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望的田野》(上)
写的时候是想着卿涛写的,但是因为设定等因素,就不打tag了。当原创看或者啥都行,随便看看吧。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如果你们也喜欢,我会超级开心🍓
全文大概五万字(大概)
这是第一部分。
春节期间完结。
《希望的田野》
1.
瘸妹有名字,叫小七,但很少人叫。大家都喊她,瘸妹,瘸妹,久而久之,她自己很多时候都差点忘记自己有名字。
瘸妹是农村人。因为是女儿,没有认真起名字,随口取了个小名,写进户口本里。瘸妹瘸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被爸爸追着打往外跑摔跤摔断的。夜里,战火终于平息,母亲...
写的时候是想着卿涛写的,但是因为设定等因素,就不打tag了。当原创看或者啥都行,随便看看吧。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如果你们也喜欢,我会超级开心🍓
全文大概五万字(大概)
这是第一部分。
春节期间完结。
《希望的田野》
1.
瘸妹有名字,叫小七,但很少人叫。大家都喊她,瘸妹,瘸妹,久而久之,她自己很多时候都差点忘记自己有名字。
瘸妹是农村人。因为是女儿,没有认真起名字,随口取了个小名,写进户口本里。瘸妹瘸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被爸爸追着打往外跑摔跤摔断的。夜里,战火终于平息,母亲用红花油给她抹了抹,第二天问她,还痛不痛,她说不痛了,母亲以为她真的不痛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好过了。
这是瘸妹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瘸妹妈就生了她一个,之后怀孕都因为意外流了产。她爸一直在外面打工,赚了钱就喝酒打牌找野女人,她妈流产几次,没熬住,死在了地里。是天不开眼,命不好,命不好,没福气。奶奶经常这么说她妈。但有时候奶奶又说,也不是命不好,人人都是这么条贱命,不紧巴着点过,怪不得天,更怪不得命。她妈入殓那天,伯母和大姑给她妈穿寿衣,边抬人边闲聊,说她妈从嫁过来那天,大家就看得清楚,她妈是个虚把式,村里头女人怀着孕上山下地,哪个不生猛?这么个虚把式,孩子保不住,太正常。只是没想到,命也这么早搭了进去。
对于天不开眼命不好和“虚把式”的看法,他爸持另一种意见:她爸觉得瘸妹是灾星,八字不好风水不好,具体还有很多不好吧,瘸妹没怎么听明白。大概知道的就是自己是个倒霉种,不好。最好是能替她妈死这一遭。
虽然还不太懂生死风水倒不倒霉,但瘸妹确实不敢面对第二天醒来没有妈妈的日子,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永远过有妈妈在的日子,要她死也可以。
妈妈死了之后,瘸妹只有跟着奶奶过日子。奶奶当了大半辈子寡妇,一个人养大几个儿女,是村里村外出了名的泼妇。她跟着奶奶住的时候,奶奶白了头发佝偻着腰,脸上的褶子堆起来像是骨头已经挂不住肉,但奶奶依旧是个泼妇。这主要表现在两件事情上:一是坚持要给瘸妹治腿,逢人就打听大夫,打听偏方,听到一个便死马当活马医,兴致冲冲地按着方子一个个给瘸妹试。有很长一段时间瘸妹每天都用讲不清名字的草药泡脚,听说这药要打霜打露时的最好,奶奶有时候深更半夜去山里摘,有时候一大清早去山里摘;二是奶奶坚持要瘸妹上学,不过这个条件的实现难度更高。山高皇帝远,最远的学校十几里地。村里的小孩子要么一起结伴而行,大的小的相互搀扶着,要么爹娘疼孩子的亲自送。瘸妹不满足其中任何一个条件,就算奶奶拿出这辈子的积蓄凑够了给她买书本的钱,也不能够放心一个半大的瘸丫头一个人走十几公里早出晚归读书——村里没有小孩愿意跟瘸妹走在一起。
风水不好八字犯冲这些字眼是村里人的命门。犯了一项都不得了,更何况瘸妹这样。
没过太久,奶奶死了。那是一个打着霜的秋天早晨,院里的鸡已经叫了不少晨光,她睡意惺忪地起来,走到奶奶床边一摸,人已经凉了个透。
瘸妹那会儿十二岁,懵懂地走出村里时才明白过来原来生与死是不能够并存的两件事情,她无法代替任何人去死,她只有自己这一条贱命,不紧巴着过的话,很快她也会死。
奶奶带过的孙辈不少,小堂姐就是一个。
葬礼上,父亲不见踪影,几个叔伯为份子钱吵得不可开交。瘸妹好几天没洗过澡,下午,坐在棺材边刚吃过饭,日头大得很,照着眼前的尘,一颗一粒,径直打着旋。小堂姐从城里匆匆赶回来,扑在奶奶棺材上,扯开嗓子就开始哭。
等瘸妹刚吃完半碗饭,小堂姐哭完了,顺便还跟自己父亲吵完了架。抽噎着坐跪到瘸妹身边。
瘸妹往边上挪了挪,把垫膝盖的稻草分堂姐一半。
堂姐说,小七。
瘸妹说,啊。
堂姐说,小七,明天跟姐姐进城去。
瘸妹说,啊?
堂姐说,你不去的话,你爸明天就把你卖到别人家当小老婆了。
瘸妹说,啊?
堂姐说,蠢子,吃完饭,你就回去,收拾东西,咱们晚上就走,听懂了伐?
瘸妹说,啊。
2.
瘸妹跟着堂姐出来打工,在堂姐做事的洗脚城当保洁,干不见人的活。
保洁部正式员工四个,每天工作要做三层楼的卫生。实际员工九个,除了四个阿姨之外五个小孩。别的小孩大多也跟瘸妹一样,熟人介绍来的,做一些邋遢但是小孩可以做的事。一般都是保洁大妈和保安的孩子们过来。有心疼孩子的,做完自己的事就紧赶着过来,帮孩子们做点活儿。
在保洁部打工,一个月给两百,给安排宿舍,可以去食堂打饭,不过有爹妈的都跟爹妈一起吃。
瘸妹没爹娘,就一个人蹲在垃圾房的角落里吃。
堂姐有空会过来看她,给她带点水果和零食。有时候食堂有什么好吃的,会留着拖人带给她。
堂姐是除了奶奶以外对瘸妹最好的人。
瘸妹跟堂姐跟到十三四岁,脸慢慢地开始长开了,个子高了,身段逐渐显了。堂姐推荐她去洗脚,赚钱多也轻松。瘸妹不知道该不该去,因为她听说洗脚要被别人摸。但这不是主要问题,因为她其实没搞懂被人摸是什么意思。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脚不好,要她每天洗那么多双好脚,她想起来觉得心里有点烦。
堂姐知道她不想洗脚,也没说什么。拖人找了个纺织厂的工作,包吃包住一天十小时,一个月休一天,工作有一千三,三个月以后转正能拿一千五。
瘸妹乐坏了,拿自己这两年攒的积蓄,请堂姐吃了顿饺子。正宗东北饺子馆。
堂姐随手点了份五十八块的,最后自己只吃了几个,一大盘全喂给了瘸妹。
瘸妹第一回吃饺子,猪肉玉米陷,花了大价钱,桌上摆的醋都不想浪费一滴。堂姐哭笑不得,拦住她,说,喜欢吃,姐姐下回来带你吃。
堂姐说归说,可工厂在郊区,堂姐在市里,以后见面机会不多了。瘸妹心里也知道。
一顿饭吃完,瘸妹连打几个饱嗝。有点难为情,说,姐姐,等我攒到钱了,下回咱们去吃,牛扒,肯德基,我请你!
堂姐说,你拉倒吧。抠门东西。
瘸妹低着头,最后一个饺子使劲儿蘸着碗里的汁,说,姐,我,放假就去找你。
堂姐说,嗯。
堂姐没能等到瘸妹攒到钱请她吃牛扒,吃肯德基。
瘸妹十六岁的时候,堂姐跳楼了。
具体原因不知道,听说是跟男朋友吵架被推下楼的。
警察说是自杀。具体情况瘸妹不知道,堂姐什么话也没留下,也可能是没机会留下。
瘸妹作为堂姐在城里的唯一亲属,去堂姐宿舍里,给她收拾遗物。都是些衣服和便宜首饰,没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最后从行李箱底下,翻到一张黑白相片。
瘸妹从来没见过这张相片,但是看见的第一眼,“哇”一声,眼泪不受控制,就往外掉。
她没见过,但她认识,那是奶奶年轻时的样子。
堂姐的两个室友站在边上,坐过来,给她递纸巾,说,别哭了,别哭了,再哭人也活不来了。
3.
瘸妹没上过学,一天都没有。她认识一些字,小时候在村里看其它小孩儿玩,慢慢认识的。小孩儿们玩打蛤蟆,一些扑克牌一样的卡片,放在地上,一张张翻开。不同的卡片有不一样的人物和能量。瘸妹就站在旁边看,原来这个叫张飞,这个叫关羽,还有的叫迪迦,叫赛罗。后来在洗脚城,后勤的大妈大叔闲着的时候也会教教她。她拼拼凑凑勉勉强强可以看懂广告和菜单上的一些字。
瘸妹进厂的时候是堂姐带来的,堂姐有个老乡在厂里,好像是堂姐以前的对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谈下去。
进厂的时候瘸妹才十四岁多一点,未满十六周岁银行不给开卡,十六岁之前瘸妹都是用的堂姐身份证开的工资卡。
说出来别人肯定不信,瘸妹这些年攒了两万多块钱,再攒两个月有小三万了。堂姐死了,瘸妹也满十六周岁了,她拿着银行卡去银行取钱,顺便办卡。银行跟她说,这张卡早就已经注销了。瘸妹懵了。
瘸妹在银行耗了一整天。晕乎乎的,想哭但没有眼泪。银行见她人小,又是残疾人,不停地跟她解释,户主已经去世了,卡当然注销了。卡里的钱呢?肯定是转给户主直系亲属了。
瘸妹一瘸一拐地从银行走回厂里,第二天头一次请了假,她这个月八十块钱全勤没有了。
同宿舍的小姐妹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要带她去诊所打针。瘸妹一抽一噎的,本来说话就不利索,这会儿话都说不出来。宿舍里其余五个女人,就坐在她床边,听她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地把来龙去脉讲清楚。
宿舍里有个山东大姐,长得人高马大,孩子也就比瘸妹小一点儿,气得说起话来直往外吐唾沫。
女人们声声附和着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学秋菊打官司也要把钱拿回来。
最后还是宿舍里刚进厂的,也是文化水平最高的王小慧,说,打官司也没用,走正路咱们完全不占理。众人一齐盯着她:那你说咋办?
最后小姐妹们喊了厂里两个年轻小伙子,还有堂姐以前的那个男朋友,一起去了瘸妹老家。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瘸妹大伯家一坐。
眼看着大伯从灶屋里拎出了菜刀,山东大姐无所谓地坐在堂屋中央,翘起二郎腿,翻个白眼,“有本事,你就砍呐。”
王小慧穿了身借来的西装冒充律师冷着脸,一板一眼,“伤了人,杀了人,更好办这事,您掂量着点儿,咱们都是讲法的。”
一群年轻人连同一个山东大姐,硬生生把大伯举起的菜刀逼到了放下,连唬带骗给瘸妹要回来了一万块钱。
更多的瘸妹要不回来了——堂哥要钱建屋子,大伯哪怕死,也不会让人掏自己儿子的钱包。
大伯转身去拿钱的时候,不远处的池塘,青蛙在叫。瘸妹想起来,跟奶奶住的那两年,蜈蚣和蛇从后山里爬到堂屋,奶奶一脸淡然地用火钳一一夹起。
堂姐以前的男朋友原本是不太想来,他已经成家了,不能像小年轻一样了。瘸妹使了个心眼,她跟男的说,这钱一直在姐姐账户里,她每个月还会给我多存点,她给我说,让我好好攒钱,是攒嫁妆,免得像她一样,没有嫁妆在身上,嫁什么人都不能自己拿主意。
那男的,个子不高,其貌不扬,好些年以后瘸妹就忘了他长啥样。但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他从厂里,东挑西捡,找出来个大棍。到大伯家里时,他还是站在一群咄咄逼人的女人后边。直到后半夜,摩托车轰隆隆响,他拎着木棍,说要撒尿,要下车。所有人等着他下车方便。他扛着木棍,放在肩上,踉跄着从摩托车上跨下来,走到路边,还没来得及拉扣子,人先一步跪在了地里。
夜里灯几盏,兀自照着匆促的夜。年轻的男人,跪在地里,嚎啕一声。瘸妹在摩托车后座,打个冷颤。听到天地间,鬼哭狼也泣。连车灯也紧跟着抖了几抖。
一行人拿了钱半夜匆匆忙忙地又往回赶,第二天都还得做事。
瘸妹第二天请大家伙吃饭,去买单的时候,山东大姐悄悄把单给买了。
等人都散了,她悄悄拉住山东大姐,把钱给人家。
山东大姐一脸被羞辱的神情,说,你干嘛,嘛呢你,你看不起我啊?
瘸妹打小,跟人接触少,话说不利索,遇到这种紧张时刻,就容易结巴。
结结巴巴,说不出句流利的话。最后揪拽着山东大姐的袖口,死活才把钱还给人家。
后来,好些年以后,才有勇气跟周姐说这些事。
周姐静静听她说着,听完之后,就笑了,说,换我就死也不收。
瘸妹说,为什么,
周姐说,还能为什么,让你一辈子都觉得欠着我呗。
瘸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坏。
周姐说,你看,你堂姐,用自己的命,才换个一辈子的欠着,你用一顿饭,就能换着。怎么着也是赚了啊。
瘸妹说,山东大姐,是真,为我好,才没有,你这些,坏心思。
周姐听这话,不乐意了。一个转身,皱着眉,怎么又说山东大姐了?怎么着山东大姐又比我好了?你说说看?你个没良心的。山东大姐能有我好吗?
瘸妹用手挡着她贴过来的脸,羞死了,说,你胡说什么呢,你,你。
瘸妹说不下去了。
周姐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她也说不出别的话,就喊瘸妹的名字。
她喊,小七,小七,小七。
瘸妹咯咯笑,松开手,轻轻蹭进她怀里。
4.
瘸妹认识周姐,是山东大姐介绍的。
那是瘸妹来厂里的第十个年头。老板换了好几个,员工换了一拨又一拨。瘸妹刚来那会儿的小姐妹要么成家了,要么有了更好的去处。只有她和山东大姐还有王小慧始终坚守阵地。王小慧考了会计证,前两年做了厂里的财务。山东大姐边做着车间主任,边在厂旁边打了个铺子,做点美容生意。瘸妹无父无母孤儿一个,找不到归宿也寻不到去处,就这么渐渐地成了厂里的老女人一枚。
其实瘸妹本来也能做个主任经理之类的职位,毕竟经验资历摆在这儿。只是身体限制了她。山东大姐不知道给她报了多少次不平,上头每次的回应都是,女人就算了,还是个跛脚的女人,怎么做管理,能管得了谁?
瘸妹刚开始心里还有点想法,后来就麻木了。每次山东大姐骂街的时候,她都反过来安慰山东大姐。能有口饭吃,就行了。够了。
这时候的瘸妹从穿着打扮到言行举止,都像个三四十的女人。但这一年她才二十六岁。山东大姐好些时候,都差点忘了她几岁。
周姐就不一样。周姐第一眼看她,盯着她看了两秒,突然开腔,说,你这丫头,有十八岁没有?
那是千禧年初的一个夏天。
山东大姐过生日,把附近相熟的姐妹都叫了过来一起唱卡拉OK。
瘸妹平时话都讲不利索,更别提唱歌。就自顾自坐在角落里吃水果,吃炒河粉,蛋炒饭,都是平时她想吃,舍不得吃的。一个人,吃得别提津津有味。
周姐酒过三巡才过来。山东大姐和姐妹们已经喝得二五八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笑完哭,哭完笑。瘸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猛打饱嗝。
周姐坐在她身边,因为挨得近,忍不住笑了两声。瘸妹“唰”地脸就红了。面前剩下的一盘蛋炒饭,想吃也不好意思吃。周姐穿着黑色蕾丝边连衣裙,翘着二郎腿,坐在她身边,还有淡淡的香水味。瘸妹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就是跟山东大姐一样的女人。就是那种,扑面而来的漂亮,走到哪都吸引男人注意的女人,皱皱眉,笑一笑,就有人愿意陪着她们哭,陪着她们笑的,那种女人。
瘸妹知道,这是跟自己两个世界的女人。她对周姐礼貌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歌还在放,山东大姐喝多了就爱哭。瘸妹安安静静地坐着,小心地揉着肚子,边用叉子搅着蛋炒饭,心想着这也太浪费了。
周姐坐在她旁边,一边跟身边的姐妹聊天,边从包里递过来一板药片。
江中牌健胃消食片。
瘸妹接过来。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周姐靠着沙发背,翘着的二郎腿换了个方向,上身靠过来,唇贴着她耳畔,热气和香味都扑过来,“你这丫头,有十八岁没?”
瘸妹按出两片健胃消食片,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回她,“有,有啊,我都,都快三十了。”
周姐坐回去,狐疑地扫了她几眼,又凑到她耳边,“你吹牛不打草稿啊。”
瘸妹语塞,说,谁,谁吹牛,牛呀。
周姐又看她两眼,又看她,又笑。
周姐说,你叫什么。
瘸妹说,大家都喊我瘸妹。
周姐说,我问你叫什么呀。
瘸妹歪了歪头,看她,说,小七。
周姐说,哦,小七。
又笑了笑。
她笑起来好看,瘸妹就跟着她笑,没忍住又打了个饱嗝。
过了一会儿切生日蛋糕的时候,瘸妹拍着手跟大家一起唱生日歌。蛋糕分到眼前,特别开心。
紧接着眼前这块蛋糕就被一只手拨开了。
周姐递了块大蛋糕过来,还凑到她耳朵边说,这块里面有草莓,我刚刚看见了,给你吃。
瘸妹更高兴了,刚想说谢谢,周姐就被姐妹们拉过去喝酒了。
瘸妹看了她两眼,然后欢天喜地地去挖蛋糕里的草莓。
从卡拉OK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瘸妹又困又撑,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山东大姐她们扯成一团,跟天线宝宝聚会一样,瘸妹看着她们的背影,觉得有点搞笑,忍不住就弯了弯唇角,哼起了歌。
周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走到她身边,也跟着她慢悠悠地一起踱着步子。
夏夜晚风吹过来周姐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啤酒味,隔了不短距离还能听见前面山东大姐在骂自己男人,周姐穿着高跟鞋声音踩在地面哒哒哒的,像是在给瘸妹哼的歌伴奏。
周姐说,你刚刚怎么一首歌都没唱啊。
瘸妹跟不熟的人相处容易紧张,这几年情况好很多了,但是不知道被周姐这么一问话又旧病复发一样紧张了起来。
瘸妹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说,就,不想唱,唱呀。
周姐转头看了她一眼,说,你真的二十六了?你看起来怎么跟个刚上大学的丫头一样。
以前也有人夸过瘸妹气质像学生妹,但是头一回有人说她像大学生。周姐真会说话,自己怎么会像大学生呢?她有那种气质吗?
瘸妹有点难为情,又有点害羞,头又低了低,脸都红了。更紧张了。
一紧张,说话更不利索。
瘸妹说,哎呀,哪有,嘛。
周姐又看了看,发现她闹了大红脸。好像看见什么很开心的事情一样,笑得很灿烂,靠过来低着头跟她讲话,说,你还是个小结巴呀。
瘸妹平时最不喜欢别人说她结巴,为了说话利索起来,她经常自己跟自己说话,每天都读文章练习。现在她的普通话比王小慧都标准,只是为了说准确每一个字,她的语速通常会比别人慢一点。
瘸妹把手背在后面,撅了撅嘴,有点不太高兴。她脚不好,是事实,但是她哪有结巴呀?她只是,有时候容易紧张,说话,不流畅。她才不是结巴。可是周姐说她结巴,她只有一点不高兴,没有平时那么不开心,因为她感觉周姐这么说的时候,没有取笑的意思。
周姐见她不讲话,用手肘碰了碰她,又说,但是我觉得你声音好听,下回你也唱歌嘛。
瘸妹脸上又烧了起来,还从来没有人又是夸她气质好又是夸她声音好的。她别别扭扭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抿嘴笑了笑。
走了一段路又轻轻哼起歌来。
周姐侧耳听着,噗嗤笑出来。
瘸妹看她一眼。
周姐说,怎么老是这一段呀。
瘸妹不讲话。
周姐笑了笑。
两个女人肩并着肩,慢悠悠地一起走在人群的后面,晚风吹得人懒洋洋的,像梦一样。
周姐也跟着她哼起歌来。
就一个调子反反复复的。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5.
周姐跟山东大姐认识十几年了,年轻时候就是很要好的工友。后来周姐结了婚,就搬到了邻市去住,现在刚回来没几个月。山东大姐把周姐从隔壁厂喊回来瘸妹厂里帮忙,顺便让周姐帮她看铺子。
山东大姐心思活络,一心想自己做生意。不过可能是运气不怎么好,这几年开过超市卖过服装,也搞过餐馆,没一件事成了的。最后还是只能回了厂里做事,即便是这样,也不甘心还是要做点小生意。
周姐在厂里也是做主任,车间在瘸妹楼上。每天做六个小时,主要工作任务是检查产品质量,管管手底下员工,工资比瘸妹多八百块钱。她跟山东大姐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刚好错开时间看铺子。
瘸妹这楼的热水机经常出问题,她每天下午开工之前会拎着保温杯去楼上接热水。
好几回碰着周姐。周姐穿着车间的制服,蓝色的连体衣,胸口还别个牌子。看起来很有气势。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穿的都千篇一律,周姐穿起来就很显身段,盘条靓顺的。她头发染了棕,烫了小卷,脸上画着淡妆,口红颜色好像每天都不一样。看起来就很时髦,很漂亮。
山东大姐其实也漂亮,但是个子高,人又生猛,跟周姐比起来,好像还是周姐更漂亮。
热水哗哗地流,瘸妹不知道怎么就走神想了些有的没的。
回过神来热水差点溢出杯口,有人先她一步帮她关了水。
周姐拎着杯子站在她旁边,笑眯眯地说,小结巴,我今天是不是看见过你好几回了?你每天喝这么多水啊?
瘸妹撇撇嘴,心里想着我才不是小结巴,又想着明明今天才,第二回,第三回上楼?
有过几次照面之后,跟周姐也不算陌生人了,但还是不熟,瘸妹话不多,轻轻说了句谢谢就要走。
周姐喊住她,让她等会儿,然后一溜烟儿似的进了车间又出来,拿着个小罐子递给她。
瘸妹说,什,什么呀?
周姐说,红枣枸杞,给你泡水喝。
瘸妹接过来,说,谢谢。
她不想让周姐喊她小结巴,所以尽量少说话,虽然她知道周姐不是在取笑她。
周姐说,我看你平时跟山东大姐她们讲话的时候不像这样啊。
瘸妹没好意思说那是因为跟你不熟,只能拎着保温杯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笑。
周姐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笑笑,说,感觉你怎么有点怕我似的,我很好相处的,你别怕我呀,大家多走动走动就熟悉了,我刚回来不久,得多交交朋友的。
瘸妹点点头,哦。
心里想着,周姐平时走哪都有人一起,她还想交多少朋友呀?
周姐来了两个多月,好像跟谁就关系都处得很好。瘸妹要跟一个人处得很好,起码以年为计算单位。所以她心里还挺佩服周姐这种人。但是她也没想过自己跟周姐需要怎么交上朋友。她生活单调,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是偶尔跟相熟的工友们一起去吃饭,再有就是看书。她读书认字后来基本上都是宿舍的小姐妹们教的,王小慧文化水平最高,所以也教得最多。还教了她好几句英文呢。
好歹是这片厂区的老员工,瘸妹现在一个人住着个单间,里面堆了很多书。大都是从书店租来的,一个人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就静悄悄地在宿舍里看,什么故事会,读者,知音,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小说。最近看得最多的是琼瑶。
瘸妹之前在书里看见句话说,知足常乐,聚散随缘。她感觉这句话很有道理,抄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当了她几个月的座右铭。
虽然那句话现在已经不是她的座右铭了,但她觉得仍旧有道理。交朋友这件事上,也适用。像周姐那种,爱主动跟人交朋友的行为,不符合自己的个性。瘸妹感觉自己还是很有个性的——所以交朋友这种事,就随缘嘛。
倒是周姐,每次山东大姐喊小姐妹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周姐看见她,如果自己身边有空位,就会招手喊她,小七小七,过来这里坐。要是周姐身边没空位,她就会跑过来瘸妹身边坐,跟她说,小七,你的红枣还有不。然后一边跟别人讲话,一边往她碗里夹菜。
瘸妹好几次,都暗自懊恼,是不是第一次见面,吃太多了,让周姐以为她是个饭桶啊?
但是人家给她夹菜,也是好心嘛,拒绝别人的好心好像也不太好。瘸妹每次都默默地把碗里的菜吃完。吃饱了就开心了,回宿舍的路上回想起来周姐,感觉周姐人还挺好的。
不过这会儿瘸妹也没觉得自己跟周姐算是朋友。顶多算是个见了面会打招呼的工友吧。瘸妹觉得朋友应该是认识很多年,嗯…相处起来让自己不紧张的。她现在跟周姐打照面,还是容易紧张。尤其是周姐每次笑眯眯地喊她小结巴的时候,她就脸红。
但是瘸妹不会像刚开始那样,不高兴了——因为周姐只会在私底下才这么喊她,从来不在有第三个人在的时候喊她。
6.
瘸妹跟周姐交上朋友,是秋天里的事情了。
周姐在宿舍里丢了个戒指,金戒指,应该挺值钱的。瘸妹跟周姐不住一栋宿舍楼,都是听王小慧说的。就是昨天的事,王小慧说,是跟周姐住一个宿舍的小姑娘偷的,还偷了一个玉佩,玉佩找着了,金戒指没找着。周姐昨晚上眼睛都急红了。
瘸妹想了想,周姐看起来也不像遇到点小事能急哭的人,那,那戒指肯定很值钱吧。
瘸妹说,小偷都找到了,怎么戒指没找到啊?
王小慧说,周姐吓唬那丫头,说要报警,那丫头死鸭子嘴硬不承认嘛,到了派出所就怂了,说是偷东西不为钱,就单纯看周姐不顺眼,看周姐平时宝贝那个戒指,就把戒指丢垃圾桶了。要我说肯定是藏哪里了呗,这种事又没证据,光凭一张嘴。昨晚上半夜周姐还找了几个人去挨个翻垃圾桶,说是找到了给个五百的大红包。我看这戒指估计是找不回来了。不知道周姐得亏多少钱。
瘸妹点点头,哦,这样啊。
晚上下楼去倒垃圾,帮着厂区的保洁阿姨推车拖车进了垃圾房。瘸妹顺嘴问保洁阿姨,听说丢了个金戒指?保洁阿姨说,是啊,今天有空都在翻啊,听说是个大钻戒,得有几千块钱吧。瘸妹说,那这两天,垃圾都,没运出去啊?保洁阿姨说,是啊。
瘸妹回宿舍,换了身不怎么穿的旧衣裳,回过头来,翻了大半宿的垃圾。
反正在宿舍闲着也没事,第二天刚好休假。而且她本来就是翻垃圾出来的,也算是老本行。瘸妹心里乐呵地想着。她动作不快,但是仔细。最重要的是习惯了做这活儿。她以前在洗脚城天天处理垃圾,干起来得心应手。
后半夜四点多,瘸妹从一个小塑料袋里翻出一枚金戒指。
她揣着金戒指回了宿舍,洗干净了,翻来覆去看,也就是个普通样式的金戒指,而且也不重啊。有那么值钱吗,能让周姐急红眼。
第二天清早,瘸妹把戒指给了山东大姐,让她转交给周姐。
山东大姐吓一大跳,说,谁给你的。
瘸妹说,我在垃圾房找到的呀。
山东大姐说,你找什么找,她自己不会找啊?她翻了半宿垃圾房都没找到,怎么就你找到了?
瘸妹愣住了,支支吾吾说,我,就是,也翻了半宿啊……
山东大姐说,妈的,虎了吧唧的。你心眼儿实,别人心眼可都多着呢。要是人家说是你偷的呢?你八张嘴你都说不清。
瘸妹自己没交给周姐,是怕周姐觉得她是为
了那五百块钱的红包。因为她没这么个意思。那如果周姐问她为什么半夜不睡觉去翻垃圾桶,她也不好意思说闲的。所以思来想去让山东大姐帮忙给,完全没想到这么一茬。
瘸妹有点委屈了,说,周姐不会这么想我吧?
山东大姐说,她不会,保不齐别人不会啊。这戒指要是我丢的,你找回来的,我信,要是我丢的,别人找回来的,搁王小慧身上,我都不信。说出去,也没人信。
瘸妹放心了。周姐不会这么想她就行了呗。她又不是给别的人找到了东西,别的人怎么想就跟她没关系了。
这天下午,瘸妹慢悠悠地从市场买了菜回来。走在街上就听见有人喊,小七,小七。
瘸妹不用回头都知道,肯定是周姐。整片厂区就周姐这么喊她。
周姐小跑着过来,走到她身边,说,你怎么找着的啊?
语气特别欣喜,好像还有点崇拜,让瘸妹感觉自己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似的。
瘸妹有点害羞地说,就,翻了翻,垃圾桶,呀。
周姐挽着她的手,跟她一起走,说,我还以为真找不回来了。
瘸妹说,嗯。
周姐说,自己回去做饭吗?
瘸妹说,嗯。
周姐拉着她说,走嘛,姐姐请你吃大餐去。
瘸妹说,我买了菜。
周姐把她的菜接到自己手上,说,不行,你替我找着东西还不想要钱,请你吃顿饭总是应该的吧?
瘸妹想了想,也是,就点头答应了。
周姐带她去吃了附近最贵的大排档,两个人点了五六个菜。瘸妹一直拦着她说够了,周姐笑着说,点少了怕你吃不饱呀。
等上菜的间隙,有短暂的沉默。
周姐说,山东大姐跟我说,有人翻了一宿垃圾桶给我找戒指,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肯定是你。
瘸妹愣了愣。怎么着就肯定是她呀?难道她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半夜闲着没事去翻垃圾桶的人吗?还是周姐觉得自己是想要那五百块钱的人啊?瘸妹心里有点忐忑,就低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周姐说,小七,真的谢谢你。
很郑重其事。
瘸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件很大的好事。而且还像雷锋一样不求回报的那种。她笑出了嘴角两道梨涡,轻轻讲,东西,找回来,就好了。
周姐说,今晚回去早点睡,我听说你忙了一宿。
瘸妹说,没有,四点多,而已。
周姐盯着她看,感觉好像要把人看穿一样。
瘸妹很少被这种,专注,但是不带有任何嘲笑的眼神注视。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在周姐面前就容易紧张。偏偏周姐还老是喜欢这么看她,搞得她总是心里烧烧的。
周姐说,我每次听你说话,都觉得好特别。
瘸妹就盯着眼前的碗,说,啊?
周姐又笑,说,你自己来给我也没关系的呀,你怎么自己不给我?怕我误会你吗?
哎呀,这个问题瘸妹答不上来。就点点头,又摇摇头。
周姐说,我给你带了红包。
瘸妹想了想,摇了摇头。
五百块钱,还真不少。瘸妹都想要了。可是她还是不想让周姐觉得她是为了红包才帮周姐找的戒指,因为她虽然现在有点想要,但是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周姐坐在她身边,挑了挑眉,说,真不要呀?小雷锋?
瘸妹撇撇嘴,周姐有点讨厌,怎么跟厂里那些打暑假工的小伙子一样,老爱给别人起外号。
周姐看她不讲话,以为她不高兴了,赶紧笑着说,那不要不要了。
瘸妹点点头,嗯。
周姐说,那我欠你个大人情,回头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你尽管找我。
瘸妹说,嗯。
回去的路上,天慢慢冷了,吃剩下的菜打包拎在手里,瘸妹吃饱了,走得更慢。周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
周姐说,小七,你好高呀。你得有一米七吧。
瘸妹说,没有。
周姐说,我都算高的了,你看起来比我还高很多,你肯定得有一米七吧。
瘸妹转头,看了看她,说,我们,差不多呀。
周姐说,可能是你比我苗条,就看起来比我显高吧。
瘸妹说,哦。
这点她自己也知道,王小慧生完孩子之后,每回看见她都要叹气,说羡慕她的腰杆子和腿。不过以前王小慧还没成家的时候,老是念叨她太瘦了像只猴子。
瘸妹本来就话少,在她面前怕结巴,话更少。周姐好像也不在意,一路上都捡着些有的没的跟她说。
周姐说,真的谢谢你,戒指不值钱,但是是我结婚的时候买的。一直想着留着当个念想。
周姐今晚说了好几次感谢,瘸妹都不好意思了。就又重复了一遍回答,说,找着了,就好。
难怪周姐那么急,原来是结婚戒指啊。
马上走到厂区里面了,周姐说,小七。
瘸妹说,啊?
周姐往她怀里塞了个红包,说,人情欠了,红包你也收着。我今天把戒指卖了,你别想着是我给的,你就想着是路上捡的。
瘸妹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周姐转身就走了。
等到了宿舍,瘸妹打开红包一数。八张崭新的红票子。
瘸妹上次路上捡到五块钱都高兴了好久,这次捡到八百块钱,晚上差点觉都没睡着。
睁着眼睛想,周姐人也太大方了吧,转念又想,怎么连结婚戒指都卖了啊。再又想,上次好像听谁说来着,周姐离婚了才又回厂里来的。
瘸妹这天晚上枕着八百块钱,最后是笑着睡着的。
那之后她跟周姐才算是真的慢慢熟悉起来。平时有事没事来她车间里看她,给她买买零食,送送水果什么的。有时候路上遇见了,就很惊喜地跟她打招呼,身边有别的朋友的时候也会走过来,跟她说几句话才走。
瘸妹没弄清楚周姐为什么给了她这么多钱还说欠她人情。她感觉这事怎么说也是她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不过她以前在洗脚城、刚进厂那会儿,身边年长的大姐和阿姨也都比较照顾她,所以她也没把这件事太放心里去。
市场里新开了家超市,门口卖珍珠奶茶,五块钱一杯。瘸妹喝过几次,每天都想喝,但是又舍不得钱。
有次在超市门口遇见周姐,周姐拉着她说要不要喝奶茶。
周姐平时已经经常给她带零食了,什么沙琪玛呀旺旺仙贝的这些,老是让周姐给她买吃的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又真的有点想喝奶茶。
就这么犹豫了一瞬间,周姐看出来她喜欢喝奶茶,不由分说就给她买了杯回来。
还是六块钱的大杯。
瘸妹边心疼周姐的钱,边吸着奶茶咬珍珠,心里感觉很开心。
周姐请她喝了奶茶,还陪她走了一段路。
自从东西被偷过之后,周姐就在厂外面自己租了房子住,不跟她一起回厂里了,完全可以不走一条路。但是周姐每次都要跟她一起走一段。
瘸妹心里想着,下回去超市要不要给周姐买点麦片,还是芝麻糊。
周姐说,小结巴,你知道吗,珍珠都是胶水做的,吃多了,就会在肚子里坨成一坨,慢慢地就会致癌的。
瘸妹奶茶喝得正高兴呢,被她说得有点担心,啊?真的吗?
周姐噗嗤就笑了,转头看着她,说,怎么人家说什么你都信呀?
瘸妹反应过来周姐在逗她了,握着奶茶哼了一声。
周姐笑的时候靠过来挽住她的手,说,我以为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喝奶茶呢。你有没有看见刚才买奶茶的都是多小的小朋友呀?
瘸妹回忆了一下,脸又红了,嘟囔了一句我才不是。
慢慢熟了之后,周姐好像比以前更爱逗她了。
周姐说,你肯定是改了年纪,你是不是连十六岁都没有?
