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厄敌】断臂的迈德漠斯
Summary:来自悬锋皇储雕像的诅咒缠上白厄,令他魂牵梦萦,无法自拔
全文2w+
“你这个东西是新的,纯新,毫无争议的新。”
白厄修长的手指轻拢悬锋战士塑像,将它递回对面的鉴宝人。鉴宝人脸色涨红,他的神情看起来比悬锋战士更像浴血奋战的勇士。
很快,鉴宝人爆发出声嘶力竭地怒吼:“我花两百利衡币不是让你鉴这个的!你这都什么东西,你看我塑像上的浮雕,这精美,这痕迹,这就是末代皇裔迈德漠斯时期的悬锋战士塑像!”
白厄见惯鉴宝人这副斗鸡模样,不气不恼,只是微笑着又加了一句:“这是现代仿品无疑,上面充斥着大量的现代...
Summary:来自悬锋皇储雕像的诅咒缠上白厄,令他魂牵梦萦,无法自拔
全文2w+
“你这个东西是新的,纯新,毫无争议的新。”
白厄修长的手指轻拢悬锋战士塑像,将它递回对面的鉴宝人。鉴宝人脸色涨红,他的神情看起来比悬锋战士更像浴血奋战的勇士。
很快,鉴宝人爆发出声嘶力竭地怒吼:“我花两百利衡币不是让你鉴这个的!你这都什么东西,你看我塑像上的浮雕,这精美,这痕迹,这就是末代皇裔迈德漠斯时期的悬锋战士塑像!”
白厄见惯鉴宝人这副斗鸡模样,不气不恼,只是微笑着又加了一句:“这是现代仿品无疑,上面充斥着大量的现代电动的打磨痕迹。硬要说的话,去年?”
“我去你的年!”鉴宝人金鱼般吐出一大串骂人话,被安保人员架着拖走。
“呜哇。”白厄看着他骂骂咧咧地被拖走,挺身微微后仰。翁法罗斯人对文物的热爱延绵数千年,代代都不缺这样拿着新东西四处求安慰的家伙。
鉴宝活动算是告一段落,谢天谢地。白厄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戳手机。决定这次结束后就不再参与这类活动,固然他喜爱辩论,但这种天天被人对脸喷口水的工作还是敬谢不敏。
忽而,一条短信出现,吸引了白厄的注意。
阿格莱雅:我最近得到了个和迈德漠斯有关的物件,或许你会感兴趣。
白厄确实对此感兴趣,学生时期他的研究对象便是迈德漠斯。弑父的亡国皇储,终结千年王朝之人,悬锋城的末代僭主,他的姓名即纷争时代的谢幕,悬锋最后的荣光。
但这位极富盛名的王储,却没有给后世留下多少痕迹。没有宫殿,没有史籍,甚至没有王陵。
多少年来,史学界几乎要把迈德漠斯认定为神话人物。直到半个世纪前悬锋遗迹出土君王墓志铭碑,才彻底终结迈德漠斯不存在论,也仅仅止步于明晰确有迈德漠斯其人存在。
白厄捧着手机,期待地打字问道:是什么物件。
阿格莱雅:雕像。
雕像?迈德漠斯的?白厄相当意外,迈德漠斯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其具体形貌的画像与文字描述,怎会突然有雕像。
退一万步说,迈德漠斯确实有雕像,但阿格莱雅是如何确定那是迈德漠斯的。
白厄英气的眉毛微微皱起,正要打字细问,在后面摆弄灯具的缇宝忽然凑上来,看到白厄手机里的聊天框,毛茸茸的脑袋对白厄露出甜苹果般的笑容:“是这个啊!被诅咒的雕像,我正好也要和你说的,结果还是阿雅更先一步。”
“被诅咒的雕像?缇宝老师,能不能和我细说?”白厄好奇心乍起,忙不迭问道。
“大约在两年前吧,这个雕像忽然在中古市集出现。第一个买主以极低的价格将他买到手———雕像的成色非常新,并且残缺不全。”
“还是新的?”白厄笑道:“这点时间都能传出诅咒的谣言,这买主是得多后悔买了它。”
“多倒霉倒说不上,据买主说,自行把雕像带回家,他就不停地做噩梦。先是梦见自己漂浮在冰冷刺骨的海里一次次溺亡,再是自己在战场上无尽地厮杀,最后还梦见自己被数根长矛贯穿而死!”缇宝用夸张地语调,绘声绘色地说。
白厄笑得更欢:“比起给雕像编排奇幻故事,我觉得他更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所以这个'被诅咒'的雕像又是怎么和迈德漠斯扯上关系,又被阿格莱雅弄到手的?”
“哎呀,小白你别心急!”缇宝伸出手指急忙堵住白厄的嘴唇:“正好活动也结束了,我们去阿雅的工作室看雕像吧,我边走边和你说。”
于是白厄收拾好东西,和缇宝一起离开会场。这正是个炎热的下午,太阳炙烤过的地面散发着黏糊糊的沥青味,白厄坐在驾驶座上,把空调功率调到最大。
缇宝坐在后座,往白厄的位置探头,继续讲述这个过于老套的诅咒故事,给雕像编织出并不友好的第一印象:
“买主说自己在做梦的时候曾清楚地听到战友呼唤自己为'迈德漠斯',当然,一开始没人信这个,大家都觉得买主是在给雕像抬价找理由。最后买主没办法,将雕像送给了自己的表妹。”
“这诅咒还肥水不流外人田呐。”白厄吐槽。
“因为那个雕像相当英俊,即使他只剩下四分之三张脸。无论如何,他的美丽被大家公认,不然这么新的东西也不可能卖出价格。”
说到这的时候,二人已经来到阿格莱雅的工作室门口。这个浪漫精致的女人开设工作室并不为赚钱,按她的话说,是为了品味,为了拯救目前翁法罗斯部分人无药可救的审美。顺带一提,白厄属于无药可救的人里病入膏肓的那类。
此时,阿格莱雅早有预料似地站在店铺门口,夕阳将她的金发染上橙红,她优雅地抬起下巴,问候道:“下午好,吾师,白厄。”
“下午好,阿格莱雅女士。”“下午好,阿雅!”
“想来吾师已经与你说明过雕像的来龙去脉了。”阿格莱雅将二人领入工作室。穿行于细长走廊中,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一连串动人的音符。
阿格莱雅用歌唱般的嗓音说:“我的一位旧友将此物赠予我,据她所述,自己长期受雕像带来的噩梦困扰。之所以如此确定噩梦的来源是雕像,是因为先前她的表兄———在出售雕像后,表兄再没被噩梦侵扰。”
“那您又是为何收下这个雕像?”白厄追问。
阿格莱雅满含深意的眼神望着白厄,说:“因为她梦中的自己在呼喊一个名字,而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我正好认识一个。”
此时,三人来到工作室的最深处。阿格莱雅推开雪白的房门,带起一阵轻风,将覆盖在房间正中央雕像上的纱帘吹动。
这个房间参差不齐地摆放着许多雕像,或大或小,或坐或卧,或哭或笑,人世间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均在雕像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都是阿格莱雅从各处收集来的珍品。
而房间的正中央,只有一个雕像被白纱笼罩,轻纱之下,隐隐透着淡红。
还没见到雕像的真容,白厄就如若着魔地被雕像吸引住,他注视雕像,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似地壮烈跃动。
白厄走近雕像,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以新郎为新娘掀起头纱般虔诚而恭敬的心态掀起白纱,和纱帘下雕像第一次见面。
那是在鲜红的水晶上雕刻出的英俊面容,映入眼帘最富冲击力的是那阿波罗般的脸颊上不可忽视的伤痕。雕像的右眼部位被挖去,空留寂寞的空洞,却更令人遐想联翩。
白厄情不自禁将手指覆盖上那残缺的右眼,抚摸光滑的裂痕。这雕像,他经历过什么呢,是一开始就没有右眼,还是被后来人加工过的痕迹呢。他不由自主思索起来。
“她梦见自己在呼喊的名字是'白厄'。”
阿格莱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噙着些许笑意:“白厄,看来你很喜欢这被诅咒的雕像。”
“是的,我很喜欢。”白厄收回松鼠跳跃枝头般悸动的心,脖子如同生了锈,僵硬回头:“这个雕像,您想出价多少?”
