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向波曲
“广阳王湛尝与汝南王悦岁除宫宴樗蒲,掷不得卢彩者以外宠相遗。湛不得卢彩,忿而离席。后乃私耽,藏而不示。广阳王妃怒而上言,修书以辞,夜携湛母及弟南归江左。世人讥之:‘瞻彼金玉,孤孤败絮。’”
——《北史拾遗·时政·其二十三》
其十·浮云蔽白日
天空高远,阳光和煦。洛阳城都沐浴在一阵浅金色的晨光中。城里的槐树与垂柳的枝条上满慢慢冒出浅绿的细芽来。风一刮过,整棵树都摇曳起来,像一阵青色的烟雾。
皇城北面的华林园中,树木也发了芽,曼曼地在风中摇曳。
在一片浅青中,还有大片的白与红。
白的,是接连层叠的雪。花瓣大而柔,水波似的一层一层轻轻舞开,中间点金,像关山升起的月。红的,正而浓,像心尖的血,缀在枝头,几乎要淌下来。花蕊是明晃晃的黄,像金冠戴在顶上,又像华钗簪在鬓间。
一条小溪涧从白与红之间蜿蜒流过,将两种颜色的牡丹花轻轻隔开。
一个乌青顶的小亭在河流尽头立着,中间立着两顶帷幄。
内侍们静立着,而两顶帷幄中的人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对着红色牡丹花的帷幄里才传出嘱咐内侍的声音。“……你把这个枣子拿去给至尊吧。”不等那边内侍动作,对边的帷幄里就沉沉传过一声。“你去谢过太后陛下,朕不喜欢吃枣。”说着抬手招了招,唤过这一边的内侍,在碟上取了一支柿饼。
第一顶帷幄中的人,身形一顿。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眼中的光荡着,似乎一层一层地磨碎了,落到眼底。再抬眼,已是有些冷。她凉凉往右边看一眼,抬手轻声嘱咐内侍几句。
那碟柿饼就被端走了。
只留天子手中孤零零一个。
天子缓缓侧头,不知是看着手中的柿饼,还是对面的红牡丹。他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一口咬下,用牙齿尖细细地碾压咀嚼。
然后咽了下去。
白与红的那边又有风刮过。一瓣红色被吹到白的那边去,摇摇地挂在一朵开的大而美的白牡丹上。像月夜的雪溅了血,极晃眼地垂着。
广阳王府里的白牡丹也开了。
却孤零零的没有人去看。只有微微的风,将草木的清香缓缓吹入房中。
一切都静悄悄的。
元湛正临窗坐着读书。 他读到一处,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一眼窗外,又起身去书架上寻。风微微吹拂,将窗边垂着的竹帘吹起,又落下。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架子,上面落了薄薄的灰。
他眯起眼睛,从上面抽出一卷,放到光下。他捻过书袋口的标示,细细读过。光从层层叠叠的书卷缝隙中漏下来,打到他微狭的眼里,又透到眼底,宁静,透亮。上面用字轻轻标了一句:《大般涅槃经》——诸行无常。
瞳孔微微缩了缩,元湛用手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解开了书袋,将经卷抽了出来。他将书卷在手中握了握,才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就在起身的一瞬,一张更小的纸卷,却从卷起的经卷中间掉了下去,滚到阴影当中。
眼睛一眯,元湛定了定,又俯下身去拾。
用手指将纸卷夹起,他一面展着,一面回到座位处去读。
他敛一敛袖子,跪坐下来。
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
卿卿阿湛:
知尔会读此书。常念我,勿念甚。
承君之事,必践。
努力加餐饭。具。
尔 子期
元湛嘴角缓缓勾起来,眼角也蜿蜒出某种好看的纹路。他轻笑一声,将纸卷在案几上用手展平了,又不自觉用指尖轻轻从下往上去抚。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最终缓缓停在阿湛两个字上。
指尖轻轻覆到上面,一点。
门外这时却传来一阵快而叠在一起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却乍然停在大房门口。门口仆役刚通传一声:“长乐王——”门就一下被推开了。元湛将纸卷一卷藏在怀中。他沉着神色转头去看。只见四郎伸手一引,一人稳稳踏了进来,面色平静,眼里的光却在眼底微微闪烁。
见来者如此,元湛起身去迎。
浅色袍衫的袖子在身后荡起。
来人也快步走上,他抓住元湛的手,腿一曲就要拜下。
元湛却抓着他的胳臂,将他制住。他盯住对方的眼睛:“彦达,究竟何事,竟使你如此?”对方看住他,手微微颤抖:“小叔父!子攸…子攸…唉!太后杀领左右,鸿胪寺少卿,谷会,绍达并于禁中。”元湛听了眼睛微睁,手上一重:“那陛下呢?”
