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献给阿尔吉农的,除花之外的一切
5月7日,一个普通的日子。我的健忘终于有了确凿的结果——我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这不可能。”我对医生说,“我才三十岁。”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高个子女人,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说:“很多人都有个误区,就是所谓的阿尔茨海默只有老年人会患病。”
我看着她,祈祷她说些什么来扭转结论。
“然而并不是这样,任何人,年轻的,年老的,都有可能患上这种脑萎缩疾病。70岁之前的得病者,我们称之为早老性阿尔茨海默。...
5月7日,一个普通的日子。我的健忘终于有了确凿的结果——我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这不可能。”我对医生说,“我才三十岁。”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高个子女人,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说:“很多人都有个误区,就是所谓的阿尔茨海默只有老年人会患病。”
我看着她,祈祷她说些什么来扭转结论。
“然而并不是这样,任何人,年轻的,年老的,都有可能患上这种脑萎缩疾病。70岁之前的得病者,我们称之为早老性阿尔茨海默。”
我不是在这里听你科普病理知识的。我在心里说,我看着那张我大脑的阴影切片,说实话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脑子在CT扫描下是这样的形状,看起来像两片对称的古怪阴影。
“我很抱歉,哈利。”医生说,她伸出手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手掌。
我,哈利.伍德,出生在德克萨斯州,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有一个大农场。我有六个兄弟姐妹,我是最小的那个。十二岁生日当天我给Nasa写了封信,提到了一颗理应在那儿的小行星。我没有设备,只有一架作为礼物的天文望远镜。但我知道那颗小行星就应该在那儿,为什么?通过计算。
通过计算。我没法告诉你我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就是知道答案。那些数字和公式都是路标,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条路会通往何处,路的尽头就是答案。
我没有收到回信。两周后的下午,当我从学校回家,看见家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车,两个陌生人和父母坐在客厅里。
我父亲看见我进来,只问了我一句话:哈利,你想不想去华盛顿?
华盛顿,NASA的总部在那儿。
后来,后来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们私下里称我为阿尔吉农。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我看到了那本书——《献给阿尔吉农的花束》。在某个周五下午,我经过书店的时候,这部书就静静地躺在橱窗一角。封面的中间有一束花,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我走进书店,买下了它。
我想知道阿尔吉农是谁,为什么我会被称为阿尔吉农。
然后我知道了,阿尔吉农是一只小老鼠。在这本科幻故事里,阿尔吉农是一只被用作临床试验,提高智力的小老鼠。我明白阿尔吉农这个名字的意义了。它的智力程度对它的种群来说,就如同我的才能对于人类。
这可比单纯喊我天才艺术多了。我合上书,想象着阿尔吉农穿越迷宫[这是个测试它智力的试验,在故事中做了很多次],最终抵达重点。没有哪个老鼠能做到这样的事情,那个迷宫复杂到普通老鼠根本无法胜任。
我看见了我贴在床头随意写下的公式。好吧,我又明白了一层意思。我确实是阿尔吉农的同僚,它一定也无法告诉同伴,为什么它能那么准确地避开各种死路和陷阱,找到准确的那一条路,得到答案。
因为我也是。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离开家乡已经九年,看起来已经是个地道的华盛顿人。数字依然如同路标,而我的导师说我“潜力不可预估”。
如果没有问题,最后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在人类历史上留下名字?发现宇宙的终极,统一的那种力?或者真的像《星际穿越》中说的那样,我可以仰赖计算,给全人类找到一个备用的星球,顺带上送所有人去那里的方法。
但一切都在一年前的某一天改变了。这一天早上我起床,从卧室走去卫生间,有那么一刻我突然,不知道怎么打开卧室的门。这实在是很离奇的事情,当时的我就站在那里,看着门把手,迟疑着。所幸半分钟后,我想起来了,我只需要抓住门把手然后往右拧。我顺利地打开了卧室的门,前后不过是浪费了两分钟。但在这之后,我陷入了大约半小时左右的的恐惧情绪里。
