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挪威的森林
*原名《申奥日记》
*现背
202x年x月x日 小雨
明天要去见意向演员,很紧张。这两天准备了无数资料,差点通宵。刚刚已经躺下了,但还是睡不着,又起来温习腹稿。
不知道需不需要做什么别的准备?伴手礼什么的。他好像很喜欢吃甜的,但是现在去买东西也来不及了。
我怎么早没想到。
还是睡吧,不然状态不好,担心出什么差错。
202x年x月x日 小雨
早晨起来,雨好像又变大了。
昨晚梦到去见他,被临时放了鸽子。一个人在房间里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后面有个助理进来,说他对剧本不感兴趣,让我先离开。
梦里觉得天都塌了,如坠冰窟。醒来发现空调开低了,出了...
*原名《申奥日记》
*现背
202x年x月x日 小雨
明天要去见意向演员,很紧张。这两天准备了无数资料,差点通宵。刚刚已经躺下了,但还是睡不着,又起来温习腹稿。
不知道需不需要做什么别的准备?伴手礼什么的。他好像很喜欢吃甜的,但是现在去买东西也来不及了。
我怎么早没想到。
还是睡吧,不然状态不好,担心出什么差错。
202x年x月x日 小雨
早晨起来,雨好像又变大了。
昨晚梦到去见他,被临时放了鸽子。一个人在房间里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后面有个助理进来,说他对剧本不感兴趣,让我先离开。
梦里觉得天都塌了,如坠冰窟。醒来发现空调开低了,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哦对,梦里我好像带了一盒饼干过去。好像就是昨晚睡前我托朋友从国外带的那个牌子。
感觉有点晦气,告诉朋友换一个牌子好了。
202x年x月x日 晴
我有男主演了。
202x年x月x日 晴
空缺。
202x年x月x日 晴
空缺。
202x年x月x日 晴
我已经记不太清我那天说过什么了。前面都很正常,没有出现梦里的情况,我到时他已经在房间里等我了。
我好像非常投入,语无伦次滔滔不绝,但事后回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我也想不起来他那天的样子了,可能我实在是太紧张了。他很白,很安静,一直在认真听我讲话,一直很专注地看着我。最后对我点了点头,说:搞啊。
就这么简单吗?
直到离开那个房间,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真的信任我吗?
我连饼干都没带。
他会不会后悔啊?
202x年x月x日 多云
我有男主演了。
我有男主演了!
他答应我了!
202x年x月x日 晴
他会不会后悔啊。
我好担心他会后悔啊。
202x年x月x日 阴天
昨晚半夜两点多忽然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吓一跳,但是他好像也吓了一跳。他好像没想到我已经睡着了,反应过来之后不停跟我道歉。
我也觉得有点抱歉,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他问了我几个剧本里面的问题,我跟他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说多了,挂电话时发现竟然聊了一个多小时。
挂了电话后,起来把刚刚我们聊的问题在剧本上做了一些标记和更改。
他怎么两点多还没睡呢?
是读剧本读到这个时间,还是忙到这个时间,才有空读剧本呢。
我于是又给他发消息,让他注意休息,剧本读慢一点也没关系。
他回了我一个揉脸的猫猫表情包。
202x年x月x日 多云
空缺。
202x年x月x日 多云
今日会面其他意向演员。
202x年x月x日 晴
忙碌,空缺。
202x年x月x日 小雨
那个表情包很可爱。
202x年x月x日 多云
空缺。
202x年x月x日 风
托朋友代购的饼干到了,想发消息给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送饼干过去好像很奇怪。
不然顺便带个硬盘过去好了,假装要送资料给他。
就这么办。
202x年x月x日 多云
空缺。
202x年x月x日 多云
他给我发消息,说饼干很好吃,他很喜欢。
是夜里十点五十分发的。
202x年x月x日 多云
空缺。
202x年x月x日 晴
忙碌,空缺。
202x年x月x日 多云
晚上在图书馆接到他的电话,他说,熬了一周的夜终于把硬盘里的资料看完了。
我一时失语了,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在电话那边慌里慌张地说,对不起哦导演,我想看得仔细一点,所以看得有点慢。
我真该死啊。
202x年x月x日 晴
托朋友又买了五十盒那个饼干。他问我是不是疯了,戏拍不下去了要转行做代购吗。
我倒真的认真想过转行。但不是现在。
202x年x月x日 晴
五十盒饼干,该怎么送啊。
岂不是要想办法见五十次面?
