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七 · 不惜歌者苦
博陵郡公府邸的厅堂高而阔。
风呼呼地灌入,将在座两列宾客的袍衫吹起。
他们一齐看向步入的元湛。
在看到他穿得衣服时,眼光都微弱地一闪,面孔沉下来。而元湛的眼神冷冷地越过他们,投到最深处的主座上时却突然一凛。列坐下首的都如元天穆般,穿了颇不恭敬的圆领袍。
只有上首,一面巨大建鼓之后的主位上,有人穿了一件符合朝廷规束的大红褶袴,冠上饰金。
此人高鼻深目,肤白阔面,须眉很浓。
萨摩多罗跟在元湛身后,目光沉了下来,若无其事地将庭中众人打量。他的目光在右席中下手的一个将领身上停留片刻,又回到了宴会的主家身上。
那人还是静坐着,只看着元湛。
他一直等到元湛步到中堂,越过了放置在中间的那面建鼓,才缓缓起身。但他却并不迎接。而在座诸人见了他起身,才黑压压一片站了起来,冲元湛行礼。低沉暗哑的嗓音汇起来,把厅堂轰的一阵。
“我等并汾军府诸将拜见殿下——”
元湛眼睛一睨,却并不还礼,只摆摆手,朝正中主位看去。
主位上的人眼睛一眯,眉头向上微微一挑,嘿嘿笑着挪了挪步子。他比元天穆还高半头,步子跨得很大,走得却很慢。他从案几后绕出来,走到元湛面前,看进对方的眼睛里,轻轻一低头。
“——荣亦拜见殿下。”
他负着手,却并不行礼。
缓缓一阖眼睛,元湛却笑了起来:“‘受别’真是‘贺若’。”
他这声‘受别’一出口,在座军府诸将都眼光一闪,多少露出迟疑神色。而萨摩多罗却像是听懂了似的,嘴角微微勾起来。这时一直让在后面的元天穆走上前来笑道:“没想到殿下还会说鲜卑语。”
元湛没有答他,只是看着尔朱荣。
“少时即在北镇军中,如何能忘。”他盯住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同时他一手缓缓抚住剑柄,一手慢慢拍上对方肩头。尔朱荣瞟一言元湛的手,又将头往对方那边倾了倾。他声音磁而哑:“喔…..‘位比诸侯’荣不敢。但——对朝廷的‘忠贞’还是有的。”
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冲元湛微一低首。
元湛见了,才慢慢冲他低了低头:“‘地何’多礼了。”
尔朱荣听了嘿嘿笑起来,他一把拉住元湛的手,拍了拍:“我这个契胡‘酋长’起家的蛮夷自然要对天潢贵胄多礼些。”说着他带着元湛冲众人一转:“更何况是如此‘素和’的‘莫何’。”
军府的将领们听到后两个词都齐声大笑起来。
萨摩多罗则看一眼元湛,蹙起眉来。
军府那边正拍手起哄:“是挺白嫩的——少年郎!”
二十多个大汉,嘿嘿笑了一气,却还没有要收止的样子。只有刚刚那个坐在右席中下手的将领始终沉默着,只略略拍了拍手。尔朱荣却在那里致歉,他牵着元湛的手,又拍了拍,摇摇头:“都是些老鲜卑,粗散惯了,不懂朝中规矩的。”
说着便把元湛往上首客座上引。
元湛却止步不动。
他偏头一笑,看向尔朱荣,抽出手来也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他将双手敛在袖子:“尔朱公,那个位置恐不是湛该坐的。”尔朱荣‘哦’了一声,也侧头问道:“殿下不坐这次尊的客座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元湛却不急答他,“湛为天子使臣,代至尊而来。想来这次尊的客位只有尔朱公能坐得。”尔朱荣狭眼看他:“是么,那这主人家的尊位,殿下坐得?”
笑着摆摆手,元湛朝右下二席一指:“尔朱公说笑了,恐怕只有这陪客的下席,是湛的位子。”说完也不等尔朱荣再答,便反身一喝:“来呀,尊天子旌节至上位!”尔朱荣听了瞳孔一缩,顿了一下才看向门外。
萨摩多罗也凝着神,微微侧身向后看去。
十位王府护卫,奉着刚刚走在队伍前,收束起来的伞盖状物,肃飒走进厅堂。踏踏的脚步声,震得厅堂都响起回音。为首一人快步行至元湛面前跪下,双手奉上旌节——
——“敕!广阳王元湛,使持节!出洛阳视博陵郡公尔朱荣——旌以司赏,节以专杀!”
