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ygophobia
想象力、爱情与社会关系
00.
姜海粼有个秘密
01.
她推开门的时候姜海粼正坐在登记台后,低头弓背,长长的头发垂在脸侧。此玻璃门并不能算年富力强了,金属门轴动弹时难免哐啷哐啷响,勉强能把姜海粼从投入中拽出来。姜海粼抬了下脑袋,并没能使头顶冒出登记台上端。
因此牟智慧没看到她。牟智慧很安静地走进来,足尖点地,一步,两步,胶底帆布鞋与马赛克地砖相磕,振动撩起扩散的涟漪。姜海粼抿了一下嘴唇,她知道来了客人,既然来了客人,她应该上前迎接。
可主动社交是一件麻烦事。姜海粼做漫长的心理斗争,直到牟智慧开口。她敲了敲玻璃门,语气像撞击声那样轻盈明亮。她用英语问hello...
想象力、爱情与社会关系
00.
姜海粼有个秘密
01.
她推开门的时候姜海粼正坐在登记台后,低头弓背,长长的头发垂在脸侧。此玻璃门并不能算年富力强了,金属门轴动弹时难免哐啷哐啷响,勉强能把姜海粼从投入中拽出来。姜海粼抬了下脑袋,并没能使头顶冒出登记台上端。
因此牟智慧没看到她。牟智慧很安静地走进来,足尖点地,一步,两步,胶底帆布鞋与马赛克地砖相磕,振动撩起扩散的涟漪。姜海粼抿了一下嘴唇,她知道来了客人,既然来了客人,她应该上前迎接。
可主动社交是一件麻烦事。姜海粼做漫长的心理斗争,直到牟智慧开口。她敲了敲玻璃门,语气像撞击声那样轻盈明亮。她用英语问hello?is anyone here?英文讲得很自如,并没有在韩国常听到的那种怪异强调。姜海粼放下正在削的苹果,站起来,说有人的。这时候视线再也无法被台面阻挡,她们看到彼此。牟智慧穿着短上衣与宽松裤子,露出很收束的腰,两手像植物枝条那样伸展,摆来摆去。
她看起来就像个想做坏事的叛逆小孩,不大自然。但姜海粼没说什么。姜海粼问来刺青吗?是否成年?声音不大,但语气老练。牟智慧有点懵住了,嗯了一声,走近一点。那就登记吧。
姜海粼把笔甩过去的动作相当洒脱,别有一番风味,牟智慧看得呆了呆,抿嘴笑。她在表格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出示证件,纸上字体不能算太秀丽,歪歪斜斜,如下一秒就要展翅离开。
02.
其实这并不是姜海粼第一次见牟智慧。
该刺青店坐落于京畿道坡州市某街区,街区临住宅区,不算太繁荣,但也并不太窘迫。这个夏天姜海粼每日要擦洗店门口的招牌,此工作略微怀旧,与店内朋克风软装不符。如果起晚了,有时她会看见男孩女孩们从转角处的坡路上跑下来,笑声与欢呼声像闪光纸片,某个折射让人眼球微微刺痛。
牟智慧通常在其间。她形象很好辨认,面孔混血混得颇为鲜明,头发呈纯净的棕色,松散,小狗一样快乐,瘦,总是奔跑着,永远不缺朋友。姜海粼做擦洗任务时并不经常抬头,偶尔不小心扬起眼皮,当然存在对视的风险,于是当她和牟智慧撞上眼神,慌乱是不可避免的。牟智慧眼睛很大,颜色浓郁,边缘阴影深邃暧昧,好像失手浑开的线条。姜海粼呆了呆,牟智慧朝她笑一下。她毫无表示,装作看不到。
避免社交最好的方式是装作看不到,可是这招现在根本不管用。牟智慧已签完字,两只胳膊肘撑在登记台上,骨节突出,有点硌。她依旧笑眯眯地,那种不露牙齿、很甜蜜的笑眯眯地看着姜海粼,说我们曾见过面的,你记不记得?
记得。姜海粼在喉咙深处回答,但是没出声。牟智慧倒不觉得什么。她四处转转,拨弄灯罩上挂坠,背影留给姜海粼观察。姜海粼看到她上衣下沿露出一点很漂亮的背沟,纤细,帆布鞋鞋面一尘不染。
她们还都这么年轻。姜海粼看够了,又低下头,问你要纹什么样式,有没有带图样来。牟智慧转身,样子像只很机敏的小型犬。她有点歉疚地摇头——其实没什么可歉疚的——那有什么想法?纹多大的?想纹在哪?牟智慧答不上来。她好像就是在随便哪一天一鼓作气地走进来,作了个很没头没尾的决定,仅此而已。
姜海粼叹了口气,说没关系,你可以看看稿,回去考虑考虑。她把一本速写册子放在牟智慧面前,翻开,全是一些堪称天马行空的设计。牟智慧坐在一旁慢慢翻起来,姜海粼又钻回登记台后,拿起那颗苹果。它表面被姜海粼削得还算光整,但短成几节的果皮上果肉残留多少有些过分了。她开始用小刀将苹果分割成小块,垫了一小块薄案板在下面,刀尖磕在板子上的声音流动艰难。无所谓啦。一切正处于生涩的年纪。
03.
姜海粼答应帮牟智慧做规划,但需要另收费,于是她们加了kakaotalk,以便于随时交流。她告诉牟智慧她只是假期在纹身店做学徒,纹身手法并不熟练,建议等她师傅回来让师傅再做割线打雾。这时她将那只苹果肢解成功,果肉脱落,以颇为奇怪的形态落尽玻璃碗。于是她不说话了,将其中一块塞进嘴里。不太酸也不太甜,其实没什么味道。
牟智慧什么也不懂,居然也很放心地点头,姜海粼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人有点没话说。她在这里待得挺久,直到该吃晚饭了,她得回家。姜海粼看着牟智慧走出门去,关门时还冲她摆摆手,无比烂漫那样子,有点不理解,但好吧,好吧,其实感觉不太坏。她看着牟智慧拐弯上坡,蹦蹦跳跳,墙上钟表显示此时已晚上七点多,天空正有转成橘红色的苗头。她拉上所有窗帘,放下卷帘门,一言不发。
她想今天就到这里了。往往这种时候姜海粼会很莫名地有种被遗弃感,她想起牟智慧,跳跃的时候腓肠肌拉出美妙的线条,有点羡慕,也有点怀念。她塞上耳机,点音乐播放器,这时候听一些吵吵嚷嚷的歌要更好。如果非要下定义的话,姜海粼就是这个样子了,沉闷,恒温,回答永远没有声音,她当然也会沮丧。不过没办法。
切到第八首歌的时候,姜海粼掀起窗帘一条缝隙,夏天的天黑得尤其晚,也尤其快,夜晚狂奔而来,路灯通上电,这时一丝一毫天光也没有。她松了口气。
在姜海粼的生命里只能有绝对的光明和绝对的黑暗,容不下中间态。
真是没救了。
04.
手机放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姜海粼起初没在意。又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
是牟智慧给她发消息。
05.
crazy。姜海粼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回什么。她不习惯于社交。
06.
-你说这个怎么样?
姜海粼再一次从兜里拿出手机,点开图片查看。微微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她承认她跟牟智慧说的是有想法可以联系她,或者找到什么素材参考可以发过来,确定一下方向。但牟智慧显然误会了。图片上是超市里的曲奇饼干,透明包装袋上印密密麻麻配料表。这是一周内牟智慧发给她继山毛榉叶子和卷帘门上涂鸦后的第不知道几条信息。
她发了个问号过去。牟智慧过了一会回复,你不觉得中间那个猫咪形状的饼干很像你吗?
姜海粼挑眉。觉得好无聊。又把图片放大,果然看到一块小猫形状。她本来打了一串省略号,想了想,没忍住笑了,于是换成哈哈,发送。
真的有那么像么?姜海粼往奶制品区走的时候随便想了一下,未果,于是放置,这种问题属于牟智慧,却不属于姜海粼。超市推车不大听使唤,何况里面已放置了水果与熟食,拐弯并不太灵便。现在是下午两点。
手机插在裤兜里,紧贴大腿,颤抖更过火,但此路段拥挤,驾驶难度颇高,不是分心回讯息的好时机。姜海粼默默同牟智慧说抱歉。事故已经出现,她两臂用力扭转车子,混乱里难以动弹,无法脱身。
姜海粼没辙,与三只拥挤不堪推来推去的车头面面相觑,三客人各自做无用功。直到一只手接触姜海粼困境。姜海粼看着突然有人使力从第四方的角度开解纠缠不休的车轮,打破僵局,她低着头咕哝着说了句谢谢,拥堵解除。那只手却没松开。
是很细但很有力道的手腕,姜海粼愣了一会,顺着胳膊往上看到脸,牟智慧正冲她笑。她歪了一下头。牟智慧像对待很亲密的朋友那样搂住她肩膀,很高昂地说——surprise!
的确是surprise。姜海粼回过神来,她看到牟智慧购物车里放着两大袋方才照片里的曲奇饼干。牟智慧立马将曲奇拎起来,告诉姜海粼她买的是另外一种,里面全部都是猫咪饼干。
她们并排走向奶制品专柜,无丝毫不对劲之处。其实这是姜海粼前所未有的体验。柜台冷气开得很充足,牟智慧一边挑选酸奶品牌一边被冻到跺脚。姜海粼忍不住想笑。
毫无办法。牟智慧是那种让人没法拒绝的人,真诚,热烈,怎么办才好呢,姜海粼舍不得她熄灭。她们一路走向收银处,过程中牟智慧皱着眉头看了看姜海粼购物车里的薯片与泡面,硬为她添置好几样让人一看就头痛的蔬菜。姜海粼叹气。最终他们拎起两大袋购物袋,摇摇摆摆走在路上,夏季从背后烘烤她们,她们偶尔说说话,还是牟智慧讲的比较多。她让姜海粼叫她Danielle,不,Dani就好。
路上姜海粼说ok,Dani,我让你找点素材做规划,不是让你什么都给我发欸。
牟智慧瞪大了眼睛,说可是那些都很有趣啊!你不觉得它们很有趣吗?
看着牟智慧眼神,姜海粼有点无奈,良久,说是很有趣。
那你看到不会很开心吗?
姜海粼想了想,开心吗?其实是开心的。她嗯了一下,垂下眼,看着路边圆形井盖的花纹,又小声说,看到你没人会不开心的。
牟智慧听到了,绝对听到了。要不是她正拎着购物袋,准要给姜海粼一个很紧的拥抱。她偷偷笑了一会,偏过脑袋。耳朵红了。
她们本来应该在坡路处分道扬镳,但牟智慧机敏地怀疑姜海粼究竟会不会吃掉那些蔬菜。吃蔬菜是很重要的。于是她准备留在纹身店,和姜海粼一同筹备晚餐。姜海粼煮泡面的时候牟智慧就在那块小案板上给胡萝卜切片。牟智慧切的也很慢,但好在稳稳当当。她把一片切好的胡萝卜塞进姜海粼嘴里。
姜海粼不太爱吃胡萝卜。但她舌头不小心触到牟智慧指尖。
你很可爱欸。牟智慧没在意这处细节,但看着姜海粼表情突然这样说。姜海粼吓了一跳。但讨论并没有继续。五点整她们做完一切工作,将饭菜摆了满桌。姜海粼说要是她师傅回来知道她们在他画稿子的桌上煮面和年糕锅,准保会气死。说完她们笑起来。牟智慧说海粼,你话变多了欸。
姜海粼滞了一秒,开始回想,有么?
大概是有的。
幸好牟智慧不纠结细枝末节。她把小猫曲奇递给姜海粼,姜海粼尝了一块,有点太甜,不过并不到让人无法接受的程度。牟智慧在一旁偷偷笑。她问笑什么。牟智慧说小猫吃掉小猫欸!然后乐不可支,笑倒在沙发上。姜海粼看了看曲奇小猫脸,眼睛两头尖尖,中间圆圆,嘴巴抽象成一条短短的细线。
牟智慧仍然在笑,姜海粼没辙,一口咬掉猫耳朵,微微勾起嘴角。
不要笑啦——
喂!真的不许在笑了啊——
07.
那天牟智慧一直呆到很晚才走,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姜海粼意识到这一点时相当吃惊,因为她几乎不记得黄昏时有什么不同。也许太阳死去时残存的橘黄色照进屋子里时她只顾看着牟智慧,因此连每日到访的抑郁不安也忘记。
但这个问题思考未果,她已经难以控制地再次去想牟智慧。牟智慧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海粼试图下定义,已知的是她漂亮活泼,每天穿不重样的帆布鞋,永远不缺社交,总是如火如荼。那未知的呢?姜海粼想,一定有什么是只有她触碰到的,一定有什么是她独有而旁人未曾见过的。
她紧握着这念头,怎么也不肯撒手。当然对于人际关的处理系姜海粼总是生疏且执拗,可对于牟智慧,似乎并不止于如此。最近她难以克制的一切辗转剖析也远不只这一个源头。她想起牟智慧的皮肤,手臂搭在她赤裸肩头的触感,脸颊相贴,最后是指尖。牟智慧温度比她略高一点,光滑,和日暮毫无瓜葛。她棕色的头发像小狗,毛茸茸,永远快乐。
姜海粼记得她手指涂了颜色很可爱的甲油,手背瘦削,紧握时相当有力,似乎可以把每个人拉出谷底。
08.
人的头脑仿佛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某种感情,就像没有拧紧的水龙头。
——《蜘蛛女之吻》
09.
姜海粼最近改掉了起太早的习惯。她把擦招牌的时间后延,经常碰到牟智慧从坡上跑下来。看到牟智慧时她体内总有陌生的冲动与默契出现。
既然碰见了,不如进来坐坐。
10.
如果说期待牟智慧的下一条消息是罪过,那姜海粼已经罪大恶极。仰面躺在床上时她这样想,但手机再次震动时她猛地坐起身。
她完了。
她彻底完了。
11.
牟智慧递给姜海粼一瓶果汁。并不是碳酸饮料。
什么秘密?她问。
姜海粼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到这一步的。昨天晚上她照例紧紧拉好窗帘,放下卷帘门,带耳机随便播了一集综艺。于是牟智慧来找她就被她完全错过。她们像两截错轨的火车,现在又莽莽撞撞挨在一起,牟智慧有点可惜道,昨天妈妈做了牡蛎和肥牛,本来给你带了一点尝尝的。
姜海粼抿了抿嘴。牟智慧说你晚上好早就睡了啊。
冲动让人失去权衡的能力。姜海粼现在已经有点后悔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话已至此,牟智慧大眼睛盯着她,睫毛像蝴蝶翅膀那样扇来扇去。她说,那我告诉你了,你不要被吓到,也不要觉得不好。
当然不会!
牟智慧说这话时神采飞扬,但姜海粼相信她。她永远善良体贴,像太阳一样,好得让姜海粼有点发痛。姜海粼下意识抓住牟智慧的左手,握在手掌中,牟智慧的手比她小一圈,很轻松地被她圈起来。
其实还好啦……就是不是很正常。姜海粼拔下左手边细细的草,放在指尖捻捻。只是……
不太喜欢傍晚。
怕黑?牟智慧笑着问。姜海粼噎了一下,摇头。晚上还好啦,但不喜欢黄昏。
12.
维基百科上称其为lygophobia。
姜海粼初次听说时只觉得玄之又玄,还有点矫情,phobia这词她是认得的,这词汇属于病理学,放在这里实在太严重了。牟智慧对着拼写把词读出来,元音捏的有点扁,但韵律很美。也许是澳洲口音。不过描述性的句子是准确的,姜海粼说,黄昏的时候我感觉很不好,并不想看到太阳落下去。那时候会很沮丧。
好像被太阳抛弃了一样。
说完她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笑了一下。牟智慧紧紧盯着她。其实她五官锐丽,但表情总是很收敛。牟智慧对她说,你可能只是,有点孤独了。
是这样的吗?姜海粼笑,她是很能习惯孤独的。但是牟智慧很认真,很郑重地点头。
你总是一个人。
那你呢?
我很想和你待在一起。很喜欢。
姜海粼呆呆地看着牟智慧,牟智慧自己也有点惊讶那样子,露出那种很羞涩、不露牙齿的笑。她没继续说了,只是拉着姜海粼手腕,掌心柔软,有一点汗。她带着姜海粼走上坡路,顺着往前走,上坡后再走台阶。牟智慧要带她来到这个街区的最高处,在废弃的楼顶,牟智慧说你其实应该,多有人陪着你。
有人陪着你,你就会好了。
13.
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
14.
牟智慧将有线耳机的另一只塞到姜海粼左耳。
应该有很多年了,姜海粼不再直视太阳的消损。可其实死亡也有种别样的壮丽。这时她的手被人紧紧握着,几乎有发烫的触感。那样子好想握着另一个太阳。
一个太阳抛弃她,可另一个拉她出谷底。
她转头看牟智慧侧脸,神秘,光闪,一千万种颜色挥就。她吻上去。
15.
耳机里唱着,nothing is real and nothing to get hung about。
16.
吻是狂野的,黏腻的,下沉的。
爱也是。
17.
姜海粼今年十八岁。按照韩国的算法,虚岁二十,刚刚成年,燥热,不安,寂寞,迫切,一切都袭来,然后是牟智慧。
这是否就叫做青春?姜海粼的嘴唇贴在牟智慧脸颊上时突然被这个问题击中,首先为她造成创口,旋即流遍全身。她感到一切变得鲜明,落地。亲脸颊就是嘴唇与侧脸皮肤相贴然后静止了。姜海粼感到有些尴尬,有点想笑,但心若擂鼓,全身都干渴地跳动。一点点忐忑像海浪,冲刷她脚跟、膝关节、背部与灵魂。她向前延申一点,探出舌尖浅浅舔了一下牟智慧。
牟智慧缩了缩脖子,很细小地叫了一下。然后回看她。姜海粼在她眼中看到自己的眼睛。然后牟智慧捧住她下巴,啪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什么味道?牟智慧问。姜海粼头脑有些转不过来,舔舔唇。被牟智慧拍了一下。
十八岁是个什么年纪?姜海粼想,这年纪是夏季、半颗苹果、青涩与浓郁,万物大吵大闹。水一样的时间流不到尽头。什么是活该,什么就是存在。
什么也不必想。just let it be。
18.
我们是同一秘密的两个喉咙
19.
夏天收尾时,牟智慧仍没有确定好到底要什么素材。她就要走了,暑假结束,她需要回学校。纹身的冲动早已淡了不少,她歪头看着姜海粼,姜海粼拉着她一只手,发呆,她发呆时总是表情严肃,像只嗅到危险气味的猫。
牟智慧没忍住,坏心思转来转去。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到工作台上翻翻找找,终于从一堆画稿底下翻出油性笔。她让姜海粼用笔在她身上画点什么。姜海粼问她画什么,牟智慧凑近她,小声说,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画成什么样我都一定会小心带着它出去的。
姜海粼严肃地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拔开笔帽,一笔一划写道,永远爱你。
fin.