*
202x年x月x日 晴
最近聊天很多。
他读完我给的资料后,好像有很多想法想要与我沟通。我很高兴,剧本写完之后往往会有一段内心感到空落落的时间,后续的工作会填补这种空虚,可一旦重新回忆起创作时的状态,那种兴奋会加倍涌上来,一发不可收拾。
这感觉和剧本本身的影响很像,带一点延时性。石子投入湖水,瞬时激起浪花,却要花一点时间耐心等待它的沉底。
起初是断断续续发消息,文字讨论。他有较长的空白时间时,就会给我打语音,讨论他在做笔记时的想法,有时会提出一点设想,加入一点内容,然后问我这样是否合适。如果我认同,他就很开心,如果我认为可以再考虑一下,他就说那我再想想。
他很有礼貌,讲话的语速声调也很好听。听久了也不会觉得疲惫。是因为他唱歌很好听吗?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自己开始变得有点聒噪。这感觉像上学的时候在礼堂讲PPT,即兴发挥侃侃而谈之后短暂涌上来的一点羞耻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讲得太多了。
提醒自己下次注意保持冷静。
202x年x月x日 晴
今天他跟我说,他又写了一版人物小传,想要给我看看。
我当时在整理资料,刚回了个“好”,他的通话窗口就弹出来了。我点完同意之后,猛然发现竟然是视频通话。
我有点手忙脚乱。因为我在自己的工作间,收拾得很随意。他好像刚洗完澡?总之看起来头发湿漉漉的,我没敢仔细打量。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拿着一个本子凑近镜头,太近了,吓我一跳。他说:“咦?你戴眼镜啦。”
我有时会在做书面工作时戴眼镜。没等我反应,他已经在镜头前趴了下来,哗啦哗啦地掀本子:“等我一下啊,我刚刚在洗澡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一点新的,我把这一点加进去,然后再给你看。”
我说:“好。你慢慢写。”
他伏在屏幕前,沙沙的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传来。有几缕湿发垂到了额前,碰到了他的鼻梁,但他全不在意。
我盯着他的鼻梁发呆,感觉出现了幻痒,很想伸手进去帮他把头发别到耳后。
他写完了,把本子举起来给我看。调整了半天位置,半张脸在本子侧面探出来,姿势艰难地给我讲解。
我说:“这一版写得很好。你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已经完全超出了我最初的设定。我非常喜欢。”
他咬着下嘴唇,像小朋友一样不好意思地笑出了深深的酒窝。但我看得出他很雀跃。我说:“记得吹头发,不要着凉。”
“好哦。”他欢快地把本子放到一边,凑到镜头前跟我道别。他歪着头,素净的脸,乌黑透明的眼:“拜拜,你也早点休息哦。”
我挂了电话,坐了半刻钟,起身去洗手间。镜子里的我戴着冒傻气的黑框眼镜,耳廓发红,一幅蠢样。
恶狠狠地把眼镜扔了。
202x年x月x日 晴
这种“迫不及待想要与人分享些什么”的感觉,我很难忘。
202x年x月x日 多云
空缺。
202x年x月x日 多云
他竟然有手写笔记的习惯。
202x年x月x日 雨
失眠了。
202x年x月x日 多云
接到快递电话,一头雾水。送上门的时候发现是五十盒饼干。
快递员看我的眼神带着仇恨。我硬着头皮让他帮我搬进工作间。
202x年x月x日 阴天
我的书桌挪到了阳台。
202x年x月x日 晴
开会,工作。
202x年x月x日 晴
开会。
202x年x月x日 多云
他听起来有点感冒了。我问他,他说是鼻炎犯了,人好像有点无精打采的。
我给朋友发消息,拜托他代购鼻炎喷剂。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十分钟都没回消息,狂打语音,挨了一顿骂,说他在见丈母娘。
202x年x月x日 晴
开会,工作。
看纪录片调整状态。
202x年x月x日 多云
出差。
202x年x月x日 多云
今天聊天,他问了我关于凯利公式的问题。不知不觉聊到了家庭和过去,提起我以前拍了很多年广告,他忽然说他看过我拍的短片。我很震惊,说哪一部?他说能找到资源的他全都看了。
“你不也看了很多我的访谈吗?”他说,“你作为导演想要了解我,我作为演员,也有责任去了解你。”
“我很喜欢你拍的那部《我不勇敢》。”他说。
202x年x月x日 晴
失眠。
202x年x月x日 晴
拍完《河龙川岗》的时候,我曾被评价前途无量。
拍完《我不勇敢》时,我又收到一条评价,“他竟然比做学生的时候退步了。”那条影评挂在某个影评版面很刺眼的位置,“令人失望。”
202x年x月x日 多云
失眠。
202x年x月x日 晴
出差,在机场看到了他的超大落地广告。
好漂亮。我是说广告拍得很漂亮。
202x年x月x日 阴天
收到了威胁电话。把这个当成好玩的事儿讲给他听了。他好像很担心,问我有没有事。
晚上十二点多,他又打来电话,再次确认是不是真的没有事。我反复保证没有事。他好像还是有点不安。
我真该死啊。
202x年x月x日 晴
他给我发他的小猫照片了。
202x年x月x日 晴
出差,忘记带资料了。托同城的工作人员去我家帮忙拿。
“在工作间左手边书柜上。”我交代。
“找到了,寄出去了。”对方给我发来快递单,“你家怎么这么多饼干?你在做代购吗?能卖我几盒吗,我女朋友喜欢吃。”
“不能。”我说。
*
202x年x月x日 晴
前几天路过雍和宫,莫名想起有段时间网上很火的关于雍和宫的传言。朋友说要开机了,不然去拜一拜,我没放在心上。行不行的,求神拜佛应该也没什么用吧?
