，不代表他的实力足够代表微草出战，俱乐部还是在季后赛前就下达了通知，让他自寻出路。

 

“啧。”方士谦不爱听这个，“不给他成长的机会，又说他没有产出吗？”

 

“……我想起来了，当时打算等你回来了再告诉你的。”

 

“什么事？”方士谦转头问他。

 

“我一号那天在家呢，接到了老板电话，他说嘉世的陶老板打电话问他乔一帆的事情，我当时以为是嘉世要一帆，毕竟他们为了肖时钦还换出去两个人，还跟老板客套了几句。”

 

嘉世的出局是谁也没想到的，就连当时为了期末焦头烂额的方士谦都第一时间吃上了瓜，给王杰希发了一串消息。等雷霆输了比赛、肖时钦宣布离开的时候，方士谦倒没太在意，他跟肖时钦不算熟悉，结果王杰希又同他说肖时钦去嘉世了，他恨不得马上飞回来听点圈内八卦，甚至开始在职业选手的大群里扣问号了。

 

“哦？那他去嘉世了咯？反正出局打挑战赛，他应付这个还算绰绰有余吧。”方士谦虽然没怎么了解过乔一帆，只见过他惨败给李轩，但能被微草签下来的选手，总归差不到哪里去。再配不上冠军队，打打挑战赛还是足够的。

 

“不。”王杰希趁着车流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他，“袁柏清说的，孙翔在他们的小群里说，有个叫乔一帆的小子在网吧里直呼他和肖时钦大名，最后他们逃着出去的。”

 

“噗……”方士谦先笑出了声，再追问他为什么孙翔会和肖时钦在网吧，而且嘉世不是在杭州吗，那小孩儿跑去干啥。王杰希摇了摇头，喊他自己去问袁柏清，他也没深究。

 

方士谦翻出手机来，开始给袁柏清打字，嘴里嘀嘀咕咕道：“有这么好笑的事情竟然不分享给我！”

 

微草的第八赛季算是高开低走，下半赛季连常规赛的积分都逐渐被轮回和蓝雨反超，王杰希在抓战术、看个人实力波动的间隙里，还得被拉去开一些无用的会议，讨论如何提升战队水平。主要是后勤团队向老板做汇报，王杰希作为队长列席，再被架上去发表意见、表达决心。每次下了会，他都恨不得放熔岩烧瓶烧了会议室——有时间在这里放屁不如放他去训练。

 

在这些无意义的忙碌中，他偶尔会怀念他职业生涯的开端，那些只向前冲，什么也不多考虑的日子。于是他会主动拨语音给方士谦，想要从他的声音里找到些慰藉。一旦接通了，他又不敢把这些苦水倒给方士谦了，这些都不是他应该共同承受的。但方士谦总能隔着欧亚大陆听出他的苦闷来，却又无可奈何，最后两人还是不谈微草的成绩，只谈今天在俱乐部见到的野猫。

 

袁柏清也忙得很，他总觉得微草成绩的下降同他有莫大的关系。和去年相比明明只是换了个治疗，怎么会这样呢？只是公众都光顾着看嘉世一落千丈，没有什么人来批斗他。即便如此，王杰希也数次看到他将自己关在训练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看当年方士谦留下的录像。

 

“你别怪他，他输了比赛还躲起来哭呢，大概没心思跟你讲八卦了吧。”王杰希瞄了隔壁一眼，方士谦还在噼里啪啦打字，幸亏是带着笑的。

 

这点路途却堵出了成倍的时间，这点八卦终于是抵不住他的舟车劳顿，方士谦最后还是在副驾睡着了，王杰希趁等红灯的时间里多看他两眼，再小心翼翼地起步，生怕给他晃醒了。等终于驶入小区大门时，天已经全黑了。大约是车上睡不安稳，车刚停稳，方士谦就睁开了眼睛，问他是不是到了，再迷迷糊糊地自己解开安全带。王杰希绕到后座，把睡成一团的公主塞回猫包里、又去后备箱取出了行李箱，看到方士谦打了个超长的哈欠，正站在副驾驶旁边等他。

 

“饿不饿？我预定了八点半送达的披萨。”王杰希背上猫包，锁了车，一手拉行李箱、一手去牵方士谦。

 

“你给留子的第一顿居然是披萨？你是人啊？”方士谦晃着贴了上来，抱着他的胳膊往前走。

 

“我看新出了个老北京烤鸭披萨，感觉你现在应该什么都敢吃。”

 

“不好吃我把你生啃了。”

 

“方士谦，你自己家，自己开门吧。”王杰希怀抱着猫包，收了门口的外卖袋子，往后退了一步，公主过高的体温聚在他前胸，这几步路都要给他热出汗来。

 

指纹锁“滴”的一声，方士谦拉开了半年未见的自家大门。先溢出来的是暖黄色的灯光，空调风逃逸出来，扑在方士谦的面上，刮走暑气。他的拖鞋摆在玄关，和王杰希的那双正并排放着。他一言不发，换了拖鞋，又从王杰希手里接过了猫包，蹲下放公主出来。王杰希提着行李箱和外卖紧跟其后，关上了家门。