酸甜口欢迎品尝
猫的爱意落幕时
*《猫的眼眸闪耀时》后篇
*前篇:戳
十七岁生日那天我会变成一只猫,并且再也无法变回人类。
不知道是家族诅咒还是契约之类的代价,内心深处时常会有个声音冒出来,让人无法忽略掉。我知道自己异于常人,明明那些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在社会福利院长大的我被送回老家之前,院长从首尔请来的心理医生也拿我没有办法。
让这孩子回去吧,她需要待在亲人身边。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还有亲人。这栋不久后就要落在我名下的房子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替我收着钥匙的姑母握着我的手使劲摇晃着,说转学来这里很好,大邱是个好地方,要好好享受人生之类的,这么说着语气里满是欣慰,用看着我长大又不忍心看我死去的眼神...
*《猫的眼眸闪耀时》后篇
*前篇:戳
十七岁生日那天我会变成一只猫,并且再也无法变回人类。
不知道是家族诅咒还是契约之类的代价,内心深处时常会有个声音冒出来,让人无法忽略掉。我知道自己异于常人,明明那些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在社会福利院长大的我被送回老家之前,院长从首尔请来的心理医生也拿我没有办法。
让这孩子回去吧,她需要待在亲人身边。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还有亲人。这栋不久后就要落在我名下的房子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替我收着钥匙的姑母握着我的手使劲摇晃着,说转学来这里很好,大邱是个好地方,要好好享受人生之类的,这么说着语气里满是欣慰,用看着我长大又不忍心看我死去的眼神凝视着我。那种感觉很奇怪,尽管所有人都有秘密,尤其是比我活得更久的大人,而且她似乎有意回避了和我父母有关的话题,难得有个所谓的亲人能够关心我一下,我也不想再过多追问什么了。
一个人居住的生活比想象中容易,姑母会做好很多小菜送过来,有时候望着被塞满的冰箱会不知道晚餐到底该吃什么,玄关的柜子上每周会放上信封,里面的零用钱也足够日常开销。虽然去学校注册过,我也还是以病休为由不怎么去学校。倘若真的只有一年时间,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集体生活中。那个声音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我想诅咒很快就会灵验了,至少在那之前我得做点什么。比如每次洗澡我都会仔细端详身体的各个部分,因为作为人类的人生如果只有十七年,那至少变成猫的时候我还能清晰地记得自己作为人类的模样,听说猫很爱干净,我想我作为人类也不能输,所以沐浴时会在浴缸里泡上很久,直到脑袋晕晕地才会从浴室出来。
以前在福利院待着的时候跟同龄的孩子一起发呆,看到被好心人们喂得肥胖的猫咪,有人会冷不丁感慨道,真想变成一只猫啊。那时候我也赞同地点头,就算是因意外没有父母或者被主人抛弃,也还是会有人来爱它们,跟我们不一样。
可是我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做人类好,不然也不会这么珍惜最后一年作为人类的时间了。
人类的睡姿,人类的食物,人类的娱乐……我在网络上搜索着只有人才能仔细品味的东西到底有哪些,对这个问题我没有找到类似的描述,我想可能不会有人将用词这样组合去提问。无论如何都得做一些独一无二的的事情,我下定决心一边寻找一边实践。
比如在便利店兼职打工,才发现当猫的好处又多了一点,比起在上下班高峰期的街道上,成为脸色阴沉的行人中的一员,能够无忧无虑躺在花坛边的猫咪要惬意得多,就连炸鸡店门口都有好心店员搭建的临时猫窝,人们爱猫,比爱自己还要多。
这样想着心情异常平静,明白自己已经体会到了工作的感觉,很累,忍受这种疲劳简直是对人生的折磨。于是以学校课程繁忙为由辞职了,如果店长知道我其实根本没有去学校,估计会气得把我直接赶出来。
辞掉兼职的那天我路过每次都会经过的电影院, 门口贴在边边角的小海报和其他占据了大版面的那些相比反而引起了我的注意,当下就检索了名字,发现那是一部冷门到都没多少人评论的电影。
今晚看看这个吧,我告诉自己。既然是这么不卖座的电影,那就让我成为这为数不多的观众好了。听说我要选那部电影,售票员用一种感激的眼神望着我,果不其然,原来真的没有一个人。即便如此我还是选了个靠边的位置,人们看电影都喜欢视野好的居中位置,但我觉得在黑漆漆的放映厅里荧幕的光实在太刺眼了。
在角落里很自在,我也以为会是自己独享这份自在,直到那个人坐到我身边。
泪水趴嗒趴嗒。我竟然能够一边关注电影的发展走向,一边分神地想怎么有人能够哭成这样,她一直在我身旁抽泣,手臂抬起又放下,不停地抹掉眼泪,连手肘碰到了我的肩膀也没注意到。
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擅自闯入自己舒适区的人,我开场前的怨念一下子就消失了。
好有趣,也很可爱。我也在她的感染下更专心地关注起主角们的命运。整个故事很缓慢,慢到将日常的点滴都逐一在镜头前展示,和惊险刺激的爆米花电影相比的确容易叫人困乏,我明白它为何冷门,也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部影片。
快到尾声时我也几乎泪流满面,那个时候我似乎忍不住说过什么,但我已经忘了。片尾致谢名单在长串地播放着,放映厅的灯亮起的瞬间,我的余光瞟过她的脸,说实话我不是那么看重外表,尽管肤浅的大有人在,但客观地去评价美我觉得倒无可厚非。
她应该不是韩国人,至少不完全是,那张一眼就能看出是多国混血的脸蛋很漂亮。以前有来福利院做义工的人,据说是哪位议员的妻子,她送来的玩具里有一个精致的人偶,因为大家都很喜欢,我们曾经为了谁能够得到那个人偶差点打起来,后来还是院长出面制止才停止了争吵。
她就像那个让我们险些大打出手的人偶一样漂亮。
电影散场后她拉住了我,有话要对你说的表情写在脸上,放映厅的暖气很足,因为悲伤的情绪加持更是让人胸闷气短,我们默契地走到了室外,停在了街道旁的路灯下。
到底为什么答应了她的告白呢?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而且就算拒绝,也不能直接跟她讲,对不起,因为我不久后就会变成一只猫。正常人就算拒绝也绝对不会找这么烂的借口。可是我也不想撒谎,想要跟初次见面的人交往,这不是她单方面的拜托,也是我的愿望。
作为人类的恋爱是什么感觉呢?耳朵也听过很多旁人的声音,我爱你,I love you,每天都有人反复说着。韩国人到底把‘爱’当什么了呢?朝鲜时代闹饥荒的话会派发的白粥吗?我没办法做到那么轻松说出口。或许我真的喜欢一个人,也会毫不吝啬地那样做吗?
我以为自己只是在完成作为人类的遗愿清单,一生一次的恋爱,或者说恋爱观察要更贴切,想着不那么投入,只是妄图知晓一些不曾属于我的东西到底有没有意义。
后来仔细想想真是在自欺欺人,明明我只是欣然地接受了和她的相遇,却为自己找了那么一大堆理由。深秋的夜晚异常静谧,身体能感觉到些微凉意,偶尔有三两个裹着大衣的行人经过,我们在路灯下站着,一来一回地聊天,她也跟我一样,鼻子红红的,我们明明不是站在多么凛冽的寒风里,她却在流泪,跟我一样。
仅仅因为我们刚刚一起看了电影,然后决定交往。
之后我破天荒地去了学校,与其说是因为心情好,不如是因为那天她身上穿的制服,尽管没有名牌我也认出了那就是我转学的学校制服,被我挂在墙上一直没有拿下来过,现在才派上了用场。
被抱住的时候更是不可思议,竟然就这样成为了同桌,我越来越相信这是缘分使然。
心存侥幸地忽略掉那个声音,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抗拒,对恋人这一角色显得十分笨拙的我,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亲密,因为害怕,害怕自己真正变成猫的那一刻会舍不得,也担心她会难过。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告诉她真相,那样想过很多次,明明当时告诉她也不算晚,但我发现我是真的喜欢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喜欢,是我不愿意离开,才那样胆怯。我内心矛盾两难,诘问自己答应她的告白其实完全是贪恋作为人的生活也说不定,像这样无拘无束的生活,又没有父母管教,随心所欲的程度其实和猫没有两样。
或许都不是,我这么小心翼翼的原因只是希望她喜欢我,直到我作为人类的最后一刻。
成为猫后消失的这段日子里,我有了更足够的时间去注视她,无数次去警署询问的她,在空房间里流泪的她,透过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看到了我的她,和我有关的她,那个时候我才明白,Danielle比我想象中要更喜欢我。
忘了说,比起她的韩文名,我更喜欢叫她Danielle,因为从澳洲转学过来多念了一年书,因为是大一岁的姐姐,喜欢省略掉后半边的音叫她,然后她回头看我,总是幸福地笑着。就算一些不明的原因跟我生气也很快就会忘记,很奇怪,变成猫之后和她有关的记忆愈发清晰,一些容易遗忘的细枝末节也慢慢涌现出来。
对在我背后出言不逊的人冷脸时很帅气,和笑得眼睛弯弯的她似乎判若两人,那个谁看了都会心生寒意的表情我只见过一次,言辞淡然地喊着让同班的男生跟我道歉,那副一反常态的模样吓得人连声说对不起。不小心因为推搡而磕碰到的手肘被她温柔地贴上创口贴,对着我又露出往常的笑容。
体育课我穿着故意选大一号的白色运动服,要换回制服时会偷偷站到我前面将自己圈进去,就像被我拥抱一样反手抱住我。那时候我总是下意识将她推开,换来的是她皱紧的眉头和对我不解风情的吐槽,我也只是笑笑当作默认。
也会给我讲她小时候在澳洲的生活,袋鼠和树懒怎么进食,我说我喜欢青蛙,于是她模仿青蛙的叫声逗我笑,好像这会让她有种莫名的成就感,然后跟我一起笑到喘不过气才会停下。
不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过得很幸福,正因为如此我明白她也希望我能够幸福,像她一样。我固执地认为那是种救世主情结,这个有着灿烂笑容的人,她可怜我,所以才来爱我。
变成猫咪后才后知后觉,原来不是啊,她曾经是毋庸置疑地喜欢着我啊,想到那些回忆,我怎么能够还有所怀疑呢?我骂了很多遍自己。
被我在日历上画了红圈的那天,过了凌晨我举起手,看到五指没有变成猫爪,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感激。数着石英钟上不停转动的秒针度过,等待着它指向我们约好的时间,新学的鸡蛋卷还放在微波炉里,看到她简讯说已经到了离我家最近的地铁站,我小心翼翼地点好了蛋糕上的蜡烛,内心有种破除了诅咒的喜悦。
可惜高兴得太早了。
正午十二点来临时,我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而我的身体感到有些困乏,视线逐渐模糊扭曲,我看不到桌上点燃的蜡烛了。
我从家里跑了出来,但又不知去哪里才好,虽说爱护猫咪的人很多,但社会新闻里也出现过拔掉猫咪牙齿的坏人,我的身体变得轻盈柔软,但却没能及时换掉这颗还畏惧着人类的心。于是我决定去找她,至少要引起她的注意,那样对小动物有爱心的人一定不会不管不顾像我这样的流浪猫,我照过镜子,变成猫的我也还算可爱,这么自夸的确是有些别扭,但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就是如此。
她时常收留我,就连窗户也总是会留出一道足够我钻进去的空隙,用零花钱给我买猫粮,尽管我还不太适应吃硬邦邦的食物,但饿得不行时也还是会吃,不管是人类还是猫咪,生存都是基本的问题啊。
一开始尚未觉察出异常,猫咪会打盹也会做梦,这是人类也都知道的事实。可在梦里我看到了另一个我,一个还有着人类模样的我。抚摸着我的手落在头顶上,没再有所动作,听到均匀的呼吸声时,我四只脚的影子站在了某条临界线,几乎本能的想法告诉我,从这里迈出爪子,就能够带我和她跨过世界与世界的壁垒。
第一次通过猫的瞳孔看到自己,有种在照镜子的感觉,尽管我们的动作已经无法同步,一开始她是在身后追逐我,后来给我投喂她自己做的猫条试图亲近我,我很气愤,原来变成猫之后,真的会喜欢上猫条这种东西,明明我以前闻着就想呕吐来着。不言而喻,她在讨好我。慢慢地将我抱在怀里不松手,那时候我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我不是单纯喜欢一只可爱的猫咪,她真正的私心是想要留住我的恋人。
看穿了一切的虚脱感包裹了我,更让我心碎的是Danielle在她面前很快乐,看起来比跟自己在一起时更快乐。
明明时间过得很快,我却觉得无比漫长。
就算是变成猫咪了,也时常会有人类这种难言的复杂情绪横亘在我心里。
没有背负诅咒的姜海粼,原来是这个样子啊。跟社团的前辈们互相开着玩笑,跟来路不明的陌生人都能成为朋友。更重要的是,一个在Danielle面前能够有很多话说的姜海粼,我由衷地羡慕着她。
甚至会问自己,如果我不是这样子的我,如果没有十七岁会变成猫的诅咒,我也能够像她这样吗?尽管不算坦率但也有足够的勇气,能够主动拉住她的手紧握不放吗?我不敢设想答案,因为没有经历过,眼前的姜海粼已经是过了十七岁生日的姜海粼,不是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自己。
那天从医院回来的她满脸疲惫,一如往常地将我抱在怀里,眼泪却一点一滴地落在我身上,该怎么办呢?明明是最不想看到她流泪的,希望她能一直幸福地笑着,不要将悲伤的模样映在我的瞳孔。
于是决定不再吝啬自己跨越世界的能力,至少就让她们能够通过每一次梦境自由地相见吧,这便是我的决心。
我想猫是懂得报恩的动物,人们喜欢猫是因为知道高冷的猫咪也有一颗柔软的心。我能想到的报恩就是如此,我曾经的恋人,我现在的主人,将她带到另一个我身边,就是我的报恩。
无论如何我必须离开了,继续待在这里的话就会永远离不开她,会像梦魇一样困住她,属于我的记忆我会永远带走,成为我独自一人的收藏品。作为猫咪以收藏记忆为一生的起点,之后就能铭记曾经的我真正作为人类活过。
只是最后一次躺在她怀里的时候忍不住想到,好可惜啊,还是人类的时候也应该好好享受她的拥抱的。
2024.8.11,今天在x上刷到这个,完全就是这篇最后的画面,遂附上。
猫的眼眸闪耀时
*主34 副12
*有点长 谨慎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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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宿学校不就是家长想要偷懒才诞生的东西吗?
忙碌的大人们在抚育小孩的过程中会疲惫厌倦,姜海粼觉得人在不堪重负时就会想要丢掉些什么。亲缘的束缚是隐形的,所以不是完全地抛弃,就像将让手臂酸痛的重物先放下一会儿。虽说暂且放下后也能重新拿起,但听起来也像是对待不那么珍重的物品才会如此。
如果真的当宝贝一样的话应该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下的。这么想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公平。不管是幼儿阶段的托管服务还是青少年期的寄宿管理,跟父母见面的时间缩短成直线上的一点,假期就算待在家里,比起跟家人聚在一起交谈,和学校的朋...
*主34 副12
*有点长 谨慎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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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宿学校不就是家长想要偷懒才诞生的东西吗?
忙碌的大人们在抚育小孩的过程中会疲惫厌倦,姜海粼觉得人在不堪重负时就会想要丢掉些什么。亲缘的束缚是隐形的,所以不是完全地抛弃,就像将让手臂酸痛的重物先放下一会儿。虽说暂且放下后也能重新拿起,但听起来也像是对待不那么珍重的物品才会如此。
如果真的当宝贝一样的话应该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下的。这么想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公平。不管是幼儿阶段的托管服务还是青少年期的寄宿管理,跟父母见面的时间缩短成直线上的一点,假期就算待在家里,比起跟家人聚在一起交谈,和学校的朋友打电话发简讯的情况反而更多。
大人们就是这样狡猾的,口口声声让我们用功念书,其实他们最会偷懒啦。
范玉欣不以为然地回答着金敏知的疑问,从脚下的背包里掏出包装好的蜂蜜面包。
在纳新日当天因没有人驻足而展开了话题,一张也没有被拿走的宣传单似乎预示着她们这学期又不会有新社员了。金敏知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倚在摊位上,晨间兴致十足地将她们手绘的宣传海报贴好,此刻那明亮的混合色看起来像是对她的嘲笑,为了占个显眼的位置金敏知甚至都没来得及吃早餐。
完蛋了,这次想要纳新的愿望又要破灭了。
范玉欣咬了一口蜂蜜面包,一边脸颊鼓起来,又换另一边咬,她看了一眼金敏知,把塑料盒还剩一半的面包递给了她。
呀,金敏知,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呢。
李惠仁已经坐着睡着了。另一位走神的人视线被一团移动的灰影吸引住,脚也跟着踏了出去。对突然起身离开的姜海粼,范玉欣这才放开了捏在金敏知腰上的手。
等等,海粼呐,你要去哪里?
那只猫跑得很快,灵敏地避开了人群,姜海粼一路追着它,奔跑的速度就如闪烁的影子,她却穷追不舍,她几乎很少在学校里看到猫,可能是修建在山上的缘故,一到夜里就太冷了,猫不适合在这里生活。
她的脚步停在了废弃的实验楼后,这里几乎很少有人过来。那些野蛮生长的植物不在校工志愿服务的名单之内,入秋后更是无人再留意。
地面零散的碎瓦上织满了青苔,还有因前一夜刮风而吹落的树叶,盖住了泥土的颜色。浑身灰漆的猫咪歪头看了一眼紧随而来的姜海粼,爬上了那把倚靠着大树的生锈长椅。
它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便不再理会周围的动静。
猫咪,过来。
她蹲在那把长椅跟前,盯着将身体缩成一圈的猫咪,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嘿,不要打扰它。
她吓了一跳,抬头便望见一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声音的主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姜海粼知道那是不完全属于这个国家的面庞。那人坐在她眼前那棵大树的树干上,让她想起曾经看过的电影里为了守护一棵树而流泪的女主角。跟她一样的制服,胸口却没有挂上名牌。对不小心入侵了他人的私人领地这件事,姜海粼感到很抱歉。
不…不好意思,这是你养的猫吗?
养?NO! 我只是偶尔照料一下它而已。
她双手摆出叉的姿势否认着,没能稳住重心的身体歪斜的瞬间,姜海粼意识到下一秒她将要下坠。
黑色的卷发擦过她的脸颊,姜海粼比掉落的人先往后仰去,所幸那里堆满了积攒的树叶,她的后背并没有感觉到疼痛,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倒是急忙地支起上半身,关切地搂住了她的胳膊。
海粼呐,你没事吧?
猫咪听到这动静也早已从长椅上跳了下来,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突发事件,受惊后缩到了长椅底下,眼前人迫使自己迎向她的脸,她才将专注着猫咪动向的目光收了回来。
名字?有些后知后觉,她刚刚叫了自己的名字。
你为什么知道?