不仅如此,我们的开机仪式也很潦草简单。
苦夏无常,而我迫切需要紧张的状态和秩序外的推力来冲过这一段艰难的行程。
202x年x月x日 多云
他的头发剪掉了。
短短的,毛绒绒,有点凌乱,见到的第一眼,我感觉自己好像被送回去一段没去过的时光。
他好像有点害羞,走到我面前来跟我打招呼。客套话完,大家一起去吃饭,他走在最后面。
他会不会是因为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觉得自己不好看了,所以不愿意跟大家走在一起?我胡思乱想,脚下忍不住放慢了一点,想等他。又怕他并没有想跟我讲话,犹犹豫豫,快快慢慢的,害得他撞到了我背上。
“抱歉抱歉。”他连连道歉。
“你的头发。”我脱口而出。
他愣愣地看着我。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眼底爬上一丝不安:“不行吗?”
“没有。”我虽然在说话,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点像我表姐家的……小孩子。”
他一脸没听懂的样子,但看我笑,他也笑。
有人喊他名字,他跑到前面去了。只剩我自己走在后面。
“很可爱。”我自言自语。
202x年x月x日 晴
暂时分开了。
拍摄,闷热。
202x年x月x日 晴
拍摄。
202x年x月x日 晴
拍摄。
连续几日空缺。
202x年x月x日 晴
转场。剧组人员先动,我收尾和制片监制一起飞。
上飞机前看到群里有人讨论,说怎么张老师不见了。到处找都找不到。我问怎么回事,有人回复说,哦哦,找到了,张老师在角角里蹲着,穿得跟群演一模一样,人又小只,一下子没找到。
一群人发哭笑不得的表情包。他自己也发了个进来,一个猫猫疑惑脸。
202x年x月x日 晴
很可爱。
202x年x月x日 晴
因为转场,所以今天休息。
我路过大家吃饭的地方,看到他自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那边在看剧本。厚厚的一本,都被翻卷边了,好像有蚊子,他一直在拍小腿。
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眉头皱着,嘴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歪了歪脑袋,又开始拍手臂。
怎么这么多蚊子啊?
我去找制片老师,问大家晚上睡觉的房间里有没有驱蚊液和止痒膏。他说他去安排。
我也搬了个马扎在不远坐下了。我A型血还蛮招蚊子的。
202x年x月x日 晴
他早晨起得很早。
吃了早饭之后就一直在片场等着。跟他搭戏的高大男演员上好妆之后过去找他,两个人不知道聊了会什么,对方忽然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他身体一抖,一脸不情不愿又僵硬的样子。一刹那间我有些失神。
旁边的摄像跟我确认景别,叫了我几次我才回神。我示意演员站位定点,他走过去,手上拿着一幅眼镜戴到了脸上,然后对着镜头抬起头。
我好像回到了无数个伏案日夜,无人关注的空白期里,我独自一人面对屏幕时的长久沉思。我设想着潘生的模样,他会有的表情,他抬起目光在镜框后望过来时的神态。盛夏的狂风从不知何处吹来,穿膛而过,我被炽热的气流吹得像一只脱了手的气球。
“没问题。”我听见自己平静地说。
第一次拍电影时,我对演员的出色发挥欣喜若狂,冲上去紧紧拥抱对方,觉得人生志得意满莫过于此。可这个时刻,我只是站在那里,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在无人察觉的狂风声中艰难保持站立。
演员离位,所有人进入最后的紧张准备。我摸了一把脸,发现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流泪了。
202x年x月x日 晴
在忘形的创作交合中,导演会对演员产生类似于爱,却比爱更加超远狂热的情感。当双方的艺术需求达成互补与一致,在这个特定的时间段里,他们会互为神灵,毫无理由地将崇拜与纵容加上砝码,心甘情愿献出灵魂。
可我始终觉得,在成为谁之前,人首先是自己。如果我无法在完整的自我状态下产生概念,那么如果确定概念与物质之间的关联性与准确性?
