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
“到。”
“出列。”
“是。”
阿云嘎抬头挺胸向前走了一步,右转,走到队伍最前端。
今天距离这一批学生毕业还有半年,这半年时间就由老兵带新兵,在军队里练本事。半年期满,如果有想恢复原来搭档的可提出要求,无要求则继续按这个组合编入军队。
阿云嘎比这批学生大了两届,作为优秀哨兵,今天他需要领走他的新搭档。
他的老搭档排在前面,此刻已经领了一个新兵,那是个看起来年纪蛮小的少年,体型清瘦,比旁边眯着眼睛的前辈矮了一个头,在阳光下皮肤白得仿佛在反光。阿云嘎看着自己一脸慵懒的老搭档,心里知道对方怕是不太情愿。
他们俩都是巨塔第二军第一师的营长,是十年的老搭档,但是其实从入塔开始算的话,他们已经认识了十五年了。十五年间他们一直是搭档,默契程度无人能及。
念名字的教官叹了口气,心里暗暗希望让他们俩领走的新兵在这半年内可以找到搭档,不然单兵是会被强行分组的。分到了什么性格不合的,很难升迁啊。
阿云嘎经过郑云龙的时候,微微侧头递了个眼神,郑云龙一脸的无所谓,没有回应阿云嘎
阿云嘎走到队伍最前,站定,行了个军礼。
”第二军第一师第一营,阿云嘎,报道。“
教官叹了口气,看了看手里的册子,探头喊了个名字。
”蔡程昱。“
阿云嘎心里念叨了几次这个名字,觉得耳熟,不知道在哪里听过,他看着面前站队整齐的学员队伍,不知道哪一个是即将和自己搭档半年的小孩。
“到。”队伍左边传来一声应答,声音清亮高昂,一听就是底气十足的少年。
”出列。“
”是。“
阿云嘎看见一个和郑云龙的新搭档身高差不多的小男孩站得拔直,一脸的正气凛然,应答完,一个利落的转身,小跑着朝这边来了。一直跑到阿云嘎的面前,站定,行了个军礼。
阿云嘎也回了个军礼。
”这是蔡程昱,这半年你们组队,老兵要耐心教导,新兵要认真学习,听懂了吗。“
”听懂了。”
两个人齐声回答。阿云嘎看着面前的小孩,小孩头发乌黑油亮,在阳光下吗泛着一点点棕色的光,瞳孔清澈,脸上有几点痣,但是位置巧妙,反倒显得可爱。阿云嘎微微笑了笑,面前的小孩脸抽搐了一下,看起来像是想笑但又立刻想起军人要严肃的训诫,弄成一副尴尬的表情。
”入列。“
“是。”
阿云嘎转了个身,走回原来的位置,小男孩乖巧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经过郑云龙的时候,十分确定自己听到了老搭档的冷哼。
蔡程昱。
阿云嘎看着面前搭档的后脑勺。小男孩比他矮了半头,他能看到对方晒得有些发红的耳朵和后脖颈。小孩虽然身高有些矮,但是骨架肌肉都很漂亮,身体素质看起来不错,起码比郑云龙那个好一些。据说精神体是狮子,阿云嘎心想,那这应该分给郑云龙才对啊,怎么给了他。
阿云嘎仔仔细细打量着这小男孩。他知道这是个很优秀的哨兵,暂时还没有配对的向导,而且刚刚代表学院塔参加过圆桌,也是人族。阳光有些太过刺眼,阿云嘎闭上眼睛,眼前只剩下一片温柔的橙色。他想着晚上趁着还在巨塔,要去吃点好的,顺便沟通下感情。
对,还要去书塔看一下塔主,他们那一届刚毕业的时候余笛还没上书塔。
元老院也要去看一下,第七席那边的贾凡也是有好多年没见了。
阿云嘎慢慢想着。
蔡程昱一大早就紧张得吃不下饭,凌晨五点钟睁开眼睛就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方书剑倒是睡得很好,直到八点钟才醒,一睁眼就看见蔡程昱坐在自己床边上面无表情,吓得他精神体从肩头探出了脑袋。
”你怎么回事?“方书剑一醒就醒得彻彻底底,抱着被子一脸惊恐,”你在这坐多久了?“
“方方,”蔡程昱愁眉苦脸,“我听说带我的是第二军最厉害的营长,我要是表现得不好会不会经常挨骂啊。”
”啊?“方书剑一脸茫然,”你不是我们这届最厉害的学生吗?你担心这个的话那我岂不是要被打死?“
蔡程昱愈发担心:“前辈还会打人啊……”
”我瞎说的……“方书剑叹了口气,”反正我没你那么优秀,我也没你那么担心,我天赋也就这样,好好干就是了。“
蔡程昱点点头,还是一脸丧气。