像在没有任何遮挡物的地平线上绽放的海面,笑容是可以这么形容的吗?眼前人那样笑着,似乎早就料到她后半句话,抢先回答着她显而易见的疑惑。
你的名字?你胸前的名牌上不是有写么?
海粼,姜海粼。
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
亲密。姜海粼想说,初次见面不该这么亲密地叫她的名字,至于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对关系称不上亲密的人,使用生疏的称呼是一种默认的礼貌。
可她头发的质感和浓密又卷翘的睫毛,瞳色似乎也比自己的要浅一些,尽管说着她熟悉的母语却混合了令她陌生的气息。
因为是外国人?那就用这个解释吧。再问下去似乎就要以这个面对面的姿势再持续三十秒了。
姜海粼替自己没有袒露的疑惑松了口气。
算了。
海粼,海粼啊,去哪里了?远处传来范玉欣的声音,回应着在这里,她起身想去和寻来的伙伴汇合,余光便看到细长的影子先走过了拐角,直到探出的脸露出愠色。
呀,姜海粼,你一个人跑这里来做什么啦!?
范玉欣生气地戳了戳她的肩膀,制服裙因摔倒变得皱巴巴的样子被她发现,已经猜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姜海粼伸手摘去沾在裙摆上的落叶,低头发现只有自己的脚踩在了地面上,本想反驳来寻自己的人,话却都卡在了喉咙里。
刚刚还在这里的。
搞不懂你,一个人在说些什么呢。
刚刚还在这里的,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的同校生,明明看起来像是很自来熟的人,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又躲起来了呢。
没什么。
那就让她躲起来吧,虽然不知道她躲去了哪里,又不是什么陌生人见面会,如果被范玉欣看到,指不定又要游说人家加入舞蹈社了。暂且将消失不见的同校生抛之脑后,她抖了抖身体,试图将制服沾上的灰尘都抖落下来,看起来就像一只为了让毛发更垂顺一些的猫。
没什么,我跟着流浪猫过来的,结果它不见了。
快点走啦,放着李惠仁和金敏知两个人在那边,没了我们,她们肯定更加招不到人了。
好啦好啦,知道了。
迫不及待想要拉着她往回走的范玉欣就像着急了会蹬腿的兔子,碰上跟金敏知有关的一切就会急躁,眼睛红红地,练舞时她和惠仁哪个动作老是跳错的话也是那样,一副随时急得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最喜欢欺负范玉欣的人偏偏是她处处维护的金敏知。前辈到底为什么比社长还要在意无人问津的舞蹈社呢,其他人的高三都忙碌得如同被牵引绳拉着往前的小犬,为了不被勒着脖子也拼命奔跑着。明明没办法像其他学校的学生一样每天都上补习班,考试却变本加厉地增多了。
就算是这样,活动室也每天能够看到她们的身影,社团纳新也没有缺席,比起学业好像社团活动反而更重要。那个时候去学校便利店买面包,偶然经过放出周考排名的楼栋才恍然大悟,能做到有余韵的理由其实显而易见。不过姜海粼依旧疑惑,新生规定里有要求必须加入社团,她选择舞蹈社的理由是人少,她不想浪费时间在排队填入社申请表上。那么其他人又是因为什么呢?
急切地拽着她的手,生怕一分一秒就这么溜走似的往前,姜海粼走神地望向她们快速下着台阶的双脚,感觉到一阵恼人的眩晕,她不由自主地使了力,将范玉欣往回拉了拉。
她们停了下来。
为什么需要五个人跳舞呢?前辈,上一次文化祭也是我们四个人准备的,有什么不同呢?
说什么呢,想尝试五个人才能跳的舞,有那种只有五个人才能跳的舞啊。
前辈,因为敏知前辈说自己喜欢的组合是五个人,你才这样的吧。她以前就一直在说,说这辈子如果不能像模像样跳一次她们的舞,以后成了走不动路的老奶奶也只会更加后悔。
你看吧,被我说中啦。
那样认真的神情摆在脸上,就算否认也显得心虚。范玉欣抓着她的手变得更加用力,嘴里却岔开了话题。
呀,姜海粼!总之,再招不到人就只能四个人这样跳到我和敏知毕业了。
胆小鬼。
她用范玉欣听不到的音量小声地说。
那一天她们当然一如既往地没有招到人,留给舞蹈社纳新的时间没有范玉欣想象中的长,等到其他社团都陆陆续续撤走了后她们才迫不得已收了工。
对此金敏知没有表现出异常,只是在活动间隙发呆的时间变长了。
还是要实际一些好啊。
讲台上的老师像意有所指,哪怕还没有轮到她,就时不时拉响警报提醒有课余爱好的同学要把心思都专注到学业上。
学了根本就没帮助的那些算什么呢,得学有用的东西才行啊。
每次说教的时间都能持续很久,久到后来她逐渐听不到声音,只能看到老师的嘴一张一合着,像搁浅在岸上的鱼。
现在公司职员下班后的趣味会也都是球类或者登山一类的活动,网络上此类调查的数据替换了少年们脑内天真的梦想,被送来这所学校寄读的学生更是如此。需要出众的长相,天生的歌喉,还需要机遇,具备这些条件的人早就不待在学校里了。
更何况大韩民国的艺人偶像什么的,实在太多了。
事实上姜海粼根本不感兴趣,说起来她对别人感兴趣的东西都不太感兴趣。听起来有些蹊跷,在同班同学看来她总是一副不关心任何事的模样,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最关心的是人,人类。
一个人因为什么笑又因为什么哭,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小团体关系的联结,把别人的烦恼当作是自己的暗中思索着,对她而言是一种乐趣。
对选定的观测对象感兴趣,这就是姜海粼。
最近因为没有名牌的陌生同校生,她变得留意起有人经过身边时她们的面孔,穿着裤子的男生可以排除掉,太阳越往下落时影子也会更长,所有人都一样。她迫不得已改掉总爱低着头走的习惯,慢慢地从留意跃动的裙摆往上去瞥一眼,只要一眼,就能够从人群里认出那张脸。
可是没有。
后来她又去了那里,去了好几次,趁着体育课的休息时间,不会有谁过来找她。光靠像那天那样的偶遇似乎不可能。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甚至去了各年级的楼栋,如果有人在她密集行动的那几天查看监控录像的话,姜海粼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抓起来训话。
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就算是舞台上让一个人凭空消失的魔术表演,也有隐秘的逃生通道,那是引导观众视线转移的一瞬间所使用的障眼法,巧妙又狡猾。可姜海粼仔细检查了那把长椅,凹凸不平的地面,甚至是那棵树,她看到树后是生锈的铁网,高耸的一端嵌到了墙体里,除了能够走到这里的唯一路径,想从其他方向溜走的可能性是零。
她备受打击地望着天空,告诉自己那个人或许是长出翅膀飞走了。
她说不上来,可以类比某种猎食者心态,她头一回跟丢了观测目标的后悔和绝望,在每天醒来和入睡前都会冒出来,别人脸上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现在也时常出现在她的脸上。
海粼呐,最近完全提不起精神啊。
收到金敏知的简讯是在暂停了社团活动一周后,因为高三的志愿取向问题班导的谈话反复不停,她们不得已中断了课后的练习,不过范玉欣倒是完全不给她偷懒的时间,约好了等处理好手头的事就恢复练习。
最近发呆的时间比金敏知还要长呢。
范玉欣开玩笑地在简讯后面加上了让人看了会火大的emoji。
是失恋了吗?
前辈你啊,还是多关心一下敏知前辈吧。
她抓住了机会反击,看到对方已读后就退出了聊天框。
还是觉得心烦,坐在周围的几个人,聊着最近谁跟谁分手的八卦也比往常难忽略掉。
公开的恋爱就是容易这样变成别人的谈资,开始和结束都是一样,称赞听得越多,诋毁和谣言也时常紧随其后。可藏起来的话也令人为难,从洗手间隔间里一起走出来的少女们,会在镜子前仔细检查乱掉的口红,假装补妆的样子慌张得像将整个坚果都塞进嘴里的松鼠,看着撞破这一切的自己,连牵手都谨慎得像擦肩而过时无意的碰触。
不觉得很无聊吗?你们说的那两个人还坐在那里呢。
她难得地插了话,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反正是最后一堂课,逃掉也没关系,这样想着便坦荡地离开了。逃课以前也有过,算准了喜欢低头干嚼课本的老师是哪一位,在没有被点名提问的风险时,她喜欢一个人溜到活动室,那张靠着墙供人休息的长沙发,可以完全让她横躺着,伸直脚舒服地打瞌睡。
将门锁打开时空气里的灰尘在阳光下颗粒分明,几天没做清扫便看起来有些乱糟糟地,在空无一人的活动室撞到牟智慧时,姜海粼很想把之前找她半天也踪迹全无的罪都怪在她身上,不过话到嘴边又变得柔和了许多。
什么啊,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她看了一眼被打开的窗户,默认她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嘘,有只鸟飞进来了,海粼呐,它好像受了惊吓。
眼前人依旧亲切地叫着她的名字,不过倒没有第一次那种奇怪的感觉。
那只猫站在窗台上俯瞰着她们,脚边的羽毛闪闪发光,姜海粼的视力很好,细密但缺了一小块的羽片边缘,那是这可怜的小东西身体的一部分。
她留意到脚边正呆立着一只鸟,能够分辨它是活物全靠那麦粒大的眼睛还在左右转动。
它还能飞吗?
海粼呐,你把它抛向天空看看。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照着她说的在做,蹲下身小心地将那一团握住,毛绒绒的触感让手心痒痒地。
那我放喽,它应该不会摔下来吧?
空中似乎有向上延伸的透明悬崖,那只鸟刚刚还那样脆弱得被她握在手心,不能动弹的身体像找到了支点,就那样扇动着小小的翅膀飞了起来。陌生女孩的笑容也像那频率变快的羽翼,慢慢在她眼前放大。
太好了,它飞出去了。
或许是由于拯救了一条生命的雀跃,她们相视而笑,而目光交汇的这一瞬间让姜海粼很不自在,她说不上来,只能装作把视线转向那只立在窗前的猫,有些没好气地指责道。
你这家伙真是一只坏猫咪啊。
想必猫咪并不在意人类的评价,它不管不顾地盯着窗外,一动不动地像尊雕塑。姜海粼想起自己还没有问清楚眼前人的名字,上一次她莫名其妙地消失,令她有些不敢转移自己聚焦在对方身上的视线。
跟初次见面时不同,今天的她穿着白色运动服,松垮垮的,并不合身。
我有两个名字,你都可以用来称呼我。
问起名字时她是这样回答的。
英文的,韩文的,是澳洲人,也是韩国人。姜海粼感觉自己在做二选一的题,令人头疼。纠结过后她放弃了必须要做出唯一选择的念头,眼下只有她们二人,对话指向的也只有彼此,等到需要叫到她名字时,她笃定自己的大脑应该会决定好选哪一个。
醒来时人如往常一样躺在活动室的沙发上,窗户开着,外边的光线很微弱,天色已经暗成了夜晚的模样,姜海粼起身环顾周围,跟以往她贪睡时醒来时并无不同。又一次,牟智慧消失了。
关于她的疑问多到数不清,但姜海粼害怕触碰秘密,就像肥皂水吹出的一连串泡泡,手指挨个去碰就会接连消失。尽管试图平复好奇心的话语到了嘴边,她也还是忍住了。
那之后她们又见过好几次,偶然撞见的机会愈来愈多,在做完值日的教室,在吃速食便当的天台,在田径跑结束后的水池旁边,意想不到地出现,又在她走神的瞬间消失。她们的遇见就像电视节目里插播的广告,可惜的是在下次见面前她无法倒数确切的秒数。
很奇怪,就像其他人都看不见的秘密朋友,能够感知她存在的似乎只有自己。如同多年未见的好友,她们聊了很多,唯独对她注定不同寻常的秘密缄默不言。
那时候早已立冬,天气冷得人无法在室外久待,金敏知和范玉欣已经结束了考试,毕业典礼设在来年开春。李惠仁被挖角去了模特社,活动室因为社员太少的缘故被老师要求闭社,她没有反抗,但偷偷将多余的钥匙藏了起来,她想要偶尔也过来看看。别人都嫌山上的冬天太冷,雪太厚,如果鞋底太薄,融化的雪化成水会渗得脚心冰凉。而姜海粼倒很享受待在人少的室外,那意味着牟智慧随时有可能出现在她身边。
她知道自己在期待,至于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姜海粼不得而知。比起逐渐变弱的好奇心,表达欲却如遇水的海绵般,愈发变得沉甸甸。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若有第三人在场的话,一定会讶异姜海粼何以话变得这么多。就连独占的秘密,也愿意说给牟智慧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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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羞成怒的情绪成分里有懊恼、害羞和愤怒,到底哪一种占得更多呢?或许因人而异,也可能哪一种都没有。姜海粼目睹过很多次范玉欣脸上露出那种足够诠释这种情绪的表情,在金敏知干笑着跟她说话的时候。
中途我们再找找人吧!
呀,金敏知,你不要现在就没了干劲好不好?
肩膀被摇晃时感觉世界都在旋转,金敏知却罕见地没有反击。
hanni啊,你喜欢我吗?
她好像等待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说出这句话,在不该这般衔接的对话里,一下子让范玉欣涨红了脸。
听说为了找人来舞蹈社你甚至去找了网球部的人,队员就算了,听惠仁说你连拉拉队的人都问了。
为了要帮我找到第五个人,到处都在传你每天去其他社团挖人的事。
不是被拒绝了很多次吗?我们以前也试过的。如果舞跳得那么好早就去首尔的经纪公司当练习生了,没有人会在这座山上的学校里跳舞。有个讨人厌的家伙那样说着,当着我们的面把填好的入社申请表撕掉了,那个时候你就应该知道这样行不通的。
她想起那个场景眼睛还会觉得刺痛,倒不是别的,在清理地板上的碎纸时,那张崭新的表格边缘划伤了范玉欣的手指,血珠渗出来便被白纸一口吃掉,打眼得像使出全力却画得丑陋万分的玫瑰。
那个时候她在心里就决定了,就算四个人一直跳到毕业也没关系,甚至只有她们两个人也可以手叠着手喊加油。尽管对人数的执念在心底生根发芽,一时间也很难管理好名为失落的情绪,更免不了期待有个令人圆满的转机。
在人生仅有一次的十八岁,她开始害怕自己的固执。
不要太辛苦了,hanni啊,不要因为我这么辛苦。
无视了她的劝告,她笑了笑,眼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紧张时她眨眼的频率会变快,朝着同一个方向。
你会填首尔的大学吗?
其实根本没有凝视回望着她的双目,倒是直接掠过了金敏知的身体,专注地看着被她遮挡的树,一楼活动室的窗外,夏天的时候树叶重得会探进来一部分,但此刻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假装现在还是夏天,也假装自己是在认真地问金敏知,那张决定她去向的成绩单被折成纸飞机的话,能不能带着她一起。
敏知啊,一起去吧,首尔。我们不要在这里结束。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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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们还真是麻烦,「喜欢」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说清楚呢?结果到最后也还在答非所问。
那天差点就要踏进活动室的门,还好她每次步子都是慢慢地,似乎天生就是不会打扰到人的体质,姜海粼贴着墙站着,只是安静地听她们讲话。
你这样可不好噢。
听她讲述来龙去脉的人笑着嘟哝道,姜海粼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自己垂下的发尾,算是默认她的话。
为什么要偷听呢?她脚踩在能够窥探到秘密的边界时总会往回缩,但这次不一样,因为范玉欣喜欢金敏知早就不是秘密了,于是她纵容自己再跨过一只脚,希望能够窥到秘密被揭开的瞬间。
恋爱什么的,果然是件难事呢。
陷入沉思的人盯着她的侧脸,故作深沉地补充道。
海粼呐,喜欢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那你呢?牟智慧小姐,你也像前辈们一样有那样喜欢过别人吗?
她坐在天台的铁网前,凳子上的积雪被堆到了地面,呼吸织出的白雾隔在她们二人之间,像一张模糊的网。姜海粼用电影里西装革履的大人对女性的称呼叫她,在说出口的瞬间就开始后悔,虽是顺着前言在继续着话题,但她却发现自己害怕听到回答。
于是反口换了别的问题。
接受离奇的事发生在自己身边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为难,不过她想要探明缘由。
我从哪里来的,原来你一直好奇这个吗?诶~我还以为你完全不在意呢。
她很怕牟智慧会说她来自另一个世界,是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忽而想起自己那声对范玉欣说的胆小鬼,现在就像漫长等待后的回音,又传到了她耳边。
还不如她回答第一个问题呢,她这么想着,与此同时那张漂亮脸蛋的主人说出了令她胆怯的答案,那些她预想中的可能似乎已经无限逼近了真相。
另一个世界。听起来像恶作剧,但对方的眼神真挚得让人不敢怀疑。
她难以解释心底的失落意味着什么,却下意识更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猫。
原来她是话这么多的人呢,听牟智慧讲述她身边发生的一切,才后知后觉在这段时间自己说了太多。类似于平行世界的概念,她简单地消化了这种解释,想起小说和电影里的情节,姜海粼好奇地问道。
你那个世界也会有我吗?
有的噢。
她用笃定的口吻回应着,姜海粼想起初次见面时她亲密地叫自己的名字,原来如此,她和那个世界的姜海粼是熟识的。
那个我怎么样?
或许没想过她会追问,牟智慧迟疑了几秒,顿了顿,漫不经心地笑着望向她。
不怎么样,但是是我的恋人。
恋人。这两个字像砸在喉咙上的石头,让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冷空气是完美的掩饰,姜海粼庆幸自己还不算失态。
平行世界的自己是这个人的恋人,那这个世界会不会也有一个她呢?心底有许多个疑问冒出来,又很快被她抛之脑后。迅速思索着恋人的定义。以及她口中所言的不怎么样算好与坏之间的哪一种评价,姜海粼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可是她不见了。
她想了想,又否认掉前一秒说的话。
不对,或许她只是不告而别。
为什么需要讲究措辞的合理性,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能够辨明的情绪,大概是舍不得。就像自己电源老是松掉但不愿换新的台灯,就像小学时写完一整本日记后放进抽屉最深处,长大后其实对内容已经不那么在意,但也想留着的那种舍不得。
姜海粼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也许是猛烈咳嗽后的不良症状,她希望牟智慧说下去,再多说一点关于另一个她的事情。
似乎是猜透了她的心思,眼前人平缓的嘴角又弯成了弧线,眼睛也是。
还有你知道吗?她叫我是叫姐姐的。
诶?等一下。
我忘记说了,海粼呐,我比你大一岁呢。
转移话题,快点转移话题,姜海粼告诉自己。她不希望平语时间就这样结束,当作没有听到过就好,她着急地想要转移话题。
你要不要加入舞蹈社,我们正好还需要一个人。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邀请。她撒了慌,已经没有了社员的活动室被紧锁,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眼前人是真实存在的,哪怕如她所言她原本不属于这里,但如假包换是她可以张开双臂就能拥抱的,真实的人类。在寒冬里也会被冻得脸蛋红红地,会因为路过树下因掉落到脖颈的碎雪而颤抖,会抓起她的手往掌心放一块暖手贴。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暖手贴。
想要她留下来,就算她的世界也存在一个牟智慧,不管是在澳洲生活,还是在离她近一些的首尔,能够确定的是十七岁的姜海粼永远不会遇见她,因为她已经先遇到了眼前这个人,就像一棵树,一棵树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请留在这里。
或许她消失就是为了让你遇见我呢?
