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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返(起)-2
远域 2022-05-16

万里覆霜河,吹彻洛水波

十一月,北风吹客上马去。

恢河自管涔山发端,依山势冲出吕梁余脉,灌养出了大同府的南门关隘——平朔城。

晌午,白日昭天。

守门的兵卒打着哈欠,钱袋接过来掂了掂,随意摆了摆手,放面前车队出了城。

递上孝敬的瘸腿男人陪着笑脸退回车前。

车板为防风钉了窗户,厚厚的油布车帘也密实地压住,传出点儿话音也细细的。

“嘘!不许出声!”

“欸,对嘛!乖乖的……晚上就有饭吃了……”

五六个人手,押着两辆牛车,车轮在板硬的驰道上轧出深深的四条辙,交错着延申向远处山峦疏林。

 

平朔城外矮坡绵延、名为乌金岭。

入冬茂林凋敝,黄叶匝地不见土色。寒天枯桑,荒凉世界,偏有两匹灵驹蹿跃其中,蹄铁在丛生蓬草的干涸涧底蹴踏。

两乘马一匹灰白地杂青花、一匹黑鬃深栗紫,皮毛俱蒙征尘,应是历风霜未久,仍看得出骏壮精神。

马上各一领蛮毡斗篷,风自人后劲吹,恰将身形兜住,显出一高一矮的轮廓。

将交颈时,略高一分的人影忽然做出抬臂的动作、另一人同样举手——

随即有钝碰几声,手上连贯流畅、声响叠在一处,叫人目力耳力都难以分数清楚究竟有几次碰撞。

直到清脆的一声折断音。

原来两人手上各执了一根长树枝,拟作刀兵相击,仿佛是在游戏。

“可惜……”青花骢上瘦高的身形发出轻笑,嘴上这么说着、手下抛弃之举却随心得很,听声线是个少年人。

“玩玩就罢了。”紫骝上的乘客也随手丢了枝条,回应的嗓音还要更年幼——竟是个小姑娘,措辞却老成熟稔,“夕影和血薇都是近身短兵器,本不为马战而造,没什么可惜的。”

少年拨马与之并辔,轻松附和:“说得是。”

两骑离了山涧,望着岭上羊肠道往回走。

“不进城?”

“平朔没什么值得光顾的……等江浪取了补给来会合,我们直接去雁门关。”

 

出武昌的过程很顺利。昙华林满街行商坐贾,一年到头总有些贵重货物要托,大清早城门刚启栓,两人便混入走镖的马队一同离开。

那时阿靖察觉身后隐隐有视线追随,直到路口转向、陂陁蔓延,为山川深林遮蔽。

第一晚借宿在一个小村落。

四更时,少女推开虚掩的柴门——恰与隔壁同样推门而出的少年面对面。

“阿靖也习惯早起?”对方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望过来一眼,对她携包袱佩剑、一身齐整装束恍若未见。

她一声不吭地关上门。

第二晚住驿馆,镖师打手出行在外有规矩、护着货物睡在大通铺,两个少年人自然各占单间。

等到快子时,少女把行囊和剑留在榻上,再次拉开房门——

没什么意外地看见旁边房间一袭玄衫。

背倚门柱的少年人挥挥手,面上盈着清浅笑意,漫不经心地解释了三个字:“睡得晚。”

她扭头回房中,熄灯就寝。

二人在江夏地界上与镖车同行了两天,直到出云梦才分道扬镳。马队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路来对他们多方照顾,当时便也领着两匹驮马跟上,阿靖才后知后觉这张面孔似曾相识——果然,单独上路后萧忆情便对她介绍说,这是他的亲卫江浪。

江浪是洛阳近畿出身,因为处事机变用心又不乏稳重,此行被萧逝水专门调派出来供独子差遣。

也是从他口中,阿靖探听闻知少年人南下是打着年末巡查各地产业的旗号。

连日山野奔波,难得有一遭入城住店歇脚,顺便换马。

“才点检到半路你就撂脚走了,就不怕令尊追究?”

