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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蓝镜浅

【已秋企划/23:00】他自梦中醒来

普设,全文约1.1w


00

“被告:伊万·布拉金斯基。”

尽管庭长的语气和缓,一边旁听的娜塔莎在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时,搭在栏杆上的手仍然剧烈颤抖了一下,那双曾经过分剔透的大眼睛如今布满了血丝,睫毛频繁闪动,痛苦几乎要化成实质。

和妹妹的激动截然相反,作为这场公开庭审的主角,伊万显得异常平静。在庭长的传唤下,他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没有问题。


“伊万·布拉金斯基,W大学数学院教授,三日前于家中杀害了前来做客的比尔·劳伦斯。事发当晚,你和劳伦斯谈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冬妮娅的死亡,劳伦斯承认是他的强奸致使冬妮娅自杀,并且...

普设,全文约1.1w




00

“被告:伊万·布拉金斯基。”

尽管庭长的语气和缓,一边旁听的娜塔莎在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时,搭在栏杆上的手仍然剧烈颤抖了一下,那双曾经过分剔透的大眼睛如今布满了血丝,睫毛频繁闪动,痛苦几乎要化成实质。

和妹妹的激动截然相反,作为这场公开庭审的主角,伊万显得异常平静。在庭长的传唤下,他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没有问题。

 

“伊万·布拉金斯基,W大学数学院教授,三日前于家中杀害了前来做客的比尔·劳伦斯。事发当晚,你和劳伦斯谈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冬妮娅的死亡,劳伦斯承认是他的强奸致使冬妮娅自杀,并且试图向你取得谅解。劳伦斯因为犯强奸罪服刑二十年,你却依然无法容忍他的行为,极端愤怒之下扼住他的喉咙,使其长时间窒息,最终致其死亡。”

讲完一段,庭长咳了一声:“是这样的吗?”

“是的,庭长先生。”

底下的陪审团和旁听的民众开始窃窃私语。

 

“劳伦斯死亡后,为了逃避警方的调查,你将他的尸体用刀分割成小块,带出公寓并埋在城郊的荒地里。之后的三天你没有自首,一直保持着正常的生活节奏,直至警方闯入家中将你逮捕。是这样吗?”

“是的。”

法庭底下的声音更大了,庭长不得不敲了一下小锤。

 

“现在案发过程逻辑完善,事实清楚,且与证人证词,法医尸检结果吻合。但是据实施抓捕的警方人员反映,当时你情绪激动,词不成句,而且多次提到一个名字。”他停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请问,‘Alfred’是谁?”

在庭长报出那个名字的瞬间,伊万的瞳孔微微放大,仿佛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他先是茫然,然后露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半晌,他张了张嘴,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下,他说:

“阿尔弗雷德,他是我的……”

 

 

01

阿尔弗雷德闯入伊万的生活,就像流星砸进了万年不变的荒凉星球。

 

一个失眠的夜晚,伊万听见从客厅大门传过来的敲门声,急促又凌乱。这个时间,显然不可能是还在上学的娜塔莎。

会是谁呢?他起身披上外套去给这位不速之客开门。

 

门开了,初秋的凉风吹进来,先把伊万自己吹得哆嗦了一下,但是门外的人却穿着不合时令的短袖,看见伊万,来人一扫原本垂头丧气的神情,换上一副标准的阳光大男孩笑容,和他打招呼:“晚上好,布拉金斯基教授?”

 

“晚上好?”伊万常年平静的内心在此刻出现了一丝裂缝,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眼前的人,又转头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钟,凌晨一点,非常好,完美的时间。

 

来人似乎自知此时此刻自己出现在此地的荒唐性,他缩了缩脖子,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心虚的:“教授,我能让我在你家待一会儿吗?”

 

“一会儿?”

 

“比如说,一个晚上?”

