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玫瑰
天空泛起些许白色。罗深住的地方很高,在城寨也是少见,视野开阔,不会被城寨密集的楼房所遮挡。所以当晨曦亮起,罗深的房间也能被曦光照亮。
窗外的晨辉透过破旧的薄纸一般的窗户,照亮桌上的名册,那一页,正写着陈洛君的名字。
罗深陷在沙发里。沙发是前任房主留下的,不知道是从哪里废弃的家具厂搬出的旧家具,外层的皮质掉了许多,泛起层层鸟类羽管般的凸起。
罗深不太在乎这些,他能习惯西装革履,遵守礼仪陪那些大人物装腔作势,也习惯于在这样不堪的环境里安然自若。
他听着楼底逐渐热闹......
天空泛起些许白色。罗深住的地方很高,在城寨也是少见,视野开阔,不会被城寨密集的楼房所遮挡。所以当晨曦亮起,罗深的房间也能被曦光照亮。
窗外的晨辉透过破旧的薄纸一般的窗户,照亮桌上的名册,那一页,正写着陈洛君的名字。
罗深陷在沙发里。沙发是前任房主留下的,不知道是从哪里废弃的家具厂搬出的旧家具,外层的皮质掉了许多,泛起层层鸟类羽管般的凸起。
罗深不太在乎这些,他能习惯西装革履,遵守礼仪陪那些大人物装腔作势,也习惯于在这样不堪的环境里安然自若。
他听着楼底逐渐热闹起来,吆喝声,讨价还价的,唠叨家常的,声音逐渐变多,变得嘈杂,几乎淹没楼顶的寂静。他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忽然把手伸到嘴前,又想起自己已经戒烟很久了。
罗深忍不住发笑,在他的外套口袋里,还躺着一包香烟,是他从龙卷风那里顺过来的。
其实城寨的一切他很熟悉了,却又觉得陌生,他不可能待在城寨里一辈子。
罗深来城寨的时间,还要早过龙卷风建立城寨的时间。
那时候的龙卷风还在城寨打拼,身边就冒出个年轻孩子,和周围人看着都不一样。
城寨混着的年轻人,习惯穿着牛仔裤和花衬衫,走到哪里都借着帮派的名头。这才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他们借着帮派的威势,帮派也靠他们打名声。
罗深不一样,他刚来时好几个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总是穿着件套头卫衣,留着长发,戴着帽子遮住头脸,沉默待在龙卷风身边,像个透明人。
城寨的人不知从哪里捕捉到了风声,于是传言就出现了,有些人看不起他在他背后叫他小哑巴,过分的有叫他杂种的,甚至有些人叫到他面前了,他也不理会,仿佛一个真正的哑巴一样,谣言似乎被坐实了,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敢直接当着龙卷风的面直接挑衅罗深。罗深不理会,不代表龙卷风可以坐视不管,龙卷风几乎把那个人打残了。作为一个小有威望的大佬,这样的行为说明罗深是他护着的人,不容得外人置喙。跟着这样一个大佬,是罗深的幸运。但罗深几乎是在龙卷风动手打人的时候,就扭头走了。
帮派里有人看不过去,他们认为罗深身为一个小喽啰就不该这样高调,尤其是大佬帮他出头的时候还不领情,简直太不懂事了,有些人认为罗深根本不该留在帮派里,他来这么久,没为帮派做过一件事。他们说的激烈,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龙卷风鼻子上了,龙卷风一言不发,只是一根一根的抽着烟,他让手下都回去,他要再好好想想。
龙卷风的香烟熄灭,又燃起,直至深夜,桌边只余他一人。他扔掉嘴边的烟屁股,一摸烟盒,只剩下最后一根了,他放在嘴里,点起打火机,深暗的屋里亮起一点火光,忽然听见门口响着一种声音,他从来没听过,清亮,又脆,还捎带点低沉,不像是帮派众人任何一人的声音。
是罗深,他站在门口,也不知来了多久了,龙卷风有些发楞,他想自己下次要记得点灯,又听清了罗深说:“给我一根。”
龙卷风的烟盒已经空了,他吸了一口,把嘴里的那根拿下来,递给了罗深。
香烟白色的烟气从龙卷风的口鼻处溢出来,罗深瞧了眼香烟有点濡湿的滤嘴,还是放进了嘴里。
罗深不会抽烟,也从来没碰过大麻之类的东西,他负担不起很多,只能填饱自己的肚子,那些会成瘾的东西,对他来说是奢侈品也是废物。他深吸一口,烟气晕进气管肺里,他咳嗽起来。龙卷风没有烟抽,就看着罗深抽烟,他看到罗深被呛的咳嗽,有些想笑,但罗深停下来,捏着那半截烟,烟尾燃着,龙卷风想让罗深把烟还给他,终究没有说出口,而罗深在烟燃尽后就走了。