瘸妹感觉被周姐瞧不起了,心里不是滋味,低着头说,你,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
周姐察觉到她有一点点不开心,每次都哄得及时,把自己那杯奶茶放到她嘴边,说,你不要老是低着头嘛,别人看见好像还以为我欺负你。要不要喝喝我的奶茶?蓝莓味的。
瘸妹撇开她的手,说,才不要。
周姐就是欺负她嘛,欺负她说话,不流畅,老是捡着这些话来逗她。
瘸妹闷闷地低着头,又听见周姐说,小七,不要总是低着头嘛,我都看不见你的脸了。
瘸妹心里想这有什么好看的。
周姐伸手替她把长发撩到耳后,注视着她侧脸,说,啧,这么漂亮的脸蛋,不要老是怕被人看见嘛。
瘸妹站定了,使劲儿瞪她一眼。径直往前面走去。
周姐亦步亦趋跟上,说,不要生气嘛,我是夸你呀。
十七八岁刚懂点事的时候,瘸妹对别人眼里流露出的可怜和同情特别敏感。现在,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人家可怜她,同情她,是人家人好。瘸妹一直对自己这么说。话虽如此,瘸妹虽然习惯了被可怜,但心里始终不舒服。
哎呀,瘸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儿。很多时候,她都不想要别人可怜她的那种照顾——可明明别人是对她好——但她总感觉心里,酸得不行,有时候连头都抬不起来。瘸妹感觉自己有点忘恩负义,经常想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心里的想法,感觉,不受控制呀。
周姐的照顾和以前山东大姐,还有保洁阿姨她们的照顾其实差不多。只是周姐私底下比较爱开玩笑逗她,让她比较容易紧张。
可是周姐看她的时候,又让瘸妹觉得,好像周姐是真的,只是想跟她交个朋友,或者可能是单纯的人好,乐意照顾小孩儿,而不是觉得她是个可怜人,眼神里流露出惋惜。
瘸妹心里头觉得,要说可怜,厂里哪个女的不可怜呀。王小慧成绩那么好没钱读大学,山东大姐被老公骗了钱还差点把女儿卖了,张芬芬张芳芳两姐妹两三岁就跟着妈妈出来在路边讨饭,最后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眼前。自己除了脚不好,也没有比别的人更多可怜一点呀。
至于周姐,瘸妹也多少听过一些。
周姐是家里的大女儿,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周姐从小跟姥姥住,爹娘都不太管她,读初中的时候凑不齐学费,就出来打工了。后来姥姥去世了,周姐就再也没回过家。再后来周姐在厂里认识了过来签单的一个客户,听说是个做大生意的男的,一眼就相中了周姐。
周姐嫁了人,搬去了北边大城市。大家都说周姐好日子到了,这辈子不愁了。没过几年,周姐又一个人回了厂里。
这些话瘸妹都是别人聊天的时候零零散散东拼西凑听来的,女人聚在一起聊七聊八,总是爱聊那种看起来就漂亮得不行的女人。尤其爱把这些女人和男人的事往一起聊。
瘸妹一般很少参与这种话题,大部分时候她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和语速。见惯了这厂里人来人往,聚聚散散,也没有那么多好奇心。
说到周姐怎么好日子又不过了的时候,瘸妹不知怎么竖起耳朵听完了全程。大意是说,周姐爱管着自家男人,她男人,现在是前夫了——又是个做大事的,哪能里里外外都受老婆管着。就老是吵架,闹矛盾呗。之后,男的无非就是在外面找了个又听话又懂事的小的。离婚的时候,男的使了点关系,女儿两岁多,也没判给周姐。现在都不让周姐见孩子。
山东大姐也说,周姐这点不太懂事。孩子都有了,她还那么管着男人,男的在外面做生意的,肯定不是个受管的。这么着,把自己日子都过砸了。
瘸妹在旁边吃着花生,说,你也爱管你男人啊。
山东大姐语塞。
旁边张芬芬忍不住笑了出来。被山东大姐一巴掌拍在肩上,直喊痛。
【钧岐】《推拿》(上)
(一)
这帮年轻人才来到这个北方的小镇集体生活不超过一星期的时间,便很快意识到,他们几乎等同于被抛到了一个荒岛上坐牢。
除了号称三星级却实际上给他们睡破床垫的宾馆,一个宏伟但处处透露出赶工的粗糙的国际化训练场,他们日常能去到的地方只有温州人开的湖州超市。
训练毫无疑问是艰苦的:每天都从天蒙蒙亮甚至天都还不亮的夜色中走出宾馆的大堂,保安在凳子里扯着一声高一声低的鼾,队里租的那辆新依维柯小巴停在铲过雪的小路上微微抖颤着引擎,风呜呜地刮过来,从任何胆敢走进零下负三十度环境的活物身上刮取热量。这一段不过几十米的路程走得如上刀山,每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都尽量躬下身躯把自己缩成一团,再把长羽绒...
(一)
这帮年轻人才来到这个北方的小镇集体生活不超过一星期的时间,便很快意识到,他们几乎等同于被抛到了一个荒岛上坐牢。
除了号称三星级却实际上给他们睡破床垫的宾馆,一个宏伟但处处透露出赶工的粗糙的国际化训练场,他们日常能去到的地方只有温州人开的湖州超市。
训练毫无疑问是艰苦的:每天都从天蒙蒙亮甚至天都还不亮的夜色中走出宾馆的大堂,保安在凳子里扯着一声高一声低的鼾,队里租的那辆新依维柯小巴停在铲过雪的小路上微微抖颤着引擎,风呜呜地刮过来,从任何胆敢走进零下负三十度环境的活物身上刮取热量。这一段不过几十米的路程走得如上刀山,每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都尽量躬下身躯把自己缩成一团,再把长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顶着下巴,硕大的兜帽扣住脑袋,里头还要再套上线帽,只露出一双眯起来的眼睛在外头。步子抬不起来,两只脚就在地面上交替搓行,借助转腰的力量一拐一扭地往前,这是冬天最安全的走姿。下了训之后,冻得崩崩脆的训练服被后勤管理处的老张收走,扔进高温的洗衣池去消毒,而队员们也像扎了孔的气球一样蔫软在座椅上,等着被车拉回去吃晚饭。
说到吃晚饭,就又不得不提一提和宾馆处在同一条街上的老陈烧烤店了。
小镇横竖共三条大街,找个高点的楼房,从这一头一眼能望到那一头的规模。一条街是政府办公楼和中小学校,一条街全是常年闭门闲人莫入的国际化训练比赛场馆,再就是当中这条最繁华的商业街,夏天的时候挺热闹,冬天一来人气就少了一大半。老陈烧烤店就在这条街的最北边,离宾馆不到四百米的距离。
按道理来说,运动员的伙食都是食堂管一顿,宾馆管早晚的两顿,没有领队的允许,一般不许外出吃饭。可60块钱的餐标几经下拨,落到餐桌上就成了一顿顿清汤寡水,土豆烧豆角一连四天都是晚饭的主角,在这个没有黄色头盔也没有蓝色头盔的地方,长期这样下去肯定会有人不干了。
他们害怕那个叫瘦肉精的东西,但也馋那些只要撒上点盐巴拿上火烤烤就能让人口水直流的玩意。于是趁着夜色降临到这个连街灯都不怎么亮堂的小镇上时,一小撮“猎人”偷偷去往老陈烧烤店进行实地的考察。
孜然、胡椒,蜂蜜酿的烧烤酱,乌苏酒,袒着肚皮躺在炕上咯咯笑的中年男人们,才吃了两口五花肉,先锋队就已经被俘获,瞬间就向这种独属于北方的魔力投了降。
再过了几天,那“一小撮”就变成了“一大群”,从偷偷摸摸变成了光明正大。甚至连有些教练也绷不住了。嗨,谁知道这群人明年能有几个入国家队的?入了国家队就能打世界赛了吗?先吃,先吃了再说。
(二)
被老陈烧烤启蒙了集训队的夜生活、拓宽了眼界之后,年轻人们逐渐也开始把搜索的范围推向小镇的极致,虽然这里远比不上纸醉金迷的大都市,但这个只有三条街的小镇上也并不是如他们一开始认为的那样枯燥。
比如藏在老陈烧烤后面小巷里的网吧。两块钱一个小时的物价仿佛时间在此处开了一个孔,穿过去就回到了十五年前,下过雪之后的大街上见不到几个人,到了这里却几乎夜夜满场,这样的情报可比烧烤店让教练们头疼得多。
再就是网吧楼上的盲人按摩店。队里的理疗师下手没轻重,只折磨人不折磨病,队伍还总排得老长。而这盲人按摩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医学,但听说上钟的好歹也都是盲校里上过课的师傅。态度好,让按哪里就按哪里,价格不贵,时不时还附赠个脚底按摩,这个消息传到基地里后,本来半死不活的盲人按摩店也因为这群人的蜂拥而至而登时火爆起来,排不上队的人去楼下网吧坐坐,楼下网吧等不到位的人又到楼上来转转,你来我往,哪里还有之前“半死不活”的模样。
孟美岐背着空空的双肩包,里头除了纸巾外只放了一份北京快递来的信件,拆开的快递纸袋她都没有扔。当领队把文件袋交给她的时候,纸袋上的封条是完好的,但他看孟美岐的眼神,却昭示他已对信中的内容了如指掌一般,炯炯有神、饱含自豪与期待,只不过孟美岐接过便走,没有给他声情并茂发表演讲的机会。放训之后所有人都被主教练留下来加训,那些抄了近道的、少了圈的、在鸭子步里蛙跳的、在高抬腿里低抬腿的,全被没有一人的偷懒耍滑能躲过杨教练的鹰眼和他过目不忘的记性,那是几十年枯燥训练中磨练出的一门本事,一说出来好似不足挂齿,一经亲身各个叹服。传闻杨教练的眼睛比终点线前的运动相机还要精准,各种失之毫厘的并肩撞线,他都能比场下反复观看录像的裁判更快作出判断,而且十有八九都与最终的判罚结果一致。
“孟美岐可以先走。”他没回头,冲着正在场边重新穿冰鞋的孟美岐挥挥手。“其他人继续!”
于是空空的大巴车只驮着孟美岐一个人出发,半路停在冰壶馆前,顺道接了准时下班的一队人。车在路的尽头转了个弯,几乎就摸到了小镇的边界,再一回转方向盘,这趟旅程的尽头就近在眼前了。“师傅就在前面停,不用开回宾馆。”冰壶队的队长是个戴眼镜的瘦高女生,并没有指冰壶队的训练量不饱和的意思,但他们的人往外一拉,在基地里确实是格外文质彬彬和秀气的一支队伍。司机就顺着她的指示缓缓滑向路边停稳,把一堆人在老陈烧烤的门口下放。冰壶队不怕飞行尿检,也不担心集训中期的体能测试,只要发了津贴就会全队一起上烧烤店来,孟美岐用袖子在起了雾的车窗上擦拭一下,晚饭时点,店里生意正是最火爆的时候,火炕旺得连空气都烫起了波浪。“你不跟他们一起走?还是我驮你回宾馆吃土豆烧豆角?”师傅在后视镜里冲孟美岐咧嘴一笑,揭开一直塞在发动机旁的大搪瓷缸子。
“那我也在这下吧。”一想到宾馆餐厅那几道菜,孟美岐只觉得扫兴,加训的同事最多也就四十分钟就能过来,不如她先去取个号。
66号,前面20桌等位。孟美岐怀疑老陈找来的服务员恐怕也是某个冰上项目的退役运动员,在一众怨声载道的等位客人中风一般刮过后,大家想要的瓜子、茶水、纸巾甚至纸牌便都有了,唯独炕上的客人还在一箱箱往上送的乌苏中品味着老板的秘方,叫人恨不能把这些服务员送上炕去提供帮喝酒的服务。孟美岐把号码条塞进口袋里,收一收双肩包的肩带,外头风很大,刮出了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也割得脸盘生疼,她折进店子后面的小巷,掀开网吧门口沉重的厚棉布门帘,踩着木头搭起的楼梯走向二楼的盲人按摩中心。
盲人按摩中心没有名字,不像烤肉店叫有“老陈”做招牌,也不像楼下的网吧给自己取个“网愚”的山寨名,镇上只有这一家盲人按摩中心,镇上也只有一家按摩中心,所以它只需要叫“盲人按摩中心”,突出特色,点明主题,骑三轮车的和开摩的的师傅都知道这条箱子网愚网吧的二楼有个瞎子按摩,上了车报上名,准不会把你拉去其他地方。
(三)
”欢迎光临。“虽然是盲人按摩,但客人走进店里遇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个耳聪目明的健全人。小牟,二十三岁,老牟的女儿,负责前台接待的工作。“老牟正在里头按摩,不巧,刚上钟。”她老早就通过巴结基地的随行官员弄到了本次集训的全部名单,加上部分运动员本就已经有些名气,哪些来得勤,哪些排场大,小牟作为按摩中心的“眼睛”,早就把他们摸得门儿清,该把什么人介绍给哪个师傅,她自然也心里有数。
孟美岐前几次一直都是老牟接待的。老牟是店里的老板,但却不是手艺最好的师傅。他瘦,手指细长,所以力量不好。加上他是后天意外致盲的,没有正经上过盲校,手艺算是半路出家,跟客人也讲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只能算是二类的技师。
“换一个也行。”她把书包和外套摘下递进柜台里,小牟麻利地接过,帮她存进背后的小锁柜中,边冲着胸口的对讲机麦克风喊:“B3房间,15号师傅。”
“那就安排个新来的给您试试水平,觉得可以就按三类计费,您要是觉得不行今天就不收钱。我听杨教练说您被挑上去了,恭喜呀。”
孟美岐感到惊讶,她自己拿到文件才不过一个小时,没想到消息竟然走漏得这么快。在人来人往的按摩中心,拿捏穴位是对筋肉的放松,闲聊和八卦则是对紧绷的精神的松弛,每个人都有一张嘴,而盲人则仿佛长了两张,消息到了这里,恐怕早就像感冒病毒一样散播开了。
她冲小牟点点头,并不搭话,拿了B3的号牌就往房间走。这里原来是一间家具厂的厂房,开阔的一整层,铺着地摊的长走廊和房间都是用家具厂剩下的白色木板隔出来的,一路上能听见门后面传来的各种按中穴位的哀嚎和舒坦的声音。
孟美岐在B3的门口停下,门半掩着,师傅不知为何还没到。按摩中心的房间面积都不大,里头只摆着一张按摩床、一个圆凳,外加一个床头柜,这就是全部的陈设了。她坐在圆凳上换了一次性的棉拖鞋,拿了服务员送来的热毛巾盖上脸,便一头躺倒在按摩床上。训练太累了,突然下来的调令让她没有愉快的感觉,只有压力和隐隐的担忧压在心头。
如果只是像大多数庸庸碌碌的专业运动员一样把进入省队、参加全国运动会作为目标的话,孟美岐的运动生涯显然是在及格线以上的。她15岁入选省青年队、17岁入选省队,很快就在全国大赛上拿下铜牌,前途一片光明。不过瓶颈也比人们预期的来得要快些,后面的几次国家队选拔,她没能完成对老将们的冲击来打动保守的教练带上她去更大的国际赛场,只能在缺少国家队选手的赛事上刷新着自己的纪录。等一个大赛周期结束之后,更年轻的新人像当年横空出世的17岁的孟美岐一样走入一众队伍选材的视野内,而她则来到一个既没有丰富经验、也不具备年龄优势的尴尬境地。当小她一个周期的师妹跳级入选国家队的时候,21岁的她开始接受自己大概不会有机会触碰国字号的现实,一边专心备战,一边起草自己的退役报告。像她这样拿过全国大赛奖牌的选手,退役后去读个大学,毕业后再回队里当教练或是体育官员,也算是一条不错的人生轨迹。所有的队伍集结在这里都是为了开春之后的全国锦标赛,孟美岐计划最后一次冲击冠军领奖台,然后便挂靴去读书,所以说,国家队的征召在此刻来得真不是时候。
门口有一阵换气机送的风吹进来,外头人急促说话的声音远了又近,接着孟美岐听到了木头门轻轻阖上,这个人的动作很轻,不像其他的师傅,动作粗鲁又因为看不见而总在家具和门墙上撞得咣当咣当。“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声音清脆悦耳,孟美岐搁在一旁的手动了动,几乎是一种本能一样想揭下自己面上盖的热毛巾好坐起来看看这个新来的、被小牟看不上却又极力推销的技师,但胳膊的酸痛和倦意让这冲动很快就平息了,“唔。”她发出一声慵懒的、浮在入睡边缘的闷哼,示意技师可以开始她的工作了。
“我下手很重,如果疼的话告诉我哦。”按摩师继续说着,手已移动到了膝盖上。
“嗯。”孟美岐也继续应着。话音刚落,她就着实感受到了“重”,每天训练完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在酸或是旧伤隐隐作痛,那手准准找到了膝盖骨上方两侧的窝,中指和拇指一齐捏下去,孟美岐险些绷不住装了半天的深沉,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嚎出来。所幸那手并不是赶来折磨她的,见孟美岐痛得背都缩起来,很快就松了开。手型一转,换作用掌根在她紧张的大腿下半部分揉搓。
张钧甯的力气可比看上去的要大得多。她相当瘦,没几块肌肉能藏在脂肪下,却能把五指使出不亚于男技师的威力,上岗才几天,已经开始有回头客。老牟“面”试张钧甯的时候,只让她把手搭载自己的脖子和肩膀上试了两回,便决定留下她。当然,按摩中心最近太缺人了,只要不怕吃苦愿意干的人,老牟十有八九都选择了留下。
“接下来给你按摩大腿哦。”张钧甯的手往上移了些许。孟美岐被刚才那两招下马威呵住,闻言不敢大意,顺着按摩床的纹路把自己往上“拔”了一段,枕头都快垫到背上了,不过脸上的热毛巾扔然没摘下。
“行。”她再次放松下来,在覆盖下闭上了双眼。这次的力度比刚才缓和,不轻不重地压在棉纶的滑雪裤上,在纤维的表面摩擦出柔软的声响,孟美岐一向不喜欢搭理话太多的按摩技师的闲聊,都趁着这个时间补个小觉,晚上回去开训练总结会的时候才不会犯困。但这一刻她又觉得这个新来的技师有些太过沉默了,房间里只有换气扇的电机转动的声响以及手在布料上揉搓的声音,按摩床的高度有些高,孟美岐又躺得远,张钧甯已经把一条腿的膝盖跪上了按摩床,就搁在孟美岐的两膝之间,另一条腿的脚尖和地面则是若即若离的关系,上半身的重量已经通过两臂的作用力摁在孟美岐的身上。
暖气好像开得有些大了,孟美岐和张钧甯都冒了汗。张钧甯的热大概是因为按摩,孟美岐则说不好了。
她给无处安放的手找了点活儿,把自己的半开胸的卫衣拉链往下拉了半截。好端端的拉链在这室内却像上了冻一样,拉起来“咯吱咯吱”,张钧甯从专注中抬起眼来,透过茶色的镜片看到孟美岐已经把整条颈露在了外面。
她手上一滞,开始扯话题:“训练很辛苦吧?肌肉蛮僵的。”
“还行,今天算是下训早的。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来,还没一周呢。”
手又往侧边移了,“翻身吗?”
“好。”孟美岐终于摘下了脸上的帕子,胳膊肘支起来给自己翻身,短短一秒时间,偷瞄了一眼张钧甯的长相。硕大的墨镜几乎盖掉了半张脸,但依然看得出五官清秀,令孟美岐诧异的是,盲人按摩师居然还化了妆。想再细看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面朝下把下巴枕在了枕头上。
张钧甯刚才还是单膝跪在按摩床上的,趁着孟美岐翻身的空档,已经整个人都爬了上来,手直接搭上了孟美岐的背。
掌心的温度很高。
一个按摩房里不成文的规矩:按摩师的手一定不能凉。因为来这里按摩的客人十个有九个都觉得自己精通中医的阴阳学说,爱研究穴位与养生之道。在这套理论体系里,手凉就是虚,是极阴,一个按摩师如果手凉那就是没力气、不健康,这样的师傅怎么去伺候也想要求健康的顾客呢?于是老牟给每个按摩师都派发了一样工作用品:暖手宝。不上钟的时候,师傅们都揣着这个宝贝把手烘得暖暖的,这样上钟的时候,每个客人都能感触到师傅们温热的手。
不过张钧甯的手不是烘出来的,她一直体温很高,冬天有一双暖手,老牟在面试的时候故意让她在暖气不足的角落里坐了半天,结果一上手还是暖暖的,或许这也是她能被破格录取的原因之一。
但老牟那天感受的温度,一定远没有孟美岐的肩膀所感受到的那么炽热,她几次想扭头回去问问张钧甯是不是发烧了,这手为何这么热,但一撇,张钧甯那副墨镜就挂在她眼前,半个身子都伏在自己的背上,面带一丝淡定沉着的微笑,让孟美岐又不得不赶紧收回。心中却又觉得有些诡异,明明是个盲人,怎么仿似有一种目光把自己看穿一样。
“肩膀也有些紧哦。”张钧甯边说边把孟美岐颈边的长发拨到一边,想到自己去岁为了一时冲动剪下的短发,到今日才刚留到并肩的长度,又忍不住多抚摸了几次。露出的后颈上还有一些新长出的绒毛,和染过色的头发分明地区别开,张钧甯替她沿着颈椎的走向,逐级向下按摩,舒服得让孟美岐直叹,直到双手交替着抵达了尾椎,那舒服也行至了极端,张钧甯看到孟美岐的蝴蝶骨在紧身的卫衣下拢了起来,而整个身体都在享受地伸展。
时机可能刚好,于是手继续向下,覆上了两臀。
孟美岐僵住了,张钧甯便也按兵不动。
老牟很有分寸,按摩师不是医生,客人也不是病人,不能由着你揉圆搓扁,哪些地方不能碰,不仅是营业范围的原则问题,也是礼貌问题。
但张钧甯就是碰了。她或许是装作未知的样子,又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好看的女人因而肆无忌惮。孟美岐看不准也吃不透,她只是僵住,但不说什么。
张钧甯等待了一会儿,没有拒绝的话,那么就继续了。
长年过盛的竞速运动,针对性的力量训练最得益的部位自然是此处,翘、挺、紧实且柔软,人身上没有几处位置能与之相较,倘若能用勺子敲一敲,一定弹得比下手的位置还要高。张钧甯不再只用两指或者三指,而是五指并用地攀覆了上去,人也在孟美岐岔开的两膝之间的空隙里坐了坐正,像模像样地按压起来。她们又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这种显然越界,却不想拒绝的暗爽里,甚至乎张钧甯脸上的表情要较孟美岐更为享受一些。
“入选国家队了吗?”张钧甯问。
“是。消息传得真快。”孟美岐闭着眼趴在枕头上,床随着按压的力度颤动。
“锦标赛也是要参加的吧,还有那个邀请赛,省里肯定还要你参加国赛。”
“你懂得还挺多。”孟美岐笑了,但未敢有些许放松。手又移到了大后腿的根部,那里确实是每次训练后都会扯得她整晚整晚睡不好的地方,张钧甯加大了力度,一阵一阵的酸和痛从那里泛上来,带来一阵痛快接着一阵痛快。
到了放松小腿的时候了,张钧甯捏起她的脚腕把翘起来的腿往上折,来回数次,又换到另一条腿上。这时她手上戴着的黑色电子手表开始报时,孟美岐点的这个钟尽了。
张钧甯掐掉了手表的报时,再替孟美岐按摩了一会儿子腰,动作很快也很仓促,因为再过两分钟她们还不出去的话,小牟就会来敲门。孟美岐跪起身,理了理被按摩弄得凌乱的衣服,转身下床穿上了鞋子,终于第一次正面面对着张钧甯。
张钧甯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只圆凳上了,紫色的电暖手宝放在她并拢的双膝上,她脸上的墨镜从鼻梁上往下滑了一截,又因为孟美岐是站着,她看清了张钧甯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除了说话时直直地盯着房间角落的方向之外,那双眼睛和常人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小牟怎么还不来催呢?”张钧甯说。
“是啊,小牟怎么还不来催呢?”孟美岐也说。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孟美岐半靠半坐在高高的按摩床上,张钧甯坐在她对面的圆凳上。
“我们走吧?”张钧甯说,她伸出手,手腕半垂,指尖冲着地上,那是等待被托起的姿势。
“好。”孟美岐站起来,抓紧把汗涔涔的右手在那条刚才被扔到一边的毛巾上擦了擦,然后才伸手滑进了张钧甯的掌心,张钧甯一触到孟美岐的指尖,便很自然地捏起,紧紧握住。她也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和孟美岐并肩稍微落后一点的位置上:“你领着我出去吧。”
TBC
【隐秘的角落 | 严良/朱朝阳无差】鼠疫
不止一个人夜间在人行道上行走时,感到脚下踏了一只软软的刚死不久的小动物尸体。仿佛承载我们房屋的大地正在清洗使它感到重负的体液,让一直在它身体内部折磨它的疮疖和脓血升到表面来。
【隐秘的角落 | 严良/朱朝阳无差】鼠疫
朝阳,你没睡好吗?
他们躺在船坞上,一轮失真的月亮浮在海水表面,朱朝阳、严良、普普,船厂此刻的小国王们。朝阳说,我做了梦。
普普也做了梦,严良说,她梦见那对老人了,咱们过几天去趟六峰山,给他们烧点纸钱,别再来找普普了。没有人提出异议,于是他们继续吹着海风,看月亮,月亮圆得很奇怪,但所有人都接受了...
不止一个人夜间在人行道上行走时,感到脚下踏了一只软软的刚死不久的小动物尸体。仿佛承载我们房屋的大地正在清洗使它感到重负的体液,让一直在它身体内部折磨它的疮疖和脓血升到表面来。
【隐秘的角落 | 严良/朱朝阳无差】鼠疫
朝阳,你没睡好吗?
他们躺在船坞上,一轮失真的月亮浮在海水表面,朱朝阳、严良、普普,船厂此刻的小国王们。朝阳说,我做了梦。
普普也做了梦,严良说,她梦见那对老人了,咱们过几天去趟六峰山,给他们烧点纸钱,别再来找普普了。没有人提出异议,于是他们继续吹着海风,看月亮,月亮圆得很奇怪,但所有人都接受了,他们挑不出更好的月亮。
有一辆车在滚烫的路面上爆胎了,朝阳想,你是唯一会使用千斤顶的那一个。这时候有人指出,我们需要换轮胎,就好像谁不知道一样,于是你义不容辞地钻进车底背贴着路面,柏油路开始烤你。朝阳对自己说,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他是那个被炙烤的人,托举着车厢里天真过分的严良和他的普普。但他会继续托举着他们的,因为友谊需要承受代价,尽管有时他开始疑惑得到的是否能匹配上付出的。严良将他的沉默当作同意,他依赖朝阳像信任普普一样自然。有时朝阳认为他是个上了发条的小玩偶,就像朱永平,叶军和陈冠升,他们从不质疑,出生就知道该怎么活。
严良的手搭在他的手上,皮肤之间隔着海水晒干的盐和运动后的汗水,粗砺刮擦着皮肤,像浪花碰着浪花。在那之后,他和朋友们告别,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那海面翻涌的感觉仍然留存着,他被温柔的潮水推走浮沉,月光落在脸上,沉入梦里。梦里他在煮一锅牛奶,小火,奶锅周围的水没有擦干,发出尖利的啸声,然后液体沸腾了,那只玻璃盖像跳出水面呼吸的鱼一样剧烈抖动起来。他让这些声音混入脑海里,编排出新的音乐。一只电缆被老鼠啃秃了塑胶外壳,电流从地底灌入天花板吊挂的灯泡里,令它时明时暗,发出呲啦的轻响。梦中朝阳没有听到敲门声,他过了一个普通的夏日,直到周春红从景区回来。她让朝阳下楼扔一袋垃圾。
他照办了,领了多余的钱,去书店买两册习题。很奇怪,他忘记垃圾站在哪里了,于是提着那个黑色的袋子去了书店。书店开着冷气机,不通风,店员告诉他不要提着袋子久留,会散发异味。垃圾袋里是些牛奶盒子、速冻食品包装袋和废纸,但朝阳还是顺从地离开了。路上,他和一个穿白色衬衣的男人擦肩而过,那个中年男人在挑水果,他买了两箱桂味,上面印着青山绿水,左边写本地特色,右边写送礼佳选,箱子边缘泛出没有粘好的瓦楞纸皮,被男人拎进车后座并摆放整齐,里面还码着两人份的茶叶,两条中华烟,一支没有包装的红酒。副驾上坐着一个戴白色遮阳帽的女人,她的帽檐前面是一只粉色的悬挂车饰。楼下的阿伯见到朝阳,问他去哪里。
扔垃圾。他说。
今天少年宫开课,阿伯说,你怎么没有去?
朝阳恍然说:“我忘记了。”
他往家的方向走,路上,一辆飞驰的摩托车从他身边轰鸣着掠过,然后一辆救护车跟了上来。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楼下看守停车点的阿婆说:
“今天少年宫开课,你怎么没有去?”
朝阳说:“我忘记了。”
阿婆说,好幸运,你没有去,有个小孩今天坠楼了。
是被人推下去的吗?
阿婆摇着蒲扇:是被一个小女孩推下去的。
朝阳于是又上楼去,周春红正在煮饭,她问朝阳,你去哪里了?朝阳向她说明,没有一字的隐瞒。周春红听了很高兴,这种高兴处在一个很温和的区间,能够感染到朝阳,却也不至于让他担忧母亲的精神状态,或者这种高兴是否会搞砸一切。她问,但你怎么没有扔掉垃圾呢?
朝阳恍然说:“我忘记了。”
他攥着那袋垃圾,再一次走下楼去。在楼道里听见自己凉鞋哒哒回响的脚步声,有一次不小心弄亮了声控灯的开关。一楼的走廊两侧停了许多的自行车,天气太热了,住户们都不想下楼,车子拥挤地堆叠在这里,一辆套着一辆,上面是一层叠着一层的广告纸,红的,紫的,白色的,上面写了很多物业推诿责任、要他们保持安静的话,走失的猫,它叫咪咪,还有狗,叫旺财,猫咪找回重酬一千,黄狗找回必有重谢。以及治疗阳痿、通下水道的广告词,那个号码周春红打过很多次,她气愤地说他们专做回头生意,决不一次性将下水道修好。
在走廊的尽头处,垃圾站等待着朝阳。他一脚踩在下面的踏板处,垃圾桶盖子弹开,里面躺着死去的严良,就像被人轻轻一抛,抛了进去一样。他的无袖此时没有起到什么遮羞的作用,大部分的皮肤裸露在外面,是一种很舒展健康的颜色,他坦然地躺在那里,像睡着了,血仍然在皮肤下流动着。朝阳的黑色塑料袋落在了地上,打开来,露出里面的牛奶盒子、速冻食品包装袋、废纸和吃剩的肉骨头。他闻见臭味发散出来,小小的两堆,像两副小小的骨架。
然后,朝阳听到哨声,他从梦里醒了,严良在对面楼顶朝他招招手。
他们在社区闲逛,想吃雪糕。严良去付的钱,三个人坐在士多台阶上吃,朝阳吃完了一支,见到普普将那支五羊甜筒递过去,严良咬了一口,剩下的推回普普手里。
下午他们再次启程,路过一间服装店,橱窗里挂着一件漂亮的白裙。朝阳认为他在哪里见过这件裙子,他听见严良问:
“普普,你想进去看吗?”
普普不用说话,朝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很想。那欲望太直白了,还有一点深知这不切实际的歉意。她抱歉地试穿了那条裙子,很漂亮,像每个家里车接车送,发卡攒了一盒子的独生小女孩儿,高昂着小小的头颅走进教学楼里,周末去上钢琴课和舞蹈课。裙子带给她的幻想俨然多于它自身,这面镜子里,普普望着自己,严良望着普普,朝阳望着这两兄妹。严良很耐心地评价:
“好看。”
他将那个大的斜挎包拨到一旁,蹲下来替普普摆弄裙角。朝阳见到他弓起的脊背,像月光下跃出水面的银鱼。
他们没有钱买那条白裙,但朝阳给严良送来了几件衣服,周春红在特卖时买回来的,有几件大了,一直压在柜底。严良没拒绝,立刻换上了一件,又很快地将它脱下了。朝阳因为他的动作愠怒起来,就一瞬间的事,随即平和地问他为什么。
我在海边来回跑,严良说,这衣服是白的,弄脏了。
送你的。朝阳说。
穿不惯。他摸了一把朝阳的头顶,像对普普那样说,朝阳,你穿就合适。
于是,他将衣服又搬回家去。周春红在家里等待着朝阳,她告诉儿子自己认识了一个姓马的男人。朝阳甚至记不得他的脸,但他确实给自己勾勒出了一副新的全家福,周春红、马主任还有他们面目模糊的孩子,相片里没有自己。他不愿意触碰周春红了,她是别人的情人也将是别人的母亲,马主任从阴影里伸出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咙,压上她印着红海棠的裙边,侵占她脑中为人母的矜持和神圣,叫她孕育出另一个小马主任。这胎儿大嚼她的养分和血肉,很快他母亲就不是他母亲,变成了周春红,一张被蛀空的皮囊,虚有其表的符号。至于父亲,父亲可以偶尔才做父亲,大多数时候他仍然是朱永平,朝阳不会苛刻。母亲非要找一个人来爱,是因为自己让她失望了还是太让她省心?她现在当然还是爱朝阳的。
那天晚上他做梦,梦中,他和周春红大吵了一架,于是自然没有听见敲门声。周春红停止和马主任见面,朝阳生日那天,他们去书店,路上遇见了朱永平。他的女儿死于意外坠楼,第二任妻子死于悲伤,他们吃了一顿饭,朱永平为他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许愿时,朝阳希望自己能在学校交到更多的朋友。
朱永平搬了进来。有一天早晨,朝阳按下冲水马桶的按键,里面涌出了大量的血。周春红找来了物业的水电维修人员,他们带来工具,涌上顶楼。朝阳踩着楼梯一级一级地上去,心中有一个预想,仿佛等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响的闹钟。他们打开蓄水池,另一只靴子落了地,严良漂浮在水里,他看起来神情静谧,一个亲昵的老朋友,身上的白衣裳染成了红色。
是因为我没有开门吗?朝阳问他,我只是没有开门而已。
严良走进礼堂里,他换了件白衣裳,站在朝阳的旁边,朝阳想或许他该理个发。他还背着那个挎包,里面用两层购物袋裹着一件白裙,那是买给普普的。他们简单地聊了普普移植骨髓的事,还有退休后的老陈。朝阳其实不很关心老陈,就像他一开始也不关心普普,这两个人在他眼中都只是模糊的符号,当然啦,普普后来力证了自己是个可靠的伙伴。严良说所有一切结束以后,他要回来读书。
“像小学时一样。”他跟朝阳说,“我和你,我们一起。”
朝阳并不太能想象那画面,但还是说好。严良是一棵遇水就能活的小树,枝丫很瘦,细长,但看得出长势良好。普普是长在他树荫下的一块藓,树和藓就像亲人,维系在一起是为了生存。严良或许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可以分开的。他替严良感到惋惜,但只有一会儿。他们简单地告了别。
深夜的时候,他到船坞去,严良还没有走。海浪托举着废弃的船,他们躺在那上面,脑后垫着严良的挎包,如同双生的胎儿聆听母体的潮汐。严良的手臂贴着他的手臂,那么紧,挤压着被月光晒干的盐粒和汗水,令朝阳感受到一种悸动,像血液里有一片海在今晚开始共振。
我梦见你死了两次,朝阳说,他想起来了,有一瞬间的模糊。
我掉进海里了,严良说,你知道的。
他像个兄长一样说着,对朝阳笑了一下。那是一种很释然的、温柔的笑容,如同每次他们告别时,如同默许朝阳将一切的恶都摆放在阳光下,让它们变得像影子一样自然。他说,或者朝阳臆造他说:
六峰山很好,这里也很好,我以为我没有暑假了,朝阳,这个暑假我很高兴。他惋惜着,朝阳,我们是朋友,但你已经长大了。
朝阳睁开眼睛,他躺在船坞上,天边挂着一轮孤零零的月亮。
FIN
金狮(中)
很难熬的一章。
————————————
(四)
走出赌场的浮华斑斓,这里与其他沉淀着时光的城市一样,市井、沧桑,浸泡在与喧闹无关的低矮楼房和狭窄巷弄里,冷眼旁观着人造岛屿上的纸醉金迷。迎着海而建的建筑被腐蚀得最厉害,从海上来的风用水分和盐分把连排的旧世纪建筑打磨得黯淡而粗糙,连走在人行道上都要小心自己漂亮的衣摆挂到墙壁上磨花了面料,车子靠右行,习惯了大陆交通体系的人总是在下出租车时开错门。
孟美岐脚上那双赞助商送的训练鞋要在下周才会正式摆放到旗舰店中开售,只有少量知名运动员才能收到这份馈赠,考虑到拳击在亚洲的小众和“金狮”的初出茅庐,这份厚爱连经纪人都感到受宠若惊。她离开训练...