 

伊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最终伊万还是把这倒霉学生放了进来,学生说他叫阿尔弗雷德,全名是阿尔弗雷德·F·琼斯,白天刚刚上过伊万的课,伊万回忆了一下,他的课堂上好像是有这么一个金发蓝眼的傻小子。

伊万关上卧室的门,回到客厅的沙发旁,阿尔弗雷德坐在那里,披着一件伊万的外套,好奇地四处看。

伊万在他对面坐下来:“现在,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个点还游荡在外面,又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我傍晚的时候就在这附近,看见你进门,我才知道你住在这里。”

伊万点了点头,姑且算是接受了这个回答,他的公寓确实离学校不远,出校的学生们很容易在路上碰见他。

“我家离这里不远,所以没有住校,家里……发生了一些矛盾,我被大半夜赶了出来,路过这里,看见你还没睡,”室内的温度比较高,阿尔不再发抖了,“看见你公寓的灯还亮着,就试着过来敲门,没想到你还真的开了。”

 

伊万挑眉:“不错的理由?”

受到怀疑,阿尔差点要从沙发上跳起来,所幸他及时想起现在和他对话的人掌握着自己代数课的绩点,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讨好道:“就一天?”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把你丢到大街上去吗?”伊万摇摇头,他明天就去联系阿尔弗雷德的父母,让他们管教好自家的熊孩子。

 

伊万家没有客房,他拿来一条毯子丢给沙发上的人,阿尔欣然接下。在他转身关灯回卧室的时候,背后的学生忽然开口:“你失眠了?”

窗外偶尔经过的车灯照亮了阿尔的脸,一贯的没心没肺中忽然透出几分晦涩,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打在伊万心上,他眯了眯眼,说出口的语气却仍然毫无波澜:“只是在想一道题目。”

“哦,想题目啊。”阿尔了然地点点头,“那是睡不着。”

伊万把那种不和谐的感觉压下去:“那么……”

“……我们来打游戏吧!”

“什么?”

面对伊万诧异的神色,阿尔摇了摇刚刚从客厅橱柜里翻出来的游戏手柄,得意地笑:“没想到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教授家里还有这种东西,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不学无术的年轻人才玩呢。”

他又拿出几张游戏光碟:“不过,看起来有一点古老。”

“是我小时候的东西。”

“怪不得。”

 

这些光碟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冬妮娅用兼职打工的钱给他买的,一直收藏到今天。可惜小时候的伊万对此不感兴趣,试玩了几下之后就搁置了。

阿尔熟练地连上游戏,递给他一只手柄:“试试?”

“浪费时间……你不睡觉也不要吵到我。”

阿尔戴上耳机:“你明明睡不着。”

确实,伊万没好气地想,是睡不着,被你气的。

但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阿尔的手柄。这些天伊万一直心神不宁,无法像平时一样冷静高效率的思考,还常常忘记一些东西:比如几张夹在笔记本里的演算草稿,字迹熟悉,他却忘记是谁留下的了;家里厨房的水池堵住了,他也一直忘了找人来修。

此时此刻,看着五彩斑斓的电子屏,听着耳边人开怀的笑声,他确实感到放松。

 

 

02

第二天伊万是被正午灿烂的阳光照醒的,睁开眼,世界久违地清晰呈现在眼前,纤小的灰尘打旋穿行在光路间,又被一阵气流扰乱。

他转头,看见了阿尔弗雷德。男孩睡的很沉,喉结和胸膛微微起伏,触目便让人感受到底下生命的跃动。伊万的目光从脸庞向下,落到阿尔松松握着的手柄,昨夜的场景便涌入脑海:

昨晚他们打游戏打到五点,最开始阿尔还在努力充当一个引导者的身份,提醒伊万应该怎么操控手柄,怎么避过对面的攻击,没过多久他就没耐心了,本性完全暴露,在游戏里面挑衅伊万,伊万随即反击。胜负心被唤起,两人开始比输赢。斗争从线上发展到线下,他们互相扔枕头,把矮桌拍的震响,比到彼此精疲力尽,最后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中睡去。

 

他眨了眨眼,深呼吸,把腿从阿尔弗雷德的身下抽出来,麻得够呛,紧接着把贪睡的男孩拍醒。

“你今天应该有课?”