龙卷风开始想是不是不该把罗深带回来。龙卷风还记得罗深被带回来时,双手反绑在身后,眼上的黑布条被摘下,那双眼还没有焦点,在自然的亮光下,逐渐聚起焦距,一双眼睛,没有憎恨,没有迷惘,一双什么都没有的眼睛。在那个瞬间,龙卷风立刻就有了一个念头:我要他。
罗深会讲粤语的,起码他听得懂。唐人街广东人居多,粤语才是那边的主流,一个流连在唐人街的亚裔面孔,不会说广东话的概率就像在一盒香烟里挑出一只朱古力一样。但他不说话,他整整几个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龙卷风隐约明白罗深在想着什么,可罗深又很乖顺,从来没惹出过一点事,脾气很好般听之任之,像是个乖宝宝,又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反抗。
有时龙卷风也会默默感叹,养个孩子真不容易,但他接受了罗深,就没想过丢掉他。直到那个晚上,“给我一根”,那是罗深第一次开口。日子在龙卷风心里过了一遍,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过去半年了,但是在那一晚,龙卷风知道变化出现了。
罗深身上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在那一夜之间,他想通了许多事。罗深逐渐成为了龙卷风身边最厉害的头马,他身手好的离谱,一手八卦掌能打的所有人溃不成军,虽然看着瘦小,但从来未在打斗中落于下风,而且他出手又狠,下手也黑,逐渐的,对于他的风评就成了畏惧为主。他换下了那件一直不变的旧卫衣,和城寨里的年轻人一样穿起了花衬衫,长头发也烫了,露出精致的眉眼,但没有人敢打他主意。
罗深的名望越来越高,他甚至能和英国人还有印度人交流,充当着翻译的角色。龙卷风的威势也越来越强,根基也越来越稳。帮派里再也没有人说罗深的不好,那些声音像是炉灰里的火焰,转瞬间就能暗淡。
龙卷风以为日子就能这么一直过下去。他看着罗深和城寨里的年轻人打成一片,看着罗深总是在火并中冲在前头,势不可挡。
他们住的也很近,只有一墙之隔,有时龙卷风会在夜里翻身,罗深一定可以听见,但是龙卷风从未听见罗深房间里的任何声音。有时,他们会一起吃饭。极其沉默的一顿饭,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那一天,龙卷风听见罗深说:“我看见两个人抱住对方,嘴唇贴在一起。”龙卷风隐秘的笑了,他恍然间发现罗深已经大到会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他回答说:“搞对象啊,年轻人想谈就去谈。”罗深看了龙卷风一眼,没有说话。
龙卷风不知道的是罗深从小看见接头巷尾尽是大胆的情侣互诉衷肠,卿卿我我,还有暗夜的小巷,掩藏着肮脏的交易,甚至就在街角墙根,马路旁停着的汽车,都有肉体的碰撞相交,他不知道的是,罗深看见拥吻的对象,是两个男人。
礼拜日是国外的大日子,偶尔教会里会有向穷困潦倒的人们发放物资的活动,罗深理所应当成为被救济的对象。当然,享受救济的福利之余,也要聆听他们宣讲教义,在那些教徒的眼里,同性恋是最不能被容忍的。
罗深曾经认为那是对的,可回到香港之后,他不确定了。这里的人似乎更加自由,不受拘束,但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则,应该脱掉旧的外衣,穿上新衣服了,罗深想。
所以他选择主动投入那条河流,可是,逐渐的,他开始下沉。
他看见弱小的人们被勒索,被欺压,但他选择不去看;他看见凶狠的头马朝他挥刀砍来,他躲过去,夺下对方的刀扔远了;他看见龙卷风再次向他投来疑惑兼有无奈的眼神,他避开了,选择不明白。
这里的规则不适合罗深。罗深困惑着,混沌着,也堕落着。
曾经性是一个禁忌的话题,而爱是一个虚伪的命题。
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命题,罗深决定亲自验证。
他成天混迹于那些穿着花枝招展的年轻人之中,开始出没于酒吧和迪厅,还有那些挂不得招牌的暗巷。
龙卷风看见罗深拥抱着一个人在门廊处激吻,两人吻的很激烈,从门廊外一路跌跌撞撞吻到门口,但嘴唇没分开过,对方一头长发都快到腰侧了,手也不停着,一只手搂着罗深脖颈稳定自己,另一只手钻进罗深衣服里还要往下扯,一直到看见门里的龙卷风,罗深才一把把那人推开。两人显然都喝了酒,站的不太稳。对方被推的撞在墙上,也没有恼火,罗深笑他,并不处理门口站着的龙卷风,而是两指并在唇上,送出一个飞吻,附带一句轻飘飘的“ciao~”,当做告别,随即跌进门里的龙卷风身上,又用脚尖勾上了门。