缇宝发出一声笑。
“我不需要金钱,”阿格莱雅说:“雕像,连同这个房间我都给你,我只需要你给我回报故事。”
“什么故事?”
“和这个雕像有关的故事。白厄,你对雕像这类事物造诣颇深,或许你可以尝试修复他,或是砸碎他,看看水晶中央会不会有奇珍异宝。总之,一切随你。”
“好。”
白厄回答。
【贵为王储的人子怎会被扔下海中?】
【一介幼儿怎么可能有堪比神明的力量与巨妖搏斗?】
【自私粗野的悬锋人又怎会帮助遭遇海难的渔民?】
见到雕像的当天夜晚,白厄就没有回家,他对着迈德漠斯的雕像细细端详,用手掌丈量他全身上下的每一片纹理与伤疤。
这是个被直接截断的半身雕像,腰部断裂处尚残留尖锐粗糙如若荆棘的裂痕。触目惊心的伤痕从腰部攀沿而上,绕到背部的巨型裂口———那是个被完全穿透的空心洞口,迈德漠斯的中后段脊椎完全缺失,连同他的心口处都空空如也。
白厄趴在迈德漠斯胸前,将眼睛凑近裂洞,能见到从对面透来的盈盈光亮。
是一个长而锐利的硬物造成的创口,白厄确定,但他无法解答这雕像没有碎成一地的原因,红晶韧性与脆性完全无法承受这样强度的攻击。
而迈德漠斯的其他部分更是没法看,他的两条手臂被齐齐截断在肩膀以下五厘米的位置,如此之短的剩余,白厄压根想象不到手臂原本可能会摆出的姿势。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雕像当然不会回应白厄这句问话,他站在迈德漠斯雕像的对面,无奈轻笑。思来想去,他最终决定从迈德漠斯失去的右眼开始修复。
夜已深,具体的修复事宜还是明天再想。
白厄打个哈欠,眼角渗出些许生理泪水。他抚摸着迈德漠斯的头,戳戳那由红晶雕琢出的翘发,向他道别。
“晚安,迈德漠斯,明天见。”
白厄将白纱拿来,重新笼罩在迈德漠斯头上,关灯,离开房间。
而诅咒会随着梦境而来,带着无法忍耐的痛呓攀笼上入梦之人。
银白月光洒入窗口,透过玻璃,抚上白厄熟睡的脸,为他掖好凌乱的被褥。
梦中,白厄听到宛若羊水般温和,沉静的海潮声。随着声响迫近,那温柔的潮声变得深沉而捉摸不透,又渐渐化作巨兽的低吼。腥咸气味被海浪裹挟而来,冲入白厄鼻腔。
一只冰冷的手在拍打白厄的背。
“谁……”
白厄方从迷蒙的梦境中苏醒,一股不容忽视的剧痛从腹部传来。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金灿灿的,如白夜之阳的眼瞳。
“你受伤了。”金瞳的主人用不置可否的,平淡的语气通知白厄。
“这是哪里?”白厄艰难地问,剧烈的疼痛几乎将他撕碎。
“冥海。”出乎意料的,那声音如此稚嫩。
“你是谁?”
幼狮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这个问题如何回答,片刻,他仿若被海风呛到,用略显低哑的声音回答:“迈德漠斯。”
迈德漠斯?今天迈德漠斯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白厄身上的伤口似乎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复原,现在他感觉好受些了,艰难地伸出手,将自己半趴着的身躯撑起些许。
谢天谢地,自称为“迈德漠斯”的孩子帮了他一把,他抓住白厄手腕,将他的手臂卡在船舷边缘,不至于滑落下去。
白厄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叶木制小船中,船身破败不堪,漏进大半冰冷刺骨的海水,完全浸泡住他的下半身。
天上星河流淌成河,亮得惊人,却也无法将这黑暗的海域点亮分寸,白厄趴在船上,随波浪一同起伏。
而那孩子趴在白厄的船头,脖子以下整个身体都浸泡在水里,怪不得他的手没有一丝温度。
“你为何会身负重伤,坠入冥海?”迈德漠斯问。
“我不知道。”白厄困惑地回答,他的确不太明白。自己方才明明在床上睡觉,为何会一闭眼就来到这船上,这海中。
海浪翻涌,一个大浪头将白厄和迈德漠斯掀起又拍下,落下的瞬间,白厄伤口受到挤压,令他又发出一声痛呼。
“没关系,很快就不痛了。”迈德漠斯将湿漉漉的手伸到白厄面前,展示手心上骇人的伤口,说:“海水不会让你的伤口腐烂,木船不会让你溺死,你是个幸运的战士。”
“你为什么会在海里?”白厄的适应能力很强,他缓过劲来,开始观察周遭事物和这个孩子,或者说,迈德漠斯。
“我不知道,”迈德漠斯用同样的语句回应白厄,片刻后,他补充似地说:“或许我是遭遇海难的渔民的孩子,被风暴抛进海里直到现在。”
迈德漠斯垂在船舷处的藕节手臂莹白若玉,晃得人眼花。看清手臂,白厄这才发现迈德漠斯究竟有多小,他的手完全展开都没有自己的手掌一半大,甚至还没到可以上小学的年纪。
幼童的金发浸泡在水中,一缕一缕被浓黑的海水吞咽吐出,靠近肩颈部分的红发在水中翻滚,如蚕丝被沸水熬煮分丝铺散。
这么小的孩子泡在透骨奇寒的海水里如此之久,会出大问题的。
“你到船上来吧,泡在海水里会失温,很难受。”即使现在自身难保,白厄还是毅然决然地发出邀请。
“不用,你的船已在沉没边缘,我上去只是加速这个结果。”迈德漠斯冷淡地说,似乎丝毫不将自己处境视作痛苦。
“那我下去,你上来。”白厄固执地说,他的伤口现在只是小拇指被茶几磕到程度的痛了。身为成年男性,换他下去泡海水,迈德漠斯坐船,生还会更大些。
“我上不去,”迈德漠斯平铺直叙:“我没有下一半身体———从腰部开始,它们都被巨妖吃掉了。”
白厄露出惊诧的神情,他忙不迭爬起来。脆弱的木船因为他这突然的动作狠狠在浪中颠簸一记,他险些扑出船外,被迈德漠斯眼疾手快地推回去。
“但是……怎么……”白厄惊讶得说不出话,借由方才的动作,他终于勉强看清迈德漠斯的脸。是的,虽然尚显稚嫩,但这张脸毫无疑问就是雕像上的脸。
自己在雕像的诅咒带来的梦里吗?
白厄小心翼翼地抓住万敌扣在船舷的手,将它握入掌心,颤抖着问:“是不是很疼?”