方书剑看了看蔡程昱,坐起来揉了揉蔡程昱的头发,本来就乱的一头短发变成了更乱的鸟窝:”要不要一起坐一会,聊聊天?“
蔡程昱点点头,很乖地回答:“好。”
方书剑往旁边挪了挪,把枕头抱起来给蔡程昱腾出了一个位置,蔡程昱脱了鞋子坐到方书剑旁边,抱着膝盖。
两个穿着纯白睡袍的小男孩并排坐在一张床上,四月的风已经开始变得柔和了,带着一点点水气和早春的花香从窗口吹进来,挟带着几片中庭花园的蔷薇花瓣。有几片飘到方书剑的床上,落了一片在蔡程昱的头顶。
方书剑给蔡程昱摘掉了头上的花瓣,顺便给他理了理头发。
”不要想那么多,我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哨兵,你再优秀也就是个新兵,“方书剑靠在软软的床头上,”没比我厉害多少。你还记得吗,”他伸直两条腿,“就那个给咱买小蛋糕的龚子棋,精神体是豹子,特别好看,也很厉害。”方书剑笑了笑:”那么多厉害的人,就算你差一点,也不会有人特别注意你的。“
”更何况,“方书剑索性靠在蔡程昱身上,”我听说前辈们都很好说话的,是特意给我们挑的和每个人最适配的,所以既然你性格这么好,带你的前辈肯定是个温柔的人。“
蔡程昱心里突然放松了很多,他记得学院塔陆塔主给他们讲话的时候确实说了是根据每个人的特点选配的老兵,所以肯定不会分配到一个超级严厉的前辈的
他有点开心,甚至开始期待自己未来半年的搭档。
蔡程昱一下跳下床,原本靠着他的方书剑一下失去重心倒在床上,不满地拿枕头扔他:”你干嘛。“
蔡程昱反手接住枕头,扔回给方书剑:”起床呀,吃早饭去。“
蔡程昱现在心里真的很高兴。
虽然太阳非常晒,下午两点半的阳光是最烈的时候,他感觉后脖颈晒得已经失去了知觉,汗水不断流下,他感觉自己的袍子背后已经湿了一片。
他刚刚看清楚了和自己搭档的前辈的样子。那是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脸上轮廓深邃但是眉眼温柔,刚刚看着自己的样子像是大哥哥在看弟弟。他一颗心落了地。
但是对方的名字让他有些介意。
阿云嘎。
这是个人族北方氏族的名字。
他还没来巨塔的时候,他的亲哥哥镇北将军蔡程渊在回中央述职的时候经常给他和另一个哥哥讲北方的局势。他很清楚北方有几个氏族是想要独立的,毕竟澜沧江非常宽广,横渡一次要小半天,从版图上来看,确实是隔开了北方和中央。但是北方氏族早在深渊战争的几百年前就已经归顺中央,这么多年,两方联姻不断,血脉相融,早已是密不可分的整体。况且北方寒冷,有很多物资要靠中央供给,独立的话,切断了中央的攻击,物价飞涨,对平民也是很不公平的。
北方有十大氏族,五大氏族主独立,阿云氏是其一,余下则是左丘氏、南宫氏、夏侯氏和慕容氏,拒绝独立的四大氏族则分别是欧阳氏、长孙氏、宗政氏、司寇氏,而昆吾氏则中立。
蔡程昱心里反反复复想着。搭档的两个人绝不能有相互怀疑的地方,他不能把这些想法藏在心里,但他也不能就这么直接问出来。
蔡程昱的额角沁出了几滴汗。
高天鹤站在队列里,他气还没喘匀,竭力想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他从地下跑出来,匆匆穿过暗门回到巨塔,却发现教官提前开始了分配,他吓得没时间回地下寝室,就匆忙把披着的黑袍找了个灌木丛藏起来,穿着里面的学员制服快速向着训练场跑。
好在他勉勉强强赶上了,一个闪身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十分确定教官其实看见他了,只是懒得说。
他静静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念到,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月读神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高天鹤捏着袖子,他觉得有些害怕。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怕了,但是现场的情况莫名透出一丝诡异。哪些教众就好像是提线木偶一般,声音那么欣喜,那么期待,好像真的会有神来救赎普渡他们,带他们去往什么乐园。但是,世上是没有神明的,高天鹤皱起眉,不论是人族的战神、九道轮回、眠谷巫蛊,还是海妖的海神,抑或是自己族群的星主,他都不认为是真实存在的。有翼族政教合一,星主某种意义上也是大祭司。如今大祭司降在刘氏一族,几百年内估计不会重新降临,刘氏便借此机会铲除所有除星主外的宗教,像这种月读神教本身就是绝不可以存在的东西,这个规模的教众个,一旦被发现,怕是要全体剪翼驱逐的。