她大言不惭地说道,用了她好久没有对牟智慧使用的敬语。希望她能够留下来。那时候姜海粼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凉意的拇指压在掌心,仿佛那里有一个开关按钮,摁住的话就可以一直牵着她。
那一瞬间她有些想哭,在天台待了太长的时间,她冻得想要流泪。
海粼呐……
只是仰着头吸了吸鼻子,手心的温度就瞬间被抽走了。
她又如往常一般消失了,连同她抱在怀里的猫。
从何时开始意识到那只猫和牟智慧几乎是同时出现的呢?哪怕它趴在不显眼的位置,也始终不会离她们太远。敏锐地捕捉到它的在场就像固定节目的演出嘉宾,不同的是它不会等到向观众致谢完才离场。
一切都是看它的心情。
姜海粼为了提防着它会太早逃走,制服口袋里总会备着猫条,那是她收集了好几次料理课上的食材,又在网络上搜索了方法自己做的,一开始那个挑食的小家伙并不领情,后来才好像慢慢对她有了好感,接受她有意无意的抚摸。
将它留住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将它抱在怀里,就算是已经变得熟悉也还是被抓伤过、舔舐的习惯很恼人,小小的尖牙也刮蹭过,留下浅浅的细纹般的伤口。猫咪啊,能不能让她一直留在这里呢。
她那样对着猫许愿过。
人的心怎能如此复杂呢?姜海粼无奈地苦恼着,明明能够放生可爱的小鸟,却不情愿放开一个人的手。嘲笑前辈们不够勇敢有种适得其反的溃败,毕竟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不敢说喜欢。
那之后姜海粼时常会失眠,她甚至希望自己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姜海粼,找寻着将这种荒诞念头合理化的解释,也许是错位般的交换也说不定,可她没有记忆,什么都没有。就算是这样她也是吗?或许就是呢。这样想的时候姜海粼才会慢慢有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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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树下见到她时,牟智慧以为自己找到了失踪的姜海粼,直到瞧见她蹲下身想要逗那只猫,她便敏锐地觉察到,那不是姜海粼,至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
姜海粼不喜欢猫,跟她约会时碰到可爱亲人的流浪猫总会远远地躲开,好像对猫有种天生的敌意。
冬季干燥但又没有带润唇膏时,一开始会慢慢地、一点点地撕掉嘴上的死皮,可是到最后还是会渗出血珠,因为会变得急躁起来,急躁时就会用力过度。
和她交往后便遇上冬天,姜海粼冷不丁凑过来吻她,用舌尖舔掉那冒出的血珠,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听说猫喜欢腥味,血腥味也会喜欢吗?
对她喜欢认真思考奇怪问题这一点觉得很有趣,尽管让亲吻这件事变得不再那么浪漫,但难得主动一回的人这么做,反倒让她心情很好。
不懂她为什么对亲密的举动会十分抗拒,牵手,拥抱,亲吻,恋人之间会做的事,姜海粼的态度总是十分冷淡,以一种浅尝辄止的姿态严禁她再靠近。
是真的喜欢才答应跟自己交往的吗?牟智慧有时候会怀疑,可是那个人也不像是会勉强自己去恋爱的性格,应该是真的喜欢自己吧。
说是错觉,更像是不安。她们之间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若她不管不顾跨过了的话,她就会离她而去。
像极了她们初见时共同观看的那部电影里的桥段。
冷门影片的放映就算安排在礼拜天也仅有少数观众,在选座时发现只有一个人买了票,还选在了后排角落的位置,想着这样多孤单呢,于是她自作主张坐在了那个人旁边。牟智慧喜欢节奏缓慢的电影,缓慢到就算流泪到去抽纸巾也不会错过什么。电影放映将近尾声,不幸的分离已是注定的结局,那时候手边没有纸巾,她却哭得很厉害,只能不断地用手背去擦拭泪水。
为什么会这么悲伤呢?明明只是一部电影。
有人在小声地自言自语,她发现身边的人也在偷偷掉泪。
后来牟智慧时常会想起在荧幕的映照下的姜海粼,脸上的泪痕亮亮地,眼神却十分黯淡。
头脑一热对初次见面的人提出了交往的请求,更未曾想到的是对方竟然也点头答应了。
确定吗?我们去的可是同一个洗手间诶。
从电影院出来时夜色已晚,站在路灯下出奇地冷,镇静下来后没有直白地说出希望对方慎重考虑,明明是先提出交往的一方,听着感觉下一刻会后悔的是自己。
那我们能够待在一起的时间会比其他恋人要更多一些呢。
她鼻尖红红地,将半张脸都缩进了缠在脖子上的围巾里,笑着侧过脸看向她。
毕竟还能够一起去洗手间。
电影的余韵好不容易消散,听到她那么说的时候又感动得想要哭了。
脑子里嗡嗡地,在分别时都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也没有交换联络方式。
谁也想不到和不知道名字的恋人交往的第一天,有种命运使然的吸引力,当老师正大声介绍一直病休今天才来上课的转学生时,因苦恼该怎么办而伤神,所以没有像往常兴致勃勃地去留意周围。
你就坐智慧旁边吧。
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才抬头去瞟了一眼。
以为开始就是结束,焦急落寞的心情被洗刷得一干二净,那时她情不自禁地在全班同学惊讶的目光下抱住了姜海粼。
被吓得浑身僵硬的人站直了身体,制服上有好闻的柔顺剂的味道。
喜欢穿大一号运动服的姜海粼,和她共同度过了第一个冬天的姜海粼,有时候惹人讨厌但更讨人喜欢的姜海粼,跟她约好了庆祝生日的姜海粼。房间里蛋糕的蜡烛还燃着火苗,人却不见了的姜海粼。
没有任何征兆,她的恋人消失了。
听说有人来帮她办了退学手续,至于是谁老师也闪烁其辞不愿多透露什么,就连警察也只是淡然地当作失踪人口处理,她再三拜托人家也完全不当回事。
大韩民国每天都有那么多离家出走的高中生,我们警察哪里忙得过来,反正在外面待不下去了就会自己回来的。
这样说完就不再理会她。
绝对不可能,再想想别的办法,想着想着就会睡着。她的夜晚也逐渐变得多梦,梦里时常会出现一只猫,后来她发现身边真的有一只猫,在她去学校的路上,在玄关门口,在附近的小公园,像是幻觉,但她抚摸它毛绒绒的身体时手心的温暖却不是幻觉。
梦里的一切都十分真实,包括姜海粼。
直到她发现每次回归清醒时,那个世界的痕迹也随之而来,涂好的指甲油,摔伤的创口,甚至是化在手心的雪花,留下的冰凉水渍。
是因为太想念她的缘故才会这样吗?像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度过只属于她们二人的日常,哪怕不能随心所欲,也感到异常知足。微妙的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会有一种负罪的愧疚。
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的姜海粼,就像同样都是眼泪,因为疲倦打哈欠涌出的眼泪,和悲伤到痛哭的泪水,同样都是成分一致的咸湿液体,温热地在眼眶里流淌,却又那么不一样。
就像她遇到过的姜海粼,和眼前的姜海粼,明明有着一样的脸,却能够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地说话。
看起来比起自己喜欢她,还要更喜欢自己的模样,为什么这么让人心动呢?因为脸吗?牟智慧忍不住想,或许是因为那张像猫咪一样的脸吧。
最近愈发混乱,跟恋人的回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擦过的玻璃又很快沾上了脏东西,从一侧看不清另一侧,她才刚满十八岁不久,不该有这么严重的健忘症。老师跟父母反映,对她日趋嗜睡的状态表示忧心,执意要带她去看医生,拗不过也就顺着他们的意思去了。
回到家她又发现那只随性而来的猫窝在卧室的桌垫上,如往常一样温顺地接受了她的怀抱。想起医生说的话:没有任何异常。戴着眼镜盯着她脑部的图像,他重复了三遍。
她却觉得异常得很,脑中有很多支离破碎的片段串联起来,有种后知后觉的痛苦一瞬间弥漫全身。她望着怀里猫咪沉睡的脸,有些无奈地苦笑道。
可是你怎么办呢?海粼呐,告诉我。
她明白的,她的世界的姜海粼变成了一只猫,这只带着她去到另一个姜海粼身边的猫。
后篇:《猫的爱意落幕时》
我们都是食人族 1
鲸群像,主34,内含12/13/14/35/45
ooc预警,全员疯批,本章有少量流血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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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最近有人上传割腕的照片到社交账号,结果只是闹着玩,就因为失恋了。拜托,一次失恋算得上什么?未来还有成百上千次。被塌房的偶像抛弃,被离散的朋友抛弃,被热情抛弃,被时间抛弃,被曾经所期待的生活抛弃。你们现在几岁?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你们的人生还有那么长,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值得关心的事情。看到新闻了吗?过去八年是有史以来最热的八年。如果气候变暖继续下去,土地会干涸,海洋会酸化,粮食和资源会短缺,距离经济混乱和战争爆发也就不远了。知道吗?全世界现存的核武器足以将人类毁灭50次........
鲸群像,主34,内含12/13/14/35/45
ooc预警,全员疯批,本章有少量流血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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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最近有人上传割腕的照片到社交账号,结果只是闹着玩,就因为失恋了。拜托,一次失恋算得上什么?未来还有成百上千次。被塌房的偶像抛弃,被离散的朋友抛弃,被热情抛弃,被时间抛弃,被曾经所期待的生活抛弃。你们现在几岁?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你们的人生还有那么长,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值得关心的事情。看到新闻了吗?过去八年是有史以来最热的八年。如果气候变暖继续下去,土地会干涸,海洋会酸化,粮食和资源会短缺,距离经济混乱和战争爆发也就不远了。知道吗?全世界现存的核武器足以将人类毁灭50次......拜托,一次失恋算得上什么?”
回答老师的是下课铃。把全班从口水缸里打捞起来,放生进汪洋无边的夏日。教室里作鸟兽散,姜海粼慢吞吞收着书包,对自由也没兴趣。国际中学三点就放学了,李惠仁她们吵着要去看电影。“最近有什么可看的?”“阿凡达2啊。”姜海粼顿时觉得老师说得没错,这个世界就要完蛋了。不如回家看哆啦A梦,反正都是蓝色变种人把人类耍得团团转的故事,哆啦A梦还可爱得多。她要搭公车回家,李惠仁闪亮锋利的美甲像匕首一样戳着她的脸:“晚上记得来我家的派对。”
“我十点必须回家。”
“搞什么啊?”
“还不是因为夏令营的事情。”
“就跟你姐说是和我一起啊!”
“所以她才担心。”
李惠仁瞪她一眼:“我不管,反正你要来。”
这个镇子每隔一段时间——几个月,或者几年——就有人消失。有传言是冤魂索命,也有传言是连环杀手在逃中,而且是食人的那种。所以那些人才会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丝也找不到。夏令营期间,管乐团那个性格孤僻的长笛手和她们同组,某天突然失踪了。回学校之后,所有人都被叫去校长办公室问话,有个从没见过的女人也在场,不时用唱歌一样柔美的声音提问。大家都以为是什么新来的校长助理,后来才知道那是警察。警方没发现任何绑架或凶杀的痕迹,以离家出走结案,但至今也没找到人。从那之后,姐姐给她设置了十点的门禁。她们为此大吵一架,她还不小心撞破了自己的头,到现在也没完全消肿。
路上没有一点阴影。夏天是高压的微波炉,把便当盒一样的小镇裹进炉腔,楼房和街道都被烤得面目模糊,不仅颜色黯淡,而且散发出化工的致癌的气味。姜海粼总能听到微波炉运转时嗡嗡的噪声,所以不喜欢夏天。热到让人觉得吵。年久失修的公交车冷气不足,同校的情侣却在后座忘情拥吻,像两只甩着涎水的狗。姜海粼用余光认出来,女生是殉情未遂事件的女主角,但男主角已经换了人。与气候变暖、经济危机和物种大灭绝相比,我们用后即弃的青春是最不重要的事情。姜海粼觉得,这才是老师真正想说的意思。不重要没什么大不了,世界上本来就没多少真正重要的事情。可惜很多人等到老师那个年纪才懂这个道理,所以活得也像老师一样窝囊。天天把气候变暖挂在嘴边,老婆也像爆表的温度计那样出轨了。姐姐总是教导她要提前规划未来,所以姜海粼决定在青春期提前透支对生活的全部失望。从普适价值衡量,姐姐是比老师更值得模仿的对象。学历,存款,品位,样貌,无一短板。普适价值就是这种分门别类把人摆上货架的标签。那摆在奢侈品专柜还是大甩卖展台到底有什么所谓?后座的喘声越来越激烈,截断姜海粼的胡思。世上还有人像狗一样随时随地发情,这让她简直有了跳车撞死的冲动。在这个时候,粉头发的女孩骑着自行车从窗外飘过去,一下子让她忘记了死。
女孩穿着紧身T恤,短裙紧贴臀线,四肢和脚下的自行车架一样纤细又结实。粉色长发像团飘散的火焰,烫了一下眼球的水晶体。李惠仁嚼着薯片告诉过她,镇上新搬来一个美少女战士那样的混血女孩,名字叫做Danielle。今晚的派对也邀请了她。
月亮是金色,水星是蓝色,火星是黑色,木星是棕色......那么Danielle到底来自哪个星球?大概是远在八大行星之外、甚至能够摆脱太阳引力的神秘星球。那里没有重力和氧气,更没有气候变暖、经济危机和物种大灭绝。是姜海粼用虚弱的真心所向往的地方。微波炉的嗡嗡声全都消失,脑子里安静得如同真空的宇宙。她回过头,目不转睛望着Danielle越退越远的身影,感觉自己是座偏轨的人造卫星,短暂又永恒地错过了本该着陆的天体。
姜海粼躺在床上看哆啦A梦,看到一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姐姐出门落锁的声音。等她醒过来,天已经全黑了,但姐姐还没回家。思考了两秒钟,还是化好妆换好衣服出门。等赶到李惠仁家的时候,派对正在兴头上。半个学校的人都来了,高年级的负责买酒,几乎把便利店搬空,还请了专业的DJ,电子乐轰得震天响,灯球投下旋转的霓虹。户外的舞池犹如火口,人群是沸腾其中的岩浆,把李惠仁吞进去又吐出来。和姜海粼不一样,她最爱这种投身火海的感觉。
即使与人群保持距离,姜海粼也被热浪烤得备受煎熬,于是从冰柜里拿了瓶啤酒。她在忽明忽暗的面孔间搜寻,但什么都没找到,后悔和失望的情绪也像瓶身的水珠那样渗出来。鼓点穿过皮肤,强有力地搏击着心脏,像一场漫长的体外除颤,让她甚至产生了濒死的错觉。终于看到Danielle的时候,还以为是记忆的走马灯重现了。隔着整个泳池乱舞的人群,Danielle的粉发如磷火般燃起,她们的视线绞合在一起,准确地摄取了对方的灵魂。溺水的孔雀鱼,遭焚的火蝾螈。Danielle灵巧地穿进岩浆,消失在黑暗的间隙。随着下一首歌响起,她的手清晰地递到了姜海粼面前。
姜海粼扔掉没喝几口的酒瓶。握手的瞬间,感觉自己终于被拉上岸,在火口闻到她身上雨后森林的味道。Danielle靠过来,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不觉得这里有点无聊吗?”
“你想走吗?去哪里?”
“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姜海粼诚实地摇头:“这里什么也没有。”
“那就回家吧。”
姜海粼主动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Danielle笑着牵住她的手,向出口走去。她要自我介绍:“我是......”姜海粼打断道:“Danielle。我知道你是新来的转学生。”她接着要说下去,又被Danielle打断:“你是姜海粼,我也早就知道了。”
她们骑自行车行驶在深夜的街道,姜海粼后知后觉想起来:“你喝酒了吗?我们这样算不算酒驾?”
Danielle扬起一声“嗯?”,随即大笑起来,加速冲下前面的坡道:“放心!现在警察都已经睡着了。”
笑声互相传染,像坏掉的零件钉钉铛铛掉落下来,最后姜海粼感觉车架子全部掉光成了虚空,而她们其实乘着隐形的魔毯在飞。倒退的街灯串成长长的彩带,风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但在此刻无比真切地穿过了她们的身体,钻进喉咙和骨缝,擦出凉爽的火花。
Danielle家在路的尽头,一栋漂亮的蓝色房子,庭院里花团锦簇。姜海粼每次路过都会猜想里面究竟住着什么样的人,她的猜想与这些词联系在一起:特别的,阳光充足的,爱人如爱己的。但竟然住着Danielle,还好是住着Danielle。不然她对幸福的想象就要整个垮塌了。她们脱掉鞋,穿着袜子走在木地板上,小心不让楼梯发出吱呀的响声。Danielle的房间在二楼,月光如水流淌。墙上贴着悉尼海岸、蝴蝶标本与侯麦,Danielle解释说,因为现在是夏天,所以是《夏天的故事》。她把唱片机的唱针扶到黑胶盘上,用细而断续的声音跟着哼起来,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床。梦呓般的音乐弥散在空气中,如同云层深处电荷的摩擦。
姜海粼闻到了股淡淡的奇异香气,像椰木也像柑橘。她在Danielle身边躺下来,问:“这是什么味道?”
Danielle吐出几个咒语般的音节:“一种自然死亡后被风化的圣木,爸爸从秘鲁带回来的。”她眼角泄露出狡黠的弧度,“但是呢,还掺了些奇怪的东西。”
姜海粼学着她,深深地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思考的速度逐渐变得缓慢,听见几十公里外货车滚轮轧过高速公路,也听见尘埃缓慢地飘落。声音的静电刺麻着大脑皮层,黑暗开始变形、融化,像水那样流动,而她们是两只不断下潜的水母。
“Danielle,你为什么搬来这里?”
“因为爸爸的工作。”
“可是,这里有吃人的连环杀手。”
“什么啊?”
“真的,很多人都这么说。你没听说过吗?”姜海粼扳着手指数给她听,“夏令营的时候,管乐团的长笛手失踪了。在那之前,有个在麦当劳打工的女孩也失踪了。还有个专门在孩子们的生日派对上扮演小丑的人......这个镇子有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世界上不是每分每秒都有人消失吗?”Danielle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因为想要躲起来,不被任何人找到。我知道这种感觉。”
“你也想躲起来吗?”