起床的时候人总是会犯傻。我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天杀的,谁会忘记这种下意识的事情?很多人在半睡半醒之间就能在卫生间搞定一切。我洗漱,吃早餐,然后开车去研究所。
我尝试背诵了一下圆周率,没什么问题。我时常背诵它用来放松,或者说,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正常。完全无序的数字像一首歌,能抚慰我的心情。
那一天早晨的状况再没出现。至少在接下来几个月里没有。然而到了圣诞节前夕,这个魔鬼又来了。我定了回家的机票,每年圣诞节我都会回去,看看父母的农场,和兄弟姐妹们待几天。
我定了回家的机票。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把机票放在哪里了。我不信任电子机票,这让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但我就是不相信没有实体的东西,我的所有笔记也全都在笔记本上,这些年里多达几十本。
我暴怒不已,在家里翻箱倒柜,又驱车去办公室,把整间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但这些都无济无事,我最终还是错过了班机,只能在机场重新买了下一航班的位置。
圣诞节后,这样的状况越来越频繁。我会瞪着早餐的叉子,不知道怎么用;我成片成片地忘记朋友的名字;我忘记门卡放衣兜,又想不起来研究所的密码锁,在大门口暴跳如雷;……
当我第一次无法看懂自己昨天所写的推导,我感到了恐惧。
在同事的建议下,我决定去看医生。然而结论就是这样。“哈利,我很抱歉。”我的主治医生对我说。
我走出医院,走了几百米的路,忍不住在路边失声痛哭。
我最引以为豪的东西,我的大脑,我是人类的阿尔吉农,我是唯一能够穿过迷宫的那个,而现在,我即将坠入由愚昧笼罩的黑暗。
我拒绝了医生住院配合制定治疗计划的建议,我没有那个时间,我也不信任现代医疗对阿尔茨海默的治疗计划。
我回到家,开始搜寻一切有帮助的资料。我上网,写信给最权威的医疗专家咨询、我出入医学院的图书馆,寻找文献。
短短两周,我俨然成为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大半个专家。最终我得到了两个明确的结论。首先,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大脑逐渐萎缩的疾病。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影响我的认知功能。最终我会退化成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然后迎来死亡。
其次,现阶段没有治疗阿尔茨海默症的方法,只有延缓它的手段。但延缓这种病症毫无意义,它只会让患者的痛苦成倍增长。
那本书——《献给阿尔吉农的花束》,故事里主人公是个智力天生有缺陷的人,在接受了和阿尔吉农相同的试验后,他成了一个天才。但是结局,结局又是如何的呢?
我盖上书,关了灯,让黑暗彻底包围了我。
两周后的一个清晨,5月21日。那所最好的脑科医院发了封电子邮件给我,问我愿不愿意参加他们的一个临床试验。
为了表示郑重,他们又给我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头,他们一再重复,这是一个没有得到有效结论的,暂时还在研究阶段的治疗方案,希望我能端正心态。
我理解,这是一场赌博,试验。我就是小白鼠,我又变成了阿尔吉农。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上了那本书,向研究所请了长假,然后前往那所脑科医院麾下的研究中心。
研究中心的主任亲自出来迎接,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用他干瘦的胳膊抱抱我:“欢迎,伍德先生,感谢你的慷慨。”
“我只是希望在黑暗大海中找到那片木板。”我说。
“也许,你也许能找到,就在这里。”主任说,“你是一个奇迹,我们都听说过你的名字。来吧,我向你介绍我们这里的——‘奇迹’。”
我以为他要带我去参观他们的实验室,但这个老头拉着我直接走进电梯,电梯往下行。他用密码和视网膜验证打开了两道密码门,我敢打保票这几道门都是防弹的,最后一道门还有警卫。让人不禁疑心门后到底是什么。
然后我在一道玻璃墙后面,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他坐在椅子上,玻璃墙后面的整个房间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包括他所坐的椅子,床铺,写字台,书柜,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
这个年轻人有一头淡金色的短发,他赤着脚坐在书桌前,戴着一副耳机,正沉浸在音乐里。他全身的衣物也没有半点杂色。
主任咳嗽了一声。