 

他也不知道这是否足以满足方士谦对家的期待。

 

“王杰希。”方士谦转身看他，呼吸频率肉眼可见地上去了，扑进王杰希怀里。

 

“欢迎回家。”王杰希摸了摸他的脑袋，方士谦的体温、吐息和心跳都隔着薄薄的衬衫传了过来，手臂箍着他的身体，连带着他的心率也逐渐爬高。

 

“我回来了。”

 

“嗯，我定了个蛋糕庆祝你回家，明天配送过来。”

 

“你有病啊，明天不是你生日吗！”

 

 

 

王杰希趁方士谦不在，偷摸把家里公主的全套设备升级了，现在猫正在认识她的新饭碗和新厕所。旧的猫爬架还没敢扔，怕公主回来以为自己心爱的宝座没了，只在边上放了个新的。两人坐在餐桌前，一边审判新的烤鸭披萨不属于阳间，一边盯着公主喝自动饮水机里的水，尾巴一晃一晃的，王杰希的手机还要在边上震动，告诉他猫正在喝水。

 

“等夏休结束了，我打算把这套自动设备都带去微草，你在APP上也能看到她每天吃多少饭，拉多少屎。”王杰希把手机递给他看。

 

“王队长还有这种兴趣爱好。”方士谦白了他一眼，谴责他在吃饭的时候讲这种话。

 

“那你别下了。”

 

“叫什么，怎么绑定？”

 

方士谦一手披萨，一手滑动着手机屏幕注册APP，看不见王杰希只是盯着他，看他的头顶长出新发、看他眼下泛出青黑。方士谦曾担心过联盟和他记忆中的模样渐行渐远，王杰希却也在原地担心方士谦逐渐改变，每次见到方士谦发来的新照片，他总要和记忆中的模样比对半天。不过半年，人能变化多大呢？但方士谦此刻正坐在他面前，他又觉得，的确是变了。

 

“我整个夏休期都会住在这里，你不介意吧？”王杰希开口，看到方士谦的手指停了一瞬。

 

既然都要改变，不如让他呆在身边，把每一天的方士谦刻在眼底，好让每一个想念他的夜晚里都能清晰地在脑海中描摹出他的样子。

 

“我不介意，倒不如说我太欢迎了。”方士谦愣了一会儿才回答，又自顾自笑了起来，“我刚刚在想，don't you的问句到底要回复yes还是no的事情……”

 

王杰希笑着看着他，还琢磨了一下，这个知识点好像高中学过。

 

“你怎么和家里说的？”方士谦摘下手套，起身去洗手，中途不忘回头问一句。

 

“说我拐了个大学生回家，要和他同居。”王杰希随口胡扯，也不管方士谦发出夸张的“哈啊？”，自顾自收拾桌上的垃圾。

 

“不是！”方士谦三步并两步走回桌前，从背后搂住了他，“他们到底……什么态度？”

 

王杰希难得听见他弱下来的声音，可惜人正站在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出柜很多年了，我估计他们自我消化得七七八八了。”王杰希回头，视野里闯入方士谦抵在他肩膀上的脑袋，这回倒是想起自己还没洗手了。“我说要住出来，我妈只说给个地址，免得出了事找不到……他们还说，空了让我带你回家吃饭。”

 

王杰希只觉得抱着他的胳膊又用力了些。方士谦大约也是太久没见到他，总试图把他揉进怀里，最好不要再分开。

 

“……好，等我准备好了。”方士谦滚烫的呼吸透过衬衫喷在他背上，声音仿佛都不是从空气中传来，而是直接在胸腔响起，王杰希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也与这声音共鸣了。

 

最后方士谦迷迷糊糊地吹干头发，被王杰希拖回床上躺下，还要闭着眼拽着他的衣摆，要他把公主抱来睡觉。王杰希满口答应，把他塞回被子里，再去客厅找猫。布偶猫踩了两脚方士谦的空调被，给自己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又把自己团成一团。嚷嚷着要抱猫的人却不动弹了，只是安静地躺着，王杰希关了夜灯，借着窗帘间透进来的光看着他的模样，长出了一口气。

 

方士谦终于又回来了，在经历了163天的分别、3900多小时的思念、23万分钟的等待后，他终于又回到了王杰希面前。

 

“我好像没怎么跟你说过……”王杰希喃喃自语，怕吵醒了已入睡的方士谦，但又止不住情绪的洪水。他伏下身来，伸出手拨开方士谦的刘海，在安静的夜里，只有他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方士谦，我每天都希望……你能像我想你一样，一直想着我。”

 

“也希望你能爱我，就像我爱着你一样。”

 

他此时一点也不困，也蹑手蹑脚爬上床去，贴着方士谦躺下，已适应黑暗的眼睛盯着他缓慢起伏的胸膛。

 

这样就够了。

 

即使他们各自眼前还有困难万重，即使暂别不可避免，现在爱人躺在他的身边就足够了，他就能够忘记那些在训练室精疲力竭的日子、在会议室如鲠在喉的瞬间、赛场上电脑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他也希望方士谦能有一个温暖而柔软的美梦，梦里没有伦敦的阴雨，没有鹰嘴豆，没有due，只有恋人的怀抱。

