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阳光直直照耀着鸿蒙巨塔的尖顶。
窗口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年轻人,一只纯白的信鸽扑啦啦落在石头窗台上,羽毛滚了一层金边,嘴里咬着一封信笺。年轻人伸手接过信,信鸽咕了一声,并不急着飞走,绿豆般的眼睛盯着年轻人的袖口。年轻人刚要拆信,感觉到信鸽的视线,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装着没发现的样子背过身。信鸽有些急了,飞上他的肩头,一下一下地啄着他的衣服。
年轻人被这鸽子啄着肩头有些发痛,在这场上演多次的人鸽之争中再次败下阵来,转过身从袖子里掏了些米粒出来。
“好好好,都给你都给你。飞这么远辛苦啦。”
年轻人微微笑着,手指摸了摸信鸽背上的羽毛。信鸽咕咕地回应,亲昵地用头蹭了蹭手指。年轻人叹了口气:“你们这些鸽子是不是被饿坏了,每次都来找我讨吃的,我这袖子里的口袋整天给你们备着米粒。”
“我过阵子找贾凡好好说说,怎么就不给吃饱?”年轻人有些气鼓鼓的,“也省得我有些东西没地方装。”
信鸽很快吃光了米粒,满意地咕了一声,振翅从窗口飞走了。
年轻人目送着信鸽飞下主塔,回过身看了看信。
信是用火漆封的口,是巨塔军军方的信。他看了看印章,狮子正张嘴咆哮,看样子是第二军有事找他。他想也不想就知道是马佳着急了,这是这个月第二封来信了,上一封还是报告星陨,只可惜信鸽半路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事,来得比圆桌晚了半日,消息已经送不进去了。
他慢慢展开信纸,才瞄了几个字,呼吸一滞。
马佳在信中说得非常简洁,但字字落笔都极重。他知道马佳性子秉直,无暇玩那些字面上的花样,历来是抄了格式写信,每隔三月汇报一次情况,但这次看起来只是个便签,毫无格式文法可言。
但也意味着这一消息极其紧迫,决不能有半点耽搁。
年轻人眉头紧锁,背着手急匆匆穿过主塔错综复杂的通路,七拐八拐之后径直往末端的朱红石门走去,边走边在虚空中画了个金色的符文,一个金色的小小的圆形标志出现在他的额头。那东西从侧面看竟然足足有五层,上下叠加,从正面看更是复杂无比,内嵌极小的文字,一个个都此起彼伏地闪着金光。
”第三席。“他急匆匆走着,推门就进去了,门口站岗的两个哨兵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们对元老院所有的长老都太熟悉了,尤其是这个最年轻的第三席,仅三十多岁就以极优秀的五感加入元老院,如果说第五席是巨塔的盔甲,那么第三席便是巨塔的眼睛。
鸿蒙巨塔元老院共有七席,分为上三席、下四席。上三席包括第一席,也就是元老长,负责整个巨塔体系的运转,是巨塔的首领,第二席,负责学院塔和书塔,但近年来学院塔和书塔微微有独立的趋势,第二席日渐变得失去作用,近年有掉入下四席的趋势,第三席,是巨塔的眼睛,五感锐利异常,由于巨塔离深渊实在是太远,第三席也只能依靠巨塔第二军了解平日情况,但战时则不同,战时的第三席不会在巨塔,而是驻扎在深渊附近,周围方圆数千里,都一一纳入眼里,听在耳中。下四席包括第四席,深谙合纵平衡之术,负责巨塔与三族的关系,第五席,巨塔之甲,战力极强,常年不在巨塔,游走四方,不受三族法律约束,第六席,巨塔之脑,极其聪慧,第七席,负责整个巨塔的联络网,精神体一般单位是”群“,经过术法加强后可无限扩张,下辖联络组织,组织内向导哨兵精神体单位均为”群“,偶有单位非“群”的特例。
他脚步匆匆,袍子下摆被气流吹散,绽成一朵莲花,挟卷着外面正午温暖干燥的气流。元老长早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此刻放下手中的卷轴,坐在木椅上等着这这个年轻人。
“何事如此慌张?”元老长微微有些不满,元老院居哨兵向导体系之首,无论是上三席还是下四席,都应该对所发生的一切泰然处之,不应有任何失态之举。
他站定,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捏着马佳的信笺。他微微欠身,以示尊敬。