迈德漠斯的回应里带着些许惊讶:“……只是一点疼,不用担心,死亡之后短暂的时间我不会感到疼痛。”
啊啊,是的,迈德漠斯的脸色是如此苍白,白厄不知道为何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到这时,但他手中握着的迈德漠斯手上微弱的脉搏无比明确地昭示即将到来的死亡。
白厄徒劳地用手心处仅有的温度捂上迈德漠斯的手,颤抖的手腕出卖了他震颤的内心。
“大概还能活几分钟的时间,没关系,死亡会拒绝我。我将复生,再度挑战那食人恶妖。”迈德漠斯似乎看出白厄的难过,用硬邦邦的声音尝试安慰他。
迈德漠斯没被人爱过,也没被人安慰过,他对这忽如其来地关心感到无所适从。
“对不起。”白厄些许哽咽,他无法接受一个孩子在自己面前死去,更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不知从何来的苍凉与悲伤之感觉充斥着他的内心,令白厄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用不着道歉,在这冥海之中你比我弱小,我保护你才是正常。”
白厄拖着依然难以动弹的身躯,尽量更靠近迈德漠斯一些,他展开双臂,艰难地给孩子一个海腥味的冷拥抱。
迈德漠斯被笼在他怀里,不知所措,最终也有样学样,抬起双臂,用自己仅剩的上半身回应白厄的拥抱。
“你叫什么?”在白厄的怀里,迈德漠斯问。
“白厄,我叫白厄。”白厄将脸埋进万敌柔软的后颈,声音闷顿。
“白厄。”迈德漠斯咀嚼这个名字,将它咽进肚中:“那么,请允许我再自我介绍一次,你可以称呼我为迈德漠斯。”
“嗯,迈德漠斯。”白厄又将迈德漠斯抱得更紧了一些,此刻迈德漠斯的体温已经与逝者没有任何分别了。
“我能许个愿吗?”死亡到来之际,迈德漠斯忽然开口,这是今夜他唯一一句符合幼童年龄的话。
“当然,你说,我会为你实现。”
“如果还有再见面的机会,我想看看你面具下的脸。”
面具?!
白厄忽而惊醒,鲤鱼打挺从柔软的床上坐起,温和的日光降临在他身上。昨夜的海腥味,冰海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窗外细嫩鸟鸣。
他仿若踩在云朵般软绵绵地下床,来到镜前,打开水龙头,疲累地低头。汩汩流水在池底汇聚,映照白厄湛蓝的眸。
我也被诅咒缠上了。白厄复盘昨夜仍历历在目的梦境,确信道。他关上水龙头,用湿润毛巾擦拭面庞,对镜露出一个坚定笑容。
“迈德漠斯,不死的迈德漠斯,”白厄喃喃道:“你在呼唤我,你为何呼唤我。”
白厄最擅长的就是不辜负他人期待,而这次他决定回应迈德漠斯的呼唤,将他的雕像与过往拼凑起来。
【歌尔戈之子,告诉我,你心底藏着怎样的梦?只要一句愿望,我将为你展开奇迹】
【我想…去岁月里流浪,或成为天空的一束光】
想到就做,白厄往雕像陈列室里搬了个工作台,正对迈德漠斯的红晶雕像。他伏案工作时,王储便会用他剩下的那只眼睛注视白厄。
第一步是还原迈德漠斯的右眼。
白厄用铅笔在纸上一遍遍勾勒雕像的面容,苍白光线在红晶雕像各处跳跃,不时模糊白厄的视线。
铅笔尖被戳断,白厄再次将废稿扔进垃圾桶,趴在工作台上抓头发,发出相当不文雅的叫声。
“不行啊,这样完全还原不了他的右眼。”
如果白厄没有见过迈德漠斯的幼年面貌,他便可以用迈德漠斯的左眼为模制作右眼。如果白厄只见过迈德漠斯的幼年面貌,那他便也可以凭借记忆中过分清晰的印象将其还原出来。
但现在雕像的成年模样与海里那幼年时的面貌乱糟糟搅作一团,让白厄头晕眼花,恨不得一头撞晕在迈德漠斯雕像上,这样或许还能入梦再次见到他本人。
“你可别再折磨我了啊。”坐在工作台上,白厄双手捧起迈德漠斯雕像的脸,自下而上仰视雕像栩栩如生的脸,试图透过那空洞的眼睛探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但雕像只是雕像,雕像不会回应白厄。于是白厄也只能苦哈哈地回到座位上,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斯那样一遍又一遍用铅笔描摹迈德漠斯不完整的面容。
铅笔在纸上刷刷涂画的声音催人入眠,白厄趴在纸上画,不一会儿便被睡意笼罩,不知不觉松了笔,进入梦乡。
梦境中,有一股酸甜香。
浴池蒸腾的水雾模糊了白厄的视线,他身着浴袍,坐在池边,热气让他有些飘飘欲仙。
似乎已在池中泡了不少时间,白厄皮肤透着殷红,口舌干燥。他扶着光滑的池壁起身,拾级而上,方抬头,便撞入一面柔软的肉墙。
“啊!”白厄躲闪不及,念叨着道歉从那倒霉人胸前脱开,却不料脚下一滑躺倒,仰面朝池子倒去。
完蛋。在失去重心前,白厄悲哀地想,自己恐怕要在浴池里完成背面入水的高难度动作了。
幸好,一只有力的手抓住白厄浴袍的交领,稳稳当当地将他拉回台阶。
“谢谢……”白厄想要道谢,却愣在原地。他的目光凝聚在对面那男人身上,一抹红痕衬托金瞳,金红发辫垂下,这是迈德漠斯。
“怎么在发呆,不是你邀请我来这里的吗。”迈德漠斯托着一个托盘,上置两只高脚杯,方才白厄问到的酸甜味似乎就来自于此。
白厄干笑,默默移开太过直白的视线:“刚才泡昏头了。”
“真脆弱。”说这句话的时候,迈德漠斯微微仰头,带着寸许得意,很快又放不下关心,硬邦邦地说:“受不了就回去休息。“
傲娇怪。白厄明白该怎么逗这类人,于是他笑着说:“还没到这种程度,我怕你经受不住高温池,所以提前来试试温度。”
“用不着你来试。”要不是手里还有东西,迈德漠斯肯定要抱胸以表不屑之情,他冷哼一声:“看来你精神还不错,那就下去吧,我带了蜜酿。”
二人又走入池中,这是个极小的浴池,也许正因为小,所以这方屋室只有他们两人在。
迈德漠斯让托盘飘在池中,与白厄并肩而坐。池水清澈见底,迈德漠斯身体上的红痕被清水折射,仿若有了生命,轻轻悦动。
白厄得以抓住机会用眼睛仔细观察迈德漠斯,他的首要目标便是迈德漠斯的右眼,这个折磨他半个月之久的部位。
不仅卧蚕处那抹飞红,迈德漠斯右眼下方还有一片斜菱形红纹———比起用那样理性的词汇去描述,白厄更愿意将其比喻为燃烧着的火焰图腾。每当迈德漠斯说什么话,或做什么表情时,火焰都会随之跳动,灵动自如。
似乎这目光太过灼热,迈德漠斯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你对我的脸有什么意见吗?”
是有点意见,你的雕像还要我来修呢。当然这句话白厄是不会出口的,他最擅长用玩笑话化解尴尬:“我只是在想,万敌,你身上的花纹是用什么画的,为什么不掉色?”
万敌。这个陌生的名字被白厄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很明显,比起迈德漠斯那颇具悬锋风味的名字。“万敌”更符合奥赫玛的命名习惯,也更亲密些。
迈德漠斯,这位悬锋的王储,居然与奥赫玛有渊源。不提这个,单看这小名也挺可爱,白厄决定从今天起称呼迈德漠斯为万敌。
迈德漠斯似乎早已习惯这个名字似地回复:“那不是画的,当然不会掉色。”
“不是画的,噢,”白厄安静片刻,露出招牌笑容试图得寸进尺:“能不能让我摸摸看?”