可此刻我确实需要成为谁——
等一下。我在想什么啊。
202x年x月x日 晴
我在干什么啊。
202x年x月x日 晴
。
202x年x月x日 晴
凌晨三点了,他房间的灯还亮着。
202x年x月x日 晴
睡这么少,身体受不受得了啊。
202x年x月x日 晴
空缺。
202x年x月x日 晴
最近几天全部都是密集的打戏。
今天有一场是他被抓着头发往桌子上撞,拍了差不多有九条,第十条跑了十几秒,我说卡,停下。这条过了。
所有人停下。他扶着桌子站着,两眼无神,看上去呆呆的。我让助理把车钥匙给我,跟副导演交代全体休息两个小时。
然后我走过去,叫他跟我出去一下。
他茫然地被我拽着手腕塞上车,连安全带都不知道系:“怎么了?导演。”
“你状态不太对。”我俯下身去帮他系好安全带。他的腰侧很软,透着暖意,我忽然觉得上臂有些发麻。“我带你去医院看一下,以防万一。”
车开出去十分钟,他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我没事,我就是有点头晕。”
“嗯,没事。”我哄着,继续朝医院开。
我托朋友紧急约了一家私人检查中心。人生地不熟,也没办法,简单面诊又做了个CT,确认没事,我才松了一口气。
他跟着我乖乖走出检查中心,我手上还拎着片子。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我忽然说:“想吃什么吗?我们可以逛一下再回去。”
“哦。那就随便逛逛吧。”他还是呆呆的。好像还没脱离戏中的身份,是那个傻头傻脑有点一根筋的程序员。又或者是头晕还没有完全缓解,使得他有些迟钝,似乎丝毫没意识到我的提议有些离谱。
然后我们一起去买了鸡蛋仔和奶茶。路过一家宠物店,他想要进去看小猫。笼子里一只美丽娇小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的猫咪在熟睡,他弯腰笑眯眯地看着,我端着两杯奶茶站在旁边。
店员紧张无措又难掩兴奋地看看他,又看看我。
我尴尬地朝她笑了笑。
“你说它要叫什么名字啊?”他忽然回头问我。
202x年x月x日 晴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202x年x月x日 晴
他的腿受伤了。护板垫不住,最后为了效果干脆去掉了。我们又去了一趟医院,回来的路上他因为太累了,在副驾驶睡着了。
到了酒店,我把他叫醒,送他回房间。他一瘸一拐的,无精打采,身上披着我的外套,夜里还是有点凉。我把他送到房间门口,手里拎着一兜的药,低声跟他叮嘱,先用哪个,再用哪个。这个要热敷,这个要按摩,让你的助理来一下帮帮你。
所有人都睡了,楼道里很安静,灯也只剩下几盏。他不时“嗯”一声,困得抬不起头来,好像一句话都没记住。我叹了口气,蹲下身去,单膝跪在地毯上,打算再检查一下他的伤处。腿面一片红肿,中间的部位隆起,明天他醒来将会是最痛的时候,过不了几天这条小腿会变得青紫可怖。
我懊悔不已,心口酸胀,抬起头正想说不然今晚我帮你把药涂了吧,忽然发现他在垂眸看着我,那双本困倦不堪的眼睛在暗色掩护下明亮清澈,平静得没有一丝倦意。
他的注视明明无声,却好像一把镜子,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无处遁形。我站起身来,把装药的纸袋递给他,我觉得自己立刻现在马上需要消失,需要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他没有接。
“导演,”他语速缓慢,好像有一些迟疑,“你饿吗?”
我去自助贩卖机买了两个杯面,一瓶牛奶。牛奶他只喝了一半,就睡着了。
202x年x月x日 晴
希望他快一点好。
202x年x月x日 晴
翻看了一下那天的病历,原来他也是A型血。
难怪我坐在旁边没什么用。
*
202x年x月x日 多云
他杀青那天,花是我捧过去的。
他还是那一头短短的头发,拍戏这十几天里反复修剪过几次,一直保持着一种可怜的凌乱。
我把花递给他:“杀青快乐,张老师,辛苦了。谢谢你。”
“谢谢导演。”他乖巧地接过捧花,低头凝视了几秒,抬头对我说:“能够参与这部电影,我感到很荣幸。”
很多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只有他的让我觉得心口发烫。
让我觉得我好像真的在做一件对的事。
他在大家的起哄下切蛋糕,自己挑了一颗蛋糕上的芒果吃掉了。这是一场很热闹的杀青宴,预示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剧组即将分散各自回归生活,而过往的几十天会像一场汗迹斑驳的梦留在夏天的记忆里。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脾气很好地给大家签名,眼镜也已经摘了,换掉了戏服。可我知道他的腿伤未愈,我知道他的脚踝被陶瓷割伤,遍布细密伤口。被囚禁而看起来病态苍白的皮肤以及长期遭受虐待、营养不良导致的憔悴孱弱,令我在面对他时,始终难以忘记他是谁,他为什么来到这里。
他签了一会,似是忽然察觉到我始终站在旁边没做声。等人散了抬头朝我笑,眼神在询问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信任我?”我突兀地问道。
这句话自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忘不了他坐在那里,整洁,安静,没有质疑,简明回答我时语气坚持的力度。还有很多要命的商业细节——可是他好像根本不在乎。为什么?