“啊,什么?星期五……课在下午”阿尔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道,“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好困……”

“现在是下午一点。”

“什么?”地上的人猛地一激灵,“一点?!等等,不对!”

阿尔的头发乱成一团,尤其是靠近前额的地方,一缕头发突兀地翘出来,他瞪着伊万:“那节课是你的。”

“是的。”伊万微笑,“想让我记你缺课吗?”

 

“你应该开的再快一点。”坐在伊万的车上,嚼着伊万给他买的煎饼,阿尔说道。

“不需要。”

“嘿,你迟到了就是扣点钱,我迟到了学分就没了!”阿尔瞥伊万一眼,“你会扣我成绩的,对吗?”

“对,尤其是在我生气的情况下。”

 

事实证明,安全最重要,车速没必要太快。当伊万踏上讲台的时候,上课铃刚好打响,他扫了一眼来听课的学生,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阿尔弗雷德。这门课不简单,前排挤满了随时准备记笔记和拍照的学生,伊万和他们强调过每一次出勤和小测验的成绩都会直接关系到期末成绩,没有人敢懈怠。

  他又看了看,这次看见了阿尔弗雷德:他没在那些人当中,而是坐在最后一排,手撑着脑袋,伊万看过来的时候,他把手放到桌面下,耸了耸肩。

 

“开始上课。”

教室里静下来,阿尔弗雷德这才慢悠悠地摸出纸笔。

 

伊万喜欢数学,他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课堂,也很享受讲题的过程。一个复杂的图像,一列繁琐的方程,乍一看就像一堆凌乱的毫无美感的线团,但只要你找到那个线头,细心地抽丝剥茧,顺着思维的轨迹一路追寻,答案终会显露。

一环扣一环,原本冗杂的数据在他的手下展露出规律。声音始终平稳,在黑板上写字的速度也均匀,但那双手里隐含的力量是感受得到的,尽管只是一道习题,但他就像在用尽全力地追求什么。激情?理想?在面对伊万解完题的眼睛时,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本应毫不相关的词汇。

 

出于这一点,伊万的学生对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

 

“上面是推理过程。”伊万转过身来,忽然看见后排的阿尔朝他招手,见他看过来,男孩嘴巴缓慢地一张一合,给他比口型:

“我早就算出来了”

这算什么?昨天游戏没打够,在课上继续吗?伊万有点想笑,阿尔知道他是在讲课,不是在比用最快的速度做题,还偏偏要来顶撞他。

伊万没搭理他,低头翻了一页书,开始讲下一道题。

 

课后,学生们都散了,阿尔晃到讲台旁边:“真的,那道题我有更快的算法。”

他拿起一截粉笔在黑板上抄下题目,然后飞快地演算起来,几乎全程心算,偶尔在旁边打一些看不懂的草稿。

伊万关上门窗,回到讲台前,静静地看着。学生专注地面对黑板,目光在上下步骤间快速切换的同时,手一刻不停地写,此情此景让伊万的喉咙忽然有些发涩,胸腔里闷着股说不出来的烦躁。

 

“Over!”阿尔扔下粉笔,满怀希冀地转过身。

“很不错。”伊万轻轻地说。

“仅仅如此?”

“你还要我说什么?你是天才?还是我这老师别当了让你来?”

“说话别这么夹枪带棒嘛。”阿尔委屈道。

眼前人软下来的神色让伊万想起他的身份,他是一个三十岁的大学教授,阿尔是他的学生,刚刚踏进成年人行列,是个还在寻求别人认同的年轻人,夸张一点,甚至可以说是,孩子……

他随时随地灿烂的笑,肆意的举动,还有身上锐利的才气,耀眼得几乎把他灼伤。

“你的父母怎么样了?今天回家吗?”自己应该更加照顾他一点,而不是对着他发泄莫名的情绪,伊万想。

听到这个问题,阿尔的脸色一下子灰暗,支支吾吾地道:“就,就那样吧。”

“你联系过他们了?”