即使经历了猛长期,罗深还是比龙卷风矮上些许,此刻又醉的不行,他靠在龙卷风怀里,闭上眼,安详地靠着,似是睡着了。龙卷风觉得年轻人谈恋爱没什么不对,但是看罗深这个样子,心里不知哪里窜出来一股气,堵在胃里,噎在喉头,他捏住罗深软的像棉花一样物理的手腕提起来,忘记那是曾经扭断敌人关节的一双手掌。
这时的罗深已经睁开眼了,他仿佛只将龙卷风当做一块直挺挺的板子,手掌撑住借了力,将自己支棱起来,又抽出龙卷风掌中捏着的一节腕子,自己摸回房间了。
罗深从来不跟龙卷风探讨恋爱关系,龙卷风对罗深的感情生活也不置喙,直到他看见另一个人搂着罗深的腰走进酒吧,两人头靠在一起,像天鹅交颈,龙卷风觉得有必要和罗深谈一下了。
“别辜负人家。”龙卷风深吸一口烟,斟酌道。
罗深离他有一米远,龙卷风知道罗深不喜欢香烟的味道,每次他抽烟罗深总是站的很远,可回头一想,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距离很近,除了罗深喝醉和人拥吻那次。
今日的罗深是清醒的,他抬眼看着龙卷风,认真地回想着:“人家?你说的是哪一个?”
龙卷风手里半截烟灰掉落在地,心里也有些讶然,他没想过罗深是个风流的人:“长头发那一个。”
罗深又开始回想了,他还是不甚明白:“再具体点,我记不清。”
龙卷风把手里的烟屁股扔进烟灰缸:“那天晚上你在门口亲的那一个!”
罗深这才恍然:“我辜负他?”他是真的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向龙卷风反问。
龙卷风手中没烟,有点不太习惯:“要谈就好好谈。”
罗深闻言才明白了,他朝龙卷风笑了笑,似嘲弄,似讽刺,又似一道秘而不宣的谜题。
罗深终究没听龙卷风的话。
龙卷风不参与罗深的私生活,但是不可避免的知道了,他听见罗深在成年人的迪厅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扭动着身体,就有穿着前卫大胆的舞伴凑上来拥着他,或者有些闲钱的观众把钞票塞进他的裤腰里。
张少祖竭力不评价罗深的私人生活,但他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罗深连帮派的事也不愿参与了。
约好交战的日子来临,所有的人手里都持着冷兵器,罗深只是侧身躲过一次次不分敌我的攻击,冷兵器相交,迸出的火花点燃罗深手里的香烟,他就那么悠闲闲地穿过混乱的人群,靠着城寨里摇摇欲坠的骑楼吸烟,看他们偃旗息鼓,然后把抽了半截的香烟扔进四散的人群。
龙卷风也不知道罗深什么时候开始吸烟,他捡来的罗深,他带着罗深,又几乎是 他养着罗深,整个城寨里他和罗深待在一块的时间最长,但他忽然发现其实他对罗深一无所知。
几乎没有人能找得到罗深,他夜出早归,就连龙卷风都难得见得上他一面。
有时张少祖看见罗深醉醺醺的,被两个面生的青年架着回来,那两个青年穿着神情显然不是城寨中人,于是张少祖明白罗深出城寨了。罗深的外套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衣领被拉扯得变形的厉害,露出满是指痕与掐痕的胸膛,身子像摊烂泥似的,站也站不住,全仗着那两个年轻人扶他。
张少祖挡在罗深面前,他的脸色能够吓退那两个陌生人。
罗深半睁着眼,仰起脸凑上去。
张少祖不为所动:“干什么?”
罗深吐出半口酒气:“我以为你要亲我。”随后才完全睁开眼看清了张少祖,从他身边绕道走回了自己房间。
罗深醉的越来越厉害,不分白天黑夜,张少祖怕他酒精中毒,更怕他醉倒在对家地盘被人砍死,直到张少祖推门而入看见一个人影在罗深身上耸动。
是对方帮派的双花红棍,张少祖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燃起的怒火,他把人影从罗深身上撕下来,一脚踢上去。双花红棍被踢中肚腹,巨大的冲击力使他深深嵌进墙体里,甚至来不及叫喊,血就从嘴里喷出。
罗深眼睛都未睁开,只感觉身上人没了,只有双手在空中胡乱摸着,摸到什么就扯下来往自己身上压,身子也缠了上去。
张少祖低声怒吼:“罗深,你看清楚!”
罗深不理会,不断亲着他脸颊,脖颈:“给我,快给我!”