“巨塔军驻深渊第二军发来的,巡夜有两名哨兵失踪,”他眉头有些皱起,一脸的担忧,“怕是遭遇了不测。”
“在哪里失踪的?”元老长面色严肃,手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卷轴,”什么时候的事?“
“深渊以北,螭江以南,卧丘附近。”他回应,“甚至还没到巡逻线,看时间应该是圆桌开席的前三天。”
元老长一言不发,把视线从第三席的身上收了回来,看着手里的卷轴。
深渊以北,螭江以南,卧丘附近。
他们都明白,原本巨塔在深渊旁驻军的目的就是防止那些东西从深渊底爬上来。现在他们不仅不知道黑哨兵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登陆了平原,也不知道已经侵入腹地。
人皇已经传回来了消息,已经和巨塔军在南方联手巡查了星陨残迹,预计有近百已苏醒。这个规模的死亡军队如果发动袭击,仅靠第二军是无法应付的。第二军虽兵力雄厚,大概有个两百左右的哨兵,五六十名已配对向导,十多名未配对向导,但终究还是有生命的、会受伤流血导致战斗力降低的战士,而敌人就不太一样了。已死之物不惧术法,不惧兵刃,不惧死亡。
信鸽延迟是很稀有的事情,第七席驾驭精神体的能力是整个巨塔最强的。信鸽会延迟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躲避无法跨越的危险,也就是黑哨兵。
从第二军到巨塔的路线上,已然有了死灵军队的影子。
元老长倏地站起:“卫兵,叫肖将军来。”
卫兵行了个简单的军礼,一溜小跑下了楼。
“青言,”元老长叹了口气,“你要跟着一起去了,此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微微点头。
青言从眠谷出已十年整,成为第三席已六年,但他真正的武器从未发挥作用,甚至成了一种负担。因为太过敏锐且没有配对的向导帮助封闭,他终日居于书塔塔顶,眼睛上蒙着纱,耳朵上戴着和其他哨兵不同的、特制的罩子,在节日礼庆的时候甚至还需要戴上面罩以抵御那些礼炮的巨响、人群的喧哗和其他干扰因素。
他其实巴不得能够摘下这些“保护措施”,真真正正地让自己发挥点作用。
“你去准备下,陈夜南将军已经启程数日了,估计赶不上,”元老长低头摊开一张白纸,唰唰写着什么,“你和增援的巨塔军一起出发,可能要绕路,会很辛苦。”
“好。”他淡淡答着。
“拿着这个,让洪帅给你准备点东西,此刻正午,应该是巡逻刚结束,去书塔找他吧。”元老长放下笔,把纸卷起来交给他,“快去,顺便帮我把第六席和第七席都叫过来。”
“是。”青言微微欠身,接过那一纸文书,转身离开。
一队披着黑袍的人行走在漆黑的地下通道里。
正午的阳光炽烈,但地下依然潮湿阴冷,阳光的温度丝毫没有渗透下来。
石缝里慢慢往下滴着水,地面简陋的石阶之间生长着大片苔藓,颜色形状各异。
这一队人每隔五六个手里就拿着一支火把,火光仅能照亮方寸之地。他们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生怕稍有不慎就会滑倒。地下并非只有这一条路。滑倒了便会沿着这台阶滚落下去,很难说是否会在前面未知的分岔走错路。
这地下,可不是只有人类。
为首的人高举火把,是不是向后看一看,确认所有人都跟上了。偶尔和第二位的人低声说几句话,态度谦卑,说话时低下头颅以示尊敬。第二个人不怎么出声,顶多点点头,“嗯”几下,冷淡异常。
队伍里没人出声,安静地一步一步走着。
这条通道似乎漫长而没有尽头,经常会吹来一些腥臭而冰冷的风,伴随着微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野兽从喉咙里喷出的咕噜声。
队伍里有几个体型较小的人,把斗篷抓得紧紧的。
又走了很久,第二位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还有多久。”
“回高先生,”带队的人回头稍微笑了笑,小声说,“再走个几百米就到了。”
被称作高先生的人点点头,摘下了兜帽。他身后的长长的队伍也都和他一起露出了脸。
领头的人抬眼一看,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堆上了谄媚的笑。