“如果真的有食人魔,那就把我吃掉吧。”
“那也要把我吃掉。我们会再见面吧?在食人魔的胃里。”
Danielle转过脸,抚摸猫咪脊背一样抚摸着她的长头发。空气被染成了烟蓝色,即使没有开灯,视野也无比清晰。Danielle袒露的小腹被月光映出瓷釉的光泽,姜海粼透过那层半透明的皮肤,看见了她汩流的青色血管、纤薄的红色脂肪以及形如蝴蝶兰截面的白色骨盆。像一朵花在她面前慢慢地展开,每一根绒毛、每一粒孢子都无所遁形。姜海粼把Danielle的手臂和脖子从衣服里褪出来。淤青是斑斓的星云,从宇宙漆黑的底片里抽起,移植到脆弱的皮肤上,要溢出来了。
“是谁弄的?”
“其实没有很痛。”
“你爸爸?还是你妈妈?”
“都不是。”
“真的吗?”
“真的。”
“真的是真的吗?”
Danielle有点无奈地笑起来:“真的是真的。”
“那是谁?”
“嗯......归根结底的话,应该是我自己。”Danielle任由她用手指尖描着淤青的形状,“因为是我允许那个人可以对我这样做。”
笨蛋。陷入沉默的同时,姜海粼的怜悯心也跌落到谷底。真正需要同情的好像不是Danielle,而是她自己。
Danielle轻轻撩开她的头发,露出了额角还没消退的肿包:“你呢?”
姜海粼坦白道:“我和姐姐吵架,因为太生气就用头撞了桌子。”
“很痛吧。”
“痛得要死,因为忘记了桌子是大理石的。”
“啊,海粼是笨蛋。”
她们一齐笑起来,又磕碰到原来的伤口,不知道眼泪是笑出来还是痛出来,过了好一阵子才平息。
“为什么人总是以伤害自己作为沟通的方式?”
“因为不可以随便伤害别人啊。”
“难道就没有正常一点的方式吗?”姜海粼顿了顿,“也许人与人之间根本就不可能真正地相互理解。”
但是Danielle说:“受伤是正常的。海粼,不要害怕受伤。”
积蓄已久的电荷终于释放出闪电,整个房间都在合成器的雷鸣中明明灭灭。身体里的细胞和血液都顺着音乐的洋流倾泻而出,在空中四散漂浮,互相纠缠,最后融为一体。因为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她们相望着流下了金粉与紫光的眼泪。与气候变暖、经济危机和物种大灭绝相比,我们用后即弃的青春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但此刻世界不过是一只播放着流行乐的唱机,只有我们在这里听见了它。
Danielle正式转入学校是下周一,和姜海粼不在一个班。但这不影响她们每天一起上下学,课间手牵手去厕所和小卖部。李惠仁感到被友情背叛,怨愤之心溢于言表,在走廊对上转学生的视线也要翻个白眼再领着同伴们走开。午休的天台,Danielle咬着棒冰,含糊不清地担忧道:“为什么海粼好像被大家孤立了?”
姜海粼在心里纠正:被大家孤立的是你才对啊。但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地反问:“这样有什么不好?”
Danielle拉着她的手像晃秋千,把自己的棒冰递到她嘴里:“没什么不好啊。”
姜海粼于是感觉心情比棒冰还甜蜜,原来是自己和Danielle在携手孤立全世界。
Danielle的爸爸是建筑师,工作很忙,姜海粼只见过她的妈妈。姜海粼坐在Danielle的房间里,隔着门听到她们在客厅对话,细碎的英语夹着笑声,饼干渣一样窸窸窣窣地掉下来,有股燕麦和黄油的热气。她不再怀疑Danielle的伤来自家庭暴力。窒息是什么感觉?姜海粼用一只手握住脖子,颈动脉在指尖下涨跳,只是这样而已,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和眩晕。Danielle趴在床上写作业,写到一半睡着了。姜海粼把她褪成粉黄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脖子的淤青也在变淡,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层暗金的鳞片。风把书页翻得哗哗响,姜海粼心里的幻灯片也在狂闪。你那时候在想什么?为什么允许别人做这种事情?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轻易地受伤、又为什么轻易地宽宥?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是谁?上下学的途中,姜海粼觉得每个路人都长了张虐待狂的脸。阳光、空气和水都有罪,因为是它们滋养了这座虐待狂的镇子。见到Danielle之后,又开始感恩阳光、空气和水,因为是它们滋养了Danielle。Danielle在澳洲长到十五岁,左脸颊的痣按照南十字星座排列,把她的名字含在嘴里,就能尝到大洋彼岸阳光和海风的气味。她的感情很慷慨,只是瞥一眼,就会得到心无旁骛的回望,只是勾住小指,整只胳膊就会被捧进怀里贴紧。Danielle活得像一株植物,纤细、柔韧、花期循环。光是呼吸就能让地球变得更好,甚至爱吃胡萝卜胜过薯片和汉堡肉。她是种子被播撒在核废土的向日葵,提取环境的毒素而生长,花序对所有人平等地敞开,心巢却是黑洞的漩涡。她喜欢惊悚电影像喜欢爱情电影,转场间隙,漆黑屏幕里浮现出两个人的脸,好像她们也是密闭电影里的一帧。
美术课要画人像,Danielle被抽中做模特,几十面画板以她为圆心支起来。Danielle数着窗外的乌鸦打发时间,后来开始犯困,姜海粼就做鬼脸逗她。她期末考试都没今天画画这么认真过,突然听见后座的男生们交头接耳,语气黏糊糊的。一个说,Danielle的腰好细,可惜没有胸和屁股。另一个说,你给她画上不就好了?姜海粼的铅笔尖折断在纸上,假装后退,载着全身重量把椅子脚压在其中一人的脚背。一声惨叫引来哄堂大笑,打瞌睡的Danielle也被惊醒,神情茫然像只误入陷阱的鹿。她什么都不知道。姜海粼的不爽在这瞬间飙升到极点,连带着对艺术也无限憎恶。剩余的时间里,她都在努力用橡皮把自己的画擦干净,最后只剩下一个草率的轮廓。下课之后,Danielle却说:“擦掉也太可惜了。”“只是一张纸而已。”“还有你的努力啊。”所以她还是要把那张糟糕的画收进书包里放好,像珍藏一件礼物。
傍晚,姜海粼偷跑出家门,翻墙进了学校,从美术教室找出所有人的作业,在花坛一角用打火机点燃。火焰窜上来,从纸张中央咬出边缘焦黑的洞,很快将无数个Danielle吞噬,彻底化为灰烬。摇曳的火光中,她的心也在狂乱地燃烧。明明最讨厌夏季的高温,现在却一点不觉得热。即使耳朵通红,浑身汗涔涔的,像被火焰捧着脸庞舔吻过一遍。
学校的开放日,Danielle的父母双双现身,热情地向姜海粼问好,感谢她成为Danielle的第一个新朋友。姜海粼和姐姐也在这天达成和解,因为不得不把她引见给Danielle。姐姐搭着她的肩膀,熟练地扮演温柔可亲的监护人,平日里体温偏高的手指不小心蹭过脸颊,有点冰凉。如果她是Danielle,那一定会用自己的手捂热别人的手。所以姜海粼破天荒地捂住了姐姐的手。
就连李惠仁也大发慈悲,不仅主动和Danielle打招呼,还拉着她要去小卖部。姜海粼本来想跟上去,但姐姐揽住她的肩膀,说该找班主任一起谈谈综合评价的事情,她只好目送李惠仁和Danielle的背影离开。她们是什么时候熟起来的呢?Danielle之所以出现在那天的派对,就是因为李惠仁邀请了她。所以她们其实早就认识了。在走向办公室的一小段距离里,姜海粼感到了微妙的懊恼和沮丧。办公室里有另一位家长正在面谈,她们只好等在门口的走廊。
姐姐突然问:“你和那个新来的孩子很熟吗?”
“你说Danielle?”姜海粼回过神来,“嗯,我们是好朋友。”
姐姐用复杂的探询眼神打量着她:“好朋友?”
“嗯。”
“你最近总是对着手机傻笑。”
“我没有。”
“是因为Danielle?”
“姐姐就没有好朋友吗?”
“但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她。”
“因为之前我在和你冷战。”
“......那现在算是和好了?”
“姐姐想继续冷战吗?”
“我只是觉得,你至少应该感到抱歉吧。”
“对不起。”
“不是对我。”
姜海粼感到额头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她重复道:“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知道了。”
办公室的门开了,班主任把她们请进去,寒暄几句,就开始对着综合评价表喋喋不休。姜海粼开启省电模式,眼神时散时聚。出乎意料的是,姐姐也没有多说什么,简单问了问升学事宜,就带着她离开了。她一向是个严格又负责的人,对姜海粼的学业也很上心。今天有点不太一样,她的注意力负荷了某种重量,像预示阴雨天而低飞的蜻蜓,忽左忽右地盘旋。但姜海粼最后什么也没问。开放日的校园热闹得一塌糊涂,满操场都是学生社团的摊位,有的在卖自制周边,有的在举办体验活动。姐姐说要去买杯咖啡,她们约好待会儿见,然后就分开了。
姜海粼顺着楼梯走向顶楼,独自来到了天台。如果必须加入一个社团,她会选择发呆部。但根本没有这种社团,所以她罔顾综合评价的分数,什么也没加入。她这样的人在今天这种场合就是最没归属也最自由的。操场上,园艺部把盆栽排列成校徽的形状,管乐团在进行公开排练,而马术部甚至牵来了一匹真马,深棕的鬃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是显眼。它格格不入地站在人群中央,无聊地甩着尾巴,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拉屎,引来一阵惊呼。姜海粼差点笑出了声。
有人摘下她左边的耳机,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Danielle站在她旁边,整个身子伏在栏杆上,好像随时要栽下去,表情不像平日那么明朗。她们沉默地听歌,不约而同地望着那匹马,想象它的脸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Danielle突然扭过头看她:“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姜海粼把耳机的音量调低:“问什么?”
“为什么我的妈妈长着韩国人的脸,爸爸也长着韩国人的脸。”
“哦......”姜海粼慢慢地说,“我只是觉得,你要是想说的话,你自己会告诉我的。”
Danielle看上去心情好了一些,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根本没注意到呢?因为海粼有点慢半拍,像那种喜欢发呆的猫。”
“什么啊?我很聪明的,这次月考是第二名。”姜海粼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但是你一半的科目都挂掉了吧。”
Danielle伸手捂她的嘴:“那不是还有一半考过了吗!也很了不起的。”
鬼使神差地,姜海粼没有躲开,而是张开了嘴。如果不是Danielle突然收回手,那她就要咬住她的手指尖了。Danielle转而捏住她的脸:“怎么咬人的样子也像猫呢?”
姜海粼本来以为这样幸福又平静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世界毁灭,就像气候变暖那样。可是第二天,就在第二天,Danielle被撞到肩膀时眉头纠结出痛楚的形状,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把Danielle拉进厕所的隔间,扯下衣领,看到了簇新的深紫色淤痕。颠茄的剧毒的颜色。让她感到四肢麻痹,口干舌燥。每颗字的折角都变成有形的,从喉咙里刮出艰涩的血腥味。
她问:“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不觉得很贱吗?”
而Danielle第一次对她面无表情,声音很轻地刺过来:“关你什么事?”
姜海粼很久没这么生气过了。她的愤怒是欲崩的冰山,外表如常,但内里的裂缝会悄无声息地扩散,碰到一丝水纹,就以万吨的量级崩坏。她体育课时远远地落在队尾跑步,李惠仁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幸灾乐祸。
“你和转学生吵架了?”
“没有。”
“你们中午都没一起去食堂。”为了看姜海粼的表情,李惠仁倒退着跑起来,“别装了,全世界都看出来了。”
姜海粼不声不响地加快脚步,但李惠仁又跟上来。“是你把她甩了,还是她把你甩了?”
“我们又没有在一起。”
“甚至都没到那一步啊?早就猜到了。说实话,你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
“在说什么啊?”
“你觉得呢?昨天大家都看到了啊,明明长了张混血的脸,父母却都是韩国人。也太奇怪了吧?肯定有什么问题咯。”
“你又不了解她。”
“你就很了解她?明明你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
姜海粼停下脚步。她后知后觉的大脑神经开始运作,将记忆的碎片拼出因果的蒙太奇。在李惠仁带走Danielle之后,Danielle就又受伤了。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我怎么了?”
“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我做什么了?你发什么神经?”
姜海粼转身就要走,被李惠仁一把拽住手腕,用力得快要把骨头捏碎。李惠仁今天扎了高马尾,看上去几乎比她高一个头。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圈却突然红了:“就因为Danielle?”
她因愤怒而烧红的脸熠熠生辉,像块落入火焰的刚玉宝石,焕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美丽。
“你疯了吗?为一个转学生要跟我翻脸?你他妈的是不是爱上她了啊?”
姜海粼猛地推开她,听到心脏在血管里剧烈的回响:嘭嘭,嘭嘭,嘭嘭。是崩塌的冰山碎片轰然落海的声音。李惠仁差点跌倒,站起来之后从背后扯住她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往地上砸去。两个人很快扭打在一起,引来了操场上学生们的围观,还有人掏出手机开始录像。李惠仁身高更高,力气也更大,最后把姜海粼压在地上,摁住了她的手腕。姜海粼挣脱不开,浑身都因为屈辱发起抖来,牙齿也在打颤。但是一滴温热的眼泪突然砸在额头,把血污和灰尘洇开了。李惠仁呜咽地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大颗大颗,纯真得如同钻石,全都跌碎在姜海粼脸上。她抽噎着说:“你竟然为了她打我?我这辈子都没被人打过......怎么这样啊......”
姜海粼放弃了挣扎,默默想,被打的人不是我吗?身体不再紧绷之后,痛觉神经变得无比亢奋,浑身凸出来的骨头都痛得要裂开。看热闹的学生们发出了低低的哄笑声。她咬紧后槽牙:“放开我。”李惠仁听话地松手了。姜海粼在那一瞬间扑上去抱住她,决绝得不计死活,如同在殉情之际献吻。
她用尽全身力气咬住李惠仁的右脸颊。
恐慌的尖叫声中,终于有人冲进来拉开了她们。姜海粼被两个男生左右架住,嘴里满是腥热又略带甜气的血腥味。李惠仁难以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脸,摸到了满手鲜血。那里多了个盲人眼窝一样的伤口,齿痕清晰,血淋淋的半片肉挂在边缘。
姜海粼血糊的嘴唇像糜烂的石榴果肉,混杂着李惠仁和她自己的血。她眼珠黑得发蓝,冷静地看着李惠仁。而李惠仁的眼睛变成空洞,声音也是穿堂而过的风声:“你咬了我的脸?你怎么可以咬我的脸?”她的眼泪和血一起流下来,伤口悬着的肉片摇摇欲坠,“姜海粼,你要怎么赔我啊?”
姜海粼挣开那两个男生。她抬起左手,毫不犹豫地咬向小臂。额心纤细的青筋因用力而暴起,然后干脆利落地撕下了一块肉。
没人敢说话,只有血滴在地上的声音。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伤口,她疼得浑身发抖,脸上渗出汗珠,血丝在眼白上爬出来。但她知道疼痛会过去,就像冰山最后会融为细流,水消失在水中。
姜海粼用右手从嘴里拿出那块肉,投币一样放进李惠仁胸前的口袋里。因为每次呼吸都会牵动神经、都痛得难以忍受,她不得不屏息凝神,才慢慢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样可以吗?”
她们立刻就被送到了医院。姐姐很快赶来急诊室,和医生交谈的碎片透过门缝飘出来:“真的没事吗?”“除了咬伤都没什么大碍。”“万幸......真是麻烦您了。”“现在的女孩打架可真狠啊?”“我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
姜海粼和李惠仁坐在走廊的排椅上,一个坐最左边,一个坐最右边。她们俩的衣服都凝着血污,头发也乱糟糟的。但伤口已经包扎完毕,贴上了纱布。李惠仁翘着二郎腿玩手机,突然对着脸上的伤自拍一张,发出了响亮的喀嚓声。她看到姜海粼在看着自己,比了个中指,扭开头。
姐姐从诊室里退出来,手里提着一袋子消炎药。姜海粼盯着水磨石地面上的花点,看到姐姐的鞋子出现在面前,没有抬头。姐姐用力地扇了她一巴掌,比手机拍照的声音还要响,整层楼的人同时望过来。左脸立刻肿了,火辣辣地疼。李惠仁有点惊慌地站起来,显然没预料到眼前的情节。姐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走到李惠仁跟前,温柔又诚恳地道歉:“真的对不起,惠仁。现在先送你回家吧?”李惠仁乖乖跟着她走,最后回头看了眼姜海粼。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长椅尽头,肿着脸,白衣服染了血,像只基因突变的红色青蛙。
姜海粼感觉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坐在那里,无数人在面前来来往往,有病人,有医生,还有护士。每个人都是为某个目的来到这里,都对其他人见怪不怪。毕竟这里是医院,是受伤的人、畸形的人、不正常的人最密集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待在这里做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这次姐姐一定不会轻易地原谅她。然后Danielle出现了。看到她的瞬间,姜海粼想自己也许是一直在这里等她。她静静地看着Danielle,又变回得了红眼病的猫。门口一阵骚动,几个急救人员推着一辆担架车冲进来,身后跟着哭天喊地的家属,整个急诊室顿时挤满了人,闹哄哄的,满是眼泪、血和消毒水的味道。Danielle叹了口气,向她伸出手:“先离开这里吧。”
Danielle把衬衣脱给她披着,盖住了身上的血。淤青从她贴身短袖的袖口偷跑出来,像白瓷上蜿蜒的青花。为避让行人,她们的手在出医院大门时松开了,一路上再也没有扣紧。Danielle领着她回了自己的家。关上房间门之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空气中熟悉的气味温柔地包围着姜海粼,减轻了一点手臂的疼痛。但也可能只是错觉。
她们坐在柔软的地毯上,窗帘留了条缝,西斜的一束阳光漏进来,落在了Danielle的脸上,让姜海粼看不清她的表情。Danielle问:“为什么和惠仁打架?”
姜海粼也问:“为什么受伤?”
“......你一定要这样吗?”
“不然呢?”
Danielle绷紧下颌骨,但又慢慢地松动了。她说:“因为我又去见了那个人。”
姜海粼沉默片刻。
“你们在交往吗?”
“没有。”
“你爱她吗?”
“海粼......”