万敌瞳孔张大,露出猫一样困惑的表情,转瞬即逝,却还是被白厄精准无比地捕捉到。
“……你就这么在意这个?也不是不行,但是不能直接摸,得比一场。”
“好,那我可就接下这场比试的邀请了。”白厄跃跃欲试,他喜欢比试与游戏。
万敌把漂浮在水面上的托盘推向白厄,端起一只金杯,说:“这是我,咳,带进来的蜜酿,不是法吉娜最喜欢的那种。总之,你若能凭借嗅觉猜出蜜酿的原料,就算你赢,随便你做什么。”
“原来是私带饮品啊。”白厄了然,成功收获万敌一个瞪眼,吐吐舌头,端起托盘上另一只杯子。
与对王储的刻板印象不同,杯中并不是烈酒,漂浮着酸甜香的粉红液体。当然喽,没人会在浴池里喝烈酒,除非他想早早觐见塞纳托斯。
白厄用手在杯子上方轻轻扇动,入梦时第一缕被嗅到的甜香钻入鼻腔,他深吸一口气,将杯子拿远一些,思索片刻,说:“果汁,和些许鲜奶。”
“是什么果汁?”万敌勾起嘴角。
白厄闭上眼睛,他曾在现实生活中嗅到过这甜美的芬芳,过往回忆翻书般在脑海中迅速流过。
他曾手捧鲜果和同窗辨明真理,探讨生与死的循环,那切开的红色鲜果抱着紧密鲜甜的果实,散发阵阵清香。
“石榴汁。”白厄笃定地说。
万敌为他鼓掌,掌心交汇之时有清润水声啧啧作响。
“干得不错,来吧,我会兑现承诺。”万敌的话语中带着隐隐笑意,他举起金杯将其中液体饮下,随手把杯子放在池边,松适地靠在池壁上。
白厄将杯子放回漂浮的托盘,坐得离万敌近些,他试探地伸出左手,触碰万敌左锁骨上方的红纹。
从浴池中带来的水珠借由白厄的手指来到万敌光滑的皮肤上,汇作水珠聚往锁骨窝。
因由不死的诅咒,这身经百战的躯体没有任何瑕疵,红纹好似从出生起便伴随于万敌周身般自然而美丽,白厄没有摸到任何突起或粗糙之处。
“啧,怎么这么轻,怕伤到我?”万敌不习惯被触碰,他情不自禁向后挪动身体,因自己已在池边而退无可退,只得稍稍撇头。
“怎么会呢。”白厄低语,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如飞鸟划过天空般隐秘而迅速。
白厄没有停下,他的手指沿着锁骨边缘一点点向上,滑过万敌的脖颈,随后抚上万敌耳垂,一寸一寸靠近他眼下的红色斜菱形。
“喂,差不多行了吧。”万敌忍无可忍。
“嗯……不是你说的,随、便、我做什么吗?”
白厄这句话说得委屈,湛蓝眼睛微垂,充斥些许对万敌不守信用的控诉,手上动作却不停,摸上万敌眼下红纹。
此时他整个手掌将万敌半边脸拢住,白厄故意将拇指放在红菱形的正中,填补这总是在他眼中约定的火焰。
“随你的便,HKS。”万敌低骂,没有反抗,挑衅似地将脸贴到白厄手心里,目光盈盈。
白厄的掌心彻底与万敌的脸颊贴合,他得陇望蜀地再次向上移动手掌,最终指腹抚上万敌眼下飞红,从靠内的眼睑开始,顺着眼窝弧度,摸向眼角。
两人靠得实在太近,近到能将浴池的热气混淆为对方体温的程度,他将万敌的右眼部分记得清清楚楚,铭刻心间。
在感觉到万敌外眼角肌肉在微微抽搐时,白厄及时放开手,回到安全距离外———至少现在,他不太想吃万敌的拳头,得寸进尺也得有限度。
“摸回本了?”万敌冷哼。
白厄撑脸笑,评价道:“还行,确实不掉色。”
“你摸完,就到我了。”
话音未落,只见万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来,把白厄摁到池壁边,不客气地伸手触碰白厄左颈处的金色太阳纹。
这一扑不得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托盘被猛地掀翻,金杯领空飞起,粉红色的石榴奶似雨泼洒而下,淋到二人身上,混入清澈池水中,果香四溢。
石榴奶浸染白厄雪白发丝,汇作小小的粉色溪流顺着脸颊与肩膀向下滴流,液体滑过金色太阳印记,给具有神圣光辉的太阳抹上一层鲜妍。
好似在报复先前白厄的行为,万敌故意将流到太阳印记上的石榴奶抹匀。他的手指围绕太阳中心的金色圆圈转动,一圈又一圈,惹得白厄心脏跳跃不停。
“这下要被发现了,私自带蜜酿来的事。”白厄捉住万敌手腕,任由对方的手停留在太阳印记上。
万敌昂起骄傲的下巴:“要不要比一比,谁打扫浴池打扫得更快?”
“好啊,肯定是我更胜一筹。”
【迈德漠斯…王啊…】
【为何要将我们…弃置于异邦的屠刀下?】
白厄在工作台上醒来,他以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姿势趴着睡了一整晚,现在只觉得腰肌劳损,全身被碾碎般剧痛。
他揉着脖子起身,转动肩颈,关节衔接处发出刺耳地咔哒响,一动一痛。所幸在痛过之后,白厄舒服不少。
迈德漠斯,或者说万敌的雕像依然保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静止不动。
顺万敌雕像的低头方向,工作台正前方放着个金杯,有着与梦中浴池一模一样的造型,一模一样的石榴芬芳。
白厄拿起金杯,往里看,淡粉色的液体卷起涟漪,如粉红色的温柔海洋,将白厄蓝瞳倒影包裹其中。
他抬头,将石榴奶一饮而尽。
难喝的要死啊!