 

他伸出手，覆在方士谦的手背上。

 

他们会再有无数个听不懂彼此言语的瞬间，王杰希听不懂他的课本，不认识迷迭香与罗勒叶，分辨不出伦敦下一秒的天气；方士谦会不熟悉新的队员，不知道新的技能与战术，再也无法在舞台上与他并肩。

 

但他们一定还会有无数个牵着手走过的日子，向彼此介绍着那些不再共享的岁月，在世界的两端独自历练，又反复汇聚。

 

方士谦永远会回到这里，像远航的船终于回到码头。

 

而王杰希会一直在。

＊是很久以前就想写的傻白甜

＊超委屈的谦谦

　　下雨的时候王杰希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匆匆收起了那堆乱七八糟、看似准备充分却并没有任何用处的器械组件，有一时间犹豫能不能趁着这个机会丢掉这些除了影响自己心情就再也没有别的用处的看起来就好贵的东西。

　　好贵的，据说值好多个金币。

　　王杰希一边叹气一边心疼，然后毫不留情地把那些值好多个金币的玩意儿扔了个干干净净。

　　反正又不是我出的钱。

　　等他进去那个勉强可以避雨的地方的时候身上的斗篷已经湿得差不多了。魔法师大人不得不摘下斗篷，顺便打了个火，一边取暖一边试图把湿透了的斗篷给烘干。王杰希坐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有些无聊地拿了一小根树枝去戳燃起来的火，没注意的时候火焰顺着树枝烧上去，差点儿烫到了他的指尖。

　　主城里有一处禁地，那里常年都是看不透的雾气，据说里面全部都是几千年前勇士们的尸骸与灵魂，所有的希望和罪孽全部掩埋，入口被千年前不知名的大魔法师阁下利用主城的能量封印，才避免里面的黑暗涌出并伤害到王的子民。然而在一个礼拜前，那里的雾气突然散开，露出了一座看起来就充满不详的破损的教堂，当晚有流星疯狂地坠落，全部都指向了如今帝国魔法师的家。

　　最好这是天灾不是人为。当天晚上被好友拖出去的王杰希第二天站在自己家门口，满脸冷漠地看着那几块陨石，心说不然要是让我知道谁弄的我当场干死他。

　　国王陛下拉着被星象官点名去禁地查探的王杰希的手嚎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王杰希也特别心疼地看着陛下专门出私房钱给自己准备的一大堆器械。

　　多贵啊，王杰希痛苦地想，有钱准备这些没用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先把我的房子修好呢。

　　“小王啊，”国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拍着王杰希的手语重心长，“不管怎么样，安全第一，打不过了就跑，我会做好厚葬你的准备的。”

　　王杰希丢掉手里的树枝又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摸自己的斗篷，火堆突然就熄灭了。

  他在一片黑暗里冷静地打了个响指，指尖烧起一簇火焰，有光亮起来的时候看见有雪白的羽毛落下来，展开双翼的天使好奇地凑近了他。

  我记得大陆上有几百年没有出现过真正的天使了。王杰希镇定地熄灭了自己手里的火，觉得可能在黑暗里还要安心一点。然而他还没安心到两秒钟，整个走廊又一次亮了起来，迫不得已的王杰希不得不继续跟那个充满诡异的天使大眼瞪大小眼。

　　皮这一下你就这么开心吗。王杰希神色复杂地看着天使扫平了自己才支起没多久的火堆，他凑近魔法师的脸，理直气壮又不怀好意地给人类打招呼：“虽然我睡了很久，但我感觉好多年都没人来这儿了，大小眼的魔法师先生你好啊，你是想不开来这里送死的吗。”

　　王杰希若有所思：“你睡醒的那天是不是有流星啊。”

　　天使骄傲又谦虚地点点头。

　　然后他当场被王杰希揪着翅膀按在地上打了一顿。

　　察觉到对方的战斗力何等不忍直视后的魔法师大人似乎对传说里慈悲温柔的天使为何不继续出现在大陆宣传上帝的信仰有了深刻认识。

　　莫名其妙被揍了顿的天使简直生气又委屈，他努力把自己的翅膀拽出来，可怜兮兮地缩成一个团，再恶狠狠地去瞪王杰希。在两簇昭示着天使愤怒的火焰随着他的翅膀收合噼里啪啦地在长廊顶上烧出痕迹的同时，有一道闪电飞快地落下去，不偏不倚劈中了不远处破损的雕像，原本就毁坏得根本认不出究竟雕刻着谁的塑像更是直接碎成了几块残缺的大理石。

　　察觉到不对劲后的王杰希眯着眼睛看了正在瞪自己的天使一眼。

　　不知道在禁地里藏了多少年的天使并不像资料记载的那样仁慈博爱，虽然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威胁到王杰希生命安全的举动，但他的能力似乎并不温和——在有限又模糊的记载里天使是上帝的代言，他们带着光明与圣洁降落在人间，为迷途的人类指引正确的道路。