“没有。”

“你……”伊万皱眉,盯着阿尔的眼睛,这背后显然有什么隐情。

“不要再问这件事情了,可以吗?”阿尔直视着他,眼里竟然有一丝疲惫,“帮我一个忙,老师,让我在你家暂住一段时间,不会很久的。”

感性和理智在伊万头脑中交锋,他不应该让一个有家的学生暂住在他家,尤其是对方还讲不清楚理由,可是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灰霾,他确确实实是不想再去思考这件事背后的动机和后果了。

他张了张嘴,他沉默。

“相信我,不会很久的。”

“……好。”他说。

 

 

03

“家里没食材了,我们出去吃。”

“不买一些回去做饭?我手艺很不错的哦可以给老师你打下手!”

“不了,我今天不想自己动手。”伊万偏头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人,“至于你,还没有客人来给主人烧饭的事情。”

“我以为你是那种很顾家的,不愿意去外面将就的人。”

“何以见得?”

阿尔想了想:“家里布置得很温馨,不像独身居住的样子,摆着盆栽,小调味罐,还有和家人的照片,对了,那是你的妹妹吗,长的很漂亮。”

“你看见了?”

“当然,被你藏得那么深的游戏光碟我都找得到,摆在外面的照片还会看不到?”

“是,我妹妹叫娜塔莎。”

“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我们一起生活了很久。”伊万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车子在一家快餐店门口停下,伊万看着阿尔欢呼着跑进店门,在柜台前对着价目表比照哪种汉堡最好吃最划得来,不禁摇了摇头。

阿尔点好餐,转身朝伊万招手,伊万还没走近就听见他大言不惭地对着结账的工作人员说:“让他付!”

伊万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还真是理直气壮啊。

 

当天晚上,阿尔不用伊万提醒,就主动爬上沙发盖上毯子准备睡觉,伊万问了一句他怎么这么早睡,阿尔回答说明天是周六,他要去游乐园里做兼职,路有点远,得早起。

“你缺钱?”

“不,我喜欢这份工作。”阿尔哼了一段旋律,伊万觉得很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你喜欢小孩子?”

“哦,不,我只喜欢那些看起来讨人喜欢的,那些又不听话又哭哭闹闹的孩子我才不喜欢。”阿尔说完,话锋又一转,“不过他们不开心也没事,让他们开心就是本Hero的工作嘛!”

“超级英雄,游戏,童话;希望,自由,快乐……”阿尔闭上眼,开始小声说一些断断续续的单词,到后来伊万都听不清了,只能听到比平常的呼吸声略重一点的声音在嘀咕。

“……晚安。”最后一个单词异常的清晰。

“晚安。”

 

开一点窗,拉上窗帘,关灯,关卧室门。头挨上枕头的时候,伊万才想起,他忘记给阿尔一只枕头了。

他听得见树叶抖动发出的像下雨一样的声音,听得见远处汽车引擎咆哮的声音,听得见厨房的刀具盒因为风而细微振动的声音,感官在黑暗中延伸,像真菌菌丝一样生长,汲取,眩晕……

他听不见阿尔的声音。

他睡着了。

 

 

04

困扰伊万许久的失眠似乎消失了,一夜好梦,第二天他打开门,看见空荡无人的客厅,伊万有瞬间的失神,心里没来由的有点慌。

下一秒,凌乱的毯子和歪掉的小桌映入眼帘,他才想起昨晚阿尔和他打过招呼要去兼职。

他走近,发现矮桌上用水杯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注明了离开的时间和预计回来的时间,还有游乐园的地点。

“……我没有钥匙,别忘了给我开门!!!”