很难熬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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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走出赌场的浮华斑斓,这里与其他沉淀着时光的城市一样,市井、沧桑,浸泡在与喧闹无关的低矮楼房和狭窄巷弄里,冷眼旁观着人造岛屿上的纸醉金迷。迎着海而建的建筑被腐蚀得最厉害,从海上来的风用水分和盐分把连排的旧世纪建筑打磨得黯淡而粗糙,连走在人行道上都要小心自己漂亮的衣摆挂到墙壁上磨花了面料,车子靠右行,习惯了大陆交通体系的人总是在下出租车时开错门。
孟美岐脚上那双赞助商送的训练鞋要在下周才会正式摆放到旗舰店中开售,只有少量知名运动员才能收到这份馈赠,考虑到拳击在亚洲的小众和“金狮”的初出茅庐,这份厚爱连经纪人都感到受宠若惊。她离开训练场之后的步伐依然像在拳台上一样,通过横向、纵向的细碎并步躲避街道上往来的人群和障碍,脚后跟即便在等待红绿灯时也不放下,身体的重心随运动在两脚之间来回腾挪,一刻也不令自己处于舒服的停滞状态中。
圣玛丽医院住院部的探视时间结束在1小时45分钟之前,但心地善良、与孟美岐相熟的护士们还是趁着护士长与情人煲电话粥的空隙,悄悄放过了来访的孟美岐。她通常只有这个时间才有空过来,也不会打扰到其他病人,所以才格外为她开了后门。
“今天状况怎么样呢?”孟美岐小声问询值班的护士,透过玻璃窗,病房里头的女孩睡得香恬,青白的脸颊严重浮肿,身上却瘦得皮包骨,白色的被褥下看起来甚至像没有躺着她的躯体。布偶小熊搁在枕头旁,她把自己的脸埋进柔软的毛里。
“不太好,做透析的时候差点哭晕过去了,久利小姐安慰了她半天。”马瑞太太神色忧愁又慈爱,顾放之已经在这间病房里住了一年半,有两个女儿的马瑞护士和她最为亲近,对她的关照远超过医患关系所赋予的责任。孟美岐不能来看顾放之的时候,她的病情进展和生活状况都交由马瑞太太和她的同事们向孟美岐电话传述。
“辛苦你们了。”孟美岐搁在窗边的手收回来,毛躁地不知该放到何处,只好把手腕上的电子表带拆开又系上。“之前的医疗费下个月就能全部缴上,肾源的问题,麻烦你们多帮放之留意着些。”
“你自己要多注意安全。”马瑞是医院里唯一知道孟美岐正在靠打拳挣钱的人,她脸上显眼的伤痕和突然被还清大半的医疗费欠款,让人很难不起疑心。知道原委后,马瑞要操心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放心,我有分寸。”孟美岐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护士站就快交班了,她必须赶在护士长回来前溜走,只得匆忙结束这次探视。走出医院时,心情比方才要沉重得多。
命运在分配幸运和不幸时总是容易站到两个极端上,顾放之,一个妓女的女儿,生下来便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8岁时母亲在街头被输得精光的赌徒砍死,她被移交给福利院收养,孟美岐就是在那儿做义工时结识了这个孩子。在福利院渡过两年多不算快乐的时光后被检查出尿毒症且是天生的单肾,福利院很难支撑这样高昂的治疗费用,一度准备放弃。
在命运的另一端则站着的是张钧甯这类人,父亲一生共娶了四个太太,没有太多时间陪伴自己的诸多子女,有时甚至记错孩子们的出生次序,只好统统都以最精致的物质生活予以弥补。她的金色敞篷跑车在夜间发着亮,停靠路边惹人眼红,穿着花衬衫却不肯好好系上扣子的金发男妓半个身子趴在她车窗沿上,用英文说着低俗挑逗的话语,张钧甯坐在驾驶座中,看着他袒露胸膛上的红疹,微笑着一言不发。
临近午夜的居民区车流不密集,孟美岐瞅准一个四下无车的档口,大喇喇从马路中穿过,没有拉开车门,径直跃进了张钧甯的副驾驶上。“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冲张钧甯眨眨眼。
张钧甯马上会意,挂上了前进档位,“抱歉,我得走了。”她对漂亮男孩抛个多情的媚眼,脚下毫不迟疑踩下油门。“这点小事,我自己可以处理。”
“他可不是服务女客人的那种男孩,缠着你只是看中了你的跑车和你的钱。”花衬衫很快消失在后视镜中,孟美岐和张钧甯没再提起这段小插曲。
“听教练说你每晚训练完总会请假出来去医院探病,我只当你是找借口出来鬼混,没想到是真的。”张钧甯早早瞥见孟美岐过街,她的安保亦跟在不远处的轿车里,所以面对流莺的纠缠才能不紧不慢。“是,一个朋友在住院。”孟美岐点头,张钧甯的车越开越快,飞驰上跨海大桥,往金光熠熠的赌城而去。
“你是为了那个孩子才打拳的?”
“我是为了那个孩子才替你打拳的,打拳只是为了自己。”
“听你的口气,替我打拳,好像是天下最委屈的事?”张钧甯笑了,仍然目视前方的车流。
“打假拳当然是。”
桥下有警察在处理事故,严重的三车连环追尾,中间那辆日本车被夹成了饼干,伤者全数送院,尚不知伤亡几何。半侧车道因此被关闭,车流一下便拥堵起来,张钧甯的超跑也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缓缓向前挪着。车内氛围稍显不愉快,张钧甯的手移到喇叭上想催促前车快走,又想起来已是深夜,岛上禁止鸣笛,周围满是等着搂草打兔子的交警,只好换个姿势握方向盘。“你没有输掉比赛,所以那算不得假拳。”
“你用做生意的方式经营你的道德,我不是。我多挨两盘揍,你就能多赚走几百万元。”孟美岐说。
“那你大可以把发给你的’奖金‘还我,它们可不是用来嘉奖高尚情操的。”张钧甯把车拐进酒店的地库,孟美岐只好噤声,地下阴森潮湿又灰暗,大概是这销金窟里唯一没有被光芒刺伤的地方。
一个在炎热的室外仍然着西装的男人站在张钧甯的车位旁,见到张钧甯的车过来移开了脚步,孟美岐明显感觉车的速度降下来,而张钧甯才刚刚在斗嘴中占据上风的得意转瞬即逝。
“嗨。”车停下,季正走过来冲张钧甯挥挥手,到了午夜仍是一丝不苟的头发,西装修身熨帖,语气温柔磁性,但高大的身形却带给人无形压迫感。
“你来这里做什么?”张钧甯别过头不看他。
“’梨子‘病了,你很久没去看它了。”他停在离车半米远的地方。
“兽医会照顾好它的,不必专门飞来告诉我。”
“我也很想你。”
“停。”张钧甯下车,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把落在后座的包拿上。“还不走?”她对着赖在副驾驶的孟美岐横眉。
“嗷嗷!马上来。”孟美岐奇怪地打量一眼季正,她绕过车尾,随着张钧甯一起进了电梯。“那个人是……”
“前夫。”张钧甯没好气。
“你都结过婚了?”孟美岐有些吃惊,不过旋即又想通:这样一个富有且美貌的女人,单身至今才显得不正常。
电梯先抵达了孟美岐的楼层。
“晚安。”几十秒的沉默也酝酿出了尴尬,她在跨出门时匆匆向老板道别。
“明天的比赛加油,我还会来看的。”张钧甯点点头,电梯阖上门,继续上升至可以从房间窗户俯瞰全岛的顶层。
整层只有四间客房,如果有必要的话,酒店可以保证进出的客人彼此完全不见面来保证隐私。内里装饰金碧辉煌,却又衬托单身客人的孤寂落寞。张钧甯脱下细高跟,从门口的酒柜上取下一小瓶洋酒,边拧开瓶盖边走入室内。浴缸的水早早为不知何时才会归来的客人斟满,恒温保持在40度以上,复杂的香味染满浴室,她脱下适应赌城四季如夏的短装,跨进浴缸,把自己好好浸入混合着香料的洗澡水里。唯有那只拎着迷你洋酒瓶的手垂在浴缸外,不时向口中灌着高度的酒,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
外面正值夜的高潮处,连赌场这不夜城也有几分熬不住的疲态,声量不像前半夜一样高涨,张钧甯在池中躺到手脚都泡起了皱,才用没有没入水里的那只手摸索着从满地衣衫中找到自己的手机,飞快地键入完命令,助理的回复在二十秒后,24小时待命的敬业,多年来从未令老板失望过。
把自己擦干扔进床榻上,手机荧幕忽而又亮起,张钧甯不知为何地有些期待和雀跃,拿起一看,却是来自那个从未留恋、现已觉得厌恶的名字。
“晚安!”季正发来一张配图,是“梨子”正在接受兽医的检查。它用四年的职业生涯为张钧甯赢取了超过千万磅的个人获利,可以完全逃避过集团、老奸巨猾的父亲、父亲多疑的妻子和虎视眈眈的子女们的耳目,径直汇入张钧甯的个人户头。现在“梨子”已经退役养老,正在遭受一连串过度劳损和伴随年岁增长而来的病痛,上一次张钧甯飞去看它时状况已经不好,这张近照更是神采全无,毛发不再泛着健康的油光,兽医巨大的诊具更像是在为它上刑。
她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时间,那边时间才刚刚入夜,那方人习惯性把家庭的晚餐拖得很晚很长,张钧甯的电话拨通过去。
“喂,我决定了,让它没有痛苦地走吧。”兽医是最早向她提出建议的人,很快答应张钧甯明天一早会帮“梨子”执行安乐,告别这具饱受病痛折磨的躯体,摆脱整日思索意义寻求价值的世间。
她又开了一瓶酒,迎接远处海上东方微微泛起的鱼肚白。
(五)
这日的训练十分轻松,全为傍晚的比赛做最后的准备。
大量的有氧会无谓消耗体能,过度的力量训练增加受伤的风险,孟美岐只在教练的指导下完成了几组反应练习和放松训练,健身房在清晨几乎不需清场,赌客大都还在睡梦中,而且似乎终身也不会涉足这样的地方,高级的健身器材用到过了时仍有九成新。跑步机前有面朝大海的落地窗,能看到港湾里不时出入的客轮和汽艇,早间工作的人们往返于岛屿间,奔忙在返工的路途上,显出与夜间全然不同的社会生态。孟美岐拧着随身听的旋钮,无线耳机用致聋的音量为她带来一周新歌速递,她想给自己换一首谢幕曲,但歌切了又切总是找不到令自己满意的新环。
助手替她拿来平板电脑,在她拉筋的时候可以顺便了解今晚对手的技术特点。
“烈日”出身自南美的贫民窟,启蒙受教于毒枭和打手,却是拳台上难得一遇的真君子。通常选手们会故意在赛前制造一些摩擦和火花来增加口水看点,而“烈日”却礼貌地向“金狮”发来一封问候函,祝福比赛顺利。无论是虚伪的公关手段,亦或者是迷惑人心的先礼后兵,倒是比那些脏话不离口的莽女们来得顺眼多了。可惜,孟美岐的社交账号已经交由经纪人打理,她没办法自己亲手写上一句回复。
自助早餐厅就在健身房一墙之隔的地方,两个不受赌客们青睐的场所被放置在了同一层,很奇怪张钧甯竟然也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她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双人桌前,陪伴她的只有一杯滚烫的咖啡和一只双面煎的荷包蛋。吐司上抹了半茶匙蜂蜜,一半落入肚中,通宵过后的胃口只够吃下这些。低度的近视眼镜搁在翻折起来的经济早报上,视线却投向了窗外,在为思索而出神中。
孟美岐和教练团队的人没有上前打扰老板早间的独处时光,取过餐盘,绕到较远的一侧餐台开始取餐。孟美岐的食物只有水煮蛋、鸡胸和苦菊、甘蓝之类,经纪人Lee喜欢冰激凌,早间与他竞争的人不多,便开心攫取了两大碗数种口味的冰球。教练吃得同孟美岐差不离,只不过鸡胸换成肋排,加一点土豆沙拉作为主食。孟美岐拿着餐盘走回位上,她的位置能刚好看到张钧甯的背影。
没有前几次见面时的盛气凌人,背微微有些驼,有一小束头发被外套的领子压住,平常的张钧甯不该会忽视这些细节。她一动不动的凝视动作一直持续到孟美岐慢条斯理地吃完一整块鸡胸肉之后才松动。
昨晚在停车场见过的张钧甯的前夫也出现在了餐厅内,他把西装换成了暗红色,没有系领带,眼下有着熬夜后的淡淡眼圈,环视一眼冷清的餐桌,很快找到了张钧甯的位置,他走过去,坐在空着的那张椅子上。
从孟美岐的角度,只能看到张钧甯的左侧脸,季正凑到她旁边,对她耳语了些什么,神色显得凝重严肃。张钧甯听罢,背又更弯曲了几度,随后把手肘撑在桌上扶住额角。季正陪着她小坐一会,沉默片刻后,起身拍拍张钧甯搁另一只搁在桌面上的手背以示安慰,很快离开了餐厅。
旁边的助手和经纪人面面相觑,显然他们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没见过的英俊男人和老板到底谈了些什么,大家都很想知道,却没人敢打探金主的私事。早餐在古怪的压抑气氛中进行,连一向聒噪的助手的话都少了。不一会儿张钧甯的助理到达,接走了自己的老板,早餐小风波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看她情绪不高的样子,今晚的比赛会来看吗?孟美岐自己也拿不准。但即使人不来,若要有什么额外的吩咐,定会有人替她传达。
午间休息,心绪难宁,“烈日”是目前为止遭遇的最强大的对手,常年历练在整体水平更高的美洲,又是柔术的专家,在教练组没有太多对手信息的情况下,基于未知的紧张在所难免。孟美岐从房间闲逛到酒店的假花园里散心,假树假山假花配流水,人造草皮上摆两对椅子,撑着酒店标志性的棕色大伞。外头有生态更好的天然花园,数万平方的天然草皮,所以这个被酒店的摩天大楼挤压在缝隙里的天井中的小花园本是个多余的摆设,孟美岐偶尔会来这里读书和闲逛,今天居然见到有人躺在她惯常休息的椅子上。
卡其色风衣遮不住底下淡黄长裙的裙摆,耳饰项链与戒指是成套的,璀璨的钻石折射天顶一小方天空中射下的日光,张钧甯戴着墨镜,一本小说翻开摊在腿上。高跟鞋脱在一边,鞋尖冲着门的方向,套在她脚上的是酒店的拖鞋。
“有事找我?”张钧甯摘下墨镜,望向来人。
“没有,我只是随便逛逛,打扰到你了?”
张钧甯摇摇头,孟美岐走过去,坐到另一张躺椅上,手扶着自己的膝盖。“我看你今天,好像兴致不高的样子。”
“……没有吧。”张钧甯本身放平的腿突然收起,人也警觉地直起身子坐了起来。
“那就好。”孟美岐假装没有看到张钧甯忽然捏紧地拳头,“我先回房间了,晚上见。”她把午间的小花园留给张钧甯独享。
夜来得很慢,等待总是令人心烦,房间的电视静默播出着各地的流血冲突新闻,不知是电视台别有用心还是最近世界都不太平。门外走廊上隐约有其他工作人员往来和交谈的声音,孟美岐坐在窗台上,目视太阳逐寸隐没在海面下,直至黑色笼罩到整个城市的上空,赌场的外灯如接到号令一响般齐刷刷亮起来,配合音乐和喷泉,引得广场上等着看灯光秀的游客一阵阵大惊小怪的欢呼。在主体建筑的外墙上,今晚重头戏“金狮”对“烈日”的广告随处可见,以秒计费的LED大荧幕在不断滚动播放动态的视频,每个出入大门的客人都会看到她们电影画报一般的肖像,被服务员兜售入场券,如果不想观看比赛的话,甚至还可以在场外下注,嗜血被打造成了全民的娱乐。
教练来敲她的门,孟美岐拎起脚边的桶包,推门出来。
团队的成员们在走廊里列成一排,等候着他们为之服务的主角,孟美岐偶尔会觉得自己接受的礼遇仿佛一个率军的将领,但事实上,需要上战场的却只有她一人。
光是听听这声浪,就知道今夜拳馆的上座率史无前例的高。说来也是荒唐,当地的葡人居然通过社交网络组织起了自己的阵营,为客场作战的“烈日”助威。但除开语言之外,他们似乎已经没有太多互相的认同。孟美岐这边,张钧甯既没有出现在赛前的更衣室,也没有安排她敬业的助理前来代为传达什么指示,赛前的训话时间第一次全部属于教练。教练是个好脾气的人,比起孟美岐自己的踟蹰,他对于今晚的比赛和她近期的状态始终保持乐观,战术布置与之前的比赛大抵相同,打的就是一个以不变应万变,他相信“金狮”很强大,足以战胜前来挑战的任何对手。
还是熟悉的《田园交响曲》邀请“金狮”入笼,看台上的喝彩声却次次都不尽然相同。
“去吧。”教练为她鼓劲,孟美岐已经戴上了拳套,走进通道之前,与所有人一一碰拳。紫色的衣摆被通道上方的一整排中央空调气孔吹得飞扬起来,蹲守在入口处的体育记者按下快门,捕捉到一张对比强烈、焦点曝光不足的画面:璀璨的闪光灯阵下,正值黄金期的“金狮”从暗黑处翩翩走向拳台。
张钧甯的包厢开着灯,但她不是一个人,不受欢迎的客人已经堂而皇之地坐进了沙发里,手里还摇晃着特意标记出产于雨水丰沛年份的红酒。
“她很美。”季正盯着孟美岐。
“是很强大。”张钧甯端起另一杯红酒,她能忍受这个男人坐在自己的包厢里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今晚的比赛由他的公司运作。
“别陷得太深。”季正抿唇,似笑非笑地把视线转向张钧甯。“你还有更好的选择。”他一语双关。
“你想太多了。”张钧甯不屑。
比赛却未如预计般顺利,事实证明,孟美岐的顾虑有几分道理。“烈日”不是很迅捷的拳手,却全程把“金狮”溜得团团转,缺少打法上的针对性让“金狮”处处受限,而“烈日”的拳却一记接一记地砸中了“金狮”身上的有效得分部位,第一回合才过去2分钟,“金狮”便遭受了入职业以来第一次被揍倒在地。
不单是台下的教练团队全部慌了神,就连拳馆里理应保持中立的工作人员都抠紧了手指,在内心祈祷“金狮”可以于十秒内起身,重返她的战斗中。
但她没能做到。
重力在八角笼内像是翻了十倍,不借助外力的站立变得极为困难,连呼吸都会牵动肋下的伤口。被重拳击打过的部位全部向她脑里发出警报,躁得她颅内只剩一团混沌,何况头部正是被对手重点照顾的部位。眼前金星一片,伴随着耳鸣,她甚至不能判断张钧甯的包厢在哪个方向。几次试图爬起来的动作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金狮”是被教练和经纪人一起架回休息室的。
这就是失败的感觉吗?来时她踏着无限的光芒,而现在双脚却不能稳稳地走在地上,思绪如同当年在圣玛丽医院的内科诊室里听到医生告诉自己顾放之的病情时一样,茫然于审判总是如此猝不及防。
幸好医生并不厌弃失败者,她被搁在活动的病床上,医生对待失败者甚至要更仁慈一些,因为赢家通常不太需要医生的检查。
“丢了一颗牙,还不算太糟糕。是否有脑震荡还需要送她去医院确认一下。”
那半截牙齿被经纪人用白毛巾承住搁在一旁的茶几上,毛巾被血水染红了大半。
张钧甯的高跟鞋在地毯上撞出闷响,她跑得很急,出现在门口时险些刹不住车,教练伸手扶住了她,房间里外的闲谈戛然而止。
“老板……”孟美岐左眼肿得几乎无法视物,正用冰袋冷敷,一沓纸质赌单“啪”一声全部砸向她空着的半张脸。
比在拳台上挨上一个重量级拳手的一拳还要不堪。
少数几张纸券掉了队,姗姗来迟般在空中飞舞,缓缓落下有如雪花。孟美岐抓过一张凑近看,无一例外全部写着自己的名字:“金狮”。后面则跟着不等的金额,签着张钧甯的字,光是手里这一张就是五十万的下注。
孟美岐只知道张钧甯很有钱,但从未对张钧甯的巨额财富有一个具体的概念。而现在,她又更不明了了:究竟需要坐拥多少财富,才能在贪婪的轮船撞击欲望的冰山之前,保持一分修炼半生的体面。还是越富有的人,面前那冰山便越大,那海便越深呢?
“抱歉……”她垂下头,把赌单揉成一团捏在手心。
“买一匹马都比你有用!”张钧甯声线发抖,咬着后槽牙在喷射不满。“你说不打假拳,倒是赢给我看看啊?”
孟美岐突然想到,失去了一颗牙的自己,恐怕要好久之后才能跟人这样咬牙切齿地讲话,不免觉得滑稽起来,但她不敢笑。团队里的每个人都大气不敢出,同孟美岐一起受着骂。
季正挽着张钧甯落在包厢的风衣,逐个问询下才找到“金狮”的休息室外,他的工作证允许他去到场馆内的任何地方,老远便听到张钧甯的“吹风机”开足了马力。
“走吧,宝贝。”来时张钧甯刚好发完第一轮脾气,他看了一眼满地的赌单,从上面径直踏过,将风衣搭在张钧甯的肩上。“有输有赢。”张钧甯没有拒绝,或许是懒得辩驳。
“是是,有输有赢。”被一顿训斥殃及到的经纪人马上顺着季正的话往下说,陪着两人往门外走。一方面安抚张钧甯的情绪,输掉上千万确实不是小数字,背后的暗庄更不知几何,张钧甯的大发雷霆在他预料之中。另一方面,送走张钧甯也是维护自己的拳手,刚刚输掉比赛的人被这样一顿羞辱,无论如何都是不妥。
“我们一会儿送她去医院检查一下。”经纪人还在敬职地汇报工作,季正则护着张钧甯的肩膀,两人步调一致地快步离开了拳馆。
“唉……”Lee望着来自上层的一双背影走远,心中冒出“伴君如伴虎”的想法。为这样的老板服务,比代理过去任何其他的选手都要难得多。
(六)
圣玛丽是最好、最大也是最包容和仁慈的医院,无论贫穷富贵,当肌体运转不那么顺利的时候,当地人总是第一个想到圣玛丽医院门口的圣母像,其次才是它四处终年不散的消毒水味道。
孟美岐被推进ct室检查过后又被送进住院部,多处是运动员们口中的所谓“硬伤”,只需休养几天便好,最好的消息是没有脑震荡和骨折,重返拳台的生理恢复期不会太久,但医生还是建议她住院观察一天。
外头的热闹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就连最不愿离开的八卦记者也被护士们赶走了,病人需要安静的休息,他们被要求离开住院部。助手帮孟美岐从门口的24小时便利店里买来生活用品,顺手也买下了最后一束看起来并不太新鲜的花,玻璃瓶上的水珠顺着瓶颈流下来,落在床头柜上一大汪。身上每个部位都不痛快,躺在窄窄的病床上她左右不得,但最痛的还是被赌单砸过的那一半面颊,直到事情发生后的几小时,仍然觉得刺痛火辣。不同于赌场的璀璨,医院走廊里的夜灯仅仅维持在能照亮脚下的亮度,护士们也习惯了轻手轻脚穿梭于病人的睡梦之间,窗帘缝隙里洒进来的月光照在自己的被子上,孟美岐艰难转身,伸出手关上了床头灯。
在她隐约入梦的边缘,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有别于护士的软底布鞋摩擦在地板上的沙沙声,张钧甯尽量把动作放轻,最终还是意识到病房里并不像奢华的酒店一般处处铺着红毯,她索性弯下腰把高跟鞋脱在门边,赤着脚走到孟美岐的床边。
孟美岐睁开眼睛,她们谁也没有先说话。五分钟,或者大约十分钟,张钧甯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低垂着头,她不太懂怎样向一个人道歉,纠结缠绕着她的舌头与喉咙。
“对不起。”终于是半跪下来,视线与躺着的孟美岐平了齐。
“今天……“梨子”走了,它是我最喜欢的一匹马。我很抱歉对你说那些话,我本来是想去看你伤得怎么样,结果一开口,话就变成了那样。”
“我害你输钱了,我也输掉了自己的比赛。”孟美岐的牙很痛,只能牵起半边的嘴角冲张钧甯难看地笑。
“抱歉,我很抱歉,对不起……”张钧甯把脸埋在被子里,孟美岐从床头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虽然有点洁癖,但她并不是介意张钧甯把眼泪和鼻涕抹在自己的床单上,张钧甯没有去接,而是狠狠扣住了孟美岐的手,细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能把对手粉碎的拳头,被张钧甯只用五指便狠狠扣在手心里,安抚她的低声啜泣。
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世界如此公平。
第二天张钧甯在孟美岐的病床上醒来,错过了早上9点的朝会。秘书打过几个电话,最后为她整理了缺席最高决策者的会议纪要发送到邮箱里。张钧甯趁着刷牙的时间迅速浏览,发现有些无聊的会,有没有自己出席结果都是一样。
孟美岐穿着病服蹲在走廊上同一个女孩玩耍,大约就是秘书所说的顾放之,十岁出头的模样,身形瘦小,被病房里的生活折磨得面露菜色,真实年龄也许要比看上去大。袖管中露出的纤细胳膊上满是输液后留下的小创口,让人很难不生出怜悯和恐惧,不过顾放之看上去心情不错,孟美岐最近忙得没有时间来看她,今天就用一只手镯和玩偶逗得她忘了追问自己脸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马瑞说,放之昨天才刚刚结束过一次透析,今天是状态相对最好的时候,但即便如此,也没办法同孟美岐玩得太久,大人身上携带的细菌对于免疫力低下的病童是巨大的威胁。护士催促几次后,放之才在孟美岐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脸上落下一个亲吻,依依不舍地被抱回房间里。
“那个孩子,顾放之吗?”张钧甯抱着两臂,依在墙上。
“是,看来你对我的调查很仔细。”孟美岐早就注意到身后来人,扶着一旁的栏杆缓缓站起来。
“我们做个交易吧。”张钧甯直起身子,拍拍外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拿下金腰带之后,我替她安排手术。”
“如果你够快的话,我们的合同,也可以提前到期。”见孟美岐不敢置信的样子,张钧甯又补充道。“季正……我的前夫,他可以帮你安排跟顶级选手的比赛。成交吗?”
“好。”孟美岐想了良久,终是只说出了一个字,一字千金。
无论是“梨子”还是“金狮”都不重要,愿意为所珍视的人去搏命的,皆不会只做金钱收买的玩物。
TBC.
【妮刘而上】杳无音信(下)
*现实背景
*有私设
*请勿上升真人
(十二)
所有人都很开心的OACA Girls迪士尼团建一日游活动以曾可妮再再再一次失去理智收尾——这一次是在迪士尼小镇的周边店。
不过这一次她是以一个英雄的姿态失去理智的,她答应了给她们每一个人买一个礼物。
刘令姿挑了一只粉红色的保温杯。“眼光不错啊小刘!欢迎加入我们everything pink小分队,”曾可妮揽住她的肩。“你们?”“你。我。我们。”
粉红色的迪士尼保温杯,刘令姿曾经有过一只,她小时候在香港的...
*现实背景
*有私设
*请勿上升真人
(十二)
所有人都很开心的OACA Girls迪士尼团建一日游活动以曾可妮再再再一次失去理智收尾——这一次是在迪士尼小镇的周边店。
不过这一次她是以一个英雄的姿态失去理智的,她答应了给她们每一个人买一个礼物。
刘令姿挑了一只粉红色的保温杯。“眼光不错啊小刘!欢迎加入我们everything pink小分队,”曾可妮揽住她的肩。“你们?”“你。我。我们。”
粉红色的迪士尼保温杯,刘令姿曾经有过一只,她小时候在香港的迪士尼乐园买的。后来那杯子里被人装过不知是墨水还是什么的红色液体,她不敢往更坏的方向去想,她头也不回地把它丢进垃圾桶,看都不愿意再看它一眼。
而今天,她重新挑了一个相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也没有什么为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很轻松,很有力量。
“走啦,彤彤。”
她收起杯子朝曾可妮跑去,朝她有可能会焕然一新的未来跑去。
那天晚上,曾可妮以她的队长淫威和礼物收买双重施压,为自己和刘令姿争取到了同一间房和一人一个单独的床位,撇下还在争床位的三个人先回房了。
曾可妮一进房间就嚷着累死了累死了我必须在十分钟内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就草草冲了个澡睡了,刘令姿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一下情绪。
这单细胞的姐姐,可真是羡慕不来。
也有可能,只是她自己有太多太多的情绪需要去整理了。
很累,但是刘令姿闭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眉心都有些疼了。旁边的人倒是一躺下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也太好睡了吧这人,她上次到底是怎么做到凌晨四点还醒着的?
算了,反正明天也没有什么安排,刘令姿干脆从床上爬起来,蜷坐到酒店的飘窗上看夜景。
隔音玻璃和28层的楼高把上海繁华的夜晚一键消音,此时此刻看起来有些失真,像是海市蜃楼。刘令姿挺喜欢上海的,秋天的上海温湿度宜人,不像北京,已经开始频频刮起略显凌厉的风。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爱屋及乌?
六一是上海人。
六一其实是叫刘艺,刘令姿平时喊她六一,高兴的时候瞎喊,六六子、儿童、一酱,不高兴的时候喊她全名。
六一是她的初恋。
六一在她的生命里,最早也是以一个施救者的形象出现的。和曾可妮很像很像。
唯一不同的是,六一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拯救她,像是被谁派来的,上帝、神祗或是什么的。而曾可妮更像是一个闯入者,她甚至根本从来就没有想要拯救她,她只是近乎本能地完成了这件事。
刘令姿依旧记得六一从天而降的那一天,那天她被关在体育器材室里,芭蕾舞鞋绑带把她的手脚缠得严严实实,她的手腕和脚腕持续传来尖锐的疼痛感,要不是因为没有流血,她都以为那鞋带已经把她的皮肉勒穿了。
她早已放弃挣扎,就算真的挣扎着解开了她也出不去。解开了,下一次她们会绑得更紧,可能就不会拿鞋带了,鬼知道她们从哪里找来那些五花八门的绳子,一种比一种粗粝磨人。她们也不会把她关太久,有暴露的危险就会来把她放出去。
呵,刘令姿苦笑,被霸凌还被霸凌出经验来了。
刘令姿不止一次地问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她问过自己,问过施暴者,问过围观人,问过这偌大的空旷的世界,没有一个人能给她答案。
整个世界杳无音信,没有一点点回声。
次数多了,刘令姿就麻木了,她觉得为什么是自己已经不重要了,或许是她生来就带着原罪吧。
六一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六一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刘令姿见过,那天她因为漏还了一个排球来器材室补还。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说不上是刘令姿还是六一更惊讶。惊讶过后,强烈的羞耻感席卷了刘令姿,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展示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她的手和脚都被绑着,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躺倒在地面上,没有任何能力让自己看起来稍微体面一点。她拼命想把自己的脸背过去,不想让那人认出她是谁,她大喊着让她走开把门关上,她的眼泪流了满面,使她看上去更加狼狈……刘令姿觉得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哐——”门关上了。
但那人没走。
那人冲上前来帮刘令姿解身上的绑绳,绳子打了一个又一个死结,并不好解,那人很显然也吓坏了,她的手一直在抖,抖得比刘令姿还要厉害。
刘令姿徒劳地扭动身体,让她滚,让她不要碰她,可她好像没听见似的,埋着头,继续拼命解那死结,也不看刘令姿,她的额头上很快沁出一层汗。
刘令姿渐渐平静下来,也不再乱动,配合地让她解那绳子。她解了好久,两人一句交流都没有,解完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纸巾递给刘令姿。
刘令姿没有接,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器材室。
后来,刘令姿和六一在一起了。
刘令姿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对六一的感情是不是就是爱,她觉得应该是的。爱应该是有很多种形态的吧,她对六一的爱是悬崖边开出的花,大朵大朵,拼尽全力、开得很绝望的样子。
六一是很清秀的一个小姑娘,剪着一头短发,很短的那种,摸着会扎手,刘令姿很喜欢摸她的头发。
六一跟她一样话少,有的时候她们俩能呆在一起半天,什么话都不说。刘令姿问她,你在想什么啊?六一就说,我在想我怎么才能救你。你不用救我,刘令姿说,没有人能救我,你保护好你自己就行了。
窗外天空湛蓝,有成群的鸟飞过。
很久之后,刘令姿常常会想,六一为什么不听她的话呢?
六一为什么要当面和那些人对峙,为什么要检举她们,刘令姿告诉过她一万次为首的女孩是所有老师都喜欢的尖子生,军人家庭、聪明至极、手腕精明从来不留痕迹,而且没有一个同学会站出来为她们俩作证的。
有什么用呢?
所谓反抗和自我拯救,在那群人眼里全是可笑的垂死挣扎。刘令姿唯一没有尝试过的努力就是告诉家人,她不想试,她自己被摧毁得七零八落,仅剩那一点点力量,就想用来守住爸爸妈妈的心。
反正,忍一忍就好了。
可六一就是不听她的。
刘令姿想起来了,从一开始六一就没有听她的话,那天她尖叫着让六一滚,不要管她,六一不听,六一坚持留了下来。
看,原来有些人的出现,从一开始就为离别埋好了线索。
刘令姿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坏到骨子里的那种,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否则,为什么连六一都要跟着她一起被惩罚?
十五六岁的两个少女,要经历多少个相互舔舐伤口的夜晚,才能强大到不再受伤?
这些问题她也问了一遍又一遍,她都不知道她在问谁,或许她是在试图叩问命运。
可仍旧没有答案。
整个世界杳无音信,没有一点点回声。
刘令姿就是从那一刻起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本质荒芜,从来就没有什么施救者。不会有施救者,因为他们根本不会被这个世界所善待,他们会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而现在,曾可妮却像是这大千世界里唯一的意外。
(十三)
再再后来,六一转学了。六一离开秋风凛冽的北京,回了上海。
这是刘令姿第一次来上海,原来上海的秋天这么温暖,怪不得能长出六一那么温暖的人儿。
六一离开北京的时候,都没有和刘令姿告别。还是刘令姿自己发现六一班上的领操换了人,才知道六一走了。
六一和她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地、不说一句话地走了。刘令姿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假的,怎么可能有一个人,明明就在你的身边那样真实地存在过,就在这儿、这里、这个位置,她仰起头说我在想我怎么才能救你。她抚摸过你的长发、交换过你的体温、吞咽过你的眼泪,她身上的气味都还在呢,柑橘类水果的味道。还有,你看、你看,她给我写过那么多长长短短的句子,字迹都还清晰。可她怎么就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根本都没有来过一样呢?
可能六一真的是谁派来的,上帝、神祗或者什么的,派来拯救她,但她拯救不了,又被召唤回去了。
刘令姿为六一流了很多很多眼泪,那些眼泪像是在提前透支刘令姿的生命一样。她每一天都流着泪睡去,醒来继续流泪,每一天都觉得自己气息奄奄,像微弱的、欲熄的烛火。
但刘令姿从来都没有怪过六一,一瞬间都没有。她大概知道六一为什么不告而别,她理解她。
那一腔孤勇的小女孩,说着我在想我怎么才能救你的时候,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为了刘令姿挺身而出的时候,一定不能面对那个会把刘令姿一个人留在无边沼泽里的自己。
刘令姿只是很怕六一会陷入自责,她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对她说一句谢谢,说一句对不起,她也希望她们能正式地道个别,这样她可以用力地记住六一留给她的最后的表情。
——但是后来她又觉得这些都不要紧,因为不论结局是怎样,她永远感激她曾来过。
此时此刻的上海晨光熹微,天快亮了。六一,天快亮了,等天亮的时候,我想正式跟你告个别。
曾可妮醒了——近几年她的觉越来越少,这让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生活节奏像一个老年人。
还想再赖一会,她懒洋洋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发现对面的床上没有人。
“彤彤?”她瞬间清醒,一下从床上弹起来。
刘令姿被这姐姐吓了一跳。
曾可妮发现了飘窗上的刘令姿,下床朝她走过来。刘令姿看起来特别疲惫,很像曾可妮发现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练习室练舞的那天。
“你该不会一夜没睡吧?”曾可妮的表情严肃得让刘令姿有一点心虚。
“睡不着。”刘令姿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差点发不出声音。
曾可妮没有说话,转身去给刘令姿倒了一杯水。曾可妮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从何问起。
她把水递给刘令姿,很深很深地叹了一口气。刘令姿很少看到这姐姐是这样的神情,她又觉得有些抱歉,好像给人家添麻烦了。曾可妮在刘令姿身边坐下,拉过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反复摆弄着,把她的手指一根根卷起又一个个拉直,在她的手心画一个个无意义的字符。
“刘令姿啊刘令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这句话不知是在对刘令姿说,还是在对曾可妮自己说。
刘令姿让她手足无措过很多回,有些时候她觉得这小孩挺好的,开朗又快乐,就像昨天在游乐园那样;可瞬间她又变得那么悲伤,曾可妮从未在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身上看到过这么厚重的悲伤。曾可妮怀疑其实有两个刘令姿,在她的身体里反复撕扯较量、缠斗不休。
她一定很疼吧,曾可妮想。
“过来,”
“我想……”
两人突然同时开口。
“嗯?”曾可妮示意她先说。
“我想你抱抱我。”
“过来。”
曾可妮张开手臂,刘令姿靠进她怀里,把头枕在她的腿上。曾可妮觉得这小孩单薄得仿佛没有重量。
“我没事了,”刘令姿说。
“——以前有事,现在已经没事了,真的,你相信我,一点事都没有了。”她喃喃。
“那你想说吗?以前的事。”
刘令姿摇摇头。刘令姿不想说以前的事,尤其不想对曾可妮说,她怕曾可妮对她产生同情,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况且,即使是不知道那些事,这姐姐也已经做了足够多。最神奇的地方就在这里,曾可妮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她近乎本能地把刘令姿从残破过往中拉扯回无限光明里,宛若神迹。
更何况,刘令姿比任何人都清楚,曾可妮的救赎其实已经完成。就像此刻黎明将至,或许还有一小段路在黑暗里,刘令姿可以自己走完,也必须自己走完。
“好吧,那你以后不许这样了。”
刘令姿乖巧地点头。她坐起身,捧住曾可妮的头转向自己的方向。她伸出三根手指放到和太阳穴齐平的位置,煞有介事地给出了一个承诺:“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说完了,刘令姿很用力地给了曾可妮一个大大的笑容。曾可妮看得出那笑容发自真心。
“还想再抱一下~”原来刘令姿也是会撒娇的。
曾可妮把她拥进怀里,揉揉她的脑袋夸她:“彤彤今天真棒!”