她调头就去问了萧忆情,却听见少年坦然回答:

“前半程查账也是专人在处理,不过是顺路捎上我同行。只有昙华林归附一事须我决断而已。”

他甚至也明白回答了少女按下未表的疑问——与九凤寨的置换并非他临时起意、独断擅专,而是未发时便早早与上位掌权者通过气。

阿靖沉默了一会儿,正看见远处玄青劲装的年轻男子忙碌进出,开口:“这个叫江浪的人,可以为你一言赴死。”

“我知道。”趁休沐换回白衣如雪的少年人颔首,也看过去,“因此,这是我的责任。”

“也是一种负担。”她继续道。

萧忆情转过头看她,目光炯然,语调饶有兴致:“对于血薇剑的主人,这样的重量应不至于不能承受。”

即便再来一世,阿靖也还是困惑于这人对自己近乎盲目的信心所从来。

“‘能’,和‘想’,”她轻轻摇头,“是两码事。”

“‘想’与‘不想’,已经是强者才能做的选择了。”萧忆情默了一刻,慢悠悠说完这句:“世上大多数人都只是为洪流裹挟、被推着走完前路而已。”

两人无话,并肩看灿金落日吞噬鳞次栉比的瓦脊、煌煌辉辉之后燃烧殆尽。

再从余烬里滚出一轮霜铁色的薄月。

半晌的清净终于被打破:

“如果今夜人定后我打开房门,还是会看见你?”

“我觉少。”慢条斯理、仍然是双方都听得出的诚意欠逢,随即补白,“但你也可以无视。”

“我可以?”少女故作讶异地挑了挑眉,眸光闪烁如风中烛。

“……落下的伤如今才算好全了吧。”相对的一双墨瞳清澈,湖泊泛起涟漪,“鸿雁的翅膀与天空相连——而我无权截留。”

那涟漪是明确无误的温柔笑意,磊落坦白得仿佛理所当然,却不知为何、令人感觉遥远。

跳跃的烛火忽然沉静下来。

夜风转烈,激起几声咳嗽。少年偏过头咳了一阵、未见缓,索性挥挥袖示意,起身回了室内。

留在原地的少女侧首,视线跟随着他的背影移了移,而后收回。

天地不自生所以长生,太上外其身所以无情。这就是雪谷吗……

长河万里、为霜雪覆。

 

一路风雨兼程,每隔七八日会找一处城池落脚,人休整两天,劳顿了一程的马匹则被江浪牵去本地市集卖掉、再换新的上路。赶路的日子有时就驿、有时过村,几乎从未再露宿山林。

起初阿靖以为是江浪得力,等第四趟入城时察觉、三人一行仍未将当地武林惊动哪怕一次,从阅马厂行刺后整个江湖仿佛眼瞎耳聋再不知血薇去向何处——她便心知,把控行程、挑选落点的只可能是萧忆情本人。

不知不觉过了月余,已然从江北迢越至河东。

这一日,江浪带着驮马脱队去补充粮草,他二人放慢了速度,顺着官道向雁门的方向走。

将登山坳时赶上了一支牛车队伍,也向着乌金岭上迤逦而去。

山上驰道修得窄,为免尘土飞扬,两人不约而同地紧了紧缰绳,压住乘马步速,直到越过车队才放开了小跑。

“车里小孩子不少。”错开一段路后,两骑恢复齐头并进,少年随口点评了句。

看轮辙、听气息,都能分辨得差不离。

少女颔首,应声:“人牙子吧。”

岁将末,天寒地冻,正农闲又值交租,贫家卖儿鬻女着实寻常。

不寻常的是——这车队却是满载着驶离平朔城的。往往牙侩常在就近村庄山野人家采收,再运往城中寻买主。这一路往北倒还有大同府治云中,只是若做和卖,何必多劳奔波?

两人各有忖度,都不再出言。

直到片刻后——

“两个大人带个孩子下车往树林里去了。”耳朵尖动了动,少年觉得有趣,转眼看向旁边马背上的她,“猜猜看过多久会有动静?”