 

伊万折起纸条放进衣袋,打开房屋大门,气温似乎比昨天又下降了一些。他取下门边挂着的围巾,心里浮出后悔的情绪:他应该提前给阿尔一件厚点的衣服的。

要是阿尔在他家里没住多久,就生病了,这可怎么给他父母交代呢?自己也麻烦。想到这里,伊万叹了一口气,返回屋内拿了一件浅褐色的夹克。

 

这家游乐园伊万从前来过,凭借着残存的记忆,他绕开游客们一圈圈排队的热门项目,坐在游乐园中央的一个小池塘边的长椅上。附近就是游客中心,到换班的时候,工作人员都会来这里进行交接。

打开手机浏览新闻,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无非就是总统选举票数如何,市中心博物馆又新进了一批藏品,流浪汉入室抢劫,一位成年男子离奇失踪了。

光怪陆离的城市,大街上,你每天都能路过无数人,见到无数张迥异的面孔,但你们的生活轨迹毫无相交,博物馆的看门人和镁光灯下的总统候选人无关,大学数学教授也与流浪汉无关。

太热闹了,就像面对一组算不过来的无限复杂的方程,你扯不出那根致命的线头,只能被裹挟进生活的洪流中去。

 

伊万拉紧了脖子上的围巾,眼前忽然被一大片彩色包围,透明的果色的黄、绿、红,还有蔚蓝。

他抬头,看见了牵着一把气球的阿尔弗雷德。

 

男孩在他身旁坐下来,气球系在一边的栏杆上,伊万发现自己带的夹克暂时用不着,因为身边的人还在呼哧呼哧地喘气,鼻尖上挂着汗水。

“你干了什么体力活?”

“我……等等,让我歇歇。”阿尔瘫在长椅的靠背上,好半天才喘匀了气,“我穿了一上午的玩偶服,卖气球。”

“那些气球是没卖完?”

“不是,剩下的我给下一班了,这是一个小孩送我的。”阿尔瞅瞅气球,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我刚把这几个气球给那小孩,结果他手一松,把气球放跑了,哭的那叫一个伤心,旁边她妈妈说要给他买新的,他也不答应。”

“然后怎么办?飞了的气球还能追回来?”

“可能是氦气充的不够多,反正这几只还没飞多高就给挂在树上了,我追了一段,然后爬树找回来的。好不容易牵着气球回来,那孩子居然跟我说他不要了,送给我!早知道如此,我还追什么啊。”

“哈,也是小孩子的心意。”

“好吧,我也承认,我听到他把气球送给我的时候,还是有一点感动的,被叫哥哥的感觉真不错……”

 

“给你。”伊万把夹克递过去,“注意别感冒了。”

“谢谢。”阿尔接过盖在自己腿上,“我等会披上,现在还是有点热。”

伊万的手上忽然传来微凉的触感,阿尔拍了拍他的手背,他转头,正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

“这些气球送给你,伊万哥哥。”

伊万被这句甜腻的请求以及这个称呼吓了一跳,他的背紧绷起来,眼睛快速眨动,直到看见阿尔嘴角诡计得逞的笑,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模仿之前那个小孩的语气,故意逗伊万。

“怎么样?被叫哥哥的感觉很不错吧?”

伊万又生气又好笑:“注意你的称呼,琼斯同学。”

“好的,伊万。”阿尔乖巧地点点头,可上扬的嘴角仍然压不下去。

伊万没有再去费力气去纠正称呼,也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他说不出来。最后他只是接过来阿尔的气球,牢牢地攥在手里。

 

 

05 

下午阿尔还要接着上班,看着他套着笨重的玩偶服摇摇晃晃,伊万想到了不倒翁和套娃,随后他笑了。

眼尖的阿尔注意到他的神态,登时不满地跑过来,等到面对早就平静下来的伊万,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两人相对无语,这时候一个小女孩拉了拉阿尔的袖子。

“怎么了?”阿尔半蹲下来。

 

阿尔跟着小女孩走远了,小女孩的妈妈付了钱,然后拿走阿尔手中的一只气球。

看到这里,伊万想到自己手边的这束气球,这可怎么办,让他一路牵着气球回去吗?

事到临头总有解决的办法,在他表明自己不想被路人施以注目礼的意愿之后,结束一天工作的阿尔欣然表示自己愿意帮他把气球牵回家。

“怎么?你还要牵回家?”伊万震惊地问。

“不然呢?对我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要带回去!”

“那是我家,不是放乱七八糟玩具的地方,而且,这气球一天后就瘪掉了!”