我年轻,没有分量足够到令人信服的作品,尽管在创作的路上我尚未到心灰意冷的阶段,内心也有足够的动力和傲气,可我深知商业电影意味着什么,我更深知他本人的地位意味着什么。
他可以不信任我的。
“你那天跟我说,你看了我所有的访谈,还听了我所有的歌。你说,你完全相信,我就是潘生这个角色,这个角色属于我。”他仿佛明白我在问什么,声音很低沉,很温柔:“因为你信任我。所以我也信任你。”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嘈杂的背景音中,我好像听见了蝉鸣。
我一只手在兜里,攥着一只鼻炎喷剂。它被我攥出了汗。
202x年x月x日 多云
他走了。
202x年x月x日 多云
春天早已经遥远地过去,我错过了可以治愈他鼻炎的最佳季节。
就像工作室摞着送不出手的五十盒饼干,已经过了最佳赏味期。
它们和我的心情一样,存在得不合时宜。
202x年x月x日 多云
空缺。
202x年x月x日 多云
空缺。
202x年x月x日 多云
进入后期阶段,开始剪片。
202x年x月x日 阴
剪片。
202x年x月x日 多云
剪片。
202x年x月x日 雨
剪片。
……
202x年x月x日 雨
天气变冷了。北京开始变得很干燥。
202x年x月x日 阴
电影剪完了,我发了片花给他看。
他很喜欢,发了一连串的夸张点赞表情包,猫猫狗狗小兔子的。
他说:“这部电影真好。”
我说:“你演得好。”
他说:“你导得好。”
发行的伙伴正在旁边打电话发火,看我傻笑,气得冲我头上给了我一掌。
202x年x月x日 多云
流程走得很艰难,估计遥遥无期了。
202x年x月x日 多云
开始剪导演剪辑版。每天窝在家里,干眼症都犯了。
202x年x月x日 雨
他问我导演剪辑版里面,潘生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我想了想:“可能会挨更多的打?”
他发了一个猫猫大哭的表情包过来。
太可爱了。
202x年x月x日 多云
我问他的腿好全了吗?
他说什么问题都没有,今天还跳舞了呢。
然后发给我一段他跳舞的视频。跳得真好看,真厉害。
我看了几遍,莫名发现自己脸红了。
因为我竟然在想,糟糕了,我对舞蹈可是一窍不通啊。
202x年x月x日 多云
卫视在重播一部他参演的电视剧。每天晚上九点,我会停止工作开始收看直播。
他跟我讲了许多他为演这个角色做的设计和功课。还给我看了他当时写的人物小传。
他问我演得好吗?
“好。”我说,“不愧是我的男主演。”
“我会努力更好的。”他慢吞吞地打字,我仿佛能看到他唇边含着的有些害羞但又认真的笑意。
我也是。我在心里默默说。
202x年x月x日 阴
天气变得更冷了。
似乎要下雪。
202x年x月x日 阴
挑选了几个我觉得他演得特别好的片段单独剪出来发给他,他很开心。
202x年x月x日 阴
工作。
202x年x月x日 阴
跟他互相推荐了书。他推荐给我卡尔维诺,我推荐了他李沧东。
202x年x月x日 阴
工作。
……
202x年x月x日 雪
今天片场收工很早,出门就发现下雪了。
天色真是昏暗。
202x年x月x日 雪
他问我电影是否有消息,我回答说没有。
他似乎很失落。
我安慰他没关系,我们尽力了,不在乎结果。
202x年x月x日 阴
失眠。
202x年x月x日 雪
路过雍和宫。
进去了。
202x年x月x日 雪
失眠。读完了他推荐给我的书。
202x年x月x日 阴
失眠。
202x年x月x日 多云
在电视上看到了他的综艺。
我在筹拍新的项目。
新的一年又要来了。
202x年x月x日 雪
晚上收工回家,又在路上看到了他的超大广告灯箱。好亮,在湿淋淋的大雪里看起来很梦幻。
我隔着车窗掏手机,旁边的朋友在开车:“你要拍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我说。
他暴打我一拳,我按快门的手一抖,拍糊了,我怒不可遏,也开始打他。
202x年x月x日 阴
对着没剪完的导演剪辑版发呆。
……
202x年x月x日 阴
我很想他。
202x年x月x日 阴
我想见到他。
202x年x月x日 阴
凌晨一点,我把这句话输入沉寂许久的对话框,按下了发送。
*
202x年x月x日 阴
凌晨一点半。
我似乎是闭着眼睛短暂地陷入了几分钟的浅眠。大脑皮层活跃下因不可抗力导致的沉睡像是火山爆发的前夕,整座城市的风雪好像都吹进了我的梦里。我很快被空调暖风吹醒,口干舌燥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喝水。客厅的窗帘没有拉,对面公寓亮着星星点点的灯。远处车河流淌,众生来往,只有我是黯淡的。
客厅里的电视没有关,一直在静音播放循环片单,变幻的光把我的影子也投在了窗上。我在窗前站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紧接着梦中那股风雪再次吹来,我的心沉甸甸地坠入谷底。