姜海粼用眼睛熨烫着Danielle肩上的淤青,解数学题一样流畅又冷静地说:“你爱她。不然为什么要让她伤害你?但是她不爱你,伤害你的人不可能爱你。”
“爱不是这么非黑即白的东西……至少对我来说不是。”那束光的角度越来越低,从Danielle的眼睛爬到了下巴。黄昏到来了。“只有感觉到痛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活着是爱的前提啊。”
不对。姜海粼在心里呐喊,爱才是活着的前提。
“海粼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太阳系之外的某颗行星。涵盖整个色谱的孔雀鱼。植物。植物之中的向日葵。蝴蝶效应的起因,混沌的初始。卷毛像奶油裱花的小狗。笨蛋。考试挂一半科目的笨蛋,分不清爱和伤害的笨蛋。与世隔绝的夏日。奇迹的总和。
“那都是假的。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姜海粼。”
当然了。
我知道你有一个可怕的秘密。
见到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了,因为秘密是有味道的。像森林深处腐败的苔藓、树根和动物死尸的味道,那是孢子的温床,会孕育出无穷无尽的真菌的王国。雨后森林的芬芳其实是一种由真菌释放的气味的陷阱,为了吸引烟灰虫靠近,把自己的孢子扩散到远方。这就是我靠近你的原因。我闻到了你的心腐烂的味道,但那是我唯一的食物来源。姜海粼在金光四溅的黄昏里静静等待着。
“在我四岁的时候,我的妈妈被吃掉了。”
“......什么?”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食人魔,海粼。我的妈妈就是被一个食人魔吃掉的。”
耳鸣瞬间烧穿了姜海粼的脑子。
“她被吃得只剩下骨头。那些骨头散落在地板上,像打乱的拼图。警察把她拼起来,但骨头也是残缺的,只能拼出个大概。髋骨里有一枚钢钉,与妈妈的医疗记录吻合。她曾经出过车祸,做了骨折手术。警察因此确定了骨头的身份。那天,妈妈一个人在家,是上门做家政的阿姨杀了她。谁也想不到她会是一个食人魔。她看上去很普通,就是那种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人。警察在她家里发现了染血的衣服,她承认自己吃了妈妈,然后被送进了专门关押精神病人的监狱。爸爸在妈妈葬礼的第二天自杀了,他给我留了一封遗书。他说,他很爱我。但是他更爱妈妈,所以必须去死,对不起。”
Danielle的嘴唇开开合合,熟悉的发音却组成了陌生的词句,像一颗颗图钉被按进耳蜗里,让姜海粼感到头痛欲裂。
“现在的妈妈和爸爸其实是姨母和姨父,很早就移民到了澳洲。他们领养了我,当成亲生的小孩来对待,很爱我。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有时候我觉得很幸福,几乎把过去的事情全忘掉了。然后就会梦到妈妈和爸爸。我躺在床上,让他们提着床单的四个角把我抛起来,好像在玩蹦床。但最后没有人接住我,我掉了下去。我不停地往下掉,最后掉进一个遍地是血的房间,四周堆满了骨头。醒来后会想,为什么当时没有和他们一起死呢?所以常常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对我来说,受伤就像吃饭和睡觉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就是这样长大,然后变成了现在的我。
“再然后呢,我遇见了你。海粼......姜海粼?”
姜海粼反应过来她在叫自己的名字,蓦地抬起头。眼泪被重力牵引而落下,在夕阳余晖里淌成狭窄的光滟滟的河流,淌得停不下来。被她的泪眼注视着,Danielle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哭。也许是溺在了同一片海里。
Danielle轻声问:“你为什么咬惠仁?”
姜海粼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久到黄昏停止了流动,久到夜幕降临,黑暗像墨水那样在房间里洇开。久到Danielle靠在床边,眼睛渐渐阖上,在漫长的沉默里不小心睡着。她的眼球在梦中颤抖,睫毛如同蝴蝶扇动翅膀,每一次颤抖,都让姜海粼为远方有可能的风暴心惊胆战。她在黑暗里心惊胆战地低语:“因为她说我爱上了你。”
Tbc.
先放1w字在这里,写不完我是狗
借记卡
非常简单的初恋故事
姜海琳和李惠仁聊到大学假期,说到打工这件事情后,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图书管理员。
其实不是什么要紧的工作,大概高考结束后几个星期,姜海琳就找到图书馆工作的叔叔申请要做这份工作,原因是当时正在重映《情书》,姜海琳看到结局藤井树从书里掏出借记卡,翻开背面,看见自己的画像,让她觉得特别震撼,边擦眼泪边走出电影院的路上,她在自己的假期计划上狠狠记了一笔,大家看她满眼泪水地走到街上,满眼泪水地掏出笔纸,满眼泪水地写字,以为又是一个文艺青年被美好爱情净化内心,也纷纷被打动了,姜海琳继续满眼泪水地把清单举给众人看:在图书馆拿着借记卡耍......
非常简单的初恋故事
姜海琳和李惠仁聊到大学假期,说到打工这件事情后,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图书管理员。
其实不是什么要紧的工作,大概高考结束后几个星期,姜海琳就找到图书馆工作的叔叔申请要做这份工作,原因是当时正在重映《情书》,姜海琳看到结局藤井树从书里掏出借记卡,翻开背面,看见自己的画像,让她觉得特别震撼,边擦眼泪边走出电影院的路上,她在自己的假期计划上狠狠记了一笔,大家看她满眼泪水地走到街上,满眼泪水地掏出笔纸,满眼泪水地写字,以为又是一个文艺青年被美好爱情净化内心,也纷纷被打动了,姜海琳继续满眼泪水地把清单举给众人看:在图书馆拿着借记卡耍帅。众人一致沉默了。
图书馆的工作每周四天,九点到六点走,一个月下来薪资足够卖一双一手帆布鞋,早餐在旁边的韩食店里五千韩元一大份,剩下两餐全包,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工作非常清闲,因为假期到了,荷尔蒙爆发的季节,大家的学习热情好像成反比例地萎缩了,每天除了老人来借阅报纸,姜海琳要做的就是随便走到某个书架前,随便抽出某本书,再随便地往借记卡上写名字,一个下午就这样靠看小说打发过去了。在别人看来应该是无聊,但是由于姜海琳比较满意这种不用和人说话的生活,所以可以形容成清闲。
上班第一天就遇到馆长,全图书馆共五个员工,都称呼他老师,这位老师有一副镜片浑浊的玳瑁眼镜,穿凉拖,身上有种湿掉的烟草味,看上去不太像老师的样子。姜海琳本来要站起来微微鞠躬以示礼貌,但是不知道老师叫什么,只知道叫老师,鞠躬到一半就卡住了,其实这些事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在卡住的这一刻,阅览室里飞奔过来一个女孩,接着老师的手就被女孩拉住了,接着老师的手上就被放上了一本儿童绘本,女孩气喘吁吁地说:找到了,被小朋友放到成人读物区了。老师顿时面露难色。然而此刻的姜海琳盯着她想:天呐,原来图书馆还能看见荷尔蒙旺盛的年轻人。半分钟后女孩终于把脸转过来面向她,仍然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姜海琳继续想:天呐,原来图书馆还能看见长得像丘比特娃娃一样的荷尔蒙旺盛的年轻人。这时候她还不知道丘比特娃娃就是自己的同事。
老师拍拍她肩膀,问她怎么突然脸红了,是不是第一天上班觉得害羞,然后劝慰她在图书馆工作不要觉得拘束。姜海琳扇了扇衣服,说是有点太热了。
同事姐姐是澳洲人,叫Danielle,大她一岁,虽然不知道澳洲人为什么会到这里的图书馆上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图书馆里除了她以外的五个人都喊她智慧,但是姜海琳握住丹做完自我介绍后伸出来的手时,觉得还不错,丹是个看上去小小的女孩,如同她的手掌一样,姜海琳用掌心感受她手掌上细细的纹路,每一根都纠缠在一起,生命线一直延展到手背一侧。丹的大拇指按住她的拇指了。丹笑了一下。丹说她长得有点像猫。姜海琳也努力地笑了一下,遂感觉到手心和手心贴得更紧了,那条生命线如同被拓印一般在手掌的潮湿里无限延伸下去,好像能横贯她整个人生。
同事姐姐每天准时上下班,到图书馆第一件事情是吃下五颜六色的维生素,然后对着窗子深吸几口空气,姜海琳好意提醒,说韩国空气质量应该没澳洲好,这样容易得肺病。同事姐姐的背影瞬间凝固了。姜海琳后来一直为自己的话感到抱歉,所以也选择每天早到,等到同事姐姐开始吃维他命的时候就打开南面的窗子,从这里望出去是附近学校后院的树林,满片的绿色,然后非常真挚地说:真没骗你,我是担心你的健康,要深呼吸的话对着这里吧。说完后同事姐姐就突然笑了。
姜海琳本来是没打算几个月内要在这里交朋友之类的,但是因为选择早到过后常常面临全图书馆只有她们两个人的状况,但是因为同事姐姐好像是开朗的人,但是因为自己每早有五千韩元的早晨可以蹭,所以选择和同事姐姐多说话了。同事姐姐每早第一句话就是说她像猫咪,此后变本加厉,甚至在她姓氏后面加上猫咪,姜海琳本来是没对猫咪有什么感情的,但是被这样叫着,后来看见真的猫咪竟然能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归属感,让她觉得很狼狈。后来同事姐姐也问她觉得自己像什么,姜海琳虽然不理解同事姐姐对这种奇怪问题的执念,但是还是问答了:像蝴蝶。原因其实是这个问题的上一秒她刚刚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生物图谱,封面是蓝色的蝴蝶,和今天同事姐姐的蓝T恤有些像,姜海琳看看书,再看看T恤,觉得同事姐姐也马上要在空气里漂浮起来。
:什么颜色的?
:蓝色的。
:天啊,那一定很漂亮。
同事姐姐好像很喜欢这个回答,冲上来挽住了她的胳膊,姜海琳几乎能感受到她袖口下黏在皮肤上的汗珠。语气遂变得更加亲昵起来,她说不要叫她姐姐了,她有很多名字,Danielle,dani,danzo等等,姜海琳莫名觉得这些名字像河岸边奇形怪状的小石头,心型的菱形的馒头型的,总之非常可爱,她在一边默念,石头一块块垒在唇齿上,想要流利地亲昵地喊出来,但是失败了。
:那你呢?你除了觉得我像猫咪外还有别的什么吗?姜海琳有些期待。
丹摸着额头思索很久。姜海琳更加期待了。
:像我爸爸。
姜海琳从此以后不愿再期待任何有关回答。
之后的早晨依旧没有什么变化,空荡荡的没人的图书馆,姜海琳站在书架和书架的沉默中,丹轻轻地哼歌,声音如同海水一样在四处回荡,让姜海琳有种溺水感,无数并列的书架让她想起小时候公园的迷宫,姜海琳是被所有孩子置外的存在,世界在迷宫中被缩小、挤压,变得密不透风,姜海琳在书架间变成无措的孩子,有些沮丧地沿着一条路走下去,尽头中终于看见满片绿色的窗,丹趴在窗前,她的身体在风里起伏,随后停息下来,正正落在她视野当中。
丹转过头向她挥手。角落里仍留有一点回音,剩下就是风呼呼往窗里灌的声音。
:你好蝴蝶。
:你好哇波斯猫。
一个奇怪的物种之间的问好,问好后姜海琳就乖乖蹲到她旁边的座位上,开始一个一个填写名册,假期来借书的人很少,且五花八门,从母猪饲养到莎士比亚,或直白或深奥的书名并列在一起,姜海琳写着写着觉得有点滑稽,突然笑出声音来,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跟着她笑了。从早到晚都没人的日子,一周当中起码能遇到三四天,没人的时候姜海琳就偷偷从别人还回来的书里挑着看,从莎士比亚开头,一个月过后几乎要看到母猪饲养了。而丹就四处擦擦玻璃,擦擦桌子,更无聊的时候会按着颜色给书排序。把书放回书架上的时候,因为身高她偶尔要踮踮脚,姜海琳喜欢盯着她踮脚时绷紧的小腿,像鸟喙,丹的整个身体看上去都是小型鸟类的样子,在大块头书架下更衬得她如此了,每个没什么人的无聊的早晨,阳光让窗子变成绿色的时候,是丹一天中最轻盈的时候,姜海琳趴在桌上,看她小腿鸟喙一样啄食着,遂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变得轻盈起来。窗户外面的树刚刚好摇晃起来,发出树叶摩擦的声音,一种细微的生命的声音。
有时候图书馆会因为电路老化而短暂地停电,风扇就这样失灵掉了,中午最热的时候几乎没办法好好坐着,两个人拿矿泉水浇湿衣服,因为很快就会干掉,就这样全身湿漉漉地瘫在椅子上,即使有老人进来借报或者遇到老师,也还是这副横七竖八的样子。后来丹让自己凉爽起来的方式是选择靠精神力量,姜海琳很佩服她,每个中午丹都会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画画,握着笔的样子像小孩,看上去非常笨拙和吃力的样子,丹说认真画画的时候就会忘记热这件事了,姜海琳附和着说是的,视野却从花花绿绿地纸上转移到丹的脸上,因为水还没干掉,丹的发梢上还悬着水珠,阳光下整个头颅都在反光,姜海琳本来要嘲笑她,然而又因为不忍心打扰她,所以也选择安安静静地伏在桌上。从这个视角看过去,丹的脸显得有些脏脏的,睫毛闪着一点光斑,丹从小狗画到小猫,画完一个中午的时间,停笔那刻姜海琳已经昏昏欲睡,丹指着画说:这像你吗?姜海琳打起精神,顺着纸面望过去,是一只猫,但是因为没有胡须,看上去怪怪的。
:我为什么是没有胡须的猫?
:不知道。你长得就像没有胡须的样子。
两个人对视几秒后突然大笑起来。
也有时候因为图书馆门锁坏掉而没办法出门,开锁的人总是来得特别慢,几乎是到了晚上才能解决完。姜海琳因为相信科学,所以觉得即使是晚上也没什么好怕的,丹却异常的胆小,听见一点楼上抽水机的声音就走不动路,行动基本上要依靠姜海琳辅助。姜海琳会在这种时候偶尔讲些故事,有公主王子的有热血励志的也有故意吓丹而讲的鬼故事,总之讲完的那刻基本开锁的师傅就到了。也是门锁坏掉的某天,从当天下午到第二天早上,开锁的师傅都没来,两个人裹着一条毯子在椅子上睡着了,姜海琳醒来的时候闻到身边有椰子味洗发露的香气。
后来也偶尔和丹一起回家。丹走路的时候喜欢用脚踩着路面的砖块,姜海琳跟着她数,从图书馆到公交车站,有时候是五百六十步有时候又是五百四十步,因为是傍晚,中途经常遇到卖冷面的小店,丹就会拽住她说好饿,姜海琳立马附和,所以原本几分钟的路程被延长到天黑,彼此隔着半步的距离走在路上,路灯纷纷亮起,丹遇到公路上的水洼会迈着步子跳起来,然后双脚再轻轻地落回地面,姜海琳的眼睛也跟着雀跃起来,走到公交车站和彼此道别,丹和她说再见,念动她名字的声音平稳、缓慢,姜海琳的目光遂她的脚步也终于平稳地回到地上。丹转身离开时的白鞋轻轻脱离她脚踝,她俯下身来系好散开的鞋带,弯曲的身形如同每次伏在桌面上笨拙的画画,丹指着纸张说,海琳,你是没有胡须的猫咪,海琳。每一盏路灯在公交车的车窗里都被扭曲,姜海琳在摇晃中做梦,梦见自己变成纸张,变成歪歪扭扭的各种动物,和她的笔尖亲昵,仰头看她湿漉漉的脸,然后说:dani,你的脸总是脏兮兮的。丹脏脏的脸上就露出笑容。
:上班的时候没什么人,下班下得也很早,总之没什么事情可做。
听到这里李惠仁打了个哈欠,桌上的面包被吃完了,姜海琳没再继续讲下去,李惠仁晃了晃盘子里的刀叉,问她:就这样么?
姜海琳回答:就是这样。
:和同事成为了朋友?
:嗯。准确的说是一个假期的朋友。
:现在也在联系么?
:没。翻盖手机坏了过后就没联系过了。
:姐还真是无趣的人......
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因为李惠仁的提问,姜海琳的回忆突然回到很久很久前的某天,大概是她要开学的前两个星期,在图书馆工作的最后几天,这时候准备辞掉工作的事情还没有告诉丹。两个人偷偷用图书馆唯一的电脑放了电影看,具体是什么电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们挤在储物室逼仄的床板上,光从小窗里打过来,四处都是发光的灰尘,姜海琳很伤心,但是也忘记伤心的原因了,可能是因为电影的剧情,可能是因为挤在床板上挤得肋骨很疼,可能是因为丹也哭得很伤心。任何伤心的记忆对于她而言都变得非常模糊起来,然而那一刻的感官还保留着,鼻子嗅到的陈旧的木具的味道,书页腐烂的味道,椰子味洗发露的味道,眼睛里灰尘和光混合的颜色,汗津津的皮肤折射的颜色,耳朵里传来的轻微的哭声。姜海琳伸手抹去丹湿漉漉的脸颊上炭笔留下的痕迹,丹转过头,有些吃吃地望着她。一整个储物室像一只密不透风的水缸,姜海琳在其中溺水,看见丹的身体遂波浪起伏,她也跟着大口大口地呼吸。
仍旧尝试努力回忆有关那天的细节,然而什么也想不起来。原本分别之前应该像所有小说的尾声那样,前调永远是怅惘的,姜海琳眨了眨眼睛,凝视着风扇旋转的天花板,只觉得非常宁静,连伤心也是平淡的,她好像暂时地忘记了很多事情,暂时地
就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地伤心了一天半,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收到了丹的短信,内容大概是要邀请她看电影,这之前丹从来没和她提及过电影之类的内容,也因为韩语还不太好,不怎么去影院看电影,姜海琳出于好奇问她原因,丹说是影院打折,一个听上去有些合理又有些奇怪的理由。总之姜海琳答应了。
临睡前丹又发来了短信:你会去看吗?
:我一定会去的。
:你一定要来哦。
她又重新回复了一遍这行文字。
:我一定会的哦。
第二天就这样去赴约了,挑的电影是一部美国的喜剧片,因为对外国人脸盲,也不太懂外国人的幽默点,所以全场姜海琳看得有些一头雾水,中途影院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直到最后只剩她们两个人,姜海琳好像懂了影院打折的原因。就是这样,一切又回到空荡荡的两个人的空间,她们决定在这里肆无忌惮一会儿,站在荧幕前比划手势,隔着座椅唱歌,丹咕噜噜吹响可乐,姜海琳望着她大笑,放映机哗哗转动,机械齿轮发出牙齿啮咬的声音,她们最后坐到了放映厅的最后一排,两个人之间隔着放映机,姜海琳回头看丹,光束横穿过她眼前,丹的脸上是斑驳的蓝光,黑暗之中似乎有无数光粒在呐喊,微小生命的雀跃,记忆如同光线一样安静地涌动。原本要学浪漫电视剧那样在电影中途扣住她的手,但是因为隔着半个座椅的距离,姜海琳放弃了,丹的声音细微、平静,轻轻地念她的名字,唇齿粘黏。海琳,她说,海琳,我们回去吧。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回去的时候聊起了从来没聊过的电影话题,姜海琳走到半路问她:你知道一部电影叫《情书》么?因为用的平语,所以丹愣了一下,然后回答:不知道欸。我就是看了那部电影才来这里打工的。哦哦,那一定对海琳很有意义吧,是什么呢?也没有,就是觉得很喜欢。啊,这样,也是,人要喜欢上什么东西通常都没有理由的对吧。
:那你呢?为什么会来图书馆?