真不知道这么好看,闻起来也这么香的饮品是怎么被做得那么难喝的。实在让人怀疑制作者在选材上倾注了大量心血,只为在石榴里挑选出那奇酸无比的天选之子,给白厄量身定制这杯罪恶之饮。
白厄怀疑自己的舌头已经被酸得掉下来了,他龇牙咧嘴地伸出半寸舌尖,舔舐杯沿。
最后一滴酸涩液体被舌尖舔舐而去时,金杯碎裂成千万粒血红细沙,随风而散。
晨光熹微,轻柔的阳光穿入雕像陈列室。白厄闭眼,海啸般的记忆涌入他的大脑,关于曾经的翁法罗斯,黄金裔,逐火之旅……
但白厄仍看不清关于万敌的故事,直觉告诉他,关于这部分,他还要深入,再深入。
事不宜迟,白厄扯出座椅,伏案在白纸上绘出万敌的右眼。这回,他每一笔都不偏不倚,按照自己用手掌丈量过的万敌的右眼,绘出最合适的图案。
画出最满意的图后,白厄将画纸高高举起,终于将郁结在心中已久的烦闷长吁出口。他用手背一擦脸,惊恐发现手臂黑糊糊一片。
冲到镜子前,白厄这才懊恼发现,在画纸上睡了一整晚的自己已然变成只碳素大花猫,脸脏得不像样。他不得不戴上口罩偷偷摸摸回家,把自己彻底清洗干净。
梦里洗的澡终究不能代替现实的清洗。疯狂用肥皂搓洗脸蛋的白厄悲催地想。
离开家时,白厄顺手带上一会要用到的软陶泥和雕塑工具,关于雕像的眼睛,他要开始下道工序了。
软陶泥在白厄灵巧的双手中一点点被捏出造型,他以米开朗基罗绘制西斯廷教堂天顶画的细致与崇敬,用刻刀在软陶泥上刻画纹理。
上下眼睑要用轻力,睫毛要快而准,眼下红纹前收后宽,火色斜菱形不能封死,要像正在燃烧一样。虹膜内要有太阳光纹———刻印太阳纹路时,白厄左颈太阳徽记所在之处烫得要燃烧起来。
一个星期后,软陶泥的单眼雕塑制好,白厄将它贴印在万敌雕像缺口处,刻印下那部分粗糙裂痕。
以此为模,白厄开始着手雕刻红晶,他购买大量的红水晶原料,供货商干脆用小型卡车给他拉到门口,引来一阵骚动。
在阿格莱雅警告的眼神下,白厄将其他珍稀雕塑小心翼翼地换到另一个房间去。得以腾出位子,将水晶堆满万敌雕像在的陈列室。
又是大量的废料被丢弃,很快,白厄的座椅下方便堆满尖锐的水晶。一日,他疲劳过度跌下座椅,险些被尖锐棱角戳瞎眼睛,手心和脸颊也被划出血痕,不得已先回家休息半天。
给自己清洗好伤口,贴上创口贴的白厄又是个崭新的白厄!在去工作的道路上,崭新的白厄决定要先把废料收拾一下打包扔掉。
待他进入室内,却惊奇地发现一团糟的雕像陈列室里规整如新,还未被使用的水晶被切割成易于搬取的块状,工具被分门别类细致摆齐,废料垃圾更是无影无踪。
白厄的第一反应是阿格莱雅终于看不下去,伸出工作室老板的大手雇人清理的。但在他午饭出门询问时,却得知阿格莱雅有事出差,已半个月不在这里。
究竟是哪个田螺姑娘收拾的。在排除所有人选后,白厄狐疑的目光落在万敌雕像上。
抱着问问也没损失的心态,白厄摸着万敌雕像的头发,傻乎乎地问:“不会是你帮我弄的吧,毕竟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你帮帮我也是应该的。”
万敌雕像当然没回答,不仅没回答,他的红晶小辫子还掉了下来,在地上摔个粉碎———他只是个雕像!不要幻想一个雕像会变成田螺姑娘!
发辫落地碎裂的瞬间,白厄被迅速拉入梦中。
奥赫玛城郊的鸟鸣声交织于耳畔,白厄与万敌躲在隐蔽处,像分食零食的小孩子一样缩起身子,用城柱上的浮雕遮掩自己。
万敌坐在草坪一角,闭上双眼,感受清风拂过,他已接过尼卡多利的权柄,即将启程前往悬锋城抗击黑潮,为逐火之旅赢取宝贵的时间。这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奥赫玛的风。
风拂过他金色渐红的发,狡黠地将万敌耳侧发辫解下,金属扣坠落之时,白厄摊开掌心将它接住。
万敌睁开双眼,他的发辫已被调皮的风完全吹散,预留一绺长发垂至胸前。
“扎发辫也是悬锋的传统么?”白厄捏着金属扣,在万敌面前晃来晃去。
“不是,这是我个人的习惯。”万敌直觉白厄又要拿他寻什么乐,伸手去抓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金属扣。
“不给,”白厄迅速躲闪,把金属扣藏到背后:“我来帮你扎辫子吧,就当作践行。”
万敌质疑:“你会扎?”
“不会,你教我啊,你肯定是自己扎的辫子吧?”
万敌哼气,算是默许。于是白厄坐到他对面,一点点捋顺他编发的部位,他动作的动作有些笨拙,很慢,害怕将万敌的头发拽下来。
“你这样梳,不知道要梳到什么时候去。”
“急什么,伟大的迈德漠斯殿下总不能连这最后的相处时间都不愿给我。”
“好,好,你慢慢来,先把头发分成三绺。”万敌妥协,他用余光观察白厄编辫子的动作,稍作指导。
白厄屏住呼吸,柔软的发丝缠绕在手指之间,他捏住上半部分,将发绺交叠在一起,每叠一次都要重新把缠绕在一起的发丝捋清楚。
“嗯,就是这样,动作不用太轻,稍微拉紧———嘶,不是这样拽,你是在拔河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手劲用太大了。”白厄赶紧放开发丝,将发辫捏松散些,却又不慎弄乱发丝,露出一截虎牙似的发茬。
“哎,笨蛋。”万敌说:“你小时候没有玩过布娃娃吗,就像奥赫玛浴池的孩子一样给她们编辫子一样就行。”
白厄理所应当地说:“我小时候对那个不感兴趣,比较喜欢玩打仗游戏,比起编辫子我更擅长削小木剑,不过后来我不玩了。”
“因为你长大了?”万敌问道。
白厄将被搞砸了的发辫解开,再度重新梳理,摇摇头说:“因为我发现姐姐拿它们在农场给猪挠背。”
“噗呲。”万敌忍俊不禁。
“别笑了,你体会不到发现自己的旷世神剑被当成痒痒挠———还是猪的的时候那种崩溃感……”
说到半路,白厄猛然抬头,他忽而想起万敌的童年既没有布娃娃也没有小木剑,只有冰冷的海水和巨怪。忙不迭抱歉:“对不……”
“道什么歉,”万敌饶有兴致地说:“多说些你小时候的故事,我还想多笑一会。”
“不,别拿我取笑了。”白厄不满道:“谁还没有个出糗的时候。”
“怎么感觉你出糗的次数格外多呢?”
“压根没有这回事!”
有了上次的失败经验,这回他编辫子的速度快上不少,不一会便来到收尾工作。
白厄抖出早已在手心里被捂热的金属扣,将它扣上万敌的发辫尾端,为了不让任何一个桀骜的发丝出逃,他不知不觉将整张脸都贴到辫子边。
“咔哒。”卡扣发出细响,敲动白厄心弦,他不愿抬头,因为辫子扎好后,万敌就要离开了。
“又怎么了,救世主。”
“没事。”
白厄身体前倾,仰头,钳住万敌的下巴,对着那片薄唇亲吻而上。
“你!”万敌没料到白厄的行动,咬牙推拒,却又被白厄找到机会,柔软的舌尖钻入门齿,不舍与忧心透过贴合的唇面,传递给万敌。
感受到悲伤之时,万敌推拒的力度即刻变轻,慢慢,慢慢地,他卸下防备,展开怀抱拥揽住白厄,迎合亲吻。
白厄只是浅尝辄止,没有继续加深这个吻。他移开殷红的唇,二人间拉出银色细丝,他再后退一些,银丝应声而断。
“为什么偏偏要告诉我你的弱点呢。”白厄难得脆弱地说,蓝眸中水雾影影绰绰。
“你是能走到最后的人,”万敌郑重地说,他的表情笼上一层摸不着的温柔:“你背负着比所有人都大的责任。”
“我能相信你,白厄。”万敌确信,他怀抱着对未来的希望,爽朗地说:“来世若有机会,来我的图书馆多看看吧。”
现实没给白厄回答的机会,他再度回到陈列室,呆楞地看着地面上碎裂的红晶。
白厄蹲下,不顾受伤的危险在红晶碎片中翻找,最终,他摸到一枚金色印戒。
“图书馆?”