“这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几只气球吗?那么大地方还担心没空间搁几只气球?”阿尔瞪大眼睛,一副完全不能接受的样子。

“不是这个问题……好吧,随你。”几个来回之后,伊万意识到和阿尔争论是无用且幼稚的,自暴自弃地摆摆手。

跟小孩子计较什么,他安慰自己。

 

离开游乐园,他们去一家餐馆解决了晚饭,之后在服务员好奇的眼神中从后门离开,打算穿过一条小路直接走回公寓。

阿尔走在他前面,手腕上系着气球的绳子,那毫无规矩的走路样子跟灌了两瓶酒似的,伊万想起就餐全程服务员都在偷偷瞄着他们,阿尔就跟没看见一样,眼睛只盯着餐盘,利落地切下最美味的一块鸡肉。

复杂的,魔幻的一天,伊万的生活中很久没有发生什么突破常规的事情了。

然而今天还没结束,前方的侧巷里传来肢体搏斗的声音,紧接着,两人都听到了女孩细细的尖叫。

阿尔一顿,还没等伊万来得及说什么,他就冲了过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前方的拐弯处的黑暗里,气球被他拉的一拽,在空中剧烈晃动。

 

鲜艳的彩色骤然隐匿,他紧跟着跑了上去,看见阿尔在和两个蒙着脸的高大男人搏斗,他的身后,一个女孩跌坐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拿手机报警,屏幕发出的光照出她脸上的泪痕。

像一道闪电劈在头顶,一些破碎的画面浮现在伊万的眼前:发紫的嘴唇,淡金的头发黯淡下去,昔日温柔的蓝眼睛失去神采,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是冬妮娅,伊万的姐姐。

 

伊万十岁的时候,冬妮娅死于自杀。在一个深夜,她用药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那么爱自己的弟弟妹妹,以至于自杀都不愿在家里进行,伊万第二天醒来再次见到的冬妮娅,就是裹尸袋里露出的一张惨白面孔。

 

那时伊万没有感受到悲伤,小小的心脏里没有疼痛,只有巨大的茫然,他被眼前这具尸体吓到了,直到身边的妹妹发出刺耳的尖叫,他才幡然醒悟。

冬妮娅就是这个陌生的躯体,那个温柔可亲,好像能包容一切的姐姐,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们。

 

自那之后,见到伊万的人都会在背后谈论这个孩子,他们说,伊万的眼睛里藏着恶魔,伊万听见了这些自以为秘密的议论,可他只是微笑。

微笑,戴上这个最安全的面具,拉高领子,系上围巾,随着他日渐长大,在同龄人中始终领先,又成功留校,做了一名大学教授,他似乎已经走出了幼时的阴影。

 

但是恨意始终深埋心底,那些议论的人没有说错,他想杀人,在冬妮娅刚刚死去的那几年,他和娜塔莎最艰难的岁月,他一刻不停地想着复仇:在一个深夜,走进那个犯人的屋子,让他在自己的手下挣扎,让他以比冬妮娅痛苦千百倍的方式死去。

他有一个冰冷的无机质的心脏,驱动他前进的只有仇恨,当表层的暖意褪尽,那些黑色的血液会涌进来,支配这具早已死亡的身体。

 

阿尔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一对二也丝毫不落下风,他一拳打在其中一个人的额角,被击中的人立刻倒下昏死过去。另一个同伙看到了,心生畏惧,阿尔还要继续,却被伊万拦下了。

“让我来。”

以往聒噪的阿尔此时此刻却没有出声,顺从地让开了,那几只气球甚至还绑在他的手腕上,不合时宜地摇曳着。

伊万走上前去,歹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他退无可退——他的身后就是墙壁。

歹徒的眼里浮现出巨大的恐惧,他的全身开始颤抖,伊万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他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围巾,笑了。

不知道歹徒看见了什么,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绝望,而伊万笑得愈加灿烂:看吧,用暴力让女性和小孩屈服于自己并洋洋自得的恶徒,不过是这样的懦夫,见到比自己更强悍的力量便退缩了。