　　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一位天使会被封锁在王城的禁地里几百年？

　　如果百年前的大魔法师阁下冒着陨落的风险也要封锁的就是这只天使的话，跟他正面刚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王杰希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假装看不见对方恨恨地瞪着自己的眼神，一边提防着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大威胁的天使，一边琢磨着等雨停后自己到底该怎么溜掉。

　　“你跑不掉的，”猜到王杰希到底在想什么后，天使坐在石板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他似乎有点无聊又高兴地伸出手指按在地面上画了个叉，“我喜欢雨天，现在雨不会停——在你踏进这里的时候，你就该做好回不去的准备。”

　　王杰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斗篷边，握着灭绝星辰站起来：“所以？”

　　被戳破了小算盘的天使也不在意，他反而很高兴地站起来走过去，嘟囔着所以自己就喜欢这种聪明的魔法师：“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我放过你，你带着我出去。”

　　“暂且不论我能不能带你出去，”王杰希扒开对方抱着自己肩膀的手，“这怎么看都是我不划算吧？你放过我只是为了让我带着你离开这里而已。”

　　天使拉着王杰希的手腕往里面走，说作为交易他可以带走自己所有藏起来的东西。被牵着的王杰希没有挣扎，他并不知道天使们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喜恶偏好，但眼前这只最为得意的似乎是大把的魔法材料。

　　其实我就只想让你把房子给我修好。王杰希叹了口气：“这里的封印是以前的大魔法师下的，我怎么可能带你出去？”

　　何况眼前这只天使根本无法区别善恶，带一位似乎可以与恶魔等同的天使离开禁地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由王杰希自作主张。

　　“你可以，”天使看他，他稍微比王杰希高一点，周围的火光亮着，王杰希能从那双眼里看出些意外笃定又委屈的神色，“只是你自己不愿意而已。你觉得我会伤害到人类。”

　　王杰希嗤了声：“既然几百年前大魔法师把你禁锢在这里，那么不可能没有原因。”

　　天使眼里的颜色突然沉下去，他头顶的光环也暗淡了两三分，王杰希甚至能感觉到又有一道闪电狠狠地坠落下来，潮湿的土地匍匐着灵魂腐朽的味道，又被天使展开双翼时落下的羽毛给净化。他松开手，原本话里充斥着的鲜活生机慢慢冷却下来，天使冷眼看着王杰希，神色傲慢又固执：“自然是有原因的，但是不管我到底是天使还是恶魔，你现在根本没有除此之外别的选择。”

　　早知道我就该在出发前让他们先把房子给我修好。王杰希冷静地想，不知道要是我回不去了那群倒霉玩意儿会不会帮我收拾一下乱七八糟的屋子。

　　王杰希假装没有察觉到对方明显的不高兴，他活动了一下自己刚刚被抓住的手腕，确定了最起码眼前这个熊孩子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杀心。他任由那个危险的天使站在自己身后，跟着墙壁上亮起的火光走进那个最里面的那个房间，能看见脚下一个巨大的起着隔离用途的魔法阵——如果几百年前的魔法师阁下真的想要毁灭这个天使的话，似乎并不是全无可能。

　　天使站在王杰希身后：“只要你带我出去，这里所有东西你都可以带走。”

　　但是你有钱并不能成为你弄坏我的房子的理由。王杰希面无表情地丢掉手里的一捧金币，看着除了一大把的魔法材料之外亮闪闪的珠宝金币突然怀疑这个房间里面以前是不是住着一条龙。

　　房间收拾得很整齐，王杰希能看出这个分不清到底是天使还是恶魔的家伙是真的在这里被封了也算睡了这么几百年，但是他根本无从得知当初的真相和这个似乎立场危险的天使的目的。他蹲下去，指尖沿着法阵的轨迹慢慢画了几笔，最后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材料里扒拉出来一个破旧的笔记本。

　　应该是专门保存下来的。王杰希把笔记本打开，发现竟然里面是自己看不懂的字体，说不定是天使的日记。王杰希有些无聊地把笔记本往后翻，越到后面发现那些奇怪的符号开始慢慢地朝自己熟悉的文字靠近，也许是天使在尝试人类的笔迹，只是看起来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写的一样。

　　魔法师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要尊重别人的隐私，虽然这个别人随时在威胁自己。他正准备合上笔记本，却突然发现在最后一页的页尾有写出来的三个漂亮又熟悉的字体。

　　那里写着一个名字。

　　王杰希。

　　原本打算把日记放回原处的王杰希手上的动作狠狠一顿，原本冷静镇定的魔法师被这三个字勾得心底发寒。

  他按下所有快要控制不住的惊恐，飞快地把日记朝前翻，等他认出末尾写的三个字后，隐约能看出前面几乎每隔几页就会出现一次自己的名字。

　　王杰希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身后。

　　然而在他转过头的前一刻，房间里包括长廊上所有的火光突然熄灭掉。在令人惧怕的黑暗里，原本离他有十几步的距离的天使突然出现在了他身后，对方无比自然地搂住他的腰把他抱起来，天使展开的双翼包裹住他整个人。