上学的时候,有一位老师在毕业前评价我:“很害羞,很务实,但在某些时刻莫名其妙地直白胆大。”他是在委婉批评我。我曾经在跨国火车上中途带着演员下车导致二人身无行李被抛弃在异国的平原上,明知道只会停靠三分钟,但我透过车窗看到了想要的日落,觉得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就此错过。因为所处国界敏感,我们的突发行为被判定异常,在当地警察局被关了长达一周,后来那部电影的奖金全部用来处理演员的索赔。
我还在警察局里写完了毕业论文。
“但是,一个永远循规蹈矩的人是无法从事艺术创作的。那是一种平庸。有些时候哪怕没有理由,但如果你认为这件事你需要去做,那就不要在乎后果。”他又说,“你要凭直觉,抓住你人生的光点。”
“需要去做”,少年时期,我无知无觉地以此为标准让自己的人生急切前进。离开看不到头的数学难题后我开始学习哲学,只是为了搞清楚我是否真的需要。我在即将成年的漩涡中困惑,理解了酒吧、地下迪厅和无尽头的恋爱,可我不理解它们和寒冬深夜独自去山顶拍五个小时星轨的区别。我的第一次性经历是和一位完全不认识的成年女性,因为我想知道初体验的不受控是否可以与混乱无关,因此我诚实地向她表达了我的想法和诉求。她没有甩我一巴掌让我滚蛋,而是看了我一会,笑起来,说:“你挺有意思的。”
“你太没意思了。”另一个女孩对我抱怨,“你怎么晚上十点就睡觉啊。还有,你完全不会发火的吗?”
在剧组的时候,有一天拍摄间隙,我发现他在看我。
是一种很坦荡的眼神,没有任何回避。我乍一发现,以为他有话要对我说,于是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副导演和摄助在另一边喊我,我匆匆过去,那天我们拍完了一场极其困难的戏,拍得我状态很差,片场偏偏又忙得焦头烂额。晚上洗漱照镜子时,我发现我胡茬都长出来了。给剃须刀上刀头时,我又想起他白天看我时的神情。我常常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而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因为我从来未曾担心过他想什么。我对他的全然陌生,正如他对我一样,我们知晓彼此的姓名与举止,可我们从未思考过彼此的过去。
风雪中我艰难拼凑起自己往事的碎片,是因为,第一次,我有了想要倾诉的心情。
我想要把自己讲给你听。
它不需要你的理解,就像我发出了那条短信,属于我人生中脱序的那一部分,属于所有精密思考和逻辑排列之外的部分。它不是哲学与我而言的意义,也不是拍摄星轨时吹过空空大脑的零下冷风。它是行至中年,我已经不再年轻,却从未被从灵魂中褪去的部分。相较少年时以保持理智而自傲,四处探寻“需要”这种感觉的我不同,我不再冲动了,却有了更为强硬的坚持。
如果我认为这件事我想要去做,那就不要在乎后果。
那一天我排队领了三支香,点燃之后,学着前面的人的样子在香炉前闭上眼睛。
我的脑海中只出现了你的脸。
202x年x月x日 阴
凌晨两点半,我的手机响了。
屏幕亮起,是他的回复。只有一行字。
“告诉我你的位置。”
凌晨四点,我家的房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他站在门外。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衣外套,戴着帽子和口罩,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我不知道我的模样是否令人发笑,可能太过于狼狈,憔悴,穿着居家睡衣,一张写满了挣扎、饱受思念煎熬、睡眠不足且错愕的脸。他看着我,在口罩下面笑了起来。
“好远啊。”他对我伸出一只手,雪白的,柔软的,小小的手,“我的手都冻僵了。”
我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进房间里。他反手关上了门。然后就在门边,我们接吻了。
202x年x月x日 阴
我知道有一类人,即使在日记里都会对自己说谎。我不是那种人,我此生说过的谎言不超过三句。人一旦用说谎来掩饰羞耻心与真心,就一定会失去更为重要珍贵的东西。哪怕是在记忆里回想,我也不希望那一刻的心情有任何折扣。可文字本就会遗忘掉一部分细节,或者说,即使是复述真实,我也有因想要私藏而选择隐瞒的东西。这样不算说谎吧?
他的嘴唇很软,令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一款软糖。说来尴尬,我们身高相当,因此这个吻发生得突如其来却异常平静。可它却是如此理所应当。我的一切语言都失去了力量,当他温柔用唇舌回应我时,当我们微微分开,他双手捧着我的脸凝视我的眼睛时。我不知道我的目光是否令他想到了什么时刻,他露出了那晚看我捧着他小腿伤口时的眼神,他看着我,说:“你怎么又不刮胡子?”