年轻人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是深琥珀色的,是这个空间里唯一存在的色彩。他放下耳机,走向玻璃墙。
“晚上好,凯斯教授。”年轻人说话有种奇特的韵律,就像笛卡尔叶线的形状一般完美。
“晚上好,萨利。”主任又咳嗽一声,“这位是哈利.伍德先生。”
年轻人睁大了一下眼睛,“哈利.伍德,我听说过你。”
“你好。”我说,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说的。
“他们说你是人类的奇迹。”他讲。
不再是了。我心想。如果我在这里找不到救生筏,我就会消失在黑暗的大海。
“伍德先生,”他走近了一些,将手放在玻璃墙上,他苍白的手掌上纹路清晰可见。“别担心。”
我心跳加快了。他说的话,似乎有种魔力。可以强迫任何相信。
我在这里住了下来,治疗第一天,5月23日,他们让我做了一系列认知测试,给我填上了分数,重新做了检查。
“情况不大乐观。”凯斯教授说,“通常阿尔茨海默症从轻度到中度需要1到3年,但是你的发展似乎超乎常人的快。”
“我是一年前发现问题的,严重起来是几周前。”我说,这些都在我发给他们的电子邮件里有讲。
“也许因为你的年龄,史无前例地年轻。事实上,你是目前最年轻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这道斜坡的坡度会格外倾斜。”凯斯教授讲,“你做好准备了吗?我是说,我们确实发现了治疗方法,但是大部分还只是理论上的事情,也没有对人体试验过。最坏的情况,可能会恶化你的病情。”
我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不治疗,我还有多少时间?”
凯斯教授看了看我的脑部CT图,他思考了一会儿:“也许五年,或者更久。取决于你对自己生活的忍受程度。”
忍受程度。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我只想保住我的天赋。”我说。
“那我们可能需要尽快开始。”凯斯教授说。
“为什么是我?”我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也许……天赋都是需要代价的。你就像宇宙里的恒星,燃烧得太剧烈了。”凯斯教授说。
两天后,我接受了第一次治疗。他们在我身体里注射了一种血清,然后让我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仪器。那一晚我是在监护病房里度过的,出人意料地我做了很多梦,梦见了我小时候赤脚奔跑在麦田里,梦见我家的老屋,梦见了从我的房间窗户看出去的星空。要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
第二天,5月24日。我醒来,凯斯教授兴奋地跑来告诉我:“有效果,新的方法有效果。你看这是你大脑神经元的增长速度,在过去十个小时里,堪比六周左右的新生儿。”
我知道新生儿的神经元增长是很快速的,这就是为什么年纪越小的人学东西越快。但对方的结论还是让我感到吃惊。“治疗有效果了?”
“目前来讲是的。”这个老教授说话一向保有余地,但我还是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兴奋。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又接受了一次测试。
情况很好。
凯斯教授向我解释,这只能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在一个疗程结束之前,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就好像阴霾的云层突然有了要散开的迹象。研究所是个世外桃源,离最近的城市也有两小时的车程。在研究所里我没有别的事可以做,除了他们分派给我的测试和训练。
我开始接触艺术,比如绘画、音乐。我很难理解这些感性的东西,但凯斯教授说,我必须学着让大脑的各个部分都产生作用。
“就好像一个健康的人必须做全身的锻炼。”
同时他还给我安排了健身计划,这对一个常年依靠脑子忘记自己还有身体可用的人来说,可真不容易。
但就算每天都忙到晚上倒头就睡,我依然感到了一丝孤独。这很奇怪,我过去也是这样。我说的话,做的事情,周围人都无法理解。他们把我喊作天才,但同时又把我当作怪物。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我想起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个在地下室的男人,他就像一道谜题,勾起了我的求知欲。
于是我翻身下床,此时是午夜,外头万籁俱寂。我往地下室走去。
在那道玻璃门前,我发现我记得凯斯教授输入的密码,他的动作很快,但是我清晰地记得他的动作。我凭借记忆输入了密码,然后是第二层玻璃门,需要视网膜验证,我傻在那里,想了半天主意,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缺少必要的数据,这个方程式才解不出来。
第二天我去找凯斯,表达了我想找那位琥珀色眼睛的青年聊聊的意愿。
“你说萨利?”凯斯教授露出一丝忧虑,“为什么?”