　　原本已经停止运作的魔法阵又一次明亮起来，王杰希甚至能看见有几根雪白的羽毛落进那个看起来充满危险与威胁的封印——实际上是保护的魔法阵里。

　　天使有些委屈地开口问他：“你为什么要走？”

　　“……这不是你让我带你走的吗。”

  

　　所有人都说天使温柔又傲慢，他们帮助人类又不屑于人类，于是慢慢到后来，大陆上再也不曾出现一位天使。被前人刻意隐瞒遮掩的真相永远无法被后人得知，当人类抛弃自己的信仰掠夺起无辜的天使的时候，这种充满罪孽与愚蠢的故事就注定不会出现在人类的历史上。

　　当年的大魔法师阁下就同一位天使交好。

　　被上帝眷顾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与直觉的年轻人总会拥有一种特别的、理直气壮的骄傲，他们在魔法上产生分歧矛盾以至于两看两厌，然而对长者格外尊敬的孩子们又不得不遵从前辈的心愿放下偏见去磨合相处，以至于当人类和天使的战争被挑起，魔法师阁下却成了极少数的愿意去信任与保护天使的角色。

　　王杰希咳了声，然后努力扒开那双裹住自己的翅膀：“你勒着我了。”

　　察觉到王杰希对这件事的兴致并不高的天使有些不开心地收回双翼，几千年前的一个糟糕的雨天里魔法师向他承诺过等自己睡醒就来接自己，然而眼前的年轻人对那些历史毫无记忆，那么说到底自己也根本无权干涉他的所有选择，只能算一厢情愿而已。

　　“你又要走？”

　　听见对方充满委屈和愤怒的质问的王杰希简直无语：“你刚刚才说让我把你带出这块儿，现在又怪我要出去，你这是什么毛病？”

  终于发觉天使是在闹脾气有小情绪了后的一瞬间王杰希简直有了一种把他打晕了扛回去的冲动，魔法师身高头疼地薅了把对方的羽毛：“把雨停了，顺便翅膀藏起来，我们现在出去。”

　　王杰希转过身，刚好接住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的家伙，他站在微微亮起来的魔法阵里，无奈地伸手呼噜了把这个已经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名字的天使的脑袋：

　　“方士谦，我们回家。”

　　END.

国人的新年祝福打年三十就开始了，王杰希刚醒来，QQ已经是一排红点，微信也已经收到了父母的新年红包。他懒得起床，左手搂着正在他被子上踩奶的公主，右手举着手机，收了父母的微信红包，回复祝他们新年快乐，问他们年夜饭准备得怎么样了。随后又切回QQ，回复了两条新年快乐后，复制了这四个字，开始一个个黏贴过去。关系普通的只黏贴完发送，关系略好的会加两个字，回复他“你也新年快乐”，也有关系铁到对方给他发了满屏文字的，他满怀着尊重，手打了个“乐”回复黄少天。

 

公主从他身上爬过去，12斤轮流压在4只3乘3平方厘米的脚上，王杰希彻底被踩醒，决定爬起来找一下已起床的方士谦。

 

“早！早饭吃法棍，你要喝牛奶还是咖啡？”方士谦满面笑容，王杰希甚至有点发懵，怀疑自己没睡醒。

 

“咖啡，谢谢。”王杰希扭头钻进盥洗室，希望自己洗漱完毕能看到一个跟以往一样会骂他睡到太阳晒屁股的方士谦。他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依然是一头鸟窝，左眼略大些，睡衣纽扣还开了俩的刚睡醒模样。世界线没有变。

 

等他出来时，方士谦已经把咖啡杯放在了岛台上，复烤过的切片法棍放在盘子里，cream cheese已经端了上来。

 

王杰希走到凳子旁，觉得如果自己退役的时候，方士谦还没毕业，干脆搬过来同居算了，他想象不出更好的未来了。

 

“在想什么？”方士谦绕过来给了他个早安拥抱，毛茸茸的脑袋贴在他颈侧，脚边还有绕着走的公主。

 

“在想该办哪种签证。”才能不读书、不工作，还能死乞白赖地呆在方士谦家里蹭吃蹭喝。

 

“嗯？英国吗？标准访客签，可以停留半年呢。”方士谦没太明白，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自己的座位。

 

王杰希想了想，180天也够用了，拉开并排的椅子坐下。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方士谦看起来心情这么好，他又刚刚起床，怎么才获得一个拥抱。

 

“方士谦。”王杰希扭头，对上方士谦的眼睛，“我刷好牙了。”

 

“嗯？要我夸你吗？”方士谦不解，回头看他。

 

“不亲我了吗？”

 

 

一顿饭吃得沉闷极了，王杰希有些后悔，欲望是不能叠加的，只能互相对冲，而食欲略输一筹。方士谦的小腿还在桌底下勾着他，他呼吸还有些不稳，现在两个人却在这里往法棍上涂蒜香味的cream cheese，也算大清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国内已经下午了，你回过他们消息了吗？”王杰希咽了口咖啡问他。

 

“还没，我看看。”方士谦翻出手机，王杰希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不出意外也是一串红点。

 

