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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秋天阴雨连绵,地裂之灾已是五年前的旧事。五年间有何种见闻,星尊的印象十分模糊:那日天火坠地如骤雨倾盆,落下来要将整个人世焚为灰烬,硬生生被他一人一剑挡了。火灼之下,星尊的长剑崩碎一角,残片在他额上剐出一道两寸长的伤口。待到力尽,天火终于止息,身后却有山崩声震耳欲聋,如同雷霆遍地翻滚。星尊顾不得其他,回头看去,大地身上已绽开无数条可怖的创口,人间哀鸿满目。他目眦欲裂,而伤处的血珠恰在此时滚落,径自淌进眼里。如此一直五年,万物在星尊眼中皆蒙血色,从未干涸。
好在天下并不止这一双眼睛,非但不止,还要另算上几千万副口舌。鹤羽星尊五年间的经历变化,自有江山上下无数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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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秋天阴雨连绵,地裂之灾已是五年前的旧事。五年间有何种见闻,星尊的印象十分模糊:那日天火坠地如骤雨倾盆,落下来要将整个人世焚为灰烬,硬生生被他一人一剑挡了。火灼之下,星尊的长剑崩碎一角,残片在他额上剐出一道两寸长的伤口。待到力尽,天火终于止息,身后却有山崩声震耳欲聋,如同雷霆遍地翻滚。星尊顾不得其他,回头看去,大地身上已绽开无数条可怖的创口,人间哀鸿满目。他目眦欲裂,而伤处的血珠恰在此时滚落,径自淌进眼里。如此一直五年,万物在星尊眼中皆蒙血色,从未干涸。
好在天下并不止这一双眼睛,非但不止,还要另算上几千万副口舌。鹤羽星尊五年间的经历变化,自有江山上下无数的传言轶事替他记着——传说星尊本就是三界名剑仙,经此一役,可称三界第一剑了;传说星尊悲悯苍生,地裂后四方奔走,救苦救厄如神佛降世;传说星尊一早观得尾火临杀,预知灾劫将至,谁曾想那祸数竟应在他挚友身上;传说星尊大义凛然,一剑杀了遁入妖冥邪道的旧友,这才有机会阻止那天火;传说星尊操劳过度,忧思沿发梢生长,只是他天生白发,那愁绪便长成额角一缕青丝……种种传闻,像一棵无人管束而恣肆的树,横生了太多似是而非的枝桠。
星尊诸葛,他本人自然也听过这些漫无边际的传言,只是并不认为有剪除的必要。他拨叶穿林,拂去尘灰,终于重回稷下仙山的青石长阶时,只觉得往日扑面而来,险些要迷了眼睛。周遭草木,足下石板,乍看相熟无比,每一个细微处却都填着陌生。
他一路拾阶上去,好似缓步走到一场旧梦当中去。五年对仙族不过弹指一挥,一步一步度量下来,竟然也显得分外漫长,站在此端眺望,则彼端便远了。诸葛亮对时过境迁并不太唏嘘,世间可叹的事太多,一件件叹过来,怕要叹得上不来气。眼下地裂基本弥合,他累了五年,难能休息,更不愿再想太多,心中用一块方才落地的大石妥善压好,不允许小事再掀波澜。
林中有孩童嬉闹的声音自石阶滚落,清脆如散落的玉珠。诸葛亮抬眼去望,稷下的山门牌坊已可窥见一角,檐角飞扬,似一只琉璃鹰隼架翼立在梢头。再往上走,门下果然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看来不过七八岁年纪,都做仙童打扮,正将几只雨后苏醒的蜗牛捉来拿去。
诸葛亮无意打搅,准备从旁绕步过去。那两个孩子却注意到他,先是仰头瞄了一眼,接着便愣住,慌忙站起身来,嗫嚅着要说些什么。但站到一半,想起蜗牛还在手上,立刻又矮了下去。等蜗牛重回地面,孩子的声音也高起来,一叠声喊道:“星尊留步!”
两个孩子蹦跳着拦到诸葛面前,一齐行了个歪七扭八的抱拳礼。看长相,这大概是一对双生子。诸葛亮隐约有些眼熟,没等他问询,左边的女孩就先拱手道:“星尊救灾劳苦,今日得归,贤者命我们在此迎候,带星尊去接风洗尘。”右边的男孩则说:“星尊曾救过我们性命,我们是来谢恩的。”
诸葛亮这时想起,往年曾在地裂中救起一对失怙恃的双生子,因无人照养,干脆托人送到了稷下。那时他们不过三四岁年纪,如今倒也这么大了。他于是半蹲下来,笑问道:“这些年在稷下过得如何?”
“——托你的福,还不错吧。”
那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笑着说了什么,却全然不曾入耳了。诸葛亮定在原地。有一道低沉的男声,带着些许阴冷的笑意横插进来,直如尖刀钉在他耳畔。这声音五年来纠缠不休,时时在他梦寐之际回响,按情理早该磨蚀得失去锋利,但每每凭空刺进现实,都能令诸葛怔忡一瞬,叫人知晓它的刃口从未折损。
……又是他的声音。诸葛亮缓缓抬起头,死人明明白白正站在他面前,就在那两个孩子身后,抱臂垂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目光和他相接在一处。“别来无恙,”他说,“星尊大人。”
“……司马懿。”诸葛亮站将起来,手指竟有些颤栗。面前之人与过往所见的幻觉似乎有些许不同,以至于一种奇异的预感疯长起来,藤蔓一般勒紧了心脏。他攥了攥掌,手心里捏着自己跳动愈烈的脉搏。灵剑在鞘中隐隐嗡鸣起来。
“星尊,您在说什么呀?”那两个孩子各自歪了歪脑袋,稚气的声音中透着纯真的困惑。其中的男孩忽然惊呼道:“呀,星尊的剑在震!”
诸葛亮立刻将右手按在剑上,平复了灵剑的震颤,转而安抚道:“无事,初回稷下,我的剑有些激动。”
“好蹩脚的理由,”司马懿嗤笑道,“星尊大人倒真是在骗小孩。”
诸葛亮额头一跳,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温声道:“我今日尚有些要事在身,接风宴改日再说,劳烦你们替我谢过贤者。去吧。”
“要事?你指什么?”司马懿道,“不要紧,我不着急,你不如先把孩子哄好。”
“——可是星尊,贤者说与您有事相谈。”左边的孩子也同时叫起来。右边的孩子紧跟着也道:“星尊星尊,我们以后可以跟你学剑吗?你的剑好厉害!”
他话未落地,司马懿已接着阴阳怪气道:“好厉害的剑——剑法非凡,一剑穿心呢。”
三个声音混在一处,诸葛亮头痛欲裂。
“……稷下门中有我编的剑谱,”他闭了闭眼,仍旧对那两个孩子道,“等你们把招式全背下来,不懂处可向我讨教。”
两个孩子闻言一蹦,四只眼睛中顿时放出希冀的光来。女孩先向他行了一礼,道:“真的吗?多谢星尊赐教!”男孩也跟着作揖,说:“星尊说话算话,我们拉钩!”
他伸出一根稚嫩的小指,神情颇有些坚持。司马懿的鬼魂在旁短促地笑了一声,俨然是个看乐子的架势。诸葛亮万般无奈,只好顶着来历不明的死者的嘲笑,也伸手同他勾指盖戳,担保道:“放心吧,本座言出必行,不后悔。”
他几番安抚,又多费了些口舌,终于送走了两位年幼的仙童。两个并着肩的身影像一对墨点,沿路愈发缩小,再一闪,已融进了茫茫山林的苍翠之中。
山道上寂静下来。星尊叹了口气,转头去看,司马懿仍好端端杵在那里,像个顽固而无法擦除的烙印。他形体稳定,凝实而生动,且久久不肯散去,显然可断定并非幻觉。但要说是鬼魂,又有些难以说通的蹊跷。“现在轮到你了,”诸葛亮语带斟酌,“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好像不是很惊讶?”司马懿微微挑眉,“我以为他们一走,你当场便要拔剑。”
“几年以前,我在人间的集市上见过你。剑拔出来,发现是个幻象,倒吓得行人摔了一跤。后来便懒得拔了。”诸葛亮按了按眉心,又道:“但这次……确实不同以往。”
司马懿笑了,“听你的描述,我好像很阴魂不散。”
“……习惯就好。”诸葛亮道。他顿了顿,忽然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右手。一霎之间,那柄长剑急射而出,迅若闪电裂空,堪堪抵着司马懿脖颈刹住。这一剑刃上卷着一股旋风,吹得星尊袍角猎猎作响,司马懿却岿然不动,连垂在颈边的发丝也丝毫未乱。“星尊大人不是说不拔剑了?”
“说的是以往,”诸葛亮道,“当日我亲自动手,剑上附有却邪的术法——司马懿已魂飞魄散了。他既未留下魂魄,你又不是幻觉,想必是哪路妖邪冒充……”
“你似乎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笃定,”司马懿打断他,“既然你相信我是假冒,何苦在此废话?一剑斩了便是。还是说几年不见,你反而变得更软弱了?”
诸葛亮只是紧盯着他,“解释。”
司马懿平静地回以注视,半晌忽然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鹤羽星尊的剑锋。切玉断金的锋刃切进指掌,没留下任何伤口。那手指的影像却无端浅淡了几分,像一张被阳光照透的薄画片,颜色和轮廓都俶尔虚幻起来。未曾遭到丝毫阻隔,他的手径自从那柄剑上穿透了过去。“我生前有一半妖冥血脉,魂魄亦是如此。往后踏入邪路,人魂虽受到压抑,仍旧保留了下来,”司马懿道,“那时我其余的魂魄确实已经消散,这一部分却侥幸得生。只是我魂魄有缺,本就难入轮回;又有夙愿未了,连地府也去不得,只好在人世徘徊。”
“这么说来,你还有执念在人世……”
“怎么?我又不是寿终正寝,自然难免有遗憾之处,”司马懿冷笑,“对于这个,星尊大人应该很清楚啊。”
他点了点抵在颈上的剑锋,又道:“要么干脆一点动手,要么听明白了就放下,看着碍眼。”
诸葛亮闻言,一种心虚当即涌现,如同从火堆中抽去了薪柴,气焰顿时矮了下去。他收剑入鞘,转而问道:“这些年你一直在稷下?”
“差不多。起初我神智并不清醒,等有意识时便已经在这里。我生前坏事做尽,眼下不过一介游魂,若在外游荡,只怕转天就被仙师除了。稷下山林繁茂,结界只覆盖到山门,此外的地方反而适宜我藏身。”司马懿看他眉心微蹙,又道:“至于今日现身,也不过是想找你做个了断。”
“了断?”诸葛亮眉峰锁得更紧,“你要我杀你?那你为何……”
司马懿点了点头,解释道:“游魂受人世排斥,阴阳撕扯,痛苦难当。但我并不想死在无名之辈手上,左右你已杀过我一回,再做彻底些又何妨?”
他说得轻巧,星尊鞘中的剑却分外沉重起来。我不能再杀他第二次了,诸葛亮想。十几年前他观星天枢阁,所见的是尾火入杀位的大凶之兆。接着便是司马懿突然失踪,多年情谊一夕断裂,只留下一个未解的谜团。再见面时,对方已成了不得不除的邪祟之首——依照星象所示,司马懿不死,则天火坠堕,人世倾覆,无可阻挡。为这一条诸天列位星宿吐露的警语,星尊剑出诛邪,断绝了昔日同窗的性命,也断绝了一切解释谜团的可能。
只是天火熄灭,地裂反现出爪牙;司马懿已死,人间仍哀鸿遍野。原本可答的迷题却彻底无解。自那以后,幻觉徘徊左右,总像在等他提问一般——这是道心不稳之兆。若不能渡过此关,往后修炼非但受阻,更随时有跌落境界的可能。这些年来,诸葛亮忙于四处扶危救厄,尚且不曾有闲暇深思这问题,如今人间灾劫已过,百废待兴,他自己的困境自然分外凸显。既然司马懿意外留下了一缕残魂,说不定便有了解题的关窍。
但抛开这一点,更要紧的原因是……诸葛亮回想起决战当日,他掌中剑锋星芒闪烁,贯透了司马懿胸膛,殷红的血深深没进剑身铭刻的星斗纹饰当中。怕司马懿未死,他又紧攥着剑柄将锋刃旋了半周,便见那鲜血再止不住,几乎是泉眼般喷涌,汩汩不竭,仿佛永远不会流尽。他这时才从一种梦似的蒙昧当中回神,乍见满目腥红,竟慌乱得松开了长剑。他被极度陌生的惊惶攫住,几至不能思考,但见司马懿面色惨白,身形摇晃,踉跄着要倒,立刻伸了手去扶。
司马懿全身虚软,轻得像皮囊之下无血无肉,只空空装了一副骨骼。他是将死之人,神色反倒比执剑者更为平静。鹤羽星尊的眼泪簌簌落在他面颊上,如一场过于哀伤的细雨。有一滴泪正滴在他唇上,冲淡了溢出的血迹,司马懿抿了抿唇,尝到一种苦涩的咸。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已无力发声,仅双唇微微翕动了几下。星尊再看去时,他瞳孔已经散了。
五年之间,诸葛亮从不敢细想当初那一剑。而没有天下苍生的重量在前方拽着,他再不可能挥出那一剑。
他沉默半晌,终于将思绪从如潮的往事中救出,开口道:“你魂魄上并未带着魔气,我没有理由杀你。你有何夙愿,不妨告知与我,我会助你完成。”他见司马懿毫无反应,又说:“兴许了却执念可补完你的魂魄……到那时,你可以入轮回了。”
司马懿仍不做声,反极仔细地盯着他不放,一直到诸葛亮都有些心中没底,这才道:“你倒是好心。可惜我魂魄不全,记忆也多半丧失,谁知道那执念是什么?倒不如给我一剑来得痛快。”
“你记不起来,我帮你去寻便是。”诸葛亮坚持道。
这下把司马懿堵得没话。他神情复杂,似是想笑,到底却没笑出来,只道:“星尊执意如此,可要小心惹祸上身。”
“不会比你当初召来的天火之祸更大了。”诸葛亮随口应了一句。他见司马懿未再执着于寻死,于是推断道:“一般来讲,夙愿未竟的游魂会回到执念牵系之地,既然你身在此处,多半执念与稷下有关。”
司马懿不置可否。诸葛亮却不免心想,司马当年不告而别,叛出仙门时决然无比,本以为是对稷下仙山全无留恋,现在看来竟是未必如此。而原以为早就忘却的同窗回忆,此时却像一长串礼佛的珠串,一颗颗被牵扯了出来,被一只巨掌逐一拨弄,只是不能静心,反使得心绪愈乱。
诸葛亮定了定神,又提议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庄贤者将你带离战火,经年照拂教化,于你有师长之恩,也许你是对他有愧。正好我也要去寻他,你随我同去便是。”
他提步欲向山门中走去,回头却见司马懿仍在原地,若有所思一般。“你说得不错,”他沉吟道,“但当年我叛门一事影响巨大,也为贤者招致非议。逆徒贺然登门,想必无礼,劳驾你先去代我打一声招呼。”
“你若想要道歉,亲自去会更好。”诸葛亮道。
“倘若贤者不愿见我,去又有何意义?”
诸葛亮拗他不过,只好独自进了山门,临走前又禁不住回头,塞了张灵符到司马懿手中,再度叮嘱道:“此物灵体也可使用。你在此地等我,若有急事,撕碎此符,我即刻便到。”
“知道了,星尊大人,”司马懿只是道,“别让贤者久等了。”
待到贤者殿中,庄周果然已等候多时,趺坐在软垫上,撑着下巴遁入了梦乡。殿中一片静默,落针可闻,唯有绚丽的梦蝶绕着他翩跹飞舞。而到诸葛亮入座之际,他刚好从一梦中醒来,犹在惺忪,飘忽道:“我夜游幻梦之间,曾在你梦外看过一眼……”
“贤者所见为何?”
庄周这时才睁开双眼,只是目光仍旧涣散,虽落在诸葛脸上,看得却是彼端的梦境。“你梦中有一团深黑的色彩……”他说,“你心有惦念,思虑过重;它太过庞大,压在梦中……是道心有异。”
“……弟子明白。”
“梦乡之中可兆未来,”贤者语声缥缈,“你的劫数就在不远……要多加小心。”
“多谢贤者提点。”诸葛亮点头应下。他斟酌片刻,迟疑着说道:“弟子有一事相求,或许贤者已在梦中知晓了。”
庄周轻声问他:“何事?”
“我在山门外……见到了司马懿的游魂,”诸葛亮道,“他尚有执念未解,记忆却大半遗失,因而托我代他求问贤者……是否还愿意见他。”
贤者的目光这时收束回来,凝如清明澄澈的泉流。“于我而言,司马懿并非不告而别,”他说,“出走前夜,他曾只身前来拜访,神情中似有疑虑,我便引领他入了次梦。”
诸葛亮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担心即便是最微小的气流,也有可能把贤者梦一般的语言惊走。而贤者继续说道:“他醒来之后,静坐良久,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为他做了解答,但在那之前,他应当已经有了答案……他已无需再解惑,又何须求见师长?”
……那问题是什么?诸葛亮心绪下沉,他从未知晓过司马懿在何时因何事而有了另外的思考,以致于使河流分径,无间的河水彼此分别,各自奔流向不同的海域。但回头去看时,那河道却早已崩毁漫漶,在经年累月的推挤与摩挲中被抚平,化作杂草丛生的平野,再不能寻得一丝清晰的痕迹了。
这样的迷惘一被唤起,立刻像蜘蛛结网,连话语也一并黏在了一起。诸葛亮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问:“您有令魂魄入梦的术法,若能出手相助,也许在梦中……”
“我不能,”贤者温和地夺去了他的话头,“我无法答应你。蝴蝶破茧,不藉外力;浮生如梦,人终究只能自己醒来。”
诸葛亮张了张嘴,隐约觉出这话中似有另一层含义,却像水中月影一般,无法打捞,一触即碎。他再度向贤者道谢,告退之际却听到庄子空幻杳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想要看清的,是他的执念,还是你的?”
诸葛亮停下步伐,尚未转身,而贤者已将要进入下一场梦境。他说:“你不必现在就得出答案……凡梦寐者,自然醒觉有时……”言罢已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诸葛亮声音低不可闻,只是喃喃道,“我不知道……也许都是。”
他重新折返至稷下山门牌坊处,四下一看,却不见司马懿的影子;放出灵识去寻,也同样没有,仿佛此地从未有过徘徊的鬼影。这一下像踏空了一脚,本以为可行走的路途忽然改换,又或许是从未出现也罢,心脏倏忽坠进一窟无底的黑洞中去。星尊几乎有些失措起来,气息也被心神摇乱,犹疑间又以为方才种种不过是过于真实的臆幻。
恰在此时,他肩上被人拍了一掌。司马懿好整以暇,正站在他身后,见他面容上散乱的惊慌还未来得及收拢,不由哂笑道:“怎么这副表情?若非我已是死人,倒要以为你在担心我的死活了。”
诸葛亮见他仍在,浑身松懈下来,却皱眉道:“你并非一般的游魂。”
“那是自然,”司马懿道,“若谁用灵识都一探便得,我早已魂飞魄散几万次。我从前好歹统领过九州邪祟,何至于一点保命的秘术也不会。”
他语气轻松,看上去并不像个朝不保夕随时消散的残破游魂,反而很具备再阴魂不散几千年的条件。诸葛亮于是将从贤者处得来的讯息逐一告知与他。司马懿听他讲述,兴致却并不高昂,仿佛所听之事无关己身,只是茶余饭后的逸闻罢了。到诸葛亮说完结论,他也全无失望之意,只说:“既如此,星尊接下来作何打算?”
这实在是个堪称古怪的情形——司马懿生前一向果决,纵是扭转一生的决策,仍旧仅由自己来决断。眼下这般顺水行舟的模样,竟有种情愿将命运交给旁人摆弄的颓丧无谓似的。只是他生前死后有何种差异,世人皆可评说,唯独诸葛亮不敢也不愿置喙。星尊略作沉吟,遂道:“我可在你身上设下障眼的禁制。至于护山大阵,贤者已知晓你的存在,应是默许了你在稷下进出。你随我去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说不定会想起点什么。”
“也好,星尊请带路吧。”司马懿冷淡道,却递了一只手出来,示意诸葛为他结阵。诸葛亮怔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将经脉中灵气汇聚至双掌,小心地去接触面前残损的灵体。那手掌冰冷无比,属于亡者的刺骨寒凉从似虚似实的表象下透出,握在手中时像从忘川中捞起的浮冰。诸葛亮以指为笔,蘸灵气为墨,在他掌心里细细画下一个符号。
他全神贯注,指尖游移得缓慢。画至一半之时,司马懿忽然微微蜷了下手指。诸葛亮以为灵气用得过度,不慎灼痛了脆弱的游魂。他立即收了术法,抬头看去,司马懿却说:“无碍,只是有点痒。”
此时稷下的山道静谧无比,周遭只有林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诸葛亮却恍惚觉得那声音是从稷下的学堂当中传来,隔了好多好多年,像人海里的一个回眸,偏就被人记住了。他那时候年纪尚小,和司马懿挤到同一张桌案后面,彼此悄声言语,使身边一切嘈杂声都小了。前一天学了相学,他因而抓过司马一只手,摊开来仔仔细细地观瞧,要从最细微的掌纹当中看出宏大命运的轮廓来。但捏到司马懿的手都被暖热,最终也没有开口,好像嗓子里潜入了妖物,百般作祟,有意阻拦他说出些什么。
司马懿问他:“你看出什么了?”
“不是太好,”诸葛亮说,“我可能看错了,再看一看。”
但司马懿已将手抽走了。“痒,别看了,”他说,“你这么信这个?”
“我若不信天道可窥,就不会学这些了。”
“那就更无所谓了,”司马懿将手心攥起来,“命运若真在我掌中,好与不好,该我说了算。”
此话堪称狂妄,由修道之人说出,对众生仰仗的天道有大不敬。但无论训诫或天谴,这一刻都还跟他们离得十分遥远。诸葛亮少时时常在想:天道可窥,自然也可以人的意志改写,修道不就是如此吗?他那时以为天命不过刻在石板上的篆字,只消刨去这一层,便能钤印新的字上去,不过是多费些力气。他有种熏熏然的轻快的喜悦,目光对上司马湛蓝的眼瞳,只觉得流光溢彩。“这话可别被人听到了,教相学的夫子死板得很,只怕会气死,”他挨着司马懿笑了,“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眼下想到这一类往事,有些不合时宜。星尊指上最后一笔落下,符箓即成,其中的灵气自发运转,成就一个微缩的阵法,可确保司马懿游魂的存在不会为旁人知晓。司马懿收手回去,对着掌心的咒文观照一番,没做评判。他跟着诸葛亮踏进仙门当中,将要穿过那牌坊时迟疑了一瞬,步子没能抬起,像生前那些执拗的旧事结草来绊,依然不肯放过他。而诸葛亮在门后回头看去时,他已迈入了稷下门中,那一步和其他的任何一步似乎都没有区别。
他们并肩沿着山道向上,依次踏过落叶、风声和青石板上未干的雨水。这场景好熟悉,简直像重过了一次昨天,但得是很多年前的昨天:所有谁抛弃谁、谁背叛谁、谁杀死谁的戏码,种种使好事腐坏的命数,都要推到明天才上演;便可以什么都不想,只不过一同去了山下繁华的镇子又一同回来。可倘若司马懿把回忆丢失得无影无踪,那这些只有一个人记得的事,究竟还做不做数?
所幸前尘既去,到底在这不属于人间的魂魄上留下了痕迹。司马懿跟着他回到老旧的讲堂,此时不是教习时间,室内空无一人。这地方看着分外亲切,因为二十年前什么样,二十年后仍是什么样,再往前后各推二十年,恐怕也还是老模样。时间流过去时恐怕把它给忘了。司马懿看到这熟稔的建筑,也分外感慨,嗤笑道:“我活着时就说要翻新,死都死了五年,怎么还是原样?”
“负责修葺的仙长忙着闭关,每次出来都以为只过了几天,”诸葛亮道,“其实每次都过了十几年。弟子们找不到人,都以为根本没人管这一块。”
“尸位素餐。”司马懿冷哼一声,人已穿墙而入。诸葛亮如今早就不是个适宜翻窗的年纪,从正门绕进去后,正看到司马懿从讲堂另一面墙上穿了出去,显然这一室鲜有改变的陈设并不使他怀念或唤起回忆。往后再看过膳房和寝庐,一样无所感触,更不觉得有何处值得他在人间昼夜徘徊。司马懿在旧居的榻上坐下又躺下,这一间屋子如今仍留作星尊的住所,但保留了过去归属他的那一半家具,只是久无人使用,落满了厚厚的尘灰。那些灰尘并未被他的到来惊动,都沉睡在故梦里。司马懿用一个生硬的姿势追忆往昔,好像做法事,要过去降临到他身上。但躺了又躺,半晌后他只说:“走吧,没什么效果。”
他走出门去,门外是雨后极澄澈的蓝天,广袤浩大地降落下来,伸手可触。轻灵的风不知从何方来,司马懿本不应再从肌肤上感知到风的概念,此时却飘然飞起,如要融化进长天中一般。诸葛亮不明他意欲为何,却不想阻拦,只是唤出灵剑,御剑跟了上去。他升高又升高,无止境地向天穹飞上去,以至于再低头时脚下已不是稷下,而是九州连绵起伏的青山峰峦了。
司马懿低头俯瞰着人世山河,神情抽离而疏远,像在看着某一编纂粗糙的故事的集合。他已是所有人事的旁观者。云头风声回荡,星尊头上白发与额角的青丝俱被吹得散乱。他始终看着司马懿侧脸,看到他的黑发安稳地垂在颈窝,任何时候都不会再为风所吹动了。
“人间的山水很好,”司马懿忽然说,“若我召来的天火当真落下,这些便都看不到了。”
“……我原以为你讨厌这些。”
“怎么?”
“我曾听你说过,你幼时在战火中颠沛,初来稷下时又曾受同门欺凌,”诸葛亮道,“我以为你对稷下,或者对天下有恨,所以走了……那样一条道路。”
司马懿道:“我记不清了。但倘若我真的对稷下心存恨意,又何必死后还滞留于此?”