海量的记忆注入白厄大脑,他原地坐下,忽然,刺骨寒意袭来,让白厄不自觉地蜷缩身体。
已经过去如此之久,古悬锋城早已是片光秃秃的废墟,哪里来的图书馆。
但休息片刻,白厄还是毅然决然起身,赶往古悬锋城遗迹。
【终有一日,汝将背后负创而死】
古悬锋城遗迹景区,虽是景区,但无论是不是节假日都寂静非凡,奥赫玛一直传言这里闹悬锋鬼,迈德漠斯当然是其中首屈一指,可止小儿夜啼的鬼中之鬼。
白厄开车来到景区时还是半夜,他在车上小憩片刻,在景区开始上班的前一秒准点到达门口买票。
空荡荡的古悬锋城遗迹里,唯有残垣断壁与生长其中的绿叶新芽。这里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在尽心维护遗迹的完整,任由这些小生命疯长,想来春日花开时这里会如何姹紫嫣红。
不需要地图,白厄径直往歌尔巴尼帕尔图书馆遗迹走去,他学生时期研究迈德漠斯,熟悉到能闭着眼睛走完这景区。
不出所料,这还是一片荒芜,图书馆只剩下半扇门壁,其上以往恢弘浮雕被岁月蹉跎得不见踪影,白厄站在图书馆大门口,攥紧手中印戒。
本来平静的心境仿若卷入风暴变得躁动不安,白厄忽而意识到,自己梦中的内容是上千年前的事。
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事情走向,万敌注定接过天谴之矛的权柄,前往悬锋城前线抗击黑潮。
万敌已经逝去,而自己,至少现在的自己无能为力。自己只能透过往昔回忆攫取部分美好时光,实际上什么都做不到。
白厄蹲下,他忽而无比痛恨和嫉妒梦境中的自己,至少那个人还有机会去通过行动改变事情发生的轨迹。而不是像自己一样站在历史的最末端,走马观花看往事,力不从心,无计可施。
不对,还有机会。
白厄咬牙,将印戒放到眼前。阿格莱雅,那刻夏,缇里西庇俄丝……逐火之旅的同伴们,他们都还活着,都来到了这个时代。不可能万敌没法到来。
一定是自己哪里做得还不够,哪里出错了,他要修改过去的错误。
心中浮现无法更改的执念,白厄起身准备离开,他要回到工作室,继续修复那座雕像,借由入梦的机会更改过去之事。
就在白厄即将转身的瞬间,一座恢弘的图书馆在他眼前拔地而起,金色尖顶高耸入云,飘摇苍劲地字书写出:歌尔巴尼帕尔图书馆。
消逝的图书馆,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再度重现。
阻挡在身前的观景栏杆早已无影无踪,白厄畅通无阻地走入图书馆,他抚摸门柱上的天谴之矛浮雕,触感是那样真实。
金属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类书籍,诗歌,历史,甚至数理。白厄拾级而上,一本本摸过硬牛皮装订的书脊,最终,他停滞于一本陈旧的书前。
命运驱使白厄将书本取出,翻开易碎发黄的纸页。这本书使用古悬锋语写作,白厄看不懂那搅在一起的字符,只能通过段落的排列勉强猜测这是一本诗集。
吸引白厄的不是悬锋语诗歌,他没兴趣思索粗野的悬锋人是否会乐意创作纤弱的诗歌,而是上面手写批注的字词,这些字词白厄看得懂,语气也相当熟悉。
“爱情诗。”———男人的字迹
“爱情悲剧诗。”———男人的字迹
“爱情悲剧酸诗,写的什么东西。”———男人的字迹
“战争史诗,节律不错,观念离谱。”———男人的字迹。
“古悬锋语也太难了。”———男人的字迹
“歌颂数学的美?不敢苟同。”———男人的字迹
白厄靠在书架上,看得入了迷,他的思维随着万敌的批注走,想象这上面究竟是些什么内容,不时因为其上直截了当的评价发笑。
不知不觉,太阳西斜,橙黄色的光芒照射在白厄周身,暖融融,金闪闪。
白厄将厚厚的诗集翻到最后一页,见到万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向前看,往事不可追。”
旧诗集随之消散,遗留白厄独自一人,站在图书馆废墟的栏杆之外,面对一片荒芜。
“我做不到,”白厄望着西斜的太阳,痛苦地说:“没有过去,何谈未来。”
他想和万敌在来世的图书馆相遇,同坐一桌,同读一本书,共享所思所感。他想一抬头就见到万敌在对桌,在身边,在眼前。
白厄奔跑着离开废墟,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陈列室。还差最后两处,穿透雕像的伤口和断裂的手臂,只要他把这两处拼好,一切都会出现转机。
他坚信。
但那梦再没找上白厄,一切都不遂人愿,诅咒仿若消失,白厄的生活再度回归平静。
他已将辫子和右眼重新拼回雕像,现在万敌有一张完整的脸,永远用那熄灭的眼眸,冷静地注视整个房间。
白厄用扫描仪还原红晶雕像的内部创口结构,终日对着电脑冥思苦想。
他大概能从这创口和悬锋人所崇敬的天谴之矛形状中得出灵感,如果将雕像视为万敌本人,可以猜测这创口源于数根长矛穿透脊柱。
但雕像只是雕像,不可能经受这般创击后还留有整体形态,难道是制作它的工匠留下的小巧思?
顺着这异想天开的猜测,白厄开始用各种手段和方式去寻找可能制造出这雕像的人,辅以大量赏金,将希望寄托于此。
重赏之下必有骗子,白厄在接连碰见五个自称为雕像制作者的骗子后,终于还是把告示撤下,安慰自己这雕像或许是凭空出现的。
反正生活已经够魔幻了,白厄不介意更魔幻些。
深吸一口气,白厄开始制作贯穿雕像的长矛,材料依旧选用红晶,从画图开始,软陶泥塑形,红晶雕刻。
雕像内部创口沟壑纵横,长矛锋利而双侧有倒勾,这导致白厄无法采用在外面制作出整体长矛而后嵌入雕像的形式来组装,经过缜密思考,白厄最终决定分块镶嵌。
白厄很快制作出长矛的数个部分,从双侧的倒钩开始,他小心翼翼地将长矛碎块往雕像里填。
这项工作很是累人,白厄干脆将一张行军床搬来工作室,每晚就着工作睡,睡觉时想的都是明天要怎么继续填补雕像,魂牵梦萦都是鲜红的水晶。
这天,白厄将最后一个碎块填入雕像躯体,位置一直调整不好,他不得不反复将碎块拿出,又放入创口,来来回回不下数百次,颇费一番力气终于将其补齐。最后将露在体外的长矛杆粘上,这句雕像最难修复的一部分终于完整。
他心情舒畅地回到雕像正面,正准备和雕像报个喜,却突然发现雕像眼角处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白厄近看,雕像的眼角处一滴金黄的浓稠液体滚出,顺脸颊流下。
仿若被惊雷劈中,白厄瞳孔放大。
他伸出手指,去触碰那金色泪珠。
刹那,白厄来到猩红色的战场。
红色,血红,哀嚎声与铁锈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鞋底之下的液体经过连日发酵发出醇厚腥臭。白厄向前一步,却不慎踩到一个软绵绵的肉块,滑腻多汁。
就在不远处,血日照耀下的大殿,那白厄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现,面目狰狞,神态癫狂。
万敌对着潮水般翻涌而来的敌人发出怒号,将它们脆弱的脊柱折断,踏碎它们嗜血的头颅,用肉身接下深可见骨的攻击,一轮又一轮的弓箭如雨倾泻而下,将万敌的关节刺穿,而他仍拖着重伤的身体战斗。
战斗,永不停歇的战斗。
白厄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的灵魂被桎梏在这具高大而充满力量的躯体内,任其如何挣扎,如何想上前为万敌挡下从背后袭来的攻击,都无济于事。
在白厄眼中,万敌的脖颈又被长剑割断,金血喷溅而出。他又死一次,数以万计的敌人犹如秃鹫般卷上万敌的身体,像玩弄积木般把他扯断。
万敌的半只手臂擦着白厄脸颊飞过,白厄却转不了头,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被铐上枷锁般,一步,一步,一步,举起武器,朝敌人中心的万敌而去。
翻涌的血色水晶再度将包围着的敌人打散,万敌金瞳翻腾,感受到那迫近的杀意,狮子似的低垂上身,发出警告地低吼。
经年累月的战斗将万敌的意识模糊,此时此刻,他的视线内仿若红色颜料桶被打翻,荧红,鲜红,深红,血红,石榴红,滚烫的红色发出尖叫。他的生命之中只有红色,混杂着些许属于他自己的金色,但万敌分不清。
白厄离万敌越来越近,黑潮带来的敌人纷纷入流水般褪去,将舞台留给正中央的两人。
“你来了……”万敌的喉咙还没长成,嘶哑地说。
白厄没说话,他的声带不受自己控制,只能急得发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高高举起武器,以捕捉不到残影的速度冲向万敌的胸口。
“快躲开!”白厄嘶吼道,但他的声音无论如何都传不出身体。
万敌没有躲,在看清来人后,他缓缓站直,随后胸口被毫不意外地贯穿。心脏处跳动的火种被攥住,白厄一把捏碎万敌的心脏,将火种连筋带骨,连血带肉地扯出万敌身体。
滚烫的金血爆裂开来,喷溅白厄全身,身体的控制权猝不及防回归,措手不及地将倒下的万敌拥抱在怀。
“不……不……”白厄颤抖着说,他尝试把火种送回万敌的身体,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不知是在安慰万敌还是在欺骗自己:“不要死,不要……不会的,你的脊柱没被伤到,你不会死的,万敌。”
正如白厄所愿,万敌胸前的伤口正在飞速愈合,白厄欣喜若狂地抚摸上那道创口,惊喜地说:“没事!”