方士谦一手吃面包，一手噼里啪啦打字，时不时还给他分享。林队给他分享了自家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冬季的阳光在伦敦算稀缺的，他翻动着照片，几乎能从屏幕中汲取些温暖来。袁柏清在家庭聚会里带孩子，明明自己还是个小孩，被一帮更小的小孩围观打荣耀，现在在跟方士谦炫耀，说幸亏师父领导有方，现在自己玩DPS也还算有模有样。刘小别替徐景熙偷偷传达了一些对治疗之神的崇拜之情，并嘱咐一定要瞒着喻文州。

 

“截图给我，我替你发给喻文州。”

 

“你少管，我们治疗有自己的赛道！”方士谦在治疗群里发了个红包，炸出来一堆人。

 

“张新杰是管理员？”王杰希偷瞄了一眼，还有些诧异。

 

“群主是第一任石不转，只有张新杰是管理员，嘉世的治疗选手前几个赛季都没能进来，好像是S5张新杰同意了张家兴的入群申请才进来的。”方士谦指了指领取红包的列表，方明华拿得最多。

 

王杰希没想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这么多趣事，过去那么多年，方士谦倒什么也没告诉他，甚至袁柏清也没说过还有个治疗群。魔道学者倒没有自己的群，不像每个队都有的治疗、玩魔道的人还真不算多。

 

“他们怎么都给你发这么多？给我就只有新年快乐。”王杰希有些疑惑，重新打开了QQ，发现林队也不过是给他发了“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别太辛苦，我会继续看微草的比赛。”，比起其他人倒是长了些。

 

“你自己反省吧。”方士谦勾着他的腿改为踢了他两下。

 

“我爸妈都只给我发新年快乐，还有压岁钱。”王杰希叹了口气。

 

“你还在拿压岁钱呢？”方士谦瞪大了眼睛望向他，而后也想起来切窗口去微信，嘴里嘀嘀咕咕，“我怎么没有压岁钱了？”

 

“……他们就发微信红包，上限二百呢，你要想要我给你发一个？”

 

“倒反天罡，论辈分应该是我给你。”方士谦支付宝给他打了一块钱。

 

王杰希吃完饭，问他今天做什么。方士谦一抹嘴，特有气势地起身，宣布他们今天去逛龙凤行。著名中超，除了贵没啥缺点，王杰希放着国内一百块能买四包的速冻水饺不吃，来英国吃折合六十人民币一袋的。

 

“你是不是现金带了挺多？帮你用掉点50英镑。”方士谦说着，抱起了公主，猫正在用尽全力抗议，嘤出了声来。

 

“剩的都是你的。”王杰希把餐具收进水槽，回来抱猫，连着方士谦一起搂在怀里。

 

“还没跟你讲呢，除夕快乐。”方士谦果然今天心情不错，双手抱着猫，笑着蹭了蹭王杰希的脸。

 

“除夕快乐，方士谦。”

 

 

“这么贵的速冻水饺可以是年夜饭的主食。”方士谦把袋子塞进冷冻柜，继续开始分带回来的战利品，王杰希点着头给他递水果蔬菜。在超市里短短一个小时，他已经练就了假装英镑是人民币的自我欺骗能力，告诉自己才花了一百块，能买这么多东西，蛮好的。

 

超市里全是熟悉的商品和熟悉的华人面孔，意外的人不算太多，据方士谦所说，会在这儿自己做一顿丰盛的年夜饭的，通常家里有不上班的老人在工作日出来买菜。而像他这样孤苦伶仃的年轻人，更多会选择在今晚出去吃顿好的。到除夕当天跑出来采购的，只剩下花自己钱吃饭的跨洋打工人。

 

“今天还要出去吗？”王杰希帮他收拾完东西，就瘫在沙发上捏公主的肉垫，公主抽回去，他又抓回来。

 

“我抢到了晚上七点半Hamilton的票子。”方士谦朝他晃了晃手机，脸上写着“夸我”。

 

王杰希压根没听懂，总之先说了句“厉害”。看到方士谦的公主屏保，才想起来现在国内应当是晚饭时间了，摸出手机看父母的消息。他不在家，爸妈倒也没闲着，此刻正跟亲戚在饭店包间聚餐，他妈给她拍了不少转桌子的视频。

 

“他们要比我们早跨年了。”王杰希算了算，吃晚饭前他们就能收到一串新年快乐了，现在微草的qq群里已经在发点小打小闹的红包，还有不少人喊他出来抢。

 

他懒得抢，把手机递给跃跃欲试的方士谦，眼见着那人翻到最顶部，一个个红包点了下来，最后把抢到的连带着钱包余额一起发了个大的出去。

 

等他拿回手机的时候，屏幕上只剩下一排“谢谢队长”了。

 

经理抢完红包还不忘喊一句，拜年的视频今天晚上会陆陆续续发出来，微草作为上赛季冠军队，应当是最开头那批，请大家多多关注转发。

 

“中饭吃什么？”王杰希摸了太久肉垫，公主生气了，扭动着身体跳下沙发。

 

“随便吃点？我去煮碗面条，刚好中午买了挂面。意大利面真的快吃吐了……”方士谦从沙发上起身走向厨房，王杰希跟在他后面，心想自己蹭吃蹭喝两天，也该做点什么。

 