星尊一时无言,他挪开视线,也去看那山河大地,却说:“我曾以为我们互为知交。”
他感到司马懿的目光移转过来,落在他脸上,仍兀自说下去道:“当时我不知你为何入魔,如今也不知究竟何为你的执念。也许我一直都错了。”
“你后悔帮我,终于决定动手了?”司马懿问。他面上带出一丝冷笑的神色,见诸葛亮默然不语,又寒声道:“要我命的是你,下不去手不肯一了百了的也是你。你自以为有愧,竟变得这般优柔寡断。既然鹤羽星尊不过如此,我白等这五年,倒不如随便找个天师,总好过如今这烂摊子。”
他转身欲走,反被一把抓住了手腕。诸葛亮死盯着他,少见地浮现出被激怒的神色,急促道:“你当真不知我为何如此?要走的是你,甘愿入魔恶事做尽的也是你,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跟全天下人过不去!你若当我是知己,你杀戮无辜时可曾想过我哪怕一刻吗?”
“……那你又要失望了,”司马懿道,“我记不清了。”
他此话一出,诸葛亮颓然泄气,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抱歉,我失态了。”他顿了顿,又说:“下去吧。我带你去藏书阁看看,也许还有另外补完魂魄的法门。”
他的双足重回地面,心脏却好像仍遗落在空中,四下无依,在天顶的冷风中蜷缩成很小的一团。诸葛亮胸口翳闷,情绪纠葛着盘踞不去,像一个难以根除的病灶。无消回头他也知道,司马懿正安静地跟在他身后,面上必定又恢复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因无所谓而满不在乎,将一切都置之度外。死亡已用剪刀将他和前尘之间的纽带剪断了。
他到底还记得多少往日呢?
诸葛亮见过许许多多滞留人世的鬼魂。哀鸣的、狂怒的、大笑不止的,所有留下来的死者都满心仇怨,执念铿锵作响,呼啸如永世的狂风。这才是游魂存在的动力。它们大半形貌可怖,被定格在念想最为盛大的一刻,而死亡总将未满足的欲望催化到顶点。但司马懿太像他活着时的样子,倒成为另一种诅咒,时时刻刻令他混淆时间的远近。前尘旧梦如反复的潮水,一一围拢上来,拍打复拍打。诸葛亮避无可避,狼狈不堪,连衣袍都湿透。
他因此刻意不肯回头,埋头走自己的路,但忽然听到微弱的闷哼声,猛然如锋利的薄刃切进来,令连贯的思绪断裂,并使心脏也怔住一瞬。诸葛亮转身去看,司马懿不知为何蜷身蹲在了地上。他形体虚浮,不再凝实如活人,而像一片不牢靠的水雾,风吹日晒都能使其消散。诸葛亮想去扶他,但被司马懿挥开了手。“别管我,”他声线颤抖,“也别看我。”
诸葛亮充耳不闻,将手搭在他肩上放出灵气探查,极快地问道:“你灵体不稳,我先用灵力帮你稳定下来——这是怎么了?”
“……随你吧,”司马懿的声音里夹杂着痛苦,“鬼要杀生夺阳气才能留存于世……否则就会和我一样。”
“难怪人间多是厉鬼……你这个状态有多久了?”
“谁知道……大概最近发作更频繁些。”司马懿仍旧浑身颤栗,忽然却发着抖笑了出来,“你运气不好,若再晚几个月回来,反倒能省了这番劳神费力……”
“你这种时候说气话?”诸葛亮为他输送灵气,实则自己也不好受,死者森寒的气息蔓延到他身上,如一阵砭骨阴风,而鬼魂传渡的怨气也在他心中催生出莫名的烦躁。他想着给司马懿换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却听司马懿毒蛇吐信般嘶哑着道:“你真的想帮我……?”
“我……”诸葛亮刚要开口,司马懿却突然发难,猛然朝他扑来。一时间形势倒转,堂堂鹤羽星尊未曾设防,竟失手被一介灵力所剩无几的游魂按在了地上。诸葛亮受他压制,并无惊慌,只是心中困惑:司马懿动作凶狠,身上却并无杀意,那这到底是……
他望着对方晦暗不明的表情,正思索着该作何反应,下巴却忽而被人捏住了,继而一个冰冷的气息凑将上来,最后竟压到他唇上。司马懿强硬地撬开他齿关,姿态蛮横得近乎于攻城掠地,以至于诸葛亮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司马懿在吻他。这一下似洪钟震响,镇压了一切杂音。诸葛亮微微睁大了眼,中咒般动弹不得,唯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如金鼓喧阗,直过了半晌才被放开。
司马懿跨在他身上,此时直起腰身,形体已稳定了下来。他见诸葛亮犹在怔忡,遂嗤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又不是没亲过。”
诸葛亮仍未回神,艰涩道:“你……这……”
“跟你借点阳气而已,别这么惊讶,”司马懿道,“星尊大人总不至于没见过艳鬼吧。”
他站起身来,俨然彻底摆脱了异常,且大言不惭,对自己的出格之举全无悔改之心。星尊头晕目眩,撑着身子从地上起来,这时才感到骨缝发寒,确实是阳气亏损的表现。司马懿伸手拉了他一把,好像他方才吸取的阳气另有功效,浇灌出一些额外的知恩图报来。
“不是要去藏书阁?”他说,“走吧。”
诸葛亮依言点头,脚下照旧是飘的,说不清是出于缺损之物还是出于得到之物。他魂不守舍,一直踱到目的地门口,仍不能完全忘怀那个吻,仿佛它也是个有生命的活物,扎在他心口长出了根须。
但将手掌按在藏书阁门上禁制阵法处时,诸葛亮几乎立刻警觉起来:藏书阁平日只有稷下学子进出,这法阵中却不知为何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妖邪气息。
司马懿见他动作一时迟滞,遂问:“怎么了?”
“阁中似有妖邪闯入,”诸葛亮蹙眉道,“驱鬼除妖的法术可能对你有害,一会儿我先进去。”
“星尊大人对我倒是关怀备至。”
司马懿哼了一声,又冷笑道:“眼下此地已有至少两个鬼怪,看来稷下的护山大阵这几年是穿成筛子了。”
诸葛亮回头看他一眼,道:“你这种是例外。”
他将灵气从掌中灌入门扉阵法之中,那法阵散发出一阵幽微的苍蓝光芒,厚重的大门随即向两旁轻盈地滑开。诸葛亮一手按剑,迈过门槛时又向后看去,见司马懿抱臂立在原地,竟是真听了他的话待在外面,顿时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宽慰。
他踏入藏书阁,阁中阒无人声,所有经史书卷俱安然陈列在通至阁顶的层层书架之上,密密麻麻,都像沉在梦里。诸葛亮将拇指抵在剑镡之上轻轻一推,青锋剑刃出鞘一寸,磅礴灵气立刻如洪波扩散开来,交相推挤,浪头般涌向四方,猛然拍击到周围书架上,竟使满架书卷都从梦中惊醒而颤栗不止。
在这灵气的涤荡之下,有一处书架中溢出了一缕蠕动变幻的黑烟。那黑烟抽丝一样逐渐被拔离了寄身的书卷,在灵气中被挤压成团。它几次试图伸展,左右冲撞,意欲对四方逼近收拢的灵气做出反抗,却如被一只巨掌捏在了手中,缓慢而不容抗拒地将它揉成一个小球。终于,那灵体不再反抗,压迫也随之停止。诸葛亮将未完全出鞘的剑再度按了回去,手上捏一个法诀,无名灵体顿时如被一股巨力牵扯,下一刻已落到了他面前。
它显然法力低微,此时被诸葛亮用灵力压制,便连话也说不得了。诸葛亮只好放松了控制,见那灵体则兀自又瑟缩了半晌,才试探着舒展开来,原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形。
“居然也是人魂化鬼,”司马懿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评判道,“这稷下虽为仙山,没想到竟很招死人。”
诸葛亮不置可否,只问那魂魄道:“你生前是何许人,为何潜身于此?”
无名鬼魂又吓得一抖,还未答话,竟先哀声呜咽了起来。她是个女人声音,此时哭得凄惨无比,号泣声成为一潭沼泽,浓稠得拽着人不断下沉;又无休无止,似收不住的覆水。星尊一时无话,只好静静等着她平复,隐约觉察出这与往日怨魂狡诈求生的表演并不相同。鬼魂哭了许久,终于像捡拾遗落满地的物件一般,一点点将那哭声捡了回去。她自顾自地开口,说:“我女儿死了。”
诸葛亮默然看着她,竟似河底摸石,从那模糊不清的眉目上寻到一层分明的悲恸神色。那鬼魂不曾看他,仍喃喃自语般讲着自己的故事:“她还那么小,就生了重病。我用过了所有的方子,都是骗人的。她还那么小……”
诸葛亮低声道:“节哀。”
“他们说稷下是仙山,神仙能医百病……”鬼魂说,“我背着她走了很久很久,但仙山太远了。她死在路上,还那么小。我想神仙一定也能起死回生,便继续走下去,但仙山太远了,我也死在路上。”
“……抱歉。”
鬼魂好像此时才从往日的幻景中回过神来。她浑身发抖,声音也颤栗不止,急切地、恳求般地问道:“仙师啊,你们的书我无论如何都看不懂。求您告诉我,这世上可有救我女儿的法术?用我的魂,能不能换我女儿回来?”
诸葛亮对着她的请求,竟感到无从开口。司马懿却忽然说道:“天底下能成鬼的,多得是可怜的故事。星尊若是心软,容我提醒一句——她也杀过人。”
那鬼魂似是听不见司马懿言语,混沌的面目中仍投来一道殷切的注视。诸葛亮闭了闭眼,问她道:“你之前害过几条人命?”
鬼魂像是没想过他有这一问,怔了一下,半晌才道:“……三人。一人是卖我假药的郎中,一人是抢我钱财的强盗,他们该死!”
“还有一人呢?”
鬼魂忽然嗫嚅起来,竟至于垂首不语,迟迟不能开口。诸葛亮心中已有数,果然听她说道:“是路上一位挑夫,若不杀他,我没了阳气,到不了仙山……我知道我有罪孽,我该死,但我女儿生性善良,她不该……”
“星尊大人觉得呢?”诸葛亮感到一阵寒气吹拂在他颈侧。司马懿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若是身世可怜,杀一人便情有可原了吗?那杀两人、十人、一百人呢?如我一般要杀天下人呢?倘若她为到仙山便使沿途尸山血海,你还会迟疑吗?”
他的低语声盘旋不去,如一道越缠越紧的锁链,最后落到一句话上:“……或者反过来讲,假如我似她一般,假如我的故事比这更为可怜,假如没有那条灾劫降世的预言……诸葛,你要放过我吗?”
这一下仿若雷击,诸葛亮冷汗涔涔,如遭梦魇,一时间心神俱震,竟像被钉在了原地不能动弹。那原本静默的鬼魂却骤然爆出一团辉光,宛如从内部腾起火焰,厉声道:“我自愿散去魂魄,求仙师开恩,救救我女儿!”她呼声尖利,苍白的烈焰自魂体中喷薄而出,转瞬已将她完全吞没。那魂魄片片破碎,散作青烟浮尘,待诸葛亮回神时已经了无踪迹,似从未存在过。
诸葛亮盯着鬼魂散去之处,忽然间感觉周遭黑暗无比。阁中千余颗夜明珠的光辉被一种莫名的震悚推得越来越远,无一丝光线可以近身;却有浓墨一般的海潮层层迫近,吞没了他。而司马懿挡在他面前,冰冷的手掌轻轻贴在他额上,缓慢地为他拭去了一层细汗。
“你道心不稳,”司马懿道,“你在困惑什么?”
诸葛亮猛然抬眼,目光锐利如剑,刺进司马懿眼中。他脸色苍白,看来竟比司马懿更像一个死人,却问道:“……你的故事是什么?”
司马懿只是说:“诸葛亮,你这样会走火入魔。”
“那你入魔是为了什么?”
“谁知道呢?”司马懿笑了笑,“生前我有一半血脉来自妖冥,也许我只是找到了自我,也许我根本没有苦衷——我生性如此,没有你想听的可怜的故事。这答案你满意吗?”
诸葛亮说:“那时我相信过你。”他说得极慢,仿佛那些字是哽在喉间的刺,拼着划破嗓子吐出来,一字一字疼痛万分,鲜血淋漓。
“你可以不信了,”司马懿道,“我已经背叛过你了。你杀死的是叛徒、恶人、厉鬼,你应该感到轻松才对。”
“我现在……仍愿意相信你。”
“为什么?”司马懿反问道,“既然我已是死人,你又何必如此?你相信我有苦衷,是为了你自己好过,还是真在意我的理由?你对我的执念似乎比我更为上心——其实前尘已散,你已无须再为死者大费周折。”
诸葛亮却不再说了。他双眉紧蹙,好像有什么巨大的痛楚盘踞在他体内,从中将一切言语、一切啼笑都咀嚼得粉碎,一口吞噬殆尽。唯有那双蓝眼睛失去了剑芒的锋锐,像一片朦胧的雨雾,笼罩着遥远而模糊的过往。司马懿看着他的眼睛,抬手将手心贴在他温热的脸颊上,忽然道:“爱让你变得软弱了。”
“你的剑会变钝的。”游魂的声音渐低,如同沉入海底。他缓缓凑近过来,在诸葛亮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那一触几乎没有实感,虚浮得像飞鸟落下的一根羽丝。司马懿在唇齿相依间低喃道:“……大道无情,诸葛亮。别再想这些了。”
这个吻转瞬即逝,亡者的气息却依然冷得令人战栗。司马懿微微拉开一点距离,转而问:“你把我埋在了哪里?”
“……你要做什么?”
“带我去我的坟墓,”司马懿答道,“这一切该结束了。”
“何时你准备动身,叫我便是。”他一连退了几步,没等诸葛亮再问他什么,便猛然向身后倒去,身影倏忽消散,如一滴雨落进水中,仅余下声音像涟漪般一圈圈散开来,在藏书阁里回荡不休。诸葛亮独自站在藏书阁浩卷繁帙的重重包围之中,举目四望,再找不出任何一丝鬼魂存在过的痕迹,唯周遭无数的藏书静默地予以回望。那困住他的狭小逼仄的黑暗在此刻后退又后退,几乎是逃,转眼已变得旷大而空茫,似空气般稀薄起来。夜明珠的光线投射过来,轻易穿透那黑暗,像睡了许久终于梦醒,活力焕发,照得此间如白昼般明朗。诸葛亮抬头去看,那几千颗珠子仿佛几千颗灼烫的太阳,如此闪耀,叫人不能目视。他双眼酸涩,眨了眨,险些要掉下泪来。
司马懿自此隐去之后,果然不见踪影。纵诸葛亮数次放出灵识,自灵山巅至山脚下村镇,仔仔细细搜寻过去,依然不能得其半分行迹。他心绪烦乱,干脆住在了藏书阁中,一面想找补全魂魄的秘方,一面又难免多了颗心留意起所谓起死回生的术法——这书阁中藏书百万,他也并不是每一本都读过的。也正是这往昔的缺憾,反给了当下一点希望:无论最终是否能寻得结果,起码还有个可以找寻的地方。
一连数日,他终于走出藏书阁。外面正是深夜,诸葛亮回到自己住处,却先找来纸笔,伏案写起信来,只是一时想不出该寄给谁,遂略过了首行,落笔道:吾近有入魔之兆,今将出。此吾所劫数也,生死难料。若不可还,遗物中尚可用者,可赠门中幼少。
他写罢短短一行,搁下笔,忽然觉得其实也无甚可写。此时他端坐在案前,思绪却好像一壶清水,摇晃中倾倒下来,弗一触地便向八方散开,不受拘束地四下流淌。他依稀想起来,当时地裂发生,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别处,他同样时间紧迫,只得匆匆选定了位置,亲自为司马懿掘出一座坟墓。如今想来,那里实在离稷下或是司马懿的故乡都太远了。不知道司马懿若看见,是否会对这埋骨地的简陋有所不满。
诸葛亮仍望着眼前的白纸墨字,他看得专注无比,字迹却在眼前漫漶开来。所有笔画都像各自有了意识,那些铁画银钩长出游鱼的鳍尾,忽一下彼此分离,在纸面上四散而逃,又俶尔聚拢在一处,结成一团不可拆分的黑墨。那墨色旋转不止,竟成为一个漩涡,而往日的沤珠槿艳不必打捞便一一跳出水面,铺陈开来,有些咄咄逼人般张开了巨网,要将他捆在其中不能脱身。诸葛亮知晓这是魔念所催生的迷障,此时却不想抵抗,只是闭上了眼睛。他像潜海一样沉进幻象,牵着司马懿的手,任由他带着自己向前,一路走进汪洋最幽微的深处。
但在幻境的尽头,总是他孤身一人,被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困锁,面前只有一样东西。那一物银锋雪刃,清光涤荡,没入黑暗中数寸。
那是他的剑。
诸葛亮在此刻骤然醒来,睁开双眼,见满室晨光熹微,竟不知一梦过去多少时辰。他心有余悸,无论第几次独自走到梦的尾巴,从不曾上前拔出那把长剑;甚至于错觉数年前那日与司马懿交手,他也并非是全身而退,必定哪有一部分随之一并埋入了厚土之下。
此时一室的晦暗俱在退却,诸葛亮目视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涣散的视线收束成线,眼前万物终于像渐次浮出了水面般清晰起来。而消失数日的司马懿又出现在他面前,微低着头对他说:“我们该走了。”
诸葛亮于是站起身来,先前写过的信笺就留在桌案之上。司马懿或许未曾留意,或许看到了这张纸而选择不作声,他惯常不是个多话之人。临出门时,诸葛亮环顾室内,忽然觉得室内所有旧物都嚓嚓作响,声音极细极微,几乎不可能听到。可他偏偏听得十分真切,好像这声音涓滴汇聚,如一个默念的道别,因不经意出口而訇然作响。正是在这一刻,诸葛亮无比清楚地明白无论自己是否回来,都永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他没什么别的东西要拿,最终仍旧只背着一把长剑,径自辞别旧居,辞别山门,辞别稷下。这一路和五年前分外相近,简直要重叠在一起,只是从斩妖诛邪变为了扫清魔念。他头顶着苍翠的林叶,从稷下漫长的青石山道上一阶阶走下,还不曾和谁说过再见,但已经提前知晓了孤独。
在石阶的末尾,头上林木已稀。诸葛亮正待御剑,召剑出了鞘,又对着司马懿道:“那地方距这里有千里之遥,御剑尚需一日。灵体若不能长时间飞行,你便也乘在我剑上。”
司马懿扫一眼他的剑,嘴角带着些冰冷的笑意,只是道:“罢了,我自有办法跟上,还是离这把剑远点为好。”
对凶器心怀芥蒂大抵是人之常情。诸葛亮也自觉有些失言,低声道了句抱歉,说罢便足尖一点,腾身而起,轻盈地跃在剑上。那飞剑在空中略一摇颤,接着便如一道流光直贯长空,载着鹤羽星尊飞临云霄之上。他径直向南,一人一剑迎着天顶狂风,如帆舟破浪般切开了云影;本想着照这样全神赶赴,大概不足一日便也可到了,又觉得这样实在仓促得过分,故而舍不得使尽力气。
这一行横跨在九州大陆之上,垂首俯瞰,可从饱受灾厄之苦的土地上看见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长者绵延千里,是地裂遗留的创痕。这当中大部分已成了单纯的裂谷,仅造成地形上的阻碍;其中却另有一些因撕裂极深,触及到下沉于厚重土层之下的魔气,致使浊气上涌,妖魔横行于世。星尊此前救灾扶困,将大把精力皆用在封印浊气弥合地裂之上,但九州何其辽阔,总难免有漏网之鱼。
他从高天途经此地之时,小城已在凶兽的几次攻击下岌岌可危。城墙上砖石不断碎落坍圮,被那凶兽的利爪一捏,竟似豆腐块一般粉碎了。那凶兽三头六目,豹身蛇尾,体型大如一座小屋。它在城墙上留下爪痕无数,又后撤数步,俯身蓄力,终于一头将城墙撞开一个大洞。霎时乱石跌落如雨而尘埃骤起,那凶兽摇头摆尾,正待冲入城中。星尊却突然从天而降,势如流星坠地,快得几乎只一闪,眨眼已将一段雪亮的银光刺进凶兽头颅。
诸葛亮在那凶兽额顶猛踏一脚,借力腾空翻下,长剑已顺势拔出。凶兽中间那颗头颅几乎被他一剑贯穿,如今双目紧闭,一张獠牙差互的口中却吐出长舌,鲜血也如开闸般涌出。它俨然已是一颗死头,而凶兽本身尚有两颗活着的头颅,二者各自厉声吼叫数声,再度将腰身一弓,四爪腾挪,闪电般回转了身躯,将钢索似的长尾横扫而来。
星尊仗剑来挡,长尾与剑锋重重相撞,交错之际竟擦出一片迸射的火花,金石声震颤不止。他将腕一翻,手中剑巧妙地将那条尾巴别了开去,任它从头顶数寸处如竹鞭一般扫过,带起一片破风声如裂帛。趁凶兽尚未将身转回,星尊右手一挥,剑刃已飞掷而出,左手又连掐法诀,竟叫那飞剑于半空中闪烁如星,倏忽间分裂出数十个蓝光澄明的虚影灵剑。
这些灵剑悬停一瞬,下一息便如白虹流转,须臾间交错出一张剑光缭乱的缚网,又似暴雨劈头落下。剑阵既成,其下不可能再余留活物,那凶兽却悍不畏死,全无惧意,反獠牙利爪毕露,近乎疯狂地迎了上去。一瞬间尘埃乍起,自地上腾起翻滚的黄云,连带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利物切肉声和液体喷溅声一并扑面而来。诸葛亮稳立原地,星剑已归位于背后鞘中。他袍角被激荡的疾风吹动,猎猎翻卷;漫天尘灰却似大江分流,从他身侧滚滚而去,丝毫未曾沾染上雪白的衣袂。
而待到烟尘尽散,尘灰之后露出那头遍体鳞伤的凶兽。它已倒伏在地,彻底成了尸体,唯一身鲜血仍旧赤红刺目,汩汩从遍身的剑上当中涌出。星尊对这样的景象已见过太多,熟悉得甚至于有些厌倦。他闭目以灵识探勘,果然在几十里外发现一条未愈合的地裂,污浊的魔气蒸腾着从中浮上地面。诸葛亮给凶兽尸体上施了风咒,御风疾驰,片刻后已到了地裂旁侧。
他将那沉重的巨兽尸体推入裂缝,看着它跌坠在裸露的岩石上,碰撞出极沉闷的钝响,再一路滚进不可知的幽暗深渊当中。他收回目光,拔剑而出,反手将它扎进了裂缝边缘的土层当中。随着他捏诀念咒,以这把星剑为中心,一圈圈灵力的涟漪荡漾开来,幽蓝的波纹丝丝缕缕,自发地彼此串连勾结,编织成一串串精密的咒文。到法阵刻画完毕之时,灵气猛然收束,令咒文浮动的光辉如被固定般静止。那法阵明灭数下,随即缓慢转动起来,而大地之上的裂痕也如同被巨力牵扯,由磅礴的灵气飞针走线,强硬地缝合在了一处。
星尊做完这些事,额上已沁出一层汗来。他将星剑重新插回鞘中,因封印术消耗了太多的灵力而有些虚弱,欲回身离开时,却忽然注意到司马懿竟不知何时现出身来,正在他身侧不知站了多久。
诸葛亮有些愣怔,几度张口欲言,将话咀嚼了数次,最终只道:“你……倒是神出鬼没。”
“放心,总归不会离你太远。”司马懿随口应道。他看看那合拢后只剩一道蜿蜒痕迹的地裂,又说:“星尊大人这些年做了不少好事。”
诸葛亮道:“我今日若不来,也许明天世上便没有那座城了。”
“听起来像是你改变了他们的命数。”
“或许吧,”诸葛亮缓缓道,“我曾以为阻止了天火便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但星盘所示的一切依然发生,只不过换了种形式。天行有常,或许非人力所能撼动……”
“你竟然会说这种话,”司马懿偏头看他,眉眼间的神色显出些微妙,“这样踌躇不定、畏首畏尾……为什么?诸葛亮,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世上有什么能永恒不变?”诸葛亮不由苦笑,“我很久没睡过好觉了,你只当我是太累了吧。”
好像正为了应和这句话,诸葛亮忽觉疲倦无比,好像身体里的骨头都陷进了泥淖,沉甸甸地下沉。他拖着身子转过去,背离那地裂遗留的痕迹一步步向前,走了不远却见到前方人头攒动,似一大窝拥挤的雀鸟。那人群呼一下围拢上来,像一片喧嚣的浪花将他团团包裹,原来是城中的百姓见妖兽被剑仙斩杀,皆捧了吃食礼品追着他过来。此时欢呼声鼎沸,鹤羽星尊身上挂满了鲜花香草,又因百般推脱不得,只好在乾坤袖中塞入无数酒酿和肉食。
这番热闹来得几乎令人措手不及,诸葛亮从出尘的剑仙被打扮成赶集的闲散人士也不过几息工夫。他一再道谢,短时间内却无脱身之法,抬头一看,却见司马懿飘在人群上方,竟像觉得这场景很有趣般由衷在笑。他这样泛着热意的轻笑睽违已久,自年少离别后再不曾有谁见过,如今赫然显现,反倒使人纳罕,误以为这笑必定是走错了地方。
诸葛亮看到他这样,忽然很想喊他下来,拉住他,像光芒下成对的物与影子般永远站在一处。他想司马懿未必对天下苍生全然怀着恨意,否则对此情此景该满是讥诮,千不该万不该轮到这样的一笑上;但想说些什么,都太晚了,因隔阂着生死而变得不合时宜。司马懿在上面垂眼,目光和他相接在一处,忽而说道:“你何时这样忸怩?想说什么就直说。”
诸葛亮只好小声说:“这里人太多了,得先换个地方。”话讲得很轻,簇拥他的众多人未曾听见,不知道星尊身在一片熙攘之中,偏偏与一个寂寥的孤魂对话。诸葛费了番苦心,终得脱身,御剑直入云霄,在底下喧腾的送别声中仓促溜走。他这一次飞行不远,将路线折回城中,在最高处的塔楼上停下,向下一望,底下只见到街上来往行人一团团黑墨点般的头顶。
这应算得上个僻静地方。诸葛亮摘下白发里不知被谁抛上的香花,将纤细的茎捏在指尖,下意识捻得皱了。他斟酌着说:“我此前在藏书阁中查了数日,并未找到可用的补魂之法……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司马懿等着他往下说。诸葛亮被他如此注视,忽觉那桩发现太过重大,竟至于沉重地坠在舌头上而难以出口。“我找到了那个鬼魂所说的——起死回生的方法,”他说,“只消找齐几样灵物,像捏泥塑像般再塑一个人身,令游魂寄宿进去,便算是新造的人了。”
那话语阀门大开,一发不可收拾,倾倒般从他口中说出时,意外竟流利了起来。“那几样天材地宝并不算难找,我在人间游历时便见过大半。只是她所说的女孩的魂魄已不在人世,大抵是去往九泉下转世了,我没法再如她的愿——但倘若你愿意,司马,你还可以留下来。”
这下连司马懿也露出些惊愕神色,好像那最后的话是饭里藏的一块骨头,不经意哽了他一下。“你这又是何必?”他缓缓道,“如果我说那时我已心存死志,死亡反倒是解脱,你会觉得很轻松?”