少女短促地嗤了一声,纤眉拧起,冷冷地想着:自己都不打算多管闲事了、这起蠢材偏要嫌命长。

少年看一眼便知她所诽:“可能是方才那驭夫看见了你的脸。”说完自个儿把脸埋在风毛纠结的围领中、闷声轻笑。

阿靖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抬手把领子也拉高了一截。

果不其然,风中很快就有断断续续的女童啼哭声传来——对方也算聪明,至少知道不让喊“救命”,荒郊野外的呼救声反而容易勾起警惕心。

少年勒住马,抛了个询问的眼色。

视线一对上,心意悉知:两人都猜到身后不是什么正经牙行,看行事只怕以掠卖为主,兼做拐子。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便是如此了。

 

“欸!赵大跛,动了动了!”

牵引牛头的打手急急扒拉坐在车前的带头牙人,小声催促他看目标。

“嘘——”

瘸腿男人手搭凉棚眺了一眼,望见便是那个小女娃调转了马、想要循着声音进林子察看,却被旁边年长的小子拽住笼头不允,两下争执的情景。

随即,女孩儿见一时挣不脱兄长,干脆脱了马镫翻身跳下来,自己一人扬长往林子里去了。

正中下怀,送上门白捡的便宜。

他还在岭下就见两骑冒冒失失在涧底晃荡、拿树枝打架,多半是平朔城里哪个武馆镖局的小孩儿,偷溜出来骑马撒欢的。方才近距离一瞥之下,就觉得这女娃儿相貌好看、多半能得云中城的贵人青眼。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不是天赐的良机么。

“小儿骑大马啊……”

瘸子嘀嘀咕咕,还在自得于生意手到擒来,蓦地又见剩的那小子扯着两根缰绳原地转悠了一圈,似乎下定决心,准备也进林子追上去。

“哎哎,前头那后生!”他扯了一嗓子,打算先把人拖住。

少年闻声、拨马调头,疑问地看过来。

啧,也是挺俊的后生——可惜岁数大了不好卖。

 

“噗——”地像骆驼皮做的酒囊被捅破,或者装太满的米袋扎口缝线终于不堪重负。

随即听见细细洒洒的雨声。

然后南梦才意识到应该是飞溅的血。

她拼命吸气、吸气、吸气,不自禁偷瞄一眼——就见着那个貌黑且丑的坏人仿佛酒囊漏光了水一样瘪下去、倒在地上,如一滩厚积的烂泥。

登时气息差点儿忘记呼出,声音也憋在喉咙里。

“不是叫你别看吗。”

那个眼神很凶的小姐姐站在边上,抖了抖握着的剑,声音冷得像冰锥一样。

明明只是个跟自己堂兄差不多年岁的女孩子。

南梦忙不迭低下头,又瞥见早前倒在脚边不远处的第一具尸首,再次失声惊叫。

亚岁那晚不该不听大人劝非要出门看热闹的,本来爹娘已经办完了正事、马上就可以带自己回家了。这就是堂兄说的江湖险恶吧……

从被拐子劫走以后她第一万次这样后悔想道,忍不住眼眶里又包了一汪泪、摇摇欲坠。

那个持剑的女孩子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肃冬的山林恢复沉默寂静,只有搅扰簌簌落叶的风声,和时不时的抽噎。

才过了晌午,白日头却为稠云所遮,风吹得人心底发凉,脚下腾起寒气,想起一些荒山野岭鬼魅作祟的传闻。

剩下那些人牙子,也该察觉到不对劲,找进来了吧?

她害怕得几乎浑身颤抖,几回想开口提议两人快走,又担忧这个身负绝技的小姐姐存了要在这儿守株待兔的心。

紧接着,踏着细碎木叶的脚步声渐趋渐近。

南梦如惊弓之鸟地张皇顾盼——

“都了结了?”

女孩子嗓音清脆,掌中剑应声已利落地还了鞘。视线望去的方向,有个身影从容地走过来。

她把心往肚子里落了落——听上去,来人也是一道的——终于敢定住眼珠、抬头看:

是位少年公子,披一领与小姐姐同式样的毡斗篷、也摘了帽兜,面容俊秀斯文,像山间苍柏青杉一样的气质。

她一时间连怕都忘记,呆愣愣望着。

没听到答话,大概是互相点头示意过了。少年公子自如地避开地上狼藉走前来,跟女孩儿站在一处,俱是不俗形貌,出众也登对。

“你是哪家的小姑娘?还记得自己从哪儿来吗?” 那面庞上有温润笑意泛起,少年人矮下身,对死尸血污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声调清和。