尔朱荣眯了眯眼睛,还是缓缓躬身拜下了。厅堂里的众将,见主帅一拜,也齐齐拜倒了一片。元湛却将他们让开了,自己整了衣冠,也伏首而拜。他拜在地上,顿了一下,才缓缓起身。
萨摩多罗也拜在地上,只是他的目光却仍跟着元湛。
接过旌节,元湛将包在外面的油裹与紫绸袋都打开了。他将铜制涂金,装饰以赭黄旄尾的旌节,用双手握住,躬身高举过顶:“奉尊皇帝旌节!”说着他决然一转,将敕持的旌节供在了正中上首的尊位。
元湛最终与尔朱荣相对平座。
他们一人在左上的客位,一人在右上的陪位。两人以中间那面黑红建鼓作为分隔,隔着厅堂遥遥对望。
宴乐已启,乐师与舞姬一齐涌了上来。
但鼓声一起,元湛却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眼睛。
他缓缓扣住自己袖中的暗色的横笛。
萨摩多罗眉毛微蹙,看向元湛。而四郎则皱着眉作在他左侧,双手握拳。康大他们只得随乐伎们坐在席后的帘幕间,等待传召。
这鼓声与寻常宴会中的鼓声不同。
绝不是羯鼓的声音,反而更像是平常听不到一种鼓。
这鼓声肃杀,带着一种轰隆的气势,像是摧枯拉朽的雷。
它们轰轰地磊着,一队雄壮的甲士从门中鱼贯而入,踏起步来。 步声踏着鼓声,甲士们铮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横刀。
寒光四射。
而从西投进来的夕阳,将一室映得血红。横刀击打着刀鞘,铁甲摩挲着刮响,再加上步声,鼓声,几乎叫人听得到战场的厮杀了。“吼喔——”一个甲士仰头呼起来,另一个甲士也喝了进去,声音渐渐打大起来,几乎山呼海啸一般。
这时候号角也响了,甲士们长长的调子一下止住了,鼓点也慢下来。他们吼吼吼地低声颂喝跺着步子。
萨摩多罗却只是看元湛。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了元湛的袖子。那袖子的曲线正微微起伏着。
元湛还是在默曲子。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仍是藏于袖中。只是这一回,他每一个指尖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像是注意到了背后投来的目光,元湛回身看萨摩多罗一眼,随即手指攥紧了横笛,又往袖子更深处缩了些。那袖子曲线的起伏就小了。
康大与九娘子却在帘后正用粟特语低声说话。
“没想到竟能在这里听到。”康大跪坐着,又往前倾了倾,手中仍是一副樗蒲骰子,却没有转动它们。“想不到战场之外也能大魏的‘横吹’。”九娘子眼光一闪,凝了凝神肯定道,“武戎正乐,威伏苍怆。”
点点头,康大抬手摸了摸下巴上呲出来的白胡子。 “是啊,” 他手中骰子一转,“只是对于某些不得不从沙场上醉醒的人来说,坐听‘横吹’可不是什么享受呐。”
萨摩多罗瞳孔微缩。
他从后面看不到元湛的表情,只能看到对方肩膀的线条隐隐绷了起来。
又听得康大在后面淡淡补了一句:“野那小时候刚到洛阳就是如此。一点像鼓的声音都听不得。一听,心就慌。访了多少医工才晓得,那是心病哟——”
这时候,从对面的席座上响起了掌声与叫好声。原来是尔朱荣抚袖站起,对着元湛满饮了手中的一金杯酒,进而上前,来到中间鼓前,执起一支鼓槌。他反身斜眼看了元湛一眼,眉毛一扬,嘿了一声,敲起来鼓来。
他一面敲还一面舞。
褶袴宽大的衣袂在跳动间展开,像是花,又像是绽开的其他什么东西。头顶乌冠上的金在闪烁,与厅中甲士们的刀影与甲光闪到一处。他越敲越重,越敲越快,四周的战鼓也随着这面大建鼓,越敲越重,越敲越响。
突然,尔朱荣顿了下来,他执着鼓槌的右手在空中高高悬起,四周都静下来。他将鼓槌缓缓降下移指元湛。然后突然一笑,又哈了一声。
续而竟飞快转身将建鼓托起!