“……并不。”诸葛亮闭了闭眼,“若回到彼时彼刻,我仍旧会对你拔剑。死亡对你来说是磨难也好、解脱也罢,亦不会改变我今日的选择——我先前所言绝不只是因为愧疚。你走后这段时间……我一直很想你。”
他这般坦诚,简直是剖出一颗丹心来捧在手上。那颗心蓬勃跳跃,鲜活生动得发烫,全然不像该长在一位剑仙身上的东西——多古怪的一件事啊。人间那么多情啊爱呀的戏文话本,当中说了千遍万遍泛滥成灾的“爱”字竟然是道如此威力慑人的咒语,乃至于连天下第一的剑仙之剑都斩不开它。司马懿长久地望着他,沉默得快要让人心慌了,终于移开眼睛缓缓道:“……我倒成了你命里的劫数了。”
“管他是福是祸,”诸葛亮轻声说,“我心甘情愿。”
他说完这话,忽觉得头晕目眩,灵力亏空的乏力感又涌上来,这才知晓原来袒露真心竟是一件分外累人的事。司马懿扶了他一下,顺理成章地将话题岔开,说他面色苍白,干脆还是先歇一歇。于是诸葛不得不暂且搁置了谈话和赶路,优先在城中就近找了家客栈休憩。
诸葛亮原本只想着要打坐调息,那梦魇却窥准这个间隙,伸出千万条漆黑柔软的触须,不容抗拒地抓住他,拖着他下沉。
他被拽着穿过幽深的潭水,竟然又回到了稷下的学堂当中。诸葛亮抬头四望,听到耳边有流水般的淙淙嘈杂声,但周围同学是何种面貌,却早被冲刷磨蚀得不能看清。
他又侧过头去,见到司马懿的身影和那张熟悉的桌案,终于明白这一次自己打捞起了哪段往事。他好像因循某种预设的轨迹,不消任何念头驱使,身体就已经找到司马懿一只手,捏在手中轻轻摊开了掌心,对着那掌纹极细致地钻研起来。说来也怪,这梦里一切都罩着纱隔着雾,唯独这掌中命数分外清晰,简直是天意有心要透露给他一个秘辛,故而悄悄写在了司马懿掌心,字迹分明,要给他看。
这命数十分不好。诸葛亮悚然一惊,竟一时怔住,以至于司马懿见他神色有异,回头问他:“你看出什么了?”
诸葛亮恍惚觉得不该说,但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已将那句话念了出来:“不是太好,我可能看错了,再看一看……”
司马懿却忽然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往后,你不会再梦见我。”
为什么?诸葛亮还未来得及发声,司马懿便好像提前从他的表情上读出了那个问句,平静无比地反问道:“惊讶什么?从你学会相术的那一天起,不就已经看到这个结局了吗?”
“……我不明白。”诸葛亮摇摇头,盯着他雾蓝的眼睛,“我不相信那些相术看到的所谓注定,什么分道扬镳殊途陌路,凭什么它说了就算?我偏不信。我不承认,就不作数。那些世间命理诸天星宿,我通通都可以不信——”
他语气愈发尖锐起来,简直要成了一把快刀利剑,出鞘四顾时才恍然发现不知该劈斩何物。最后只好将目光紧紧锁在司马懿身上,如此用力,仿佛要看穿一个迷障。但那困惑如此坚固,盘踞不去,像铁石雕铸的藤葛,已和命运牢牢缠绕在一起,拧成一个死扣。
诸葛亮的声音戛然而止,生生拗断了尾巴。他胸膛起伏,情绪汹涌得罕见,司马懿则回以一种难以撼动的沉默。正是这沉默在故事里处处捣乱,如影随形,砂浆般在所有转折和谜底之前砌出高墙。诸葛亮无从拆除梦中故人的默然,半晌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我努力过,”他说,“但我输了。”
“你着相了。”司马懿道,“诸葛亮,你曾说过你不会后悔。”
“……也许我早就开始后悔了。”
这梦境迟迟不肯完结,阵线似乎已经拉扯得太过于漫长,也太过于咄咄逼人了。诸葛亮说不清他脸上此时是何种表情,唯独只盼望这梦境快些结束。他这时候想起年少时的轻狂,好像翻阅旧书时掉落出一枚陈旧泛黄的书签,陌生得认不出这物件原是属于自己的——他那个时候太年轻也太傲慢了,不知道下至虫豸上至穹苍,万类万物都在命数的一掌之间,任人力如何翻腾跳跃,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般的无用功罢了。
司马懿却忽然向他伸出手来,手掌心摊开向上,露出那些纵横交错的掌纹来。“我与你不同,你所说的那些命运,我从不曾看到过半分,”他缓缓将手掌攥起成拳,“困扰你的所谓命中注定的预言,于我而言并不存在。我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皆是我自己的选择。但你呢,诸葛亮?若顺应命运,你该对我敬而远之,对灾厄袖手旁观;若违抗命运,便执意与我结交,拼上性命挽狂澜于既倒——”
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下去:“但假如你从未看到过任何预示,你要怎样选择?”
这话语掷地有声,恍如金石相击,震颤间竟使得周围的幻象玻璃般一片片碎裂剥落,暴露出其后空虚深邃的无垠黑暗,如蛰藏已久的巨兽张开了巨口,伺机将一切吞噬。司马懿在逐渐粉碎殆尽的幻影中起身离去,姿态沉稳,倏忽却已拉开了距离。诸葛亮急忙追去,大步流星,仍不能将那距离缩短半分。
他竭力追赶,在茫茫无一物的漆黑虚无中奔跑了不知多久,几乎快要丢失了方向,唯一的参照便是极遥远处司马懿隐隐绰绰的身影。他已经无暇去想自己追逐的究竟是谜底还是执念,过快的步伐惊扰了沉寂的过去,霎时间所有往事在脑海中逐一敲锣打鼓登场,嘈杂混沌间只有一个声音分外清晰:留下他。
那身影在视野中逐渐放大,似乎终于肯安定下来不再逃窜。诸葛亮追至面前,已有些气喘,正待开口之际,却被司马懿提前一步抢到了先机。
“我已是死人,命运再不能将我困囿,”他说,“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别让我失望,诸葛亮。”
他微微侧身,让开位置,诸葛亮这才看清,他身后的黑暗中竟还有一物——
那一物银锋雪刃,清光涤荡,没入黑暗中数寸。
那是他的剑。
这一刻天旋地转,诸葛亮猛然惊醒过来。他气息紊乱,胸膛起伏得激烈,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水。那梦中的黑暗仍不肯罢休,追踪他的脚步来到现实,诸葛亮头脑昏眩,半晌才终于重新凝聚起目光,令眼前浮动摇晃的黑暗退回到梦境。
他微微转头,便看到司马懿支着手肘,撑头坐在他床边,神色颇为复杂,像一篇晦涩的经文。他见诸葛亮醒来,为他拭了下额上汗水,低声道:“你刚刚在梦里……喊了我的名字。”
过往二人同在稷下修习之时,诸葛亮从来睡得安稳沉静,司马懿才是惯常被梦魇缠身的那一个。如今局势倒转,本可以叹上一句风水轮流转,诸葛亮却倏然想起,那时候他们两个可都还未及弱冠,要是算起来,他同司马懿分开的时间甚至比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更长了。
他心悸不已,抬手紧紧抓住司马懿冰冷的手腕,力气之大,简直像要攥住一种命运。司马懿并不抵抗,只是道:“无论你梦见什么,都只是个噩梦而已。”他眼神平静,沁出些许井水的幽深和寒凉。
诸葛亮没有答话,惯于拿剑的手却一直在微微发抖。他手上用力,将司马懿向着自己拉近过来,又环住他脖颈令他低头。司马懿近乎于顺从地跟着他的动作,甚至在他接近时主动阖上了眼睛。
亡魂的眼睫微微颤动。诸葛亮在他身上尝到熟悉的刺骨冰寒,自唇齿相接处渗入他的五脏六腑,刺进每一条肌肉与骨骼的缝隙。他被冻得寒战,却仍不肯分开,执意要渡过去更多的阳气,甚至于毫无保留,简直似要将自己一般的寿数平分,匀给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饶是星尊灵力磅礴,照样也抵不住如此虚耗。诸葛亮已清晰地感到灵魂深处蔓延的乏力,尚能支撑之际,司马懿却猛然挣动起来,用力将他推开按在了床上。诸葛亮兀自仍在喘气,司马懿则立刻松开了手,向后撤了些距离,冷声道:“够了,别做多余的事。”
“司马,”诸葛亮仰面朝天,自言自语般低声问道,“你会留下来吗?”
司马懿没有作声,诸葛亮却不罢休,又轻轻问了一遍:“你会留下来吗?”
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醒了谁的睡梦。司马懿却道:“梦都是要醒的。”
“……倘若这也是梦,”诸葛亮道,“那我何时能从梦中醒来?”
“当你想从梦中醒来时,自然会醒,”司马懿站起身来,神色已恢复了惯常的冷淡,“走吧,该去这一路的最后一站了。”
司马懿的埋骨之地离当时决战之处并不很远。
这里地处深林之中,料想不会有人打扰,且背靠青山,头枕碧水,算得上个清幽秀美的好地方。司马懿站在自己墓前,四下环顾了一番,并未挑出什么错处,称赞道:“你倒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去处。”
“我曾想过将你带回稷下,但……”诸葛亮轻轻抚过那块墓碑上自己亲自刻下的铭文,“那时时间仓促,我尽力为你做了些事,如今看来,还是有些太过潦草了。”
“无妨,这里很好。”司马懿应道。他在坟茔边站了许久,看着那墓碑不知在想些什么。诸葛亮心中忐忑,担心他看过自己的葬身之地后便了无牵挂,随时会无声无息地从世上彻底消失,像阳光下一滴水珠般去而无痕。但司马懿沉默许久,形体并未显得虚幻,只对着那坟墓说:“我想……看一眼我的尸骨。”
诸葛亮有些犹疑,问他:“你的意思是,要将这……挖开?”
“挖开吧,”司马懿点点头,“我一介游魂,不便动手,劳驾星尊代劳了。”
坟墓的主人做了此等决定,诸葛亮自然也无从置喙,着手去挖那座由他亲手封埋起来的坟茔。
前不久方下过一场秋雨,将林间泥土尽数泡得湿软,肃杀的寒凉也随雨水一同渗透进司马懿的坟土当中。星尊未施展法术,亦不曾动用那把锐利无匹的星剑,仅仅是倾身下来,躬伏于地,用手去掘开厚重潮湿的土层。
五年前他亲手将司马懿埋葬于此,以刺穿过对方心脏的剑锋刻出碑石,原以为所有过去都将封棺入土,沉睡在厚土阴冷的怀抱中永不苏生。他打理好一切,将要离去时想起还不曾有过正式的告别,于是回转身来,要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正是在那一刻,星尊发现那墓碑的铭文当中却有一个错字——许是他神思恍惚,刻字时心不在焉,竟将司马懿名字中的“懿”字少刻了一笔。
诸葛亮猛然一怔,唇角自嘲般向上牵动,有些发笑,仿佛是失手打破了银瓶,误使封存已久的往事泼洒,倾泄而出,重现天日下:他方认识司马懿时,错以为他不曾读书识字,故而专程教过他“懿”字是何许含义、如何写就,后来才明白那份无知蒙昧不过是司马懿自保的伪装罢了。若司马懿今日见此纰漏,还不知会怎样笑他。
诸葛亮想到此处,忽而泪下,哽咽不能语。今日诸事恰如覆水,至此已再不可收拾,更知晓昨日种种,悉为昨日,不可追,不可恋,不可道。
时年九月廿二,司马懿已死去七日。故友与故梦,同葬于此。
——五年过去,又是在九月廿二这一天,鹤羽星尊再次回到了这里。他要挖开这座坟。
这一次的挖掘全凭双手,待到坟墓掘开,暮色早已经四合。诸葛亮双手指缝间满是泥土,一袭道袍的衣袂也沾染了污渍,却仍不知疲倦地挖掘下去,将坟土一抔一抔捧出。
但无论他向下挖得多深,那坟墓中自始至终空无一物,全无任何本该遗留的骨殖。诸葛亮不肯死心,俯身下去,在坟坑中仔仔细细摸索,最终却只找出零星几片衣物的残片。
这衣服深埋土壤之下数年,已经脏污残破至极,腐烂得看不出原貌,但诸葛亮清楚地知道它们曾经属于谁。这无疑正是司马懿那日所穿的衣物所剩下的布片——可为何只有这些布片?
诸葛亮想将那些碎片举起来借着月光仔细察看一番,头颅中却忽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痛楚。这痛楚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好像它一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但被谁抓住了捂着嘴叫它不许出声。那双手的力气太大,能捏碎骨头,以至于它一挣脱开来,立刻便撕心裂肺地尖声叫喊,喊出了所有的痛。
诸葛亮浑身一震,被这痛楚狠狠刺中心脏,再也稳不住身形,颓然跌倒在那墓坑当中。他勉力稍稍支撑起身子,尽量抬头向着坑外望去,视野四周不断有蔓延的黑暗又来侵扰,唯一可以看清的只有司马懿一人。他独自立在墓坑之外,背对一天阴冷森寒的月光,身形透明如幻影,目光俯视下来,其中竟是森寒一片。
诸葛亮直到这时,终是如拨云见日,无比清晰地记起了那些被自己刻意遗忘掉的东西,所有他想甩脱的回忆尽数在这一刻追上了他——五年前那一天,司马懿死在他怀中,还未等他从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那具尚存余温的尸首上便赫然腾起一片黑雾,翻涌着吞噬了血肉与骨骸。
那黑雾正是世间诸邪祟的凝聚。司马懿为了力量吸纳万千邪祟于己身,因此方一身死,失去控制的力量便将他的灵魂与肉体都食尽了,只剩下他穿过的一身衣服,空空荡荡,颓堕于地。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诸葛亮仰面躺在冰冷的坟坑之中,只觉司马懿的面目模糊一片,无论如何努力都再不能看清。他将话语咬在齿间咀嚼糜烂,终于艰难地开口道:“……你是我的心魔。”
披着司马懿模样的魔念低低笑了起来,道:“我原以为你如此聪慧,早就该猜到这一点。贤者和你的本心多次试图提醒,都被你略了过去,你就这么相信'他'说的话?还是说往事一去五年,你还是什么都放不下?”
诸葛亮被他讥嘲,思绪却追溯着这几日的种种经历径直向过去狂奔起来,一直跑回到那日在稷下山门前暌违已久的重逢时刻。但这一次轮到他成了那个隔绝在局外的游魂,往事已不许他再插足半分,不由分说地将他安在旁观者的位置上,叫他看着自己如何恍惚而迷乱,直坠入五里雾中。
他在山门见过了两位小童,他拜谒过骑鲲入梦的贤者,他走过这稷下的每一处角落,独自进了那藏书阁,独自携剑出群山,斩除妖邪弥合地裂——最后走到了这里。
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旅程。
诸葛亮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是我的执念未竟。”
他躺在坑底,如被一只巨掌按住,又好像所有假象和幻觉一夕坍圮,和着沉重的旧事前尘,一齐镇压在他身上。诸葛亮动弹不得,只能听着“司马懿”居高临下,继续冷声宣判道:“你道心动摇,劫数已至,本该死在你自掘的坟墓之中。但因为你的臆幻,令我成为了那个死者,为此我也和你想象中的他一样,给你两个选择。”
他说:“其一,我会取代你存活于世。死亡将给你以解脱,你不必再挣扎于手刃挚友的痛苦当中,亦无需再执着于谜底和妄念,得以逃离命运无可违抗的缚网。我会作为你期待的那个人活下去,而这是你曾经想过的放他一条生路。”
他说:“其二,站起来,杀了我。你要证明你的选择无悔无愧于心,证明你的剑足够锋利,足可斩断一切天意或预兆的枷锁。至于他的遗言、他的理由,都是过去,不重要了。你的生路指向前方,不能回头。而这是我被你赋予他的性格之后,能留给你的最后的话。”
“你说那些不重要了……”诸葛亮低声道,“可我一直……都想知道。”
心魔冷眼注视着他。“你早知道我给不了你任何答案,”他抬起手来,将手中一物抛向坟坑当中,催促道,“现在,到你选择的时候了。”
那一物正落在诸葛亮身侧,银锋雪刃,清光涤荡,没入坟土中数寸。
那是他的剑。
诸葛亮感到有汹涌的海席卷而来,压迫他的胸膛,推挤他的身体,成为一场没顶的灾难。他浑身战栗,如背负千斤巨石,险些无法从地上起身,只得用剑尖拄着冰冷潮湿的泥土,千般煎熬,万番苦楚,如此艰辛,仅仅只是为了站起来。而心魔一动不动,等待着他的决定。
那把剑从来不曾有哪一刻如此沉重。这一剑实在太慢、太慢了,诸葛亮只觉提剑的手臂被万千水流纠缠,几乎不能抬起。所有叫嚣不止的、翻腾不歇的过去尽数在这一刻复苏,化为层层乱流裹挟而来,要令他犹豫、令他反悔、令他再也不能出剑。
这是他此生所用出的一切剑术中最拙劣的一招,即便是一名稚龄幼童也能轻松将它闪避开来,但心魔自始至终沉默地伫立在原地,任由剑锋没进了他的胸膛。
那一剑刺进去时,穿破皮肉的声音遥远而沉闷,像海面下一团气泡的湮灭。心魔的衣襟上霎时洇开了血迹,殷红的血深深没进剑身铭刻的星斗纹饰当中。诸葛亮紧紧咬着牙齿,说不出一句话,泪水再也不能遏止,如同秋雨连绵而下。他紧攥着剑柄,将锋刃又旋了半周,便见那鲜血再止不住,如同是泉眼般喷涌,汩汩不竭,仿佛永远不会流尽。抑或者下一刻便要永远干涸。
司马懿模样的魔念满身浴血,反倒解脱了一般,竟由衷地微笑起来,嘴唇微微嗫嚅。而这一次,诸葛亮终于清楚地听到了那句话——
他说:“再见。”
【亮懿】半夜回家以后
旧文搬运
司马懿踏着凌晨的夜色潜回到家中,没走正门,猫一样灵巧地顺着外墙爬上阳台,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唯独拉开窗户时有一瞬间的迟疑——平日里晚上睡觉,阳台窗户是习惯锁上的,今日却不曾落锁。诸葛亮记性太好,从不曾漏记任何一条日常惯例,这扇窗户是特意给他留的。
事已至此,翻窗入户的行径倒显得没有必要了。司马懿十七天以前偶然得到一条有关天书的信息,因事发突然,遂当机立断,匆匆在当晚半夜就卷了行李上路,临走前只顾得上给诸葛亮在床头放上一张字条。那纸条上字迹显得有些凌乱,话只写了一句:因故外出,五日内回,勿念。而后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去十五日都不止。
天书所在之处有强烈的信号干扰,前几日司马懿惦记......
旧文搬运
司马懿踏着凌晨的夜色潜回到家中,没走正门,猫一样灵巧地顺着外墙爬上阳台,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唯独拉开窗户时有一瞬间的迟疑——平日里晚上睡觉,阳台窗户是习惯锁上的,今日却不曾落锁。诸葛亮记性太好,从不曾漏记任何一条日常惯例,这扇窗户是特意给他留的。
事已至此,翻窗入户的行径倒显得没有必要了。司马懿十七天以前偶然得到一条有关天书的信息,因事发突然,遂当机立断,匆匆在当晚半夜就卷了行李上路,临走前只顾得上给诸葛亮在床头放上一张字条。那纸条上字迹显得有些凌乱,话只写了一句:因故外出,五日内回,勿念。而后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去十五日都不止。
天书所在之处有强烈的信号干扰,前几日司马懿惦记着要同诸葛联络,可惜条件上并不允许,报平安的简讯卡在通讯器上,受困于电波的囚笼。后几日司马懿终于从这囚笼中离开,但通讯器已在探险途中损坏。司马懿从坍塌的遗迹中逃脱时,这台倒霉的仪器被迸溅的碎石正中红心,咳出一声短促的电流音后成了废铁。
司马懿历来不愿与废物共事,魇语军师的名头还未被封存时,他在魏都以阴狠和严苛闻名。通讯器的遗骸被他随手抛弃在半路——非但未能寿终正寝,且曝尸荒野,下场凄惨。
少了这台一路上都未能如愿派上用场的累赘,司马并未有一身轻松之感慨,还彻底断送了与诸葛亮联系的可能。十七天杳无音讯,很可能会给诸葛一种不详的错觉:司马懿鬼迷心窍,又或者蓄谋已久,总之他打定主意要背着人偷偷死在外面。那张信誓旦旦的字条不过是个扫清障碍用的幌子,以虚假的承诺拖住诸葛亮搜寻他的步伐,确保求死之路畅通无阻。
这猜测听起来荒诞,像一款常见谣言:大象要回归象冢,旅鼠会集群跳海,司马懿随时有可能感应到冥冥之中死亡的召唤,抛下一切爽快地去死,就好像这是他血脉里盘根错节无法剔除的本能。换任何一个别人这样想,司马懿都会将其判作胡乱揣测的蠢货,唯独对于诸葛亮,他感到心虚。
死亡确实是个不坏的去处,静谧、安宁,一种解脱。但既然它必将到来,那便也没必要去主动追求。司马懿历来并不认为自己在寻死,他只是有一条必须走下去的路,始于血与火,穿过硝烟与兵戈,通向他的复仇。至于毁灭是不是同时站在终点等他,并不重要。
他对此全不在乎,更多人则乐见其成。一面倒的局势中,诸葛亮投了唯一的反对票,然后力挽狂澜,抽刀断水而使河流改道,使司马懿不得不在注定的毁灭面前停步。我在乎,他咬着牙说,司马,你从没有想过还有我吗?这声音听起来实在太过悲哀,以至于最柔软的情绪竟也能锻造成刻刀,在司马懿石制的心脏上凿出裂痕。那底下沉睡的血肉一见天日,立刻苏醒,挣脱了坚固的石壳,再不肯睡去。爱人的怀抱终究战胜了死神的怀抱,司马懿在终点一步之遥处回头。
那时他已经很久不曾落泪。求学时他曾为梦魇泪流不止,回到魏都后又做了相似的噩梦,醒来却只想冷笑。以至于当日他见到诸葛亮的眼泪,惊异陌生之余心头震悚,不期然的愧疚感自此像结石一样埋藏在他体内。这难以根除的病灶在长达十七天的失踪后分外激烈地发作起来,促使他失去底气和分寸,难得胆怯,做贼心虚一样不敢从正门口回家。
司马懿轻盈地落地,摸黑从阳台潜入客厅。他足够小心,诸葛亮似乎并未被惊醒,但也可能是根本不在,正在外面彻夜难眠地寻找失踪者。结石带来的闷胀和疼痛愈发鲜明起来。司马懿无暇多想,匆忙凭着记忆去寻找家中另外的通讯设备,倘使诸葛亮真的在外面找他,当务之急自然是通报平安。
他拉开抽屉,伸手进去摸索,然而客厅的顶灯啪一声点亮,柔和的光芒骤然膨胀扩张,将黑暗驱逐出境。司马懿本能闭了下眼睛,再睁眼就看到诸葛亮站在电灯开关旁边,手上拎着药箱。他头发凌乱,眼下乌青深重,看起来相当憔悴,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司马懿,”他说,“你说的是五天之内。”
这没什么不好解释的,计划赶不上变化,谁也做不到算无遗策——但那颗结石好像堵在了喉咙里,令司马懿全然不能言语。司马懿面对质问一向强硬,此时却难以燃起气焰,半晌后终于低声道:“事情比我想象中棘手,耽搁了些时间。”
事情当然棘手,从他堪称狼狈的造型上便能轻易看出:兴许是回来得匆忙,司马懿身上破损染血的衣物并未换掉,上面的血迹已然氧化发黑。那些伤口处理得潦草,除却手臂上缠着大量的绷带,胸口衣服破裂处也露出其下包扎的痕迹,目测受伤处离心脏并不算太远。该庆幸他好歹还活着,且没有把自己搞得缺胳膊少腿吗?诸葛亮盯着他眼睛,却发现那双雾蓝色的眼睛频频闪烁,最终转开了视线,只好长叹一口气。
“先不说那些了,”他摆了下手,疲惫地走上前去,“让我看看你的伤。”
司马懿任由他拉过自己受伤的手臂。诸葛亮拆下那些散乱的绷带,赫然暴露出底下一道狰狞的划伤。这伤口足有一拃长,仰仗于司马懿优越的恢复能力,眼下已经开始愈合结痂,但仍旧能想象到彼时肌肤被划开时皮肉翻卷的形貌。
诸葛亮看着那伤口,经不住又很想叹气,像有某些酸楚的液体在他心胸之间翻滚出了太多的气泡。他用指尖轻轻在伤口边沿抚过,问:“疼吗?”