“听闻岭东高氏貌美,”他嘿嘿笑着,“今日得以一见。”
“别废话,”那人脸上毫无被夸奖的喜悦,类似的吹捧他听得太多了,现在只想快些到达目的地。时间很紧,他必须要在四个小时内回去,不然好不容易编造出的借口也无法替他遮掩。
“是,”领头的人高举火把,加快了速度超前面走。
队伍走了一百多米,在一个三岔口拐了个弯。
之后的洞穴似乎温度有所回升,不再有刺骨的寒风,也不再有臭不可闻的气味。很多人松开了紧紧抓着斗篷的手,开始四处打量着。
这段路面也没有苔藓,空气变得干燥,地上也铺上了平整的砖石。队伍的行进速度大大加快。
又走了一百多米,拐了个小弯,豁然开朗。
他们面前是一个目测和学院塔同高的巨大洞穴,洞顶有一块巨大的白色明珠,大得仿佛把明月搬了下来。石壁上一圈一圈放着火把,镶嵌着光芒微弱的荧石,将整个地下世界照得如同外面的白昼。
中央有一处圆形的祭坛,约莫是神坛,神坛中央有一尊用白色石头雕刻出的巨大神像,面容俊美,男女莫辨,长发直垂到脚底,左手高举,指尖之上悬浮着一本打开的书,右手微微抚上心脏,双眼微闭,面容肃穆,身上穿着薄而坚韧的白色长袍,长袍垂在地面上,拖了一点。神像雕刻得异常精美,发丝纤毫毕现,睫毛甚至在眼睛上打下了细微的阴影。肌肉曲线柔美流畅,甚至可以在那张绝美面庞上看出一丝血色,这血色让人移不开眼睛,打心底怀疑它是活着的,甚至会错觉那胸膛在微微起伏。
一队人纷纷跪下,高举左手,右手抚上心口,口中低低吟唱着一段旋律,曲调简单却带着一丝庄严,听得久了让人心中也生出一些敬重,有跪下一起吟诵的冲动。
姓高的男人没有跪下,他眯起眼睛细细看着那尊神像,嘴角带着一丝讥诮的笑。
神坛上站着几个身穿白袍的人,见这一支队伍从洞口进来,便慢慢走下神坛,前来迎接。
“岭东高氏,有失远迎。”为首的是个老人,胡子花白,笑着点了点头,“我多嘴,想问一下您是高氏哪一位。”
“次子高天鹤,”他哼了一声,“不是什么身份重要的氏族成员,只是长子高天朗有事,临时改派我来。”
“岭东高氏一族本在有翼族中地位中上,高天一支又是西持坛叶连召最器重的,”老人呵呵乐着,“您肯赏脸来看看已是我教荣耀。”
“废话不多说了,”高天鹤看了看那尊神像,“办正事。”
“那是自然。”老人左手高举,右手抚上胸口,低声说了句“神月望舒,彻我归途”,侧身向前指引,“您请。”
高天鹤瞥了那老人一眼:“去祭坛上?”
“正是。”老人点点头,“您在这里看不到另一面的光景,须得登上祭坛。”
高天鹤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刚要迈步,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老人:“您怎么称呼?”
“老朽名字普普通通,随处可见,说了您也记不得,”老人呵呵笑了起来,“我姓汪,您只需叫我汪十五。”“那是什么破名字。”高天鹤心想这老头真能随口瞎说,十五这算什么名字。“可不是什么破名字,”汪十五收起笑容,“我教按月亮圆缺程度排位先后,除教主外老朽是地位最高的,故名十五。”
高天鹤觉得有些可笑,但他也没必要争论这个。他整理了一下斗篷,迈步朝着祭坛走过去。
他刚刚登上祭坛,便感觉一丝凉意扑面而来,觉得好像刚刚穿过了什么屏障。他再仔细一看四周,刚刚亮如白昼的洞穴已然改天换地。墙壁上一圈一圈数以千计的火把悉数消失不见,镶嵌在墙壁上的荧石光芒大盛,洞穴里变得昏暗如同夜晚,而荧石便是那漫天繁星。
高天鹤通观星之术,这是岭东高氏的拿手技,他抬头细细看着,惊觉这荧石的位置和星辰分毫不差,只是北斗星末端异常明亮。
他再回头一看,那尊神像不知何时已经换了姿势,白袍换成了黑袍,两只手都高举起来,像是要拥抱满天繁星入怀,表情也从肃穆变为喜悦,头发仿若在风中飘扬,背后赫然伸出三对翅膀,像是即刻就要飞上星空。
高天鹤冒了一丝冷汗出来,他回过神才看到此刻祭坛下面竟然深有十数米,跪满了穿着黑袍的人。他惊得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一只手拍到他的肩上,高天鹤猛地回头,眼前出现了汪十五微笑的脸。
“高先生莫怕,刚才是怕有浑水摸鱼的人一起跟进来而做的幻术,”他笑得眼睛变成了两条细细的缝,“如今这才是真正的我教,您可满意?”