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找他聊聊。“也许我们会聊得来。”我说。
“你不会和他聊得来的。”凯斯摇头,“他……比较奇怪。”
“我也很奇怪。”我说。
“我知道你最近想找个人聊聊。”凯斯教授讲,“不过萨利不是你想要找的对象,绝对不是。”
我不说话了,我不擅长争辩。如果一件事是没法证明的,那它就没有意义,不是吗?但争辩都是假设。
我就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假装自己是个模型假人,我想等等看凯斯教授会不会改变主意。
一个多小时之后,凯斯教授投降了。
“你这顽固的孩子!永远不知道知难而退!我会给你权限,也会和警卫说。不过你最好晚上再去。”他对我说。
我露出胜利的笑容。
这天夜里,我拿着凯斯教授给我的权限卡,走过第一道门,又在第二道门上通过了视网膜检验,第三道门的警卫冲我打了个招呼,放我进去了。
我走进那座奇特的牢笼,玻璃墙后面的青年正在翻阅一本书,那书名是《人类简史》。整个空间依然只有干净整洁的白色,我走近玻璃墙。青年抬起头,看见我,他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我问。
“因为人类需要交流。”他挥舞着手中的《人类简史》。
“你在这里干什么?”
“书,音乐,思考。”他说。
“思考?思考什么?”
“思考所有。”
“凯斯教授说你是个奇迹。”我推了推玻璃墙,它看起来坚不可摧,“但这保护措施也太严密了。”
青年笑了。“那不是为了保护我,那是为了保护你们。”
“有用吗?”
“你们认为有用。”
“听起来你没有把自己放在人类这个子集里。”
“你一向是这样吗?用数学来解释常识。”
“数学可以解释一切。”
“包括思想?”青年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
“如果我说可以呢?”
“机械论者。”青年笑了。
“来吧,长夜漫漫。你最好找把椅子。”他对我说。
接近凌晨,我精神抖擞地回来,完全没有一个熬夜人士的颓唐感。萨利说那是因为我的大脑开始发挥潜力。潜力,我还能发挥这样的潜力?
第二轮治疗开始了。我看着护士把针刺入我的血管,吊瓶高挂床头。“这次是什么?”我问。
“加大剂量。”护士讲。
我又做梦了。这次仍然是我过去的记忆,但是我又看到了很多不同的东西,我梦见了很多衣着华贵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在富丽堂皇的殿堂里,姿势优雅地讨论着事情;梦见在黑夜,我御风而行;梦见鲜血和尸体;
我从梦中惊醒。
“这首歌很好听。”萨利拿下耳机,隔着玻璃墙对我说,“My Chemical Romance的,Welcom to the black parade。”
“上次看到你,你还在听巴赫。”
“我喜欢音乐,无论是哪种。哈利,你喜欢数学吗?”
我想了想。“除了它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这算喜欢吗?”
“不算。这只是你的生命的意义罢了,但大都喜欢的东西,都与生命的意义无关。”萨利放下耳机,“你擅长数学,你是人类的奇迹。这些都是别人告诉你的。”
我眨眨眼睛。
“如果你自己来选,你想成为什么?”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如果我成为了别的什么,大概对人类是个大损失。”我讲,然后看见萨利若有所思地歪了下头。
我知道他在辨析我的话里是不是有自我吹嘘的成分,事实上从上周开始,我发现自己能够准确察觉对方的意图,仅仅是依靠归纳总结他们的细小动作。归纳,验证,然后我发现很多事情都有它的规律,包括人的本能。这让我感到惊慌。
我没有吹嘘。
“所以答案是,你还是会选择当下?”
“嗯。”
“哈利,如果给你无限的时间。你会用来做什么?”
“我想想。我大概,可以把人类带向群星。”我说。
他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丝神采:“真的?”
“真的。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怎样利用行星间的引力。但我需要一个公式,告诉人们引力是如何用做动力。”
“现在呢?”