右席间又是一片称好喧闹。
尔朱荣就这样将建鼓往前挪了五步,就将放在那天子旌节之前了。可他却没有再动,反而转身去看元湛,咧嘴笑了起来。
微微颔首,元湛抬起案几上的耳杯,以袖轻掩,浅浅饮了一口。接着用手指撑着桌面,缓缓站起身来。萨摩多罗在他身后看到,对方手指离开桌面的瞬间,仍在不住地颤抖。此刻抖动的力度更大了起来,几乎连衣袖都要掩不住了。
长长的衣袍从案几上拖起,一支缀着钩形玉佩的横笛却被留了下来。
元湛在起身的瞬间,轻轻看了萨摩多罗一眼。
他款步走到厅堂正前,将尔朱荣与天子旌节隔开了。
取过另一支鼓槌,元湛正反手相持,握刀似的,缓缓往右一槌擂在了鼓上。这一声不知他是怎么敲的,竟敲出了长长的余韵,在厅堂中嗡嗡地响。一时间四周的战鼓都停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和节奏。
双脚一迈,一踏,元湛反身往左又是一槌,鼓声再次像黄钟大吕似的,嗡嗡地回响。元湛此时再高举鼓槌,正身站在建鼓之前,以左手为掌压槌,右手一擂。建鼓发出“铛——腾——”的一声巨响。
再次反身将鼓槌作剑执于右手,元湛颔首,将广博大袖一擢。 “扬枹兮——”他肃肃吟咏,仰起头,挥圆鼓槌往建鼓身上一敲。那鼓竟像琴似的,发出腾腾的金石之音。“——拊鼓。”
萨摩多罗眼睛一直跟住元湛,却又分了余光去看那支横笛。
竹帘之后,康大和九娘子还是在低声评判。
“中原汉时有建鼓舞,劲武瑰丽。非贵俊者舞之,无以悦上神。”康大隔着竹帘看元湛反身挥袖而舞,眯眼哈哈一笑。“不想今日却有幸和‘横吹’一同看到了。”
九娘子听了,冷哼一声。“乐有雅燕,舞有正俗。就算他广阳王再以正乐戎舞压之,这大魏的天下也压不住了。”她说到这里,话音更暗下去。“他手颤得已经掩不住了——尔朱荣怕是要听出来了。”
她话音未落,尔朱荣就真像是听到了一般,缓缓沉神一笑,躬身跃了上去。他的鼓声仍是又急又重,似是将人带回了朔北的战场,风声凄凄。四周的战鼓又跟了上来,轰轰地雷响。
右席间的叫好与哄笑又回来了。
尔朱荣舞到元湛面前,又是微微一笑。他抬手一槌架在了元湛的鼓槌上,暗压施力。元湛神色一凝,左手撑掌,抵在槌身上,弓腿推了回去。
目光凝在元湛已经有些些微颤抖的鼓槌上,萨摩多罗又往案上一看。
那支横笛!
元湛此时却已经撤步,他抽身又是一槌击在鼓上。但这一次却没能击出轰鸣。但就算如此,元湛气息依旧未乱,他沉然着:“疏——”目光抬起,却一分,一道微光穿过纷扰雷响的中庭,落在萨摩多罗身上。
而萨摩多罗却没有看他,正扑向那支笛子。
他抓过笛子放到唇边。
铮鸣的笛音像一道惊雷,响彻整个中庭。它冽冽地划破噪鸣的鼓声,在厅堂上空盘旋。乐师鼓伎们听了这一声凤鸣似的笛响,都一下停住,情不自禁地去看萨摩多罗。
“——缓节兮——”
元湛清冷的声音也随着笛声划过上空。他看着尔朱荣,笑了起来。
尔朱荣却沉了眉毛,眯起来眼来看元湛,唇上的髭须微微翘起,像一只从喉咙里低吼喔呜的狼。他跨步上前,越过建鼓与元湛,要去夺那供在上首尊位的天子旌节!
有人却比他更快。
撤脚圆划一步,元湛眼神一凛,蓦然挡在尔朱荣身前。
他敛眉直视,目光却有如两点寒星,旷夜之中,比明月更寒,更冽,也更冷。元湛抬起左手,右手负鼓槌于身后。他手比剑指,悍然一挥。手中虽空无一物,却胜有刀,舞出烈烈之声。
尔朱荣瞳孔微缩,元湛的手指恰恰贴着他的眸子而过。只一瞬的迟疑,身体自然动作向后一撤一退——他已被元湛一袖挥下。
“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