“我来？把面条煮熟我也做得到。”

 

“不用，万一给您这金贵的手烫伤了我可赔不起。”方士谦把他向外推，“你躺着去给大家拜年吧。”

 

王杰希坐在岛台后面，看着方士谦一个人忙活，哼着小曲。

 

“你今天格外高兴啊？”

 

“嗯哼！”方士谦烧上热水，转头看他，“过年嘛，当然高兴了，更何况你还在。我感觉好多年没这么开心过了。”

 

王杰希想到他与家人微妙的关系，想象不出他过去几年的春节假期都是怎么过的。他有些庆幸自己来了，做出这个决定倒是头脑一时发热，结果好便一切都好。他回忆起过去的春节假期，等他慢腾腾归队的时候，方士谦已经在给训练室的绿植浇水了。那盆竹芋据称还是方士谦入队时带来的，不知道中途换过没有，从王杰希印象里的一点儿大长成了训练室里最茂密的盆栽。

 

他嘴边有一句“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在舌尖滚了一圈又咽了下去。他没能参与到方士谦的过去里，现在再说多少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埋怨自己，怎么不早点发现呢？

 

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

 

职业选手的群里也开始发红包了，王杰希机械地点着，刷了半天也没拿到几块钱。还有人上传了放烟花的视频，禁燃区的一众选手都在哀嚎。屏幕的另一边的热闹不属于他们，这个房间里只有锅碗瓢盆的声音，猫在脚边打滚。

 

方士谦平时隔着屏幕看他，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方士谦端了两碗面上来，滴了两滴刚买回家的芝麻油，碗里飘着新买的鸡毛菜跟火锅丸子，算年轻人最顶级的糊弄料理了。他举着筷子，觉得倒也不需要那么热闹，两个人一只猫足矣。

 

“大群也在发红包，你不抢？”

 

“我？我都退役了，跟你们抢什么。”方士谦拉开凳子坐下，给他排开几瓶调味料，让他创造自己的创意料理。

 

“哪儿有这个道理？”这群的群主都退役多少年了，潜水的退役选手可不少，平时也没见他们少聊天，有些人名片改得王杰希都不认识。

 

方士谦不理他，只是埋头吹他的面条。

 

“咦，那边七点的时候联盟发了拜年视频。”王杰希把手机往两人中间摆，“第一批是轮回的……还挺长，难道他们全队都拍了。”

 

方士谦不吭声，点开了视频，画面里是周泽楷举着张硬卡纸，上面写着新年快乐，背后大概抄了台词，他看两秒摄像机就要瞄一眼稿。

 

“看把孩子逼的……这稿子该不会轮回提供的吧？”方士谦讲话不忘用筷子转他的面条。

 

“可能是江波涛给他写的吧……”

 

后面的内容就顺畅多了，甚至夹带了一段轮回全员在基地准备出发回家过年的vlog，宣传之敬业令人赞叹，就算联盟不提出，他们大概也会自己发吧。轮回的部分结束后，还跟了几支战队的拜年祝词，最后发了个预告，说下一个视频全是宿敌。

 

“那下一个视频就能看到你了。”

 

“最好蓝雨放前头，黄少天讲一半大家都关视频了。”王杰希意思意思点了个赞，“昨天他们还在说这事儿，你昨天冒泡了吧，有看吗？”

 

方士谦摇了摇头，捏着调羹喝汤。

 

王杰希扭头看他，方士谦没什么表情，直到刚才的那些喜悦都消融了一般，仿佛面对的这碗面才是唯一能引起他注意力的东西。

 

“你是不是……不太想听联盟的事？”

 

王杰希按灭了手机屏幕，拿屏幕反射和方士谦那半张脸对视。

 

方士谦放下筷子，抬起头来，却也不看他。

 

“……我不知道。”

 

“我其实刚退役的时候心态潇洒的很。”方士谦开了听可乐，往沙发上一靠，翘着个二郎腿。公主配合地团在了他腿边，把他与王杰希隔开41公分的社交距离。“我可是职业生涯末年拿了冠军跑的，也就当年吴雪峰比我再牛逼一点。”

 

方士谦和他用可乐碰杯，幅度不大，这一组可贵了，王杰希用尽了职业级的微操，不愿让他洒一滴出来。

 

他没说话，点了点头示意方士谦继续。

 

“夏休期两个月我忙得要死，真不是故意没搭理你们。”他掰着手指头数，“机票，签证，租房……学校倒是之前就定了。我的那种忙碌是……在焦虑中还得见缝插针地学习，你能懂吗？”

 

王杰希摇了摇头，他理解，但没经历过。

 

“但我那会儿还是挺……怎么说呢，意气风发？我想着等我回来了，就是村里第一个海归大学生了。按这个电竞低龄化的趋势，估计一时半会儿微草也出不了啥大学生。”方士谦笑着，手上还沾着冷凝水就去摸公主的手，被她拍了一下。

 