“爱因斯坦花了五年时间创立了狭义相对论,十九年后才彻底完善它。”我笑了,“我可能需要更久。”
“但好歹,我的食指已经碰到了真理之门的门槛。”我说。
凯斯教授旁侧敲击地问我昨晚的感想如何。我告诉他我觉得萨利是个有趣的青年,凯斯教授回以诡异的眼神。
“那是假象。”他讲。
“假象?”
凯斯教授不愿多说,最后他说:“他不过是以人类的形态在世间行走的妖魔。讽刺的是,我们不得不借助他的力量。”
“你该去睡觉了,哈利。”青年说。
我看了看手表。“确实该去了,凌晨两点十五分了……你不睡觉吗?”
“我不在这个点睡。”他说。
我继续接受治疗,而情况越来越好。他们告诉我,阿尔茨海默症的症状几乎已经消失,不仅如此,我的大脑正以一种无法预计的方式在自我开发。
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细微的小动作,气流震动声带所发出的声响。只要我想,一切就会变成慢动作。
我听音乐,然后在电子键盘上敲出音符。只需要一次,我就能完整地复制整首曲子。
我记住了每一天遇到的所有细节,包括花园里每一朵花的位置。
“事情超出我的理解了。”我对萨利说,“我好像狂奔在一条大路上,开着车。我最初,不过是想拯救自己对数学的天赋。”
6月1日,凯斯教授对我说:“今晚你不要去找萨利。”
“为什么?”
“他要参加一个实验。”
我盯着眼前的牛排,发现自己全无食欲。
6月3日,我发现,研究所的人看我的眼神变了。因为我昨天晚上把整个屋子的墙壁写满了公式。我觉得我脑子里的东西要爆炸了,必须写下来才行。他们在地板上发现了昏迷的我,一个女人发出尖叫。
6月4日,我又做梦了。我梦见了那些男男女女,梦见了黑夜和鲜血,最后我看见了白色的墙壁。我突然意识到,这是萨利的记忆。
6月5日,注射完血清两个小时后,我把午餐全吐了。吃不进任何一点食物。
我听见凯斯教授说:“开始了。”
他想瞒住我,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可以听见很多东西。
6月6日,我已经四天没有吃东西了,喝再多的水也感到口渴。萨利的记忆在梦里越来越清晰。我得去找他问清楚。但首先,我得想办法解决我的口渴。
6月7日,我不是故意的。我看到那个总是为我挂针的护士把一托盘的东西的打碎在地,我想去帮她。却发现她的手指割破了,鲜血流出。
之后的记忆缺失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在床上,那位护士在哭。
他们告诉我,我差点咬掉她的手指。
我不是故意的。
“你参加什么实验?”我问萨利。
“不能说。”他讲,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为你好。”
我愣了一下,我以为他会用一个谎言来搪塞,结果他没有。看出了我的动摇,萨利说:“谎言已经瞒不过你了,在你眼前所有人都像是新生儿。哈利,你最好赶快下决定。”
“决定?”
“决定你是流星还是山石。”
6月8日,没有人来给我注射血清,我依然没有吃东西,我被捆在床上,像一个犯人。下午的时候,凯斯教授来了。他说:“亲爱的,也许我们不得不终止这次治疗。”
“为什么?”我捏紧了笔记本,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就在它上面写写算算。
“事情超出了预期。”他紧张地绞着双手,“试验失败了,对不起。我们发现血清在你身上的作用,最初非常好。它修复了你大脑神经元的成长速度,复原了你大脑的认知片区。”
我安静地听着。
“但是,成果超过预期了,亲爱的。你现在就像一个过载的引擎,你的大脑,你大脑的运作方式,已经走入了现代医学没法理解的方式。唯一知道的是,那不会持续多久。”
我眨眨眼睛:“意思是讲,我会燃烧殆尽……?”