刘令姿在她怀里笑出了声,说我也这么觉得。
上海的天彻底地亮了。
——那么,再见了,六一。
(十四)
一回到北京,刘令姿就觉得她们仿佛一夜间从秋天进入了冬天。
五个女孩子也在这个初冬,一起敲定了即将共同参加国内一个颇有名气的选秀节目的日程。
训练的日常安排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那种感觉很像是高考前的冲刺阶段。刘令姿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觉,但她自己应付起来还算是游刃有余。
毕竟,像她曾经那样、那么渴望高考的人,也许都很难再找到第二个了。那时候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刁难她的那群人终于还给了她最后的清净。刘令姿觉得自己像是从极寒之地的雪上脚下开始汇聚的江流,在广袤内陆不知疲倦地奔涌了那么久,几近干涸,突然间就看到了入海口。
那种无限接近希望的感觉,真的和现在很像很像。
许多因素叠加在一起,刘令姿对自己现在的状态颇为满意。被练习课填满的日子多少有些枯燥,可刘令姿从中无端地品出点岁月静好的味道来。
她对团队的认同感越来越强,舞蹈的瓶颈也已经突破,爱的人每天都在身边,正和她步履一致地奔赴有星辰大海的未来……
——可说到爱的人,那姐姐最近的状态却好像有点反常。
刘令姿跳舞找不到发力点的问题早已解决,但两人下课后自行留一会堂的习惯却保留下来。她们有时候聊天,有时候用练习室的音响设备K歌自娱,有时候也不知道在干嘛,反正刘令姿不介意,她乐得跟曾可妮一起多呆一会。
那姐姐好像也挺乐意的,也不知道为啥。
那天她俩在一起听一首歌,两人都觉得很喜欢,听着听着就心血来潮,想一起给这首歌编一支舞。
“我喜欢那种感觉的,刘隽编的<爱了很久的朋友>你看过吗?”曾可妮一边问一边掏出手机找视频,刘令姿看见她的手机屏幕还没修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特别喜欢,那个编舞我还扒过!”刘令姿和她一拍即合。
曾可妮眼睛一亮,放下手机站起来,从后面抱住刘令姿:“就是这种、这种,”她对着镜子比划了几个双人的pose:“虐恋情深的感觉,我当时看这个舞,中间那段double都给我看哭了……”
“而且我们可以加一点中国舞或者现代舞的感觉。”
“对对对我刚想说!”
两人越说越兴奋,点开音乐开始找卡点和节奏,听了两个八拍暂停,准备编动作的时候却突然静止不动了。
“……好难……”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倚在一起笑作一团。
“每次看到大神编舞都心潮澎湃到误以为自己也可以是大神,就跟看完王者荣耀比赛就手痒想秀操作一样一样的,”曾可妮狠起来连自己都损:“结果操作了两下就发现自己其实还是青铜。”
刘令姿笑得停不下来。
“来吧。”笑完之后两人重新整理情绪。
一旦进入状态,接下来就真的顺利了很多,前奏编完,她们渐渐开始窥见这个小小作品的全貌。她们一边交流一边推进进度,不时有很好的点子被激发出来,又反过来再次拉升情绪。一些想法被推翻,因为总有更好的想法涌现……她们在这个过程里双双梦回大学时代,那是她们对舞蹈、对舞台表演最赤诚的时代,她们相信艺术不死,总有人能从艺术中找到慰藉。
两人不知疲倦地讨论了很久,对时间的流逝毫无觉察,只觉得酣畅淋漓。在那一刻她们是知己,她们又是作品中那对相恋的人,许许多多心绪在空气中聚起又散去,感性到达巅峰,一个动作定格,音乐停,她们无言地相互拥抱了许久。
后来她们终于觉得累,又累、又开心不已。尝试编一个相对完整的舞蹈作品对于两人来说都是第一次,原来这竟是一种沉浸式体验。而那初步成型的作品又是那么地宝贵,它又宝贵又特别,因为那它完完全全交融在两人的身体里,她们用这样的方式建立了一种特别的联结。那作品对于她们来说就像是一个孩子。
休息了半晌,感动的余韵都无法轻易消退。
刘令姿默默从地上爬起来,打开音响播了一首歌的伴奏。
那是一首曾可妮没有听过的歌,伴奏从头至尾只有一把民谣吉他,纯粹至极。
刘令姿唱:
It's just the start of the winter
And I'm all alone
But I've got my eye right on you
Give me a coin
And I'll take you to the moon
Give me a beer
And I'll kiss you so foolishly
……
这个冬天刚刚开始,我独自一人,看到你,我想要一杯酒,我想像一个傻瓜一样吻你。
刘令姿闭上双眼,一边唱,一边融化。
这夜的气氛暧昧到极致,她们仿佛同时置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水雾。幸好幸好,刘令姿心想,要不是这样,她的真心就快要无处藏匿了。
(十五)
“过来,”刘令姿唱完歌,曾可妮朝她招手。
刘令姿在她身边坐下,曾可妮就把头放在她的肩上。
“彤彤,我最近其实……感觉有点害怕。”她说。
刘令姿有些惊讶,她察觉到了曾可妮最近情绪有些不对,但没有想过是这个原因。
她曾经以为,曾可妮是一个永远不会被击败的人。现在想想这个想法确实太过简单,哪有人是从不被打倒的。
但她不知道她的害怕源自何处。
“我26岁了。”曾可妮说。
是啊,26岁,那又怎样。
“你现在这个年龄,当然不能体会一个老人家的心情。”曾可妮有些苦涩地笑笑。
其实曾可妮一开始也没想到她会觉得害怕,那害怕像某种急性病症一样突然来临,把她折磨得够呛。
偶像是一个青春行业,这一点在当下的时代大背景里没有人能够否认。她曾可妮不是什么开天辟地的人,她一人之力无法颠覆整个行业规则。她真的能在偶像这条路上走下去吗,就算可以,又能走多久?所以她会害怕。
在团队里曾可妮是队长,除了对自己,她还要对整个团队负责。她对即将面临什么样的状况全然未知,她自顾不暇,真的能很好地护四个妹妹周全吗?所以她会害怕。
在演艺圈这条道路上跌跌撞撞走了这么久,她好像总是缺乏那么一点点运气。她错失过一些机会,可现在新的机会来了,沉甸甸的,曾可妮却突然很怕很怕再次失去它,怕到怀疑自己配不配得上拥有它。
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在舞台上自信满满地对评委老师说出“因为我还年轻,我想追求更多可能”的曾可妮了。
她一边小心翼翼,一边为自己的小心翼翼失望不已。
时间能够多大程度地改变一个人?曾可妮不知道。但她已经隐隐感受到那股力量的强大,她在时间的洪荒之中渺小如同蝼蚁,只有被裹挟着、推搡着前进的份。她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去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她把这些想法一字一句地说给刘令姿听,她知道她能听懂,也知道她可能无法感同身受。她只是需要一个知晓她的人,需要一个坚定的、甚至不坚定也可以的伙伴,只要能够和她一路同行,在她像今天这样犹疑的时刻推她一把就好。
她说完所有这一切,感觉到刘令姿握住了她的手。
刘令姿的手很大,可以把曾可妮的整个包起来。曾可妮突然想起她们在迪士尼乐园玩的时候,刘令姿也是这样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没事我不怕的”。
——你觉得害怕也没关系的,因为人总会有觉得害怕的时候。可是我不怕呀,我不怕,可以一直陪你,还可以分给你一点勇气。
“曾可,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害怕吗?”刘令姿问她。
曾可妮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起过,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
曾可妮抬起头来看向她。
“当然那些事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但那些事曾经很糟糕很糟糕,把我整个人都一起变糟糕了,”刘令姿说:“反正……你也是知道的,几个月前的我。”
“但是,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我,变成一个让我自己觉得还算满意的样子,其实是因为你给了我很多很多力量。”
“所以你会觉得害怕,是因为你把你很多的勇气都寄存在我这里了。”
“喏,这里,”刘令姿拉过曾可妮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就在这。”
“现在我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可以慢慢还给你了,”她继续按住曾可妮的手:“今天就可以先还一点……你感觉到了没?”
扑通、扑通。
曾可妮点点头。
曾可妮哭了。
刘令姿伸手帮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曾可不怕,曾可好棒的。”哄小孩子的语气。
“呜呜呜……”曾三岁哭得更大声了。
怎么回事,这初见时把她冰得一激灵的小鬼头,是什么时候拥有了这么多这么多的温暖啊。
在这温暖里,北京下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也太幸运了吧!有多少多愁善感都在初雪带来的幸福感里一扫而光,两人裹上大大的羽绒服手舞足蹈地跑到公司楼下看雪。
刘令姿仰起脸,雪花带着冰凉质感落在她的皮肤上,她觉得这像是这荒芜世界给予她的回音。
第一次,她曾以为将永远保持沉默、永远杳无音信的苍茫世界,给了她这样一场盛大的回应。尽管迟来,但终归不算太晚。
她回味起这个夜晚,觉得自己仿佛过了一生那样长。
(十五)
再过去了没多久就是圣诞节,公司办了一个圣诞晚会,也当做是她们的欢送仪式。
那天公司提前搞了一个简单的策划,想顺便制作一期小团综。内容也有些俗套啦,就是让她们相互抽签,然后为抽到的那个人准备一个秘密的礼物之类的。公司甚至还算大方地给了她们每人一千块的预算,也当是公司送她们的一份礼物。同时为了制造节目效果,他们还规定不对礼物价格做任何要求。也就是说你既可以自己加钱买个豪华大礼,也可以只花20块买礼物剩下的钱都自己留着——观众喜闻乐见的塑料姐妹情大考验。
欧若拉一抽完签就唯恐天下不乱地朝曾可妮喊:“曾可妮你可以不用太期待了哈,我就准备给你买两斤橘子。”
曾可妮作势要怒掐她的脖子。
刘令姿掩面偷笑。
其实,是刘令姿抽到了曾可妮。
刘令姿给曾可妮买了一部新手机——这个打算之前就有,所以她已经默默存够了钱。曾可妮的手机本来就是因为“救”她而坏的,所以刘令姿无论从什么角度想,都觉得应该送她一部新的。
当刘令姿拿出她的秘密的礼物送给曾可妮的时候,所有围观群众都齐刷刷地“哇——”了出来。
“刘总求包养!”
“Yes I do!”
“老曾嫁了吧!”
大家吵吵闹闹地起哄。
曾可妮跟着大家一起“哇——”了一声。她抽到的送礼对象不是刘令姿,但她也给刘令姿准备了礼物,她买了一个小朋友一直想要的牌子的新滑板,价格不菲——但她仍然完全没有想到这小朋友会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这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收下。
刘令姿半开玩笑地为她打圆场:“哎呀,不要太有负担啦,现金或者肉偿都可以,接受分期。”
现在这小朋友调戏起自己来可真是游刃有余了,曾可妮想起自己曾经开玩笑对她说的那句“想包养我啊”,直道这真是世事难料,风水轮流转。一片善意的起哄声里,曾可妮收下了这份礼物。
OACA Girls的圣诞夜颇有些煽情,五个女孩少有地喝了些酒。借着三分酒意、借着互送礼物的契机、借着这古老西方节日的温馨氛围,她们坦诚地说了很多很多话。她们聊初印象,解释一些过往的误会,互相表达扶持和感谢,共同憧憬、彼此祝福……她们哭着笑着约定着,要步伐一致,不要让任何一个人掉队。
对于刘令姿来说,集体这个意向,就像是铺着波斯地毯、灯光明亮的砖红色大房子,每到圣诞节就响起颂歌,壁炉里的炉火熊熊地烧着。
而此时此刻,这想象竟然就真的照进了现实。
最后她们抱在一起,就像那天在迪士尼城堡面前的那样。
谁能想到,公主曾可妮才是身骑白马的那一个,她来到刘令姿的世界里,把所有童话都变成了真的。
刘令姿侧过头来,偷偷亲吻了曾可妮的长发。
(十六)
当天晚上,曾可妮发现了刘令姿藏在圣诞礼物中的小心思。
手机被打开过,刘令姿把锁屏换成了一张油画。
那油画的背景是深绿色草地、厚重云朵和明亮月色,画面正中央是一个穿长裙的女人,裙角燃烧着一抹火焰。
《燃烧女子的肖像》,曾可妮知道这部电影,刘令姿和她聊起过,不确定是有心还是无意。
但可以确定的是,事到如今,刘令姿几乎已经把自己的心意完全摊开了铺陈在曾可妮的面前,那心意就像一幅长轴的画卷,它缓缓地、平静地展开,却可以包容广袤河山、辽阔星原。
或许,曾可妮想,其实她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已经洞悉了那小朋友的真心。
初雪的那个夜晚,刘令姿在练习室唱的那首歌叫<Loving Strangers>,曾可妮后来去搜过,那首歌的封面是两个女人在繁花盛开里赤裸相拥。
那天,刘令姿在薄薄的积雪上写写画画,画了一个爱心和一个笑脸。曾可妮调侃地说,嚯,看来妹妹这是有心仪之人了,敢问是哪家的公子啊?不是公子,刘令姿很认真地说,是小姐。
那么真挚的一双眼睛,看着曾可妮,好像本来就会说话,也会表达爱意。
那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对曾可妮说,我好爱你,好爱好爱。
那眼睛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砸落在曾可妮的心里,掷地有声。
那个圣诞夜,曾可妮经历了人生中最彻底的一次失眠。
她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刘令姿正站在自己的面前。这孩子有一双虔诚无比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世间一切虚情假意都无可遁逃。
这双眼睛强迫着你去面对自己的真心。
既然你已经知晓了她的心意,那么你呢,曾可妮,你是怎么想的?
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一个答案的,曾可妮知道,那个答案早就已经在那里了。有好几次,曾可妮都看到它了,它是一只蝴蝶的形状。
在凌晨四点的梦里、
在上海晨光熹微的早晨、
在初雪漫天降落的冬日……那只蝴蝶都在她的周身翩翩起舞。
曾可妮只是迟迟不敢与它相认罢了。
有时候,她很羡慕刘令姿。刘令姿有她见过最特别的一双眼睛,清粼粼的,透着过往也照着未来。有时候你觉得那双眼睛早已洞明世事,有时候你又觉得那眼睛尚未看过人间。曾可妮不知道刘令姿身上发生过什么,但刘令姿的眼睛告诉她,她从泥泞中走来,却从未抛下过半分赤诚。
15岁之前的刘令姿从未死去,她只是沉睡。或许的确是曾可妮唤醒了她,但自始至终都是刘令姿自己拼命保全了她。
所以,那个曾可妮从前只觉得小自己几岁、根本就是个小朋友的妹妹,能坦荡荡地直直看进自己的眼睛里,笃定地说:“不是公子,是小姐。”
曾可妮觉得自己永远也做不到。
那个在舞台中央自信满满地告诉这个世界“我还年轻”的曾可妮或许可以做到,但现在的曾可妮做不到了。她患得患失,她畏首畏尾,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只因想要探索人生的更多可能性,就果断辞去稳定的舞团工作的、可以把梦想二字挂在嘴边的如风少年。
要相信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是好事,如果不是,那就再等等——从前她笃定地相信着这句话,可是现在她觉得,或许这句话在一切条件下都可以成立,但是在爱情面前,就是不行。
曾可妮流着泪换掉了那张手机锁屏。
(十七)
木心先生有首广为人知《从前慢》,刘令姿很喜欢——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刘令姿看到手机锁屏被曾可妮换掉的时候,也就什么都懂了。
后来的日子一如既往,两人都心照不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有一天晚上,一个慈眉善目的巨人扛着一个喇叭一样的东西来到刘令姿的窗前,他从一个玻璃罐里倒出一个橙色光球,那是一个梦。那个梦很调皮,吹梦人发现它的时候,它正灵活地跃过一条小溪。
然后它就被吹进了刘令姿的夜晚里。那是一个真正的、很美好很美好的梦。
刘令姿梦见曾可妮变成了一个公主,发色是浅紫色,纯白色纱裙拖着长长的裙尾,裙摆上绣着的蝴蝶仿佛下一秒就会翩翩飞起。刘令姿觉得那裙子比所有迪士尼公主的裙子都要漂亮,像是一件婚纱。也太合适了吧,这姐姐应该本来就是公主。
刘令姿身后牵着她,她身后牵着一串蝴蝶,她们在一片深绿色的草场飞奔。那夜的月色晴朗无比,照得她们脚下的路一片光明。刘令姿好快乐,她咯咯笑着,笑声都飞扬在风里。
曾可妮突然拉住她,她便停下来转身看她,那姐姐微微喘着气,认真地问她要带她去哪里。
“城堡啊,”刘令姿伸手指向远处。顺着那个方向,曾可妮辨认出隐匿在夜色中的雄伟塔尖。刘令姿有些得意、有些狡黠地笑着,邀功似的仰头看她:“那是我们以后的家。”
然后,就像刘令姿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那样,曾可妮揽过她的腰,低头吻住了她的笑。
终于、终于。
刘令姿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一种尘埃落定时分的心满意足,她觉得自己终于不必再独自辛苦,不必再颠沛流离。好幸福、好幸福,她感觉到曾可妮裙摆上的蝴蝶一下子全都飞了起来,有几只停在她的眼角,扑扇得她好痒。她抬手去拂,下一秒就醒了。
怎么醒了,好可惜、好可惜。一醒过来,蝴蝶和幸福感就都消失了。
她的眼角痒痒的、湿乎乎的,原来那是一抹眼泪。
刘令姿摸到那抹眼泪,在她心里顽强挺立了那么多年的、她一直以为坚不可摧的堤岸突然间就崩塌了,轰隆隆一阵震耳欲聋。她翻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起先还是静默无声的,只能看到单薄的背影一下下抽动,片刻之后枕头里传来闷闷的呜咽,然后是断断续续的抽泣,最后变成放声大哭。
好委屈、好委屈。刘令姿好像把这么多年积攒的委屈全部都哭了出来。
时隔多年,刘令姿终于拥有了一个好梦。她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梦都生长在吹梦人国度里的一棵参天大树上,她也知道她拥有了那棵树上最好的一个梦。可为什么,这个梦还是让她这么这么难过?
或许就是因为它太好,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它不是真的。
她独自觉得这梦盛大无比,仿佛是她自己在为自己同样盛大的单恋书写一个想象中的结局。
她独自一度以为她们会是双箭头——如果她们之间有一百步的距离,她分明看到那姐姐一步一坚定地迎面走来,未曾想却戛然停在了几步之遥。
她独自尝试宽慰自己没关系的,或许她不爱我,或是她决定不爱我,都没有关系,那姐姐除了爱,其实什么都已经给了,不是吗?
呼,天亮了。又是一个适合说再见的时刻。刘令姿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06:09,刚刚好和那姐姐的生日日期一致。
难道就真的,连告别都要带着这么强烈的宿命意味吗?刘令姿苦笑了一下,很想再向这世界追问一次,就最后一次,问问它为什么就是不能对自己偏心那么一点点。可是想想又算了,她觉得好累好累了。
那就这样吧,曾可,再——
“叮!”刘令姿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她的心脏莫名地普通狂跳起来,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她几乎是扑上去一把把手机捞到跟前。
“彤彤”
是她。
第二条消息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我有话想要对你说,想了好久了。”
刘令姿的耳膜一阵轰鸣。这是她在这杳无音信、寸草不生的世界里,听到过的、最悠远的回声。
End.
【金孔】客栈
ooc,请勿上升
客栈
店里来了一个奇怪的人,其实这塞外的唯一一间客栈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奇怪的人,夸张的服饰,七拐八拐听起来都费劲的口音,不合常理的举止,所以你再奇怪都不奇怪了。偏偏这个人是一个正常人,戴着黑色的斗笠,一身鸦青色的深衣,襟口规规矩矩的对好,领口处漏出来绣着云纹的白色中衣,背着一个小口袋包袱,手上提着一把短柄长刀,刀没有刀鞘,刀身用黛色的布缠住,貂毛大氅搭在臂弯处。在这家客栈落脚的人都有来处,都有去处,有要做买卖赶货的,有要筹谋规划在此碰头的,就只有这个人,像是凭空生出来的一个人,安安稳稳的住下来。
怎么会有人姓金呢?在这里住房的有姓赵钱孙李周吴郑...
ooc,请勿上升
客栈
店里来了一个奇怪的人,其实这塞外的唯一一间客栈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奇怪的人,夸张的服饰,七拐八拐听起来都费劲的口音,不合常理的举止,所以你再奇怪都不奇怪了。偏偏这个人是一个正常人,戴着黑色的斗笠,一身鸦青色的深衣,襟口规规矩矩的对好,领口处漏出来绣着云纹的白色中衣,背着一个小口袋包袱,手上提着一把短柄长刀,刀没有刀鞘,刀身用黛色的布缠住,貂毛大氅搭在臂弯处。在这家客栈落脚的人都有来处,都有去处,有要做买卖赶货的,有要筹谋规划在此碰头的,就只有这个人,像是凭空生出来的一个人,安安稳稳的住下来。
怎么会有人姓金呢?在这里住房的有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也有什么拓跋宇文耶律慕容呼延的,这姓金的还是第一次见。孔雪儿记名字的时候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一眼,嗯,看身形是个女子,虽然束着胸,但经不住本掌柜见多识广,一眼就能看破。这斗笠的大黑帘子遮住脸,好不好看咱也不知道,神神秘秘的,孔雪儿摇摇头,取过木牌:“金子涵,二楼楼梯右转第三间,这是你的钥匙。”
斗笠下的人用刀柄挑开半边面帘,左手接过钥匙,冲孔雪儿点头示意:“多谢。”
长得还挺俊俏的,孔雪儿想。
八年前她跟人私奔到塞外,发现这无主的客栈尘封了一段时间,便想着张罗起来,给来往的人歇歇脚,给自己一份营生也好排解只有两个人的寂寞。收留了三个忠心的伙计,都是各路亡命而来脾气相投最后留下的的无家之人,孔雪儿闲来无事也跟着学了几招拳脚,各人都卖她一个面子。和她一起私奔而来的情郎受不住这大漠的苦,没多久就跑了。孔雪儿没过几滴泪,却真心爱上了她在这无情大漠里无拘无束的生活。走江湖的有走江湖的规矩,郎中不能杀,剃头匠不能杀,还有这供往来浪人歇脚的避风窝掌柜的不能杀。孔雪儿热心,能帮一把便帮一把,不图回报,受过恩惠的都承她的情。积攒的多了,加上手底下的人拳头也硬,有点事儿她也爱从中斡旋调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来二去孔掌柜的名头也响了,这客栈里也其乐融融莫谈恩仇。
那个姓金的,孔雪儿总和手底下的人这么称呼她,在这里住着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天天抱着一把在孔雪儿眼中是破刀的大刀,跟谁也不说话,别是看上了咱们店,要这个月黑风高夜做掉咱们。金子涵确实冷漠,平日里店里有起争执的,周围人都会上去凑凑热闹劝劝架,她置若罔闻一般,就算打到了她眼前她都不管,血溅三尺到她的桌子上也只是找块破抹布随手一抹该吃吃该喝喝。天气好的时候就在马棚后边练刀,却从不亮刃。夜里爱爬到屋顶上躺着,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有客人找孔雪儿说过这个事儿,说人在楼上走心慌。孔雪儿面上笑嘻嘻的敷衍过去,骂那姓金的准是个神经病,可咱们管不着她。私下没放松,招呼着手底下的人暗中看好她,别出什么幺蛾子,就算抹脖子也得有个准备。
大漠夜晚无风的时候就像一片闪着光的静海,笼罩在天上洒下的星星点点的辉光里,像是一片埋藏着许多故事的浪漫的英雄冢。孔雪儿在马棚喂马,那个金哑巴,孔雪儿刚给金子涵取的外号,那个金哑巴整坐在屋顶上不知道发什么呆,孔雪儿摸着小赤马的马鬃,一边给他喂干草,一边对他自言自语:“有这么一个闷葫芦主人可憋坏了吧,你看你在我这儿多开心,皮毛都亮闪闪的,还有这么多天南地北的同伴和你在一起玩。不像那个傻大个,就会抱着把破刀,跟木头一样。”
“你讲话它听不懂的。”屋顶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站在孔雪儿背后,“而且它很乖。”
“你是鬼吗?”孔雪儿被吓了一跳,甩了甩头发,“谁说他听不懂,木头才听不懂。”说完也不想再理她,安心逗马。
“木头?”金子涵重复了一遍,她瞧着孔雪儿正在抚摸马头的手,问,“为何要找人监视我?”
“谁监视你了!”小心思被戳破后孔雪儿脸刷的红了起来,下意识就要否认,“我那是怕你从上边掉下来。”
“哦。”金子涵点点头。
“你天天在上边干嘛呀?”孔雪儿偷偷瞄了一眼金子涵,想要研究她的好奇心上来。平日里客栈里见了她谁不问一句掌柜的好,也就只有她,对自己好像视而不见一样,身形交错连呼吸都听不见。
干嘛?金子涵见眼前的这个人歪着脑袋,随着风微微晃动身体,眼睛忽闪忽闪看着自己,想逗逗她:“我带你上去。”她伸手揽过孔雪儿的腰,足下轻点,用了点巧劲带两个人一同踏墙而上。
“啊~”
“嘘。”
来这大漠许久了,孔雪儿还从未像今天这般认真地看过大漠晚上的天空。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听过的那么一嘴半诗:“天河悠悠漏水长,南楼北斗两相当。”哪个是南楼她不知晓,哪个是北斗她也分不清,只知这渺渺星河就在眼前仿佛唾手可得,伸出手去才知道什么叫触不可及。身旁的金子涵已然翘着二郎腿躺下,手叠在头下枕着,望着天空出神。
“你就天天在这儿看星星?”
“嗯。”
“这有什么好天天看的……”
“因为漂亮。”
原来这死木头还知道什么叫漂亮,孔雪儿撇撇嘴。夜深风重,她露在衣服外面的半截腰被这冷风吹得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她的后腰。
“天凉了,我送你下去。”
哼,这还差不多。孔雪儿发现她也没那么呆:“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金子涵起身和她并肩而坐,“你是孔雪儿,孔雀的孔,雪花的雪,至于这儿嘛,”她低头笑了笑,“女儿的儿喽。”
“登徒子!”孔雪儿一把打开金子涵的手,差点被这笑引得失了神,“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很难吗?”金子涵露出困惑的表情,“我还知道你被负心人背叛了……”
“闭嘴!送我下去。”还不如之前像个木头呢。
金子涵吃完早饭往楼上走,正碰上刚起床要下楼的孔雪儿。四目相对,金子涵依旧沉默。孔雪儿动了动唇刚想说点什么,话还没出口就被一桌人的吵闹引了过去。金子涵在楼梯上站着,看孔雪儿要凭着自己三脚猫的功夫跑过去劝架。吵架的两拨人都不是很好对付,店里的伙计多少有些吃力。金子涵手腕一动,一枚铜钱击中孔雪儿身侧的大汉,大汉正好顺着孔雪儿的招式被钳制住,跪倒在地。
“别打了!要打出去打。”
看那人神采飞扬的样子,金子涵挑眉笑了笑,转身回了房间。
没几日就要起大风沙了,到时候官道也要被埋。客栈里大东西倒是不缺,就缺些盐巴还有辛香料什么的。孔雪儿和两个伙计正备马,打算去镇上补一补,碰巧又到了金子涵提着她的缠着黑布的刀出来练刀的时候。
“金子涵。”孔雪儿喊她。
金子涵冲她点点头,略过她向伙房走去。怎么着?刚才没吃饱现在要加餐?孔雪儿紧了紧马鞍翻身上马。
“拿着。”金子涵忽然扔给她一个口袋,孔雪儿打开一看,两只火折子和两只烟花。
“干嘛?”
“明晚月圆夜,明后天我怕你们往回赶的时候会有狼。”
“沙漠里怎么会有狼?”孔雪儿忍不住笑起来去摸她的头,金子涵比她高,少有的她可以俯瞰金子涵的时候,“雪地里才有的。我都在这大漠里这么多年了,没事的。”
“有的。”金子涵认真的盯着她的眼睛,“没遇上是万幸,要是真遇上了,不要怕,你只管跑,记得要放烟火。”
好久不到镇上了,有伙计贪杯过了翌日晌午才醒,孔雪儿牵挂着客栈里的事儿三人合计一番草草吃过饭就往回赶。日头已经在黄沙里埋了一半,她们连一半的路都还没赶完。往远处望去,空气似乎都扭曲起来,像是要踏入另一个世界。三个人举着火把,能听到的只有彼此身下的马蹄声,越静越心慌,大漠吃人向来都是悄无声息的。
远处有几点绿幽幽的光,还没等孔雪儿看清楚那是什么,身后的伙计就开始惊呼:“掌柜的,是狼!”
“闭嘴。”孔雪儿低声呵住他,“高举火把,不要慌加快速度。”三个人让火把烧的更旺了些,呈品字型前进。“不要贸然攻击,我们只管走我们的。”
低沉的呜咽声四起,听不出来有多少匹狼围在身边。孔雪儿掏出一直烟火来朝天空点燃。啪的一声,四下的狼群受到惊吓退了回去,好家伙,十几头猛狼围在半里内的地方等她们精疲力竭。孔雪儿想起金子涵的那双眼睛,不要怕,只管跑。她踢了踢马肚子,催促着马儿快跑。
“小心!”说时迟那时快,不知怎么的一头狼向她扑来,孔雪儿反手一会火把击中了狼的脑袋,后背的汗唰的冒了出来。四周的狼瞬时都围了上来,马儿开始不受控制的嘶鸣。刚刚被击中的狼在沙地里打了个滚,贴在她左侧跟着她跑,等待下一次机会。
第一次,她感受到这条路的漫长。往日,她们在落日的余晖下唱歌,说一些客人们讲的趣事,偶尔沙子卷进嘴里也不过骂咧咧的骂两句……就在她慌神的时候,恶狼再次向他扑来。完了,已经来不及作反应了,孔雪儿在绝望中闭上眼睛,耳边回荡的竟然是金子涵的声音。
想象中的撕裂感并没有降临,倒是听见狼被撞击后的闷哼声。啊,原来不是死前的走马灯,撞飞恶狼的正是和自己擦肩而过的金子涵!擦肩的一刹那金子涵顺手掏走她怀里的烟火,整个天幕都被点亮。这是孔雪儿第一次看金子涵亮刀,白森森的宽刃在夜里闪着光,划破长空的倒影像是一道闪电。
“不是叫你燃放烟火吗。”金子涵换左手握刀策马到金雪儿的左侧,“火折子都给我。”
孔雪儿从搭在马背上的口袋里掏出火折子来,递给她的时候才发现金子涵的手比自己还冰。
“一会我再前面给你们开出一条路来,你们就跑。不要管我,我已经设好了机关,你们走了我就把狼坑进去。”
孔雪儿知道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她们三个在这儿势要同生共死只会给金子涵拖后腿。立即点头,向身后两个人打好手势。
“走!”
金子涵把火折子扔出去,瞬时点亮了一条火线。
“驾!”
三个人纵马越火而过。狼群畏火,迟疑着不敢上前,金子涵的身影也不见,只听见狼嚎声和长刀入肉的声音。
“金子涵!”孔雪儿声嘶力竭的呼喊回荡在广袤的沙漠里,这里的风也无情,沙也无情,似有若无的血腥起好像在控诉这大漠的无情。
等确认同行二人的安全后,孔雪儿勒住马,调转马头:“你们回去吧,我去找她。”
“你去不是白送命吗!她冒险来救我们,不要辜负了她的好意。”
“你们回去。”孔雪儿掰开握住自己缰绳的手,“就算死我也要同她死在一处。”
就在拉扯之时,一声马啸响起,远远地一道身影奔来:“愣着做什么,回客栈。”
笨蛋木头,孔雪儿鼻头一酸,一时说不出话来,眼泪差点就要流出来。伙计应了一声,拍了拍孔雪儿的肩膀。另一个汉子心也大,竟然就开始唱起家乡的歌来。
待回到客栈掌了灯,孔雪儿腿一软几乎就要站不住。金子涵在她身后一把托住她,平日里没什么波澜的脸浮现出一丝担忧的神情来。
“没事。”孔雪儿勉强冲她挤出笑容来,视线往下一瞟才发现她垂着的右手还在往下滴血,“你受伤了。”
伤口翻开的皮肉和衣服都黏在了一起,孔雪儿让她忍着点,俯下身子轻轻吹气,用力一揭,金子涵一声没吭,倒是孔雪儿的后背沁出汗来。
“疼吗?”给金子涵包扎完伤口之后孔雪儿才得空细细端详趴在她腿上的人的后背,遍布的伤痕吓了她一跳。指尖抚过上面那些没消去的陈年旧伤,丑黢黢疤痕的爬在金子涵白皙的背上,瘆得慌。
“没事,我是做刀客的,很容易就受伤了。”金子涵觉察到她的难过,翻身去抓包袱里新的里衣穿。属于女孩子的柔软的线条暴露在孔雪儿的眼前,孔雪儿下意识的转过脸去不看她。转完了之后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都是女人,你脸红什么。
孔雪儿起身,打趣地说:“喂,方井你对面那间房的外疆小姑娘可把你当成金公子了,天天金公子长金公子短的。”
“嗯,”金子涵点点头,“我知道。”
“什么呀!”孔雪儿拍了一下桌子,心里堵得慌,“人家可不知道金公子不论长短只论有无。”
“好啊。”
“你!”孔雪儿气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反笑着说,“那你就去娶她吧。”
金子涵觉得现在的她好可爱,慢条斯理的穿好衣服:“反正她就快走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要是人家不走呢?”
金子涵歪头想了想:“没关系,我也活不久了。”
“活不久了?”
“嗯。”
“为什么。”
“怕你打死我。”
“呸呸呸,神经病。”
她命里有一劫是真的,能不能活下来倒也说不好。这沙漠里的客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是平白废弃下来的。它原本的掌柜的姓金,善使短柄宽刃的大刀,算是武林名门之后。说来说去,这客栈跟一个情字脱不开干系,有情的,无情的,都在这里生了根变成情种。金掌柜早些年不做掌柜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姑娘,姑娘有婚约啊,没法子只好私奔。可这姑娘家和婚约的另一家都是有头有脸的门户岂会善罢甘休?二人东躲西藏,终于在这大漠里扎了根,没两年有了一个孩子,就是金子涵。金子涵十二岁那年杀手找上门来,假装成受了伤的伤人骗取了金掌柜的信任,某天夜里突然暴起要取金掌柜的性命。金掌柜一柄大刀虎虎生风,这京城里最厉害的杀手被毙于刀下,而金夫人因为受了惊吓不久就魂归故里。金掌柜边带着金子涵离开了这伤心地,于是这客栈就废弃了。直到孔雪儿的到来,大漠里的这个客栈才又重新开起来。
转眼间十年已过,杀手当年还有一个六岁的孩子,弱冠之后自是要来寻仇的。所谓父债子偿,金掌柜三年前也因为思妻过渡积郁而亡,这笔扯不清的烂账就归在了金子涵的头上。
盘算着,大风暴就要来了,对金子涵心生爱慕的胡人姑娘赶路去了,死缠烂打孔雪儿的男人回家去了,没有生意,孔雪儿早早地打翻了手下的伙计,约好了沙后见。偌大的一间客栈,就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你怎么还没走啊,后天沙暴可就要来了。”孔雪儿自己搭了个梯子,方便自己爬上去找金子涵。大漠一如既往地平静,遥遥银河依旧绚丽。她在金子涵身边也学金子涵那样躺下,她好像忽然懂了大漠。
“明天就走,你不走吗?”金子涵皱了皱眉,孔雪儿总是穿的太单薄,怎么能耐得住晚上的风呢?她把一旁的披风扯过来给孔雪儿盖上,转过头盯着她的侧脸。
“我不走,我留在客栈地下室里躲。”孔雪儿怕这是她们的永别,过客总是要走的,你留不住浪子。她摩挲着披风上的绣纹,“不然就不能在第一时间开店啦。”
金子涵眸色一沉,没有接话。
“我给你跳支舞吧,小时候看人家跳,自己偷偷学的,还没给人看过呢。”孔雪儿站起身来,面上露出一点小女儿的羞涩的神情来,但当她一跳起来就不一样了。虽然是在这寂寞无人的夜里,在破败的房顶上,但她披着星光,怀着炽烈又绝望的心情在可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的喜欢的人面前翩翩起舞,像是天上的仙子怀着一点普度的胸怀下凡来度一度凡人却不小心惹上了凡尘沾上了情丝,不仅仅飘然有仙气还有了浓的化不开的愁思。
金子涵瞧着她,手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孔雪儿原本只该是她生命里的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想不到竟成了自己的全部人生。
“还成吗”孔雪儿叉着腰,额角生出了细密的汗珠,金子涵伸手帮她擦掉,孔雪儿憨憨地看着她,“我好久没跳了。”
金子涵笑,不说话。
“算了,你是木头。”孔雪儿坐到她身边,“你来这儿做什么。”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金子涵发现孔雪儿很爱甩头发,好看。她沉默了一会,太久没说话,一开口声音都有哑了:“等人。”
“等到了吗?”孔雪儿心里难过的很,是谁能让金子涵等这么久,会不会是她的爱人。
“我……”金子涵伸手想去握孔雪儿的手。
“掌柜的,住店。”有人牵马进来,一身粗布衣服,戴一顶大毡帽。
“后天风沙要来了,我们不留客了,回去吧。”孔雪儿在屋顶上冲他大喊,她声音太细,喊起来滑滑稽稽的,金子涵忍不住悄悄的勾起嘴角。
“就一晚,明天就走。”来人把马绑好,“劳烦了。”
孔雪儿不好再说什么,爬下房顶去帮他准备屋子。
等金子涵走后,来人与金子涵长久的对视,眼神间认出了彼此。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孔雪儿睡得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都睁不开,大半夜的被金子涵叫起来。
“进去说。”
“雪儿,我其实是有一个任务的。”金子涵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孔雪儿立马清醒过来,两只眼睛瞪得贼大,抹了一把脸:“什么事,你说。”
“我知道两条密道,一条往北是我要走的路,一条往南出大漠。”金子涵捏着手里的信,“但我有一封信要送到扬州……”
“没问题。”孔雪儿一把拿过信来,“我帮你。”
“你信我?”金子涵诧异的看着她。
“信。”
“万一会害了你呢?”
