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对大鸿客栈有些不一样的喜欢,不是因为织锦的绣毯,珠石翠玉的酒器,雕栏玉阶的奢华,只是因为在那里认识的人,第一次遇见了老头,从此开始翻天覆地的打开生活的另一面,王室的亲密,臣子的尊重,还有很多人的畏惧。他利用老头提供的帮助拉拢王公大臣,表现出自己谦和高贵的一面。认下篮採做师傅,在杀人不见血的路上大刀阔斧,不需要任何理由。
篮採除了是一把杀人的刀,也是完颜维系生命的依靠。可现在篮採死了,他唯一能依赖的只有那个当初将他从大雪中抱回家的女人。可恨的是,家母始终念念不忘晨儿,晨儿到底是谁,完颜打探了几十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直到那天在大鸿客栈遇到蔺晨,眼角的一抹温和,嘴角不经意的笑容,就是从家母的身上拓印出来,这就是晨儿……完颜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旁边站着的管家打了个哆嗦,提高了音量:“殿下,刚接到线报。大梁边境我们埋下的探子都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完颜歪坐在一张织锦铺裘的榻上,听到消息,脸色愈加苍白。
“一夜之内,都被查获。以后大梁这条线多半是补不回来了。”管家不自觉补充了一句。
“不可能,各处的几百号人都查获了?”年轻人惊疑的想从榻上起身,却又重重的倒在其中。
“少爷,且莫动了气,身体要紧。”旁边的嬷嬷紧着倒了茶水递到年轻人嘴边:“慢慢来。”
完颜就着喝了几口水,仿佛是顺过气来,摇摇手:“你们下去吧,我自己待会。”又看看旁边的嬷嬷:“樱桃酒还有多久能送走?”
“还有两个月就可出酒。小少爷放心,我一直盯着。”
“好,那个李公子还在牡丹阁?”
“是。”
“他也没有说要走?”
“好像还不曾提起过。”
“给我把那个紫色的药瓶拿过来。”
“小少爷,那可是釜底抽薪的药,救急可以,” 嬷嬷面色一变,退了几步。
“什么时候要你来拘着我,拿过来!”年轻人冷着脸看着嬷嬷将药瓶打开取了一粒药放手心里递过来。“再加一粒。”
“少爷,您……”
“快拿过来。”年轻人见着嬷嬷把药倒在了手心里,一把抓过就着水囫囵吞下,喘着气道:“换衣服,备马去牡丹阁。”
蔺晨揭开药罐看看:“好了。”起身将药小心倒进药碗里,对旁边的小云叮嘱道:“我给夫人把药送过去,你就早些休息。”他端着药进到正厅,小宫女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少爷来了,我端进去吧。”
“这么晚过来?没提前通报?”
“以前也总这样,李公子给我吧。”小宫女笑着接过托盘。刚刚打开卧房的门,却听到吩咐:“把李公子叫进来。”
蔺晨听到此,索性走了进去躬身道:“夫人。”
“这不是蔺公子,如何会在此处。”完颜一双纤细苍白的手将蔺晨扶了起来。
“你们认识?”夫人看看二人,惊讶的问道。
“母亲,您说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那日在大鸿客栈遇到蔺公子就觉得亲切,不巧这几日在此处做酒照顾您的竟是他。”完颜面色有些惊讶,接过宫女的药碗:“听说药也是蔺公子亲自熬的,这一段竟是辛苦了。”
“无妨,倒是我不小心闯进来打扰夫人。”蔺晨站在远处静静说道。
“母亲,你说我要如何感谢蔺公子才好。”少爷一面说着一面舀了药慢慢喂给夫人。
“你今儿倒体贴。”夫人吞了药,微微皱着眉说道。
“母亲这是哪里话,我不过是前几日忙了些,一时照顾不周,未能来见您,难不成还与我置了气。”
“又说混话。”夫人免力笑笑:“我自己来。”
“母亲今儿难得我空闲,将功补过。”少爷一面应着,一面和颜悦色的继续拿起手上的勺儿。
“少爷对夫人还真是孝顺。”蔺晨微微笑道。
“这是自然,可曾记得我对你说过,我这条命就是家母捡回来的。”
“那我倒是失敬,不知者不罪。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这有什么可怪的,几十年的事,倒是他还记着。”夫人看着少爷的表情有些复杂,吞下最后一口药。
“母亲虽说良药苦口,毕竟还是苦,吃个蜜饯换换口。”完颜拿了边上的蜜饯盒子打开递到夫人面前。
“这倒又是跟谁学的?”夫人笑着捡了一粒放进嘴里。
“蔺公子,你别笑话我们,我与母亲难得亲近。不知你平日里与令堂在一处也是这般亲热。”
“我们不用这般亲热,只看一眼,便知她想了什么。”蔺晨看着夫人怔怔应道。
“那您猜猜我母亲这会子倒是想些什么?”少爷微微笑着看向蔺晨。
“这我如何知晓,不过猜一猜倒是可以的。”蔺晨应道:“夫人应该是累了,想早些歇息。我就先退下了。”
“我也确是乏了,你们也早早歇下吧。”夫人笑道:“小云,少爷的房间可曾清理出来。”
“已经备下了,夫人。”
“母亲,那我就与蔺公子先告退。”少爷说着起身:“正好我也想与蔺公子说会话。”
“去吧。”夫人笑着看向二人。
小云拿着罩袍跟了上来:“少爷现在可要回房休息。”
“不用了我这就回去,不知蔺公子可否送一程。”少爷停下转身看向蔺晨。
“原也应该,公子请。”
“我们俩如兄弟一般,如何还这般客气。”少爷抓了蔺晨的手向门口走去。“我母亲的精神是好了许多,蔺公子是调了些许药材?”