“当我真正的踏上这片土地时，才觉得我的过去根本就无所谓。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是谁，我拿的两个冠军对我在这儿的生活而言毫无意义，它帮不了我任何事。

 

“等到我在这儿的生活稍微稳定一些的时候，我想……我想打开荣耀看看。结果你也知道，国服登录不上，我再去找Glory的官网，然后在欧服一点点练级。

 

“但是我很难再玩下去了。”

 

方士谦长叹了一口气，王杰希握住他覆在公主身上的手，猫感受不到两脚兽的情绪，躺着兀自打呼噜。

 

“我花了几个月才打到四十级，都还没做神之领域的任务，就被期末打断了。等我想松口气的时候，却完全不想打开它了……我应付网游的操作还是有的，倒也没下滑到自己不敢承认的程度。

 

“只是觉得没意义了。也不是说翻译过来味儿就不对了，游戏其实还是那个游戏，但我没空再去读她的剧情，没有精力去探索荣耀大陆，偶尔还会停在路中央，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

 

“……你太累了。”王杰希摩挲着他的掌心。他自己以游戏为业，暂时想象不出被其他事占据心神、连游戏也碰不了的样子，但这样的现象倒是普遍。

 

“我之前从来没想象过，离开荣耀我会是怎样的。”方士谦回握他的手，不敢太用力，“但真的A了，会发现生活也就这样。我会逐渐不知道你生活的圈子是怎样的，不认识新的队员，不知道新的技能，看不懂新的比赛……听不懂你说话。”

 

“很多退役的职业选手都会从事和荣耀毫无关系的工作，这是没有办法的……但他们其中的很多也会持续关注联盟的赛事，继续抽空回神之领域看看。游戏玩家的成长大多如此……”王杰希找着散落的词句，试图拼凑出什么来。

 

“嗯，但他们都在先找回自己，或者说找到自己……然后再把荣耀当作纯粹的兴趣爱好，继续生活，几年后还能和新朋友说我家里有王杰希的签名、你猜猜哪儿来的。”方士谦把自己逗乐了，抵在沙发靠背上笑了会儿。

 

等笑完了，王杰希觉得他那股强撑着的气又流走了，散在这间对他而言依然陌生而冰冷的房间里。

 

“但我找不到。我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本该是一个重塑自我的好机会。我在这儿丢了荣耀玩家的身份，连方士谦这个名字都没人叫了，差点儿连说母语的地方都没了……然后您猜怎么着？

 

“我彻底不知道我是谁了。”

 

王杰希生平第一次想把猫从边上撵下去，好教他与人类靠得近一些。

 

没等他开口，方士谦深吸了一口气，又扭头看向他了。

 

“所以王杰希，你还记得吗？那天半夜我在微草的后门吹冷风……门打开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你了。你在睡衣外面披着外套，头发睡得匪夷所思……那感觉太熟悉了，我一下就找到我的锚点了。”

 

方士谦伸手，拨弄王杰希的额发，像是要看清他的双眼，“只要你还在那儿，我就能想起来我是谁。”

 

“所以你问我愿不愿意关注联盟的事，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我是离开了忒修斯之船的甲板，那艘船已经不再是我的全部了……我很害怕看着她一步步面目全非，不再是我熟悉的模样，但她的航海日志明明就说着，她就是我认识的那艘船。我不敢看她，却又依然爱她。”

 

王杰希抓住他乱摸的手，贴到了脸颊边，借着方士谦的手捧着自己。

 

“那我呢？我还在这艘船上呢，你要扔下我吗？”

 

“我不会的！”方士谦又向他靠近了一些，公主横在他俩中间，发出抗议的喵声。王杰希看向在沙发上扭动身体的布偶猫，认命地松开方士谦的手，转而去顺着抚摸她的脊背。

 

方士谦见状，又去端了他的可乐靠了回去，还不忘斜眼看他。

 

“所以是哄猫比较要紧吗？男朋友呢？”

 

“你也要撸？”

 

“我靠，大白天的王杰希你讲话当心点！”

 

“我觉得你不用太在意……联盟本就是这样的，我们不过是这短暂的辉煌的见证者罢了，它终有一日会成为所有人的回忆。”王杰希抱起公主，挪到了方士谦边上，刚被猫躺过的地方暖烘烘的，“你如果因为怕它成为回忆……而不去见证它，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王杰希往他身上倚靠，把猫横在两人腿上，继续慢悠悠地讲着：“你从18岁开始才掌控自己的人生，现在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人生还长得很，职业生涯不过是你的原点……不会永远是你的一切的。”

 

“道理我都懂……可我现在呢？”方士谦回应着他，把重量半压在他身上。

 

“现在？现在是我男朋友就行。”

 

当这句话离开他的身体、又一次被他自己听见时，王杰希才忽而感到尘埃落定。方士谦总是捉摸不透的、飘忽不定的，自己终于是借着个男朋友的名号，把这人拴在了身边。方士谦此时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是真实的，他的烦恼，他的孤独，都垒在这点份量里，藉由贴着他的温度传了过来。

 

他依旧不擅长安慰人，二十年来也没学会的技能岂是他一朝一夕能习得的。

 

但他终于学会了在亲吻时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