孔雪儿想了一会:“那我就做鬼缠着你。”
“好。”
“孔雪儿。”金子涵站在门口回头叫她,“你是这天底下顶好的姑娘。”
这是一条孔雪儿从没发现过的密道。密道很长,她从清晨走到傍晚足足走了一天才到出口,可与走出的距离相比,这密道又很短,才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走出了大漠。金子涵在帮她准备食物和水的时候准备的不多,也没给马准备,她告诉孔雪儿出口会有骆驼等她,骑着骆驼走个一两个时辰就能到镇上,是另一个镇。
果然出口不远处就有一个小棚子,棚子里拴着一匹骆驼。孔雪儿一刻也不敢耽误,骑上骆驼继续赶路。驼铃轻轻的响着,晃的人想要睡觉,孔雪儿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身处沙漠。扬州,该是什么样子呢?王嬷嬷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对,不对!孔雪儿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什么都不对,时间不对,时机不对,人也不对,不管怎样这封信不该由她这样送,她在诓自己。孔雪儿不信金子涵会害自己,从怀里掏出信来打开,上面只有寥寥的一行字“安置好她。子涵”
“驼儿,驼儿,往回跑。”孔雪儿看着远方黑压压的天空,咬着牙,下了决心的要回头。可是这骆驼跑的太慢了,又畏惧要来的沙暴,举步维艰。孔雪儿见催不动骆驼,只好自己走回去寻找来时的出口。
一匹赤棕色的马从骇人的大漠里跑出来,孔雪儿大喜过望,连滚带爬的翻身上马:“马儿,马儿,一定要把我带到她身边。”
风沙已起,大漠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大漠。自古以来就没人能在这残暴的风沙里活下来。孔雪儿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儿来蒙在脸上,紧紧抱住马脖子:“小赤马,小赤马,咱俩都得活着找到她。”
孔雪儿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风暴暂时的停了下来,在为下一次的胡作非为蓄势。客栈外的挡风石上积满了沙土。孔雪儿踩着上去,从二楼的破窗爬进去,猜的果然没错,里面是浓浓的血腥味。
“金子涵!”她大声地喊着,要让自己的遍布这客栈的每一个角落,她好怕没有声音回应自己。
“雪儿。”另一个人的声音从柜台之后传来,那是孔雪儿第一次和金子涵说话的地方。
孔雪儿连忙翻过去抱住她,找出随身带的金疮药手忙脚乱的帮她止血:“笨蛋,笨蛋。”
“这么快就从扬州回来了吗?”金子涵尽力忍着喉咙里的血,装作像平常一样。
“没去扬州,但是信送到了该送的人手里。”
“谁?”
“给了孔雪儿,信上说一定要找金子涵这个笨蛋。”
【棠梨煎雪】玫瑰
赵小棠×孔雪儿
好少人搞初恋组TT 也叫冰棠雪梨?总之雪在后面
预警:ooc/青梅/校园/很土/调节心情产物写到后来崩了
玫 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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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长大一点之后,赵小棠对自己的名字就不大满意了。
师长里边十之有九会自动做掐头处理,碍于基本礼仪她得假笑着应声;某些将将认识的女同学也这么叫,她就听不下去了,哪哪儿觉得别扭,于是往往一捋头发道,别介儿,叫我赵小棠就好,你要乐意叫棠姐也行。
棠姐虽然带点儿沾亲带故的意思——赵小棠是真寻思过的——总比叫赵姐好吧。赵姐是真不成,听上去也太老了,少说也得二十八岁才开始叫吧。
赵小棠话说得挺有余地,没人敢...
赵小棠×孔雪儿
好少人搞初恋组TT 也叫冰棠雪梨?总之雪在后面
预警:ooc/青梅/校园/很土/调节心情产物写到后来崩了
玫 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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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长大一点之后,赵小棠对自己的名字就不大满意了。
师长里边十之有九会自动做掐头处理,碍于基本礼仪她得假笑着应声;某些将将认识的女同学也这么叫,她就听不下去了,哪哪儿觉得别扭,于是往往一捋头发道,别介儿,叫我赵小棠就好,你要乐意叫棠姐也行。
棠姐虽然带点儿沾亲带故的意思——赵小棠是真寻思过的——总比叫赵姐好吧。赵姐是真不成,听上去也太老了,少说也得二十八岁才开始叫吧。
赵小棠话说得挺有余地,没人敢连名带姓地喊她。毕竟第一节体育课她就以一己之力骂走了抢占羽毛球场的一群男生,开学一个月又在舞室battle打赢个趾高气扬的艺术生学姐,完事儿一擦额角的汗问服不服,并对其人一脸义愤填膺状围观的男朋友抛话:学长,您看上去是个思想很丰富的人啊,您是觉得您女朋友实在比不上人没话讲了呢,还是想自己上来发表一下您此刻脑内精彩的演说啊。在场没一个人出声,铿锵语气倒是被一传十十传百,震得整个年级抖三抖。
到高二的时候,发展到整个学校面熟她的学生都叫一声棠姐,偶尔还有年轻老师一道喊着玩。赵小棠挺无所谓的,也敢干干脆脆地应。
“我可以坐这里吗,小棠?”
平时叫得太顺嘴听得太顺耳,因此当插班生开口就这么一句的时候,大半个班都像被瞬间划进了个诡异的磁场,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剩下前两排的同学,没听见这位纤细过头的艺术生问话,只见他们素来反应贼快的棠姐空眨了好几秒的眼,慢慢皱起描得细直的眉毛,随即腿一伸,哐当一声勾开了课桌椅。
“您请坐,新同学。”
//
孔雪儿说话是与她们不一样的。
“她们”泛指所有在初中时期已经把老师的京片儿学得惟妙惟肖的北京女孩儿,泛指从小到大和赵小棠玩得好的姐妹们,泛指赵小棠的小学女同学初中女同学高中女同学,泛指她见过的所有女孩子,赵小棠有预感,也泛指她没见过的所有女孩子。
孔雪儿习惯用舌尖簇着牙齿发音,平翘舌偶尔错乱,前后鼻音根本不分,情绪正常的时候软绵绵的,激动起来则有点吵。赵小棠听到那俩字称呼的时候,感觉脑子里盘桓多年的一块拼图终于正确地归了位。她从小忘性大,但是记忆这玩意儿就特神奇,居然能凭一秒不到的两个音生生把人往小了拉十年。
那一天她从少年宫门口捡回个忘带家门钥匙的小姑娘,小姑娘说比她大一岁,但个子还没她高呢。普通话说得也不大好,吃完饭,赵小棠拉着她往沙发前一坐,把小棠两个字重复念得自己都快听不懂了,对方才发了几次像模像样的后鼻音。赵小棠得意没一会儿,试图教会她阴影京城倾听什么的,孔雪儿可为难地:“小棠……”赵小棠一听,得,又回去了。她郁闷地在沙发上打滚,脑子里思量,教她泰语会不会都比教普通话容易?
赵小棠的母亲在一边看得好笑,孔雪儿双手搭在膝盖上,乖乖巧巧一小只,裙子干净,黑发长软,问好和吃饭的时候都特别礼貌,丝毫不像自家那个一会儿没看好能拽着堆熊孩子拆家的,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女儿模板。赵妈妈冒着慈母泡泡给她梳了个小公主发型,对死鱼眼在边上看动画片的赵小棠下令:“赵小棠,你可不准欺负雪儿啊听见没有?”
赵小棠翻了一个标准的白眼儿,心想您把她当公主我还是王子呢。
赵妈妈对赵小棠说了好几遍有空叫孔雪儿过来吃饭。赵小棠应了,打小她应了的事儿还真都给她办成了。而自从赵小棠有一次跟着司机送孔雪儿回家,见识了一下她那年龄双臂都伸展不开的出租房卫生间之后,喊人喊得更勤了。
岁岁年年,两个人明明不是一个年级甚至不是一个学校,愣是给整成了对情比金坚的快乐饭友。
拼图归位的第一秒,赵小棠脑子里其实在想,看这女的脸小的,这些年真就穿越到大饥荒时代去了呗。
//
赵小棠会觉得很遗憾,孔雪儿脱胎换骨成长的时候,没能陪在她身边。她知道这个年龄少年少女变化得有多快,某些时候她感觉自己像一根春天的竹子,外表亭亭内里空空,因为追不上自身生长的速度而生出一点不安来。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一副张扬胆大,在意的东西很少所以很酷的样子,也不知道孔雪儿什么时候变成这一副仪态合宜,举手投足都引人注目的样子。
她为对方偶尔暴露出年少时的一些小习惯而窃喜,也为对方身上陌生的风情而惶惑。譬如此刻,她们跳完一支舞,脚踝蹭着脚踝坐在舞室地板上,赵小棠瘫着两条长腿,孔雪儿把脑袋靠在曲起的双腿上,合上眼睛。
跟她们小时候一个样,在赵家大客厅里跟着随便哪张碟乱跳,累了就这么休息,赵小棠大咧咧的姿势不知道被赵妈妈念叨过几次。
可那时候孔雪儿还不会画这样恰到好处的眼线,慢慢平复喘息的时候,衣服底下那截细细的脊骨轮廓也不会轻晃得那样脆弱又动人。
好半晌,她们隔着舞室的镜子冷静地对视。镜子里映着气质风格迥异的两双眉眼。时间久了,孔雪儿的眼神就不自觉变成温和的小触角,要躲不躲的样子。
赵小棠忽然开口问,你还生我气吗?
孔雪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你说哪件事?
赵小棠一听就急了,扭头直直盯着她:除了我生日那次我对你说过一句重话吗?怎么还会有别的?哪儿来的哪啊?
孔雪儿低下睫毛,第一次到教室,你踢我椅子。
赵小棠说,祖宗,我那是太激动行不行啊。
孔雪儿没说话了,笑意星星点点地浮在眼睛里。
赵小棠扶着额头,很耐心地问,那你有没有还生我气?
孔雪儿说,哦——那就原谅你啦。
赵小棠怎么老觉得她俩没说到一个事儿上呢。她想,好容易找着个机会开口,话总得说清楚吧,非常诚恳地:那时候年纪小,没考虑到你的心情,话说过了。
孔雪儿这次接得挺快,直接堵回了她一句对不起。没有,她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她们又隔着镜子对视,一秒两秒三秒,忽然双双放声大笑起来。孔雪儿掩着嘴,只露出一双弯弯亮亮的眼睛,赵小棠还是极其豪放的老样子,鼻子侧边皱起来,上下两排白牙明晃晃的,让人看了就想跟着笑。
//
赵小棠十二岁的生日聚会,请了八九个朋友来家里玩。孔雪儿不喜欢陌生人多的场合,但推不过她三番四次的邀请,跟着一起吃饭分蛋糕和唱生日歌,在他们聊新款游戏和偶像剧剧情的时候坐在沙发一角漂亮地微笑。赵小棠注意到了,拉着她的手腕对大家说,雪儿有一支舞跳得特别好看,给大伙儿开开眼界嗷。
她本意是好心,诚恳地热场子给机会来满足她们这个年龄女孩子已经初现端倪的虚荣心。孔雪儿却咬着下唇,说,小棠我不想跳。声音又急又晃,整个人往后缩,像只受惊的猫。
赵小棠没松手,捏着那截细瘦的腕子,以为再多要求几遍孔雪儿就会像答应参加聚会那样答应跳舞。
赵小棠嘴皮子都快说破了,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小客人们翘首以待,孔雪儿还是那一句,我不要跳。一遍遍的,连语气也难得尖锐强硬起来。
那时候赵小棠就很有几分大姐大的样子了,没在众人面前被下过面子,见她一个劲儿只顾闷着头,心里就窜起股好心当作驴肝肺的窝火,很凶地吼了她好几句。具体也记不太清楚了,大概就是孔雪儿你什么毛病啊?你就不能自信一点吗?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呢?你知不知道这样很扫兴啊?之类的。
然后孔雪儿抬起头,赵小棠第一次看见她掉眼泪。赵小棠之前不知道有人哭起来简直都不能被称作哭的,真的仅仅是掉眼泪而已,一点儿声音没有。
孔雪儿什么也没反驳,挣开她的手,飞快朝大家说了一句对不起,转过身跑掉了。
聚会不欢而散。
深夜里寿星抱着被子想了半天孔雪儿,她羞于启齿,三年前或者四年前吧,她的生日愿望之一是想看孔雪儿哭一次。她从来没见过孔雪儿哭,应该跟别的女孩子一样怪吵的吧。今天她知道了,原来不是的。
赵小棠很茫然地反思,我是不是做错了?
更年幼一点时家里买了钢琴,有一次她练琴的时候孔雪儿在一边看,视线专注又柔和地落在黑白琴键上。妈妈就让雪儿也试着弹一弹。孔雪儿也是很急地摇头,说阿姨我不要弹。赵小棠那时候觉得很新奇,因为孔雪儿在妈妈目前一向是极其温顺听话的。好不容易在这个百依百顺的乖巧玩伴身上找到一丝反叛的共鸣,赵小棠自然是站在她那一头,在还想进行二次劝说的妈妈身边给孔雪儿帮腔,说,您看吧钢琴这么无聊的东西,雪儿肯定也不喜欢啦。孔雪儿就露出一份急于解释的模样,好像生怕赵妈妈生气,小声地:钢琴也不无聊的……
我是不是做错了?
赵小棠在黑暗里凝视自己的手腕,不久前那里曾触碰到女孩子的眼泪,温度几乎要把她灼伤。
有位老师好像说过,当开始后悔一件事的时候,你也许就长大了。
是这样吗。赵小棠想,我的长大,就是希望孔雪儿再也不要哭吗?
//
短暂的对谈之后她从孔雪儿身上找回越来越多的熟悉感。
孔雪儿小时候就那样,身高总是矮她一点,走路总是落在她身后一小步,说话总是习惯盯着她嘴唇而非眼睛,温温吞吞的。不过她现在好像在学着改最后一项,盯着盯着,视线会从嘴唇慢慢上移,专注又轻盈地落进她的眼里。一副全心全意的依赖模样,乖得不行。
赵小棠受不了这个。孔雪儿要多盯几秒她能把存了十几年压岁钱的银行卡交出去。甭说原谅她赴约迟到帮她跑两趟腿或者在体育老师那插科打挥免了她长跑这种小事了。
同班同学一开始以为她们关系不好的,还猜想俩人在大家不知道的哪届舞蹈比赛结过梁子。因为跟赵小棠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她虽然懒得多管事,但遇见能帮的就会顺手帮了,但是孔雪儿来的那节活动课,要拿新课本、订新校服、换张桌子腿儿牢靠点的课桌诸类杂事,都是后排几个男孩子帮着殷勤地做的,孔雪儿也没推脱,认真说谢谢你们,改天请你们喝饮料。声音细软,听得几个北方半大小伙子都不知道咋回话了。有些女生怎么看她怎么觉得那张表情冷清的脸上带着理所应当的意思,心里难免就生了点龃龉。
而赵小棠就趴桌子上,打了一节课专心的盹儿。她需要调整心态的时候就一个法子,睡觉。开始只是想眯两分钟,醒来放学铃都打完了。
“棠姐,”前桌转过来跟她聊天,“新同学回宿舍了吧?她这会儿排下来,只能跟你一起住了?”
赵小棠不置可否地哼了个鼻音。她之前说自己睡觉打呼噜,申请一个人住,其实是嫌烦。
“你能习惯啊?”
赵小棠想了想,孔雪儿小时候睡觉人缩一小边儿跟不存在似的,“能有啥不习惯的?”
“你俩以前认识?”
“嗯。”赵小棠懒得应付,“很多年没见了。”一句不熟卡了一下没说出口,她又自己接话道,“我跟你们知道的一样多,她从湖北回北京,因为家里妈妈生病休了一年学,拿了个什么比赛的奖特招进来的,就这么多,没了,我练舞去了。”她语速飞快,讲段子似的,末了又轻飘飘扔下一句,“孔雪儿是我朋友。”就这么拽着外套走了。
前桌琢磨,这语气挺矛盾也挺别扭的,有点不对劲儿。但是赵小棠既然说了是朋友,就不会有人闲的没事去找孔雪儿麻烦了。
更不对劲的还在后边。要硬说不对劲也不太合适,赵小棠和孔雪儿就是很普通地做着女高中生之间常做的事儿:一起吃饭、回寝室、体育课闲聊、分享零食和纸巾云云。但总之放在赵小棠身上就是违和。她身边常年两个极端,要么一堆人成群结队闹闹哄哄的,要么就她一个步子迈得潇潇洒洒的。赵小棠不喜欢迁就别人调整自己的习惯。然而孔雪儿来了之后,她身后就多了个绵羊尾巴。她还一副好习惯变绵羊的样子,一点缓冲都没的就把孔雪儿划到自己人那块儿去了。
赵小棠的外套很好认,大一个码子,看上去又薄又垮,因为她嫌里边的网面夹层不透气,一早就给拆了。孔雪儿校服还没到那段时间,这件外套频频出现在她身上,衬得她肩膀瘦弱,风一吹就能刮跑似的。但是脊背仍旧是笔挺的,肩颈线条干净优雅,是常年练舞养成的。赵小棠好像也嫌孔雪儿把这外套穿大了,逮着机会就数落她不吃晚饭的习惯,在食堂餐桌为孔雪儿多吃两口能硬生生坐着磨蹭五分钟。
前桌有一次撞见,孔雪儿对赵小棠说,小棠我真吃、不、下、了。气势是想凶的,但也就想想那种。前桌就顺势皮那么一小下,凑上前伸手去拿赵小棠手里的豆沙包,小棠小棠,我吃得下。一瞬间收到两束死亡凝视。
臭脸王子毫不客气地拍开她的手,似笑非笑地,“哟,叫谁呢?您那位啊?”
“……姐,我错了。”
前桌捂着手背,默默在心里打出两个tag:#赵小棠 双标# #雪姐 您就是坠吊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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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终于不再逮着人脚后跟咬的时候,食堂卖起了糯米冰糖葫芦,算是新鲜玩意儿,对孔雪儿这种南方姑娘来说尤甚。晚自习前她俩一道回宿舍,赵小棠练完舞去洗澡,孔雪儿生理期,慢吞吞地从教室挪到舞室找人,拉着她短袖袖口,一边走一边说,赵小棠,我也想吃冰糖葫芦,他们说那里边还有糯米。
对于孔雪儿拉袖口这个本事儿赵小棠是服气的,春装秋装冬装也就罢了,夏天赵小棠嫌热不让她挽手臂,她就还照样拉袖子,好像两人身上没有一块触碰在一起的地方就走不动道儿似的。还好她劲儿小,不然赵小棠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要是成了高低肩肯定是孔雪儿的锅。
此刻赵小棠穿短袖,孔雪儿已经披上了秋装,手缩进袖子里,只露出一点点葱白的指尖,轻轻搭在她往上卷了一小道的袖口上,好像一截初春细弱的花枝。
今天练的是支新韩舞,赵小棠体热,后背蒙着层薄汗,耳朵还浸在富有节奏感的乐声里,心脏咚咚地跳。她一头雾水地盯着孔雪儿耷拉的眼角,心里疑问四连,被叫全名了,至于吗?不就是不让她跟着自己来舞室吗?舞室那老空调吹的冷气是她现在那小身板受得了的吗?糖葫芦儿有那么好吃吗?心里有点虚,嘴上还是说,“那玩意儿有什么稀罕的,做得不好能腻死人,还粘牙。”
孔雪儿也不接话,就默默扯着她袖口不走了。
赵小棠真服了,差点举起双手投降,“行了行了,明儿我请你吃成了吧?想吃几串吃几串好吧?”
明天我也要去跳舞。孔雪儿说。
不成。赵小棠回。
就坐着看你跳舞呢?
那也不成。这个赵小棠可不让步,板着脸叨叨空调空调空调。
孔雪儿只好:好——吧——
嘴角翘起来,唇色偏白,病歪歪的。
今天这舞后劲儿怪大的啊,赵小棠以手作扇给自己扇风,心跳怎么还那么快。
新品是定要被一群钻空子的体育生和轮到课外活动的班级虎视眈眈盯着的,第二天赵小棠破天荒提前四十分钟从舞室里早退,溜到食堂二楼,发现糖葫芦每人限购两串。
赵小棠眼风一扫,虽然觉得有点多余,还是扯了个面熟的体育生当工具人,向阿姨要了四串。长腿一跨坐在楼梯口餐桌边等人。
孔雪儿果真吃了一串半就不行了,卖乖地讲,好吃,但是我吃不下了。她嘴里还含着半颗糖葫芦,语气变得愈发黏甜。赵小棠拿手指去戳她鼓起来的脸颊,想骂一句不成器的孔小猪,突然一些不合时宜的想象出现在她脑海:与她指尖相隔不到一公分的地方,甜蜜的糖衣被唾液融化,慢慢淌到孔雪儿的雪白齿尖上。
赵小棠猛地缩回了手,手肘磕到桌角,一阵火辣辣的麻痒。凭借多年俐齿伶牙养出的反应速度,她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行呗,我就是一负责残羹冷炙的工具人。
赵小棠接过孔雪儿手上那串糖葫芦囫囵下口,等到发觉自己吃的是她余下的半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孔雪儿表情懵懂反应迅速地来抚她的背,两个人距离拉近,她说话时的吐息烧得她耳朵都红了。
赵小棠绝望地想,搞什么啊,这破糖葫芦有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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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小棠瞪着天花板发呆。
她刚偷偷摸摸一点点从枕头底下挪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是凌晨两点。她既觉得不对啊怎么还不到五点,又觉得不对啊好像刚还是十一点吧。
窗外还是连绵的雨声,十一月的北京还下这么大雨就邪门儿。孔雪儿忘关阳台门跟窗户也邪门儿。孔雪儿那被子连着扔在床尾的睡衣都被雨雾浸湿没法用了简直邪门到离谱。
三小时前赵小棠头疼地盯着套条夏季吊带裙的孔雪儿,她记得孔雪儿小时候特不擅长拒绝人,现在倒倒个面儿了,给她这张脸惯的,没养成特不擅长被人拒绝的习惯都得谢天谢地。
孔雪儿站原地仰面望过来,巴掌大的小脸露着好无辜的情态。黑色吊带裙的两根细带懒洋洋搭在少女肩上,好像下一秒要随她打个秀气的哈欠。在别的寝室睡不肯,一个人睡更不肯。赵小棠翻着白眼把人塞进自己被窝里,任劳任怨附赠个灌好的热水袋。
只要不是累得狠了,孔雪儿睡觉还是特别安静,也很少动,身子微微蜷起来,只有一段小臂搁在赵小棠腰腹上,发顶微微蹭到她的胳膊。
赵小棠保持半个身子不动,把左脚和左手露到被子外边透气,在黑暗中张开五指凑到孔雪儿眼前晃晃。晃了一会儿她发现四周还是只有雨声和自己头发丝摩擦枕头的声音,她嫌弃地收回手,拍拍自个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笑的脸,闭上眼睛继续数雪花,一千两百五十二粒,一千两百五十二头孔小猪……陷入睡眠前一秒她满意地想,嘿,五年还是没白长的,没有满脑子孔雪儿一整晚睡不着了。
赵小棠做了很长很累的梦。梦里一会儿虚一会儿实的。一会儿是人潮涌动非常吵的火车站,一会儿是她妈指着她脑袋骂你当湖北是咱家后花园想去就去啊,一会儿是孔雪儿趴在她肩头说我好喜欢北京也好喜欢跳舞啊,一会儿是一片特漂亮的星空,学校操场上她俩边喝汽水边谈天,赵小棠问,小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弹钢琴啊。孔雪儿说,因为钢琴很贵。赵小棠问,那跳舞呢。孔雪儿的视线从嘴角攀到她眼睛,……我怕没跳好让你没面子。赵小棠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可是你不是想当大明星吗,我想你被更多人看到啊。
最后一句实在太扯了,完全不像她平时说话的语气。
赵小棠正怀疑自己在做梦,就被孔雪儿推醒了,她说:“赵小棠你热死了往旁边去点!”没人知道其实孔雪儿的起床气比赵小棠的要大,这人就惯会在家长同学面前装乖。赵小棠眯着眼睛,天灰蒙蒙的,感觉马上起床铃就要响了,她变本加厉地挪过去,连人带被子抱得紧紧的,孔雪儿抱起来好香好软啊,早知道昨晚上抱久一点了。她在她耳边喊了一声:“孔——雪——儿——”
孔雪儿顶着睡得红通通的鼻尖闭眼睛敲她,“赵小棠你好吵啊闭嘴!”
“孔雪儿孔雪儿孔雪儿孔雪儿……”
//
下初雪那晚赵小棠她们在礼堂热火朝天地彩排元旦文艺汇演。她是接了任务就要做到顶尖的性格,投票的时候兴致缺缺,选定群舞之后看得比谁都紧,善后交给孔雪儿,自己负责不留情地训人、抠动作和占舞台。
其他班也没话说,毕竟赵小棠中气十足地打拍子训人和她跳舞本身都挺有观赏性的。
下雪的消息被一嗓子传进来的时候,舞队的心就散了十四分之十三,连孔雪儿也开始走神卡拍。赵小棠按停了音乐,甩着小音箱的电源线说,得了得了,要上哪上哪儿去,别在这儿创新编舞了,跳的什么玩意儿。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笑闹着走远,赵小棠听了一耳朵,扭头去找孔雪儿:“今天平安夜啊?怪不得昨儿买苹果那么贵。”
一看吓一跳,台上哪还有孔雪儿的影子。赵小棠把道具匆匆拢成一堆,拎起羽绒服,冲边上隔壁班的文艺委员喊了句帮我看着点儿啊,三两步跑远了。
孔雪儿站在操场角落的一棵梧桐树下,那树叶子掉得一点也不剩,惨兮兮地拿秃枝接雪。赵小棠从来没见过孔雪儿除自己之外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她好像也从没有什么交新朋友的意愿。一个人的时候她像一件冰冷的客观事物,身上装满了同龄人层层叠叠的主观投射,她背负着这些猜想,在保持距离感的同时任由它们发展成任何形状。距离感拿捏着一部分人的渴望,拿捏着另一部分人的不甘。没人去想她究竟是太擅长还是太不擅长。
孔雪儿身上搭过来一件羽绒服,赵小棠毫不介意地一屁股坐到球场上。
“你发什么疯啊走这旮旯来,我从舞室一路找过来可够呛。”
赵小棠身上有种特别蓬勃的少年气,从她卫衣底下不规整的白T边缘漏出一点,从她扎得松松垮垮的丸子头漏出一点,再从她衣服上的洗衣液味道里漏出一点。明明脾气臭说话也不好听,但就莫名很讨女孩子喜欢。
“听说中午有女生跟你告白,你可以的啊,赵小棠。”
赵小棠一脸问号,心里默念午休你不在研究时尚杂志吗从哪儿知道的,而且我这不是上课排舞还没来得及吐槽吗?
“赵小棠我以前有没有说过,我妈妈很喜欢冬天,也喜欢雪,连带着我也喜欢冬天,喜欢雪,喜欢冬天的节日。”
虽然语速慢但是话题转得太快了,赵小棠回话的进度条编辑到一半直接卡机了。
“我有没有说过今年圣诞节我们交换礼物。”
赵小棠点点头,她早早给孔雪儿挑好的香水就放在寝室,没来得及送呢。但是孔雪儿看着天空没有看她。
“赵小棠,你是不是都不在意我。”
再给赵小棠十个头她也想不明白十八岁的孔雪儿脑子里装的什么弯弯绕绕的。她一骨碌从地上跃起来,跃起来的一瞬间气势就没了。她真的特别怕孔雪儿掉眼泪。赵小棠凝视着那道泪痕,一些雪花落到她们之间。
初雪、平安夜、以他人的告白为导火索的无名火。
她怎么能没想到呢?
原来孔雪儿从来都没有长大,她依然停留在十三岁,有一点点勇气跟赵小棠说起她的梦想,心底里却认定自己是无人关注的小女孩。原来梦里的对话才是现实刻写。因为钢琴很贵……我怕没跳好让你没面子,因为你很重要。
因为你很重要。
孔雪儿给赵小棠准备的圣诞礼物还放在她书包底层。那是一个很好看的水晶球,水晶球里,金黄头发的小王子站在纯白色的雪地上,手边立着他的玫瑰花。要是按下按钮,这个小世界就会在乐声里翩翩旋转,晶亮的碎屑四下飘浮,像很多雪花安静地落到小王子的头发、肩膀、衣角和飞扬的围巾上。
水晶球外面,赵小棠扶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吻上了孔雪儿唇尖的一片雪,一滴将悬未悬的眼泪,也吻上了她的玫瑰。
//
“小、小棠……”
十年前的某个四月春日,孔雪儿拉住了赵小棠的衣角。
赵小棠盯着这个刚认识一下午的漂亮小女孩,阳光下眉眼已经依稀透出点儿利落的底子,她眉头皱起来,用固有的、表面不耐烦的责备语气讲:“孔雪儿算我拜托你,你讲话能不能快一点啊。”
于是从来都乖乖的孔雪儿低下头,支支吾吾地,撒了她人生第一个谎。
“小棠……我、我忘记带钥匙啦。”
-FIN
//小番外 孔小朋友的第二个谎
“我妈特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北京太冷了不好养,还央了朋友找老园丁天天打理呢。”
“小棠,这片白色的是什么花?”
“海棠,是海棠ang——”
“海棠旁边的呢?”
“那个就玫瑰啊,娇贵,得常常照看着。”
“孔雪儿,你喜欢海棠还是玫瑰?”
“……玫瑰吧。”
“嘁,孔雪儿你真好没眼光一人哦。”
棠姐生日快乐 雪儿也要快乐
我还藏着孔雪不是猪猪的祈望 甚至想看换视角的sideTT(估计没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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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 快一周过去 其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简单来说就是雪的蓄意 比如故意说你踢我椅子 比如剩半颗糖葫芦 反应迅速拍小棠的背 比如两束死亡射线 比如忘记关窗换夏季吊带裙 ……是我写太细了
另外 白玫瑰花语:纯洁,浪漫,以及,我足以与你相配
【妮刘而上】杳无音信(中)
*现实背景
*有私设
*请勿上升真人
(六)
那天之后,刘令姿再也没有独自一人留在练习室加练过。
而那天,曾可妮简直穷尽了自己毕生的耐心和口才,她娓娓铺陈、谆谆开导、循循善诱,费了好大劲的才让刘令姿说出了她对跳舞的困扰。
活到20多岁的下半程,她曾可妮可真算是什么都见识到了,见识到了把她吃得死死的的刘令姿小朋友,也见识到了自己深藏多年、却一经挖掘就登峰造极的知心姐姐属性……总之,刘令姿这个妹妹,不简单。
“咳,你早说呀!”曾可妮猛拍自己的大腿:“这个问题我可太有经验了我跟你说,我当时也...
*现实背景
*有私设
*请勿上升真人
(六)
那天之后,刘令姿再也没有独自一人留在练习室加练过。
而那天,曾可妮简直穷尽了自己毕生的耐心和口才,她娓娓铺陈、谆谆开导、循循善诱,费了好大劲的才让刘令姿说出了她对跳舞的困扰。
活到20多岁的下半程,她曾可妮可真算是什么都见识到了,见识到了把她吃得死死的的刘令姿小朋友,也见识到了自己深藏多年、却一经挖掘就登峰造极的知心姐姐属性……总之,刘令姿这个妹妹,不简单。
“咳,你早说呀!”曾可妮猛拍自己的大腿:“这个问题我可太有经验了我跟你说,我当时也是自废武功打散重修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可我开不了口。
刘令姿不是没想过要问问欧若拉,也想过问这姐姐,可这些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在害怕,她害怕明艳艳的女孩子、害怕任何形式的羁绊、她害怕亲密和亲密可能牵扯出的假象。这害怕像一枚粗长的铁钉,在她最美好、却最不堪回首的花季里被一锤、一锤钉进她的生命,她觉得自己根本一生都摆脱不了它。
那就算了吧,一个人最好。
一个人最好。可那姐姐在她心上撒下了一抔种子,它们争先恐后地破土,它们突突地顶开她的心脏瓣膜——它们是陪伴和守护、希望和勇气、爱一个人的心意,和被一个人所爱的权利……
所有所有这一切,她都好久好久没有没有感受过了,她甘之如饴,她只怕自己给不了它们生长所需的丝缕光明。
她刘令姿整个人千疮百孔残破不堪,是肮脏沟渠里附着烂泥的绿藻,只能与阴暗湿冷相伴,哪配得上拥有这么美好的东西。
“以后我陪你加练吧。”
——可偏偏曾可妮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你配得上,而她又偏偏永远无法拒绝曾可妮。
曾教官独创的舞蹈教学方法闻所未闻,但据她自己的吹嘘是“可见奇效”。她帮刘令姿抠动作不喊拍子,她发明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拟声词。
“首先大前提是,你要让我感觉到你做每一个动作的时候都是腹部在发力,”曾可妮一边示范一边讲解:“你看这好像是一个手臂的动作、一个肩的动作或者胯的动作,但都是从腹部发力出去的。”
“来你试一下,”曾可妮一边指导,一边站到刘令姿身边,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那瞬间,刘令姿只觉得浑身酥麻。
也是很久了,她除了表演时与别人的配合之外,从不接受多余的肢体接触。有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试图触碰她,她会立刻不留情面地迅速拉开距离,然后冷冷补一句:“别碰我。”与其说这是刘令姿有意识的避让,倒不如说它已经成为了一种条件反射。
可是这一次,根深蒂固了多年的条件反射奇妙地失效了。
刘令姿突然笑了,不是那种轻扯嘴角的微笑,是那种畅快的、酣畅淋漓的大笑。她笑得翻到在地上,笑了快半分钟,笑得那姐姐满脸黑人问号。
“不好意思啊,我怕痒。”笑过之后,余韵仍然难以平息。
曾可妮被刘令姿笑得懵了,她怀疑刘令姿被夺舍了。
刘令姿没有被夺舍,她只是突然觉得好开心、好开心,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别说曾可妮了,连她自己都懵了。
刘令姿如果真的是被夺舍了,那也只可能是15岁前的自己。
一天又一天地,那一小部分的、15岁以前的刘令姿被曾可妮一点一点唤醒,那个刘令姿偶尔出现在21岁的刘令姿的身体中,出现在她上扬的眉梢和嘴角、出现在她的幼稚言语里。
每当这时候,曾可妮都会一把扒拉过她的肩膀,让她面朝自己,大呼小叫地感叹:“原来你会笑啊!”
“你好浮夸,”小朋友毫不留情地补刀:“你拍戏的时候是不是得经常被导演骂?”
不得了不得了,这小朋友长进了可不止一点点。
可就是在这些时刻曾可妮发现,原来刘令姿是这么生动、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人。像小老鼠,Tom and Jerry里的那只。
曾可妮有时候干脆就喊她Jerry,还美其名曰:“Jerry, Jenny,情侣英文名。”
“Jerry,练舞!”