“是吗?”我下意识抬头摸了摸唇上,果然入手粗糙。“因为我没有精力去想这些,”我坦然道:“我一直都在想你,什么事都做不了。”
他明亮的双眼闪烁起来,于是我们又吻到了一起。
如果是二十年前的我自己此刻阅读这一段的话,一定会忍不住喊停提出质问。“不对,不对。这里的情感处理得有问题。他们两人如此相见,为什么一点惊讶都没有?你,申奥,你在此之前已经失眠长达半个月,你这样喜欢他,这样情难自禁,以至于抛开世俗因素毫不犹豫对他直白表露爱意。‘我想见到你’,这跟‘我爱你’有什么区别?在你收到他的回复时——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回复,你平平无奇,他哪怕无比聪慧,一眼看懂你的求爱,也没有要回应你的理由。因此在你收到他的回复时,你难道不应该表现出惊讶、难以置信、反复确认和欣喜若狂吗?你挺爱哭的,可能需要再哭一场。然后他来了,虽然我依旧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但是他来了,这确实是一个明确的讯号,他说他冷,这是很典型的给你机会的行径,你需要先表现出愣头愣脑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反应,然后在他的提示下握住他的手给他取暖,最好再去倒一杯热水。你不能立刻就接受这么好的事情就如此发生了,你问点什么吧。哪怕是在心里对自己发问。你先问自己:你想见他,见到以后呢?”
年轻人,你的需要法则已经没有人在乎了。你的疑问是未曾爱过,也未曾被爱过的疑问。哪怕这只是自问自答,我也想告诉你,告诉二十年前的我:你要感谢上天赐予你的一点平静之外的冲动,哪怕它曾让你在人生路上吃尽了苦头。
而有些事,发生时便没有理由,又怎么会有以后?
202x年x月x日 阴
我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他换掉了外套,穿了一件我的睡衣,然后去洗了个澡。他在北京有工作,今天是停留的第二天。我看他的脸,就知道他也一直没睡。他精力比我旺盛得多,可以做到白天拍戏夜里上课健身做音乐,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洗完澡以后他光着脚钻进我的毯子,我们两个一起窝在沙发上,电视上播放到了《乡愁》。沙发很窄,他几乎是整个人都钻进了我的怀里。我用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身体,他抱起来很暖,很软,像怀抱着一种虚无的幻想。他的身体上散发出我的洗护用品的味道,他的头歪在我的颈窝里,轻声问我这部电影讲的什么?我低声讲给他听。没有讲完,这部电影已经到了尾声,于是我们拖到了开头重新播放。
我的手在毯子下寻找到了他的手,十指交缠。我低头看着他的脸。他的头发已经完全长长了,他比起在剧组时更加消瘦,干净的脸和清晰分明的下巴像被精心雕琢出的雕塑,他柔软的睫毛在黑白画面光下平静而有韵律地轻轻扇动。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潘生的痕迹,他的美丽不经掩饰锋利地展露,却又温柔纯真地收敛进我的胸口。他变成了全然陌生的他,却每一根头发都符合我辗转的思念与想象。我并不喜欢这部电影,可此时此刻,它沉默缓慢的长镜头让黎明时分独属于我们的时刻被无限模糊拉长。风雪停了,对面大楼的窗格陆续熄灭。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分即将来临,众生都黯淡了,可他在发光。
过往仿佛在此割裂。我想起了一首歌,里面有一段歌词仿佛写的就是此时的我。
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雪白明月照在大地。
困意排山倒海袭来,我靠着他的头,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只知道我睡得很沉。等我再次醒来时,我们两个还紧紧依偎着窝在沙发上,毯子有一半掉到了地上,我们两个睡前的位置调换了,变成了他抱着我,我的头埋在他单薄但温热的胸口。他也睡着了,我的脚碰到了他冰凉的脚,忍不住把他拥进我的身体,然后凑上去亲他的眼睛。他醒了,用困顿迷茫的目光看着我贴着他的脸,下意识揽住我的脖颈,在我颈侧似呢喃似梦游地叹了一口气。我的手掌摸到了他裸露出来的纤瘦的腰,他随着我的摩挲,头埋在我肩膀里缓缓移动身体,躺到了我的身下。
然后我们做爱了。
外面是阴天,所以我不知道那是几点。房间里始终没有开过灯,只有一片青色好似梦境的暧昧不明的平光。我们很快就从沙发上滚到了地上。他的喘息声也像梦呓,潮湿低微地灌进我的耳朵和身体里。我搂着他白腻的身体,他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他的眼神似乎陷在遥不可及的幻觉里,可用力扣住我肩膀的力道却如此真实。身心合一的结合分明是受控的,却意外地充满了超出我人生一切认知的体验。似乎爱在这样的时刻完全变成了本能,我怀抱着什么,我便拥有了什么。我本不该拥有的,本不该想要的,我在长夜反复思索过着,在漫长黄昏中凝视过的,在余生来生里沉默而真挚地期盼过的,都在这短短的一夜里切实出现在了我的人生里。
他问我是否介意他抽烟,我摇了摇头。烟雾在我们之间缓缓流淌,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抽烟。
“因为以前我是潘生。潘生是不会抽烟的。我不能让你看到我的时候,想起别人。”他靠在我身旁,颈侧还有我不受控制舔吮出的痕迹,嘴角扬起时,侧脸有一个美丽的酒窝,“但是我现在只是我。”
所以你要想起我。所以你在再次想起我时,不要想到潘生,只可以想到我。
此时此刻,是的,我就是指我在书写的这一刻,我已经意识到,我再也忘不了他了。
他抽完烟,去刷了次牙,刷完牙拉着靠在洗手间门口看他的我再次接吻。我完全没有讨厌烟味,是他执意要这样做的,或许是习惯。然后他开始被我领着参观我家,坦白来说,泛善可陈,堆满了书和电影碟片,最大的家具是防潮箱。他打开工作间的门时,我脑内后知后觉地警铃大作,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着叠放了一堵墙的未拆开包装的纸箱,呆了一瞬,问我:“这是什么?”