张少祖首先是怀疑罗深磕了,看他口鼻都干净,又拼命往自己身上蹭,气不打一处来,扇了他一巴掌。
罗深清醒了点,看见身上的人变成张少祖,一点也不惊讶,嘴里蹦出几个字:“上我,或者滚。”
张少祖更怒了,他掐住罗深的脖子就吻了上去。
罗深被掐的几乎窒息,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发轻,似乎要飘起来了,而他反而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城寨中的矛盾越来越尖锐,斗争也越来越激烈,像罗深这样一个闲人,声名变得狼藉,所有人都看得出,就连张少祖都对他失望了。
张少祖这样生活了几十多年,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是对于罗深来说,一切都错的太离谱了,他是原野上的一朵野玫瑰,是不能够生长在房屋下的,就连凑近观赏的人,都会被花的尖刺所伤。
“我不会永远待在城寨。”罗深靠在天台上吸烟,看见张少祖来了。
张少祖说:“给我一根。”
于是罗深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递给了张少祖。
“借个火?”
罗深看见张少祖的外套口袋里有什么东西鼓起来,但他凑过去,张少祖也凑过来,两根烟头相撞,燃烧的点燃了完好的。
他们第一次并排着吸烟,也是最后一次。
“你想去哪里?”张少祖把烟摁灭在墙壁上。
罗深也扔掉已经灭掉的烟屁股,他看着张少祖,笑了笑:“我会寄明信片给你。”片刻,走下了天台。
几天后,罗深跟着码头上来的一个外国雇佣兵走了。
【震晋】《一代宗师》炎凉(十)完
10
出了正月之后,热闹喜庆的年味彻底消散,日子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一线天忙进忙出打理着理发厅,马三不咸不淡的经营着川菜馆,日复一日,似水流年,就这样哗啦啦的过去。
刘贵对这个不知该叫师娘还是师公的一线天还是看不顺眼,奈何师父看得顺眼,自己就只能忍着憋着,明面上彼此过得去,暗地里趁一线天来吃饭的时候偷偷给他加辣子。
一线天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念他忠心耿耿,并不和他计较,但某次闲谈提及为何他还不曾成家这事,得到了对方斩钉截铁的回答:
“我这辈子终身不娶,就留在师父身边为他养老送终。”
这话一线天可不爱听,心道你娶不娶和你师父有什么关系?嘴上夸着好徒弟好义气,扭头就去给马三吹枕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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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之后,热闹喜庆的年味彻底消散,日子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一线天忙进忙出打理着理发厅,马三不咸不淡的经营着川菜馆,日复一日,似水流年,就这样哗啦啦的过去。
刘贵对这个不知该叫师娘还是师公的一线天还是看不顺眼,奈何师父看得顺眼,自己就只能忍着憋着,明面上彼此过得去,暗地里趁一线天来吃饭的时候偷偷给他加辣子。
一线天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念他忠心耿耿,并不和他计较,但某次闲谈提及为何他还不曾成家这事,得到了对方斩钉截铁的回答:
“我这辈子终身不娶,就留在师父身边为他养老送终。”
这话一线天可不爱听,心道你娶不娶和你师父有什么关系?嘴上夸着好徒弟好义气,扭头就去给马三吹枕边风。
“我徒弟三江水都要成亲了,你徒弟怎地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做师父的可得替徒弟上点心。你放心,我既是他师公,这事包在我身上,理发厅来来往往尽是些年轻漂亮小姑娘,我来张罗,叫他每礼拜相看一个,看上一年不重样,保管能找到称心的人。”
“你是谁师公?”马三斜了他一眼,“他这样大的人了,有手有脚,有这意愿自然会找,用得着你操心?若真不想成家,我逼人家做什么?”
一线天讨了个没趣,悻悻作罢。
本以为此事已了,没成想却还有后续。
翌日,一线天正在店里训斥犯了错的小学徒,忽听门上风铃一响,抬眼一瞧,却是马三罕见的上门来了。
众弟子中只有人精似的三江水知道马三身份,急忙迎上前去,觍着脸招呼:
“师——”
马三阴冷眼风一扫,三江水浑身打了个冷战,后一个“娘”字在嘴里拐了个弯,最终叫了一声:
“师叔!”
马三神色一顿,倒也没有反驳。
一线天快步走了过来,有些惊喜:
“你怎么来了?怎么昨天也不和我说一声?”