下一刻,天谴之矛以不可阻挡之势,贯穿万敌的第十节脊柱,锋利的矛尖穿透身体,从前腹探出。
随后,生怕这一击不够致死似的,数道长矛破空而来,接连扎进万敌的脊柱。每刺入一根长矛,白厄都能感受到一大股滚烫的液体涌出,他的眼泪卡在嗓子眼,吐不出,流不动。
“哈……”此时此刻,万敌居然在笑,金血顺着他的眼睛与鼻子流下,与红纹相映,相得益彰。
“不!”白厄抱紧万敌,感受他的体温渐渐流失。
“此世必要之痛……趁我还有意识……救世主不该背下杀死同伴的愧疚。”
万敌艰难地说,他所吐出的每个字都血气森森。濒死之际,忽而话锋一转:“你曾答应过我一件事……现在,该兑现它了。”
“嗯。”白厄又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另一股意识再次毫不客气地挤开白厄,冷冰冰地对万敌开口。
万敌举起他鲜血淋漓的手,抚上白厄的脸———但白厄却没有被触碰的实感,忽而,视线一黑,面具被摘下,那双蓝眸仿若幼年时无数次将万敌溺亡的冥海般死气沉沉。
“白厄。”万敌低语,他咳出一滩血,将脸凑近,在白厄额头上方留下轻若鸿羽的吻。
额间拂过一抹凉,白厄怔住,万敌那黄金的血液从额头流下,流进眼角,带来针扎般的疼痛。
万敌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仿若死前也要将白厄的面容刻印在眼中。
这回,白厄没能脱离梦境。他被迫以第一人称视角观看“自己”将万敌的身体,连同那刺穿他的数道长矛放置于王座之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万敌的眼睛,最后都没能阖上。
白厄眼前一黑,忽而坠入无边绝望的梦境,他跪在深渊深处,忽而看见无数个自己,身着白衣的自己,身着黑衣的自己,露出面容的自己,覆盖面具的自己。
所有白厄都滞留于此处,有着面露微笑,有些面色阴沉,但大多数白厄的表情都空洞而灰暗。白厄们用黑洞洞的眼神望向深渊深处,一片死寂。
白厄曾用不同的视线,在不同的时间进行逐火之旅,在无数个轮回之中碎裂,重塑,以铁石心肠作胶,粘起支离破碎的自己。
在漫长的时间里,白厄将破碎的同伴们拼凑起来,将他们带去新世界,享受新的人生,此乃救世主的职责,救世主的救赎。
而修复雕像的白厄站在岁月的最末端,他属于故事结局,存在于旅途末端,理应接过救世的末棒,完成最后的救赎
身着黑衣的白厄———他被称为盗火行者,走到千年后的白厄面前,粗暴拽住他的头发,将他从地上生生扯起,面无表情说:“给迈德漠斯一个好的结局。”
在这场漫长的救赎之旅中,万敌将最后一个得到救赎,一如既往为同伴们殿后的他,终将迎来平静的生活,不必困于轮回。
“我不管你会变成什么样,拼好迈德漠斯的雕像,让他得到幸福。”盗火行者冰冷地重复。
“就算你不这么说,我也会做的。”白厄咬牙切齿,他揪住盗火行者的衣领,忍无可忍,一拳直捣对方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
只可惜,这拳没打中,白厄被扔回现实。
他周身剧痛,每寸肌肉都仿佛被巨石碾过,强撑躯体,他艰难地来到雕像身边,一个趔趄扑倒在雕像身边,十指发力死死抠住摆放雕像的浮台,指甲翻裂,甲缝渗出丝丝猩红。
随后,白厄抓住自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拼凑起的长矛,手臂发力冒出青筋,想要将它折断。
“对不起,是我把矛放进去才让你流泪的,很痛是不是?万敌,我马上把它毁掉。”比起人声,此时白厄所说出的每个字都更像蛇类嘶鸣。
但他的手手此时却怎么也发不上力,手顺着长矛握把一路滑下,滑过雕像刻印红纹的后背,最终缓缓倒地,白厄无力地跪倒在地。
理智回笼,即使再怎么不想承认,这长矛依然是雕像的一部分,他不能把它毁掉。
还没到能停下的时刻,就差一点,就差手臂了,只要把雕像拼好,万敌就能脱离轮回来到他的身边。
白厄喘息片刻,发出一阵嘶哑的笑,他爬到工作台边,将自己的身体摆放到座位上,抽出半沓白纸,对着雕像绘出可能适合的手臂姿势。
此后不知多少日子流逝,太阳光透过窗纱东升又西斜,月光浸润夜晚晦暗又迷离,白厄坐在工作台前,孤独又执着地一遍遍在白纸上涂画。
但无论如何,他无法让自己满意,无论手臂是抬起还是落下,紧拥还是放松,都完全无法和断臂雕像适配。
终于,又一次撕毁画纸后,白厄形容枯槁地来到雕像前,在颤抖中发出呻吟般亲密的呢喃声,搂住冰冷的雕像。
“告诉我吧,万敌,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白厄祈求道:“这是最后一步,求求你,只差一点点,我就能救出你了。”
但雕像没有回复,它矗立在陈列室正中央,对白厄冷眼相待。
“我知道了,是方法没用对,呵呵……我就知道。”一股腥黏的液体涌上白厄喉头,他捂住疼痛难忍的脑袋,调动四肢,走向堆成山的红晶石料。
行不行,只有付诸实践才知道。
白厄放弃使用画图和软陶泥塑形的方法,选择直接切割雕琢红晶,切割机锋利刀片旋转,割出一只又一只手臂雏形,满地红晶颗粒散落,无人收捡。
左手持凿,右手持锤,白厄站在台边,机械性地一边,又一遍落锤,给红晶凿出肌肉纹理,雕琢手指骨节,直到臻至完美。
白厄将手臂贴到雕像断裂处,耐心等待直到双手发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没关系,这个不行,就换一个。”白厄抚摸雕像的头,冷静地说。
很快,层层叠叠的废弃红晶手臂搭成一座又一座高台。白厄穿梭在堆放的手臂塔之间,温柔地将手臂衔接处涂抹胶水,粘上雕像,等待,直至红晶手臂坠落。
不行,还不行,还不够。
堆成山的红晶材料被使用殆尽,白厄将最后一点材料制作出的手臂粘到雕像上,平静地看它坠落。
白厄并没有感到难过,他将精心雕琢出的手臂丢弃,坐在地上,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做。
是不是材料出了错。白厄湛蓝的眼被满屋猩红映上血光,他打个哈欠,站起来,角落里的石料切割机映入眼帘。