司马懿素来不怕疼,听到这话只是轻轻摇头。他先前是连夜赶回,数日间几乎没有合过眼,如今终于回到自己熟悉而温暖的领地,疲倦与困顿立刻便张开五指,牢牢擒获了他。
他睡意昏昏,朦胧间想到诸葛亮背上那一大片魔道之力灼烧留下的疤痕。当年他意图引爆天书碎片中的魔力,已到了十死无生的境地。千钧一发之际,诸葛亮却折跃空间闪现到他身侧,在最后一刹那启动穿梭时空的秘术,从摧毁一切的磅礴魔力中救走了他。
这次过于冒险的营救令诸葛亮付出沉重的代价:他将司马懿先一步推进时空之门,自己落后些许,险些要被暴乱的魔道之力撕扯成碎片。尽管侥幸逃生,但伤势依然太重,诸葛亮接连昏迷数日,身上留下一片要跟随他直至生命尽头的丑陋疤痕。倘使司马懿当时有一丝一毫要拖他一同去死的念头,他便绝无可能死里逃生。
军师重伤,蜀地将士大半义愤填膺,又不解向来冷静的卧龙先生如何竟会昏了头。诸葛亮从没解释过为什么,他在伤势愈合后生活照旧,好像一切并不曾发生。司马懿却仍记得稷下学院曾组织体检,扎针抽血时诸葛亮总是转开眼睛,睫毛扇动的频率远远高于寻常。好容易等针头从皮肉中离去,他很明显地松下一口气来。
他从身上掏出一包糖果,和司马懿分享,作为挨针后给自己的补偿。司马懿对甜食并无偏好,含着糖果时却有点想要发笑:原来诸葛亮怕疼。
此时此刻想起这桩事,倒也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司马懿过惯狼心狗肺的日子,甚至于忘记了该如何给这种痛感命名。他这些年来走的是一条孤独险路,注定要辜负很多人,欠下数不清的债务,既然还不上,干脆便不再去想。没曾想那条路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安宁的尽头,司马懿积习难改,照旧常做出些我行我素之事。
他难得觉得歉疚,忽而倾身凑近,伸手环住了诸葛亮肩背,竟是一个拥抱的姿态。诸葛亮鲜少见他如此主动亲昵,不免有些意外,错愕一瞬后才轻轻环抱回去,用掌心去蹭他后脑凌乱的黑发。司马懿温热绵长的呼吸正吹拂在他颈项间,唤起轻微的痒意。
诸葛亮同他温存半晌,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心道司马懿失踪一趟,回来竟变得如此粘人,未尝不是一种因祸得福。他以为此人良心发现,正要欣慰地赞赏几句,猛然却发觉司马的呼吸似乎也有点太过平稳了。诸葛亮将他从身上扶起来一看,顿时哑然失笑:不知道司马懿此前过得何等不眠不休的日子,才这一会儿工夫,竟是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他想着还有其他伤处未曾处理完毕,遂将司马懿放倒在沙发上解决。 兴许真是累极,平日里司马睡眠轻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仿佛每时每刻的睡眠都是假装出来的一般,如今却任由诸葛亮摆弄至今,待到那些伤口全被重新上药包扎过一番,依然不曾醒来。好像那睡眠是一记闷棍,趁其不备,敲晕了他。
诸葛亮本有不少话等着跟他沟通申明,奈何对着一个睡得昏死过去的人,满怀腹稿实无用武之地。司马懿今日刚刚回家,疲倦与被抓包的心虚交杂,使得他态度软化不少,待明日一觉醒来,还不知道这话有没有说通的机会。诸葛亮又垂头去看他,从他锋利的眉眼剑端详出一种深重的憔悴倦意,似刀刃上的锈痕。他伸出手去,将司马懿微微蹙起的眉峰抚平了去,终究还是没舍得将他叫醒,脑中却生出些另外的主意来。
司马懿这一觉睡得并不长。他难得没有做梦,醒来时已补回了不少精力,只是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竟双手被缚,叫诸葛亮用绷带绑在了沙发扶手上。他试着挣了一挣,发现这束缚并不牢靠,结扣打得甚至可以说是松垮,不消费力就能轻易从中脱身。司马懿一时不解其意,但也不急于挣脱,打定了静观其变的主意,由着它去了。
诸葛亮一直就守在他边上,此时看他睡醒,笑了一笑道:“醒了?我还以为你要多睡一会儿。”
司马懿看他这般架势,总感觉那笑像陷阱上遮盖的斑驳落叶,背后说不清埋藏着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他起了点警觉,迅速又扫了一眼自己腕上捆缚的绷带,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诸葛亮微微挑眉,“猜猜看?你觉得我要干什么?”
“看得出来你挺闲的,”司马懿冷笑,“可惜我没兴趣,恕不奉陪了。”
他运转魔道之力,掌心中立刻凭空生出一片蝉翼般半透明的影子,锋利轻薄似刀刃。只是刚要切开束缚,诸葛亮就伸手过来,作势要抢他掌中那只影子刀片。司马懿担心他割伤自己,不得已又将魔力散了开去。
诸葛亮扑了个空,动作却并未停顿,顺势将手挤进司马懿掌心,换来他一个瞪视。他不为所动,自顾自捏了捏司马懿骨节分明、苍白瘦削的手掌,这才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去。“你倒是比昨天有精神多了,”诸葛亮道,“那我们可以谈谈你不辞而别失联十七天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事了——你本事不小啊司马懿。”
司马懿闻言,原本暂时偃旗息鼓的愧疚感此时又卷土重来,其势如摧枯拉朽不可抵挡。他反射性张了下嘴,似乎有话要冲口而出,紧接着却抿紧双唇,生硬地将视线转了开去。
“怎么,你该不会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吧?”诸葛亮好笑道,“我只是暂时不和你一般计较,可没说要就此揭过。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点交代吗?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你想要什么交代?”
“我想要的可还挺多的,”诸葛亮抱臂看着他,“先从你为什么失联说起吧。我记得你出门时应该带了通讯设备,为什么不联系我?”
司马懿闭了闭眼睛,解释道:“我本想告诉你情况有变,但那地方用不了通讯器,等我离开时通讯器已经坏了。”
“原来如此。”诸葛亮稍作点头。他面上带着些似是而非的笑影,认可了司马懿的说辞,转而又道:“这个姑且算作是意外好了——对此你有什么要反思的吗?”
司马懿像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略显诧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旋即嗤笑起来:“这话倒像稷下那个死板老师的风格。诸葛,你怀旧的方式堪称独特。”
“是啊,拜谁所赐呢?”诸葛亮故作叹息,意味深长道,“某人这么多年过去,照样还是问题学生。”
司马懿哼了一声,“无聊。”
他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诸葛亮却打断道:“别想着转移话题。”他停顿片刻,忽而将脸一板,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司、马、懿——请被点名的同学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司马懿的神情看起来很想发作,只是那股冲动在他体内逡巡了两圈未能谋得出路,到底还是消停了下去。他深深吸气,胸腔明显地起伏了一下,终于道:“通讯器的魔道回路需要改进。目前的回路所能激发的信号在天书周围会受到干扰,但天书的波动具备规律,只要制造相反的波动与之彼此抵消,应该能大幅改善通讯器的稳定性……另外,我下次会多带一台作为备用。”
“我要是机关学院的老师,这时候该表扬你的钻研精神了。”诸葛亮促狭地笑了笑,那点笑意却像是迅捷的寒风,瞬息过境后卷走了所有暖热。他敛去表情,神情几乎可称冷厉,话锋一转道:“可惜我不是。司马懿,在我看来,你的回答不及格。”
“……你到底想干什么?”司马懿同样冷下声音,“恕我直言,你的角色扮演游戏实在算不上有趣——”
他面色阴沉,雾蓝色的眼睛中翻滚着海潮般晦暗的愠怒。即使时过境迁,他已摘去了魇语军师的名头,那种久居高位所带来的傲慢与狠厉仍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他体内,经年来鲜少有人胆敢触他的霉头。诸葛亮却忽然伸出手去,毫不在意般顶着他寒意慑人的目光,将手掌轻轻覆盖在那双眼睛上。
“你总是这样,”他说,“你甚至都想着要多带一台通讯器了,也没想过要带上我吗?”
司马懿的眼睫在他温热的掌心下不安地扇动了两下,像一双飞蛾被罩进笼中。他暴露出的下半张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却迟迟不肯开口,好像那些本该登场的话语也尽数被他关在了身体的笼中。诸葛亮于是继续说下去:“你当年离开时,也是一声不吭,一个人自顾自消失。你当然有你的理由,但即使时至今日……我也还是不包括在你计划的未来里吗?”
“我不想把你卷进来,”司马懿缓缓道,“你本来也没必要被这些事物所纠缠。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况且你比我更——”
“更适合活下去,还是我的命更金贵?”诸葛亮反问,“所以只要你觉得危险,就可以从头到尾瞒着我?你这么顾虑我的安危,那你想过你死后我会怎样吗?”
司马懿听出他声音比平日里更为低沉,其间夹杂着一声短促的冷笑,但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好像带着鼻音。他几乎是有些发愣地想:诸葛蒙住我的眼睛,是因为他哭了吗?那手腕上缠绕的几圈绷带本难堪大用,此时却在他的默许之下成了难以挣脱的束缚。他双手被缚,自然也无从移开诸葛蒙住自己眼睛的手掌,更无从窥探他脸上的表情,一时间仿佛从空中跳下而看不见陆地在何方,半空中毫无可凭依借力之处,唯有不知所措地下坠。
诸葛亮掌心里传来些微的痒意,是飞蛾在震颤翅膀,从他频频眨动的眼睫上,诸葛亮觉察出他尽力掩盖的慌乱与紧张。司马懿当然可以轻松地逃离这场审判,避开一切恼人的质问,躲回他习以为常的冷硬外壳和疏离的阴影中去。但一个近乎于敷衍的绳结将他不明不白地绑在了这里。他很长时间没有答话,只是脸色分外苍白,嘴唇自始至终都紧抿着。
这其实已经算是一种回答,奈何诸葛亮并不肯罢休。他不曾松手,照旧蒙着司马懿双眼,却俯身轻轻去吻他的唇。司马懿毫无抵抗,仅在亲吻的间隙微微喘息着说:“松开我的手。”
诸葛亮不为所动,过得半晌才同他分开,兀自将散乱的吐息梳理整齐。“你这么聪明,”他自言自语般说道,“司马,你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吗?”
“……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司马懿低声道,“我向你保证。”
“还有呢?”
“我不会死的。你不用……”
“司马,”诸葛亮叹了口气,“你忘了和我道歉。”
他总算肯将手撤去。司马懿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此时骤然光线大亮,好像照面门袭来的迅猛一击,令他本能地眨了眨眼睛。在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他看到诸葛的面容重新自模糊变得明朗可辨,不再是一个必须要绞尽脑汁猜测的谜题。他神情专注,眼圈泛红,疲倦如捱过一场劫难,却依然固执地要分开江海。
司马懿几乎哑然,他求学时惯常善于用连珠妙语噎得他人张口结舌,后来也精通说服君主取信于人的辞令,然而与他相伴数十年的巧舌偏偏在此刻失灵,好像所有言语都褪色溶解,从他口中消失无踪。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对谁表示过歉意,以至于近乎失去了这种能力,笨拙如方才降世的幼童。而诸葛亮执拗地等着他的回答。
“抱歉……”他终于开口,说得堪称艰涩,“是我做错了。抱歉。”
诸葛亮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倏忽松懈下来,而笑意姗姗回到他脸上。“好了,我原谅你了,”他说,“但这个我是不会给你解开的。这几天为了找你我差点猝死,你在沙发上好好反省一下吧,我要去补觉了。”
他说着摆了摆手,站起身抻了个相当舒展的懒腰,趿拉着拖鞋便要往卧室去。“等等,”司马懿猛然叫住他,脸上的表情显出些困惑,“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绑我?”
诸葛亮回头看他,顺口答道:“自然是为了让你直面自己的问题,还有让你好好反省。”
“……我什么时候逃避问题了?”
“你没有吗?”诸葛亮偏了偏头,“睁着眼说瞎话可不是好习惯。如果我不绑你,你听不了几句就会扭头就走,不是吗?”
“好吧,”司马懿道,“所以……就只是因为这个?”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诸葛亮颇为不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仿佛想起些什么,表情从迷茫转向一种混杂了笑意的错愕——
“难道我刚才和你说那些话之前,”他缓缓道,“你其实一直以为我是要玩什么奇怪的情趣吗?”
跨界恋爱指南 14
34.
仙君摇身一变,依然是之前所见那桃花妖的外貌。
仙君天赋异禀,论能力算是仙界佼佼者,当年不乏有人觉得让他去做司掌姻缘这种并不太依赖灵力的文职有点杀鸡用宰牛刀。只可惜仙君本人不思进取,更是厌恶打打杀杀,一身充沛稳固的神元只能成了摆设,能用的时候并不多。
对仙君来说,改变外貌和表面上的能量形式的秘法,用起来并不算太吃力。仙君重整心绪,踏入魔界,一瞬间天地变换,感受过的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仙君皱起眉头。他来得太急,似乎腿先到了这,脑子还在后面追,和他往日的作风大相径庭。但他略一思索,如今想找到现在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应当并非难事。根据消息,司马懿这段时间在魔界作...
34.
仙君摇身一变,依然是之前所见那桃花妖的外貌。
仙君天赋异禀,论能力算是仙界佼佼者,当年不乏有人觉得让他去做司掌姻缘这种并不太依赖灵力的文职有点杀鸡用宰牛刀。只可惜仙君本人不思进取,更是厌恶打打杀杀,一身充沛稳固的神元只能成了摆设,能用的时候并不多。
对仙君来说,改变外貌和表面上的能量形式的秘法,用起来并不算太吃力。仙君重整心绪,踏入魔界,一瞬间天地变换,感受过的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仙君皱起眉头。他来得太急,似乎腿先到了这,脑子还在后面追,和他往日的作风大相径庭。但他略一思索,如今想找到现在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应当并非难事。根据消息,司马懿这段时间在魔界作风十分高调,大开杀戒,从南杀到北,再一路从北杀回南,几乎是把整个魔界都血洗了一遍。如此看来,他下一步要到哪里去,一定会传来风声,而自己只要知道他的行动大致方向,就不难碰上面。
同时,自己也需要低调行事。若真在魔界闹出什么岔子,虽然能惊动魔王,但再怎么说自己还是天界公务员,万一事情传到了天帝的耳朵里,别说自己的饭碗,搞不好命都保不住了。
但是事与愿违。就在仙君一路打探,“低调行事”的第三天,他就被人盯上了。
仙君在魔界没有熟人,本身为仙,与魔修打交道风险又极大。仙君思来想去,想起那日自己跑到魔界时,向其买了避灵丹的那位冤大头老板。
想到“老相识”,仙君顿时乐起来。顺着记忆一路往那方向走,发现街道似乎比上次来时干净了些。前日他听闻,不少司马懿的对头听说他重出江湖正大杀四方,都找地方避难去了。有一些心虚的,也跟着跑了。想来当时魔尊树敌无数,现在整个魔界看起来空空荡荡也并不奇怪。
仙君走到那店铺前,发现不对。店中不见那老板,反倒有四五个魔气缭绕的魔修。有什么液体从门口的小台阶流到他脚边,仙君低头一瞧,居然是血。
仙君心下一惊,立刻侧身躲避店内几人视角,手中放出一朵桃花,从室外悄然飘进室内,便看到了店内景象。那被四五个魔修围着的人早都死了,眼珠爆出,五脏六腑流了一地,分明就是那店铺老板。
仙君心中默默为他的这位老朋友默哀了一秒,认为不宜久留,准备赶快离去时,那朵桃花带来的视野却忽然断了。下一秒,有人便出现在了仙君身侧,正是店内魔修其中一人。
仙君来不及多有动作,但不到片刻的观察,仙君能感受到那魔修的气息显然强于他这些天在魔界见到的其他魔修,换算到仙界,也不是一般小仙可企及的水平。
“桃花妖?”那人嗤笑一声,“身段倒是还不错。”
仙君这才被这人冲天的魔气和说出的话恶心得差点没直接吐出来,忍着收拾了心情,讪笑道:“哎呀呀,真是热闹,我就不打扰……”
“你来这里做什么的?”那魔修直接伸手捏住了仙君的脸。仙君一愣,差点没忍住直接动手,人都憋得抖了三抖,就听见那魔修又道,“你是里面那老头儿的姘头?”
仙君大怒:谁是这丑东西的姘头?就算和魔界有什么关系,老子也是魔尊的姘头!
但仙君有怒不敢言,此时只能冷笑一声:“那可不是,我和他从未见过。我就是碰巧从这儿路过……”
“这一带最近人影都没了,你路过又是做什么?”魔修质问道。仙君余光观测,店中剩下的人似乎正在把店内洗劫一空,不知是和这老板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只是路过打个劫。
里面的人干完了活儿便也出来了,见仙君默不作声,其中一个干脆直接上手:“我看这桃花妖鬼鬼祟祟,不是这倒霉鬼的姘头,多半就是身上藏了好东西想来这儿做买卖,让我搜搜……”
仙君已经被逼到了被惹毛的边缘,嘴边不动声色地轻念一诀,诀没有念完,剩了一个字,是因为忌惮这魔修似乎很有本事和地位,万一在魔界也是个什么人物,事情闹大了便不好收场,又或者给司马懿招来什么麻烦。
仙君忍了又忍,心想自己前往魔界未多准备,身上就是任他们搜,也搜不出什么东西。顺了他们的意,就当吃个哑巴亏赶快走。谁知那人搜着,竟真有什么落了地。仙君低头一看,竟是那个装着雨池中水的小玉瓶!
仙君反应迅速,立刻手捻一红线,在他们还没看到时便飞速地将那玉瓶从地上勾了回来。
“那是什么?”为首的魔修质问他。
仙君随机应变:“桃花妖身上常备媚药,大人若不想试一试?”
仙君自恃虽然化作一副桃花妖的模样,却终究没有魅惑人的功力,长得又高,做了五百年神仙,一身正气都渗进骨子里去了,魔修看着他自然是毫无胃口,听完仙君这话暴躁异常:“一个臭桃花妖婊子也想勾引我?三秒内拿出来,我饶你不死!”
仙君额角跳了跳。
“几个吃白饭的,看着干什么?”魔修又对旁边的几个吼道,“你们几个过来把他剁了,把东西找出来!”
那几人围来,各个看起来都不好对付。电光火石之间,仙君便做出了决定,他迅速地掏出那小玉瓶,打开盖子,仰头自己全喝了。
仙君心想,这玩意儿时雨那里有整整一池子,之后大不了找他再要。但好歹是仙界之物,现在这东西要是落到这帮魔修手里,事情就不妙了。自己好歹是个神仙,喝了这东西总不能犯冲吧?
雨池水喝进肚子,仙君一时未觉有何异常,还怪甜的。
一帮魔修愣住。那为首的被彻底激怒了,喊道:“把他肚子给我刨开!”
几个魔修马上动手,而仙君此时那诀的最后几个字也最终脱口,让他身上忽然像有了一层无形的保护,任凭那几个魔修疾风骤雨地攻击,仙君却金刚不坏、岿然不动。
魔修急眼了,心想天底下还有这种怪事。过了会甚至放弃了武器,直接用手上阵。仙君稳如泰山,除了衣服被扯得有点乱,毫发无损。但整个画面看上去就不那么美丽了——一帮魔修围着一个桃花妖在拉拉扯扯,那桃花妖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画面极其混乱。
过了会,那为首的却一直没自己动手的魔修突然道:“等等,走!别在这废物——”
仙君默默观察,又暗暗地飞了一桃花瓣上天,想看看是发生了什么,让那魔修态度骤变,难道自己就这么倒霉,又碰上什么更难缠的东西。然而,就在脑中获得视野的一刻,他却忽然愣住了。
有一人黑发黑衣,面色冷漠,双眼猩红,身姿挺立,衣上暗光浮动,气势逼人,正从一边的街道朝这个方向移动。虽然其气势与在桃源时全然不同,但仙君对这张脸如此熟悉,他几乎脱口而出。
众人只见那桃花妖惊呼出声,下一秒眼眶就红了,可怜兮兮地看向远处,把周围还在拉扯的一圈人都看出了鸡皮疙瘩。
那桃花妖喊的是——“魔尊大人!”
司马懿本来正用灵体快速移动,忽然听见这个声音,也停下了脚步。他刚刚在南地平息魔界,打道回府途中路过此处,听到争执,见又有地方生乱,便多瞧了一眼。粗略一看,未见脸面,只是好像那主角之一还是个桃花妖。自从武陵仙君在他面前变成过桃花妖的模样,这个词于他而言也有了别的含义。
他与武陵仙君一别将近一月,这段时间全然投身于事业中。但就在时间的间隙里,在总有的出神的片刻,有些画面无孔不入地侵入他的元神世界。他尝试用咒法转移注意、或是把所有的一切封存,但总有什么能顶破一切,在那极其短暂的一瞬间霸占他的脑海,让他能闻到桃源那伤人又香甜的空气,看到武陵仙君样貌的树灵的一滴眼泪,听到在他眼皮之下断掉的红线几不可闻并不存在的落地声。
他总能想起一双粉红色的、目光灼人的眼。
每当这些画面又一次出现,他便用加倍的杀戮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是魔修,骨子里的嗜血能让他失去理智,沉迷其中,不再被其他事情所烦扰。但他逐渐发现,短暂的回忆像烧不尽的野草,被一遍一遍地屠戮,又一遍一遍地从荒地里生长出来。
他站在他亲手创造的尸体丛中——那是一帮曾经的逆党。与仙界大战时,少不了他们在背后捅的刀。他把血泊踩在脚下,血泊却好像顺着他的脚攀附而上,覆盖他的全身,扼住他的咽喉,只留下一张杀红了的眼。
然而就在这之后这片刻的喘息中,有个声音说:“我心悦你。”
司马懿猛地一怔,眼前和神元世界都是地狱血海,除了一处分明看不到的桃源。有人在那摇着扇子,笑着望着自己。那周遭的血海发疯似地想要将其侵蚀,却最终无能为力。
他站在那样混沌破败的世界里,抬头看了看那似乎永远无法到达的桃源,又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
他的能力大涨,双手已经不似普通人形,变成了黑色的爪,上面沾满了干涸的血,一层又一层。
……这样的我,你依然心悦么?
你喜欢的是谁?是一个法力全失,会帮你浇灌那株桃树的魔修,是人间的记忆里与你同行同住、同床同眠的好友,是一个还有回头路可走,还有罪可赦的轻罪犯,还是那个平静地住在桃源、会给你伸手捻去头上花瓣的人?
反正不会是我。
司马懿眼中失去了光彩,空洞而平静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都是他杀的。有一些罪不至死的,他也杀了。魔界虽没有完全的无辜者,他却完全无视了曾经自己制定过的规则,道德律在他的世界里已然消失。
自己甚至最开始便知道自己的魂魄在苍电那里,也知道他可能会魂飞魄散的后果,但依然对他全盘利用。自己恐吓他、威胁他,直到他灰飞烟灭为止,也悲哀地没有生出一分一毫的同情。
武陵仙君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其实不是深蓝色的,那是因为力量受到压制才呈现的颜色。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那才是他能够洞见的真实。
短暂地从桃花妖三个字里抽神,司马懿决定不予理睬。他此时此刻已然十分疲惫,即便是魔尊也无暇顾及所有小打小闹,谁知就在准备继续前行时,竟被熟悉的一嗓子给叫回了头。司马懿猛地扭头,便看见一个桃花妖——武陵仙君正被一帮人包围,衣裳凌乱,满脸泫然欲泣之态。他捏着一只青玉瓶子的手,甚至还被另外一人紧紧捏在手里。
司马懿虽然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的又到底是何须人眼,眼却即可更猩红了些。
他最近嗜杀无度,几乎一触就燃。
仙君一嗓子喊出来,喊得所有人都呆了。旁边的几个魔修却被吓了一跳,一动都没动:这桃花妖找死么?以为魔尊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然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所有人一瞬间的呆愣中,那桃花妖一个挺身挣开周围的人,一路小跑,然后一头扎进了魔尊的怀里,撞得魔尊都倒退了两步,而后只见他慌慌张张、又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地伸手,下意识一般就把那桃花妖搂住了。
这桃花妖生得并不娇小,和那魔尊差不多高,但也许是魔尊气场逼人,此情此景,那桃花妖全然是一副小鸟依人之态。
这下魔修们更傻眼了。以魔尊那暴躁易怒的脾性,不得把这桃花妖骨灰都扬了?
难道这桃花妖和魔尊真有什么渊源不成?
仙君扑到司马懿肩头,在众人看不到的位置对司马懿眨了眨眼。司马懿艰难又小声地开口:“你……”
没等他“你”完,仙君又憋了口劲儿,提声道:“魔尊大人,奴家找你找得好辛苦……”
“五百年了!”仙君干脆靠在司马懿肩头,似在借他肩膀抹去眼泪,“您还记得当年的约定吗?你说若你做魔尊,就与我为夫妻……”
他话没说完,因为司马懿把他从身上揪下来,眯着眼看了他半晌。
此时司马懿也终于回过神来,先是快速地判断了眼前的仙君不是什么障眼法,又心下猜测他究竟为何现身此处,然而再多的思忖过后也只有对仙君搞这么一出的无奈,只能无语地看着仙君,像是看他接下来还要闹什么幺蛾子。
众人见魔尊不语,各自心里打起算盘,又摸不透现在局势。然而接下来就见那桃花妖极其不知好歹地又贴了上去,甚至双手搂上了魔尊的脖子,看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变成贴在煎锅上烧糊了的烙饼。
仙君伸出一根手指一指那帮魔修:“就是他们欺负我!”
司马懿眼角一跳:“欺负你?”
司马懿慌乱已褪,此时身上魔气四溢,一双眼冰冷吓人,光是威压就把这群魔修镇得动弹不得。一群魔修哪敢说话,只能暗暗祈祷这桃花妖和魔修最好实际上没什么关系。
此情此景让仙君心里十分暗爽,心说在魔界不好自己动手,收拾你们的人这不就来了!于是又委屈兮兮道:“他们抢我东西!”
魔尊眯着眼看着他。他可知道武陵仙君有多大本事,他要是想出手,自己还没赶到,这群人都灰都不剩了。而且就算他没法动手,光凭他的脑子,脱身的办法也有一百种。魔尊自觉理智清醒,几乎为自己没有被仙君的突然出现冲昏头脑得意起来。
“他们吓唬我说要把我肚子刨开!”仙君举起胳膊,上面好几道红手印,刚刚抓出来的,“他们还扯我衣服!”
魔尊迅速被自己打脸,冷静分析系统光速崩溃。
“谁?”魔尊抬眼,冷冷扫视一周。
仙君十分狐假虎威地得意起来,对着那一群人其中一个一指:“就是他抓的我!”