高天鹤不知道父亲到底在做什么,但他没来由的有些害怕。
多年后的高天鹤喜欢经常坐在祭坛上,看着旁边高大的窗户,从顶部照射下来的金色阳光披在他的肩头,光影斑驳。岭东高氏貌美,以高天一支尤甚。见者无不感慨神迹降临。
祭司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剪裁得体,显得他身体颀长挺拔。一双长腿垂在半空晃荡着,巨大的三对羽翼张开在身后,轻轻一拍,他便飞在半空。
高天鹤成为大祭司之后蓄起了长发,扎在脑后,发丝便随风飘动。
那是真正的星主,真正的神迹,毫无半点虚假。
但是他的身后,祭坛四周,空空荡荡。
天载寰宇,鲲鹏万里只须臾。
地覆乾坤,螭龙千载一浮沉。
”高天鹤。“
高天鹤悚然一惊,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在地上,他不敢再有多错漏,振起精神出列。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和他身高相差无几,温和地笑着,在看到他脸的一瞬间明显惊异了一下,而后又很快恢复如常。高天鹤没听到之前教官叫出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此刻面前站着的是谁。他敬了个军礼,对方回了一个军礼。
他随着这个男人回到队列里,心里想着等下怎么问对方的名字才显得不那么尴尬。
他旁边站着龚子棋,正黑着脸盯着前方。高天鹤余光撇到龚子棋身后的哨兵,那个更高大的男人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目不转睛。高天鹤在心里啧啧两声,心想给龚子棋匹配的这个兄弟看起来好像和龚子棋性格不太合拍。因为不能回头直接看,他在心里回想了一下自己搭档的长相。
高天鹤稍微放了点心。
高天鹤没注意到队伍里有一束目光牢牢钉在他的身上,一刻也未曾挪开。
平原一望无际。
一天前的路上还有青草,零星立着几棵快要死的枯树,残缺的虬枝伸向天空,像是要把那片湛蓝戳出个孔洞来。
陈夜南在琉车上坐着,身边站着随他赶赴巨塔的将士,此刻又在随他回镇南军团。琉车共六辆,不算来时巨塔机械师拨了四辆琉车给他,车上带着增援巨塔第二军的哨兵和向导。引导方向的黑雁盘旋在前方,改变方向时叫几声,以提醒地面的琉车注意转向。距离黑雁两三公里的后方,飘着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巨塔机械师五十年集大成之作,空中堡垒。
空中堡垒长八百米,高四百米,宽五百米,宛如一座微型城市漂浮在半空中。其核心驱动是由人族北方开采的“燧石”。燧石外形呈现为单晶体,颜色随形成时的温度不同而迥异,故开采时装得满车的五颜六色,甚是好看。深渊战争之后,巨塔机械师一开始在铸造向导装备的时候意外发现了燧石可被用作驱动炉的内核,一块经特殊方法炼制过之后可驱动万吨设备。由此,原本只是一直存在于概念中的空中堡垒也开始动工。
经深渊战争一役,活着的种族都意识到只靠活体对战黑哨兵,势必会牺牲巨大,于是经圆桌会议敲定,开始潜心研究机械,借助机械的力量守护自己。
于是,三族在自己族群内部遴选智力超群的人,教授给他们基本的机械原理,再陈述出模糊不清的理念,之后便放手让这些天才研究机械。
某种意义上,机械师才是巨塔最锋利的武器。