后来,刘令姿彻底克服了肢体接触难题,没费太大力气,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她又变得更像一个正常的、普普通通的21岁少女了一点。
那姐姐依旧天天留下来帮她抠舞,依旧不数拍子,气沉丹田地喊着那些闻所未闻的拟声词。
“咚、咚、乓乓乓、啪啪、嚓!嗡嗡”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江湖骗术,曾可妮竟然能厚着脸皮一本正经的解释说这样能帮助你更好地体会动作的发力感觉。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江湖骗术竟然好像真的一点一点起了效果。刘令姿怀疑自己被曾可妮PUA了。
(七)
曾可妮和她的江湖骗术、PUA神技一样,姿态轻巧地闯进了刘令姿的世界里,不打招呼、不做解释。
有一天,刘令姿发现自己独属的那个小小的、荒凉的球体,边界正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感受着它,发现那球体里升腾起一个又一个的、碧色的水滴状晶体,每一个都折射着曾可妮的影子。
哇,是期待吧。原来原来,期待是这么美妙的东西,期待长着翅膀。
只是越是美妙的东西,毁灭的时候就会越伤痛吧。
许多时候,刘令姿都很羡慕曾可妮,她觉得曾可妮可能是她见过的最乐观的人。曾可妮的身体里好像住着一个巨大的怪物,有点像《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可以无休无止地把她的负面情绪全部吞下去。
看看她说的那些话吧:要相信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是好事——这得是对这世界怀抱着多少信任和憧憬,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刘令姿觉得自己永远也成为不了这样的人。或许她曾经也有机会成为这样的人,可那人在15岁的时候就死去了。
当她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也就想明白了为什么她第一次见到曾可妮的时候就会被烫得一激灵——
原来真的有人是这样强大、这样明丽、这样无所畏惧的。那人的心里仿佛住着太阳,又或者,那人就是太阳本身。
原来她不仅给了她种子,还给了她光。希望啦、守护啦、爱啦,这些刘令姿视若珍宝的情感体验,都因为那光而得以在她的心里好好生长着。
原来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那份灼热,不烫、挺温暖的。那是她久违的、对这个世界生出的眷恋。
刘令姿最近很喜欢一部电影,叫《燃烧女子的肖像》,她觉得那电影带着极其强烈的救赎意味。她每每看到小姐裙摆的那束火焰,就总会想起曾可妮来。
唯一不同的是,在她和曾可妮的故事里,自己才是等待救赎的那个人。
她想她会永远记得电影里的那场诀别:小姐穿着婚纱,对着画家即将离去的背影说:“Retourne-toi(回过头来)。”画家远远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眼装满了她生命里所有的深情,然后她像逃离一样匆匆作别。
刘令姿看的时候难受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她在想当面诀别和不告而别哪一个更残忍,她在想是不是离别总是爱情的宿命,是不是只有永远的失去才能锁定爱情里长久渴望的“永远”。
她还在想同样的情况如果放到曾可妮的身上,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因为那人的目光永远坚定,那人永远相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好累,她叹了一口气。刘令姿啊刘令姿,果然还是这么糟糕的一个人啊。
(八)
曾可妮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倾注过这么多心力。
真的,从、来、没、有,连谈恋爱的时候都没有过。
她不知道那个她第一眼见到就被冰得一哆嗦的小朋友到底给她下了什么蛊,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堂堂七尺男儿(不是),是怎么一步步地被这个小屁孩给彻头彻尾地套进去的呢?
她本来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左不过是米拉她们几个天天抱怨她和刘令姿抱团、搞小团体、孤立她们三个,曾可妮根本没往心里去。“哇你们几个到底有没有心,我们几个人你们几个人,到底是谁孤立谁啊?”她反驳得理直气壮。不过理直气壮完之后,曾可妮也反思了一下,确实是这样,刘令姿只是跟自己熟络了一些,但其实并不算是真正融入了团队。每每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刘令姿就又武装起那冷冰冰的疏离感。这是她的疏忽,她这个队长做得还不够。
后来是李子璇开始跟她半开玩笑式地抱怨:“刘令姿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最近跟你聊天你真的三句话不离刘令姿诶。”李子璇跟她熟得很,开起涮来火力十足,光说一句肯定是不够的。
“刘令姿刘令姿刘令姿,我虽然没见过她几次,但我简直都快对她的个人资料烂熟于心了好吗?身高172年龄21臂展178因为手臂真的巨长喜欢玩滑板喜欢周杰伦有时候冷冰冰有时候幼稚到爆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李子璇掰着手指一个个数过来,最后问了一句:“曾可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曾可妮做了一个巨浮夸的unbelievable的表情,太浮夸了以至于李子璇觉得她是欲盖弥彰。
“怎么可能?本人曾宇直谢谢!”
可不知为何,这段对话发生的那个晚上,曾可妮第一次梦见了她。
她梦见她们一起在某个地方玩,好像是一个四下无人的游乐场,刘令姿开心得像个小疯子。
梦里的刘令姿有时候是现在的刘令姿,有时候看上去要更小,十三四岁的样子,她拉着曾可妮的手满游乐场地飞奔,她咯咯地笑着,笑声都飞扬在风里。
曾可妮在梦里都能感觉到她的快乐,以至于她醒来的时候很想把真正的刘令姿带到那个梦里看看,想对她说你看看你疯得,像个傻子。
可爱。她还想说。
她还想问问现在的刘令姿有没有梦里的那个她那么快乐,想问她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感到孤独,想问她可不可以不要走。
——因为在那个梦的结尾,是刘令姿在跟她告别。
她们中间隔着一个带喷泉的花坛,里面姹紫嫣红地开了很多种花,刘令姿站在对面朝她挥手。喷泉的水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刘令姿的表情。明明看不清,可她莫名觉得那是一个诀别的表情。
她醒了。她的心绞成一团。
这个梦意义不明,可诀别带来的心痛即使是醒了也还残存在她的意识里,她深呼吸了好几次,迟来的庆幸感才慢慢复苏——还好还好,这只是个梦。
下一秒,曾可妮脑海中浮现出的念头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突然很想很想现在、此时此刻、立马冲到刘令姿跟前,想抱抱她,想确认她好好的,没有离开、没有消失。
曾可妮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里和刘令姿的对话,她给她的备注是“彤彤小朋友”,她无意识地滑动着对话页面,试图从那些真实发生过的对话间找到一点安全感。
又或许,她其实是想对她说点什么的。
四点零五分,这个尴尬的时间点,好像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显示时间的数字跳了一下,04:06,刚好和小朋友的生日日期一致。
她鬼使神差地打了两个字过去:
“彤彤”。
对话框上方立刻出现的“对方正在输入……”惊得曾可妮差点把屏幕本来就已经裂了的手机甩出十米外。
片刻,那人回复:
“嗯?”用的时间好像比想象中要久。
那瞬间是什么感觉,曾可妮说不上来。她想起久远的电脑端QQ时代,那时候她上中学,她喜欢班上的某个男生,成绩优异、话不多、爱打篮球的那类吧。她甚至有点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崔凯还是崔阳来着,她记不太清了,但电脑里那“嘀嘀嘀”的提示音突然响起时,她冲过去确认右下角闪烁的小图标的心动感,她不会忘。
中学时代的男孩问她:“在吗?”
凌晨4点的刘令姿回复:“嗯?”
这两者之间微妙的相似感,究竟来自何处?
(九)
刘令姿做过很多很多梦,她和她的梦像是一种强烈的共生关系,只要她在,那些梦就从来不会消失。
《圆梦巨人》那部电影她看过好多遍,电影里有一个慈眉善目的巨人,他从他的世界里捕捉亮晶晶的美好梦境,然后把它们吹进一个又一个静谧的夜晚。刘令姿觉得这个设定动人极了。
只可惜,她没有办法真的相信这个巨人的存在。
如果真的有一个吹梦人,那那些闪闪发光的、精灵一样的美梦,为什么从未在她的夜晚出现过?
最近她常常梦到曾可妮,梦到她遥不可及,或是渐行渐远。醒来的时候,她总要靠在床头愣上许久——原来哪怕只是在梦里,她走了,都会让自己这么难过。
不过至少比那些在疼痛里挣扎着醒来的日子要好得多了。她起身给自己接了一杯水,想着现在刚过4点,还可以再睡一觉。
远远的,她看到枕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她的心脏莫名地扑通狂跳起来,她几乎是飞扑向床头一把捞起手机。
有一条微信消息——
“彤彤”。
是那姐姐。刘令姿似乎并没有觉得太惊讶,她看到屏幕点亮的那一刻好像就已经冥冥之中知道是她。她只是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那喜悦几乎要随着她的心跳喷薄而出了。
看过日出吗?以前,刘令姿想象中的日出是太阳一寸一寸、不疾不徐地缓缓升出地平线,带着某种庄严肃穆的仪式感。可她看过一次之后才知道,真正的日出其实要活泼得多,太阳先是在半面天空中投出一片晨曦,然后会“啵”地一声,轻巧地跳出水面。
很像那姐姐,那姐姐本来就是太阳一般的。
也很像刘令姿此时此刻的喜悦。
她点开对话框,开始输入。
“恩恩”——删掉。
“你怎么还没睡?”——不妥。
“什么事?”——生硬。
刘令姿心慌意乱,刘令姿手足无措,刘令姿不知所云。
刘令姿是一个深陷爱情无可救药的傻瓜。
“嗯?”——发送。
不管了,反正怎么回复都不对。
刘令姿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为什么会在凌晨四点回消息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凌晨四点秒回消息的人啊?
曾可妮困惑三连。
“你竟然没睡?”——你觉得别人睡了你发什么微信啊。
“没什么。”——没什么你大半夜的发什么消息啊。
“我刚刚梦到你了。”——曾可妮你脑子进水了?
曾可妮情绪崩溃,曾可妮悔恨至死,曾可妮晕头转向。
曾可妮是一个被神秘力量支配着迷失自我的笨蛋。
半晌,刘令姿收到了来自那姐姐的回复。那条消息,放在凌晨四点多场景里,看起来多少有点匪夷所思了。
——“一起去迪士尼乐园玩怎么样?”
刘令姿:
“???”
“……”
“哦,好的。”
一直到天亮,曾可妮还沉浸在一股壮士断腕般的悲壮心情里。她很想一把抓住欧若拉、李子璇或是谁的领子疯狂摇晃,并质问她们如果凌晨四点的时候被一个人邀约一起去迪士尼玩,会不会觉得那个人有病?
但是她不能问,她问了她们就会反过来问她到底是谁约了她,问不出答案就会把公司里从男练习生到男老师到男员工挨个猜一遍。
她只能自顾自感到绝望:刘令姿现在一定觉得我脑子坏了,我完了。
下一秒她又会换一个念头:应该也还好吧,那个时候她不也没睡吗,她可能觉得半夜不睡觉很正常呢!
接下来她又瞬间陷入自我悔恨:昨天晚上也太怂了吧,问完别人竟然下一句就说要去睡了,好歹多解释两句,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
曾可妮脑子里的戏码太足,不过只是她一个人的狂欢。
刘令姿什么也没察觉到,虽然被这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下,但她觉得这姐姐有时候本来就挺跳脱的,大半夜突然心血来潮问一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反倒开始小小的期待起来,一起出去玩什么的。
不过曾可妮今天看起来是有点反常,好像一整天都在刻意回避她的眼神似的。
什么嘛,这姐姐。
(十)
去迪士尼乐园玩这项活动曾可妮计划已久,但不是跟刘令姿单独去,而是她们五个女孩一起。
自从刘令姿和她的关系升温之后,她就一直在计划着搞一次“团建”,毕竟以后可能一直要以团队形式活动,她作为队长就有责任把这个团队凝聚得更紧密一些。
队长曾可妮在队里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刘令姿有一点点的失落。不过也还好,只是一点点而已。她虽然觉得一个人很好,可集体……集体就像是有着圣诞装饰灯光明亮的大房子,壁炉里的炉火熊熊地烧着。从前她抗拒,是因为她怕那炉火会突然窜出来把自己吞噬,可现在那姐姐把她护得这样好,她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踟蹰了那么久,越来越想念那大房子里波斯地毯毛茸茸的触感了。
剩下的三个人嘛,就在那你一言我一语地控诉曾可妮假公济私,肯定就是自己想去迪士尼乐园玩。这姐姐一天天的everything pink,蛋糕饼干酸奶都要吃草莓味的,床头堆了一整排的公仔,生怕谁不知道她心里住着一个小公主似的。明明就是为了一己私欲,还要美其名曰团队建设。切,女人。
“要不给你想个迪士尼公主形象吧,烈焰公主Jenny怎么样,”欧若拉一言不合就拿她开涮。
“哈哈哈哈烈焰公主,不好意思我铁扇公主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米拉无情嘲笑。
曾可妮翻了一个大白眼,很想罚这俩小孩去做波比跳。
“烈焰公主不好吗?烈焰公主还能和冰雪公主炒cp。”欧若拉永不言弃。
“你,烈焰公主,”邹思扬指指曾可妮;“她,冰雪公主,”她又指指刘令姿。
邹思扬,怎么你也跟着她俩一起学坏了,果然是近墨者黑。曾可妮抬手作势要打她。
邹思扬一个侧身灵巧躲过,然后光速闪到欧若拉背后,三个小姐妹笑作一团,连连说着好配好配。
刘令姿憋笑憋得好辛苦。
“行,你们不想去是吧!那我去跟老板讲团建取消。”曾可妮最后只能放大招。
“别别别,队长您三思,”那三个小东西又立马扑上来抱住曾可妮的大腿,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队长我们错了!”米拉先说,那两个点头。
“队长我们现在立刻自罚波比跳30个!”欧若拉补充,那两个赞同。
“队长我们到乐园周边店给你买包!”邹思扬继续,那两只跟商量好似的同时转过头瞪她:“这个不OK,要买你自己买!”
几天后,她们五个人一起坐上了去上海的高铁。这么漂亮的五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笑笑闹闹的,看着和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并无二致,只是也太漂亮了些,艺校生吧。一路上看到她们的人都要忍不住转过头去再看两眼。
五个人里高高瘦瘦的那个给人感觉冷冷的、酷酷的,和其他几个也不太熟稔的样子,有时候她们四个都笑了,光她仍然淡淡的,没什么反应的样子。不是最高的那个啦,稍微矮一点的那个,看着有点像个子最高那女孩儿的妹妹,总爱挨着她,总在她说话的时候盯着她看。
大学四年,刘令姿除了演出之外没有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最近一次出游是一个人去台湾。她一个人,带着一只小小的淡绿色恐龙玩偶,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多多洛,多多洛是她唯一的伙伴。她很喜欢垦丁,不大,也不热闹,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慢悠悠登上临海半高的山地,望着大海,吹着风,脑海里全是《海角七号》中大段大段的日文念白。
电影里那悠远的思念伴着她,让她也思念起记忆深处的某个人来。
那个人,刘令姿叫她六一,现在也不知飘零在何处。
很多年了,刘令姿不常想起她,也可能是刻意不让自己想起她。谁知那思念席卷而来的时候竟然那么汹涌,像是常常会在盛夏登陆这片岛屿的台风。
那思念让她在某个独自在海边的夜晚放声大哭,她几乎从来不哭,可那一晚她哭得精疲力尽。
如果非要追溯刘令姿的集体出游记忆,那真的就太久远太久远了,而她黑暗的高中时代横亘在生命里,让她所有对快乐的体验都出现了断层。所以此时此刻,看上去最一脸高冷的刘令姿,可能才是她们五个人中最期待、最兴奋的那个。
这份期待和兴奋竟让刘令姿觉得有些局促害羞起来,她低下头,躲在自己鸭舌帽的帽檐下,偷偷笑了。
真好啊,真好。对于刘令姿来说,身边一切的一切都在呈现变好的迹象,像逐渐放晴的阴雨天。刘令姿曾经以为,自己满身泥泞地从深渊里挣脱的高中毕业那天,会是她人生中最最美好的一天,她从未幻想过一切还能更好,她从不曾敢幻想。
那姐姐说:要相信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是好事,如果还不是,那就再等等——原来竟然是真的。
刘令姿又侧过脸来看曾可妮,她们几个刚刚闹了半天,这会也安静下来。曾可妮坐在靠窗的位置,刘令姿的座位挨着她。窗外的风景飞速闪过,刘令姿很爱这种身处旅途、奔赴未知山海的感觉。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只是闭目养神,曾可妮的眼睛闭着,这让刘令姿的目光大胆起来。这是她第二次这么认真地看她,第一次让她爱上了她,而这一次,还要更近、更清楚一些。
刘令姿几乎是在用眼神代替手指,一寸、一寸地描摹那人的脸庞,那人睫毛纤长,被阳光在下眼睑投出了细碎的剪影,那人的嘴唇形状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像猫咪,那人的耳垂很薄,近乎透明……
她好想好想真正地、用力地去感受一下那姐姐每一寸肌肤的触感。
——用嘴唇。嗯。
她亲吻她的时候,一定会很深情、很深情。
(十一)
米拉她们说得一点都没错,假公济私的队长曾可妮小姐,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迪士尼乐园的人之一。
从她们远远地看见乐园城堡塔顶的那一刻起,曾可妮小姐就彻底疯了。
“啊啊啊啊!!!”曾可妮小姐强行把她们抱成一团,尖叫着蹦蹦跳跳地转圈圈。刘令姿、欧若拉、邹思扬、米拉四脸生无可恋,比对着摄像机进行可爱撒娇营业还要倍感崩溃。
简直了,欧若拉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除了她8岁的小侄女以外,还有第二个人能准确地说出迪士尼每一个公主的名字,熟知她们的发色和每一套裙子的款式——而且这个人人高马大到在她前面一站,就遮住了她面前的一大片天。
这游乐园就是她曾可妮的主场,而且最最最邪门的是,这姐姐对那些刺激性的项目一点欲望都没有,尽逮着旋转木马、小飞象、小飞侠天空奇遇这种儿童项目玩得不亦乐乎,尽管放眼望去她站这些项目的目标受众之间简直可以用“高耸入云”四个字来形容。
直到她们四个已经开始合谋干脆把这姐姐甩掉自己去嗨,曾可妮才哭丧着脸妥协说好吧好吧我跟你们一起去玩创急速光轮。
曾可妮从存包开始哀嚎,排队哀嚎,一边挪动一边哀嚎。曾可妮害怕的时候就开始折腾别人,准确来说是折腾刘令姿。她要么整个人挂在刘令姿身上,要么拉住刘令姿的手从背后环住自己,大喊“彤彤抱紧我”,要么把刘令姿钳得离地三尺呼吸停滞。
这姐姐,真能闹啊。曾可妮的队长形象至此崩塌全无。
但米拉邹思扬欧若拉三人觉得很OK,闹就闹吧,反正她只闹刘令姿一个人。被迫坐了半天儿童娱乐项目的郁闷一扫而空,她们兴高采烈地攀着扶手,无情嘲笑游乐项目进行中的游客扭曲的表情,间或被曾可妮的哀嚎吸引,对刘令姿施以三秒虚假同情。
但其实刘令姿还挺开心的,她偷偷摸摸着开心,偷偷摸摸着觉得那姐姐可爱到爆炸。
她嘟着嘴捏着哭腔撒娇说我好怕啊彤彤子我真的真的不可以,她把下巴搁在刘令姿的肩膀上蓬松的脑袋一个劲地往她颈窝里钻,她把五根手指头一根根塞进刘令姿的指缝里郑重其事地握紧然后说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逃离这个地方逃到海角天涯。
简直了,这姐姐。比那穿着Elsa公主裙的金发碧眼的小游客还要可爱,比花车上的小熊维尼可爱,比这世间可爱的一切都还要更可爱一点。
这姐姐到底是叫曾可妮还是曾可爱啊。
后来把曾可妮拖上游乐项目也是费了一些周折,她一直到坐上座椅还在大喊“不,我今天不是曾可,我是曾不可”,最前排那个身高刚刚过准入线的小弟弟听到了,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教育她:“姐姐,这个不可怕的,我都坐了第二次了,真的不可怕。”满车的人听到都笑了,曾可妮终于噤了声。
刘令姿伸出一只手去握住曾可妮的,她的手很大,能把曾可妮的手整个包裹住。曾可妮这时还不忘急急叮嘱她“你扶好扶好”,“没事我不怕的,”她没有松开手。
这姐姐给过她那么许多的力量,这一次,她也想给她一只手。
五分钟后,当曾可妮的双脚重新踩回这坚实的地面上,她终于迎来了新生。大哭大闹曾不可突然开始自我吹嘘:“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邹思扬于是提议再坐一次。
曾不可立马现出原形。
欧若拉无情嘲笑,说她一下来就看见曾可妮的眼泪整个飚出来两行挂在眼尾。曾队长颜面尽失,又手脚并用地攀住刘令姿求安慰。刘令姿摸两下她的头:“曾可今天好棒啊!”
一行五人笑着闹着,一路走,一路春天。
曾可妮突然觉得眼下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她一下子想就起那个梦来——那个梦里神采飞扬的刘令姿和眼前的这个奇迹般地重合了,刘令姿在她前面一点点,牵着她的手。她时而微微回头,露出好看的半边侧脸,曾可妮知道她在笑。
彤彤,原来你也可以像那个梦里看起来的一样快乐啊。
真好。
那一天的结尾,是她们在城堡前看最后的烟火表演。她们很默契地站成一个和谐无比的队形:三人在前面,曾可妮和刘令姿在后排并肩站着,手臂搭在她们的肩上。
都说迪士尼是一个造梦的地方,当一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刘令姿觉得迪士尼真的给了她一个梦,一个只有在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梦。如果是在《圆梦巨人》里的话,那一定是一个橙色的梦,那只梦很调皮,吹梦人看见它的时候,它正轻快地掠过一道小溪的水面。再后来,她就出现在了刘令姿的夜晚里。
烟火也四散在刘令姿的夜晚里,四散在五个女孩清亮的瞳仁里。当烟火表演结束的时候,她们五个默契地陷入了一段各怀心事的沉默。曾可妮把她们五个拢成一个圆,然后把手放到圆心处,她们一个个伸出手来叠在一起:“OACA Girls,加油!”
明明就是很俗气的一句口号,可一喊完欧若拉就哭了,米拉也哭了。
她们拥在一起,刘令姿侧过头看曾可妮,看见她的眼睛里波光粼粼。特别特别清澈,装得下漫天星河的一双眼睛,刘令姿希望那眼睛里的光能永远地照亮她们五个人。
她摸到了,大房子里的波斯地毯,很软,很像一个家。
“谢谢你,曾可。”刘令姿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她感到那姐姐愣了一愣,随即眼睛里的银河就顺着眼角落到了人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曾可妮哭,她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想为她建一座城堡,收藏她的眼泪,也收藏她一切关于公主的梦。
刘令姿突然想起电影《情书》里,博子在无垠的雪地里对着皑皑雪山大声呼喊“你好吗?我很好——”的场景,博子在那一刻完成与过往爱恋的告别。
此时此刻,刘令姿模仿着博子,面朝那烟花升起又散落的地方,也在心底拼尽全力地喊了一句“你好吗?我很好——”。只是对于她来说,那皑皑雪山上住着的,不是藤井树,而是15岁那年、支离破碎的自己。
还有15岁那年的六一。
我现在很好,你也好吗?
To be continued.
沉船
红灯区里的高中生爱情
孟美岐第一次知道原来皮肉生意也有谈不拢的。那女人冲男人背影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踢开脚边的石子,外套一拉盖住裸露在外边的肩膀和半拉子胸。女人转出巷子,从孟美岐脸前略过,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是带着一点苦味道的那种香味。鬼使神差的孟美岐踩着她的影子一起往红灯区边缘去。女人若有所觉却并不理会,做这行的,不怕人看,要是真没人看了才可怕。
“怎么着选姐,现在连女娃娃都来照顾你生意了?”...
红灯区里的高中生爱情
孟美岐第一次知道原来皮肉生意也有谈不拢的。那女人冲男人背影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踢开脚边的石子,外套一拉盖住裸露在外边的肩膀和半拉子胸。女人转出巷子,从孟美岐脸前略过,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是带着一点苦味道的那种香味。鬼使神差的孟美岐踩着她的影子一起往红灯区边缘去。女人若有所觉却并不理会,做这行的,不怕人看,要是真没人看了才可怕。
“怎么着选姐,现在连女娃娃都来照顾你生意了?”
街边的店主都爱揶揄她,她也不跟他们生气,只管和他们开玩笑。都是出来讨生活的谁也别看不起谁。
“是真的还好嘞,今晚上盯了我一晚上了,把我的财运都给我盯没了。”
孟美岐心里抖了抖,原来她早就发现自己了。
女人扭着三七步到路口的馄饨摊,挑了个位置示意孟美岐和她面对面坐下。
“两碗馄饨钱你总有的吧!”
孟美岐点点头。
女人冲老板大汉:“老板,两碗馄饨,一碗不要虾皮儿多放紫菜!”
“我付?”孟美岐看她举着手招呼有点想笑。
“不你付谁付?”女人冲她翻了个白眼,“你都看了我一晚上了。”
“看看也要钱?”
“平时不要,”女人给自己加了不少辣酱油,顺手也给孟美岐添了一勺。孟美岐皱皱眉,没制止,“但今天要。”
“你叫什么?”
“没听见大家都叫我选姐吗?别真的是个傻子。”女人又冲她翻了个白眼,“小屁孩快点吃,吃完了快走。这碗馄饨钱算是今天选姐给你上课的学费了。”
这选姐看上去比孟美岐也大不了多少,口气倒是老成的很。孟美岐第一次见这么泼辣又风情的女人,一开口就呛人,眼波里却流淌的都是媚态。不怕人认出来,没有用大浓妆遮住原来的样貌,可客人交谈的时候又换了一种口气,孟美岐可以从传过来的风声中听到她撒娇的声音,软软糯糯不像刚才。
听说好奇是爱情的第一阶段。
女人坐在那吃馄饨的背影也很好看,骨架小,双肩缩在一块儿,衣领向另一边歪斜,肩带挂在另一边的肩膀上长长的头发发梢打着卷刚好到上衣的底端。低腰裤几乎要挂不住,露出好看的腰线和一点点股沟,臀肉的上部还有淡粉色的吻痕的留存,再往下就被黑色的蕾丝内裤遮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孟美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伸手帮她把衣服提好,绕到她正面坐下。
“你怎么又来了?”女人颇有些无奈的扶着自己的额头,“难道我看起来很像看孩子的吗?”
“吃宵夜?都这个点儿了。”
“做我们这行的就不是人了?”女人一见孟美岐就要翻白眼,“干了一天了,还不许人歇歇?”
“一会还去吗?”
“去个屁,再去饭都要捅出来了。小屁孩快走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把我的账给我付了。”女人起身,没再看孟美岐一眼。
孟美岐今天被老师点了三次名,全都是因为走神,同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劝她拿书挡挡假装看书。那女人的背影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索性就找了张纸拿笔出来画。她画画很好,家里给她找出路的时候首选就是让她考取美院。
女人少有的羞红了脸,她对着灯自己端详着这张背面还有潦草公式的草纸上的画,摸了摸自己的后腰。她今晚没有在吃宵夜,好像真的是在专门等孟美岐一样。
“你成绩好吗?”女人小心地收好这幅画放在皮包夹层,见孟美岐不搭话,又问“你高几了”
“高三。”
“那正是冲刺的时候。”女人叹了一口气,“你现在排30?”
“40名。”
“那你最近的一次考试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
“下个月,你要是前进10名,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
孟美岐猛地抬起头来:“真的吗?”
女人楞了一下,对面的人眼睛亮晶晶的闪着,让人不好意思去欺骗:“真的,成绩出来之前不要再来找我……哎!”
还不等孟美岐说话,女人就已经离开马扎迎向孟美岐身后的男人,又是那种娇滴滴的撒娇的声音。孟美岐回头正好和男人对上眼,那男人的目光留在她脸上没移开。女人见状,连忙贴的更紧,拉起男人的手从自己衣服的下摆伸进去,“人家都快想死你了,每次都被你弄得好爽,给你打折啦!”
男人的注意力重新被吸引回去,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胸:“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连选姐都给我降价。”
孟美岐看着,只觉得恶心,起身的时候动作太大踢翻了马扎。缠在一起说荤话的人俱是一惊,回头看,就只能看到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女人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高中生发什么狗脾气。她就是做这个工作的,还能有关门不开张的道理?好心当成驴肝肺
“走了啦。”女人察觉男人的怒气,好言好语安抚他,扯他赶紧走。
再见到她的时候秋天都已经过去了,女人很跟季节配合着把头发染成了红棕色,很亮眼眼。
“怎么又来了?”女人哑着嗓子,很茫然的冲她点点头,一双眼睛里含着孟美岐说不明白的情绪。
“来问你的名字。”孟美岐从包里翻出两张成绩条,很认真的说,“我上次来找你,你不在。这是我上次的成绩,这是我这次的成绩,都更好了,一次比一次好。”说的很轻巧,那时候她一下午都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荡在红灯区里,多少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她。最后还是馄饨摊老板叫住她,请她吃了碗宵夜打发她走了。
女人呆愣愣的盯着孟美岐的脸,原来少年人的爱都是傻气幼稚干净纯粹嘛?为什么明明这么甜,可又这么苦,苦的让人心都碎了。她忽然笑了起来:“你真傻,我的名字有那么重要吗?”
“嗯。”孟美岐很郑重的点头。
“好。”她拉过孟美岐的手来,摊开她的手掌,以食指为笔在手心里写,“吴,宣,仪。”然后把她的手握拳,拇指摩挲在指节上,“好了吧,小朋友,真的别再来了。”
孟美岐反扣住她的手腕压下:“我们约好一周见一次吧,我请你吃宵夜。”
吴宣仪笑:“你这是干什么?我不接未成年。”
孟美岐捏着她纤细的手腕:“陪我说说话,我也没别人可以说话了。”
吴宣仪抿着嘴,垂下眼默默忍受着着对面的人轻轻扫过她肌肤带来的痒,半晌,认输一样:“我怎么就这么晦气,认识了你这么个赔钱货。行,我来事儿不开张那几天,你也多陪陪我吧,平时就别来了。”
因着这个触碰,半夜里孟美岐从床上爬起来换了一条内裤。吴宣仪的手腕因为自己从凉变热的肌肤,还有那种克制不住的战栗,一起进了梦里。在梦里,吴宣仪一个劲儿的缠着她,白花花的胸脯往她手里送,跪在她的身前温柔的舔舐,又央告着她疯狂的折腾她。孟美岐双手垫在头下,分别的时候她问吴宣仪,就她这条件,无论是不是在这行里挣扎,都该有个更好地去处才是。吴宣仪神色晦暗不明,只是摸了摸她的胳膊让她把头发染回去,学生就该有个学生样才行。
“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吧。”
“不要!”吴宣仪食指抵在她的唇上,“别说,”
原来女人有这么多面,孟美岐想。吴宣仪不开张的时候也不化妆,一张素脸没什么血色,像一朵随时会凋谢的花,颓败的美感。扎一个马尾换上卫衣,更像个大学生。
“虽然你成绩稳定了,但是不能掉以轻心。”
“你知道那个达摩克克斯之剑吧!”
只是她动不动就会绕到孟美岐的学习上,这时候更像一个长辈了。
“你不知道吧。”吴宣仪扬着勺子,一脸得意。
孟美岐听到后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低下头努力憋住笑:“没听过。”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儿,不学习也不爱读书。”吴宣仪放下勺子,“这达摩克克斯之剑讲的是……,就是说你可别松懈。”
“达摩克利斯之剑吧。”摊主听不下去了,“人家不是这么用的……”
“哈?”吴宣仪一时间逮住,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来,她复而又去看孟美岐。孟美岐正低着头,双肩因为笑而不住的颤抖。吴宣仪又羞又恼,伸手去拍她的头,“干嘛,知道我错了还不纠正我,故意看我闹笑话是不是?”
“没有,没有。”孟美岐一边笑一边躲,去拉吴宣仪的手,“你讲什么都是对的。”
“哼,我看你是那我寻开心。”
孟美岐很少看吴宣仪笑得那么开心的脸,神采奕奕,眉飞色舞,自打她们相熟之后,她才发现那么泼辣的吴宣仪不过是外强中干。有意无意的,吴宣仪总要表现的逼自己矮一头,本来那么挺拔的一笔青松却爱佝偻着腰。她绕过桌子去拉吴宣仪。
“别生气,我们去溜达一会。”
吴宣仪稍微错开几步,落后孟美岐一点距离,两个人的影子都没有交叠在一起。
“吴宣仪。”在一个路灯下,孟美岐突然停下来回头叫她的名字,“这个给你。”她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我要出去学习准备考美院了,也不知道你生日过了还是没过,就当是你生日那天送的吧。”
吴宣仪盯着那个小盒子不敢和孟美岐抬头对视,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都要窒息了,那窒息的感觉一直逼到鼻腔里,又辣又冲,眼眶都是酸酸的。一阵风吹过来,灌进她袖子里呼呼的响。天上的云彩也跟着移动,月亮露了出来。
“那你好好考,等你发达了,我去给你做个模特什么的。”吴宣仪深深吸了一口气,食指去触碰盒子的一角,“你别给我东西。”
孟美岐一把拉过吴宣仪圈在怀里,压下她想要挣扎的双臂,鼻息间呼吸的热气打在她脆弱的脖颈间,“你收下,不然我走不了了。”
风啊,为什么一直都不停。天上的云彩为什么游来又游去重新遮住了月亮。吴宣仪仰着头望着天空安静的叹气,那双美丽的眼睛第一次忧郁起来,她接过盒子推开孟美岐:“我走了,你快回去吧。”
是不是只有人才会拥有爱情这种东西,你看啊,爱情总是让人又苦又甜,一会哭一会笑;人呢,在一起的时候喜欢什么都不想,分开了之后什么都喜欢瞎想。她好想画一张吴宣仪送给自己,可是她既没有吴宣仪的一张照片,甚至都没有吴宣仪的半点联系方式。她是我梦里的人吗?为什么这么在我脉搏里这么微弱的跳动,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感受不到。
有天,画室里在放老歌,歌词里边这样写
对你说打错了
我不是你那个什么
你想找的那个
就算我跟她
同名同姓又如何
都说你打错了
我要欺骗你干什么
你们多久没见
连我跟她的声音
你都不认得
等孟美岐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那双还没牵过的手会不会早就不认得她。
吴宣仪把头发剪短了些,有些客人真的很烦,你做就做,不要总是玩别人的头发。一会缠在手指上,一会一把薅在手里。这边的日子几乎是静止的,要不是她出门逛街的时候看街边上的树都开花了,她都不知道已经是转过年来的春天。
下午很累,这个客人很难缠,吴宣仪打算送走他就休息。这个男人像是誓死要把花的钱赚回来,攥着她的手不放,吴宣仪心里烦躁得很,脸都已经笑僵了。
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也是这么远,孟美岐就这么冷眼看着,一直等吴宣仪看到她。她知道孟美岐在生气,可她又能怎么办呢?这就是她的行当呀。
“你回来了。”吴宣仪动了点小心思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男人,不动声色地擦肩而过孟美岐,示意她跟自己走。孟美岐并没有跟上来,吴宣仪很奇怪的微微偏头,“怎么了?”
孟美岐上前去牵吴宣仪的手,吴宣仪不肯,拼命往外拽,说别这样对你影响不好。孟美岐偏偏跟她较了劲,非要去牵她的手,纠缠了半天,吴宣仪递了另一只手过去,咬咬牙:“脏,这只手吧。”孟美岐顿了顿,依旧牵起了原本要牵的那只手。她有时候真的很固执,固执的不懂体恤。
这是她第一次牵吴宣仪的手,比过去的日子里想象中的都软,手指头又细又长,指甲也修剪的很好,上面涂了一层薄薄的指甲油。孟美岐的拇指在吴宣仪的虎口处打着转,心里堵的那口气找了个小口像气球一样跑掉了。她的手心里已经沁出汗来,她怕吴宣仪嫌她手心黏腻,可是又舍不得放开,松松紧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快回去吧,很快就要考试了,回去补补课。”吴宣仪受不了这种暧昧的寂静,她们算什么关系,什么都算不上。
“为什么我一来就要赶我走?”