南梦担惊受怕忍耐到此刻,终于“哇”地大哭起来。

 

对上少年无措又无辜的视线——

阿靖以剑柄抵了抵眉心,叹口气,甚觉头疼。

那六七岁模样的女童哭得皱起一张小脸,还不忘死死揪住少年的袍角、像抓着救命稻草,可怜巴巴的。

萧忆情直起身、低声嘀咕的内容却与脸上温柔神色毫不相干,偏偏叫她清楚听见:“好在把两个妇人留下了,早知小孩儿哭起来要哄……”

便是交待说车外那几个都处理干净了。

她简短地点点头,问:“打算怎么办?”

“十二个孩子有一半确是插过草标,另一半是下元夜和冬至在平朔闹市走失——这孩子是里头最小的一个。领头那个跛足牙人出城时买通了放行,要让他们自己回去,我恐门卒会怕担干系、多生些枝节。”萧忆情三言两语把其中弯绕厘清,显然已筹划妥当,“得等江浪赶上来,劳他再折返去跑趟腿。我俩继续北上,到云中等他便罢。”

之前隐约察觉的得到了进一步印证,少年在特意带她绕开平朔城。

女童忽然响亮地打了个哭嗝,抽泣着断续出声:“我、我的家是在云中!云中、南氏!”

应当是听说过这个自关内外迁雁南的望族姓氏,少年闻言有些意外于这巧合、缓缓扬起眉,随后抬眼看向她仿佛寻找同感。

阿靖没回应他的目光,自顾自垂首低眸,仔仔细细地审视起女童的模样。

 

平朔距云中两百里,少有山岭河流相阻隔。纵使数九寒天出行不便,但有一马平川,也只走到第三日便抵达了。

江浪第二日才与两人会合,头晚过夜难得宿在野外——非是四体不勤至于亲随不在就无力自顾,只是拟定就泊的驿站恰巧死了驿吏。

落日时分,萧忆情才进门一刻就从独栋屋舍走出来,面色平平常常,掩上门转背便叫饮马歇脚、过会儿继续赶路。趁南家的小丫头没注意,向着她单独一句:

“人冻死了。”

少女下意识反顾一眼,未闭紧的门扉后空默静悄。

“就昨天的事,火盆有新灰——约略是打盹睡着没察觉到火熄,看年纪也挺大的。”他叹息。

越是靠四边,守驿越是件苦差。

若非承平天下,官道不通才是常态;就算如今四海清晏,兵燹离乱也只过去没几年,官尚不得活、哪里有钱粮供给胥吏。这一路来的郊野行驿不是墙圮梁塌就是徒然四壁,难得有一二得人照管,也常成了山贼匪寨的前哨、兼营些黑吃黑的勾当,走镖行商一律雁过拔毛,不刮足油水绝不履驿馆本职。

但朔北过去历朝历代,常有五家杂胡南下劫掠,铁骑长驱直入。官军援救不及,烧千里赤地来拒,一旦为焦土、十年寸草不生,遂成荒原。林木都是傍着山依着水才得以留存,哪里来够落草为匪?

又哪里够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后来……从洛阳始发的人马席卷囊括了天下武林,青天所覆、凡听雪楼势力能达,驰道沿途便有金屋资费暗地供养。漕运亦同。

也仍然不能称太平盛世——但至少,有了一片尚算风平浪静的江湖。

那是离今日再叙十年的往后。

她几乎忘怀年少时世道曾经如此险恶,向善尽归虚妄,求诸行端居正便难以活人。

 

夜晚的山林寒阒无声,只有火堆里的柴烧得噼啪裂响。

偶尔一两声咳嗽、也捂在衣领里,闷闷的。

——然而也足以让她惊醒。

身侧、梦呓着咂巴了一下嘴的小丫头整个人都陷在毯子里,紧紧依偎着她。

默默地把翻起的毯角捋平,回手攥了攥腰畔乌木剑铗,金吞口触手冰凉。

阿靖抬眼看着火堆斜对面岿然不动的少年侧影,缀一圈毛茸风毛的帽沿遮住眼睛,只露出一点鼻尖和下颌,唇角拉成直线。

未来的武林霸主,此时不知在走神想着什么。

她从梦里捞起的冷清薄月,不知为何与少年身影重叠。

 