凯斯教授迟疑了一下,“是的。”他说,“而且血清在改造你身体的其他部分,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它正在让你变得,不像个人类……”
“所以孩子,我们不得不终止它,好让你的引擎冷却下来。”
“冷却下来……然后呢?”我看着凯斯教授的表情,只用一秒钟就推测出了答案:“车子会重新往斜坡下滑,我就完了。”
“孩子。”凯斯教授站在那儿,犹如一个凄苦无依的老人,“对不起,没能帮到你。”
“不,还有个选择。”我说,“继续注射血清,看看我能变成什么样。”
“不,孩子,我不想毁了你。”
“你现在就是在毁了我!”我突然大叫起来,捆绑带被我生生撕开。我从床上跳下,我要去找萨利,他会给我建议。意识到我企图做什么后,教授试图抓住我,却被我一把推开。
“不要去找他!不要去!现在不行!”我在走廊上奔跑,警卫冲过来,我露出牙齿,一拳将他打到了墙上。
这太可怕了,我冲向电梯,在他们跑向我之前关上了门。我下到关着萨利的地下,用密码打开第一层,用视网膜检验打开第二层,在第三层的时候我故伎重演,把警卫打趴了。
我在变化,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壮。
我跑进屋子,用警卫的警棍把屋子反锁。
萨利听见动静,他站了起来,走到玻璃墙前。“哈利?”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喘着气,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们要,终止治疗,”我说,“血清正在把我变得不像人类、但是,如果终止治疗,我就会回到从前——”
“黑暗的大海。”他说。
“萨利,那种血清究竟是什么?我梦见了好多奇怪的画面,还有白色的房间。那是你的记忆!”
他没有说话,只是撩起了袖子,我看到了一根埋在血管中的针。“那是我身上的东西。我警告过他们,这是把双刃剑。”
“它能修复你的身体,但能把你变成怪物,然后毁灭。”他说,“凯斯研究了几十年,最终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他是个和你一样,渴望带领人类走出困境的孩子。”
“我不惧怕死亡。”我说,“我怕的是坠入无限深渊的过程。你无法可想,无能为力,而在终点是无尽的黑暗。”
“但你不会感到黑暗。”萨利说,琥珀色的眼睛比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冰冷,“到那个时候,你连黑暗是什么都无法理解。”
“可我现在知道!”我从衣服里掏出笔记本,“再给我点时间,我就能完成它,狭义相对论用了五年,现在的我不需要那么久。”
眼泪流出我的眼眶,我几乎能感觉到每一颗泪珠落下的形状。我的大脑正在狂奔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前提是我还有时间。
“没有时间了哈利。”玻璃墙那边的青年伸出手,“你会死,无论是哪一种。”
“我不要那种死亡!我要做流星!”
他伸出手,将手指放在玻璃墙上,这个有着琥珀色眼睛的青年看着我,我能真真实实地感到他的哀伤。
“不要惧怕黑暗,哈利。最终我们所有,都会去往那里,无论是从大地还是从群星。”
我看着他,抓紧了笔记本。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门被撞破了,警卫冲了进来,将我架走。我没有挣扎,萨利自始自终都看着我。
一个白发老者走进来,从地上捡起了笔记本。他翻开几页,上面满是晦涩的公式和涂鸦。“把它给我吧。”玻璃墙后的青年说。
老者合上笔记本,看向青年的方向。“我很抱歉。”他说。
“为了什么抱歉?”
“我警告过他,不要和你多说话。”
“你觉得,人在愚昧中死去幸福,还是在全知全能下死去快乐?”青年问老者。
“我想当个愚者。”老人凄苦地笑了。
“这就是你花了四十七年得出的结论,凯斯?”青年发问,犹如长辈。
“不,就我个人来说。我想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但是对人类来说,总要有人去承受知晓的痛苦。”他望向青年,“尤其是,明明知道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那孩子没有选择。”凯斯说,“他没法变成你,你的血会毁了他。”
“我知道。”青年说。
“我以为我能拯救他。”凯斯摘下眼镜,“我很抱歉。”
青年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你看过那本书吗?《献给阿尔吉农的花》?”
“什么?”