废话,难不成我还要留你过夜吗?吴宣仪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这么说:“快快快,快回去,考完了我请你吃馄饨,再给你加个茶叶蛋。”
“乖一点。我还等着赚你的钱呢。”
吴宣仪不断地催促孟美岐快走,还少有的用鼻尖蹭了蹭她的侧脸表示亲昵:“你不走,我走喽。”
刚好是红灯,孟美岐看着吴宣仪一点点的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她忽然心里好慌,大声喊她的名字。吴宣仪回应的声音穿过来,想在天边那么远,好像梦里的声音。
一到夏天,树上的蝉声,池塘里的蛙声就一起响起来了,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里窸窸窣窣的投到孟美岐的考卷上,墙上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那块牌子不知道是被忘了还会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反正没有被遮住。
很多很多年后,孟美岐都记得她英语最后一个选项涂得是C,从顶点到低端就算画了那么一大圈也一直都只是一根线。
吴宣仪拖拉着一只小皮箱,在路口馄饨摊要了碗馄饨。老板问她怎么就要走了,是不是上岸了。吴宣仪摆摆手,说哪里来的岸,人往高处走,得换个更好的地方混才行。她跟老板付了两碗馄饨外加一个鸡蛋钱:“那个小鬼来的时候你别贪心昧下啊,我走了。”
她一直小鬼小鬼的叫,从没问过小鬼的名字。她不用问,因为那个小鬼就牢牢地套在她的无名指上,被她悄悄地带走了。
钧岐《访春路之夜》(中)
(五)旋涡
这夜之后,张钧甯一连两天都再没有出去找活,结结实实在家睡满了48小时。孟美岐也不多问她,照旧还是上自己的班,只是每日饮食之丰盛,看起来远非张钧甯上缴的那点伙食费能覆盖。有时候到了饭点张钧甯还在昏睡,孟美岐就把用碗扣好的饭菜放在她床头,衣服全部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阳台上,张钧甯全部心照。这是温柔寡言的人能给予的最大的关心,让她的心头又酸又暖的。
天气是一天热似一天,小卖部的冰柜里开始塞满各种三块钱不用就能买到的消暑产品,孟知山有时一连能白吃上四五根,孟美岐晚上下班路过老赵的报刊亭的时候,会悄悄帮他把钱结上。这天中午正开着饭,外门门砸的震天响,陶磊又上门了。他的鸭舌帽反扣在头上,露出新...
(五)旋涡
这夜之后,张钧甯一连两天都再没有出去找活,结结实实在家睡满了48小时。孟美岐也不多问她,照旧还是上自己的班,只是每日饮食之丰盛,看起来远非张钧甯上缴的那点伙食费能覆盖。有时候到了饭点张钧甯还在昏睡,孟美岐就把用碗扣好的饭菜放在她床头,衣服全部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阳台上,张钧甯全部心照。这是温柔寡言的人能给予的最大的关心,让她的心头又酸又暖的。
天气是一天热似一天,小卖部的冰柜里开始塞满各种三块钱不用就能买到的消暑产品,孟知山有时一连能白吃上四五根,孟美岐晚上下班路过老赵的报刊亭的时候,会悄悄帮他把钱结上。这天中午正开着饭,外门门砸的震天响,陶磊又上门了。他的鸭舌帽反扣在头上,露出新染的黄色头毛,爬过五楼之后,汗水把刘海结成一缕一缕的贴在脑门上。他敲开孟家的门,把肩上那块和防盗门差不多大的木板放在客厅里,张钧甯疑惑不解。
“孟老师让我搬来的。”他借道进了厨房,用洗碗剂搓着手心的污渍。
“嗯,麻烦了。”孟美岐道,“吃了没,锅里有饭自己添啊。”
“不了不了,小赵喊我们吃啤酒鸭,我已经晚了。”他用T恤把手上的水蹭干,冲着还没醒的孟知山的房间吼了一声“哥,那我走啦。”然而里面回应他的只有孟知山的如雷鼾声。
“你叫人送块板子来干嘛呀?”张钧甯放下手里的瓷碗,过去帮孟美岐一起拾起这块板子往主卧里搬。木料很不错,分量结实得让两个女人抬都有些吃力。
“天热了要开空调,咱俩一间省点电。”她把木板靠在墙边,又从书架下的纸箱里翻出一堆老旧的《信息技术合订》,分成几摞堆在地上,示意张钧甯帮她一起把这块木板搁在纸堆上,一张简陋的床就搭在了老书桌旁。
“对了,我明天要去县里做培训,周末不回来的。晚上饭我多做一点,放在冰箱里,你跟我哥自己热了吃吧。”
“好,知道了。”张钧甯帮着她一起铺床单,对角一拉往棉絮下一塞,孟美岐觉得两个人一起做家务比一个人轻松多了。
收完床铺,张钧甯又很自觉地去把碗和锅刷了,孟美岐怕她洗得不干净,摸进厨房把洗过的碗逐个拿起来检查。
“干嘛哈。”张钧甯佯装生气的样子,用手肘撞了她一下。“我读书的时候,有帮家里做过事的好不好。”孟美岐悄悄勾起嘴角,把洗干净的碗收进橱柜里。
五楼的风很大,窗户打开,流动的空气带着逐日升高的温度,把房间里都吹得暖暖的。两人躺在各自的床上酝酿午休的睡意。孟美岐有着很严格的作息,午休时间是雷打不动的30分钟,而入睡准备不过三五分钟,张钧甯却睡不着,她翻身侧向孟美岐那一边,看孟美岐均匀呼吸的胸膛一起一伏,毛巾被堪堪盖住肩膀,睡衣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和孟知山总是嬉皮笑脸的俊朗相比,孟美岐不笑时缺乏一点亲和力,但睡着后放松下来的眉头和嘴唇很性感,侧面的角度有很简练清爽的线条,张钧甯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才睡去。再醒来时,孟美岐已经出门上班去,出差用的皮箱拉开了拉链搁在衣柜旁,明天的行李她还没来得及收拾。张钧甯一时兴起,打开孟美岐的衣柜,心里想着她平日的打扮,替她理起行装来。尽管过去养尊处优的日子几乎无需她亲手做任何家务,但为做世界飞人的富商收拾行装却是她乐得主动包办的。同样,还有每天早上出门时替他整理领带和衬衣的活儿,她也不允许佣人动手。这些工作往往象征着亲密关系里的主权。她觉得自己很矛盾,一方面,对他家中那个不可动摇的发妻选择忍让,另一方面,又常为不知情的新佣仆替他挑选衬衫而大发雷霆。
临近周末的下午一般都没有太多事情要做,在局里无聊地打了几小时的斗地主之后,本来准备到点开溜的孟美岐临到下班跟前突然被通知晚上去开会,区里的大领导一时兴起决定要为周末的培训做动员,同事们各个有如晴天霹雳,骂骂咧咧了一通才接受现实,打开手机开始点外卖。孟美岐想起家里菜已经不多了,也拿出手机给孟知山发了一个“2”,这个“2”在兄妹俩的数字密码中,代表“买饭回家”的意思,她怕张钧甯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做饭,孟知山很快回复一个“啊”,这是表示收到。
大会议室在老办公楼的最顶层,八十年代末起的房子,上头的隔热层铺得很差。夏天开会坐满人的时候,两台空调对着吹依然闷热难当,孟美岐他们平时最怕去这里开会。太阳虽则落山,晒了一整天的室内却是余热难消,孟美岐把盒饭搁在自己的皮面笔记簿上,掰开带着毛刺的一次性筷子,细心地把番茄炒鸡蛋里的番茄挑出来扔进袋子里,同事霏霏拿过来一瓶辣酱,用自己的勺子给孟美岐剜了一大块。孟美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谢谢,起身给霏霏让出一点位置,她也学着孟美岐的样子把自己的饭盒搁在局里发的笔记本上。
“哇,霏霏,吃得可真好啊。”坐在前排的同事听到动静,也转过来向她讨菜。其他人都是点的对面十多块一份的小炒,塑料袋一套里面扔一瓶菠萝啤酒或者可口可乐。只有霏霏的饭是从西餐厅叫来的,撒了几朵西蓝花的菲力牛排盖饭,典型向外送服务低头的不伦不类做法。“哎呀,一般一般。”她又把瓶子递过去,让围观的同事一人舀了一勺,大家围坐一起慢慢吃起来。
如果说劳动局要评选交际花的话,那么这项殊荣一定不会旁落在霏霏之外的女生身上。她有个在市发改委当领导的爸爸,还有个生意做到全省开分店的妈妈,可谓是掌上明珠中的明珠。一开始打听到这号人要来单位,同事们都做好了伺候祖宗的思想准备,但接触下来才发现,除了日常车子开得稍微拉风一点之外,人从不搞什么特殊,加上长得好看又大方,时不时就带同事们出去潇洒。所以在他们单位提起霏霏,恐怕没有谁会说个不好。
孟美岐在单位属于对谁都客气,下班后则不往来的交际风格。没想到霏霏从进单位第一天起,就发掘到孟美岐这个老好人身上最闪光的特质。工作上遇到问题,也不管是不是孟美岐的业务分内事,都要先缠着孟美岐问一遍,遇到能解决的孟美岐就帮她做一做,不能解决的,也耐着性子帮她转交给其他同事。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居然都评上了季度优秀,今天晚上开会领导正好要顺便宣布这件事。
“你不是不爱吃番茄炒蛋吗,还点这个?”霏霏看了一眼孟美岐桌上堆着的番茄。
“小刘帮着一起点的,他可能忘了。”孟美岐也不恼火,挑干净番茄之后,把辣酱在饭里拌匀。
“那你吃点肉。”霏霏端起自己的饭盒,把切成细条的牛排往孟美岐的盘子里扒拉。“知道吗,你们那块被看中了,要盖商圈哦,可能最快年底就来谈拆迁的事情了,我爸说的。”
“挺好的,马上能住上电梯楼了。”孟美岐看着自己面前堆起来的肉,不动声色把最大的两块夹回霏霏的碗里。
“那你哥岂不是要失业了……”霏霏突然想到这个关键的问题,手里的筷子停下了。
“不挺好的?就算不拆迁,也不能一直靠收保护费过日子。”
领导拎着电脑包从后面进来,被屋里不是很新鲜的食物气息熏得皱起眉头,边往讲台走边发着牢骚:“说了多少次,不要在会议室吃饭,都出去出去。”聚在一起的人只能端着饭去走廊上蹲着,期间孟美岐又被领导叫去调试投影,一顿饭没扒上几口。
“要不我说,你让你哥来我妈公司上班,安排个司机或者后勤什么的也挺舒服稳定的。”这种动员大会是公认所有冗会中最无趣的那一类,霏霏趁着领导没注意,把手机藏在桌子下看起了购物直播。“不必了,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万一他自己不乐意呢?”孟美岐看着周围其他的同事听音乐的、打游戏的皆有,台上领导却毫不在意,还是长篇大论发表些不着边际的言,觉得这场景有些荒谬。等到霏霏的手机都玩到没电了,领导才把孟美岐和霏霏叫上台去,发了两本证书,一人一千块奖金,台下霹雳啪啦鼓了一阵稀散的掌,今天的会议总算是结束了。
“先进分子,拿了奖金是不是该请大家宵夜?霏霏你看你上次那个项目,哥哥我没少帮忙吧?”领导一走,大家又活泛起来,扯着孟美岐和霏霏要她们请客。
“那是自然,老地方走起。”霏霏扬扬手中的奖金,这点钱要请这帮人宵夜,只怕大小姐自己还要贴进去不少。
“你们去,我还有事要早回家。”孟美岐已经解开了U型锁,抱歉的冲大家拱手。“钱算上我的一份,大家吃好喝好。”
众人装作失望地嗟叹一番,不过还是表示理解,孟美岐一向不太热衷参与集体活动,她把钱塞给了办公室里最靠得住的老连,大家也就放过了她。
自行车一蹬,上了年纪的轮毂吱吱悠悠往访春路晃,路口的灯把孟美岐的影子拉的很长,张钧甯远远就望见孟美岐回来,心也跟着那轮毂雀跃起来。
“美女,又是你啊?”身后响起一阵陌生又令张钧甯难忘的声音,迈向孟美岐的脚步一滞,回头看,果不其然,正是上次那个油头的老板。
“老板。”她抿着唇,强忍住心中的恶心,向那人鞠了一躬。
“还是1300一晚?”油头今天显然喝了点酒,情绪不似那日意气风发的样子,两颊红红的。
“啊?”旁边刚好有辆翻斗车驶过,糟糕的车况盖住了男人的声音,张钧甯不是故意没听清的。
“我说,你是不是,1300一晚?”男人打了个酒嗝,扯起嗓子嚎了一声。
孟美岐的自行车刚好骑到张钧甯的跟前,又随着这一声彷如争吵的音浪,没像上次一样在张钧甯脚边停下,拍着后座等她坐上来揽住自己的腰,而是把她当作空气一样忽略掉。张钧甯看着孟美岐慢慢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呆在原地,不知做何反应。
“是不是?”男人不耐烦了,又问了一遍。
“是……”她这才回过神来,手腕已经被男人捏住往怀里拽,接着一掌重重拍在她的臀上,吓得张钧甯花容失色险些尖叫出来。“走!”俩人又迎着昏黄的灯,奔上次的酒店而去。
另一边,捷安特被重重甩在走廊的声音,把整栋楼的声控灯都点亮,孤零零的筒子楼,本无意与霓虹争艳,奈何却成了整个访春路这一刹那最明亮的地方……
(六)冷静期
张钧甯回家的时候孟美岐已经睡下,在靠在里面的那张床上背对着门口,张钧甯很疲惫,但还是尽量不让自己的洗漱发出声响,摸黑进了卧室,她觉得还是应该同孟美岐说一下。
“睡了吗?”她轻轻发问,声音有一些沙哑。
孟美岐没有回答,调整了一下睡姿更往里睡了,这是既能表达“我还醒着”的意思,又可以不与张钧甯对话的方式。
“明天要出门的行李,我帮你收好了,应该不差什么东西。”她半跪在孟美岐的枕边,期待孟美岐哪怕只有一个字,一声轻哼的表示。
“嗯。”孟美岐果然只答了一个字。
“那,可以加你的微信吗?你今晚不回来吃饭,还是孟知山告诉我的。”她用指纹唤醒手机,唯恐错过的、期盼而珍惜的样子。所谓“见惯了花花世界之极奢”的人鲜少懂得什么是珍惜,可惜孟美岐背对着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出差回来加你,去睡吧。”孟美岐闭着眼睛,明面上是拒绝,却留了无限回旋的余地。张钧甯这才乐了,替孟美岐把毛巾被往肩上拉了拉,孟美岐赌气的拉下去,两人如此反复了一番,最终以张钧甯获胜为结束。“晚安。”她心满意足地凑到孟美岐耳边对她吐气,然后跳回自己的床上,留下烧红脸的孟美岐辗转好久。
清晨六点半,霏霏的拉风跑车已经停在孟美岐家的楼下,早起出门的人都对这辆此处少见的豪车很感兴趣,走过路过都会停下来打量。霏霏心地善良,还特意把墨镜摘下来,让看香车的人也能顺便一睹美人的风采,孟美岐提着行李下楼,绕着车子打转,半天找不到后备箱在哪里。
“就扔后座吧,我这车没后备箱的。”霏霏嬉笑着替她打开车门。“钱多了烧,买个这么不实用的车子。”孟美岐把前座的椅背放平,才能轻手轻脚把箱子放进后座里,生怕上面锋利的五金件划伤了价格不菲的真皮座椅。车在狭窄的小巷倒了好久才调转头,拐上主路后加足马力往县里跑。
他们要去的这个县一直都是扶贫工作的头号钉子户,前几年高速路都没通,所以经济上一直不太好看,青壮年都出去务工了,留下的人以妇孺居多,孟美岐的工作是教会这些叔叔阿姨们基本的计算机操作,为后面农产品网销做铺垫。课讲得简单才能听懂,根据县里提出的要求,孟美岐估计这是一项要长期坚持的工程,于是跟领导提议后续的课程用网播的形式给大家上,能降低不少成本。两天课上完,县里的接待又领着他们去水库里玩了水,吃了农家鱼,一行收获颇丰的人才往家走。
离开家里不过两天一夜的时间,孟美岐心中竟然有了点期待和思念,手机不时摸出来看看,但通讯录的那个红点没亮过。其实张钧甯只要问问孟知山就能知道孟美岐的微信,但她没有这么做,孟美岐理解的是,这是一种坚守承诺的浪漫 ,那么现在就是回家兑现承诺的时候。
门打开,客厅里的挂钟正对着大门,夜光的指针指向九点,家里没有一盏灯。
(七)暴雨
福广楼是访春路上一家不起眼的中等规模的发廊,根据孟知山的描述,大约有4名比较稳定、长期的小姐,老板被人称作福姐,真名不详。她的祖籍是福建,前夫是广东人,所以她的发廊取名叫“福广楼”,有种祭奠逝去爱情的滋味。福广楼门前有三步阶梯,高度有高有低,设计很不合理,不少客人都在门头“栽过跟头”,很多人也劝福姐找个时间重新砌一下,但福姐有自己坚持的迷信:这三道梯子能替她挡住煞,挡住坏男人的纠缠,包邮福广楼旱涝保收。
孟美岐一步便跨过了这三道高低不一的台阶,闯进门来。
“哎呀哎呀,稀客。”福姐正在收银台里点钱,看到孟知山的妹妹突然出现在店里,小吃一惊。
“妹妹,我这个地方,好姑娘家家的还是不要进来吧。”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却被直行的孟美岐推了个趔趄。继续往里闯是个小客厅,周围用板子隔开的套间开着五个门,福姐说这叫“五福临门”,客厅中间摆着一只破烂得露出了里芯的皮沙发,红色灯光一照,所有接触都很暧昧。孟知山和陶磊各自横在沙发的两端,一人拥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姐在怀里啃咬,毫不察觉孟美岐的逼近。
“张钧甯哪去了?”孟美岐冷着脸,嘴里的牙齿碰得直响。陶磊吓得把小姐摔倒地上,孟知山的反应更大,恨不得把怀里的人推出八丈远。
“孟老师,是这样的,福广楼空出一间房啊,我们想着在福姐这对她有个照应,比她自己出去强,就给介绍到这里来了。”陶磊一边解释,一边把敞开的衬衣系上,哆嗦的手几次不能把扣子正确穿进扣眼。
“人在哪?”孟美岐不管这么多,旁边的塑料板凳一脚踹到陶磊的腿上,又吃痛又不敢表示,陶磊脸上的表情五花十色。
“在里面。”孟知山指指身后的紧闭着门的那一间,不敢看孟美岐的眼睛。孟美岐抬腿又要往里冲。
“你,你疯了,不能进去。”孟知山上来拦住孟美岐,不用想也知道,里头现正上演一副怎样活色生香的画面,他虽然不知道孟美岐到底发了什么疯,竟然不让妓女做妓女来,他只知道如论如何不能让孟美岐进去。孟美岐不理,继续往你冲,陶磊也扑上来拉住她,把她一起按在刚刚还是用来找乐子的沙发上。
大约过了十七八分钟,最里面那间套间才打开门来,模样普通的中年男子一只裤脚还塞在袜子里,边打电话边往门口去结账,孟知山感觉时间好漫长,按在孟美岐肩膀上的手始终不敢松开,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张钧甯才从幽暗的小屋里出来,脸上看不出情绪。孟美岐腾地站起来,孟知山也不拦她了。
“这主意,我出的,张钧甯同意了我们才领她上这儿来的。”他用手摸摸鼻子,毛躁地站在两人中间,想把事情理出头绪。
“看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孟美岐不怒反笑了,张钧甯没想到出来会看见孟美岐,楞在原地。
确实,没有必要拦着妓女去做妓女,路是自己选的,她可以教会农村妇女上网卖甜橙,但她拯救不了滑向深渊的张钧甯。
外面飘起大雨来,夏天快到了,喜怒无常的天气喜欢捉弄晚归的人,孟美岐走出福广楼,雨不过三秒钟把她淋个湿透,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张钧甯站在福广楼的二楼窗台,泪眼婆娑中也看得清楚。
TBC
【美宣】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
·大学生和人妻,完全非典型的非典型爱情,1.8w一发完,阅读体验可能并不好
那天旧金山下了暴雨,激动到Dora大半夜紧急给她打电话:It's fucking raining!孟美岐被震的把听筒拿远,面前的落地窗安在一百多万美元的顶层公寓上,像一张毫不逊色的纯金 大网,牢牢网住丰沛的雨水,美丽的旧金山湾,光华夺目的都市霓虹。她看着这面灿烂的大窗,矜持地回复道:“老表,别那么没见识。”
比没见识更快刺痛Dora的是孟美岐温暖的家乡方言,两个人十六岁被一起打包送出国,临行前Dora精挑细选了自己的英文名,由于实在...
·一步之遥
·大学生和人妻,完全非典型的非典型爱情,1.8w一发完,阅读体验可能并不好
那天旧金山下了暴雨,激动到Dora大半夜紧急给她打电话:It's fucking raining!孟美岐被震的把听筒拿远,面前的落地窗安在一百多万美元的顶层公寓上,像一张毫不逊色的纯金 大网,牢牢网住丰沛的雨水,美丽的旧金山湾,光华夺目的都市霓虹。她看着这面灿烂的大窗,矜持地回复道:“老表,别那么没见识。”
比没见识更快刺痛Dora的是孟美岐温暖的家乡方言,两个人十六岁被一起打包送出国,临行前Dora精挑细选了自己的英文名,由于实在对英语一窍不通,她只好从释义入手,为自己挑选了上帝的礼物Dora。孟美岐一听也非常喜欢,非要找出自己那份上帝的礼物,因为太过完美主义,直到上飞机前也没找到。结果前些天家里请的外教来送她,一个娇小的金发女人,面对她这样孺子不可教的学生仍保持着十二分的耐心,所以孟美岐非常喜欢她。外教见她郁闷,说为什么不就叫Meiqi呢?孟美岐豁然开朗,然后上帝的礼物Dora黄丽香用加州阳光三个月把自己晒成美国西海岸女孩,Meiqi孟美岐三年仍然是个长着一张纽约上东区脸的中国暴发户小姐。
“弄啥,当年为过语言关吃多少苦,还说!”丽香用心良苦地指责她,转脸问她,“玩去吗?新开的club。”
孟美岐想了想,说句你等我消息,先拨出了另个号码。“妈。”电话甫一接通,她就抢先甜甜蜜蜜地开了口:“mommy,San Francisco下大雨,不知道飞机停了没,那个宴我要不就不去吃了吧?”她烦了快一星期,一回去指定又要她show English,她父亲的至理名言,能说好洋文会管不好生意吗,我这个闺女不比儿子强吗?孟美岐喉头发紧,宁愿再撒几遍娇也不愿回去受刑,然而不遂人愿,她妈在电话那边啰嗦一通,大意是这个宴会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最后说,不来跟你爸说。孟美岐准确地捕捉到了最后一句,“mommy,知道了,tomorrow没飞机我包机也回去。”她妈在那边被逗得咯咯直笑,孟美岐也笑,挂断电话立刻打给Dora,丽香从煤矿公主变作三藩女孩后,车开的也和美国队长一样快,十分钟后孟美岐已经可以站在club里狂嗨了。
Dora充分融入美国氛围,高级club里也不开包厢,站在舞池里同时贴着两三个白人猛男跳舞,孟美岐不行,她脸皮薄,所谓狂嗨通常情况下是自己一个人关进包厢内喝得昏天黑地。这种行为经过不知内情的中国同学润色一下,再透给不知内情的爸爸,就变成了她在美国间歇性花天酒地。她也毫不知内情的以为自己在家人眼里仍是朝九晚五的高材生,连自//慰也不会的纯情天使女孩,更不知道她爸对此事颇为满意。不会花钱的人不会挣钱,孟老板晚饭的时候很感慨,不就是这个道理吗?他充满父亲的慈爱:生意人小气生意能做的大气吗?什么时候岐岐喝几万的酒都觉得没味了,就是她挣钱的时候了。
很明显孟美岐没到挣钱的时候。她当然够虚荣,吃穿用度都要和周遭同学齐平。刚到美国要买车,她连夜紧急Google,Dora并旧金山其他富商子弟讨论超跑,她一只手躲在桌下搜索跑车照片。左一个说要买保时捷,右一个说要买法拉利,她定住一张照片,将上面名字记清楚,再很随意地说出来:“Aventador吧,我觉得挺漂亮的。”家里父母谈起在美国念书的孩子,也很随意地说:“给孩子买了辆车,不懂什么性能的,孩子喜欢就行了,七八百万,也不是太贵。”孟美岐被养的对钱有自己的一套概念,这个数目是寒酸,这个数目是架子,然而只有她自己的时候,几十块的杂牌威士忌也能把她灌得烂醉。
她告别穿的像名媛正在舞池热舞的Dora,开了包厢打算一醉方休,然后明天轻飘飘地去坐飞机,轻飘飘地就回了洛阳,然后轻飘飘地挽着被爸爸叫做“新锐”的金色长发,轻飘飘地大秀一下自己在伯克利的学术成就和发音优美的美式英语。她本要点往常的黑方,一想到明天,立即换了酩悦香槟。中国小孩确实是迷信一些,考试前不能洗头,会洗掉知识,而孟美岐的迷信就是回家前要喝贵价香槟,这样她明天站在宴上才是端庄美丽的香槟小姐。
事实证明迷信一点确实没错,隔天晚上,孟美岐容光焕发地站在自家大门前迎宾。爸爸挖了十几年煤,现在脱下那层煤老板的皮搞房地产,很有点房地产大鳄的味道,迎来送往的都是会穿手作西装的新时代成功人士。她再不能大大爷,二大爷的叫,只能一会叫这个张伯伯,一会喊那个王叔叔。孟美岐在门口站了半个钟头,终于关了门进屋辗转着又打了遍招呼,正要松口气坐下,又被她爸叫过去。
“过来,岐岐,来见你杨叔。”
孟美岐笑的太久,笑容黏在脸上,所以这会停也不停,很是从容地朝杨叔叔走过去寒暄。杨叔叔旁边挽着他的太太,一个年轻的女人,孟美岐在这一眼里只捕捉到她最显眼的一份特质,这里每个人都有浓妆艳抹的太太,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年轻的太太。但也就是一眼,她全副心神又凝聚到应付这个叔叔身上。杨叔对美国挺感兴趣,想把自己十五岁的儿子也送出去念书,孟美岐就从善如流的大秀了一段英文,把自己爸爸和杨叔叔都听的非常满意,就连杨叔那个小太太都睁大了美丽的眼睛,流露出惊讶和欣赏来,开口称赞:“说的真好。”孟美岐笑着向她点点头,四个人很和谐的像真亲戚一样走到桌旁坐下了。
桌上没什么黑松露之类的外国东西,照她爸的说法,那些洋玩意能比得上咱们的鲍鱼鱼翅?孟美岐花了几秒钟露出赞赏的神情,凝视着自己面前的大狮子头打算找个优雅的方式下嘴。首位上的爸爸和旁侧的杨叔正大聊芙蓉园开发事宜,小太太坐在她旁边,也不吃什么鱼啊肉的,只舀了一勺燕菜。
她身材极其纤瘦,孟美岐猜一半是节食的功劳,只是开宴过半,只吃一勺燕菜未免太过可怜,孟美岐将那碗牡丹燕菜向她的方向推了一推,接着对付自己面前那道鲤鱼跃龙门。小太太轻声说句谢谢,孟美岐很有礼貌,没事,杨太。
过一会,小太太忍不住开口,“这菜上面是什么花?”
“牡丹。”孟美岐说,
“那为什么叫燕菜?”
“当年女皇武则天赐名的。”孟美岐又说。
小太太似乎努力忍住自己其他疑问,有点羞赧地说:“不好意思啊,我从海南来的,不太了解。”
孟美岐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她,确是不太像北方人,皮肤细白,眉眼也非常秀丽。“这有什么,杨太。”她说,“反正您以后要在洛阳住,这些慢慢就熟悉了。”
小太太温柔地笑了一下,眼睛极亮,妆极秾艳。孟美岐也礼节性地回笑了一下,除了年轻,这个女人还有够漂亮。她漫无边际地想,不过都不是发妻了,自然要漂亮一些才行。
宴后爸爸和杨叔仍不尽兴,一方面是酒还没喝到位,另一方面是生意还没谈到位,芙蓉园那点事她在美国就被动接收,又要堆山又要造海的,无非想搞出个新的高//干大院,这事上面有人顶着,爸爸和杨叔就忙着争了一晚上谁吃几分肉。孟美岐有点困了,突然听杨叔说到他家接着喝点,一下吓精神了。她不敢张嘴,只能不停地看爸爸,爸爸却看不到她似的,“那叫美岐开车,别叫司机了,麻烦。”
“美岐,今晚没喝酒吧?”
孟美岐只得点点头。做司机把人都送到杨叔银湖的别墅。杨叔拿了瓶轩尼诗要和爸爸进书房谈生意,爸爸转头瞧了眼孟美岐。叫她过来。杨叔儿子已经是个半大少年,见人来了打个招呼就上楼了。杨叔说:“叫闺女来做什么,咱俩聊聊,宣仪以前是个舞蹈演员,叫她跳支舞给岐岐看,或者叫岐岐跳两步不正正好?”孟美岐心头一跳,盯紧爸爸神色,却见他面色平静,叫她外面等着,同杨叔进去了。孟美岐便知道这次回去也不能善了了。
小太太倒是一直含着笑,听了刚才那话脸上也没什么反应。孟美岐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她替孟美岐斟了茶,忽而说道:“那我就给美岐跳一首吧。”
孟美岐赶忙拒绝:“没事,杨太,坐会就成了,不用麻烦您。”小太太粲然一笑,仍坚持道:“探戈,拉丁,民族……美岐要看哪个?”
“还是别了,杨太坐一会吧。”孟美岐也坚持拒绝,小太太却径自站起身来,“那跳探戈吧。”她说,“一步之遥。”
孟美岐基本不懂舞蹈,但也知道探戈要男步女步,如今小太太只跳女步,脸上的神情却如同对面有个男人同她跳一般投入。她本就生了一双很美丽也媚态的眼睛,此刻更是雪亮亮的,像里面含了一角冰凌,雪白的裙子从紧窄的腰往下落出一点花一样的摆,富有煽动力地翩飞着。伴奏向上一扬,小太太刮出一道刀似的眼风,软绵绵地落在孟美岐的皮肉上,刮出一阵微小的战栗。孟美岐忽有所感,她偏头看去,杨叔的儿子站在楼梯拐角,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小妈跳舞。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处,他转身走了。
小太太浑然不觉似的,只轻轻转了转眼珠,按关了音乐。“还行吗?”她问孟美岐,孟美岐回过神来,赶紧点头说:“跳的真好。”
“我姓吴。”小太太说,“好久没正经跳了,还好就行。”孟美岐心下被刚才俯视的眼神弄得有些不舒服,只笑着略点了一点头,两个人便一齐沉默起来。吴宣仪拿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自己的裙摆,她食指和中指上都戴了戒指,却不显得累赘,反而异常精巧。孟美岐轻轻地瞟了一眼,刚才探戈的余韵仍在空气里荡着,她彻底从美国回来了。
不多一会,孟美岐爸爸出来,杨叔叫他儿子来送,“杨豫,给你岐岐姐姐打招呼。”那男孩身量挺高,正处在变声期,嗓子低哑:“孟叔,姐姐再见。”孟美岐也说再见,两个人的目光极快地交错了一瞬,杨豫把眼睛垂下了。
果不其然,一回到家爸爸就雷霆震怒,书柜上摆了好几个不值钱的仿古花瓶,就是为了叫他摔了泄愤。“恁个七//孙,不让闺女进去,那老子叫谁进去?”
孟美岐低眉顺眼地,“人可能不是那个意思。”
“他妈的,呸!”她爸爸脸涨得通红,把衬衣纽扣解开两颗,袖扣也摘下来,露出一块闪着灿灿金光的腕表,一下子仿佛又有了许多底气,“有个儿子不得了了他,不要脸的东西还娶个这么小的老婆,谁他//妈知道他想干嘛!”
孟美岐静静地听着,接下来,她爸爸就像以往很多次一样,苦口婆心地教导她:爸爸虽然就你一个女儿,但把你当儿子好好养,你死也不能辜负爸爸的期望云云。说到动情处,年逾五十的男人眼里含泪,大喝一声跪下,摸着女儿毛茸茸的发顶,这个费了死劲才从她妈肚子里滚出来的命硬女儿,把她妈害的再怀不了孕,原来已经平平安安长这么大了。
他的感伤时间很快结束,又精力旺盛地安排起来,“这次你在家多待几天,去银湖那儿住,多接触接触芙蓉园的事。”
自从做了房产生意,爸爸买房置地的农耕文明天性展露无遗,孟美岐不知道银湖那儿的别墅是哪一栋,司机把她放下她才想起来,她对面就是杨叔那栋。事实上,也不用她想起来,吴宣仪正在门前抱着猫,见她来了,很惊讶地冲她摆了摆手。孟美岐不得不又挂上礼节性的笑容,心里想着过会无论怎样都得去拜访一下了。
司机帮她把几个皮箱放到客厅,她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这倒是她本来的爱好,她拉开一个皮箱,打开首饰盒,突地想起那天吴宣仪的搭配,两根手指上戴满了戒指。她从来没试过这些,但是和Dora上床的那些摇滚猛男喜欢。孟美岐鬼使神差地挑出几个素圈戴上,想着造型到底不够张扬些。
她欣赏了一通,正要把戒指撸下来,门铃被按了一声,她过去一看,那小太太在门前立着。
“不好意思啊,杨太。”她拉开门,“我这刚到,正打算去拜访您呢,结果您先来了。”
吴宣仪端正的脸颊上沁了红,很是抱歉,“我这才不好意思,知道你还没收拾完,但实在没办法了。”她一双眼睛水盈盈的看着孟美岐,“我一不小心把戒指掉进厨房水槽了,现在水管也有点堵,我怕一会水溢出来。”
孟美岐扫了一眼她的手,一根手指光秃秃的。“没关系,杨太,我去看看。”
“真不好意思啊美岐。”吴宣仪跟在她身后,仍然是连声道歉,“你杨叔没在家,杨豫个孩子,怎么会这些,园丁什么的也都没辙,实在没办法来找你了,想着你说不定有办法。”
“没事,杨太,我在这儿住一阵,谁还没个麻烦邻居的时候。”孟美岐十六岁就独自生活,对付这些事轻车熟路,她在水池看了一眼,蹲下身问,“有没有个容器什么的?”吴宣仪给她拿了个沙拉碗,孟美岐把碗放下,拿钳子轻轻拧开存水弯。吴宣仪很急切地站在她身后,两条腿若有若无地碰着她的肩膀和脊背。孟美岐避了一避,一片光洁的皮肉仍擦在她裸露的胳膊上。她不再动了,问道:“杨太,这戒指很重要?”吴宣仪嗯了一声,“是我很喜欢的戒指。”
孟美岐笑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或者有什么好笑,但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水流挟着戒指撞进沙拉碗里,她捞起来递给吴宣仪。小太太眼睛里闪着光,显出难言的惊喜来,“真的太谢谢你了美岐,我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真的不用,杨太。”孟美岐拿毛巾擦手,“不行,至少喝杯茶再走吧。”吴宣仪坚持,“我新烤了南瓜纸杯蛋糕,来试一下。”孟美岐拒无可拒,只好坐下。
吴宣仪把戒指握在掌心里,倒茶的时候一时忘记,戒指甩到孟美岐鞋面上。孟美岐拿起戒指,递还给她,吴宣仪自然地打开手指,教孟美岐把戒指套回去。孟美岐视线落回纸杯蛋糕上,随意调整了下戒指的吴宣仪看起来毫无芥蒂,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她絮絮地问了孟美岐一些美国的事,像位一心为她继子打算的合格小母亲,孟美岐不觉得应付她比应付那些爷叔轻松,最后她俩不可避免地提到了Dora,吴宣仪捧着茶杯,轻飘而自然地问了句,美岐有谈男朋友吗?