从主塔地下巨大的空间里,火炉日夜燃烧,金石嗡鸣不绝于耳,地下不分昼夜,不分时辰,只有落锤、呼喊、风箱、画图、讨论等声音。这些机械师每个人都有独特的生物钟,在该睡觉的时候立刻便能入睡,睡够一定时间立刻醒来。他们的生物钟交错在一起,便每日昼夜不间断都有人在锻造、研究、设计。
于是,一件又一件如同神明赐予一般奇妙的机械被造了出来。
先是帮助哨兵抑制五感的袍子、耳罩、面纱、眼罩,后来是帮助向导最大程度发挥精神力量的嵌入咒文的法袍、法杖,再后来是攻击力极高的哨兵武器,再后来是琉车这样的代步工具,之后数十年的时间,两代机械师耗尽心血,最终造出这集大成之作。
这就是空中堡垒。
这庞然大物共有十架,每一架空中堡垒都有其独特的名字,由主要参与的工匠每人命名一架。
迦楼罗、金翅鹏、凤凰、朱雀、沧海、归墟、逆浪、浮丘、北冥、云荒。
这次跟来的是迦楼罗。
空中堡垒对驾驶者的要求极高,故每架堡垒配备一名向导,至死方更换驾驶员。这些被选出的向导一生都要活在空中堡垒里,不可踏出半步。因为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缠着无数的丝线,和这个巨大的机械连在一起,这样才能确保空中堡垒的灵活性和反应速度。
这些向导本身也是兵器的一部分。
空中堡垒中,驾驶室只是很小的一片地方,很少有哨兵或者向导涉足,驾驶员唯一和他人交流的机会就是试驾、交流航行路线和战争指挥之时。五十年的研发,十年的试驾,才造出这极其精密的庞然大物。因坠落而死的,因自燃而死的,因精神无法负荷而死的,因无人交流而疯狂致死的向导有数十,如今这十架空中堡垒的驾驶员都是极其珍贵的宝物,由巨塔第三军日夜看守。
陈夜南远远望着空中堡垒,那巨大的飞行机械在空中看起来渺小的放佛一个风筝,但陈夜南见过它停在地面上的样子,他只看了一眼,便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那巨大的机械大小仿佛一座城市,迦楼罗的金色外壳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光,仔细看去,表面竟漆上了密密麻麻的咒文,摸上去没有金属或者石块的质感,竟然是兽皮的触感。他从一个小门进入堡垒,每走一步震惊就多一分。堡垒内部四通八达,有足足上下十层,可容纳万人,但并非所有空间都可站人。房间只有数百,余下的地方是存放武器、食品和生活必需品的。
他甚至还去了驾驶室,看了一眼迦楼罗的驾驶员。
那是个女性向导,身上穿着洁白的向导袍,安静地坐在镶金的巨大座椅上,四肢被无数金线固定缠绕着。头上戴了一个月牙色的头盔,只露出秀气的下半张脸。从头盔上连接了五根粗线,直接连到驾驶室的四壁,如此便将驾驶员的五感和空中堡垒紧紧连在一起。共享意识,即时反应。
陈夜南没有多看,只瞥了一眼就退了出来。奇妙的是,他在进入和退出驾驶室的时候,哪些丝线纷纷给他让路,像是有生命一般。陈夜南不小心触碰到了一根,惊异地发现那些丝线都是温热的,就好像是人体的一部分。
我在什么东西的身体里。
这个想法让陈夜南恶心得立刻从驾驶室退了出去。
他小心地关上门,逃也似地离开了空中堡垒。
他不知道那个驾驶员的名字。
但自从她被选作驾驶员,名字、家人、身份都已经不重要了。
从此以后,这架空中堡垒名叫迦楼罗,她的名字,也是迦楼罗。
陈夜南叹了口气,把思路收回来,看向前面。
再行进半天应该就可以看到镇南军团的营地,和高高的塔楼,那上面有他的一个儿子,日夜观望南方,而营地腹地则有他的另一个儿子,训练军队,随时而动,随时都可出击。
镇南军团向来训练有素,不输镇北。
陈夜南突然站了起来。
他发现有些不对。
他们已经进入镇南军团的巡逻范围,按理来说此时应该已经有渡鸦来禀报消息了。
可是此刻的天际一片鱼肚白,旷野无声,安静地仿佛这一片都是无人区。
陈夜南招招手,整支车队慢慢停了下来。
远处风声渐起,天色变暗,那一轮红日慢慢向下落去。
光线温和。
陈夜南站在琉车上,眯起眼睛看向地平线。
没有熟悉的塔楼,没有熟悉的军队操练声。此刻该是吃晚饭的时间,却不见半点炊烟。
风声愈发变大。
太阳慢慢从地平线上落了下去。
起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