“哪只手?”魔尊气压极低,身后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幽影镰刀现身。
那人一声“冤枉”都快要喊出来。他作为魔修作恶一百余年,坏事做尽,可偏偏今天还真没扯这桃花妖的衣服。自己好歹是个直男,对公的桃花妖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一直在旁边没存在感也没敢吭声的魔尊跟班劝道:“殿下,俗话说得好,红颜祸水……”
魔尊:“那我不动手。”看了一眼跟班,淡淡道:“你去把他两只手都卸了。”
跟班:“……”
仙君:“嘤。”
魔尊看眼跟班:“要我把你的也卸了么?”
一位倒霉魔修痛失双手,可喜可贺。
魔修倒在地上发出惨叫,剩下的庆幸有人背锅,捡回一条小命,迅速溜得无影无踪了。仙君依然稳稳当当地贴在魔尊身上,魔尊看看他,他就眨眨眼,弄得司马懿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先支开那跟班,而后才问:“闹够了没?”
“真不愧是魔尊大人!”仙君抿着嘴角,“我看那魔修也挺厉害的,居然在魔尊大人面前话都不敢说。”
“厉害?”司马懿冷笑一声,难得翘了翘尾巴。
“你厉害,你最厉害,你魔界第一厉害。”仙君笑嘻嘻,“不过魔尊大人真是好凶哦,把我都吓了一跳。”
司马懿刚刚被拍马屁拍得得意,听完这句话,翘起来一点点的嘴角又马上消失了。他刚刚听仙君说那人拉扯他衣服,一瞬间便有百种不同方式杀人的念头。但当着仙君的面,他却有些怯了,于是便卸他双手就好。
司马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满心矛盾:他想让仙君看到真实的自己,又怕他真的看见,便被吓跑了。自己这样的人,但凡露出一点真实,又有谁愿意多停留?又何况他是仙,生性冰清玉洁,纵使听过何为魔尊,到底也只是听闻,从未眼见,他又如何能面对自己犯下的罪恶?
司马懿垂下眼去,居然一瞬间反思了一下,自己刚刚真的很凶么?他不喜欢这样的么?
“你笑了吧。”仙君凑上去说。
“没有。”司马懿面无表情。
“笑了就是笑了。”仙君说,“魔尊大人真是好威风,一下就把欺负我的人全都打跑了,在自己地盘天不怕地不怕,换我我也高兴。”
“我没高兴。”司马懿依然面不改色。
“不是打了他们高兴,那就是看到我高兴。”仙君快走了几步,拦到司马懿跟前去。
“看到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司马懿冷笑一声。
仙君脚步一停,司马懿差点撞上,二人距离极近,就听见仙君笑眯眯道:“你男人翻山越岭来找你,当然要高兴。”
【安想闻你】那个柏闻产粮大粉怎么不剪BE了?
2024柏闻生贺~延续去年的论坛体一发完
#1
BE人也是人,BE人也是要吃饭的,求世界善待爱吃BE的小女孩🙏🏻
#2
一眼M
#3
不是啊姐妹,我假装爱吃BE,其实只是为了骗老师的饭吃,只要吃到老师的饭就会收手了,绝对不是什么M啊你别管了我有自己的节奏
#4
纯M
#5
纯M
#6
哎呦Lz我懂你,谁年轻的时候不是爱吃HE甜饼,但是自从看了向钱老师的成名作《露水》之后,我沉默,我恍惚,我哭得像个在路边被踢了一脚的狗,从此就走上了吃BE的不归路……
#7
是啊是啊,世上本没有BE厨,BE饭太好吃,也就有了BE厨……
#8
怎么...
2024柏闻生贺~延续去年的论坛体一发完
#1
BE人也是人,BE人也是要吃饭的,求世界善待爱吃BE的小女孩🙏🏻
#2
一眼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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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啊姐妹,我假装爱吃BE,其实只是为了骗老师的饭吃,只要吃到老师的饭就会收手了,绝对不是什么M啊你别管了我有自己的节奏
#4
纯M
#5
纯M
#6
哎呦Lz我懂你,谁年轻的时候不是爱吃HE甜饼,但是自从看了向钱老师的成名作《露水》之后,我沉默,我恍惚,我哭得像个在路边被踢了一脚的狗,从此就走上了吃BE的不归路……
#7
是啊是啊,世上本没有BE厨,BE饭太好吃,也就有了BE厨……
#8
怎么想都是xq老师的错
#9
露水!!我最爱的一个小柏二创——!
#10
只要是柏树人均看过吧,那个视频里的小柏美绝了……
#11
粉柏闻不看露水等于四大名著不读红楼梦
#12
“本座大仇得报,此时心中痛快非常啊”
#13
“世人如何评说,你当本座在乎?”
#14
“本座不需要旁人的同生共死。”
#15
“我不是旁人。”
#16
也是随地大小露水上了哥哥们
#17
你们柏粉有我们安闻粉爱吗呵呵,别管了我这就再去看它个100遍
#18
哈哈哈哈哈当时此视频一出,当天安闻超话涨粉上万
#19
被这个视频锤入安闻坑底🏳️🏳️🏳️
#20
老师对安闻之间的感觉也把握得特别好,当时MANTA才刚出道就剪了忠犬安,谁知道后来发现xxa还真就是这个味
#21
“我听队长的~”
#22
“队长你觉得呢?”
#23
“队长我爱你!”
#24
队长队长队长,天天就知道你那队长
#25
MANTA队内头号柏树的含金量不多说了
#26
嗑安闻不看露水,等于四大名著不读四大名著
#27
嘿,这像话吗您说说
#28
真的假的有这么夸张?
#29
Ls没看过的话能不能把眼睛借我求求了我想重温惊为天人的那种初体验
#30
很玄妙的一种感觉……你明知道那个素材就是从中插广告里剪的,但就是美得不在一个层次
#31
对对对对对
#32
就是这个味!感觉那镜头那分镜,作者肯定很爱小柏才剪得那么恰到好处!
#33
相比之下许向安的部分倒是剪得有点随意
#34
Xq老师嘛,也正常
#35
毕竟从韩团时期就是柏闻站姐了
#36
所以xq老师是柏闻唯粉?
#37
老毒唯了,给柏闻配的每个cp都BE了
#38
笑死……之前大家还讨论过向钱老师是不是受过什么情伤,这么爱剪be
#39
向钱老师特意回复过真不是吃刀子长大的,自己的感情也很稳定
#40
开朗热情生活甜蜜的向钱老师只是爱把柏闻的cp剪be而已老师有什么错!
#41
向钱老师我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你,不允许任何人妨碍你,不允许任何人压抑你,不允许任何人限制你,不允许任何人教训你,不允许任何人呵斥你,不准任何人贬低你,不准任何人批判你,不准任何人抵触你,不准任何人遗忘你,不允许任何人怠慢你,不允许任何人不尊重你,不准任何人苛责你
#42
向钱老师古希腊掌管BE的神!
#43
什么啊,人家xq老师明明说露水是he
#44
抱一丝我是双死不算he派
#45
对不起了向钱老师,这我也不能苟同
#46
刚还说不允许任何人忤逆呢
#47
不管hebe,什么时候回来做饭啊向钱老师——
#48
从露水之后就没怎么更新了呢,偶尔发点柏闻单人图
#49
向钱老师最近好像挺忙的,毕业工作了
#50
小柏好 向钱老师好 工作坏!
#51
小柏好 向钱老师好 工作坏!
#52
但是之前向钱老师预告了小柏生日会发产出
#53
爱信等
#54
蹲
#55
蹲
#56
蹲
……
#87
早啊各位
#88
早🥱
#89
你有没有为一个二创视频拼过命🥱
#90
好久没有早八的感觉了……谁让老师定时8:25
#91
发了吗发了吗发了吗
#92
刷出来了!
#93
啊啊啊啊终于来了!向钱老师的新作
#94
Lz呢lz在看吗?
#95
开玩笑,我已沐浴焚香打开老师的视频
#96
纸巾也就位了,今天我就要酣畅淋漓地哭一场(抹泪)
#97
这是……白蛇传许白AU?
#98
也合理,毕竟现成的综艺人设不用白不用
#99
小柏麻花辫造型也好看嘿嘿
#100
诶?
#101
嗯……?
#102
这就结束了?
#103
等一下啊等一下
#104
这个视频……
#105
是HE啊???
#106
安闻批开饭!
#107
又被安闻姐吃到了
#108
这么甜蜜的小夫妻……
#109
是的我cp#育有一子
#110
笑死了安闻批狂欢的时候BE厨lz悄悄地碎了
#111
好吃不就完了吗(嚼嚼嚼)
#112
BE战神也是剪上HE了
#113
没想到xq老师HE也剪得这么好
#114
而且又是剪的安闻呢,许向安二连上
#115
而且……如果对向钱老师来说双死算HE的话,安闻在向钱老师手下HE率竟然是惊人的100%!
#116
啊啊啊啊向钱老师在置顶评论说,这条视频是自己爱人的约稿,要求是“不许虐”
#117
老师你是不虐了……我被安闻和你俩虐两次……
#118
小柏生日大喜的日子,向钱老师秀个恩爱怎么了!
#119
就这样吧这事我定一下子!
祝柏闻生日快乐!祝向钱老师和爱人百年好合!
#120
祝柏闻生日快乐!祝向钱老师和爱人百年好合!
#121
祝柏闻生日快乐!祝向钱老师和爱人百年好合!
#122
祝柏闻生日快乐!祝向钱老师和爱人百年好合!
……
—end—
【安闻】用小狗的视角看小狗
*日常向小甜饼
*顺便祝wuli【安想闻你】cp超生日暨镇圈神作《露水》上线三周年快乐!
幽蓝的墨色染上天幕,忙碌了一天的许师傅终于伏在案前……开始给商单修图。
开小号接单的事他和柏闻聊过。
离开校园没了奖学金,对许向安而言属于是天横夺他一笔收入。
虽然不是差那几千块钱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了,但穷怕了的惯性思维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柏...
*日常向小甜饼
*顺便祝wuli【安想闻你】cp超生日暨镇圈神作《露水》上线三周年快乐!
幽蓝的墨色染上天幕,忙碌了一天的许师傅终于伏在案前……开始给商单修图。
开小号接单的事他和柏闻聊过。
离开校园没了奖学金,对许向安而言属于是天横夺他一笔收入。
虽然不是差那几千块钱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了,但穷怕了的惯性思维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柏闻开玩笑说让他去柏氏挂个职,以后每个月自己给他开一笔工资。
没想到换来许向安更严肃的下定决心:“队长,其实刚上大学的时候,百花基金会还在资助我和许向宁。
“但是……但是从MANTA成团出道,从我和你一次又一次站上同一个舞台,我每天都妄想着能堂堂正正地和你并肩。”
小孩的眸子里闪着人们习以为常的真诚,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野心。
小男友的自尊心嘛,柏闻觉得很好理解,点点头允诺了许向安偷偷接单的请求。
不知道是以队长的身份还是家属的身份。
今天这单又是柏闻单人的舞台照,单主要求人像调到正常色调,再微修一下顶光带来的眼镜影。
有从前做代拍的经验支撑,许向安的舞台照修图非常出色,即便是新开的小号也很快便吸引来了不少粉丝。
这个单主许向安有印象,是个对柏闻很长情的站姐,他几年前在韩国代拍柏闻的时候就线下见过。
不过现在自己嘛……许向安看着画面边缘那一抹白色的发丝,忍不住偷笑。
笑完又觉得自己实在小人得志,他这个心态如果不是柏闻队友,迟早得被前同担投到嫂厕去。
他甩甩脑袋,忙开始调整参数,却私心把那抹白色的发丝留了下来。
若是不幸被问起,就说自己误以为是光晕好了,嗯,就这样。
柏闻端着牛奶走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只——
狗狗祟祟、神情专注、时不时偷笑一下,耳朵交还带点红的许向安。
可爱,一如既往的可爱。
柏闻刻意放轻脚步,悄悄坐在书桌侧面的凳子上,慢慢趴下,盯着许向安。
“有事吗,队长?”许向安本就不专注,自然选择先对眼前人的举动作出响应。
柏闻枕在手臂上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忙自己的事。
“啊,哦、哦。”许向安故作镇定地将脸转回屏幕。
然后一分钟喝了八口牛奶。
柏闻有点想提醒许向安牛奶不尽快喝掉就要凉了,又有点舍不得从小孩红得透光的耳尖上挪开眼。
天人交战了大概十秒,柏闻决定了继续观赏狗。
因为他记起来了自己拿的是冷牛奶。
大概是向安太太的CPU过热,叫人对周围的事物产生了温感错觉。
到底是个专业素养极高的柏闻前站姐,许向安很快又进入状态,咔哒咔哒地操作着鼠标。
许向安侧脸的轮廓被台灯照出一层细细的绒毛,未染过色的睫毛显得很纤长,跟随着主人的视线轻颤着,眸子里专注地映着那个装了十几年的身影……
柏闻看得有些口干,拿起牛奶喝了一口。
然后很明显的,他看见许向安的动作又卡顿了一下。
反应也太强烈了吧……
柏闻难免起了逗弄人的心思。
即便余光看得见柏闻的动作,耳廓上忽如其来的触感也惊得许向安一激灵。
耳尖的红云霎时间烧到了脖颈。
预感到柏闻又要对自己逐渐升温的颈侧做些什么,许向安慌忙捂住,看了看电脑屏幕,又可怜巴巴的望向柏闻。
柏闻却没收劲,迎着小狗样的视线,心情不错地勾了勾唇角。
好(háo)好(hǎo)好(hǎo)
通常来说,许向安对于“赚钱”是很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的。但多次事实证明,这个底线完全打不动柏闻……
书桌离床榻很近,一勾,一扑,两人便能稳稳当当地滚在一处。
“队长,”许向安俯在柏闻耳边,报复似的向柏闻耳垂吹着热气,“你是在跟自己的照片吃醋吗?”
毫不意外,被惩罚性地狠夹了一下,但又赚到一个堵住问答的深吻……
温软的床榻蒸腾得人头晕目眩,许向安餍足地舔舐着柏闻的脸颊。
“睡吧。”柏闻沙哑地开口,拍了拍身侧的小狗。
“我今天还有个加急单没做完……”许向安下意识答到。
“啊——几点了?!”主唱的嗓子又猛然响起一声惨叫。
“不到一点。”柏闻揉了揉耳朵,习以为常地淡定看表。
“哈……哈哈……”许向安欲哭无泪,摸来手机又将自己砸回床上,“截稿是昨天十二点……算了我跟金主赔个不是。”
“金主姐姐,您好,抱歉今天突然有点急事,明天中午前一定修好给您,价位就不收您两倍了,非常抱歉QAQ”
短信发送成功,许向安眼里的光也随之被抽走了一部分。
“队长,我失去了好多稿费啊。”安小狗委屈地看着柏闻。
“我给你把账填上,当作补偿?”柏闻捏了捏许向安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的脸。
许向安果断摇头,乖巧地蹭到柏闻唇边去:“队长,再赔我一次当补偿吧。”
——————————————————
灵感来源:
刷到一个叫#好喜欢用小狗视角看发呆的小狗#的词条,一下子安闻瘾就犯了我
【彩蛋】关于向安太太没按时交稿被认出皮下的站姐投到嫂厕这档事
ps:我本来很善良的,霜杏老师非要投!
ps2:特别感谢图中所有送我ID的朋友们
ps3:lof不给过我的超绝p图,去围脖同名🍎
有风入港07
感谢兔兔对本章的大力支持
写完这章要去别圈填一下坑,明年见(?)
『如人饮水』
严峫在走廊上踱到第四圈时,嘴里的烟已经换到第五支。前四支没燃多少,就被胡乱碾在了垃圾桶顶上的灭烟盒里,他掏出打火机正要点,就瞅见步重华回来了,手机捏在手里,表情看起来非常的复杂。
怎么说呢,看起来跟听见吴雩中午一点主食没吃光吃了十包乌江榨菜,然后开着车一下创他刚提的GTS上了似的。
于是严峫把打火机放下,准备一会儿跟表弟一起来一根。
步重华看见他时,动作同样一顿,两兄弟面面相觑了两秒,最后还是严峫先开口:......
感谢兔兔对本章的大力支持
写完这章要去别圈填一下坑,明年见(?)
『如人饮水』
严峫在走廊上踱到第四圈时,嘴里的烟已经换到第五支。前四支没燃多少,就被胡乱碾在了垃圾桶顶上的灭烟盒里,他掏出打火机正要点,就瞅见步重华回来了,手机捏在手里,表情看起来非常的复杂。
怎么说呢,看起来跟听见吴雩中午一点主食没吃光吃了十包乌江榨菜,然后开着车一下创他刚提的GTS上了似的。
于是严峫把打火机放下,准备一会儿跟表弟一起来一根。
步重华看见他时,动作同样一顿,两兄弟面面相觑了两秒,最后还是严峫先开口:“你这啥表情?怎么,跟吴雩打个电话打得怀疑人生了?”
他的好大弟抿了抿嘴,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眼他,才终于开了金口:“你先说检测结果。”
“首先,第一轮现场检查的结果仍然成立,血确实是真血,DNA也对。”严峫开门见山,臼齿咬着滤嘴,把文件夹里的检测报告复印件抽出来,“至于咱们要求进行的其他检查,很多项目因为检材受到过焚烧,可靠性太低,没什么参考价值。”这么说着,他示意步重华直接翻到倒数第三张报告:“但还真有那么一小块溅到玻璃上、最后因为爆燃被炸出火场的血迹能用——幸亏云滇的痕检干活细啊。”
步重华扫了两眼,目光停留在两个被标注出低于正常值的数据上:不稳定凝血因子Ⅷ和Ⅴ。
他努力把思绪从刚刚那通电话上转移到此前的调查结果上:现场发现了三具烧焦的尸体,距离爆炸中心较远的两具已经确认了身份,只剩下炸得最碎、焚烧最严重的那一具,因为被破坏得太严重,仍在尝试用技术手段确认身份。而警方认为秦川已经死亡的证物依据则是,在现场提取出了超过1500毫升的与此人DNA相吻合的血液样本,仅从医学方面考虑,这个程度的血液流失量确实足以致死,但现在这份报告证明……
“现场那些血是冷冻血浆。”步重华面无表情地把报告合上,“玻璃破损的方向,尸体不正常的焚烧程度,现在再加上这个,疑点还不够多吗。”
“先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严峫“咔”一下点燃了烟,说完这句先深深吸了一口,随后那咬牙切齿的下一句才随着尼古丁烟雾一起冒出来:“反正在我眼里那孙子铁定没死。”
步重华不置可否,一面掏出手机一面对严峫说:“你让酒店给我换个大点的套间,吴雩要来。”
“嗯?我弟媳不是回娘家办事去了吗?再说他不是素来表示和姓秦的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现在有了。”步支队长头也不抬,轻飘飘扔下一枚重磅炸弹:“违背Omega意愿强行与其发生关系。”
严峫的烟差点掉出来,瞠目结舌地发出一声:“啊?”
“把云滇那个谁搞怀孕了。”
“不是你说谁……啊?”
他拉上手刹,拧钥匙熄火。挡风玻璃外,车灯暗下去,只剩停车场里白晃晃的灯光照进驾驶室。林炡此时才觉出掌心微潮,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僵硬,正死死地扣在方向盘上。他深深吸了口气,额头靠着方向盘的皮革,闭上眼,眉心拧做一团。
胃部钝痛,隐隐有些反酸,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以压制挥之不去的反胃感,但大脑不肯放过他,一遍又一遍翻找那些他曾经不敢去相信的佐证,宛如另一个自己摆出一件件物证和笔录,冷漠地注视着蜷在方向盘前的他,宣判道:你彻底完了。
不久之前吴雩很直白地问他:“你真的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林炡沉默许久,下意识去拿烟的手被吴雩按住,只好抬头冲他歉意地笑了笑,轻声道:“我不敢赌。”
他当然知道秦川的手段,更知道他擅长以自己的死亡当作方便遁逃的烟雾弹,可他不敢做这样乐观的假设。赌徒若还心存幻想,或许在再次输个精光前仍有一丝机会绝地翻盘,但如果连赌的想法都不敢再有,他将无法再拥有任何筹码。
胃仿佛绞在了一起,他难受得嘶嘶吸气,终于松开僵直的手指,抹了一把渗出的冷汗,随后拔钥匙、开车门。他迫切地想回到黑暗的屋子里,哪怕只是一件衣服也好,他试图证明自己仍然抓住了一点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下车,车门已被人抢先开到最大,高大的人影一身黑色机车服,手套早已好整以暇地叠在口袋里,曲肘搭在车门框上,那张英俊的脸,在他梦中常淌着鲜血站在火海中,低声说着“你救不了我”的梦魇,眼下正带着笑意温柔地问:“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林炡紧抿着唇不发一语,可惜肚子里那个最爱在他精神紧张时折腾人,一阵严重的反胃令他不可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修长的身体几乎对折起来,仿佛要将那些痛苦、悔恨、懊恼和绝望一口气从身体里挤压出去,可最终也只是干呕了多次,毕竟他的胃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吐,只剩同出一源的血肉互相消磨。
Alpha的信息素笼罩着他。秦川轻手轻脚把他往车门外挪了点,让他侧身坐在敞着门的驾驶室门口,见他没有真的要吐出点什么的,这才递过来一瓶插了吸管的矿泉水。
“瓶装水,只有凉的。”面前的人蹲下来,双手搭在林炡膝上,仰头时镜片闪闪地反着光,看起来乖巧极了,“等下上楼给你烧壶热的。最近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林炡没理他那点显而易见的小心思,喝过水便两手笼着瓶子沉默,直到秦川把塑料瓶从他手中拿开,又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手塞进他掌心,林炡才与他对上目光,开口时声音尚有些嘶哑:“你为什么回来?”
秦川镜片后的双眼无辜地眨了眨,坦然道:“怕你担心,回来见你啊。”
林炡平静地反问:“你怕的是这个吗?”
“你知道的,”以一个依赖般的姿势倚在他膝头的Alpha,勾着摄人心魄的笑容温柔地解释:“我这个人说起谎来,就像喝水一样。”
于是林炡也柔和地笑起来。
他曾经庆幸、现在却痛恨自己和秦川的相似与默契,让他在这场谎言揭穿的一刹那就想明白了对方的目的,可这样的洞悉却让他痛苦不已,全因他清楚对方怕的是自己无动于衷,怕的是自己的生活一切如常,怕他不曾作茧自缚,怕他从这片情感的泥潭里轻轻松松地抽身而去。那么秦川想看到的是什么呢?正是他现在这幅样子:迷茫,痛苦,悲伤,因秦川的重新出现情绪失控,被他的一切举动挑动情绪,因他喜悦,因他愤怒,若会为他痛苦,那更是好上加好。
这样一种并不健康的争夺注意力的方式,比起追求爱人,更像是在满足胜负欲。眼下当然是他秦川获得了胜利,猎物已经心甘情愿匍匐在他的獠牙之下,他只需要带着一点点警惕,就可以随意地将齿尖按在猎物的命脉上磨蹭。
而林炡偏偏将这样一个人视作了爱人。
他冲秦川露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好像今天泄露的那些冷漠和锋芒只是短暂的错觉,他忽然又变回了对方更熟悉的那个言笑晏晏的模样。秦川却为此一愣,随后便被轻轻从门边拨开。林炡下车,关上车门,从他身侧经过时微微欠身,嘴角依旧是弯的,视线却冰冷地注视着他:“现在看够了,你可以滚了。”
走出几步,他顿了顿脚步,留下一句:“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进的小区,但电梯里有高清摄像头。”随后头也不回地往电梯间走去。
他没有关心身后是否有脚步声跟来,直到电梯门关闭,林炡独自倚在轿厢的角落里,看着地面的眼神仍然没有温度。
走出电梯时,走廊里的感应灯还没来得及亮。他比林炡稍晚了几十秒,等轿厢门完全合上,光源便只有窗外未熄的城市霓虹,将走廊尽头的人勾勒成一道剪影。
他瘦了很多。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心脏被拧出一点酸涩的滋味,促使他稍稍加快了脚步,显得没有那么从容不迫。廊灯随着他的步伐亮起,林炡扶着已开的门框,一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侧过身看他。
秦川在距他半臂远的位置站定,一个不安全而又够不上暧昧的距离。他歪了歪头,迎上林炡仍带着冷意的目光。
他真喜欢那双眼睛。
“电梯关门太快,我只好等了另一台。”秦川朝他笑着说道,瞥了一眼林炡插在口袋里的手,又很快收回目光看着那双眼睛。“林炡,我这次来什么都没带。”他斟酌着语气,控制住那股久违的兴奋,让自己听起来真挚而平静,“你只要跟他们发信号,我插翅难逃。”
他在这一刻才发现这样的赌局是如此地令人上瘾,他无法克制自己去赌林炡对自己的偏爱,去试探对方的底线究竟能为他破坏到何种程度,好像偏得这样他所渴望的那种东西才能落袋为安——但这也不过是为下一次豪赌积攒的本金罢了。
秦川直觉这样下去很不妙,恐怕迟早有一天要捅出连他都收拾不了的事来。然而,在沉默之中,林炡拿出了口袋里的微型定位器——如他所料,云滇省厅的确有够宝贝这颗不知装了多少涉密文件的脑子——当着他的面扔出了窗外。
于是直觉带来的警惕烟消云散,他兴奋得指尖发颤,整颗心暖洋洋的,几乎立刻就想上前拥住对方,但还是勉强保持住了风度,因为林炡还在看着他。
林炡已经完全转过身来,直视着秦川的眼睛,又一次问道:“你为什么回来?”
唉。秦川在心里叹气。其实他此前的答案也不是全然的谎话,林炡怎么就不相信呢?他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一边在心里思量:那么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想不出来。
好在,他此前为这一天做足了预案,当然也包括二人对质时种种可能的情况。比如眼下这种情况,他还可以做弊。
秦川向前走了两步,幽幽的硝烟味染得此地像剑拔弩张的战场,信息素的主人却像情人一般埋进眼前人的颈项,察觉到林炡没有反抗的意思,才絮絮道:“当然是……惦记你啊。”
在他虚揽着的怀抱里,林炡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得秦川心里咯噔一下,但还不等他分辨这股不安因何而起,Omega的手已经勾在了他的皮带上。空气中草木的香气忽地浓烈起来,连林炡的声音都显得湿漉漉的。
他说:“那你还在等什么?”