吴宣仪坐在沙发上,脊背挺直,肩膀清瘦,曲线优美,只比她大了三四岁,长辈姿态却做的很足。孟美岐觉得有趣,她点点头,信口胡诌,“当然有。”
小太太也点点头,轻声说,“不知道美岐喜欢什么类型的。”她看见孟美岐手指上的戒指,又笑了一句,美岐原来也喜欢戒指。
孟美岐抿了一口茶水,她抬抬手表,“杨太,我得走了,箱子还没收拾完,改天请您来家里玩。”
吴宣仪红润的嘴唇翘着,像只娇憨的小猫,拿膝盖顶住孟美岐的膝盖,“叫我宣仪就好了,杨太杨太的,把我叫老了。”孟美岐有点难言的不自在,却又觉得有趣,打算再和她裹缠两句,这时杨豫突然下楼来,见到孟美岐一愣,走到桌前拿了个纸杯蛋糕不动了。吴宣仪嗔他,“叫姐姐。”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不好意思啊,他比较腼腆。”吴宣仪替他抱歉,不动声色地把膝盖收了回来,孟美岐这才得以脱身。她走到门前,杨豫跑过来挨着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继母,画面倒是非常和谐。她向两人道了再见,一边走一边端详自己手上的戒指,太束缚了,几秒钟之后她还是全部撸了下来。
晚上的时候Dora给她打电话,问她回来怎么样诸如此类,而她一开始回答,Dora那边就wow,Jesus的开始敷衍起来,孟美岐只得问她,请问Dora公主大人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我最近找到新乐趣了。Dora说,我在和一个意大利女的在一起,你都不知道意语多性感……她说,美岐,你要不要也试试?我决不能坑你。
孟美岐保持着旧金山华人子弟的一贯人设,有钱,有一部分还爱打//炮,然而她没打过。不知怎么她觉得很没意思,每周她在自己宽大的床上自//慰,高//潮之后觉得非常空虚。既沉重又空虚,然后她不自觉地开始憧憬小说里的工业糖精爱情,想象之后或许她会爱上某个阳光的男孩或是某个活泼的女孩,然后她怀着憧憬再自//慰一次之后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起来,她脑子自动驳回昨天的想法。
不了。孟美岐说,慢慢地展开一个笑容,这周她还没解决过,脑子自动系统没能开始运转,“国内也挺有趣的。”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她轻松愉快,在衣柜里挑了一条紧窄的白金色吊带裙。她请吴宣仪来自己家里玩,说也烤了纸杯蛋糕,吴宣仪进门,没看见纸杯蛋糕,先看见了白金色的她。“很美国。”她夸孟美岐,美国皮的孟美岐冲她微笑,举了举玻璃杯,里面是金色的龙舌兰,“我不会喝酒。”吴宣仪说,“不如这样,我喝一半,你帮我喝一半吧,你请我做客,我怎么也要喝一点的。”
孟美岐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吴宣仪含着杯沿,她作弊,只抿了一口,抿出个鲜艳的口红印,然后害羞似的浅浅擦了擦,根本没擦掉就把杯子递了过去。孟美岐看着那个口红印,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近乎厌恶的兴奋,心脏在喉口一顶一顶,马上要跳脱出来。“杨太。”她慢慢地说,“您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知道了吗?”吴宣仪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她摘下左手的婚戒,现在的她一身轻松,可以无忧无虑地扮演一个荡妇。“不用摘下来。”孟美岐还没碰到她,已经感觉到令人浑身发麻的胜利感,不必管这胜利怎么来的,反正她马上要胜利了。“戴着吧,杨太。”
吴宣仪用种很透彻的目光看着她,“还是摘了好,是我想勾引你,又不是杨太。”
后来孟美岐想了一想,她是从这就开始输了,她以为自己输了一次,其实有三次,她只意识到最后一次,那时她才明白,梦想的胜利一秒也没有降临她头上。
她躺在床上,模模糊糊地还觉得自己怀里的女人是杨太,自己和杨太做了一个多小时的爱,结果她勉力睁开眼睛,女人靠在她胸口,一头浓黑的好发,一张秀丽的小脸,无论哪个角度看都是二十三四的女孩,大学毕业,刚刚找到一份稳定的的工作,下班的时候顺路买一杯奶茶,然后和自己碰见,自己很惊喜,哇,这不就是自己梦里爱情的某个主角吗,然后再顺理成章地交换联络方式,谈了一段比工业糖精还甜的恋爱,然后一觉醒来,一辈子都过去了。
原来这不是杨太啊。孟美岐又闭上眼睛,吴宣仪坐起来整理头发,她把眼睛睁开,看见一道赤裸的脊背,“那个……宣……?”
“什么?”吴宣仪扭头看她,把床头柜上的戒指戴上,这不是杨太是谁,孟美岐意识回笼,觉得身体和有一股难言的饱足。“没什么,杨太。”
“叫我宣仪就好了。”吴宣仪又拿话点了一点她,似笑非笑地,孟美岐不自觉地偏头避了。女人快速地整理好仪容,说:“其实我今天过来确实是有事。”
孟美岐仰躺在床上,觉得骨头很软,所以她声音也变软了,听起来很孩子气:“我以为是我叫您来玩您才来的。”
“是啊。”吴宣仪说,声音很轻很甜,“可是我怎么没见你烤的纸杯蛋糕?”
孟美岐不说话了,她乌黑的瞳仁湿漉漉的,眼皮又要困倦地垂下来,“别睡。”吴宣仪温热的指腹按在她眼睛上,“你杨叔昨天跟我商量说,想请你这一阵教杨豫英语。”她说完自己也觉得很搞笑,嘴唇翘出个笑的弧度,孟美岐更觉得好笑,她品味着那句话,你杨叔,到底是谁的杨叔?她突然问:“杨太,你怕吗?”
吴宣仪不过比她大三四岁,却像比她多活了三四十年,她用种很怜爱的眼神看孟美岐,孟美岐顺着她那道柔情的目光,看见的不是一位荡妇,而是一尊圣母像。“我不怕。”她说,“从明天开始,每天九点过来吧。”
爸爸也知道了她去教杨豫英语,还是比较赞成,虽然上次的事让他对杨成豪极为不满,但生意面前爱恨还是要先放一放,他嘱咐孟美岐随便教教,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要把自己搞太累。
不必他提醒,孟美岐也不怎么上心,况且她也不是专业英语教师。每天她九点到,男孩应该昨天刚被爸爸大骂一顿,今天只好乖乖坐在书桌前等她,幸好有他温柔美丽的继母陪在一旁,他才打起几分精神来。吴宣仪靠近孟美岐坐着,听她给杨豫念书,按理说她该上满三个小时,两个小时后,她站起来,要杨豫把这些段落发言标准地朗读清楚,半个小时后她来检查,然后吴宣仪两分钟后借着准备午餐的由头,在厨房里和她接吻。
孟美岐回来的时候,男孩用力地捏着书,用一种并不友善的目光瞧着书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念一下试试。”孟美岐说。杨豫就读了起来,打着磕绊,吴宣仪坐过来听了几句,毫不吝惜鼓励,孟美岐也微笑着,“念的不错嘛。”
“找个专业的英语老师吧,我又不懂。”孟美岐说,“上这几天有什么用,真去美国了待一阵发音就过来了,根本不用教。”
“我又不在乎。”吴宣仪失笑,她背过身让孟美岐帮她拉裙子拉链,年轻女孩热情的拥抱赤裸地贴了上来。“你挺让人伤心的。”孟美岐说,“我看他很喜欢你这个妈妈呢。”
“这不很好吗?”吴宣仪转过身来问她。孟美岐不知道她是指让人伤心很好,还是指杨豫喜欢她很好,不过她暂且不想追究了,那么亮那么闪的一双眼睛看着她,好像两颗星星为她转动。孟美岐不合时宜地感到非常浪漫,心脏酸软,好像自己没在爷叔家和她的太太偷情,而是和自己的恋人在享受一个温柔的周日午后。
“你观过星吗?”她问。吴宣仪摇摇头,默了两秒后这个女人说:“别说话了,来做吧。”
“我没有观过星。”做完之后,吴宣仪把脑袋搁在孟美岐颈窝里,给自己找了个很舒服的姿势,说道:“是那种,用望远镜看的吗?”
“不一定,好的地方用眼睛看就可以了。我记得好像是出国前几年,那时候中学有些人搞了个什么天文俱乐部,我就叫我爸给我买了个天文望远镜,他挺高兴的,说这爱好很高档。这儿环境不好,我爸就叫人送我去了一趟纳木错。我差点在上面缺氧死了,本来都劝我说不看了,我一想我为了看这个差点死了,那我不看不是亏死了?我就非要去看……”
孟美岐顿了一顿,“结果那天我连望远镜都没用,纳木错的天好像要掉下来了,星星密密麻麻压在我脸上,每一颗都在发亮,湖里也映满了星星……”
“然后呢?”吴宣仪问她。
“然后我就晕倒了。”孟美岐笑了,“然后我就不想当天文学家了。”
吴宣仪也笑了,“那你现在想当什么?”
孟美岐若有所思,她换了个姿势,靠进吴宣仪的怀里。“想当个女孩子。”吴宣仪拿下巴抵住她毛茸茸的发顶,安静地听她说。“当个普通的女孩,有个弟弟,然后念个普通的大学,现在正在谈恋爱,没有人对我有什么期待。”
“那你呢?”
吴宣仪也认真地想了想,“我想当个不普通的女孩,独生子女,不谈恋爱,或者不当女孩。”
“那咱俩换换。”孟美岐说,“跟电影里一样,突然咱们两个被雷劈了,然后交换身份。”
“傻死了。”吴宣仪瞧不上,“说这些话一点也不实际。”
孟美岐想了想,“是,杨太您是实际人。”她这话说的不很客气,吴宣仪只当没听见。女孩突然又笑起来,“我知道实际的了,可以去观星,杨叔可以带你和杨豫去,他不是挺喜欢这种艺术活动的吗?”
吴宣仪笑了一声,没说话。孟美岐还要说点什么,突然被她把嘴捂住了。“快收拾一下。”她走到窗边拨开窗帘一看,“提前回来了,你去三楼书房等我,我拦他一会。”
她飞快地穿上裙子,对着镜子检查妆容,然后像只蝴蝶一样轻盈地飞下去,把她的丈夫拦在楼梯拐角,“刚刚和美岐在三楼书房,没听到你叫我。”她轻松地说。
“岐岐也在呢?”杨成豪把西装挂在胳膊上,“杨豫最近英语怎么样了,你关心一点。”
“每天我都陪着呢。”吴宣仪答道,微微嗔他一句,“你要不自己去问问美岐?”
杨成豪立刻摆手上楼,“我可没那个意思,你陪着我能不放心吗?”他拉开卧室门,床铺整整洁洁,还带着一股甘甜的香水味。“你喷香水啦?”
“新买的,好闻吗?”
“真甜,好闻。”他说,“你再陪美岐待一会吧,我休息一下。”吴宣仪点点头,上楼去了。孟美岐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吊带背心的肩带有根弄翻了,吴宣仪帮她抚平这点小破绽,“还喷了香水,这么细心。”
“怕他闻到什么。”
“他没那么灵的鼻子。”吴宣仪笑盈盈地,“而且我以为你想让他知道呢。”
孟美岐悚然一惊,抬头看她,她仍是那一副温柔的笑容,“杨太,你是不是疯了?”
吴宣仪耸耸肩,若有所思,“那看来是我领会错啦,你也不是很想做普通女孩嘛。”
这是第二次。孟美岐回忆到。
芙蓉园落成那天,因着一些年轻的官家子弟要来,孟美岐爸爸和杨成豪牵头办了场舞会。杨成豪连连感谢她教杨豫英语,她只好不停地说不麻烦不麻烦,杨豫很聪明!还是吴宣仪救她于水火,“为了感谢美岐,我教美岐跳支舞吧。”
孟美岐在应对杨成豪和学舞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吴宣仪帮她摆好姿势,“就学我第一次见你跳的那首探戈吧。”其实她也不怎么在意孟美岐的意见,“看过之前那个小品吗,探戈很简单的。”
“你别念那个口诀。”孟美岐拜托她,“我不想在这种场合失态。”“想什么呢?”吴宣仪说,“我也不想。”
她带着孟美岐跳了几步,两人一个教一个学都不很认真,孟美岐无聊,说起别的来,“海南好玩吗?你家旁边是不是有椰子树?”
吴宣仪无奈地笑了下,“没有,而且我觉得不好玩。”她转移了话题,“来跳一遍吧。”
孟美岐跟着她的脚步,有点体会到杨豫念英语的感受,她磕磕绊绊地,跌跌撞撞全靠吴宣仪牵着她。吴宣仪在这时候还保持着一点可贵的职业素养,非常尽心尽力地自己也在跳。,这音乐有点急迫,孟美岐不知怎么很紧张,两人侧脸相贴,吴宣仪微凉的脸颊沁着她的,她没来由的,微微侧开了。吴宣仪仍浸在探戈里似的,蜜色的瞳仁若即若离地定在她脸上,两点橘色火星,让她感到滚烫的焦灼。
“美岐,”吴宣仪说,“专心一点,有眼睛看着呢。”
“我实在不太会跳。”孟美岐掩饰着,“杨太。”她忽地心里涌起一股厌恶,为什么她会是杨太呢,眼前的女人甚至不像已为人妻,她的身段还那么年轻纤丽,即使在这种浮艳的舞会上都尽心地跳一首探戈,而她甚至到现在都没记住这首探戈的名字。
吴宣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事,快结束了。”
“你为什么不做舞蹈演员了?”孟美岐问,想找个话题度过这最后的一小会,吴宣仪眼神轻轻地动了,孟美岐自爸爸那里学满了两面三刀,察言观色,此时吴宣仪只眼神一动,她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遮过去,吴宣仪就回答了。
“本来也不想做的,我又不是那个料子,也没人愿意让我跳……有机会的话,我再和你细说吧。”
她的眼睛真的生的好美,鲜明的轮廓,长长的睫毛一压,媚态和忧愁全压在下头,像两颗凝着光的星子扑烁烁闪着,像纳木错的天,也像纳木错的湖。
音乐结束了,吴宣仪冲她嫣然一笑,走到杨成豪旁边和他应酬去了。孟美岐怅然若失地陷在那一双眼和一个笑里,半晌她从那里挣扎出来,又跌进焦虑和厌恶的陷阱里。这是第三次,她从这一刻知道自己开始输了,而且不可挽回。
第二天早上孟美岐打电话给吴宣仪,说自己病了,上不了课了,吴宣仪听着她恹恹的语气,没有多说什么,五分钟后却已然到了她的床前。
她用掌心试了试女孩额头的温度,拿手肘支在床沿,低下头又用额头抵住了孟美岐,“你发烧了。”她看着孟美岐通红的脸颊,直起身来问:“你家里药箱在哪?”孟美岐刚住进来,哪里知道什么药箱,她有点头晕,只紧紧攥着吴宣仪的手腕,她也知道攥得紧,吴宣仪肯定是疼了,可这女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任她攥着,是了,要做富家太太,谁没有几分容忍的本事?孟美岐恼怒地毫无来由根据,但仍存有一份清醒不愿失态,松开了吴宣仪手腕,把眼睛闭上了。
过了一会没动静,她忍不住睁了眼,吴宣仪坐在床头看着她,见她睁了眼,轻声说道:“不愿吃药的话,我给你煮碗姜汤吧。”
孟美岐被她柔和的声音一刺,勉力爬起来和她对视着,“不喝。”
吴宣仪眼睛微微垂下来,落在孟美岐眼里就是厌倦,“美岐,那我给你湿条毛巾?”
孟美岐没回答,伸手抱住吴宣仪细窄的腰,吴宣仪小小地挣了一下,不知是无心还是无力,年轻的滚烫的女孩没遇到任何阻力把她压在了床上。“你烧的很厉害。”她摸着孟美岐汗湿的小脸,又强调,“美岐,你烧的很厉害。”
女孩把脸埋在她胸前,刚才的性//爱似乎叫她恢复了清醒,她因为缺水嘴唇鲜红,声音喑哑:“我确实病了。”
“我确实病了。”孟美岐说,“宣仪,我病得很厉害。”
吴宣仪凝视着她,目光很深,像是要看破她。“美岐,叫我杨太。”
孟美岐也凝视着她,她仔细看过去,那双在她心里美丽无匹的眼睛其实并不清澈,连干净都谈不上,蜜棕色的瞳仁不是干净的雾色,是腥甜的欲念,目光两把沾着淋淋鲜血的刀锋,白铁色的刀身在发光,她原来不是把你看破,是把你插穿。
无数次的交锋她终于在此刻占得了一点先机,“叫你宣仪不行吗?”
吴宣仪的目光冷了下来,“那咱们是时候结束了。”
孟美岐在这一刻很志得意满,她接下来处处占着先机了,吴宣仪这么聪明又自私的女人,因为好玩或者自己的一己私欲引诱她,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晰地了解她看透她,看透她幼稚的争胜心,看透她愚蠢的反抗欲,一边将自以为是的她玩的团团转,还一边将自己的新家庭玩的团团转。现在好了,吴宣仪,你的报应来了,你以前觉得她好笑,把和爷叔的女人偷情当作自己的胜利,不喜欢她叫你杨太,现在好了,她叫你宣仪,她爱上你了,吴宣仪,你的报应来了!
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也没露出她想象中自己得意的神色,吴宣仪看她像看一条淋湿的小狗。怎么会,孟美岐想,我随时都可以毁掉她所有的生活,她怎么能这么看着我?“你结束不了。”
“那你打算怎么威胁我?”吴宣仪问。孟美岐怔了怔,说我有很多方法。女人看了她一眼,打开手机按了一会,“买了药,一会去门口拿。”她站起来穿好裙子,掸好裙摆,“那我等着你的方法。”
孟美岐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照常去上课,吴宣仪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在桌子上削苹果,给自己的继子切半块,还不忘给她这个挂名老师也切半块。她照常在两个小时的时候起身去厨房,吴宣仪也像往常一样捏着刀,装模做样地在切菜,其实在等她过来。
“想好怎么威胁我了吗?”她笑笑地问,孟美岐经过一夜,平心静气:“现在是你在威胁我。”吴宣仪仍笑,不说话,两个人在厨房光洁的流理台边心照不宣,她还是叫宣仪,说要结束吗,吴宣仪垂头看着手里那把刀,又小又轻,却极其锋利的一把雪白陶瓷刀,“美岐,你想继续的话,当然可以……”她省略掉一些彼此知晓不必说出口的内容,前提自然要是孟美岐乖乖听话,咽下爱她的苦果,而她什么也不必承受,她把一切都玩的团团转,但她什么也不说,说出来显得她太残忍了。
好自私的女人啊。孟美岐心想,可她又想,是我自己咬饵的,我能怪谁呢?
她确实怪无可怪,Dora在电话里通报她和意大利女人的近状,言语间相当直白,幸好英语不是她的母语,孟美岐听着也不觉得脸红。她戴着蓝牙耳机,一边听一边在首饰盒里翻找,鬼使神差地捏着戒指一枚一枚套在手指上。
“你上次说国内有趣,”Dora突然问她,“怎么个有趣法?”
孟美岐犹豫了一下,好几枚戒指套在她手指上,好像什么枷锁牢牢地把她箍住了。“没什么。”她说。
Dora也没太感兴趣,她非常尊重自己的姐妹孟美岐,但也打心底不觉得好孩子孟美岐能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漫不经心地又问了一句。
“看看吧,看看情况。”
“我也想回去了,只要不回我家!”Dora叫了一声,“你是怎么在你家待下去的,快回来吧……”她黏黏糊糊地说,“美岐,我想你了,我一个人,好寂……”孟美岐见她又要做作起来,立刻把电话摁断,两秒之后,Dora气急败坏发来微信一条:别回来了!
孟美岐哑然失笑,她仰倒在床上,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层层叠叠,亮的像一千个太阳。上次吴宣仪也是这样躺着,拿手轻轻地盖住眼睛,说她不喜欢水晶吊灯,然而杨成豪别墅里,连书房安的都是吊灯。孟美岐倒是想深究一下,但她自知吴宣仪不会说。
吴宣仪搂着她的腰,让她过来挡住光,“太亮了……”吴宣仪说:“太赤裸裸……”她说的话,孟美岐听不很明白。
她打算在国内多留一阵,爸爸立刻安排了她和某部的公子去交际,她打开手机上的群,装作从来没屏蔽过的样子说自己回来了,大家立刻熟络地好一阵欢迎,李公子的聚会定在后天晚上,她又打开天气,发现那天晚上有雨。孟美岐没来由地烦闷,吴宣仪的头像没换过,是一片钴蓝的天空,孟美岐猜是她为了保持某种人设才特意设的,这样的女人,她漫无边际地想,得放张性感自拍做头像才合适。
孟美岐第一次给她发微信:后天不能去上课了,有事情。
吴宣仪回的很快:好的。
手指不过几天就熟悉了戒指的感觉,随着她打字熟练地碰着:你的头像是海南的天吗?她没话找话。
不是。孟美岐几乎能想到吴宣仪的表情,她应该微微笑了,小动物掉进陷阱,她没必要再费尽心思了,那脸色一定是冷倦的。随手拍的。
孟美岐不知如何接,半晌问道:我可以打你电话吗?
那边没有再回话,拨过来了。“很想聊天吗?”
孟美岐急迫地点头,她突然变得好喜欢聊天,她本来是很沉默寡言的那种人,但还有比吴宣仪更好的聊天对象吗,她像个秘密的罐子,什么也不会往外说,更何况她们的关系就是秘密。更何况,孟美岐想,我喜欢她,想多了解她,也愿意叫她多了解了解我。
好好笑。孟美岐突然意识到她在打电话,她点头吴宣仪怎么看的见,“嗯。”她说,紧张地额头上直沁出汗来,她在走钢索,“就上次说那个,你为什么不做舞蹈演员了?”
对面默了几秒,每一秒孟美岐都在考虑她要如何把这话遮过去,终于那边出声了,轻轻叹了一声,美岐。
“那我给你讲讲,你也给我讲讲你的事吧。”那边好像故作轻松,孟美岐喜悦地完全听不出来,只一叠声应着。
“其实根本不算是舞蹈演员,就是说起来好听。我小时候就是学跳舞的,那时候在本地的一个艺术团,初中的时候吧,初三的时候就没再,”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之后就一直在艺术团跳舞了,那时候还有钱拿呢,也不知道跳的是什么舞,从之也不很上得了台面。”孟美岐觉得探戈就很上台面,但她没有打断。“其实跳舞也还是挺赚钱的,那时候就是人家让你跳你就跳,那些人就怎么说,都是,”她又微微顿了一下,“很厉害的人,脸上,家里都很漂亮,客厅里的灯很亮,像舞台一样,他们家里哪里都像有太阳一样亮。我那时候就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她笑了,问孟美岐,“是不是?”
孟美岐掌心湿淋淋的出汗了,她知道是,但她没有回答,她感到一丝暴雨将至的预兆。
“后来我认识了……”她像是斟酌着还能不能说你杨叔,也不方便叫大名,于是她略了过去,但孟美岐心知肚明。“在一个聚会上吧算是,我们去给人表演,那时候我二十岁?”吴宣仪犹豫着,“记不大清了,但早已经是那个年纪了。”哪个?孟美岐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但她不打算开口打断。“我家里……”吴宣仪又顿了一顿,“我也觉得挺对的,”她又顿了一顿,“你知道吧,”她又笑起来,“不是他占我便宜,美岐”,她说“你知道吧?”
“你上次说那什么交换身体什么,真的好不实际啊,”她说,“我觉得你说不定能做什么小说家,或者写剧本什么的,其实有这类电影,但他们都想方设法的想换过来,美岐,如果你和我交换了,你会想换回来吗?”
孟美岐把耳机往耳朵里更深的按进去,她回道:嗯……
你说会儿吧,我喝口水。吴宣仪不追问,给她了台阶下。
你想听什么?
观星吧。
其实咱们可以一起去。孟美岐忽地说,她一时冲动,那边轻声回她,或许吧,那你讲点别的,随便什么都可以。
不动声色,她的傻话就被遮过去了。孟美岐得到已知的答案,心里很平静,她说道:“其实我就过的没什么特别的,”那边吴宣仪像哧笑了一声,她模模糊糊,没听大清。“小时候的事我也不记得太多,我爸爸是挖煤的,有几家煤矿,直到我上初中,才开始做房地产。”初中前一年,煤矿爆炸炸死了三个人,郊外的别墅每天都有人拉白布哭丧,结果不到一周,重大事故被遮饰的干干净净,现在可能连当年煤矿的工人都忘了这事,孟美岐仍记得清清楚楚,但她不打算说。也停了一停,“我从小很受宠,我爸爸把我当儿子养,我后来才知道,妈妈生我那年大出血,以后再也不能要小孩了。”吴宣仪的呼吸轻轻地打在手机话筒边,顺着电流传进孟美岐耳朵深处,“我从小就得做最好的,十六岁我爸爸把我送到美国念书,我念的很好。”她小声说,“我也就死磕一件事的时候才做的好,我没什么天赋的。”
那边静了好一会,好温柔地说:“我都明白的,美岐。”
孟美岐胸口发酸,也不管自己到底听没听明白,动情地压着耳机:“我也明白,宣仪。”
她叫了一声,“姐姐!”
那边又微微叹了一声,很轻柔的,像是要说什么,孟美岐想,是你不明白,还是你明白什么?结果那边只是哎了一声,“哎。”
“哎。”
天气预报难得准确,孟美岐到聚会厅的时候外面天阴的已经要滴水,她一进门,只觉得大灯亮的似九个太阳全落在地上,炸的她眼前发花,她拿手遮了一遮,从一片金碧辉煌中勉力找到了李公子所在,那桌装满昂贵的东西,昂贵的人,她走过去,穿条浓红色的裙子,紧紧贴过去和李公子拥抱。
这一套她做的太娴熟了,因为来晚她先干了一shot烈酒,游刃有余的,丝毫没有什么厌恶。
余下一切没什么好说,整桌欢笑着喝洋酒,同美国club里的子弟没什么两样,中途李公子是和她说话,但却没有收声,全桌都听着他问孟美岐:“芙蓉园里头是不是有个周围种了竹子?”
来了。“是呀。”孟美岐握着个方口酒杯,里面是金色的,混过几道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酒。“最里头那个种了竹子,还挖了个湖,漂亮着呢!”
“留出去没?”李公子笑,孟美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故意调笑道:“留出去了。”
“给谁呀?”旁边的宋公子喝的满脸通红,“我可只分到一个种晚香玉的,我他妈晚上去公园逛一圈,都能闻一路的晚香玉!”
顿时又是一片哄笑,孟美岐挑起目光看李公子,正待又说什么,一个侍应生过来,在李公子耳边说了什么,他声音不大,却叫孟美岐听的清清楚楚。孟美岐脸色动也不动一下,听李公子说:“撵出去啊,扫兴!”
“一点小麻烦。”孟美岐替李公子倒了杯酒,“这回谢谢李公子了。”
“这有什么。”李公子笑吟吟望着她,“我爷爷就最喜欢金镶玉竹,金镶玉竹最好的是竹竿一定要嫩黄,生叶的地方碧绿,不知道你那的金镶玉竹怎么样,有没有长得好的,拿来叫我们品鉴品鉴?”
孟美岐同他碰杯:“这是当然,那有一株生的最好的,就在庭院里,风姿秀雅,我看还有迎客之态呢。”
李公子向外看了一看,“说这两天都有雨,麻烦,明天还说大家一起去锦隆场开开车,晚上环城道不设卡……不过就这天气,他们也能找过来啊?”
“嗳。”孟美岐模糊地应了一声,浓烈的酒劲上来,让她有点眩晕,“毕竟这种事,能找上来也正常。”
“不是没死吗?”李公子问了一句,“记不清了,谁记得清。”他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贱民。”
孟美岐头晕目眩,再次和李公子碰杯,烈烈地咽下去一大口酒。
外头暴雨如注,司机见她出来了,忙撑着一把黑色大伞出来迎她。她踉跄走了两步,司机忙喊:“小姐,在门台那等下,出来就淋湿了!”
孟美岐听见了,就停下了,司机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搀住她,“郑叔……”她抹了一把脸,“回,回家吧……不回银湖。”
她软绵绵的,像条化了的棉花糖,脑后坠了条沉甸甸的红宝链子,扯得她头皮疼,索性一把拽下来,郑叔吓得立刻接住,自家小姐端正冷峭的脸颊烧出一片血红,连绵的直烧到了脖子,他出声说:“成,成,马上送您回家。”
车尽力开的平稳,孟美岐却觉得浑身血流直往太阳穴上顶,心口也郁结发痛,她虚虚地按住胸口,伏在车窗上看雨珠砰砰击打着玻璃,一口一口咽着口水,希望能把一股恶感生生地咽下去,她没有如愿。
冲下去的时候孟美岐怀疑雨下到了最大,雨线像刀一样割着她的脸。她是很少呕吐的那种人,这种喉咙抽搐的感觉对她而言非常陌生,她甚至连呕吐都不顺利,心口仍在痛,小腹也绞痛起来,逼得她勾起腰来。郑叔替她拍着背,拿胳膊夹着伞,费力地递给她一瓶水。冰冷的水流进喉管,孟美岐觉得自己好多了,她上车,把湿淋淋的头发捋到后边,她拿指腹摸了一下吴宣仪沉默的头像,最终连聊天框也没打开。
爸爸也还没睡,见她回来,叫她赶快去洗个热水澡。孟美岐身上全湿着,也不好坐,只先拿了个毛巾擦头发。偌大的别墅里熏着香,也不知点了几支,太浓了,呕吐感又从孟美岐胸口升起来。
她竭力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有人去那闹了。”她说的含糊其辞,爸爸却嗯了一声,“李公子解决了吧?”
孟美岐感到窒息。她声音却很稳定:“您怎么没跟我说啊……爸爸。”
“这怎么还要特意给你说呢?”爸爸鼻梁上架了个眼镜,正眯着眼看报纸,“你差不多知道不就得了,不用放在心上。”
孟美岐又想吐了,缺氧的感觉极类纳木错那天,爸爸跟她说你去洗澡吧,她立即乖乖地跑进浴室。淋浴头水柱凶猛,像外面的暴雨,她伏在马桶上什么也吐不出来,就坐了起来,辉煌的大灯坠着十几个发光源,白花花的天花板,白花花的星空。
太亮了……太赤裸裸……
她坐在马桶上睡着了。
孟美岐猛地惊醒,她差点在浴室光洁的地板上滑倒,客厅的灯熄了,她扑到桌边看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微光闪烁,吴宣仪晚上九点的时候发来微信,问她明天来上课吗。她匆匆回复一条,不了,明天也有事。信息发出去,中间隔了一道惨淡的空白,上面标注着现在的时间,凌晨四点二十三分。吴宣仪打破了那道空白,白色的信息紧紧挨上了绿色那条: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还没。孟美岐发出去,觉得自己很傻,心口又疼起来,她哽咽着,不在意自己更傻一点。吴宣仪接起的时候应该不在卧室,她没有放低声音,用很平常的音量问她:“美岐,怎么还没睡?”
孟美岐呜呜地哭着,她想幸好是语音通话,她痛哭的丑态不必被任何人看到,就连她自己也不必看到,她满脸是泪,“我好难受啊!”她又可怜地说:“宣仪……”哽咽声把她的话切割成很小的碎片,“宣仪,我胸口好疼……”
吴宣仪轻声地,“没事,美岐,没事,揉一揉……揉一揉就好了……”她很平和,也很温柔,“把手放在胸口,没事了,美岐,真的没事了。”
孟美岐把手按在胸口,可仍然很痛:“不行,还是好疼。”她抽着鼻子,“凭什么杨成豪没事?”她也不知向谁质问,她竟然向吴宣仪说,凭什么你老公没事?或是,她恨恨地想,凭什么他是你老公?他明明和……一般……脏!她说不出口,她失声痛哭。
“没事了,美岐。”吴宣仪的声音很慢很柔,孟美岐像被什么抱住了,“真的没事了,你爸爸和杨成豪都没事,今天晚上过去了,你也会没事的,好不好,美岐?”
“他还会醒吗?”孟美岐问,她问建芙蓉园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那个工人,“他还会醒吗?”摔得骨酥肉烂,唯靠机器吊着最后一点命。
“会的。”吴宣仪说,没有犹豫,“睡吧,美岐,好不好?”
“过一阵咱们一起去观星吧?”孟美岐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恳切地问道。那边像被今天的夜风吹得冷了,毕竟下了那么大的雨,孟美岐猜她站在阳台上,停了半晌,吴宣仪终于说:“哎,我看不懂的,美岐,我不会欣赏那种东西,你早点睡吧,好不好?”
“贱民。”李公子冷冷地说,“明天玩车的时候再过来,仔细把他腿给撞断了。”
孟美岐又醒了,她没想到会醒的那么早,还没到九点,晚上才去车场,她索性收拾了一下开车去了银湖。
她没看到杨豫,吴宣仪说以为她今天不来,把杨豫放出去玩了。她丝毫没提今天凌晨的事,只轻轻把她手牵住了。结束的时候吴宣仪把她抱在怀里,“美岐,你回美国吧。”
孟美岐靠在她的胸口,紧紧搂住她的腰,“回去了就见不到你了。”
“美岐,不要玩了。”吴宣仪眼睛好亮,她长而卷的睫毛闪着,孟美岐凝视着她颤动的瞳仁,她也凝视着孟美岐,忽然她吻了一下孟美岐的脸颊,接着是鼻梁,最后一个吻落在嘴唇上,孟美岐如有所感,激动地脸颊飞红,直起上身要去吻她,被她用掌心盖住了嘴唇。“美岐,回美国吧,好不好?”
“我不怕。”孟美岐急促地告白,“我……”
“听我说,听我说——”吴宣仪的掌心仍软软地覆在她嘴唇上,“美岐,接下来你听我说,你好好听着,好不好?”
“美岐,你那天和我说的,我都明白的,但你现在的生活,多少人求都求不得,或许你……但是只看结果好不好?美岐,你不是做傻事的人,我一直都知道,上次在书房我问你……其实你也并不想和我交换身份对不对,我有许多话说不出口,但你心里都是明白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那天就说了,不是杨成豪占了我便宜。美岐,阴差阳错的事情,也不代表一开始就是对的啊。”
啊,原来不是你的报应来了啊,是我的报应来了啊。孟美岐懵懵地想,你说的好对啊,我爸爸把我当儿子养哪是宠我啊,我知道他又爱我又恨我,他爱我是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孩子,他恨我是因为我让他这辈子也不会有儿子了,但是只看结果好不好,我锦衣玉食,送我上学的豪车车窗外被炸死的煤矿工人家属拉白布伸冤,我十六岁就去美国念书就是为了比他所有朋友的儿子还要强,我开七百万的兰博基尼,我好爽啊,我家里的地产项目建成,我乖乖地去给部长儿子送房,摔成植物人的工人是贱民,我是什么啊,我是公主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知道啊,你是家里的摇钱树,你要给你小弟赚钱买婚房,你在艺术团里做妓//女,费尽心思才嫁给杨成豪,我现在全明白了啊,你勾引我为了好玩,你喜欢,你喜欢把所有东西玩的团团转,那又怎么样呢,我只要你这一秒的真情流露就够了!
我恨我自己,但是我爱你啊,吴宣仪,原来是我自己的报应来了!
孟美岐泪水直流到下巴上,一点微小的泪水含在吴宣仪眼眶,但一点也没有落下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孟美岐喉咙抽搐,但她不想呕吐,是泪水好像从心脏出发,经由喉咙要出来了。
“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啊?”孟美岐问,然而吴宣仪给不出她回答了。为什么啊?怎么回事啊?孟美岐又问自己,只不过她也给不了自己答案了。
她坐在李公子副驾上,强打着精神应对着,过了今天,她就打算回美国了。从锦隆场出发,直上不设卡的环城路,速度飚的太快了,她不动声色地捏着里面的把手,好几枚戒指死死地硌在她指腹,装作一副热烈的样子要求李公子开的再快些。
后边有人说句:“不会还有人来挡路吧?”李公子绕过一圈,开玩笑似的,“那能怎么办,是他先不要命的啊!”孟美岐也跟着笑,后背溻出一片冷汗。
“不行。”李公子突然笑眯眯地,“还是慢点吧,这块万一有人呢?”孟美岐刚松过一口气,就听见前面忽然有急刹的刺耳声音,有人尖叫了一句,“有人!”
——
“把美岐吓坏了!”李公子哈哈大笑,“没撞着!正好吓这一下,看以后还再来闹吗,不是说医院人还没死,赶紧照顾着,来这里找什么不痛快。”
“是吧?美岐。”
——
孟美岐是一周后回的美国,爸爸叮嘱她一定好好完成学业,尘埃落定,她非常平静,也很安定地点头,说自己一定继续努力。Dora早知道她要回来,专程来她公寓,说要给她做顿大餐,她刚进门,就收到了Dora的热情拥抱,她还在往外端菜,叫孟美岐先坐一会。孟美岐坐在落地窗前,吴宣仪给她发的微信:一路平安,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只打开着页面。
她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小太太就把她当作猎物了,小太太的探戈跳的真好,她得在视频网站上再搜索一下,好自己也学学。她忍不住笑了,小太太故意把戒指扔进水管里,就为了引她来修,她现在一想,只觉得狡黠可爱。她拿手掩住嘴唇,掩住快乐的笑容。那天吴宣仪掌心的触感仍停留在嘴唇上,她是操弄人心的大师,是她这辈子爱上的第一个人,她说只看结果就好了,那你也不想和我换身份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孟美岐忽然心脏酸痛,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她的吻好温柔,虽然是阴差阳错,但她有什么后悔的呢?她又翘起嘴角笑了,只可惜没能和宣仪一起去看一次星星,纳木错会缺氧,还是算了,去漠河吧,可是漠河会不会太冷了?孟美岐一摸脸颊,发现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Dora喊她,美岐吃饭啦。
孟美岐想到她临走之前,吴宣仪打电话告诉她你是特别好的人,不要为自己没做错的事而惩罚自己,晚上一定要早点睡觉。她想着吴宣仪温柔的声音,咧开嘴笑了,可是手心里摸到的还是温热的泪水。
她其实好怕啊,怕失去眼前的一切,手指上的戒指像枷锁一样紧紧箍着她,也箍着吴宣仪,连血带肉也摘不下来。
吃饭啦。Dora又叫。孟美岐匆匆抹了一把脸,
来了!她说。
·水管戒指情节出自《惊世狂花》下水道耳环
·结尾又哭又笑出自《call me by your n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