:不知道欸。和海琳一样,没什么理由地喜欢这份工作。
丹把电影票放回她口袋里,让她一定要留着。后来姜海琳把电影票夹在书里过也放在钱包里过,总之觉得这张电影票有很珍重的秘密,但是也忘记是为什么了。现在想来那天丹一定要她保管好电影票,大概是非常晦涩的伏笔。
听到丹的答案后她有些失落,她想起自己最开始要用借记卡耍帅的愿望,可是因为丹没有看过,所以愿望落空了。姜海琳从包里拿出画满蝴蝶的借记卡,失神地看了看地面,公交车刚刚好到站,丹对她说再见,姜海琳依旧失神的挥手。挤在车窗前,丹的身影迅速的变小,成为路灯下一个闪烁的蓝点,然后平静地消失了。这一天除了看过一场无聊的电影,一切都是非常平淡的样子,姜海琳平淡地回家,平淡地吃饭,平淡地打开电台,听主持人播报有关某个明星和某个明星的恋爱绯闻,楼上传来小孩子的哭声,门外是妈妈在催促她收拾好东西。一片嘈杂的声音之中,姜海琳的听觉还暂时地留在了电影院放映机转动的声音里。
姜海琳打开手机,短信还停留在昨天,最后一句话是丹发过来的笑脸。也许后来也收到了一封短信,因为在梦里朦朦胧胧地听见手机震动的响声,但是因为那天太困了,醒来的第二天也忘记要查看信息,直到那天下午翻盖手机被摔坏。姜海琳至今都不知道那封短信是谁发来的。
那天做了梦,梦里回到空荡荡的没人的图书馆,迷宫一样的书架,绿色的窗户,如同波浪一样摇曳在天花板上的阳光,穿蓝色T恤的女孩站在她身前,洗发露的椰子香味在四周爆炸一样散开来,女孩对她说你好哇,姜海琳点头,回握住女孩伸出来的小小的手掌,她的拇指感受到女孩手一侧深深浅浅的生命线,在这个或明或暗、或炎热或凉意的清晨,横贯了她整个人生。
蓝色在视野里缩小成一个小点,像某种飞虫。公园的迷宫中传来孩子的哭声,飞虫缓缓落在孩子的头顶,哭声很快停熄了。
桌上的苹果掉在了地上。
李惠仁弯腰捡起苹果,继续追问:真的就这样吗?然后姐就开学了?
姜海琳用刀叉在盘子上戳戳画画,回答:你不是说了我是无趣的人嘛,就这样,没了。
李惠仁没趣地撇嘴:还以为你会和我讲讲回忆讲讲细节什么的。
:听了这些有什么用,你还是先好好准备考试吧。
:呀,干嘛突然提这个,真是无趣啊我说。
从餐馆里走出来,大街上已经积了特别厚的雪,李惠仁嚷着冷,要买杯热咖啡喝,姜海琳无奈地摸出钱包,摸索硬币的时候突然摸到那枚放了很久的电影票,热敏打印的字体已经全无了,姜海琳透着光才隐约看见背面有些墨渍,翻过来,这张夹在她钱包里度过五六年的电影票上,被谁用圆珠笔画上了一只没有胡须的猫。
姜海琳看着因为揉搓而变得皱巴巴的纸面,小猫的画像很安稳地躺在这之上,一躺躺了五六年,记忆又顺着回到很久前的假期,有因为风扇坏掉而抱怨的时候,有因为门被锁上而苦恼的时候,有因为没什么人而觉得轻松的时候,总之什么样的时刻都有,总之是非常难忘的一个假期,然而从众多时刻当中,她努力地回忆那个叫丹的女孩,却莫名总跳跃到那部电影里藤井树掏出借记卡的情节。
李惠仁看她拿着一张白纸盯了很久,以为她是找不到钱,在一边发出嘲笑的声音,姜海琳慌慌张张地辩解,想要把电影票塞回口袋里,然而双手摸索很久,才发现自己的大衣上,从头到尾没有一只口袋。
雪下得非常大。
【Danrin】一粒避孕药
*一篇意识流短打 丹粼丹无差
*关于少女与她们所成长的世界
*姊妹设定 有三观不正预警
《避孕药与春山矿难》
“当你吃了你的避孕药
就像发生了一场矿难
我想着所有
在你体内失踪的人。”
我在母亲房间的床头柜找到一粒包裹在锡箔纸中的药片。
我拿去给丹尼尔,我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丹尼尔正对着镜子梳头,她的头发留的已经很长了,但仍然鬈曲,我猜想可能是因为她基因里自带的异国风情。即便不在大洋彼岸的国家,但仍然保有着隶属于澳大利亚的一部分血统,虽然混入...
*一篇意识流短打 丹粼丹无差
*关于少女与她们所成长的世界
*姊妹设定 有三观不正预警
《避孕药与春山矿难》
“当你吃了你的避孕药
就像发生了一场矿难
我想着所有
在你体内失踪的人。”
我在母亲房间的床头柜找到一粒包裹在锡箔纸中的药片。
我拿去给丹尼尔,我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丹尼尔正对着镜子梳头,她的头发留的已经很长了,但仍然鬈曲,我猜想可能是因为她基因里自带的异国风情。即便不在大洋彼岸的国家,但仍然保有着隶属于澳大利亚的一部分血统,虽然混入了东亚的柔和,却还是始终彰显着她与多数江原道街头不一样的面孔。
我低下头看散落在地板缝隙间的几缕发丝,带着一点毛绒质地的生长像是株真正的植物,至少好过窗台枯萎的盆栽。我们家总是养不活植物,这是母亲的原话,后半句我记不清了,依稀是说养我们两个女孩就很吃力了。我自觉,于是便不再追问,离异家庭总是更艰辛些的。
丹尼尔接过药片,她对着敞开的窗子高举起它。透光的锡箔纸印着几行英文,韩文的部分被撕裂开了,只有半截,所以我没办法辨认。
“acyeterion……”
我听见丹尼尔小声嘟囔了一个词汇,太含糊了,被她嚼成细细碎碎的纸条吞进食道里,就像我们进餐时那样。舀一勺大酱汤,慢慢的咀嚼数十下,这是母亲教给我们的。女孩子吃饭绝不能粗鲁,要文雅,再文雅一点,文雅到别人察觉不到你唇齿挪动的弧度,然后再轻飘飘的搅碎食物就好了。我们是一台人工制的小型裁纸机,巧妙,精良,尽可能挑不出毛病的,才是好的。
我追问丹尼尔那是什么意思,再把拗口的词汇拿过来黏糊的念一遍。她摇头,把发尾打结的那部分攥在手里用劲一扯,嘶拉一声,断裂了。
“应该是妈妈的避孕药吧”
喔,我不说话了。
继而盯着那粒小小的避孕药发呆。
这一刻,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不是两片避孕药呢?
一片,看上去孤零零的好可怜。
晚上我跟丹尼尔躺在被窝里,我们没有分床睡的习惯,卧房里也只有一张床。所以分床的这个假设从未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中,因为这个机会是没能给到彼此的,所以我们会躺在一起,仿佛我们一直生长在母亲的子宫内从未分离过一般。
我们挤在一块翻阅一本少女漫画。
我在看第一十七页,丹尼尔看的比我快,她率先阅读完了这一页。于是我抬起那张薄薄的纸片,我们便继续维系着这种姿态别扭而自然的共同观赏这本漫画。
漫画讲的内容很朴素,即在韩国小镇长大的少女A转学去首尔后从丑小鸭蜕变为白天鹅的故事。当然热门元素是不可或缺的:整容,复仇,变身,恋爱,校园等等。我们其实看过很多本类似的漫画,但总是不厌其烦的接着看下一本类似的。在夜里,我们不得不找点事做来转移注意力,因为如果不这样,我们就必须面对一墙之隔正在发生的一切了。
邻边的主卧是母亲的房间,但并不只属于母亲。
往往会有第三者出没于此,面孔都是不重样的。我们甚至还没消化完上一个大叔的模样,下一位便到访了。所以记住这些人是没必要的,我在心底想,只有偶尔在客厅与盥洗室撞见他们时我会用敬语称呼一声,他们往往点头,便离开了。
我听到过几次,有几位大叔同母亲聊起我与丹尼尔:那两位是您的女儿们吗,长得可真漂亮啊,是遗传了您吧,真是不可多得的优秀基因呐。
母亲的眉眼总是看不清,像没有卸干净的妆容一直牢牢扒在她脸上似的,她的疲态是显而易见的。在这种时候,她会说是啊,而后接上转折,不必提她们了,现在跟我在一起您还分什么心呢。然后便是窸窸窣窣的笑声交杂,不分彼此的纠缠着。
我把漫画书翻页过去,好像又听到了那样隐隐约约的笑声,耳膜刺刺的泛疼。丹尼尔凑过来问我还好吗,她伸手轻轻揉了一下我的头,我顺势靠在她怀里,闷闷的说了一句嗯,就是总听到一些声音。丹尼尔的发垂到我手背上,像潮水湿在我脚趾那样涌出一种毛毛的触感来。发丝渗进指缝,一墙之隔的裂缝也在声音的此起彼伏中扩散开来。丹尼尔索性抱住我,整个被窝都变成一个紧紧的拥抱,一个只能容纳我们俩的世界。
被窝内的氧气是稀缺资源,炙热的呼吸像氧化的苹果,掩盖住我们面孔原本的色彩,让两张小小的脸蛋发酵成酡红。
我用手卷着丹尼尔的发丝,毛茸茸的在暗暗的环境中流淌着细密的光泽。丹尼尔忽的叫我的名字,她说海粼啊,语气轻如呢喃。我抬起头,颅顶垫在丹尼尔的下颌骨处,像是小猫钻进人类的怀抱里蹭来蹭去那样。她突然的,吻在了我的眼睑上,随着睫毛的乍然颤动,丹尼尔的吻也融化了,如一颗糖块般顺着我的眼尾一路下游,蜜也似的甜却是以一种泪水般的形式反馈给我。
丹尼尔问我:海粼,你跟别人接过吻吗。
我摇头,盯着她的眼睛不说话。
许久,我轻轻的问丹尼尔:那欧尼呢,有过吗。
她摇头,随后俏皮的眨了下眼。
“我们来接吻吧”
我感到很诧异,连我本身都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而惊讶到了。但收回一些话语会显得太过吝啬而不仁爱,我是爱着丹尼尔,爱着我的姐姐的,所以我不愿意收回那些话语。尽管我并没有什么掌控话语的刻意操纵所在,因为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倾向于安静的,保持沉默的。
反应过来时我们已然吻在了一起,身体总是比意识要更自觉些的。虽说它并没有意识更自由,但我们总是更习惯去支配一个人的身体,因为思想是更复杂的,不可控的。
丹尼尔吻我的时候像在嗫食,她的舌尖发挥主导作用,而我则是用唇去感触她。但两种方式居然能和谐的相融,这是一种很奇异的默契。也许我们是姐妹,但太亲近的人是当不成恋人的,我随即又感到遗憾。我是这么的喜欢丹尼尔,而丹尼尔也是如此的喜欢我,但我们却是无法爱着的。
我们之间的情结是避孕药与女人产生的连锁反应。如果有了避孕药的作用,我与丹尼尔就不再是亲姊妹,我们不会流一脉同母异父的血,那时我们就可以相爱,也是无碍的。但这是悖论,因为如果有了避孕药,我也不会再是姜海粼,而丹尼尔也不会成为丹尼尔,世界上就没有这两个女孩的存在了。
我觉得很矛盾,我不想去歌颂或批判一粒药片的存在,因为这粒避孕药令我不知所措。它关联起的性质,以及给一个家庭带去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仅仅是从个人出发也是如此。唉,我又在思考什么呢,丹尼尔现在会想什么呢,我们可是在接吻,发呆放空什么的未免也太不礼貌了。
我的手不知觉的穿进丹尼尔发间,她从前很喜欢玩我的发尾,现在也是,而我总是下意识去模仿她的动作。丹尼尔觉得我这样是一种可爱的表现,为什么呢?因为只有小动物才会去模仿人类呀,所以你是一只小猫喔。丹尼尔会笑着跟我说,她的眼睛笑起来像柔软的月牙状松饼,上面淋上枫糖浆的那种。松饼的点缀物,樱桃也好,蓝莓也好,就是她的睫毛。我应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享用丹尼尔的目光,澳大利亚的日晒很强,所以连我与她简单的对视时,都感觉自己被她柔情的眼烘烤成了湿漉漉的一片。
我们分开的时候感觉室温都骤降了,隔壁的声色也渐歇了,我感到庆幸,并且如释重负。我们把蒙着的被子揭开,像蝴蝶从蚕蛹里挣扎出来一样费劲,剥离开后又是一个新世界了。丹尼尔起身去关床头那盏小夜灯,而后吻了一下我的耳朵对我道晚安,趁着关灯的那刻我用力看了很久丹尼尔的模样。从她的眉眼到她的鼻尖,再到她红色晕染的唇,是被我吻红的吗,也许吧。可能我自己的唇也是这样,红的很狼狈,但却爱意横生。
我的手心是热的,有什么东西是痒痒的要生长出来似的在冒尖,不断挤压着,硌着我的皮肤表层,企图从血肉里发芽一般疯狂的呐喊着。我在黑暗中把手心摊开,是看不清的,但我却能感受到所有凸起的棱角与平整的边缘——那是一粒小小的避孕药。
而后我用中指与无名指,给第三与第四位手指排序的命名,用这两根手指摁住避孕药,将它深深的嵌进掌心。在一片静谧之中,像是裁纸机精巧的运算推演后细密的解剖了一张白纸,而我也成功将这粒小小的避孕药一分为二。
它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片了,
现在它有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
我把一半药片塞进丹尼尔的五指间,感受到她手掌柔软的弧度与此起彼伏的肌理纹路,接着我轻轻的叫了一声欧尼,我说这是给你的。丹尼尔在全然的漆黑中挪动了一点身子,朝我靠过来,我们的距离很近,很近。她没有问我这是什么,也没有问我要做什么。她就这么无声的看着我,没说任何话。
我拿起那一半小小的药片,感觉心脏微妙的弹动了一下,像是触碰到某个弹簧,或者说身体里的某种开关。我对丹尼尔说:
现在,请模仿我一次吧。
下一秒,我将那粒被分为一半的避孕药吞了下去。
没有任何咀嚼,不再是切割为数十口的大酱汤,文雅淑女的吃相,裁纸机的精密演算,母亲的谆谆教诲,只有最纯粹简单的吞咽。
这一刻,两半药片在胃囊与消化器官中达成了融合,一种奇异的,特殊的,爱的形式得以缔结。
我想我要这样爱丹尼尔一辈子,她也会这么爱我一辈子。不去管避孕药与它的价值,锡箔纸与鬈曲的发丝,盆栽里的植物还活着吗,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与丹尼尔在一起。
圣徒的闪电1
*群像,主鲸34/12,少量23/15
*有非自然设定
A1
礼拜天下午两点是Danielle的葬礼。灵位上摆着她穿校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还是黑发,发尾的卷曲还很新鲜,如同一串倒垂的铃兰。她总是笑容满面,这份开朗看上去甚至能驱散死亡的阴云。
礼拜天下午,姜海粼来参加远方亲戚的追悼会,房间里充斥着大人们窃窃私语的交谈声和亲戚妻女的哭泣声。那个女孩比自己小三岁,刚上初中,姜海粼拥抱了她,随后感到肩膀濡湿了一块。她注视着对方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意识到在这样的年纪迎来至亲之人的死亡显然是一件难以消化的事。悲伤的气氛像吸水的海绵一样不断涨...