白厄走到切割机边,打开开关,削铁如泥的刀片轰鸣着旋转起来,他望着刀片,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原来要用人的手臂啊,血溢出来的时候,整条手臂也会被染红的,多适合拿来填补雕像。
于是白厄不假思索地掀开袖子,将手臂末端对准刀片,轻轻推动。
“你在干什么!”陈列室的大门被轰然踹开,模模糊糊的呼喊传来。
晚了一步,白厄已经将手臂贴上高速旋转的刀片,但预料中的剧痛却没传来,他疑惑地低头看。那铁质的刀片不知何时变成了红晶,粉碎成沙,没伤到他的手臂。
那刻夏冲到白厄身边,强硬地把他拉出陈列室。
“你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子?”那刻夏恨铁不成钢地说,而白厄,在呆楞地被拽到户外时,两眼一闭,昏迷过去。
【预言不过是你故事中的旁白,被选中的救世主】
“严重营养不良,维生素匮乏,长期焦虑,睡眠不足……”那刻夏把手中检查单翻得哗哗响,刷啦一下扔到白厄病床上。
白厄捡起检查单,把他们在腿上整理好,朝那刻夏露出充满歉意的苦笑:“麻烦你们了,抱歉。”
“别对我说抱歉,是那女人叫我过来的,她的员工发现你很久没出现。”
“麻烦阿格莱雅女士了,”白厄低下头,很快又抬起头,蓝眼中充斥浓重的情绪:“那个雕像怎么样了?”
“事到如今你还问这个,算了,”那刻夏强忍翻白眼的欲望,抱胸:“那女人说,在养好身体前你不准去工作室,不然就把雕像无害化处理了。”
“好,好,”白厄只得举双手投降,无奈地说:“我会认真吃饭,早睡早起的。”
“缇里西庇俄丝女士会监督你,别想浑水摸鱼。”
待那刻夏离开,白厄把自己埋进枕头里,蔫蔫闭上眼睛,满脑子还是万敌的雕像。
葡萄糖点滴被针管输入白厄体内,打完这瓶第二天他就出了院,医生都夸白厄身体素质好,但凡换个人都得躺两天。
白厄还不能开车,他坐地铁回家,险些被下班潮挤成肉饼。最终如约与缇宝相遇。
缇宝坐在楼底花园的秋千上,见到白厄,大眼睛扑闪扑闪,很是开心地扑过来。
晚饭白厄煮意大利面给缇宝吃,他的厨艺很一般,但缇宝也不挑剔。他们周围这一圈好友做饭水平都中等偏下,遐蝶做饭尤为难吃。
白厄没什么食欲,他坐在餐桌对面看缇宝啃水煮西兰花,叹口气,恹恹发问:“缇宝老师,为什么我的爱人不愿见我呢?”
“小白有爱人了?”缇宝的眼睛亮起来,很有经验似地说:“那要看他爱不爱你。”
“他可能爱我……就算他不爱我,我也总能找到办法的吧。”白厄叹气
“小白,你看起来好焦虑,好着急。”缇宝安抚他,露出恬静的微笑:“爱是能通过生活中的细节点滴体现出来的,你仔细想想。”
白厄撑着脸,他忽然想起那杯凭空出现在工作台上的石榴奶,被莫名其妙收拾干净的红晶废料,拔地而起的巨大图书馆,还有化作碎片的切割刀片,一股温暖冲入他的内心,将眼眶濡湿。
“他爱我,但是他为什么不回应我呢?”白厄追问。
“爱是自觉亏欠,爱是希望对方变得更好,小白,你看你这段日子变成了什么样?”
是啊,我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
白厄的疑问忽然被点破,他捂着心口,低垂脑袋。这段日子里,他仿若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落水者般拼命索求真相,回忆,与爱,将自己困在纳克索斯岛中央。白厄自以为将阿里阿德涅的线团牢牢掌握在手中,结果却是作茧自缚,玩火自焚。
他想,自己不该以这样的姿态面对万敌。
从这天开始,白厄再没造访过雕像陈列室,他开始恢复每日晨跑的习惯,尝试练习做饭,让自己吃得更营养。
焦虑与恐慌情绪逐渐离开白厄,他帮助那刻夏整理好一整个藏书库的史学资料,和遐蝶一起栽种郁金香球根,甚至还按照阿格莱雅的审美建议扔掉了自己的死亡配色衣裤(留下了大地兽图案的)
这半年以来,万敌一次也没有造访过白厄的梦境。
终于,白厄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他穿上礼服,去首饰店取定制好的戒指,甚至还在路上买了一大束玫瑰花。
踏入工作室大门的时候,白厄让阿格莱雅倒吸一口冷气。
“你要去求婚吗?”阿格莱雅开玩笑道。
“不至于吧,”白厄有些害羞,当他低头看到自己这过于郑重的装束时,又忍不住开始笑,说:“如果真能成功就好了。”
与阿格莱雅告别,白厄深吸一口气,站在雕像陈列室门口,鼓起勇气打开门。
门内堆成山的红晶手臂与碎屑无影无踪,房间仿若白厄第一次造访时井井有条,地板干净得反光。
雕像被一层白色纱布笼罩,而在工作台正中央,出现了一颗鲜红的,宝石雕琢的心脏。
白厄不可思议地上前,将玫瑰花束放下,双手捧起宝石心脏———心脏上的刻痕并不精致,也不完美,充斥着一遍又一遍尝试与手滑的粗糙印记,仿若初学者绞尽脑汁雕刻出的第一件成品。
宝石质地的心脏并不冰冷,相反,它的触感接近滚烫,捧着它,仿若捧着一颗健康的,正在跳动的心脏。一如那天白厄从万敌身体里扯出的那颗心脏,它也在跳动,彰显着蓬勃的生命力。
填满一个人胸膛的不应该是长矛,而是心脏。
白厄明白了一切,他走到雕像身边,将插在雕像后背上的红晶长矛一块块取下,将雕像恢复成一开始空心的模样。
随后,他颤抖着双手,祈祷般地,把宝石心脏放入雕像体内———严丝合缝,量身定制。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从左心口开始,雕像散发出黯淡的光芒,温热从那处传导而来,心脏开始跳动,将生命泵向周身。
雕像表面的红晶皲裂成微粒,如玫瑰花瓣般飘散空中,属于人类的肌肤出现在红晶之下,万敌睁开他太阳般灿烂的眼睛,注视着白厄。
白厄冲上前,拥抱住万敌,滚烫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
“万敌……对不起……我来晚好久。”
“用不着道歉。”
万敌说,雕像上缺失的手臂幻化而出,他回应白厄的拥抱,双手在白厄颈后交叠,他抬脸,主动吻上白厄的唇。
晨光洒入房中,将来自新世界的第一声祝福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