长乐王抬头看他:“已被隔绝了联系。”
元湛瞳孔缩了缩,一把将元子攸拽起。他一只手按在对方肩上,扬头朝四郎唤道:“四郎!快备正服!我要入禁中!”四郎一点头,转身往西间去了。而元子攸眼光一凝,又要拜下,却被元湛死死抓住。
“彦达,保全自己,即刻出城。”
他眼里的光沉了下去,深不见底。
元子攸听了,一愣。他凝视着元湛,半响,还是双手齐齐一抬,一并,一推,向对方深深一拜。元湛此时却已背过身去取刀。他快步走到主座屏风旁,手握在横刀上,却又停住。
他盯着那几乎成了黑色的皮质刀鞘,又看着那闷闷的铜黄刀柄。
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但他眼睛一凛,还是将漆架上的横刀一把拿起了。
那刀拖在身后被掩在长长的袖中。
而千里的外的另一双手,却在马上默着笛子。那双手先是灵巧地在音孔上蹦跳几下,跳到一半,却又像泄了气似的慢下来,最后缓缓地抚在笛身上。轻抚了一阵,那手指又将暗色的横笛一转,插在了后腰上。
萨摩多罗转头去看身后的车队。
数十个精装的汉子,在车队外围骑马护着。而中间是一辆马车,正随着马匹的拉动,带动车轴和车轮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再往后便是康大看护的驼队,这次骆驼驮负的箱子多了些,有八箱。萨摩多罗点点头,又往前看去。
两边都是青山,遥遥还有袅袅几处炊烟。
视线又落到他身边并排骑乘的骑士身上去。
对方穿翻领的胡袍,编着头发,鼻子略高,脸却白净得不像个胡人。身下的马鞍左边带着角制劲弓和横刀,右侧则挂着一个长背囊和水壶。腰上的蹀躞带上扣着一对匕首。
眼睛一移,对方转过头来。那人声音纯沉,几近少年,但内里却还压着一丝轻柔:“萨摩郎君,可是有事?”
萨摩多罗眨眨眼睛,干咳几声,抬手掩住自己的嘴:“夫……七郎君,已经连行了几个时辰,怕太夫人吃不消。不如到前面寻一处客舍暂缓一缓?”