(后续wb:淮上今天开始写破云3了吗)
罗司入坑指南(截止23.9.2更新完主线叶塞篇)
开帖记录一下这对超般配cp!嗑了即将三周年的开服玩家的精神.jpg
写给一起产粮的圈友们,也欢迎所有想入坑的新同好,为防出警暂时设置了关注七天评论,想交流可以稍作等待,或者加置顶的联系方式~
•目录:
一、100%互补的人设
二、项目组内鬼级别的奇妙互动
三、 主线剧情
四、 零零散散的好味嗑点
五、同人推荐
先放一张奠定全文基调的内测剧情
[图片]-
一、100%互补的人设
罗夏:怕鬼。(“小僵尸”卡面,共通线剧情等提及)
司岚:爱读恐怖故事和各种怪谈。(好感度剧情“怪物狩猎”、二楼命运小屋的收音机节目等提及)
罗夏:不被动物喜欢。(“冰椰海...............
开帖记录一下这对超般配cp!嗑了即将三周年的开服玩家的精神.jpg
写给一起产粮的圈友们,也欢迎所有想入坑的新同好,为防出警暂时设置了关注七天评论,想交流可以稍作等待,或者加置顶的联系方式~
•目录:
一、100%互补的人设
二、项目组内鬼级别的奇妙互动
三、 主线剧情
四、 零零散散的好味嗑点
五、同人推荐
先放一张奠定全文基调的内测剧情
-
一、100%互补的人设
罗夏:怕鬼。(“小僵尸”卡面,共通线剧情等提及)
司岚:爱读恐怖故事和各种怪谈。(好感度剧情“怪物狩猎”、二楼命运小屋的收音机节目等提及)
罗夏:不被动物喜欢。(“冰椰海盐”剧情等提及)
司岚:迪士尼公主体质,动物吸引者。(所有剧情,本游世界底层规律之一)
罗夏:钓不上鱼。(日程•钓鱼)
司岚:极其擅长钓鱼。(日程•钓鱼)
罗夏:只养狗,但买了《如何听懂猫话》。(日程•给猫咪洗澡)
司岚:只养猫,但喜欢狗狗跑步大赛。(日程•宠物跑步大赛)
罗夏:“我喜欢大海,我热爱有关海的一切”(生日剧情)
司岚:核心元素就是海洋。(已和罗夏共享)
罗夏:一直想见到美人鱼。(好感度剧情“珍惜物种”)
司岚:是美人鱼。(童话一期活动,“深海之心”卡面)
罗夏:是航船(“直至诸海”卡面)
司岚:是海(“溟海潜歌”卡面)
二、项目组内鬼级别的奇妙互动
(一)日服夏日祭宣传图
(二)诸界活动台词
(实在是太对味太戳人了55555)
(三)命运小屋情侣装
官方预设的默认摆放。别人的家具都是不相干的其他东西,只有罗司两位是情侣装。并且罗夏衣服的图案是枫叶(司岚元素)
(四)命运小屋收音机彩蛋
司岚主持收到罗夏来信:“听众朋友们好,欢迎来到电台,下一封来信:落款为‘夏天就要吃冰淇淋·罗’的一位朋友,这位听众朋友提问‘电台是否知道冰淇淋的一百八十种吃法?’——电台不知道,非常感谢。”
没过多久,官方消暑计划更新了一条罗夏的页面,“冰淇淋的第181种吃法~”
(五)罗夏的故乡开满了丝兰
查询文案组精神状态。
三、主线剧情
Come on!最炸裂的部分都集中在这里了,试问哪个过叶塞的人能抵挡这俩秀天秀地的强度!话不多说直接上图。
(一)三测共通线结尾
出门左转琴宁岛民政局
(二)叶塞大陆
司岚曾是罗夏父亲的盟友,需要皇族之血抑制身体的冰晶。银雪城时期发生过这样的事:
变成弑君篡位的共犯关系之后,罗夏这样酸溜溜地提及往事:
什么辰辰类岚“那少年眼神单纯,倒是挺像以前的你。”
司岚早就顶着生人勿近的冷漠壳子了,但在小罗夏眼里:正直善良,眼神单纯。
滤镜好深啊罗夏少主!!
哦小少主还把司岚爱吃什么记了十多年。(14岁到24岁)
罗夏十四岁那年,父亲被害。法师学徒询问司岚是否要去帝都照看幸存者罗夏,司岚表示:
但在罗夏的回忆里变成了这样:
喂喂,特意赶去帝都对一个“不必照看,没有利用价值的故人之子”表达信任是吗!
两位开始联手:
军帐前的无声陪伴:
相处模式逐渐放飞:
e人拐i人出门玩
怎么附着的展开说说
手机里有一款教科书级年下范本游戏
名场面:窗前融雪!!
司岚上一秒还在骂路辰浪费法力给女主看星星,下一秒自己浪费法力给罗夏融雪。
这个人表达爱的方式就是微妙而理直气壮的双标(
回顾一下小罗夏的理想型:
他第一次脆弱的时刻:
嗯……是你的理想型
名场面:我恳求你
名场面:你话真多
艾因线路辰线的结尾都这么一副在长辈祝福下离开的美感。父母爱情很好,爱来自庇护所。但为什么罗夏劝你才能劝得动啊!!
打情骂俏日常:
被秀到了,好无助
还有很多懒得截图了的同进同出,总而言之亲密无间,概括为一句: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能让人瞳孔地震的:
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怪话啊皇帝陛下!!
对彼此的了解无人能及:
众所周知罗夏的象征就是夏季,叶塞大陆后日谈里,司岚培育了无尽夏绣球花。
……和罗夏故乡的丝兰花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后以一张帝后作为主线叶塞篇的结尾吧!
-
-未完待续!-
【罗夏x司岚】命运尽头
这是乙女腐,天雷,ooc,不吃的请别点
基本是罗夏线,有改动和私设,有女主但不是原作女主,第一人称旁观者叙述
全文2.5w字的自嗨
不适者勿点❗️❗️❗️❗️❗️
一
我因为某种奇怪的力量莫名穿越,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荆棘缠绕的笼子里。我揉揉眼睛,发现笼子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这位头戴皇冠的金发男人有一双碧色的眼,清澈却深不见底。我打量了他一下,男人长得很好看,但是他年轻俊美的面容却有着与他高贵身份不符的神情:他轻佻地扬着唇角,浅色的唇薄薄的,看上去甚至有些锋利。
他打开笼门,对我伸出手,声音轻快,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
这是乙女腐,天雷,ooc,不吃的请别点
基本是罗夏线,有改动和私设,有女主但不是原作女主,第一人称旁观者叙述
全文2.5w字的自嗨
不适者勿点❗️❗️❗️❗️❗️
一
我因为某种奇怪的力量莫名穿越,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荆棘缠绕的笼子里。我揉揉眼睛,发现笼子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这位头戴皇冠的金发男人有一双碧色的眼,清澈却深不见底。我打量了他一下,男人长得很好看,但是他年轻俊美的面容却有着与他高贵身份不符的神情:他轻佻地扬着唇角,浅色的唇薄薄的,看上去甚至有些锋利。
他打开笼门,对我伸出手,声音轻快,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明明声线温和,口吻却不容置疑:“初次见面,我叫罗夏,是叶塞大陆的皇帝,你以后就是我的小新娘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处理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下意识往笼子里缩了缩。
罗夏看见我往后退,竟然愉快地笑起来。他拉住我的手,微微用力,将我轻柔地拽出牢笼,还在用他甜蜜却强硬的话语试图让我顺从:“别害怕,你只用跟着我走就好。”
这不害怕才是见鬼了,我冷汗直冒,简直是毛骨悚然。我想把手抽出来,罗夏却死死握住我的手,轻笑着说:“我的小新娘这么不愿意跟我亲近吗?”
我实在忍不住:“你……您能不能正常点?我什么时候要结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罗夏明明是皇帝,对我这么冒犯的话竟然一点也不生气。他笑着对我说:“你是我花了代价从异世界召唤来的神女,要成为我新娘的人。”
我觉得这简直是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问过我意见了吗!我要回家。”
罗夏笑眯眯地把我拉近了,在我耳边轻声说:“在这里当我的小皇后,不好吗?”
他离得实在太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香甜的玫瑰花香。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美男,我忍不住红了脸,可还是不忘继续说:“不好,我不要当。你谁啊,我们俩根本不认识吧,你干嘛要娶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啊!”
我这句话一出口,罗夏的脸突然僵了一下,和煦甜蜜的笑容从他俊美的脸上消退,那双碧绿色的眼睛霎那间盛满了冰霜。
我被吓得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我面前这个人可是传说中的皇帝,可视万物为刍狗,他踏上王座时必然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是现代人,不理解他强取豪夺的行为,可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吧,连天下都是他的,更何况“神女”。
不听话会被杀掉。
我腿一软,直接就要跪倒在地上。
罗夏连忙伸手扶住我,将我揽进他的臂弯。他亲昵地拥着我,声音又是那么轻快了:“我的小新娘像是精美的花瓶,一碰就倒了,我可要小心保护呢。”
他这样子像是个精神分裂的神经病。他对我的亲近一点都不正常,我隐约觉得他这是故意的,像是要……做给谁看。
我悄悄环视一周,赫然发现在房间的角落里,就在祭坛旁边,有一个黑影无声地立在那儿。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罗夏听见了,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那个人。在看见那人的一瞬,罗夏的薄唇微微一抿,透出一点不耐烦来。
我望望他,又望望那个人。那个人走出了角落,他有一头极长的蓝发,像是深蓝色的夜空,柔顺地垂在他的长袍后。他抬起头,脸颊像是瓷白色的花,美丽却冰冷,架在他鼻梁上的单片眼镜反射出冷冷的光。
“司岚卿一直不说话,我都忘了你在这里。我要带着我的新娘走了,要一起来吗?”罗夏亲切地问。
原来是叫司岚,听起来像是罗夏的大臣之一。
司岚沉默地打量了我一下,终于开口了:“我还要收拾这里的残局,陛下请先行,我随后就到。”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他面无表情的脸。只是在他说出这样的话后,罗夏握着我手臂的双手又紧了紧,然后他突然弯下腰将我抱起来,带着没有温度的笑容,大踏步离开了这个房间。我不敢挣扎,悄悄瞥了眼身后的司岚,只见司岚转过身注视着我们的背影,眉眼隐在沉默的黑暗里,看不真切。
二
罗夏像是要和我永久粘贴在一起一样,我被他抱着,脚一直没沾过地,他就这样带着我招摇地在皇宫里穿行,向全世界宣布他得到了一个什么珍贵的玩意儿。我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到现在已经麻木了,用死一样的眼睛打量罗夏的侧脸。
越打量我越觉得可惜。这么好看的脸,应该是谁都会喜欢的吧,现在却沦落到用我来气别人。我虽然脑子不好使,但还是能看出来,他做出和我这么亲密的样子,应该是给那个叫司岚的男人看的。
罗夏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他这是要抱着我回寝宫给我换衣服。我见四下无人,悄声说:“刚才那位,是叫司岚……呃,该怎么称呼他啊,先生?大人?”
罗夏有点意外的样子:“你可以叫他冕下。你对他感兴趣?”
我连忙否认:“不不,我只是想说,陛下没必要一直这样吧……司岚冕下不在这里啊。”
罗夏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看我,唇角勾着笑,可眼眸却冷得像冰:“我做什么,和司岚有什么关系?”
我不敢直视他,只是转过脸,小声嘟囔:“陛下用我和司岚冕下赌气,我没那么傻。”
罗夏把唇角抿下来。他一旦不笑了,整个人就像出鞘的剑,冰冷而锋利,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杀气。他看着我,低声说:“有些话,你在说之前一定要仔细思考,相信我,你不会想看到我生气的样子。”
我确实不想看到他生气,他很轻易就能让我恐惧。我连忙点头,乖乖闭上嘴,安静如鸡。
他满意了,又挂上那种甜蜜轻快的笑容。他真的好喜欢笑,可是我看见他笑也不觉得他亲近,他抱着我牵着我的手,却根本不亲近我,他叫我“小新娘”,可我总觉得他是在喊别人。
或许是在喊司岚?
他让人给我换衣服,拿来了一套很华丽的礼服,我谢绝了那些侍女的帮助,无可奈何地躲进屏风后脱衣服。当我低头时,一缕乌黑亮丽的长发垂落至胸前,末梢打着弧度温柔的卷。我愣住,继而大惊失色:这根本不是我头发的样子啊!
再看身上穿的衣服,这是一条英伦风的小裙子,白衬衫蓝色马甲红色下裙,套着一件白色的针织开襟衫,脚上是一双牛皮小短靴。我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可爱的衣服。
我抽了一口巨大的冷气,连忙绕出屏风直奔全身镜。看到镜子的我惊呆了,镜子里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长相甜美,虽然现在表情呆滞,但还是掩不住她的美貌——原来罗夏夸我是“精美的花瓶”,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我穿越到……一个本该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人身上了?这是套娃吗!
我的举动惊动了屏风外的侍女和罗夏。罗夏第一时间来到我身边,轻轻皱眉,轻声问我:“怎么了?”
我哭丧着脸,镜子里漂亮的脸皱成一团:“这不是我的身体……”
罗夏神色一凛,立刻转头冲着侍女们下令:“你们都出去,今天我和神女的话,不准透露一个字。”
侍女们唯唯诺诺地退下,替我们关上了房门。
罗夏这才转头看我,声音中隐隐透着冰冷:“你是什么意思,这不是你的身体?”
我对天发誓:“我要是说谎天打雷劈!我本来好好地在床上躺着,突然就来了这里,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你就不给我任何思考的空间带着我到处跑,还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搞得我现在才发现我换了副皮囊……”
罗夏紧蹙眉头。他一看就很聪明,这么年轻的皇帝却能让贵族心甘情愿臣服,一定是很有手段的人,他知道我没说谎。
他居高临下盯着我,终于慢慢开口了:“确实,你的性格和她不像……”
这句话一点和煦的甜美都没有了,一旦他不油腔滑调,整个人还是很严肃正经的。原来他之前所有的温柔,都是给这个身体的原主吗?
他似乎不放心,还要再问我几个问题:“你会画画吗?”
我如实作答:“只会画火柴人。”
“你父母双亡?”
“请别诅咒我的双亲,二老还健在呢!”
“有一个叫叶瑄的男人一直照顾你?”
“不认识,谁?”
“你认识白银骑士吗?”
“谁啊名字好中二……”
“……”
罗夏罕见地沉默了。
他把我肩头的针织衫拉好,大踏步走出房间,没过多久,他带着一个人回来。
是司岚。
“司岚卿,她的情况不对,你探探她。”罗夏说。
司岚上前,他伸出手,手心里聚集着一团淡蓝色的柔光,他用这团柔光笼罩住我的头顶,我只觉得脑袋凉凉的,并没有不舒服,就像司岚这个人一样,看上去冰冷又严肃,却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大概过了一分钟,司岚也轻轻蹙眉,他收回手,对司岚说:“确实不是她,看来是献祭仪式出了问题,身体召来了,却同时召来了另一个灵魂。”
罗夏好像有点着急:“那降临仪式还能继续吗?”
“很难,她身上的力量只剩下一半,只有她一个人,恐怕没法做到。必须要铤而走险了。”司岚沉稳的声音也终于透露出一点无奈的情绪来。
我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稍微放下了心,于是不怕死地问:“什么仪式?你们要用她干什么?能把我放回家吗?”
罗夏对我这个鸠占鹊巢的人很没有耐心,他皱着眉思考,根本不搭理我。倒是司岚微微叹气,对我解释道:“叶塞大陆受冰蝶之患,封冻了很多年,陛下和我打算倾尽全力,用异世界的神女做血引,将叶塞大陆的人转移到一个没有冰蝶的新世界。”
我忍不住问:“冰蝶是什么?”
“一种冰霜的蝴蝶,它能将人冻成冰,带来无尽的寒冬,没有任何办法能消灭它。”
我有点惊讶他一脸冷漠,竟然还会耐心给我解释,但是我更在乎他说的话:“也就是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你们费大力气召唤一个人过来,又要杀了她?”
司岚的语气毫无波澜:“不错。”
我立刻不干了:“这事跟我没关系啊,我很无辜,你们能想办法送我回去,把这具身体物归原主吗?”
罗夏这时倒肯看看我了:“召唤仪式要以圣女的性命为代价。”
我为难地哦了一声:“真可惜……那你们还有多的圣女吗?”
罗夏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还真是冷血啊。”
我鄙视道:“圣女是你们牺牲的,你们还要杀掉一个牺牲性命换来的神女,说我冷血,真是没见过百步笑五十步的。”
罗夏估计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话,他一下子冷下脸来,那种上位者的威压又来了。我不是他的目标,于是他也不肯再跟我客气,甚至都不想用我气司岚了,终于露出他身为皇帝的气势来。
我仗着我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他们绝不会下手杀我,于是也毫不相让地瞪着他。罗夏是个美男,只是他这样是没法用美貌扰乱我的心智的,我经历了这么多诡异的事早憋着一肚子火,他来触我的霉头也休怪我不敬。
这时司岚忽然微微挪动脚步,挡在我身前。他低声说:“陛下,她确实无辜。而且她现在还是你的新娘,你未来的皇后。”
罗夏锋利冰冷的眼神一下子转向司岚,他温厚的嗓音里透着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息:“司岚,你说什么?”
司岚的声音还是那样淡漠:“她还有用,不用那个女孩来也可以。”
罗夏死死盯着司岚,像是锋利的冰刀,要将司岚一寸寸剖开,看看他的心。而司岚站在我身前,不卑不亢,沉默的身影如同雕塑,坚硬而挺拔。
罗夏笑了。这是他笑得让我最毛骨悚然的一次,他的眼睛如同冰封,可唇角却扬起最甜蜜而温柔的笑容,总结起来就是“皮笑肉不笑”。他绕过司岚,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牵起我的手,还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他的声音又像蜜里调油一样了,他揽着我,对司岚略带挑衅地说道:“什么叫她也可以?从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改主意了,这个女孩更合我心意,我非她不娶。你说得对,她是我的新娘,我的皇后。”
他咬重了“合我心意”这四个字,还认真盯着司岚想看他的反应。
我默默转过头去,用空闲的那只手捂住脸。这手段好低级,我都看不下去了。
司岚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变化,仿佛只是得到了罗夏不会伤害我的回答,他就已经满意了。他只是点点头,淡淡道:“我明白了。”
罗夏放在我腰间的手又是一紧,疼得我轻嘶一声。我好无辜啊,我做错什么了要摊上这档子事,被迫介入到一对男同之间当工具人,还要给其中一人当同妻,最后还要为了什么鬼仪式去死。太惨了,我为我自己以及这具身体的原主哭泣。
司岚一走,罗夏立刻放开了我,退后一步跟我拉开距离。我大着胆子:“陛下,你的手段真的不行。想拿我刺激司岚冕下,好幼稚。”
罗夏瞥我一眼,声音是不加掩饰的冰冷:“我说过,不要多嘴。”
我很无所谓:“那你杀了我啊。”
他眉梢一挑:“你以为我不敢?”
“我不是还有用吗,给你们当血引什么的。杀了我你们找谁,把正主召来?还有多的圣女吗?”
罗夏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我可以把你关回那个笼子里。”
“好啊,总比现在夹在陛下和司岚冕下中间里外不是人的好。我都要死了,你们还不尊重我一下,就把我当工具使,没良心。”我相当认真,“而且我很重要吧,是需要随时带在身边看着的,你肯定不放心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
罗夏看着我,缓和了神色,笑着说:“其实你还挺有趣的,敢这么跟皇帝说话。”
“反正我都要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挺看得开。
“你不怕死?”
“怕还是怕的,可是我跑不掉嘛,人就得学会接受命运。”
罗夏估计是看我十分诚心地没有一点反骨,终于不再端着冷冷的样子,却也不是那副花花公子的做派,他像个正常人一样伸展了一下身体,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他笑着说:“我没有什么能威胁你了。至于良心这种东西,乱世中的皇帝是不会有的。”
他现在倒有可以亲近的气息了。我坐在他对面的床上,很八卦地问:“你要杀她,还要娶她,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我挺喜欢她的。”罗夏说。
“不可能,你要是真喜欢她,就不会杀她了,不然你余下的日子怎么过。”
罗夏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一愣,突然明白了:“你杀她的那天,你也会死吗?”
罗夏表扬我:“你很聪明。”
我十分惊讶:“原来你是个一心为人民的好皇帝,牺牲自己让人民过上美好生活,真是高尚,失敬失敬。”
他笑:“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皇帝?”
我诚恳道:“不太正经,还用幼稚手段气自己喜欢的人,不太靠谱。”
罗夏这次居然没有生气,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司岚?”
“我又不瞎。”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天花板看。我试探地问:“为什么你明明喜欢司岚冕下,却要娶一个无辜的女孩?就因为她是神女?”
罗夏从沙发上站起来,把礼服扔给我:“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晚宴要开始了,快换上衣服吧,好好扮演我的小新娘。”
我不太乐意,罗夏看出了我的不满,他轻笑着伸出小指:“这样吧,你继续听我的话扮演我的新娘,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家。”
我一下精神了:“此话当真?”
罗夏笑着点头:“皇帝之诺,重若千钧。”
我伸出我的小指,和罗夏的小指勾在一起:“那就成交!”
罗夏对我眨眨眼睛:“那么从此刻开始,我们就是盟友了,这是我们定下的盟约。”
三
罗夏带着穿礼服的我招摇地前往宴会厅,他当着众贵族的面,宣布我们的婚礼将在几个星期后的月桂节举行。我现在占据着一副好皮囊,很开心地端着美丽的笑容对贵族们点头致意。
司岚仍然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我们。
罗夏邀请我与他跳舞,可是他自己却一脸无聊的样子。我见状提议我们溜出去算了,他欣然同意,悄悄领着我去皇宫中的露台。
他指着万家灯火为我介绍帝都的大街小巷,如数家珍,声音里透着温柔和眷恋。我说:“你这么一心为民,百姓一定很爱戴你。”
他自嘲般嗤笑了一声:“爱戴?你刚来,还没有和别人接触——他们都说我是骄奢淫逸、冷血弑亲的暴君。”
“骄奢淫逸,我看一眼温暖的皇宫和这么多美食就理解了,这弑亲是怎么回事?”我问,“你杀了你的兄弟还是父亲?”
他看我一眼:“我来自北方的银雪城,我父亲是先皇的哥哥,自请去做北境领主。后来银雪城被冰蝶吞没了,我的叔叔收养了我,我被父亲送到帝都,当了他的养子。”
“原来是杀了你的叔叔。”
“他是自杀的,我只是囚禁了他,准备让他做降临法阵的材料。不过他怎么都是要死的,所以说我杀了他,也没有错。”
我啧啧道:“够狠,连亲叔叔都杀。”
“软弱的皇帝是无法抵抗这场灾难的,至于他的儿子,我可爱的堂弟,也是个天真得不行的孩子。我比他们更适合做皇帝,能对抗冰雪的只有铁与火,只有我才能拯救这片大陆。”
“有魄力。”我竖拇指,然后好奇地问,“那司岚冕下呢,他是你的帮凶吗?”
罗夏还没回答,突然有一道寒风直刺罗夏的后背,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尖叫一声,罗夏迅速把我推开,拔剑挡住了这个人。
“快跑!”罗夏大喊。
这是刺客!我顾不得许多,甩掉高跟鞋,一手抓起裙摆就往来时的密道跑去。刺客既然能潜入皇宫,必然是有了万全的准备,我帮不了罗夏,那就只有去找司岚了。
其实我完全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跑掉,但是罗夏刚刚救了我的命,他又是个很有担当的皇帝,他现在被围攻,我不太忍心看着他腹背受敌。再说了,我还等着他想办法送我回家呢。
几道黑影突然拦在我身前,我连忙刹住脚步,定睛一看,他们和刺杀罗夏的刺客是一个打扮,我心都凉了,刚来这里一天不到就要命丧当场,实在是惨。
领头的开口了:“小姐,只要你别妨碍我们,我们不会——”
他话没说完,一道淡蓝色的光芒击中了他们的后背,我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刺客们纷纷倒在我脚下。
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身影果然是司岚。他像是急匆匆赶来的样子,柔顺的几缕长发垂在他苍白的面颊旁。我求救道:“司岚冕下,快救救罗夏!”
司岚点头:“跟在我身边,你一个人不安全。”
他穿着长袍,走路还那么快,我得拿出我五十米冲刺的速度来才能跟上,我怀疑他根本是飘过去的。
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罗夏已经把那些刺客杀掉了。我从没见过尸体和这么多血,捂住嘴差点呕出来,而司岚很平静地绕过这些尸体,宽大的衣摆上一点血迹也没有。
罗夏轻笑着说:“你来得好快。”
“请陛下一直留在我的视线里,如果遇到的是法师,会很危险。”司岚淡淡地说。
“我带我的小新娘透透风~”罗夏偏过头,对我促狭地眨眨眼。
我本来很识时务地一言不发,只是悄悄来捡我的高跟鞋,高跟鞋上缀有珍珠,绣花精致,怪好看的,我舍不得。结果罗夏突然提到我,我不得不保持着鬼祟的身形抬头,一边捡鞋一边对看过来的司岚尴尬笑笑。
“或许这次的刺客是她引来的也说不定。”司岚冷着脸。
我立刻撇清关系:“关我啥事,请不要血口喷人!”
罗夏却没有接这句话,他凑近了司岚的脸颊,看上去甚至是想吻他,他在这极近的距离里轻笑着说:“那就一直待在我身边啊。”
司岚不动声色,没有后退,反而是抬眼看着罗夏,淡淡道:“法师需要我调遣。我不在时,路辰会来保护陛下和皇后。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请陛下不要离开法师的保护。”
“可是我和我的小新娘觉得好闷。”罗夏故意做出委屈的样子。
司岚沉默了,过了许久,他终于叹气:“罗夏,你知道这样会让我不放心。”
我第一次听见司岚喊罗夏的名字。罗夏似乎高兴得不得了,他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碧湖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原来他真正快乐时是这样光芒四射。
“你是叶塞大陆的皇帝,怎么能这么不顾自己的安危,你新婚燕尔想要放纵,我不会阻拦,但是请一定答应我,不要离开法师的保护,只要有时间,我会亲自来。”
罗夏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慢慢消退了,像是被夜风拂走,那层幸福的表象随着司岚的话语一点点消失。罗夏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了起来,他极力压抑着愤怒与无奈,英俊的眉眼都失去了动人的光辉。他撇下司岚,几步跨过来拉住我的手,声音里带着笑意:“是啊,我新婚燕尔,这就要和我的小新娘去放纵了,司岚卿要跟着来保护我吗?”