伊万忽然觉得很恶心,冬妮娅竟然因为这种人自杀了,多么荒谬。

他无视了歹徒的挣扎,直接伸出手扼住眼前男人的咽喉,缓缓收紧,身后的阿尔似乎在喊什么,他听不清,力量升腾而起之后,必须得到释放,否则疯的就会是他自己——增加力度,手下的脖子像一块海绵。

 

“伊万……伊万!老师!”阿尔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还夹杂着女孩的尖叫声。

伊万忽然有些迷茫,他在干什么?他是阿尔的老师,老师怎么可以在学生面前这样做?

 

一瞬的犹豫后,他渐渐放松双手,阿尔的声音终于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他在喊着什么,声嘶力竭:“伊万,停下!你在杀人!”

他彻底放开手,失去意识的人像是一滩烂泥一样摔到地上,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但他不想吓到阿尔,也不想让他担心,他闭了闭眼,拉上围巾。

 

远处已经响起了警笛声,伊万深呼吸,他想摸摸学生的头,想和他说:别害怕,我停下了,我不杀人。

看到他转过头,阿尔原本担忧的神色顿时减轻不少,他甚至扯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来,张开双手,似乎是想给伊万一个拥抱。

伊万也笑了,久违地,真正的微笑,就在这时,他看见之前被阿尔击倒的那个歹徒忽然动了动,黑暗中,危险的金属光泽在闪烁。

他的微笑凝滞,他喊:“枪!”

来不及了,伊万知道一切已经晚了,那个人的枪口早就对准了他的心脏。

可是他没有预料到阿尔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大到可以一把将他推开。

他睁大眼睛,他扑上去。

但是一切已经晚了。

 

砰——

一声枪响撕破黑夜。

 

 

06

伊万从噩梦中醒来,他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眼神凝滞在一点,怎么也挪不开。

他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没事的,伊万,没事。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闹钟指针指向上午七点,伊万揉了揉脑袋,起身下床。

枪响似乎还在脑中回荡,噩梦越来越真实了,他叹了一口气。

昨夜他确实是和阿尔弗雷德一起吃饭,也确实在回公寓的路上碰见了持枪的歹徒,但是阿尔早在控制住歹徒的第一时间就把枪卸了下来,等警察赶到现场,他们接受了几句简单的询问就离开了。

 

 

家里很安静,周末的这个点,想必阿尔还没起床。

伊万打开卧室门,入眼便是一片空荡荡的客厅,他愣住了,难道阿尔今天也有兼职?

不,有哪里不寻常。阿尔平常盖的那条毯子不见了,门口也没有他的拖鞋,整个房子干净得叫人发冷却诡异地弥漫着一股略微发臭的血腥气,厨房门紧紧关着,阳台的窗帘和窗子大开。

快要被他抛到脑后的梦中的恐惧突然复苏,攫住他的心脏:阿尔弗雷德消失了。

他几乎是扑到客厅的矮桌前,桌子上有两杯水,但是没有纸条留下。

也许只是不告而别?他一边自我安慰,另一边他又开始质疑自己,阿尔离开了,他为什么要如此紧张,他在想些什么?

自责和动摇混合在一起,伊万善于解题的大脑此时此刻却无法思考下去了,好像再想下去,就会触碰到什么极其可怖的秘密。

然而秘密还是被揭开了,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当他打开厨房门的时候,看见的是一片血液凝固的黑色,还有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

恐惧攀升到极致,鲜明地横亘在胸口,他喘不过气了。

 

敲门声响起来,沉重而富含警告意味。

 

“警察!开门!”