“药医有缘人,这是夫人的运气。”
“也好,此处叫她记着些事情方能说得够清楚。”少爷惨然笑道:“我给你留了几个月的时间,你都不愿意走。既是不想走,就留在此处。毕竟,你才是晨儿。”松了他的手走到车轿前:“你说这人记着以前的事心疼些,还是忘了过去的事情轻松些?我想了许久,竟是从未想得明白。”
待车轿远去,小云方犹疑问道:“少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蔺晨笑道:“回去吧,记住我给你说的话,一出酒你就离开。” 他心里有点恶心,从来没觉得母慈子孝有这般尴尬,无论如何,都必须让她离开。
上了车轿,完颜心里掠过一阵狂喜,亲生的又如何,亲生的你也叫不得一声娘。趁着心里的自得,他转而去了大鸿客栈。
“丫头又坐在这里发愣,叫沐风带着你出去逛逛?”老头端了一壶茶在窈窕边上坐下。
“伯伯,我们到此处也快两个月了,你说蔺晨哥哥还在北燕么?”
“他的行李不都在你房里,除了此处还能去哪里。你爹还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挺好的,就是日日在这里拘着。蔺晨哥哥快回来,我什么事情都答应你。”窈窕说着哀叹一声趴在桌上。
“老爷子,小少爷来了。”沐风的面色如撞到鬼一般奔进来。
“还来。”老头转身向进门处瞟了一眼:“随他吧。”
“小少爷是谁?”窈窕斜着眼也向进门处瞟了一眼。
“是蚂蟥。”沐风笑道:“粘着就甩不掉。”
“去忙你的,成天乱说话。”老头看看沐风,低声给丫头叮嘱道:“我们待会谁都不许说琅琊阁,谁都不许说蔺晨哥哥。”
“伯伯,我待会帮你拍掉他,让他以后再不会来烦你。”窈窕点点头。
“这是几个意思?” 老头看着窈窕呵呵笑道。
“蚂蟥黏在身上,使劲拍不就拍掉了。”窈窕看着老头认真回道。
“哦。”老头听到此一口茶喷了出去:“对的,对的,使劲拍。”
“老爷子今儿兴致很高,可不知是与我有关系吗?”完颜似笑非笑的走过来看着二人。“兴许是有妹妹陪着。妹妹好漂亮,请教该如何称呼。”
“伯伯,他应该不是大梁人吧。”窈窕上下打量一番,问道。
“当然不是。”
“你,转过身去。”窈窕看看完颜说道。
“这是为何?”完颜看看老头,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强作笑颜:“好,听妹妹的。”
“伯伯,你有没有觉得他背影像一个人。”窈窕打量许久吱了声。
“像谁?”完颜转身问道。
“不告诉你。”窈窕没好气的应道。
“鬼丫头,你说来听听。”老头好奇。
“这一身病骨,倒是有几分像大梁口口相传的江左梅郎。算了算了,说了你们也不知道。”窈窕没好气的捡了桌上的果子塞进嘴里。
“你说的可是琅琊榜首第一名的梅长苏?”完颜喜道。
“原来你知道。”窈窕盯着完颜一脸的认真:“你那么高兴做什么。我说的是你这一身病骨与梅长苏一般,可却没有他一点风骨。算了算了,想必你也没读过几年书,你是想问风骨是何意思?”