“把笔记本给我。这是流星燃烧后的东西,他留下的残骸,阿尔吉农的小小墓碑。”
6月9日。我哭叫了一夜,凌晨的时候我累了,开始入睡。我没有做梦。凯斯教授说,他们会回归常规治疗,常规治疗,就是针对寻常病人的治疗吧?对我,大概没有什么用。
6月11日,头痛多了起来。我想要回我的笔记本,但是我不记得它丢在哪儿了。我找了些纸,开始回忆上次的进度。我发现我已经听不见走廊上别人说话的声音,这是好事,世界对我来说更安静了,只是,上一次我写的东西是什么?
6月19日,笔不见了。我问护士要了一支新的。但是它不太好用,护士说,因为我把笔拿倒了。
今天是7月了,几号……?
今天是……我走到了地下,门上有密码锁,我想打开。但是不能。门的后面还有门,最后那道门旁边站着警卫。我想打开门,我试了好久。
今天是……我想起来了,我的笔记本!我的笔记本在一个地方,我需要打开三道门。我明天就去找那个地方。
今天是……护士说,我不能再乱跑了。但如果我能认出识字卡片上的十个单词,我就能,多拿到一块糖。
今天是……
……我叫哈利.伍德……
我是……我叫……我…………
青年坐在那儿,膝盖上放着那本笔记。整个房间都是通体的白色,他闭眼坐在那里,好像在沉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站起来,走向玻璃墙,将手放在上面。
这一次,玻璃墙没有阻拦他。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数年后。
在墓园里玩手机不是个好习惯,但谁在乎呢,伊恩想,反正我已经死了。他靠在一块年代久远的墓碑边,等着萨瑟利安做完他的事情。他没想过吸血鬼也会有墓要扫。他们死后都会化为灰烬,至于人类,我们真的有必要去为人类扫墓吗?
早些时候,萨瑟利安接了个电话,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但伊恩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比上次地铁站的事儿大得多。但现在还早呢,萨瑟利安正对着一块墓碑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伊恩打开手机新闻。哇哦,NASA发现了一颗类地行星,就是远了点。1400光年那么远。不过没准以后人类真的能跑那里去,谁知道呢。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等着未来到来,不论多久。也许吸血鬼也能上太空,毕竟不需要氧气和永生可是两大优势。他乐得让脑子跑着火车,天上的薄云遮蔽了月亮。
“这是谁的墓?”伊恩溜溜达达走上前来。
“一个朋友。”琥珀色眼睛的男人将一束花在了墓碑前。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见:
最终我们都将前往那里,无论是从大地还是从群星。
哈利.伍德 1980.10.7-2010.8.21
FIN
写作谈:
这个故事,是我尝试的一种新写法。就是所谓,从一个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我”的角度去撰写。两条线,治疗过程和与萨瑟利安聊天的过程。理论上都是曲线,但是似乎在聊天的部分做得不算太好。
《献给阿尔吉农的花束》这本书非常美丽,只是作者对于那个高智商的阶段描绘有点不够,毕竟作者也是普通人,没法设想一个高智商的存在。
这篇文章是对这本书的致敬。
也许有人要问了,这是什么思路?吸血鬼和阿尔茨海默[老年痴呆]症?
既然不少人把吸血鬼当作疾病,事实上这也是客观的一种分析方法,关于吸血鬼的起源很可能是疾病。当然现在已经几乎没有人看出来了。
既然把吸血鬼当作疾病,那么自然可以根据这个制作所谓的抗体,万用抗体。毕竟吸血鬼的血可以修复身体的创伤。但是我很好奇,它究竟是以什么标准来定义修复后的状态。简单来讲,一个哮喘病患者发病时被转化,是不是他就得喘上几百年。
哈里的结局是死亡,因为对血清产生了适应,所以不可能被转化,持续下去的结果就是变成没有思想的吸血鬼僵尸。
或者死于大脑萎缩[阿尔茨海默]。
听起来很绝望是不是?
