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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没想到玉米真的卖出去了。

任叔开着空空的卡车回来，老远就能看见他咧着笑的嘴。村长和连兴桐在村口迎他，隔着车窗朝里面喊：“老任！都卖光啦！？”

“卖光啦！”任叔停了车跳下来，拍拍身上的土，“我拉到镇上卖，仔细一看，咱们村的玉米比别的村都大！我就按市价卖，收购的好几家还抢着要呢！”

“好啊！好啊！这下村子里一半人都能吃上好饭了！”村长激动地搓了搓手，他仰头看着天，只觉胸臆舒阔，仿佛看到了水寺村的希望，看到了自己正站在十大人物的颁奖台上。

任叔的笑容能咧到耳根子去，就连脸上的沟壑都笑眯眯的，透着喜庆。黑皮包撑得鼓鼓囊囊，这是全村唯一一个皮包，还是女儿任鹿从市里带回来的。他紧紧把皮包夹在腋下，拉着连兴桐往村委会走，村长神游回来，也急忙小跑两步跟了上去。

根据各户收的粮食，他们三个把卖粮食的钱认认真真给各家各户分好。连兴桐放下笔，长舒一口气，道：“这下每户最少的也能分2000块！冬小麦也马上要下种了，咱今年可以申请脱贫先锋啊！”

村长食指夹着的烟都没心思抽，一直烧到了滤嘴。他把烟对着墙捻灭，思索了一阵，忽然开口：“连书记，我觉得这个钱我们不要挨家挨户送，我们搞个庆功大会，现场给他们发！”

“我看可行！”任叔立马回应。

“嗯……庆功大会嘛，也可以，这样村民们后面种地就更有动力了。行！那就搞个庆功会！”连兴桐也与他俩一拍即合。

第二天傍晚，各家刚刚结束农活，饭都没吃，就齐聚在村委会的平房门口。大家坐的是从自家带来的凳子，谷仓灯也被拉了过来，拴在柱子上。人差不多已经到齐，村长站在平房的台阶上，轻咳两声，准备开口。

“大家安静一下！今天我们把大家叫来，就是想当着全村人的面，一起庆祝我们的玉米丰收！大家知道我们的玉米卖了多钱吗？”村长气沉丹田，嗓门也比平时大了不少。

村民互相看看，摇了摇头。有几个人在猜：“六毛！”“七毛！”“七毛多了！”……

村长对自己卖的这个关子很满意，他笑着摇头，“都不是！”然后看了看任叔，用洪亮的声音说：“九毛三分！”

“什么！？”

“九毛三！”

“怎么可能！这市价也不过九毛三！我们跟市价卖的一样？！”

村民们立马沸腾起来，人人脸上露着不可思议的兴奋与喜悦。村长这时再次开口：“大家先别激动，我们已经根据大家交的粮，把每户的钱分好了，但是分钱之前，我们这次丰收，还要归功于两个年轻人。连书记和王聪。”说着他走到连兴桐身边，示意他站起来说两句。

可是连兴桐从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他转头看向王聪，意思让他一个人上去说就行。王聪明白他的眼神，于是独自站起来，跨步站到台阶上，笑着跟村民们说：“大家别着急，让我再啰嗦几句。”

村民们正在兴头上，看着平时游手好闲的王聪，竟也能乐呵呵的听他说下去。

“咱们村今年的玉米卖了市价，这在之前想都不敢想。水寺村虽然名字里有个水字，可实际干旱的很，一条水溪养了一村子人，却也穷了一村子人。我年初无意遇到的新肥，看起来帮了大家不少忙，但这其中，最大的功劳，我们还是得给新来的连书记！”

连兴桐听到这里，猛地抬头看过去，发现王聪正一手插着兜，一手伸向自己。他刚想开口反驳，王聪又说：“连书记来之前，大家每天过得浑浑噩噩，农活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干。可是等连书记一上任，他就走访了全村每一户，他把村子的情况倒背如流，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想方设法帮咱们村脱贫啊！”

底下的村民渐渐听得入神，也不私下聊天了，全部沉浸在王聪的激情演讲里。只有村长和连兴桐脸色不悦。村长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本意是让村民们对王聪有所改观，到时候继任村长，大家都能给儿子投投票。结果这小子现在大有把功劳全部推给连兴桐的意思，让他很是恼火。

王聪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爹的脸色，依然亢奋的讲道：“连书记先是想了旅游的办法，连夜写了一份计划书，一口水都没喝，天刚亮就来村委会找村长商量。结果咱们这儿一个景点都没有，计划便落了空。但是连书记毫不气馁，他又想在粮食上找寻突破口，这时我突然想到，我年初遇到的南方新肥，不是正好能派上用场吗？我就给连书记提议，结果得到他的大力支持。要知道，当时连我爹都有点反对的！”