“临时起意的。”
马三的视线在店里悠悠扫了一圈,漫不经心道,
“听说你店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年轻漂亮小姑娘,好奇来瞧瞧。”
一线天一愣,慢半拍才咂摸出这话里的酸味儿,嘴角不受控制的就向两边咧开了:
“哪有?来这里的都是阿婆师奶还差不多。”
话音落下,店里几个冲着英俊老板常光顾的摩登女郎顿时投来了幽怨的目光。
马三冷哼了一声,还想抢白几句,不等开口就被一线天拉着手强行向内间休息室拖去。
“外面人多嘈杂,来来,到里面来我亲自给马先生服务。”
马三料到他没安什么好心,但也纵容的随他去了,当然,等不一会儿他被压在沙发上弄得死去活来,还不敢出声,因为一帘之隔的外面就是学徒和客人的时候,他会开始后悔今天心血来潮的决定的。
至于为此他生了一线天闷气,叫对方两个月都没沾到边,那就是后话了。
.
盛夏的香港,暑气蒸腾,白日太阳硕大,夜间仍是酷热不减,往往只有捱到后半夜才能勉强睡下。
这一晚,一线天和马三刚刚入眠,就有人找上门来。
敲门声又急又响,昭示着来者不善,大抵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二人都被吵醒了,一线天按住了要起身的马三,兀自披了件外衫下床去查看,越过先一步应门的刘贵背影,他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老姜?你来干什么?”
老姜那张千沟万壑的晦气脸,比上次见面时还要更加嶙峋,他松垮的脸皮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悲伤。
“张老板,我家姑娘想见你一面,她...怕是不行了......”
待一线天急急忙忙进屋去唤马三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其实这是马三的家,而宫二却叫老姜到这里来找他。
正如他与马三彼此心知肚明,宫二对于二人意味着什么一样,或许宫二也早就知晓了他与马三之间的种种纠葛。
更或许,此时此刻,她想见的人其实并不是自己。
.
一线天与马三匆匆赶到了医院,到了病房门口,老姜先进去的,片刻后出来对他们道:
“姑娘说,她只见张老板一个人。”
那一瞬间,一线天眼睁睁看见马三的脸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一片惨白,双肩坍塌,如同被抛弃的丧家之犬一样,那样绝望,那样可怜,却也如最乖顺的忠犬一般,有痛苦有悲伤,却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与不甘。
这是她对他的惩罚,他知道,他活该,他认栽。
连老姜望向他的目光不免都染上三分同情,他固然是恨马三的,姑娘心善留他一命,他却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为老爷子报仇。可他在宫家待了一辈子,亲眼看着宫二长大,那便也是亲眼看着马三长大的,这二人之间的纠缠与错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只叹一句,有缘无分,造化弄人。
一线天重重捏了捏马三的手,而后推门进了病房。
素白简陋的房间里,宫二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双眸微闭,呼吸清浅得几乎不存在,床头一盏昏暗的油灯照在她的脸上,形销骨立,一片死气,哪还有昔日风华正茂之时的半分光彩?
一线天小心翼翼的在病床前坐了下来,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温柔道:
“二小姐——”
宫二睫毛轻颤,费力的睁开了眼,那眸中黯淡无光,俨然已是将行就木之兆。
“你来了?”
她缓缓露出来一抹释然的笑,声音虚弱无力:
“劳烦张老板大半夜的跑一趟了,本来,只想安静走的,不想惊动任何人,可临了临了又有些后悔,终究还是有些话想说的,此时不说,怕是以后再没机会了。”
一线天心中刺痛难当:
“怎会如此?我以为——”
他本以为,她的伤轻过马三的,马三既尚无性命之虞,她又怎会病到如此地步?
“既是要赢,总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与其输给别人,我宁愿输给我自己。”
宫二淡淡道,“今日种种,皆是我自己所选,与旁人无关。我累了,不想再往前走了,时代变了,江湖也变了,我只想留在属于我的岁月里,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一线天心中万语千言,到了嘴边竟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只化作幽幽一声叹息。
宫二不以为意,只莞尔一笑:
“这几年来,多谢张老板照拂了。”
香港龙蛇混杂,是非之地,她孤身女子,与老仆为伴,能在九街六巷挂牌行医,素日里别说巡捕黑帮,就连地痞流氓也不曾上门侵扰过一次,谁人在暗中相助,她心知肚明。
可这份情义,她终究是要辜负了。
“二小姐客气了,当年火车上若非二小姐仗义相助,张某早就命丧黄泉,哪还有今天。”
宫二摇头:“如今我身长无物,便最后将此物赠予张老板,也算是为你我之间这段缘分留个念想。”
一线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床头柜上静静放着一只通体雕花的水晶瓶,内里的浅色香水只剩下了一小半,瓶身因年头久远已经不复剔透,可经历大江南北的颠沛流离,战火纷飞,仍是完好无缺,足见主人之细心爱护。
一线天不禁会心一笑,果然,是这个味道。
“二小姐是念旧之人。”
“念旧?或许吧......”