生活中大部分事情都是这样,看起来有希望,但其实根本没有。就好像快要渴死的人看见的海市蜃楼。
很残酷,但是对不起,就是这样子。
生活根本不屑于承载所谓的虐,因为所谓的虐,是只有站在一个相对幸福的角度,去看,才会体察到的东西。
廉价情感。
生活不会,就好像你被捉到阿富汗战场,给你一把枪,然后告诉你,恐怖分子就在十公里外的那些房子里,他们和你只能活一个。
那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去想“好虐啊,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吗?显然一个思路正常的人都不会这么想了。
扯远了。
所以,我想说的是,这故事根本不他妈虐。
是绝望,是绝望,是绝望。是生活这个婊子施加的鞭刑。
至于萨瑟利安。在他看来,无论是年老的教授凯斯还是哈利,都像是两个骄傲宣称我要当科学家的孩子,然后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撞得头破血流。他用自己的方式宠溺着人类,所以才会留在凯斯的研究所,尽管他随时可以离开。
哈利最后的死是不是老海狸造成的?这是秘密。发点东西证明还没死_(:з)∠)_
老张进城谈恋爱节选
即使是城市仍然拥有着错乱交织的小巷,几张长椅贴着墙壁排好位置,走到路口还能看见禁止车辆进入的红白示意牌,深夜里的张起灵与黑瞎子一起走在路上,昏黄的灯光在他们的脸上稍纵即逝,照得他们神情不明。
“下次来就不要参加这种团了,都是骗人的。”
“嗯。”
“到最后你还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嗯。”
黑瞎子趁这样的机会靠近他,轻轻的贴在他的嘴唇上。
他们在幽暗的小巷里接吻,呼出的气在鼻间交换,张起灵没想到他第一次接吻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温柔的接触,伴之而来唇间的啃咬,黑瞎子的胯部隐隐有东西在顶着他,他将手伸进黑瞎子的外套里,揉搓他的背心。
“你听好了,”黑瞎...
老张进城谈恋爱节选
即使是城市仍然拥有着错乱交织的小巷,几张长椅贴着墙壁排好位置,走到路口还能看见禁止车辆进入的红白示意牌,深夜里的张起灵与黑瞎子一起走在路上,昏黄的灯光在他们的脸上稍纵即逝,照得他们神情不明。
“下次来就不要参加这种团了,都是骗人的。”
“嗯。”
“到最后你还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嗯。”
黑瞎子趁这样的机会靠近他,轻轻的贴在他的嘴唇上。
他们在幽暗的小巷里接吻,呼出的气在鼻间交换,张起灵没想到他第一次接吻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温柔的接触,伴之而来唇间的啃咬,黑瞎子的胯部隐隐有东西在顶着他,他将手伸进黑瞎子的外套里,揉搓他的背心。
“你听好了,”黑瞎子在他的耳边说自己的名字,呵出的细小的气在他的耳朵边上,挠得他的耳根痒痒的。
酸甜苦辣贪嗔痴,人生哪得几回逢,最后一辆人力小三轮摇铃从巷道穿过,渐行渐远的摇铃声。
“我曾经非常非常年轻过……年轻得几乎不被任何事物伤害。但年轻是一支短期的疫苗,比卡介苗还短效。我不会永远对痛苦免疫的,它迟早会回来,带着巨大的利息,在一个晚上跋山涉水而来……如此迟到,像是令人不能承受的星光,从亿万年前慢慢走过来了:它们出生的时候,地球上也许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渡渡鸟,恐龙,两栖动物,第一颗细胞……没有痛苦。它们出发时我们还是古海洋里一个随时会死的可能,它们到达时我们却要偿还这笔利息。每一笔债务终要归还……每一笔。包括我们未曾意识到的那些借款。”
“我曾经非常非常年轻过……年轻得几乎不被任何事物伤害。但年轻是一支短期的疫苗,比卡介苗还短效。我不会永远对痛苦免疫的,它迟早会回来,带着巨大的利息,在一个晚上跋山涉水而来……如此迟到,像是令人不能承受的星光,从亿万年前慢慢走过来了:它们出生的时候,地球上也许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渡渡鸟,恐龙,两栖动物,第一颗细胞……没有痛苦。它们出发时我们还是古海洋里一个随时会死的可能,它们到达时我们却要偿还这笔利息。每一笔债务终要归还……每一笔。包括我们未曾意识到的那些借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