“我不知道什么满意不满意的,”高天鹤还是退了一步,直觉告诉他这老头深不可测,还是离远点比较好,“只是父亲让我代哥哥来一次,看看情况,我回去汇报就成,别的和我无关。”
“无关?”汪十五笑得愈发起兴,“令尊高天存勖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他既然让你来,那就一定和你有关。”
高天鹤盯着汪十五,手一抖,戴上了兜帽:“我看过了,时间紧,我得回去了。”
汪十五没说话,只是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高天鹤匆匆冲下神坛,全身一凛,周遭大亮,石壁上还和刚才一样亮着数千支火把,神像面容肃穆如常。他匆匆走到洞口,回头看,汪十五正站在祭坛上对着他笑着,招了招手。
高天鹤不敢多作逗留,转身往外面走去。
汪十五看着高天鹤步履匆忙的背影,笑容愈发肆意。他伸手摸了摸神像,竟高声大笑了起来,有几只黑色的蝴蝶精神体绕着他上下翻飞。
祭坛下跪拜的教众齐齐吟诵,声音一浪接着一浪,他们身体颤抖,声音激动异常,甚至有人昏厥在地。他们面无表情,可声音里充满着狂喜和欲望。
“神月望舒,彻吾归途,”
“星辰万里,照吾前路。”
“北斗耀空,四象俱显,”
“圆缺有律,生死得助。”
“归途漫漫,前路茫茫,”
“幽寰有月,始通阴阳。”
“破彼卧丘,跨彼螭江。”
“吾之归途,吾之家乡。”
“裂彼眠谷,朝彼云麓,”
“吾往之路,吾葬之处。”
“神月望舒,太阴吾主,”
“吾生吾死,献与月读。”
“吾生吾死,献与月读。”
“吾生吾死,献与月读。”
“吾生吾死,献与月读。”
…………
高天鹤裹紧了自己的斗篷,但洞穴里众人的诵读还是穿越了石壁传到他的耳朵里。此刻他异常痛恨身为哨兵所具备的发达五感。那诵读声像是虫子一样不断往他思维深处钻,他满脑子都是“吾生吾死,献与月读”的教众咆哮声。
他没有从父亲那里了解有关于这个教派的事情,一直以来他只是隐隐知道高天一支和这个隐秘的教派有联系,但他并不了解内情。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这个宗教,他有些微微的惧怕。在巨塔,他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哨兵,天赋异禀,容貌出众。岭东高氏貌美,在他身上仿佛集了大成。他是高傲的,连精神体都是天鹅,但此刻他却只像一只落水的鹌鹑,急于回到正午的地面上去。
他身后的诵读声还在一浪接着一浪传过来。
“吾生吾死,献与月读。”
“吾生吾死,献与月读。”
“吾生吾死,献与月读。”
…………
“啪。”书从余笛手中滑落,拍在了地上,惊醒了在一旁刚吃完饭昏昏欲睡的一个男人,他身上穿着轻甲,佩剑扔在一边,状态放松。
“吓着你了?”余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洪帅刚巡逻结束,挺累的吧,不然你躺下睡一睡?”
“不了,”洪之光连连摆手,“最近战备,忙得很,我也不只是巡逻了,这一睡下,不知道醒了就要攒起来多少事。”
“辛苦,”余笛弯腰捡起了书,拍了拍上面的灰,但其实这个动作毫无必要,书塔常年有书塔守备队,除了安全方面的保护,还有一层术法罩子,整座塔无一丝灰尘,干净得很。
“塔主。”一个守备队队员走了进来,对着余笛行了个礼。
“张不忘?”余笛有些吃惊,“你不是负责正厅的吗,怎么上顶阁来了?”
“正厅来了客人,要找洪帅,”张不忘回答,“所以顾年队长就直接放我上来了。”
“找你的,”余笛敲了敲洪之光的脑袋,洪之光伸了个懒腰,捡起佩剑:“谁啊。”
“元老院第三席,”张不忘朗声说,“青言先生。”
洪之光和余笛对视了一眼,余笛点点头,洪之光便拿起佩剑大步走了出去,张不忘紧随其后。
余笛伸手把书放回书架上,想了想。
“陈柯,”他一边叫着,一边走到桌子前面坐下来,“进来一下。”
“塔主,”进来了一个守备队员,微微欠身,“陈柯今天有事,我代班。”
“有什么……算了,”余笛瞥了一眼,“赵枉你去帮我偷偷听一下,青席找洪帅有什么事。”
“是。”赵枉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哎,等下。”余笛笑了一下,“给我把你们队长叫进来,怎么就让人家负责正厅的又爬了这么多层楼上来?”
赵枉嘿嘿笑着:“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