宫二顿了顿,轻声开口,语气有几不可察的涩然:
“十八岁那年,我去西北大学读书,奉天火车站前,有个人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新衣来送我,笨嘴拙舌,顾左右而言他,火车都快开了,才狠狠心把香水瓶塞进我箱子里,自个儿扭头跑了,连句再见都忘了说。”
“我素来不爱涂脂抹粉,可这香的味道清冽淡雅,还怪好闻,便一直留在了身边。后来我才知晓这香水的名字,原是唤作‘雪中君’,想来挑的那个人是用了心。”
一线天听得痴了,下意识问道:
“后来呢?”
“后来......”
宫二没有回答。
后来那年冬天,她回家过年,宫宝森已做主为她定了亲事,据说是极好的一户人家,书香门第,富贵殷实,她嫁过去便可高枕无忧的做少奶奶,算是高攀。
她本不愿,与父亲争执,宫宝森用八个字绝了她的念想:
刚极易折,实非良配,你与他之间,我断不会容许。
她负气拉开书房的门跑了出去,正撞见那个人静悄悄站在檐下回廊,两肩担雪,鬓边泛白,不知已听了多久。
他抬头,一双猩红的双眸那样狠厉,又那样委屈。
她上前想说什么,指尖划过他冰凉的衣摆,未等开口,他便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如那天在火车站送她时一样。
从此,那个会在大雪纷飞之后的清晨,悄悄在她门外放一枝红梅的少年,再也没叫过她的名字。
“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大清了。”
宫二自嘲一笑,
“人这一辈子走到最后,或许能记住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个瞬间罢了。”
而她这一辈子,能回忆的事,能牵挂的人,本就不多,剩的更少,如今,也算是无憾了。
“我乏了,张老板请回吧。”
一线天纵有千般不舍,仍是遵从她意,起身告辞,临出门前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
“可要......通知叶先生?”
宫二闻言愣怔,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与他,早见过最后一面了,该说的早已说清,不该说的也不必说了。”
“人世种种皆有缘法,我与他今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吧。”
尾声
宫二出殡那天,是个阴雨天。
身在异乡,举目无亲,一切从简,简陋的灵堂中只有寥寥几人祭拜,都是左邻右舍,或曾被宫二救治过的病人。
叶问一身黑衫前来,在灵前上了一柱香,而后驻足了片刻,在那短暂的几分钟,亦或几秒钟内,他究竟说了什么,想了什么,无人知晓。
便只有天知道地知道,泉下的宫二知道,那是独属于两个人最后的秘密。
离开的时候,叶问向站在不远处的一线天与马三颔首示意,一线天侧头看去,只见身边之人面无表情,连一丝多余的波动都没有。
或许马三清楚,他这辈子走到今天,其实与任何人无关,他与宫二骨子里都是一般倔到极致的人,打败他们的从来不是命运,而是他们自己。
宫二留下来的那半瓶香水,如今放在马三家中的抽屉里。
这只香水,当年由马三赠予宫二,牵连起了宫二与一线天一段缘分,兜兜转转,颠沛流离,又经一线天之手回到了马三手里,前后跨越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恰如他们三人纠葛不清,爱恨交织的关系。
一线天将香水交给马三的时候,后者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提起了东北往事:
“小的时候,她学戏,拉我和她作搭,她唱杜丽娘,我唱柳梦梅,她唱穆桂英,我唱杨宗保,那时我以为,这样唱了就是一辈子。”
踏雪寻梅应有意,追风赶月不留情。
若梅得月,他们的名字本就该是连在一起的。
明明罪大恶极的是他,行差踏错的是他,可先走一步的那个人,偏偏是她。
但一线天却说,没关系,都一样,我们随后也会跟去。
人生百年,白驹过隙,生老病死,谁能逃脱?不过是,迟一些,天上见而已。
宫二最后的长眠之地,是港岛跑马地墓园,一块小小的石碑,贴着照片刻着生卒年月,就是一个人的一辈子,看着平平无奇,谁也不会知晓,这里埋葬着的,是奉天宫家六十四手,和一段注定湮灭在岁月史书中的武林传奇。
从墓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绵延了一整天的细雨终于停了,街道与空气都是湿漉漉的。一线天与马三并肩而行,路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他们牵着手,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走入未知而浩荡的时代里,沉默着,却又心有灵犀。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而此刻清风朗夜,有云有月,已是今生今世,他们最奢侈的圆满。
——fin——
《一代宗师》是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从故事到人物,从台词到画面,堪称完美的艺术品。最开始磕的是一线天和宫二,火车上萍水相逢有缘无分,白玫瑰理发厅默默相守,还有小龙小虎的前世今生。后来反复看了几遍电影之后,觉得马三和宫二之间也有不可言说的暗流涌动,青梅竹马师兄师妹,你死我活分道扬镳,加上晋怡现实关系也不错,相识于少年微时,他教她练武,做她的替身,她去探望他生子,在颁奖礼上真心为他落泪祝福,他用了那么多年从幕后走到台前,终于从她的替身到堂堂正正和她交手,这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缘分。最近又开始磕一线天和马三了,南北武林家国天下纷纷扰扰,他们都是无根浮萍,流亡香港,再也回不去家了,宫二死后,他们就是唯一记得彼此过往的人,唯一能明白宫二对彼此意义的人,怎能不相互吸引?