司岚说:“法师塔还有事务,我会让路辰保护陛下。”
罗夏拉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回头看看司岚,他站在血和尸体里,神色冷漠,对罗夏的话似乎无动于衷。
四
罗夏拉着我,一路回了皇帝寝宫,也不管我因为穿着不习惯的高跟鞋走得跌跌撞撞。他显然还在生气,我自然是不敢说什么。
皇帝寝宫装饰富丽堂皇,相当气派,皇后寝宫跟这里比起来只能叫做酒店套房。我啧啧称奇,罗夏却转身把门锁上了。
我有点警惕地后退。可是罗夏锁门后径直走向了他宽大的沙发,他有点沮丧地一屁股坐进柔软的垫子,一只手捂住眼睛,仰面躺在靠背上。
我不知所措,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蹭过去,试探地问:“陛下怎么了?”
罗夏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只是过早的身居高位和深沉宽广的愿望磨去了他的青涩,让他看起来成熟了很多。现在沮丧的罗夏看起来终于有点少年的神态了,那是很平常的不满和烦恼,与责任或是什么别的都无关,完全只是因为心意传达不到而不开心。
罗夏其实也是个挺有趣的皇帝。
“司岚为什么不会生气?”他随口问。
他问我那就是完全就没想得到答案,我跟司岚认识一天都不到,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于是我也随口答道:“可能司岚冕下看穿了你拙劣的表演,根本没放在心上,反倒是陛下你被他弄得气急败坏。”
罗夏还是捂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罗夏终于放下手坐直了,神色变回了他平时的样子,傲气却认真。他拍拍沙发另一边,我连忙坐下,他接着说:“你不是我们想要的那个女孩,所以,我们的一个计划不能实施了。”
我乖乖听着。
“你知道,冰蝶是哪里来的吗?”
我一愣:“不知道。是生物入侵吗?原本不在这里的生物被带来,因为没有天敌迅速繁衍,最后占领了这里。”
罗夏微微点头:“很像。冰蝶之患,与一个被称为白银骑士的人有关。是他放出了冰蝶,毁灭我的城市,屠杀我的人民,肆意破坏这片大陆。”
我同情地看着他,却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你现在是皇帝,不能杀了他吗?”
“我不能。法师塔里的法师可以驱散冰蝶和寒冬,但是他们的数量太少了,只能让他们聚集在帝都。于是那些生活在风雪中的人们不知道真相,他们想反抗我,认为反对我的白银骑士才是可以追随的对象,他们组成了反抗军,白银骑士是他们的首领。”
“你和那些反抗军都挺可怜的。”我说。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罗夏瞥我一眼,继续说道,“我相信,只要杀了他,冰蝶之患就可以消除,叶塞大陆就会获得重生。可是他太强大了,最高强的剑客或是法师都不是他的对手。我曾经试图组织军队北征,可是这些只知道享乐的贵族根本没法上战场,要想在正面战场上杀死他难如登天。
“那个女孩,你这具身体的原主,是白银骑士很看重的人。我们打算用她引白银骑士孤身进入皇宫,集合法师塔的全部力量杀死他。”
“怪不得你要娶她,根本不是喜欢她嘛。”我说,“只是现在我不是她,搞错人了。”
“所以这个计划也没有办法实施了。那么我们只能按最稳妥的计划走,发动降临仪式,转移叶塞大陆的人民。”
罗夏说到这里时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除去你我之外,还有司岚带领的法师们,他们都是要牺牲的。我和司岚会一起死去。”
我一惊:“司岚冕下也要……?”
“这是我们二人的计划。从一开始,我们就打算一同赴死。”
我敬佩道:“你们都是高尚的人。”
罗夏有点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他轻声说:“我小时候,母亲曾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说,我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子不要紧,她一定要同我志同道合,她会理解我的志向,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我们会在脆弱时彼此理解,互相支撑……”
我很崇拜,奉承道:“陛下小时候就这么有目标了,还懂什么叫志向,不愧是未来的皇帝!”
“我母亲说,如果我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一定要把握住她。”
“是司岚大人吗?虽然不是女孩,但是听起来挺符合你的择偶标准。”我问。
“我绝不会放手。”罗夏忽然坚定地直视前方,“当年是看见了司岚,我才会拥有坚定的心,我孤身来到帝都,是司岚相信我,为我驱散寒冷,又助我夺取皇位,现在我们又要一起为叶塞大陆的未来牺牲生命。在我孤独脆弱时,是他陪着我,在他痛苦迷茫时,是我陪着他。”
我立刻捧场道:“神仙眷侣,天生一对!”
罗夏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说话怎么这么有趣。不过你总结得很好,我和他确实是天生一对。”
他站起身,竟然对我微微弯腰行礼,声音温和:“和你聊天不必有什么顾忌,我觉得很放松,谢谢你。”
我连忙站起来:“你能这么信任我,这是我的荣幸。”
“已经很晚了,你就睡在这里吧。这里准备有你的睡衣和换洗内衣,你睡在我的床上,我睡沙发。”他指指这个沙发。
我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你是房间的主人,又是皇帝,哪有我睡床你睡沙发的道理。”
“这是对待淑女应有的礼节。”他微笑。
盛情难却,我只好答应了。我进内间洗澡换衣服,在镜子前美滋滋地打量了下这具美好的胴体,后来又想也许这个女孩并不希望我这么看她,于是我放弃了搔首弄姿的打算,换上睡衣打算回卧室。
我刚准备推门,却听见卧室里有人说话的声音。这门隔音效果不太好,我趴在门缝上,想仔细听听罗夏在跟谁说话。
“……你有权力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生下你们的孩子,留下你的血脉。”
是司岚的声音。我立刻贴得更紧了。
“我说过我不会这么做,这是不负责的行为。”
司岚没有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罗夏说:“司岚,我只是想要在死之前,和你度过最后的——”
我从没想象过罗夏会用这种恳求的语气说话,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半点没有王者气概。可是司岚打断了他:“你喜欢的是她,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
罗夏冷笑一声:“司岚卿未免太小看自己了。”
司岚仍然淡淡地说:“罗夏,我不是你应该眷恋的人,我放不下身上背负的罪孽。”
“我同样背负着弑君之罪!”
“我们不是一路人。”
罗夏似乎终于被激怒了,他冷下声音道:“你一直这样,甚至让我娶妻生子,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司岚低声说:“我只是提醒你,身为皇帝应当做的事。”
“你在我的国土上,是我的臣民,你最好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司岚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明白了。”
罗夏一字一顿:“那我们,走着瞧吧。”
随后是关门的声音。我这才敢出门,罗夏果然呆呆地望着卧室门,神情怅然若失。
我凑过去:“陛下,这不行啊,司岚冕下已经完全认定你喜欢的是我了。”
罗夏对我摆摆手:“他只是在逃避自己的心而已。”
我竖大拇指:“身为皇帝别的不说,就是要有这份自信!”
罗夏没好气地瞪我一眼:“你听墙角听得很开心啊。”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罗夏无奈地说:“你快去睡觉吧,明天还有新的任务。”
“陛下还打算用这个手段吗?”
“不是为了司岚,或许你能引来白银骑士也说不定,总是得试一试。”罗夏说,“司岚的愿望……同样也是我的愿望。虽然冒险,但是消灭白银骑士是最好的办法,实在不行再走降临法阵这条路。”
我好奇:“什么愿望?保护叶塞大陆?”
罗夏没有说,他只是摇摇头,走进了浴室。
五
我因为第一次见到尸体,一直睡不好,整晚都半梦半醒地做噩梦。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起床,拉开床帘,和同样黑眼圈的罗夏大眼瞪小眼。
“我不习惯房间里有人。”罗夏苦恼地挠头。
我们相视苦笑,一起叹气。
这样倒有一点像真正的盟友了,总之不像是皇帝和臣子。一想到这里,我觉得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的样子在皇帝面前还是有点失礼,我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这个女孩的头发多得要命,发际线也低,我羡慕死了。罗夏见状,站在梳妆台前对我招招手:“来吧,我给你梳头发。”
“皇帝还会这门手艺?”我听话地坐下。
他拿起梳子,轻柔地梳着我的长发,动作很温柔,语气也很温和:“我母亲重病时几乎一直在床榻上,我来看她时,她总是要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我不愿意她劳累,所以特地学了给她梳头发。”
“陛下真是温柔的人。”
“这其实也很不好掌握,如果我梳得不好,母亲一定会拆了重梳,所以我只好自己私下练习。”说到这里,他的手顿了顿,“宫里的侍女们在我面前战战兢兢,所以我总是找司岚,司岚的头发又长又顺,是练习的好材料。”
“要是司岚冕下听见这个评价,表情一定会很有趣。”我吐槽,“那时候司岚冕下也只是一个孩子吧?他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大的样子,你们一定是好朋友。”
罗夏放下梳子,捋过我耳后的长发编辫子,笑着说:“他那时就已经是现在的样子了,他比我大很多岁,法术冻结了他的容貌。”
我瞳孔地震:“啥!”
“我从见他时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二十年来没有变过分毫。我父亲说,司岚已经有一百多岁了,他是永生不死的。”
我诚恳道:“我明白了,司岚冕下根本是在把你当孙子看吧。”
罗夏不满,轻喝道:“别乱说话!”
我立刻闭嘴。
“司岚和父亲是我最尊敬的人,他们都能抛下荣华为别人奋斗。虽然他将先皇囚禁在法师塔,是为了用先皇的血液来制造强大的法师,但是这都是为了叶塞大陆。”
罗夏轻描淡写地说着了不得的话,我觉得这些秘辛不是我该听到的,但我同时也明白,这是罗夏将我和他彻底捆绑的手段:共享秘密,我知道的越多,能去的地方就越少,能离开的机会就越渺茫。
我打断罗夏:“等一下,我听了这些你们还会送我回家吗?”
罗夏在镜子里对我温和一笑:“当然会。在降临仪式上,你跟我们一起死掉,你的灵魂就会回去啦~”
我目瞪口呆:“这就是你给我想的办法?”
“司岚说这是最完美的方法。虽然我们现在也可以把你送回去,可是你走了血引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说不定会打乱我们的计划。你牺牲一下,在这里再待几天吧,就当帮忙。”罗夏开始编另一边的辫子。
“我凭啥帮。”我无声地嘟囔了一句。看来罗夏不是想阻拦我回家,而是怕我跟着白银骑士跑掉。
罗夏编好了两条细辫子,将它们做发带把长发束起来。他看着镜子里的我,很满意的样子:“我最经常给司岚梳这个发型,简单又实用,也很好看。”
长发被拢住,脑后的散发也不会垂到胸前,我看起来确实精神了很多。我试图想象司岚这个发型是什么样子,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因为我根本想象不出精神的司岚,他似乎总是冷淡又阴沉。
“不过给皇后,这个发型也太朴素了。而且今天要去冬猎,给你把头发都盘起来会更方便。”罗夏把我的长发挽起来盘在脑后,用两条细辫结住,最后给我戴上头饰珠花。我转转脑袋,镜中的漂亮女孩干净大方,虽然有黑眼圈,但还是顾盼生辉。我奉承罗夏:“陛下真是好手艺!这发型古典却不古板,简单却不朴素,优雅又高贵,真不愧是陛下!”
罗夏忍不住笑:“别贫了,快去收拾,我们赶时间。”
我洗漱完,努力把黑眼圈遮了遮,又换上礼服。罗夏已经穿戴整齐了,他对我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两枚王室徽章的红宝石耳钉:“你戴上这个,这是皇室的信物,以后都别摘下来。”
刚好这具身体有耳洞,我接过耳钉,用力怼进耳洞。耳针有些粗,我疼得嗷嗷惨叫,罗夏连忙比了噤声的手势:“别叫!让侍女听见了影响多不好!”
我呲牙咧嘴:“疼的又不是你!”
罗夏拿过酒精给我受伤的耳朵消毒,他轻笑:“应该让司岚来给你施法治疗伤口。”
我一脸“拉倒吧”:“司岚冕下哪里愿意给我这个小人物治疗。”
“嗯,他倒是经常给我治疗。”罗夏深以为然。
我受不了这个男人了。
我们坐着皇室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前往皇室别苑,在马车上罗夏跟我说了晚宴的安排,他会带着我偷溜出来在花园散步,引白银骑士前往皇室别苑。冬猎声势浩大,白银骑士一定会得到消息,而法师塔和行刑人部队精锐尽出护卫皇帝,白银骑士只能带着最少的人前来,这正是拿下他的好时机。
原来昨天晚上司岚是来跟罗夏谋划这件事的。我表示配合:“那陛下一定要保护我啊,我手无缚鸡之力。”
“有我和司岚在,珍贵的血引是不会出事的,放心吧~”他对我眨眨眼睛,用英俊又温柔的脸说着冷心冷肺的话。
冬猎很顺利,罗夏是个出色的战士,猎到了很多猎物,我只负责看马,可以在一旁欣赏他的英姿,给他鼓掌叫好。可是显然观众不只是我一个,在一棵巨大的松树后,司岚静静地站着,他注视着罗夏,平日里如雕塑般冰冷坚硬的面容似乎温和了许多,感觉到我的目光,他对我点点头,随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树林里。
司岚说到做到,只要他能腾出来时间,就会亲自来保护罗夏。
晚宴很丰盛,可是我食不知味,接下来的行动很危险,白银骑士若是真的来了,发现皮下换了人,极有可能会直接杀了我。恐惧和睡眠不足交织,导致我的动作相当机械。
罗夏注意到了,他牵住我的手,用亲昵的姿势低声在我耳边说:“正常点,我身边有白银骑士的耳目,别被他们觉察出不对。”
我实在是做不到,只好装作害羞的样子,把脸埋进罗夏怀里,挡住我苍白的脸,小声说:“臣妾做不到啊,请陛下想想办法。”
罗夏只好拥住我,不易察觉地挪到了偏门旁边,趁着所有人高声交谈时侧身溜出了宴会厅。
罗夏的手心很温暖,我则因为紧张在不停出冷汗。他带着我熟门熟路地穿行在偌大的皇室花园里,还会及时提醒我注意脚下的楼梯或是石子路,也因为我穿着高跟鞋而放慢了脚步。罗夏的可靠和花园的美景让我渐渐平静下来,他不停说着甜言蜜语,不是夸我就是畅想我们的未来。偶尔他还会折下鲜花别在我发间,让我看起来像是戴了一顶花冠。我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脸颊发烫。
虽然我知道他憋了这么些话并不是想说给我听。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一直在一起,我不做皇帝了,等我收复重建银雪城,我们就一直住在那里吧,再不会有无尽的大雪……”他看着我,眼神是不属于我的深情,他的目光穿透了我,仿佛看着一个很遥远的人,他对这个幻影说着他们永远也触及不到的未来。
我觉得他和司岚都很可怜。
当然,我在这里被当替身,也很可怜。
“不过,我们现在在花园里也是很好的呀。你还记得这种小花吗,这是帝都才有的,是我最喜欢的花,我刚来帝都时,它们每天都陪着我……”他拿起一朵我不知名的蓝色小花,对我温和一笑,“我昨天跟你说过的,司岚每次来看我,都会给我带一束这样的花。”
他的说话对象一下子从司岚变成了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他根本没说过,只是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这是在找补。我很机智地回答:“嗯,记得,它真好看。”
他把这朵花珍而重之地别在自己胸前。
就在这时,一道银白色的身影闪出了树丛,出现在我身边。我被吓得尖叫一声,罗夏一把将我拖到他身后,拔剑一挥,剑光冰冷如月色清明。
白银骑士是个长相俊美的白发男人,他手里握着一柄银色的细剑,却轻而易举地挡住了罗夏的挥砍。他没有看罗夏,而是看向我,可眼神从温柔慢慢变得疑惑,然后他浅紫色的双眼里霎然透出凌厉来:“你是谁?”
罗夏见机全力一击,白银骑士竟然被打得后退一步,此时蓝色的法术光芒在白银骑士身上骤然爆发,这是司岚的支援赶到了。
司岚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白银骑士,深紫色的长袍下摆在法术带来的大风中如花瓣般飞舞,又像是巨大的蝶翼开阖,在各种颜色的法术光辉中他俊美如神祇。他似乎从不会生气,但此时他蹙着纤挺的眉,手中的法术是他雷霆的怒火,我在他眼中看见了极度的愤怒与厌恨。
罗夏死死握着剑柄,锋利的剑柄划伤了他的手心,鲜红的血液顺着剑身流淌而下。法师们用法阵暂时禁锢住白银骑士,于是罗夏以无可阻挡的气势将剑刺向这个牢笼中的猎物,就像是他猎杀巨熊。剑尖没入了白银骑士的身体,他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
“王者之血可以驱散不洁,我知道它一定能伤到你。”罗夏手握长剑,傲气凛然如雄狮,身后夜色翻涌如潮,狂风拂动他熠熠的金发,他的愤怒汹涌又克制,碧色双眼冷如寒冰。
白银骑士忽然抬手,有无数冰蝶从他掌心迸发,锋利的翅膀卷起一阵寒风,它们飞向了宫殿,那是不设防的贵族和侍从所在的地方。
罗夏见状,立刻将剑再往前推了几寸,我听见刺耳的声响,像是剑身切开坚硬的冰块。可是哪怕是染血的剑也不能再前进分毫了,白银骑士直接用手抓住剑刃,阻止了长剑的进入,他的力气远胜罗夏,他一点点地将罗夏的剑从身体里拔出来,声音刺耳得我不得不捂住耳朵。
司岚率领的法师只能调转方向去清理冰蝶,白银骑士挣脱了法阵的束缚,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向我一挥手,无数细小的冰蝶带着寒冷的杀意向我飞来。
罗夏顾不得许多,他回身将呆若木鸡的我死死护在怀里,他的身形算不上很高大,但是这具身体很娇小,能被他很好地护住。冰蝶击在罗夏身上的声音沉闷又可怖,我吓得发抖,罗夏痛苦的呼吸在耳边简直是折磨。
“罗夏!”
我从未听过司岚能发出这种叫喊,带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惊慌。我以为司岚总是冷静又淡漠的,像是磐石一般坚不可摧,也像是磐石一样没有感情,可是司岚毕竟还是个人类啊,胸腔里还是跳动着一颗真正的心。
总会有人让他正视自己的心。
罗夏听见了,他闭着眼睛,唇角却绽出一个极淡的笑来。他抱着我倒在地上,失去意识前还不忘用手护住我的后脑。
这个人其实挺温柔的。
白银骑士逃走了。司岚清除了我们身边的冰蝶,他急急冲过来,发丝凌乱,可是他抱起罗夏时手势却轻柔得不得了,让我想起罗夏梳头时的温柔。罗夏胸口的小花滑落了,司岚伸手接住,将它放进了自己的衣襟,随后他低下头,和罗夏贴着额头试体温,他的脸离罗夏的脸那么近,看起来甚至像是要亲吻他。
六
司岚将罗夏安置在别苑顶层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很小,布置也很简单,和皇帝寝宫比起来真是朴素得不行,我有点担心,但是司岚说:“他在这里会有安全感。”
司岚用法术治好了罗夏的手心,接着要去收拾残局,安抚法师和贵族,他对我说:“他的肌体上有我的法术,可以抵御冰蝶的冰冻,但是寒气入体,他会发烧一段时间,拜托你照顾罗夏。”
我点头如捣蒜:“他救了我的命,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司岚看着我,忽然轻轻叹气:“谢谢你的牺牲,对于最终要取你性命这件事,我很抱歉。”
“说到这件事,你得道歉两遍,一遍给我,一遍给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我指着自己。
司岚点头:“你说得对。抱歉。”
他走了。我端来水盆,浸湿手帕给罗夏敷额头擦手心,罗夏的额头烫得可以烧水了,我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发烧。我一直安慰自己有司岚在,罗夏是不会有事的,更何况之后他们还要拿自己的命做降临法阵呢。
罗夏烧得迷迷糊糊,一会儿喊母亲一会儿喊父亲,还喊了什么米莉阿姨、多洛和埃利斯,听起来应该都是罗夏年少时的故人。这些人都死在那场风雪里了吧,罗夏真孤独。
我同情地摸摸他的额头。
罗夏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吓一跳,他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睁开迷茫的眼睛看着我,眼神没有聚焦,他轻声说:“司岚,是你吗?你的手还是这样冷。”
我忍不住:“因为你在发烧,手心温度很高,所以觉得我的手冷。”
罗夏打定主意把我当司岚,他继续说:“司岚,外面还在下雪,很冷,可是我又很热……”
我沉默地听着他絮絮叨叨。
“在银雪城,我见过你融化冰雪,真好啊,你会为我驱散寒冷吗?”
“母亲去世了,多洛也去世了,我,我好孤独。你会陪着我吗?”
“你别怕,我会陪你,你要王族之血,我也有,我会在你身边,帮你封印冰蝶。我还很小,但是我会长大,我会站在你身边,让春天再次到来。”
二十七岁的罗夏在高热中回到了十四岁的年少时光,只能借着不清醒的意识对心上人说出他曾经想说的那么多话,没有负担地把自己的心赤裸裸地翻出来,像是猫咪露出肚皮。
“你的手好冷,你一直都很冷。但是我很喜欢……”罗夏把我的手重新搁回额头,满足地闭上了眼,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时门忽然开了,我转头一看,是司岚站在门外。他低头,看着沉睡的罗夏,面容沉静,可是双眼的轮廓柔和。我不知道罗夏的梦话他听见了多少,他只是走过来,对我低声道谢,然后用法术给我的水盆重新换了冰水。
我靠在罗夏的床头勉强睡了一晚上,还是做噩梦,睡得很不好。醒来时天光大亮,昨夜白银骑士造成的大雪已经停了,罗夏坐在床上,身后靠着枕头,正看着窗外明净的天空出神。
“咦,雪停了。”我打着哈欠起身,发现身上披着罗夏的外衣。
“是司岚做的吧。”发现我醒了,他难得十分温和地对我说,“看你睡着了,我不好打扰你。谢谢你照顾我。”说着行了个礼。
我摆手:“小事而已,你救了我的命,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看着遭受了冰蝶攻击还能安然无恙坐在这里的罗夏,心生一计:“司岚大人施加在陛下身上可以防御冰蝶的法术,能给我也来一个吗?”
罗夏似笑非笑:“可以啊。不过我得提醒你,这是要把衣服都脱光了,让司岚在你身上一寸寸施法才可以的。”
我“噫”了一声:“看样子当初陛下也是脱光了让司岚冕下摸了个遍?”
“就是这样。”罗夏点头。
我:“陛下说这种话时怎么就这么坦荡呢?”
罗夏对我的夸奖很受用的样子。
“委屈你在这里一直住下,不能让贵族起疑心。司岚不让我带着病体处理事务,我只能在这里,你能帮我去安抚一下那些贵族吗?以皇后的身份。”罗夏有点恳求地说。
我有点惊讶他会这样跟我说话,于是我连忙答应:“没问题。你安心在这里养病,我让人把早餐送过来。”
罗夏摆摆手,表示他不想吃东西。他轻叹一口气,对我说:“在所有事情中,你是最无辜的,不管是做诱饵还是血引,甚至因为我对白银骑士的恨意而被迫做我的妻子,你做的实在太多了。谢谢你,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只是想赶紧回家。而且,如果我的性命能够拯救更多的人,我会很高兴走向死亡,就当是积阴德,我回去了说不定会变好运。”我认真说。
罗夏不想吃东西,我只好作罢,给他倒了热水,又把水盆和手帕搁在他身边,让他先自己照顾自己一下,我温水斩贵族去。
门口应该守护着司岚的大弟子路辰法师,可是司岚却亲自现身了。自从罗夏出事,他的“空闲时间”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他交给我一本贵族名册,让我都记下来,然后他领着我一边去议事厅一边跟我交代怎么做:“你只需要让他们明白皇帝的病不重就行。”
我点头。过了一会儿,司岚说:“你昨天见到了白银骑士,他想带你走。”
“我以为他是要杀了我呢。”我翻着名册,努力记下这些绕口的名字,还好这具身体脑子挺好使。
“那些冰蝶只会禁锢住你的行动,不会伤你。”司岚淡淡瞥了我一眼,“你想跟他走吗?”
我一愣:“我干嘛跟他走,他知道我不是原主,指不定会对我干出什么事呢。皇宫里暖和,又有好吃的,我不要走。”
司岚闻言沉默了一下,他轻声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选共度一生之人,比起白银骑士来说,罗夏实在好得太多了。”
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在感叹还是什么别的,我总觉得他的语气很眷恋。
我叹气:“我是要回家的人,不想跟谁共度一生。司岚冕下,我必须要澄清一件事,陛下之所以要娶我,是想引白银骑士出来,顺便让你吃醋。你知道他真心喜欢的人是你,就算是之后不用降临法阵,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也是你。”
司岚没有说话了。他大步向前走去,长发微微拂动,有几缕发丝垂落,遮住了他俊美的脸。
我站在议事厅里,拿出狐假虎威的气势,斥责了说小话的贵族,照司岚教的安排了接下来的日程,随后司岚扶着我的手,我像是皇宫的女主人一样雍容华贵地离开。司岚的手真的很冷,像化不开的冰,仿佛他整个人都是冰晶做的一般。
他亲自送我回罗夏的房间。房间里竟然挺热闹,我疑惑地推开门,发现里面有两个陌生人,是一位年老的妇人和一个年轻的侍卫。
他们对我和司岚行礼,妇人微笑道:“神女阁下,您好,我是住在鲜花巷的米莉,是司岚冕下托我来照顾少主……皇帝陛下。”
侍卫则叽叽喳喳:“我叫埃利斯,也是司岚冕下让我来保护少主的!”
是罗夏在梦中呼唤过的故人,原来还好好地活着呢。我连忙还礼:“你们好,听陛下说起过你们,今日一见,果然是温柔又善良的人。”
司岚走到罗夏身边,罗夏仰着头看司岚,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和温柔,他说:“司岚卿费心了。”
司岚说:“皇宫里探子很多,只有他们才靠得住。”
“司岚卿也很靠得住啊。”
“……”
司岚转身:“接下来路辰会保护陛下,我先告退了。”
罗夏拉住司岚的手:“你什么时候能再来?”