这是踌躇不决的我。
我们坐在地上,拆开了一盒饼干,他坚持要检查生产日期。确认已经救无可救后,他的小脸垮下去,露出了真实的孩子气的不开心。
“对不起。”我道歉。
他抬头瞥我一眼,目光教我心头滚烫。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反正你要赔我。”他噘着嘴,“你自己想办法。”
然后我们又一起在我的电脑上看了我的剪辑轨道。导演剪辑版本很长,我煮了两碗面,他煎了两个蛋,我们两个端着碗坐在椅子上,看到忘记吃饭。他吃很少,剩了大半碗,递给我被我吃掉了,他抱着膝盖一边看一边喝水。看到洗手间那段——就是对我来说拍得极其困难的那场戏,他忽然说:“你那天,在片场,是不是心情很不好?”
我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那一场戏需要他反复将从马桶中捞起来的纸吃下去。尽管一切道具都是干净的,但直到开拍前一刻,我的心依然提在喉咙口。
我后来明白那时候看着那场戏反复拍到第五遍、第六遍时我难以忍受在摄像机后站起来时的举动。我在感到心疼。
“我那天拍完,走过来,看到你看我的眼神,”他语速缓慢,好像陷入了回忆:“你看起来快要哭了,我心想,你可能会走过来抱住我,但是你没有。你只是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我。”
“我后来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没有过来抱住我啊?你看起来明明很想那样做。”他歪头看着我。
是这样吗?我想不起来了。我并不知道在他眼中对我存在这样的疑问,我当时只是下意识让自己尽可能地远离他。我害怕我一旦对他伸出手,我可能会做的事情会把一切都毁了。
看完电影,他靠在我肩上,我们安静地坐了一会。他说:“我该走了。”
他不让我送他,我知道他是对的。他换回来时的那套衣服,样子看起来有一点疲惫,令我有些愧疚。因为是我折腾掉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他并没有得到好好的休息。马上他要赶飞机飞往另一个城市。
“我想打电话给你。”我说。
“好的。”他点了点头。
我笑起来。我感到久违的开心,轻松,我知道我可能会失去他的行踪,可能会联系不到他,可能要在不知何时的未来才能再次见到他,抱住他,亲吻他的脸。可是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走了。”他最后回头看我一眼,眼神平静又温柔。
他可能不爱我。他或许只是喜欢我。他大概依然不了解我。我看着他的身影随着电梯消失,夜幕再次降临,我重新回归黯淡。冷空气在敞开的房门慢慢侵蚀我,我是一个怀抱空空的男人,我的对面,那些窗格会再次依次亮起,这是循环往复的人生。众生的轨迹或许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所改变,可分明十几个小时前他叩开了我的房门。那颗石子沉底,敲碎了冰壳,气泡涌上了水面,争先恐后地对着我的背影大喊,申奥,醒醒,快醒醒啊申奥。
你没有听到那是什么在慢慢苏醒的声音吗?
我走回工作间,拆掉一盒饼干,摊开撕下的包装纸,在上面写字。淡淡的奶油香气将文字包围。
那是一封写给他的情书。
我落笔很慢。我试图在这个过程中思索,梳理,寻找到一些什么痕迹,但是没有。
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全新的,未曾见过的自己。
我将写完的信叠起来,装进信封,感觉像十几岁时第一次见到壮美遥远的落日,那个瞬间我不在乎它距离我有多远,我只是毫不犹豫跳下火车。
哪怕为此被抛弃在这无边的旷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