之所以有这个故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马三,因为阿晋,电影已经足够完美,但毕竟不可能面面俱到每个配角的细枝末节,于是忍不住去探究去猜测这个人物在镜头以外的经历与过往,他急功近利锋芒毕露是为什么,不惜叛国也要师徒反目恩断义绝又是为什么,咬牙切齿憋着一口气儿也要证明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故事加了很多私设,但整体还是尊重电影剧情走向,宫二选择留在过往,马三和一线天选择继续走下去,那么总归是要为这三人错综复杂的一段情做一场体面的告别的。
出于私心,写了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无他,我爱这个人而已。
假如一二三真有前世今生,那一定是《卧虎藏龙》了,我确信。
【震晋】《一代宗师》炎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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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年关岁尾,理发店总是最过忙碌,无论大姑娘还是小媳妇,人人都想做个最时髦最摩登的发型,漂漂亮亮过新年。
腊八以来,白玫瑰理发厅日日客似云来,大排长龙,天没亮就要开张,月上中天才能关门,一线天身为老板也被迫亲自上阵,晕头转向的忙到了腊月二十五,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去马三家里了,而对方却连一次都没有找他。
察觉到这点后,一线天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来都是他主动凑上去嘘寒问暖,那人高兴了理一理,不高兴了连一个好脸色也无,偏就因着自己占了人家便宜,底气不足,只能硬生生受着,还乐此不疲。
可人若动心动情,怎可能当真不求回报,不求回应?甘心永远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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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年关岁尾,理发店总是最过忙碌,无论大姑娘还是小媳妇,人人都想做个最时髦最摩登的发型,漂漂亮亮过新年。
腊八以来,白玫瑰理发厅日日客似云来,大排长龙,天没亮就要开张,月上中天才能关门,一线天身为老板也被迫亲自上阵,晕头转向的忙到了腊月二十五,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去马三家里了,而对方却连一次都没有找他。
察觉到这点后,一线天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来都是他主动凑上去嘘寒问暖,那人高兴了理一理,不高兴了连一个好脸色也无,偏就因着自己占了人家便宜,底气不足,只能硬生生受着,还乐此不疲。
可人若动心动情,怎可能当真不求回报,不求回应?甘心永远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剃头担子一头热又算是什么道理。
说到底,相思之苦,患得患失之心,男男女女都没有区别。
一线天开始顾自生闷气,心道你既不惦记我,我也不必自讨没趣。于是便一门心思扑在店里忙生意,从小年夜就这样一直忙到了除夕。
大年三十这天下午,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店里终于清净下来了。其余学徒伙计前两天就陆续回了家,如今这店里就只剩下一线天和三江水了。
三江水见一线天虽然摘了围布套袖,却并没有关门打烊的架势,不由道:
“师父,今天年三十不会有客上门了,您也别再这儿耗着了,早些回去过年吧。”
“回去也不过是孤家寡人,这年过与不过有什么意义。”
三江水纳罕:“您那相好呢?就那个您之前见天儿提溜东西眉开眼笑往人家跑那个,吹了?”
这人算是马三半个同乡,口音颇为相似,内容却尤为堵心,一线天每次听他说话就脑袋疼,当下沉下脸色:
“跟你没关系,少问不该问的。我再留会儿,保不齐一会儿还有客人急着做头,要回你回去吧。”
三江水连连摇头:“师父不走我也不走,我这也是孤家寡人,回去自个儿过年老没意思了。”
“得了,别装了,不用你在这儿表忠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找到人了,赶紧回去吧,别让姑娘久等。”
“嘿嘿,瞒不过师父您老人家法眼。”三江水也不遮掩,大大方方的承认了,“那师父我可就回去了,您也早点回去吧,别留太晚。对了,这是我家那口子包的饺子,回去您热热吃,大过年的,总得应个景。”
三江水走后,空荡荡的理发店里只剩下了一线天一个人。
他疲惫的坐在理发椅上,闭目向后一靠,耳边时不时传来门外左邻右舍的爆竹声,街上孩童嬉闹声,只觉前所未有的孤寂。
他自幼背井离乡,四处漂泊,过去几十年来都是独身一人,自认潇洒自由,从不曾为什么停留,为什么感伤。如今竟也触景伤情,有几分唏嘘感怀起来了。
究竟是因为岁月无情,他终于也年华不再,还是尝过那一时片刻温暖滋味,便再也无法忍受寂寥孤独了?