司岚叹气,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罗夏的手指,说:“很快的,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回来,你好好养病。”
司岚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罗夏满意了,他放开司岚,笑着点头:“我等你。”
司岚走后,罗夏先对我道谢,又疑惑地问我:“我不记得有跟你提过他们的名字?”
我老老实实回答:“你说梦话,我听见了。”
罗夏对自己的梦话被我听见了这件事很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生气。倒是埃利斯说:“少主又说梦话了?嗯,那一定又提到司岚冕下了!”
我一颗八卦之心按捺不住:“陛下以前也提过?”
“少主睡得不算好,所以经常说梦话,提到最多的人就是司岚冕下——”埃利斯滔滔不绝,却被罗夏杀人的目光打断了。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不在房间里留人呢!”
罗夏杀人的目光转向我。
米莉忍不住笑:“少主,对喜欢的人,要好好把握啊。”
米莉是医师,有她在罗夏的病情好了很多,还有埃利斯在旁边插科打诨,罗夏虽然还是经常沉睡,但是醒着的时候都很开心。我从没想过罗夏还能露出这样愉快又放松的神情,我也不好打扰他们,于是经常跟门外的路辰法师聊天。
路辰是司岚的大弟子,他的妹妹就是召唤我来的圣女,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和司岚罗夏一样,他们都愿意为别人付出性命。
“法师的力量来源是愿望,愿望越强烈,法力就越强大。我和我妹妹的愿望,就是我们所爱的人能活下来。”路辰微笑着说。
“你们都很温柔善良,是好人。”我由衷地说。
我又好奇地问:“那么司岚冕下的愿望呢?”
路辰摇头:“虽然司岚冕下是我的导师,可是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愿意为了叶塞大陆牺牲自己的性命,他是我最尊敬的人。”
这天我发现路辰突然从空无一物的角落里显现,相当神奇,他说这是他的一种法术,可以通过改变光的折射隐藏自己。我觉得新奇,于是软磨硬泡让他也给我施法,这样我就可以悄悄潜入罗夏的房间吓他们一跳。路辰太善良了,最终拗不过我,只好答应给我施法。
我推门走进房间,果然三个人没一个注意到我。我藏进屏风后,准备一边跳出来一边大喊,谁想埃利斯比我先叫了出来:“司岚冕下!”
我原地抽搐了一下,连忙躲回屏风,偷偷探个脑袋出来观察情况。
司岚来看罗夏,罗夏挺高兴的样子,客气地请米莉他们回避,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我犹豫要不要也出去,可就这么犹豫了一秒,埃利斯就已经把门给关上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能怪我门已经关了”,然后厚着脸皮继续偷看他们。
罗夏往床铺里侧坐了坐,拍拍身边:“司岚,你上来吧,我现在在发烧,需要有人给我降温~”
出乎我意料,司岚迟疑了一下,竟然真的脱下法师长袍和长靴,躺进了罗夏的被子里。罗夏摘下司岚的手套,将司岚的手合在掌心,轻轻搓揉着,想给他取暖:“你的手好冷。”
司岚说:“因为我体内都是冰蝶,这是法师的原罪。”
“这不是你的错。”罗夏说。
床很小,是单人床,他们俩贴得很近,就这样静静依偎着。过了一会儿,罗夏说:“你还在等那个人吗?”
司岚低低“嗯”了一声。
“不知道在我们死之前,他会不会出现。”罗夏轻声说。
司岚一僵,摇摇头。
“不过,我希望你明白,如果换做是我,看见你那个样子,我也会握住你的手,就像这样。”罗夏直视着司岚的眼睛,慢慢收紧了手,用很认真的神色,一字一顿地说,“就像这样。”
“不管几次,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向你奔来,紧紧握着你的手。我多希望我是那个人,能够唤醒你,保护你,永远留在你心里。”罗夏又放轻了声音,双眼如同盛满了温柔的碧波。
“我的手不够温暖吗?”罗夏问。
司岚低着头,忽然淡淡地笑了笑:“你的手心很烫,我很喜欢。”
司岚又说:“我知道,如果你能做到,你一定会这样做。因为我也会这样陪在你身边。”
然后司岚低垂着眼,很慢很慢地往罗夏的怀里靠去。罗夏伸出手臂揽住他,满足而舒适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我坐在地上,看他们满足而幸福地拥抱着,如同暴风雨前的小鸟,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感受彼此的温度。他们只剩下这点相处的时光,可是一同赴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总比生死相隔来得幸福。
似乎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司岚从罗夏的怀里直起身,说:“我要回法师塔了。”
罗夏无奈地放开了司岚。只是司岚从罗夏手里抽回手时,手里多了一枚蓝色的彩蛋,彩蛋上是精致的蓝色珐琅和金银镶嵌,漂亮得不得了。司岚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他愣住了。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和父亲的定情信物。她说一定要把它给我最爱的人。”罗夏微笑,“我早就该给你。现在再不给,就没有时间了。”
司岚打开了彩蛋,原来这是一个八音盒,里面有一只漂亮的水晶天鹅,随着不知名的歌声慢慢旋转。天鹅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交颈而歌,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他们很快就能走完这一生一世了。
司岚微微扬起唇角。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朵蓝色小花,这是那天他从罗夏身上捡到的。小花周身缠绕着淡蓝色的法术光芒,司岚用法术冻结了它的寿命,他将这朵花放进彩蛋里,又将彩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谢谢你,我很喜欢。”司岚轻声说。
七
直到启程回皇宫,罗夏都没有退烧,但是他不能让别人发现他身体不好。我还是他的借口,外面流传他沉迷美色,每天都和我在寝宫里缠缠绵绵,每次露面身上都有各种欢爱的痕迹——实际上一切都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只用负责亲他显眼的地方留下唇印,然后翘着二郎腿点菜。
“我今天想吃鸡肉蘑菇派和蜜桃水果茶,用我的名誉换来的派和水果茶。”我强调我的名誉。
“这又不是你的身体,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名誉了好吗,别得了便宜卖乖。”罗夏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刚亲上去的唇印。
“我的心理问题也是问题,别把灵魂不当人!”我嚣张地反抗。
罗夏扶着额头:“我也不想你来亲,没办法,你又不会画画。”
我哼哼:“司岚大人来亲你肯定就高兴死了对吧。”
罗夏甩我一脸“你怎么好意思和他比”的表情,又让埃利斯跑腿通知厨房。
司岚来看罗夏的次数很多,每次来我都会给他们留点私人空间,抱着一些书躲去外间。外间有米莉和埃利斯在,我和他们聊聊天,随口关心一下罗夏的病情,再打听打听他和司岚的过往。
米莉说,早在罗夏还没出生时,司岚就来到了银雪城,那时司岚还不是法师塔的首席法师,所以他能住在银雪城很多年。司岚每日清晨领着法师小队外出,去领地边缘清理冰蝶,傍晚才回来,回来就跟城主商量对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做过很多尝试,可是都失败了。最后冰蝶和暴雪席卷了银雪城,年幼的罗夏不得不逃往帝都。
“司岚冕下曾经说过,少主和城主很像,都拥有骨子里的坚定,而实际上,司岚冕下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为了叶塞大陆,他们心甘情愿付出性命,不论结局如何,他们都坚持这样做。”米莉叹息。
“少主说过,他一见到司岚冕下,就知道他们是一种人,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埃利斯插话,“少主借口学梳发髻,每次都去骚扰,啊不,求助司岚冕下,最后司岚冕下带着各种贵妇发髻在皇宫里走来走去,少主每次都笑得很开心。”
“以司岚冕下的脾气,这没杀了他可真不容易。”我啧啧称奇。
“那时候的司岚冕下,好像比现在要更亲人一些。”米莉有些怀念地说,“司岚冕下也很痛苦吧,他是背负了很多秘密的人,和少主一样。我不知道他们在筹划什么,我只知道他们会为了这个决定丧命。”
她说完,我们都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我们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冲进屋里,只见司岚跪在地上,强烈的法术波动在他身上缠绕,他的指尖和胸口隐隐出现了冰晶。
“埃利斯去守住房门,米莉阿姨去拿纱布和伤药!”罗夏下令,又对着我说,“你把我的剑拿过来!”
埃利斯立刻去守寝宫门了,米莉则去外间拿她的医药箱,我跑去拿罗夏的佩剑,将佩剑扔给罗夏,罗夏拔剑一划自己的手心,血液涌出,落在司岚身上,司岚发出痛苦的轻哼,像触到了硫酸,但是他的冰晶化有明显减退的趋势。
“因为我的身体里都是冰蝶……”
这就是我曾经听罗夏说到的,用王族之血封印冰蝶?
司岚俊美的脸像是笼着严霜,苍白而冰凉,在温暖如春的皇宫里,他轻轻呼着白气,如同躺在雪地中一般微微蜷缩。罗夏一只手搂住他,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血液染红了他们华贵的衬衫。
“我一想到……这段时光不能继续下去,你我都会死去,没有未来……我就……”司岚猛烈咳嗽起来,细小的冰晶从他口中涌出,隐隐组成有双翼的形状。
“你要活下去,司岚!你要好好活到我们一起去死的那一天!”罗夏在他耳边喝道,声音是不加掩饰的焦急和悲伤,“想起你的愿望,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会一直陪着你,最后的一段旅程,我们会一起……”
司岚痛苦地喘息着,但是身上的冰晶已经慢慢消退了。罗夏的脸因为失血而愈加苍白,而且他还发着烧,他看上去快要晕倒了,可还是坚持着把血滴在司岚身上有冰晶的地方。
“好冷。”司岚忽然低声说。
罗夏握住他的双手,粘稠的血液从他们交握的地方流下。
“我在这里,你不会冷的。”罗夏低声说。
司岚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他靠在罗夏的肩膀上,终于昏了过去。
米莉拿来了医药箱,我去端了盆热水,回来时看见罗夏正在给自己包扎伤口。
“原来陛下是给自己准备的,我就说纱布和伤药好像对司岚冕下不起什么作用。”我把热水放在司岚身边,“司岚冕下睡着了没事,陛下还发着烧呢,还是躺下吧。”
罗夏把司岚塞进自己被子里,用热水浸透了手帕,包裹着司岚的手。他对我疲惫地笑笑:“没事,我已经快好了。司岚不是睡着,他不用睡眠,他这是脱力昏过去了。”
“陛下还失血呢,要不要命了。”我说,“我可以代劳。”
“那拜托你帮我收拾下烂摊子吧,再去拿我的一套衣服来,多谢。这里到处都是血,司岚的情况也不能让别人看见。”罗夏开始宽衣解带,一点不见外,我“诶哟”了一声连忙转身去拿干净衣服,避免看见他的裸体。
米莉和埃利斯说着不能让我这个尊贵的神女动手,啥也不让我干让我在一边坐着,我看向罗夏征求他的意见,罗夏思考了一下,说那就别添乱了,我这才喜滋滋地坐回了沙发。
他们把染血的衣服打了包,准备带回家烧掉。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讨论的声音太大,司岚的手指忽然动了动,他缓缓睁开双眼。
“罗夏……”他轻声说。
罗夏连忙把脸凑过去:“我在这里呢。”
“对不起,连累你了。”
“我反而很高兴看到你需要我。”罗夏笑眯眯地说。
司岚闭了闭眼睛,从手帕中抽回手,想要坐起来,罗夏连忙扶着他,拿过一边的枕头垫在他身后。司岚拒绝了,他掀开被子下床,穿上靴子:“我还要回法师塔一趟,今天已经耽搁太久了。”
可是他站起来时却因为重心不稳摇摇晃晃,罗夏扶住他,笑着说:“你这样出去会吓着人的。”
司岚低头一看,他的衣服上都是罗夏的血,他叹气,指尖出现了淡蓝色的光芒,光芒所过之处血迹尽消,他再指指埃利斯手里抱着的罗夏的血衣,那堆衣服也干净如初。他还想治疗罗夏的手,可是罗夏阻止了他:“治疗要用的法力更多,你好好休息,我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司岚只是轻轻皱眉,没有反驳。他对米莉和埃利斯微微点头:“谢谢你们帮忙,还请不要把我的事说出去。”
米莉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只是温和地微笑:“请冕下放心,我们不会多说一个字。”
面对这两位,司岚似乎也稍微温柔了一点。他们是罗夏的故人也是他的故人,司岚大概很少有机会能接触这样的正常人吧,他身边总是各种各样的法师,除了路辰以外看上去都不太正常。
罗夏突然说:“司岚,我给你梳了头发再走吧,你的头发乱糟糟的。”
其实司岚的头发一点也不乱,像是抹过几吨护发素一样又顺又亮。可是司岚像上次一样,只是思考了片刻,便坐在了梳妆台前,淡淡地说:“好。”
我觉得还是不要打扰的好,于是和米莉他们一起离开了房间。我们很有默契地都没提刚刚发生的事,看书的看书,擦剑的擦剑,摘草药的摘草药,没过多久,司岚便从里屋走了出来。罗夏果然给司岚梳了那样的发型,不过他选择从长发中段开始编细辫,最后把它们归拢进发尾的长辫里。他对我们点点头算作告别,随后消失在灯火通明的走廊尽头。
“若是司岚冕下能够一直陪在少主身边就好了,少主其实很孤独。”米莉轻轻叹气。
我说:“他们是两个孤独的人互相取暖。”
八
转眼月桂节就要到了,在这期间白银骑士再没有找过我,看样子是发现我不是正主,打算让我冻死在这里得了。
“因为你的力量不够,所以我们会放反叛军进城,用他们的血来补充。白银骑士的兵力有很多,完全足够了。唯一的变数就是白银骑士,他要是在法阵没完成之前就杀了我们,我们的计划就会彻底失败。”罗夏说。
这是凌晨,还有四个小时,我们就要出发去广场上了。司岚忙着布置法阵,我和罗夏在寝宫里复盘我们的计划,他说我听,我一边吃烤鸡喝果汁一边听。
罗夏忍无可忍:“你怎么现在还在吃,你来这里怎么就知道吃?”
我相当无辜:“我在履行身为祭品的责任,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祭祀那天宰了敬神。我还有四个小时就要被宰了,总得做个饱死鬼吧?”
我一提到我很无辜被作为血引这事,就能触动罗夏不多的良心,最终他什么都会妥协,包括允许我在他说话的时候吃东西。
其实我是紧张得不知道干什么好,既担心仪式出问题,又担心自己死了也回不了家,只好化恐惧为食欲。
罗夏其实很懂人心,他知道我在害怕,于是对我这样的行为也不说什么了。他清清嗓子,说:“如果我的行刑人没办法挡住白银骑士,让他进了广场的话,可能还要麻烦你挡一下。”
虽然我知道这个计划,也在镜子前练了几百遍的楚楚可怜或者一脸坚定的样子企图迷惑白银骑士,但我还是忍不住吐槽:“真够绝的,要命还不够,还得给你们挡刀。”
罗夏:“……”
他叹气,坐到我对面,拿起刀叉也切了一块烤鸡,我见状殷勤地给他满上果汁,还把最好吃的地方留给他。他比我可怜多了,毕竟我还有家可以回,他却没有未来了,还背负着一身骂名,惨得不行。
我们吃了一会儿,罗夏说:“其实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点头:“作为史诗很震撼,作为爱情故事很浪漫。”
“你一直在可怜我吧。”
“从一个人的角度来说挺惨,但是从君王的角度,我觉得这件事是应该做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换了我也会这么选择,所以我也答应做你们的血引。”我说。
罗夏笑了笑,他切着鸡肉,慢慢说:“我其实也有私心的。法师和冰蝶同源,失控的法师会变成冰蝶,你知道的吧?”
我诚实回答:“看司岚大人的情况就猜到了。”
“冰蝶和法师,其实都是白银骑士制造出来的,他是一切灾难的根源。可若是杀了他,我不知道司岚会变成什么样,冰蝶之患没有了,那么司岚说不定也会死去。如果司岚活下来还是个法师,他又不得不继续在失控边缘徘徊,我不想司岚再受这种折磨。而如果司岚失去了法力变为普通人,那么他的年龄几乎就能当场要了他的命。这是死局,我没有选择。”罗夏说着,握紧了手里的餐刀。
我同情地给罗夏切了一块鸡腿肉。
“我这样的人是没法善终的,我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甚至包括亲人的血。司岚也一样,他终结了太多失控法师的性命。他派出他的弟子清理冰蝶,哪怕知道他们已近临界点。他将法师利用到极致,会在弟子失控的瞬间杀了他们,杀一个人总比清理一群冰蝶来得简单安全。”
“挺残忍的。”我打了个寒噤。
“法师大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因欲望而活下来,于是在法师塔里为所欲为,那里几乎是罪恶的天堂,司岚不会阻止他们,因为他需要这些法师。”
“我觉得路辰是好人,可惜也要去死,虽然我知道这是他自愿的。”
“除开那个路辰,他为他人而活,我很欣赏他,也很羡慕他。”
罗夏叹气:“所以我们,和罪恶的法师们,能为了整个叶塞大陆的无辜百姓去死,能为他们带来新的世界和希望,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能和司岚一起死去,我很高兴。”罗夏最后说。
离天亮只有一个小时了。
我和罗夏都换上了礼服,穿戴整齐,如同出席一场正式的宴会。我们经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时间过得快极了,我觉得眨眼间我们就到了皇宫门口。皇帝的马车停在台阶下,罗夏很有绅士风度地伸手让我扶着,又给我开马车门,侍从全部被遣走避难了,我们得亲力亲为,可是罗夏一点也不在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孤独的旅程。
罗夏亲自驾车,车轮的声音孤零零地在石板路上响动,窗外绿意盎然繁花似锦,可是周围没有一点人声,帝都大概从未经历过这样寂寞的春天。
马车停下了。我探头去看,我们已经到了冰雪覆盖的广场上,地面上有用不知道什么东西蚀刻上的法阵,复杂而美丽。法阵正中央站着一个人影,他穿着深紫色的长袍,长发有如夜空,脸颊像是精致的瓷白色的花。
罗夏其实并不孤独,因为总有人在命运的尽头等着他。他跳下了马车,履行他曾立下的誓言,像赴一场盛大的邀约,一步步向司岚走去。
我跟着跳下马车,拎着裙摆小跑跟上,很大度地没有计较罗夏完全忘了马车里还坐着个人。
司岚还编着罗夏给他梳的发型,不知道是不是即将解脱了,他的神色轻松了很多,半点没有他平时的冷漠阴沉,他几乎是微笑着看罗夏来到他身边。
“你来了。”司岚说。
“嗯,我来了。”罗夏点头。
我看着他俩对视,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动人,但是我必须要打断一下。我实在是不知道该站在哪里,虽然昨天晚上看了示意图,但是现在绘在纸上的法阵被千百倍地放大刻在地上,还多了很多神秘的符号细节,我一时间认不出我的位置。我腆着脸:“你们等会儿再深情凝望,麻烦先给我指个位置呗?”
罗夏对我笑了笑,他现在心情很好,笑起来也挺真心实意,他很难得这样对我笑。他领着我找好位置,又脱下自己毛茸茸的披肩叠起来放在地上,示意我可以坐着等。我一点也不客气地坐下,我是这里最无辜的人,就应该享受点待遇。
“虽然这话说了很多遍,但是今天是最后一次了。”罗夏对我躬身行礼,“感谢你为我们做这一切,是我们对不起你。”
“不会疼的。”司岚说。
“我只能接受你们给我的道歉,给这个女孩的道歉我不能替她接受。”我笑,“拯救世界,这种事我也是做过梦的,居然这么快要实现了。”
冷风中所有人都静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我既紧张又很空洞,这大概就是等死的感觉,想不到我年纪轻轻这就体验了一把。
城门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响,我紧张地站起来,随着“砰”一声巨响,高达五米的城门被撞开,五颜六色的法术波动席卷而来,光芒中是穿着各式甲胄的反叛军,他们装备不一,但是眼中的愤恨却是如出一辙。
“阻止那个昏君逃跑!”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乱军之中没有那个漂亮的银色身影。白银骑士没有来,他不可能没有来,他一定是被什么人拖住了。
“干得漂亮,我亲爱的弟弟,他真是一名出色的战士。”罗夏轻笑着说,“真不愧是皇室的孩子。”
“叶塞大陆的皇室今天就要断绝在这里了。”罗夏自言自语一般说,“不过,皇室这种东西,有没有区别也不大。”
反叛军潮水般涌来,手里的刀剑泛着雪亮的光。罗夏大喝一声:“就是现在!”
司岚抬起手,无数淡蓝色的光柱从法阵的纹路中升起,如同光芒的屏障,挡住了反叛军中法师的攻击。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拼命拉扯我的身体,但是我很诡异地没有痛觉。
罗夏的手腕上出现了两道很深的伤口,血液喷涌而出,渗进法阵的纹路,而司岚周身环绕着蓝色的闪耀光芒,这是独属于他的蓝色法力。他们的血液和法力不停流逝,他们的脸颊也越来越苍白。
屏障外的反叛军神色惊恐,他们大张着嘴,应该是在尖叫,可是屏障隔开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甲胄或是布衣被自己的血染红了,越来越多人倒在血泊之中,皮肤灰暗神色枯槁,被法阵抽干了生命力。反叛军法师在法阵的影响下失控了,冰蝶遮天蔽日般涌来,可是全部被挡在法阵外,锋利的翅膀如同刀片一样切割着外围法师的身体,可是法师们还在咬牙坚持。
地面上卷起了狂风,百年的参天巨木被连根拔起,用大块巨石精心砌成的皇宫成了毫无美感的碎块,皇宫内各种精美的艺术品变成了垃圾,历代先皇的画像被狂风裹挟成没有线的风筝,又被冰蝶撕裂成雪花般的碎片。成群的尸体软绵绵地飞向天空,他们在风中无力地摆成各种可笑的姿势,断肢像雨一样打下来,断口苍白,因为他们的血已经流干了。
叶塞大陆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这根本就是地狱一般的景象。
法阵正上方风云涌动,似乎有巨力将天空撕裂,露出比太阳还要刺眼的白光,这点白光炙热又光洁,像是绝望中的希望。我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场面,天堂与地狱并存,痛苦与欣慰交织。
有什么音乐响起,在寂静的法阵中像水晶一般清澈。我转头一看,原来是司岚打开了罗夏送给他的那只彩蛋,里面闪烁着漂亮光彩的水晶天鹅在缓缓旋转。司岚在笑,我从未想象过他还能这样温柔地笑,他笑起来像是某种柔和的月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颊。罗夏也笑了,如同炙热的阳光,热烈又明亮,他将司岚的手合在掌心,天鹅在他们手中高歌着旋转。
“还冷吗?”罗夏问。
司岚摇头:“不冷了,我觉得我的手和你的手温度一样。”
罗夏笑着说:“看来我终于靠着不懈的努力,把你的手捂暖和了。”
其实根本不是司岚的手变温暖,而是罗夏因为失血在变冷。
“你看,还好我给你梳了头发,不然这么大的风,你的头发都糊脸上了。”罗夏还有心情开玩笑。
司岚:“……不会的,我施过法术。”
罗夏笑。
他们站在法阵中央。身边是血腥的地狱,头顶是光辉的天堂,他们没有希望却并不绝望,因为他们身处地狱却开启天堂。
我觉得我正在被什么力量拉出身体,慢慢地飞起来,摇摇晃晃往半空中飞去。我借用的身体倒在了地上,礼服裙下是刺眼的鲜血,血液缓缓蔓延,和罗夏的鲜血融在一起,完成了法阵内部最后的图案,霎那间狂风停止,有更强大的力量冻结了这场灾难,头顶光辉大盛,我看见远处有无数道光亮如流星般急速消失在这刺眼的白光中。
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罗夏轻轻俯身,似乎很费力才能抬起他的手,他的手指眷恋地穿过司岚的长发,捧住了他的脸颊。司岚微笑着抬起头,眼神欣喜而无畏,他用自己冰冷的嘴唇与罗夏苍白的嘴唇相贴。
我在半空中看着拥吻的两个狗男人,他们根本没什么良心,披着像模像样的皮底下却是铁石心肠,找我来就是为了杀了我,可我还是被他们感动。
他们在茫茫人海中握住了彼此的手,又为了永恒的目标一同牺牲,向死而生,怎么会不让人感动。
“我其实也不光是吃……我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交给米莉夫人和埃利斯了,他们在新世界一定会传颂你们的故事吧?”我说,“你们会变成吟游诗人的歌谣,永远活在传说里。”
“当然啦,还有不少我的戏份,我这么善良又无私,被你们拿来当祭品,好惨的,你们必须得同意我有戏份。”
法阵顶端的法师们一个个都倒下了,路辰也倒在了满地血泊中,神情欣慰又满足。
我说:“那就永别了。”
在耀眼的光柱中,罗夏和司岚的身体化作了星星点点的光芒消失了,那只彩蛋掉落在地,精致的珐琅彩和宝石装饰摔碎了,里面的天鹅咕噜噜地滚出,将那朵已经衰败干枯的蓝色小花压成了粉末。
可是有什么极明澈的光亮从那里升起,驱散了地面的冰雪和失控法师化成的冰蝶,广场上又明亮了起来,如同春日再临。这时我看见白银骑士带着满身的血迹,策马冲进了帝都,他在光芒渐渐消失的法阵前勒马停住,浅紫色的眼睛默默注视着罗夏和司岚消失的地方,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良久,他微微叹气。
“他们的感情也有这样的力量。”白银骑士站在一片寂静的广场中央说。
我不能再在这个世界停留了。我安静地跟随着这股力量升上天空,穿过漫长黑暗的时空,回到了我的世界。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睁开眼,眼前不是深红的帷幔和华丽的寝宫,恍然惊觉那段奇幻的旅程如同大梦一场,还很有点寂寞。
不过我知道,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罗夏和司岚,他们再也不会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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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剧情时就觉得他俩真挺配的,罗夏能信任的人本来就少,司岚是其中一个,他们其实是很要好的朋友吧,这两人的默契信任和共同的信念真的挺感动的。
“我”穿越其实是因为这个时间线不对劲(男主在搞基),不是乙女所以原作女主穿越不过来,被换了芯(强行解释),最后这条时间线达成男主全灭叶塞大陆人民转移去新世界的结局,算是让罗夏和司岚完成他们的心愿。
有没有大佬愿意拉我进群让我圈地自萌啊!孩子要冻毙于风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