 

 

07

阿尔弗雷德,全名阿尔弗雷德·F·琼斯,我的学生。

我叫伊万·布拉金斯基,二十二年前移民来美国,现在是一名W大学的数学教授。

 

我第一次碰见阿尔,是在寒假过去的第一节课上,他迟到了,被关在了教室门外。我本来不打算理会他,想让他长点记性,懂得尊重老师尊重课堂。

但是他一刻不停地敲门,在我的助教提醒之后也不离开,出于无奈,我还是放他进来听课。课后,我和他说,这记一次缺勤,会直接影响他的期末成绩。

他显然很不服气,他觉得如果他拿不到满绩,那么全班就没有人可以拿到了。我跟他说:琼斯同学,这是我的课堂。

他更加不服气了,试图挑战我对课堂的掌控权,当我讲完一道题,他常常会举手,说自己有一个更快的解法。

他的解法我并非不知道,但那都是些旁门左道,和我要传授的知识点无关。

当他占用了我太多的课堂时间时,我就会让他下去。

他喊我暴君,甚至在所有学生的面前当众喊,这令我非常生气。

 

但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他开始主动在课后问我一些问题,都是些超前的知识。解答完之后,我克制不住问他为什么要研究这些。

他说他喜欢数学。说来好笑,一开始只是为了挑战我,维护他那点可笑的骄傲而被迫研究的数学,真的让他燃起了恒久的热情。

他在课堂上挑衅我的次数越来越少,课后来找我讨论却越来越频繁。

他会到我午休的办公室里来,会在考试之前和助教一起解答其他同学的问题,甚至在周末晚上敲响我公寓的门,只因为发现了一种全新的解法。

 

他在改变的同时,我也在改变。从前我只把教书当做一种谋生的手段,大学教授给我良好的社会地位,仅此而已。

可是,为了解答他的问题,我需要看更多书,做更多的演算。

他在逼着我思考,逼着我往前走,我越来越热爱自己的课堂,热爱这门学科。

 

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尔弗雷德,是期末考试后他请我去游乐园。

他在那里兼职,穿着玩偶服,卖给小朋友气球,也陪他们玩。那天我和他分享同一罐汽水,他恶作剧般的把气球绑在我的手腕上,我们像个孩子一样在游乐园里争执。

 

傍晚游乐园关门后,我们分开了,我回我的公寓,他回他的出租屋。

那天由于被他的小把戏气到,我有两件事没有告诉他,其中一件是他心心念念的那次缺勤扣掉的分数,已经被他用平时额外的努力补上了。

事实上,他所补上的比这点分数多多了,他将我的生活填满。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分享同一罐冰汽水,他的嘴唇是水蜜桃的味道,温凉且软,之后我们一起回家。

这是我第二件没有告诉他的事情,我爱上他了。

 

然而我却永远失去了把这两件事情说出口的机会——第二天我去学校上班,同事们都在说,一个阳光勇敢的男孩,在见义勇为之时被歹徒枪杀了,就死在学校附近的街巷里。

那个地方,离我家仅仅一百米。那天晚上阿尔来找我,他为什么要来找我,他在游乐园是否察觉到了什么?他想对我说什么?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睡的那么熟,连近在咫尺的枪声都没有听到,我不去想其他的可能性,比如枪上安装了消音器。

我只责怪我自己,我开始做噩梦,梦见深夜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见满身血的阿尔,他喊:“老师……”然后在我眼前停止呼吸。

 

现实总比你想象的更加令人绝望,一个月之后,真的有一个人敲响了我家的门。

那是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也许是博物馆看门的,也许是流浪汉,也可能是我的同行,我不知道。

我让他进了门,给他倒了两杯水,等待他解释上门的原因。

他却说,他来道歉,二十年前他伤害了冬妮娅,那只是一时冲动,他没有想到冬妮娅会因此自杀,尽管已经坐了二十年牢,他仍然过意不去,愿意用自己的余生补偿我和娜塔莎。

我无法思考他的意图,他说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我能感受到的只有纯粹的绝望。是啊,一时冲动,一时冲动去侵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

我捂住他的嘴,扼住他的喉咙,他再也不能发出声音。

我用刀切开他的尸体,把那些块状物埋在城郊的荒地。

 

我不想自首,我只想回去躺在床上,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一个男孩在敲门。

 

 

**

“被告人伊万•布拉金斯基,阿尔弗雷德是谁?”


“……庭长先生,阿尔弗雷德是我的学生。”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