这段时日以来,与那人之间点点滴滴在眼前频频闪过,如同走马灯一般,那样真实,却又那样虚幻,以至于不禁疑心凡此种种皆为幻梦,梦醒时分,黄粱已熟,雪地的月亮还高高挂在天边。
“张老板,张老板......”
迷糊间,依稀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他猛然睁眼,看见面前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后生,却是裁缝店的小伙计。
“是你啊,要理发吗?”
一线天轻咳了两声,头脑半梦半醒,嗓子不太清爽。
“我不是来理发的,张老板,我是来给您送衣服的,师父连夜给赶出来的,就怕今天穿不上,刚才去您家里没见到人,我这不就来店里找您了嘛。”
一线天这才看见小伙计手里捧着的盒子,原来是之前他带马三去店里做的衣服。
小伙计顺利完成任务后,得了赏钱高高兴兴打算回家过年,还没等出门又被叫住:
“等等,这好像不是我的。”
小伙计回头,只见一线天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纸袋,面露疑惑。
“是您的,是那天马先生买下的,他相中的那条是订给别的客人的,师父特意又去寻了同样的款式,一道给您送来了。”小伙计想了想,“对,就是那天您和利达街的叶师傅说话的时候。”
小伙计走后,一线天打开纸袋,只见里面是叠得板板正正的两条领带,真丝提花,一黑一白,相辅相成,仿佛天造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倘若此时此刻三江水还在这里,便能看到这段时日从早到晚拉个臭脸,活像客人理发都没给钱一样的他师父,终于咧开了嘴角,挤出腮边两道笑纹,一深一浅,跟个毛头小子似的,胡乱关了店门,又眉开眼笑的会相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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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天料到了马三家里冷清,毕竟都是孤身在外乡,他和刘贵又是两个大老爷们儿,不会张罗,但不曾料到能冷清到这个地步,不消说张灯结彩了,便连春联都没有准备一副,同左邻右舍的喜气洋洋一对比,显得格外寒酸。
刘贵应门的时候,见来者是一线天,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如同他第一次上门来时一样充满了敌意。
“你来干什么?”
“今天除夕夜,我来看你师父。”
“我师父不过除夕夜,你赶紧走吧!”
“为何?我还带了徒弟包的饺子,他也是东北人,想来味道比较正宗......”
“饺子?!你怎么能带饺子来?”刘贵气得眼睛都红了,“我看你今天就是纯心来找我师父不痛快的!”
一线天这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刘贵如此如临大敌,也许并不是故意难为他。
民国二十九年,也是这样一个除夕夜,奉天城火车站,那场大雪纷飞之中,马三输掉了一切。
自此,月亮从天边坠落,碎在了雪里。
再一次干脆利落撂倒了拦路的刘贵,一线天绕过他径直奔向内间卧室,刚一开门,便被呛得咳嗽不止。
只见烟雾缭绕间,马三背对门口,侧躺在床上,正慢条斯理抽着一杆烟枪。
一线天心里一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看,发现那确实只是寻常烟袋锅,提起的一颗心这才缓缓落了地。
马三抬眸,黑白分明的双眸幽幽瞥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一线天恍然发觉他瘦了,不过短短十数日未见,他整个人憔悴了一圈,双颊微陷,颧骨嶙峋,本就纤细的身量更加瘦削了,裹在乌黑的长袍中,空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方此时,一线天突然觉得自己这段时日一厢情愿的别扭赌气是多么可笑,他开始后悔了。
马三这副模样,一线天既希望是因为自己,又害怕是因为自己,两种情绪矛盾交织,令他有些无措,兀自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床边,伸手轻轻拨弄了几下马三夹杂着银丝的额发,低声道:
“赶明来店里,我帮你焗黑,新年新气象,弄弄头发,显得人精神。”
马三神色微动,但仍然没有太多情绪,他缓缓吐出一团青烟,在床沿磕了磕烟杆,熟练的卷起烟袋,搁在了一旁,缓缓坐起了身子。
他没有问他今夜为什么来,也没有问他之前为什么不来,只是稀松平常的开口:
“吃晚饭了吗?”
“还没。”
“锅里还有剩菜,我叫小贵子热一热。”
“没事儿,不饿。”
“年夜饭总是要吃的,不然像什么样子。”
一线天突然一把抱住马三,低声唤了一句:
“得月——”
这两个字那么轻盈,那么怜惜,却又那么沉重,那么深刻。
马三的肩膀几不可察一颤,就这样任他抱住,没有反抗,二人静默相拥,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