听了,王令媛也反身看一眼后面大车。车轮正滚过一块石头,吭滕一下起伏,又落到地上。她单手持缰调转马头,轻轻拍马来到大车车窗旁边。
她抬手轻轻敲一敲窗框,又低头一辑,唤一声姑母。
不等她话音落下,窗户里的竹帘就被挑开了。
元瑾临窗坐着。他侧过脸,见了王令媛,先是一愣,接着展颜一笑,将后面的王夫人让出来:“母亲,您看,这才是我家的七阿姊啊。”王夫人的面孔从车窗露出。她低着头,缓缓抬眼看出去,接着也勾起嘴角,展出一个笑容:“是我王家的好女儿。”
王令媛听他们这样说,两条浓眉微展,薄唇也笑开,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她又低头冲王夫人一辑:“姑母,旅途颠簸,就算赶路,也当注意身体。我们在前方寻个客舍,休息一下。”
笑着点了点头,王夫人抬手将竹帘又放下了。
一队人马的速度也快起来。
这时候两匹快马却从后面的官道上急急奔驰而来。
两声极响亮的唿哨也随之传来。萨摩多罗听了这两声唿哨,眉毛微衡,双手一提缰绳,停了下来。他转身回头去看,只见马上两人举高手臂像他使劲挥了挥。手中绳索一收,双腿一夹马独,他催马踢踏往前赶去。而似乎是受了那两声响哨的影响,他胯下的紫骝马有些躁动,步子踢得很杂。
萨摩多罗用手一抚马脖子,接着抬手也吹了一声响哨。
王令媛也回头一看,她扫一眼来人,便一抬手,让队伍停了下来。周围的黑衣护卫也围了起来,暗了眼神去看那两匹快马。九娘子却立起身来,轻挥马鞭赶到萨摩多罗旁边。
来人已经近了。
两人带着同样的尖头小帽,穿同色袍子,条纹裤,连脚上踏得也是一模一样的翘头靴。跑在前面的那个见萨摩多罗转过来,又加上一鞭。胯下黑马一声嘶鸣,一抖鬃毛,跑得更快了起来。后面的那个却沉稳些,但也将速度提了起来,跟在距离前者一个马头的位置。
临到了,他们才堪堪一收缰绳,两匹马都人立起来。
康四与康五伏在马上气喘吁吁,却还是抬手抚胸冲萨摩多罗行了一礼。
咬了咬牙,缓一口气,康四沉着眼神唤道:“特勤!”
萨摩多罗一听他这个称呼,眼神一凛。他拍马向前,将康四从马背上扶起来。撑住对方的肩膀,他将康四立在自己身侧:“说。”康四嘴唇颤了颤,又低声唤了几声特勤,才开口述道:“大…大魏……”
眉毛微皱,萨摩多罗又将对方往上撑了撑。他低下头去看对方眼睛:“大魏怎么了?”康四摇一摇头,又凝一凝神才将话说全了。他将嘴唇凑到萨摩多罗耳边,牙齿微微打颤:“大魏天子……崩了。”
瞳孔一缩,萨摩多罗眼睛微睁。
他缓缓转头看住康四,而对方扶着马鞍轻轻摇头。
康五这才从后面走上。他比康四要从容些,嘴却也是白的。他拍马走到萨摩多罗身边,低声禀告:“晋阳那边也传来消息,尔朱荣抗表不尊,兵进洛阳。”缓缓一眨眼睛,萨摩多罗没有说话,却抬手朝康大一挥。
九娘子迎着康四康五走过去,在马上扶了他们一把。而在听了对方回禀后,眼中也是寒光一闪。她又挥一挥马鞭,和康大一同往萨摩多罗身边赶。 见商队的诸人都慢慢朝萨摩多罗汇集,王令媛也一拉缰绳往队尾驰去。
萨摩多罗冲王令媛抚胸倾身一礼。
“洛阳有变。”
王令媛听了眼神一凝,看一眼手边劲弓横刀。两条浓眉缓缓竖起来,她眼中光芒一闪,又落下去,接着抬首冲萨摩多罗一辑。
“郎君高义,请受王氏令媛一拜。”
说着在马上拜下身去。
萨摩多罗伸出手去拦,却拦不到。他垂下眼睛:“……果然是一家人呐。”
他复而抬头,冲康大一扬:“阿翁,三叔跟我走!”接着又看住九娘子,不等对方开口,就凝了眼神一点:“其余一切,就托给九嬢了。”说着单手抚胸轻轻低头一礼。
九娘子刚想说什么,就被他这一低头镇住了。眼睛微睁,立在原地。
没有多余动作,萨摩多罗调转马头,而他身下紫骝马也昂头踏踏嘶鸣。他扬手挥鞭,纵马向前。而阳光也恰恰落到他眼里去,和眼底的浅金混在一起,璀璨非常。
长鞭在空中脆响一声,击在马身上。
一头蜷发也在空中散开,被光打得通红。
他手指轻轻划过腰后横笛:“……元湛这个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