村民们开始发出恍然大悟和赞叹的语气词，连兴桐更坐不住了，王聪把自己夸成了神仙一般，仿佛有预知丰收的能力。他起身准备上去拉住王聪，谁知被站在一旁的村长摁住，示意他不要过去，等王聪讲完。连兴桐的耳朵都有点微微发红，眼下听着王聪夸张的描述，更是如坐针毡。

“后来我把新肥找来，大家就都知道了，连书记自己没有地，就挨家挨户的帮忙，谁敢说自己家的地连书记没去过！”看到大家一直点头，王聪觉得自己说的话已经有了效果，于是也准备收尾：“所以要我说，这次最大的功劳必须是连书记的。你们大家卖玉米都有了钱，可是连书记呢？他除了洒在地里的汗，晒得黝黑的皮肤，什么都没有啊！这种精神，难道不值得我们感动吗？”

啪啪啪……村民们已经纷纷鼓起了掌。连兴桐在下面气得不行，他想上台解释，可是这个时候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实在坐不住了，王聪刚想拉他上来时，他站起身就往平房后面走。步子迈得极大，走得极快，后面传来王聪边跑边喊的声音。

“连书记！连书记你走什么呀！大家等着感谢你呢！”

连兴桐头也不回，走得更快了。

“连书记！……兴桐！”王聪一气之下喊出了他的名字。

连兴桐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留给王聪一个背影。

王聪看他停下，立马小跑追上来，还没到跟前，就听连兴桐背对着他，语气不善地说：“王聪，发现新肥的人是你，把新肥拉来的人也是你。地是村长统计的，我就跟着分了个肥，帮村民打打下手，怎么到你嘴里，我就成了拯救全村的大救星了？”

王聪一时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兴……连书记，我只是……”

“我理解不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我也不想知道了，只是这次庆功会，我怕是不会回去参加了。村民们问起来，就说我不舒服，回家吃药了。”连兴桐缓缓转过身，眼神里透着有些骇人的冷漠。

“连书记，我……唉……都怪我多嘴。可是你不来，大家肯定得问我啊，他们都看见我追着你出来了……”王聪被盯得有些手足无措。

“你自己解决。”连兴桐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去。

看着连兴桐决绝的背影，王聪心里五味杂陈。不就是想帮他树立一下在村子里的威信吗？怎么现在反而是他的不是了。这种好心办坏事的感觉，可真不是滋味儿！

连兴桐一个人刚走几步，没想到又遇到了华发河，他也正一个人低着头往家走。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连兴桐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

“发河，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没参加庆功会吗？”连兴桐上次的愧疚还留在心里，这让他对待华发河的态度亲切了不少。

“去了，现在回家。”华发河明显兴致不高，语气阴沉沉的。

“庆功会还没结束吧？你怎么先回了？”

“连书记不是也出来了吗？”华发河抬头，半睁着眼看他。实际上华发河在庆功会的角落里一直蹲着，听王聪夸夸其谈赞颂着眼前的连书记，让他心生厌烦，这才受不了提前离场。邀什么功，不过是个新来的书记，还能让水寺村翻了天不成，浮夸。

连兴桐被华发河反问，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他看到了华发河的眼神，不屑和烦躁，毫不掩饰的展现出来，竟让他有些慌乱。“那个……发河，王聪刚才说的话太夸张了，你可别相信啊。”连兴桐不知为何有点心虚，忍不住开口解释。

“是挺夸张，也不是每一户都帮忙，连书记就没来问过我新肥的事儿。”华发河背着手，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发河……我是看你家地都荒着，也没粮种……所以……”

“连书记不用解释，我没往心里去。”华发河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自己家确实种不起地，要那高产肥根本派不上用场。可他就是觉得，王聪说的每一户里，并没有包括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夸赞，连书记不上去反驳，就说明他自己也很受用。

连兴桐发现当华发河不想聊天时，你是怎么也说不动他的，于是憋了半天，他停下来，对华发河说：“发河，明年春天，我一定让你家种上粮食！”

华发河完全没有停下脚步，只留下一句：“不劳书记费心，我自己家什么情况自己清楚。书记还是多关心高产肥吧。”

看着华发河的背影，连兴桐忽然发现，十分钟前他和王聪好像也是这样，只不过自己换了个位置，现在竟是自己目送华发河决绝的离开。

唉……这庆功会开的，真是比批斗会还让人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