*群像,主鲸34/12,少量23/15
*有非自然设定
A1
礼拜天下午两点是Danielle的葬礼。灵位上摆着她穿校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还是黑发,发尾的卷曲还很新鲜,如同一串倒垂的铃兰。她总是笑容满面,这份开朗看上去甚至能驱散死亡的阴云。
礼拜天下午,姜海粼来参加远方亲戚的追悼会,房间里充斥着大人们窃窃私语的交谈声和亲戚妻女的哭泣声。那个女孩比自己小三岁,刚上初中,姜海粼拥抱了她,随后感到肩膀濡湿了一块。她注视着对方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意识到在这样的年纪迎来至亲之人的死亡显然是一件难以消化的事。悲伤的气氛像吸水的海绵一样不断涨大,直到把姜海粼推出房间。她告诉自己,只是出去透透气,很快就会回去。沿着白色的长廊,她看到两边的墙壁上靠满了花圈,墙壁摸起来冰冷而潮湿,仿佛吸收了这里所有哀恸之人的眼泪。两点钟,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另一个房间的门口,里面摆着死者的照片,她看上去像十九世纪话剧和彩色电影里的外国女主角,眼睛很漂亮,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
为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孩的死,姜海粼感到很惋惜,但也很好奇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参加葬礼。房间里空荡荡的,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回家的路上,姜海粼忍不住去揣测女孩的死因,她的父母在国外吗?她在韩国上学吗?她遇到了什么坏事吗?是谋杀还是意外?是谁帮她举办了葬礼又不出现?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如果尸体无人认领,会一直存放在太平间里的冷柜。Danielle的告别厅里,死去的她根本不在场。所以太好理解了,一切都是蓄谋,那便是她和Danielle的第一次见面。
B1
韩国是个算命狂热的国家。仅仅是2018年一年,整个产业的GDP就达到了38亿美元。那可是美元啊,K学姐说到这些时,常常会变得很激动,然后抓住Hanni的肩膀使劲摇晃,好像那样就能从她的身上摇落下来印着本杰明·富兰克林的纸钞一样。
“每160个韩国人里就有一个是占卜师,Hanni啊,明明韩国人是个敬天知命的民族,怎么学校里的我们就无人问津呢。”
或许她们只是怕自己的秘密在学校里流传起来,Hanni在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来,毕竟韩国的街头巷尾都开满了占卜店,这显然是个供大于求的市场。
K是她们所在高中占卜社的负责人,该社长期处于人员匮乏和门可罗雀的状态。K毕业离校的那一天,将往届的资料和活动日志本交给Hanni,并嘱托她,只要再招募到两个成员,每个月填写两页活动日志交给社团的负责老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社团就能继续存在下去。受到K的狂热精神鼓舞,Hanni毅然决定要把这件事坚持下去,总之也只有一年,高三找到继任者就万事大吉。
以及,K走之前还是给占卜社岌岌可危的命运算了一卦,结果算不上繁荣兴盛,但也不会更惨淡。
A2
高二开始之前的暑假,金敏知经常梦到大火。原先她以为是空调温度不够低,所以睡觉的过程中会有燥热不安的感觉,但当她开着18度的空调入睡,又在早晨手脚冰凉地醒来。她意识到这和房间里的温度无关。
或许是因为她有点讨厌长大和成为高二学生的感觉。虽然在大家看来,她一切都做得很好,作为学生会主席,总是能处理好大大小小的事务,重要场合和私下谈话也总是条理清晰,言辞准确。此外,她很漂亮。对高中生来说,美貌可能没那么重要,但突出的美貌一定会为你赚来一些额外的照顾和关注。
从家骑车到数学补习班只需15分钟,书包里装着速食饭团和功能性饮料,这样午饭时间就可以边吃边把上午布置的习题写完。当金敏知走到挂满了补习班招牌的大厦楼下时,感到一阵来势汹汹的困倦感,她便顺手在电梯旁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罐装咖啡。拉开拉环,正准备喝的时候,即将关闭的电梯门又缓缓打开,一个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身影冲进来,随后躲到角落里。金敏知差点没拿稳易拉罐把咖啡泼到身上,正想生气,却发现来人是姜海粼。
姜海粼和金敏知曾经是同住一层楼的邻居,儿时的玩伴,姜海粼搬了家,再加上初中不同校,两人的联系就变少了。虽说又进入了一所高中,但两人好像都有各自忙碌的事情,也只是见到面会微笑打招呼的关系。补习班开班的时候金敏知见过姜海粼一次,但渐渐发现她似乎不怎么来上课,也或许是自己总是坐前排,休息时间也总是埋头学习,所以就算她来了也注意不到。幸好老师也不会点名,布置的作业第二天也会把答案写在黑板上让他们自己校对。
“海粼?”带着探究的语气,金敏知朝着低着头摆弄随身听的少女抛出了一个问句。幸好耳机还没有戴上,姜海粼抬起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说:“敏知姐姐。”
金敏知原以为对话会到此结束,没想到姜海粼接着说:“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嗯?”“我可能,喜欢上她了。”咖啡还有1/4的残留,想喝掉但又觉得在这样的对话中进行不太礼貌,金敏知只好一直拿着它,跟着姜海粼一起走进了教室,这次两人一起坐在了前排,看来姜海粼想把话题继续下去。
金敏知掏出课本和习题册,抬头看黑板旁的挂钟,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此刻她已全无困意,不知道是咖啡的功效还是不善言辞的姜海粼一副要大话连篇的架势拉紧了她的神经。姜海粼把耳机线卷做一团,放在笔袋旁边,像讲故事般开始描述她最近的经历。
A3
在Naver里输入:夏天适合种什么花?会得到答案:夏天可以种荷花、夏瑾、茉莉花、三角梅、碗莲、满天星、沙漠玫瑰、蕾丝金露花、蓝雪花、小木槿等。但这些并不都能在花鸟市场里买得到。正对面的楼房,往右数一户,再往下数一户,就在那里的阳台上,种满了紫色的垂盆花,其长度正好遮盖整个阳台。原先姜海粼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但是结合搜索引擎和当下的气候判断,那大概就是蕾丝金露花。
这个夏天,虽然说是暑假,但妈妈在飞去洛杉矶之前就已经为姜海粼订好了课程。钢琴、画画、和国语、数学、英语补习。除了数学是金牌老师的补习班,其他都是私教。爸爸也赴日进行一个商业项目的洽谈,所以她只能一个人在家,一个人去上课。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享受着独处的快乐。数学补习还没开课的上午,她经常去咖啡店看书,《逻辑研究》必须搭配加一份浓缩的冰美式才不致使人昏昏欲睡。每天晚上她都在客厅里放电影,放映机的蓝色小灯长亮,像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
7月1号,姜海粼第一次看到对面阳台上种着的花,怀着好奇的心情,她打开了Naver。
7月4号,蕾丝金露的垂坠长度覆盖到了楼下人家的阳台,但可以从毫无遮蔽的窗户和里面未经装修的水泥地看出那里无人居住,所以像瀑布一样顺流而下的长满花的枝条应该也不会妨碍到什么,但不管怎么说,这种花的生长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
7月7号,姜海粼把晚餐地点从卧室移到客厅,这样能够更好地观赏对面那场花的盛宴。傍晚时分,花朵经历了一整天的暴晒也没有蔫头耷脑,反而精力充沛地绽放着。
7月10号,姜海粼从书店买了《种子变花园:阳台园艺全攻略》,书封上写着:破解阳台空间问题!最佳的花草栽培方案!园艺新手,也能打造阳台花园!虽然紫色阳台(不过现在对面的整栋楼的四分之一都已经被染成了紫色,就像一个巨大的、涂了甲紫消炎药水的伤口)的主人应该不是只看了一本书就能种出这样的奇观的,但姜海粼还是想研究一下其中的奥秘。
7月13号,钢琴老师把课程提早到了上午。匆忙收拾好下楼后,姜海粼愣住了,对面楼的一整面墙,此时已经开满了蕾丝金露花,在炙热的微风中,生动地摇曳着。是幻觉吧?她揉了揉眼睛,但眼前的景象依旧存在,再次睁眼时色彩反而愈加浓烈。她走近对面的楼房,伸长手臂就可以触碰到柔软的花瓣,枝条像铁链一样紧紧地捆住了整座楼宇,拉扯不动,上面的刺却戳得姜海粼的手指直冒鲜血。
来到钢琴老师的工作室,她夸赞姜海粼插在琴谱里的小花很好看,又说:“可以送给老师吗?”姜海粼点点头。“可是海粼那,你的手指怎么受伤了?”
7月17号,姜海粼每天换下来的创口贴上还是带着一大块新鲜的血迹,但她随手插在茶杯里的另一朵蕾丝金露却活得很好,下午去上钢琴课的时候她还特意问了老师,得到的答案却是:“你说那朵花啊,虽然我放在了水培液里,不过当天晚上就枯萎了,所以就扔掉了。不过真的很好看呢,海粼是从哪里摘的啊?”
7月20号,为期一个月的数学补习班开始了。上完数学课,她得去画室画一小时画,接着去学钢琴,然后是国语和英语补习,因为两个老师的家都在一个小区,这极大地缩短了她耗费在路上的时间。当她疲惫地回到家时,她看到了在那火热盛开的紫色花朵之中的少女的尸体。少女穿着纯白的连衣裙,歪着头,紫色的长直发和花墙几乎要融为一体。姜海粼匆匆跑回家中,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更清楚地看到了少女的全貌。她的骨节很纤细,突出的锁骨就像初春的鹿角。她双臂展开,花朵成了她的十字架,那让自己的手指一直无法愈合的荆刺就是将她钉住的元凶。
而少女的脸,和在那场无人的葬礼上看到的脸如出一辙。如果不是之前那场记忆深刻的葬礼,姜海粼肯定以为是自己今天忙晕了产生了幻觉,她拨通了警察的电话,向他们报告这个情况,接线警察原本的语气还很严肃,但听到“一个月前的葬礼”“满墙的花”“外国人长相”等描述词之后,逐渐变得半信半疑起来。
“好的,我们会尽快出警,抵达后我们会再联系你,请保持电话畅通。”
等待警察来的时间里,姜海粼突然想到,这么多天,她从来都没怀疑过她看到的东西。如果说,对面墙上的花压根不存在呢。想到这里,她转过头看了一眼餐桌上玻璃杯里的花朵,起码她还有一个证人啊。于是她拨通了和钢琴老师的视讯电话,老师很快就接了,然后笑眯眯地问:“海粼,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姜海粼把手机屏幕对准对面的楼房,刻意偏离了角度使少女不至入镜,然后说:“那天给老师的花,是从那里摘的。”
“嗯?可能是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但对面不是楼房吗?”
“老师有看到墙上的花吗?”眦目紧盯着那炫目的紫色,姜海粼的眼球开始感到干涩和刺痛。
“没有啊,海粼,但是居民楼的墙上怎么可能长花呢?”老师笑着说。
对啊,姜海粼,平滑的、高档小区的楼房外墙,怎么可能长满花呢?因为地心引力,从花盆里长出来的花又怎么可能向上生长呢?如果真的有外国人在韩国离奇死亡,该紧张的也应该是外交部和大使馆吧?如果是变态杀人犯,又要怎么在警卫森严和光天化日之下布置这样的陈尸现场?
这时候,门铃响了,她下意识觉得应该是警察来了,甚至都没有经过猫眼确认,就直接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穿着黄色针织短袖和白色短裙的少女,她的头发在后脑勺夹了起来,头顶露出几簇没夹紧的发尾,她画着亮片眼影,睫毛上下扑闪着,嘴唇是透亮的红樱桃色,脸颊上贴着几颗五颜六色的星星贴纸。随后,从那张嘴里吐出了语气软糯的韩语问句:“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B2
Hanni花了一整个假期的时间研究塔罗、占卜与巫术。而快要开学时,她成为了真正的女巫。她意识到这件事的起因,是她在从书店回来的路上,经过一片工地时,看到一颗大树上挂着“等待砍伐”的标志,粗壮的树干和蓬密的树冠暗示其年龄之久,但它的生命即将因为人类自以为伟大的城市建设工程而终结,要是它长在别处就好了,比如家门口的公园?那绿草如茵的地方正缺一片夏日的荫凉。相对的,用冰冷的电锯毁灭掉一整个小型生态系统未免太过残忍。而前一天,在研究欧洲女巫分类时,她在“克莱提卡派:强调自然和万物,拥有适用于所有植物、动物乃至灵魂的法术”一行字上用橙色荧光笔做了标记,那便是她未曾意识到的、被赋予身份的一个重大的夜晚。
第二天,当她再次路过这里时,原本显眼的大树已经荡然无存。而当她来到卧室,打开窗户向外看时,却发现不远处出现了那棵消失的树,它的叶片随着黄昏的暖风微不可闻地颤抖了起来。
Hanni把日记本摊开,笔尖停驻在雪白的内页上,却不知道写什么。她慢慢往前翻阅,而后停在7月10号这一天:白天在书店时,我再次碰到曾在图书馆一前一后地借阅过相同的书、在咖啡店读现象学的姜海粼,她排在我前面付款,手捧了一堆哲学书,最上面叠着一本园艺手册。Hanni转了转笔杆,随后写下:今天我似乎拥有了一些陌生而真实的力量,如果我的愿望真的有用,那么希望姜海粼能够栽培出理想中的花园。
Hanni目前还不知道自己法术的具体执行对象有无限制、程度该如何控制,但她起码知道了一点,她无需凭借咒语,秉持着强烈的意念就可以做到。她拥有巫术之后有意识地做的第一件事是拯救奶奶的菜畦,让那些枯黄的樱桃萝卜重焕生机,蓬勃生长。兴高采烈的奶奶又买来了更多的蔬菜种子,菜地里种满了翠绿的生菜、碧绿的西蓝花以及油绿的薄荷叶。而缠绕着木架子的葡萄藤又开始枝繁叶茂,迸发出深紫色的饱满果实,篱笆前的苹果树也挂上了红彤彤的苹果。而奶奶居然意识不到这些不同时令的果蔬在同一时间奏响了它们的生命赞歌,依旧勤勤恳恳地浇水施肥,闲暇时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笑眯眯地照看这一切。
在积累了一些实操经验之后,Hanni开始构想更大的蓝图,但不至于上升到整个地球生态圈的层面。她原本只是做一些日常生活中微小的、但效用充沛的整改,比如,让地面上的垃圾漂流回垃圾桶,照顾生病的流浪猫狗,温和地化解目睹的暴力和纷争。而现在,她打算更多地着眼于人的灵魂。
开学前一天,她看到野兔在啃食菜园里的胡萝卜缨,她小心地走过去,捧起它,一个像样的女巫总得拥有一只宠物的,她心想,于是野兔变成家兔,她开始频频做梦——在海边燃起的篝火后方,是另一个少女忽明忽暗的美丽脸庞。明火炙烤木头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声,海潮涌动的涛声,风的呼啸,天空中升起的焰火爆裂时的嘭嗙声,一齐环绕着她的耳廓。她绕着篝火前进,想看清对方的脸,但无论她走几步,走到哪,她们始终呈现对位的状态,这是衔尾蛇主题的迷宫还是莫比乌斯环状的公路旅行,Hanni不明白。
A4
看着没有事先交代自己的来历就在沙发上轻车熟路坐下的Danielle,姜海粼知道,无论如何,警察是不会来了。至此她仍旧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拟的。她陷入一种迷蒙的惊惶之中。刚才自己充满防备的手臂和半开的大门凝结而成的阻拦,被Danielle轻而易举地融化了。Danielle的左手握住她渗出冷汗的小臂,而右手轻轻覆上她那在门后面抓紧把手的发白的骨节,就在顷刻间将她的敌意粉碎。在如此接近的距离里,Danielle身上茉莉花的香气弥漫进了姜海粼的一呼一吸中。
Danielle蹦蹦跳跳地走到开着冰箱门发呆的姜海粼身边,然后指着那瓶1L装的未拆的橙汁,露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问到:“我可以喝那个吗?”
姜海粼伸手去拿,又找来橱柜里的玻璃杯给Danielle倒上,杯子磨砂的、流线型的花纹被Danielle纤长的手指包裹着,沉迷于观察Danielle一举一动的姜海粼突然想起,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无害却裹挟着一切诡异事件的人的来历,于是慢吞吞地问到:“你是谁?为什么来这儿?”
Danielle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组织措辞,然后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是女巫告诉我,这样做的话,就可以见到你。”
这让姜海粼更摸不着头脑,她追问到:“要怎么做?”
“死去几次。”含糊其辞的四个字。
虽然已经目睹了两次Danielle的死亡,但姜海粼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她在错愕之中还是迅速抓住了重点,说:“所以我看到的不是幻象,你可以复活?”
Danielle点点头,像想到什么似的又笑了起来,说:“而且是无限制的。”看到姜海粼的眼神之后,她又拍拍胸脯补充到:“别担心,死掉一点也不痛。”
“不过,肯定是你对着女巫许了什么愿望,她才会教给你这样的方法吧?不然哪有人无缘无故为了见到一个陌生人,费这么大力气的。”
“这个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诶!”
“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嘛。所以,你应该不会赶我走吧。”Danielle扑闪的睫毛,瞳孔的光泽和眼窝构建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令姜海粼想起第一次潜水的场景。她差点忘记练习过无数次的呼吸节奏和动作。紧张得到舒缓之后,她开始熟练地游弋,经过色彩缤纷的珊瑚丛,和鱼群亲密接触,然后浮出水面。碧蓝的海水里是青绿的群山的倒影,阳光如同碎裂的金箔般散落在水面上。色彩鲜艳又明朗璀璨,Danielle就是这样的人。
A5
姜海粼翘了一整个月的数学补习。下午的课她还是要照常去上,不然大洋彼岸的妈妈会立刻知道。而比起被数学老师发现或者结课考不及格,她更担心Danielle会突然死去。Danielle向她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因为死亡是有预兆的。怎样的预兆?她问。Danielle托起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说,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持续的一段空白,这之后再过一天,死亡就会到来。但死去的感觉就像一道航迹,翻腾起一小阵仅供观赏的浪花后就会归于平静。
Danielle和姜海粼说起自己之前的事。她十二岁时,死亡开始在她身上不断重演。第一次的死亡吓坏了Danielle的家人,但Danielle的复活抹去了所有人有关她死亡的记忆,只有她自己记得。在成长中,她不断累积死亡的感受和景象,这些片段有时会让她做噩梦,产生心悸,冷汗直流,苍白颤抖。幸好十五岁时,她遇到了女巫M。M从一场森林大火中幸存下来,成为了Danielle的治疗师。M受过火焰的诅咒,也得到火焰的祝福。她用这样的力量去驱赶Danielle身上阴冷的死亡痕迹。
她来到韩国之前,M告诉她,彻底痊愈的方法是找到她缺失的灵魂的另一半。代价是自杀三次,她便能见到那个人。自杀不同于被动死亡,她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复活。第一次跳海,她在去往韩国的货轮上醒来,咸腥的海鲜味呛得她说不出话来。第二次坠楼,她在回忆中看到姜海粼来参加了她的葬礼。第三次,她吃下了一整瓶安眠药。在死亡和梦模糊的边境里,姜海粼发现了死去的她的尸体,拨通了警察的电话。她知道,如果姜海粼就是她要找的人,那么她会记得这一切,如果不是,她不会露出“我见过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诧异表情。这样想着,她按响了姜海粼家的门铃。
死亡让她走近姜海粼。但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自杀还是很疼的,窒息的感觉、血肉模糊的感觉、药片像毒素一样在神经系统里蔓延的感觉。所以相隔一个月,她才敢尝试第三次。幸好那装着所有必需品和韩元现金的背包不会消失,起码她每次醒来还不至于身无分文而流离失所。她对这一段经历闭口不谈,只是在姜海粼流露出哀伤的表情时,轻轻地蹭着姜海粼的肩窝,说自己肯定没关系的。
Danielle来的那一天,蕾丝金露开成了宝珠茉莉,恬淡的紫被静谧的白替代,玲珑的花瓣连缀成圆滚滚的花冠,像是在吐露芬芳的心事。姜海粼把它移植到阳台上的花盆上,精心地照料着它。
每天起床后,姜海粼要练一会钢琴,Danielle会读一会书。她们都喜欢罗伯特·舒曼,也都爱读《存在与时间》。Danielle总是热情洋溢地谈论一切,用流利的英文语句和有些磕磕绊绊的韩语,而姜海粼也因此变得话多起来。和Danielle的英文对话显然比妈妈给她高价请来的英语私教有用得多,连英语老师也惊叹短短几天姜海粼的听力和口语竟然有了如此大的进步。姜海粼堆满速食和饮料的冰箱里一下子多了很多蔬菜水果,她们一起去逛超市,尽管口味各异,但两个人一起购买食材和吃饭时总是很开心。
姜海粼带着Danielle去各种地方闲逛,给她介绍韩国的风俗地貌。Danielle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她总是拉着姜海粼问这是什么,那个好可爱,这个超级漂亮,那个好好吃。住进姜海粼家的第二天,她打电话给远在澳大利亚的家人,告诉她们自己在韩国的旅行一切顺利。那开学之后怎么办呢,你要回去吗,姜海粼捏了捏Danielle的手掌心问她。我要留在这里和你一起上学,Danielle向她许诺到。
两个人一起吃遍了各种口味的冰淇淋,牛奶、香草、巧克力、草莓、抹茶、香芋、咖啡、提拉米苏、焦糖、薄荷、哈蜜瓜、芒果、蓝莓、椰子、桃子,令姜海粼感叹到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品种的甜,虽然她还是更喜欢咖啡和巧克力那带一些苦和涩的甜味。Danielle也会学姜海粼,把牛油果切成小块拌在冰淇淋里吃。每天晚上,她们会依偎在一起看电影,放映机启动时发出暧昧的电流声,就像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神经偶尔会猝然跳动的手。她们将之称为晚间电影带来的膝跳反射。
蝉鸣的聒噪回旋成整个世界的鸣响,这个夏天好像会一直持续下去,一直是她们十六岁的夏天。每个年纪的夏天会有不同吗?十五岁的夏天,Danielle在纽斯卡尔的海湾游泳,而姜海粼在科西嘉岛浮潜,那么十七岁呢?那时她们还不知道,这是她们所能拥有的最后一个,一切都完好无损的夏天。
TBC.
应该不会超过3w字(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