“额,这个在下自然是明白的。”完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梅长苏不过是一介谋士,论风骨从何谈起。”悻悻接过沐风端上来的茶碗。
“他一介白衣以病弱之躯涉入纷争,只为七万赤焰军雪冤复仇。他为朝堂尽忠诚,为朋友尽道义,为百姓尽体恤,独独没有一件事情是为了自己,这不是风骨是什么。”
“这不叫风骨,这叫愚忠,愚笨。”
“他的愚笨是因为忠诚,你的聪明是因为堕落。”老头淡淡应道。“我真是从未喜欢过你,每次看到你的自以为是就头皮发麻。”
“小妹妹,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你听完了,我们再来谈论风骨的意义。”完颜并未理会老头,定定的看着窈窕仿若痴了一般。
“少爷,您那童年往事还是不说的好,待会再把姑娘给吓着了。”沐风紧着一旁劝道。
完颜摇摇头:“我今儿不说童年往事。你们不都好奇当年救下我的人去了哪里,我今儿就说说她。”他看看众人冷笑道:“前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他们将我扔在雪地里自生自灭,恰好那天有个女子路过,原本我已经被雪埋住,她经过的那一刻我又拼着命哭了几声,那女子刨开雪地看见我将我抱回家熬药给我泡澡,给我灌药汤,就这么过了几个月,我身上的脓疮居然好了。当年将我扔在雪地里的嬷嬷是我的奶妈,扔下我终究是不忍一直在暗处守着,就在她以为我已经死了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女子出现了。嬷嬷一路跟着眼见我慢慢痊愈才回宫报信。母妃很开心,亲自带人将女子与我一起接回了宫。再回到宫里我心里随时都会被丢弃的恐惧,我怕我的病会复发,母妃更甚。她重金找来药魔调制了欢喜丸加到家母的饮食里,家母就是救我的那名女子。”完颜看着窈窕笑笑解释道:“后来,她就一点一点的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就这样过了十年,我长大了第一件事就是求着父皇给家母修了一座宫殿,我搬去与她同住,只有日日看着她,守着她,我才觉得安心安全。她仿佛也渐渐适应了与我在一起的生活,每日除了给我治病,就陪着我。我害怕她生活不习惯,找来大梁的女子伺候她,将宫殿建在了热泉的旁边,给她做了暖棚,让她在里面种些花花草草,她太喜欢花,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后来,宫里的人开始叫她蕾夫人。这般过了几年,我已经认为那就是我的家,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有一天,她忽然对着我叫了一声晨儿。开始我以为她是逗着我,后来这般叫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才记起,她应该是唤自己的孩子。欢喜丸的药性经过这许多年,慢慢的失效,我原本求着药魔再做一次,药魔说他不记得上次的配方,若错了一剂药,她必死无疑。经我再三央求,让我在宫殿周围种上漫山遍野的曼陀罗,此花的香味最易迷人心智,吸上两年就不能放弃。只要家母无性命之忧,我不害怕她上瘾,甚至希望她上瘾,这样就能更加依赖于我。两年前,曼陀罗也减了药效,她又开始唤她的晨儿。我想既是她要见晨儿,我索性就把晨儿找来交给她。”
“你找到了吗?”窈窕问道。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找到了,仿佛又不是他。”完颜苦笑看向窈窕:“你为何哭了,我是不是很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窈窕抹去脸上的泪,冷冷答道。
“我做错什么了?我尊敬她,照顾她,陪伴她。给她最好的生活,我哪里是做错了。”
“她既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应该帮着实现她的心愿报答她。人最痛的不过是生离死别。你既已知道生离的痛苦,为何还要将这痛苦十倍百倍强加于她的身上。”
“生离不痛苦,生离有时候是幸运。幸亏我与父母生离所以遇到了疼惜我的家母,幸亏家母不记得过往,所以与我朝夕相处,得到更加优渥的生活。”完颜笑着缓缓应道。
“你不是她,怎知她不痛苦。你可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的笑容是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她见我与晨儿站在一处时。在此之前,在此之前……”完颜皱着眉头,痛苦的想着,终于无力的回道:“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那又何妨?我不在乎……我只要她一直陪着我。”
“她是陪着你吗?她是恨你而不忍。”
“所以同情会令人放弃更重要的东西。”完颜说着站起身:“我不会放弃,人不过是手里的蝼蚁,总有一天,你们的痛苦与震惊远甚于我。”
“你是不是以为有人比你更惨,你就变好了。”窈窕看着完颜大声问道:“你早就死了,死在那年被丢弃的雪地里。”
“对的,死人何须风骨。”
“你将自己埋葬在仇恨里,可也生生辜负了她。你用仇恨杀死了两个人,你自己和这世上唯一心疼你的人。”窈窕冲着已经走到门口的背影喊道。
“我会记得你今日说的话。”完颜仰着笑脸回头看看窈窕,向车轿走去。进了轿中胸口一热,一丝殷红顺着嘴角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