“楼主,你以往的征服中原武林、虽然为了个人霸图,然而毕竟造就了今日武林中安定的局面。”

“如果我死了,又会如何?到时候,听雪楼可能就会散掉,武林再度分崩离析,各方仇家蜂拥而至我的灵前……

“不过,那和你已经没关系了……你加入听雪楼的时候,我们之间就有过约定——如果一旦我死了,契约就自动消除。到时候你自己走自己的路,并不会再与听雪楼有丝毫瓜葛牵连。”

“你不会败。”

“那是你太高看了我。也不止是你——所有人可能都高看了我。没有败过不等于就不会败……如果是听雪楼一般子弟,败了大概不过是换一个主人或换一种活法;但是我败了,那便只有死。”

“我也不希望你死。”

我也不希望你死。

——直到最终、死成为前路唯一解法。

 

前日江浪再赶上来时多备了裁好的帖纸,入城前萧忆情随便找处茶棚、写了名刺。

“阿靖可要——?”

少女愣了一下,垂眼见他在自己的名款旁边留有空白,摇了摇头:“不必,我假充伴当好了。你不是说云中南氏的本家是关内世家?未必对血薇再现之事没有想法。”

“这会儿必定还不知道。”他随口答话、颇有成竹在胸,音未落已在帖上“萧忆情”名款脚旁补缀了携同门字样,到底如她言没揭出“舒”姓。

“所以,平朔城里有谁已经知道了?”女孩儿冷不防接下话茬,清凌目光看过来、澄澈如泉。

少年蓦地直视她,神色有一瞬震动,随即慢慢放平缓:

“恒山派前代有位供奉,如今在平朔城养老……旧时与舒前辈有嫌隙,曾申言要以血还血。我只是想保险起见——消息也就这两日才会传到平朔城。”

原来这一路上都在与流言风传竞走……

她早知晓萧忆情行事作风,看似托大行险都是唬弄外人,实际严谨慎重、警惕机变,谋定而后动。回想起来,他们从头到尾未隐匿行迹,入城住店大剌剌停留三五日也是有的,却都有惊无险。

“写好了就走吧。”她并不多纠缠这个话题,饮空了茶碗搁在桌上、站起身系斗篷带子,然后去牵南家小孩儿。

“阿靖实在是聪慧过人。如若去了雪谷,”瞳中漾开赞叹的笑意,倒也不忘少女早生去心、话未砸实,萧忆情突发感慨道:“我有个师妹,比你年纪小一点——你们可能会聊得来。”

少女脚步一顿,转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人觉得瞟来的目光似乎有些复杂,甚至错叫人辨出怜悯意味。正莫名困惑中,随即听见惜字如金的一声回应——

“嗯。”

令师妹可能跟你有不同看法。

 

云中高池金汤,夯土瓮城足称雄壮,影落在人头上便似沉沉乌云般重。

有结队行伍出城门,走马去往原野天边——勾注山胡柳金晖,紫塞壁立。

万里云间戍,直北雁门关。

再往北、便是阴山。

去天尺五,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白日销残战骨。

千尺崖高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

走入冰雪中,便能寻到雪谷。

 

两生轻剑处,再听落雪时

云中本汉土,几年非我疆。

南家原本关内名门,前朝末代阖族外迁朔北、几近流放,却也因祸得福避过江山变色,从此在云中扎下根来,已有一甲子。平时家主带着部曲长驻雁门,妻孥都留在了云中的宅院里。

就算流落冷日青光苦寒地,飞沙击面积雪沾裳,观门人精气神、足见家风未堕。

江浪递了帖子不到一盏茶光景,他们便被大礼迎入正堂——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显然是认得南梦的,温声呼她“二小姐”,边带路边宽慰,道是她父母还在平朔寻人、尚未归来。

进大门的时候阿靖已松开了手,这会儿小姑娘听得又有些泫然欲泣,偏眼巴巴只望向她。

被少女冷着脸无视。

——一旁萧忆情饶有兴致地收入眼底。

转进中庭,小姑娘已眼尖看见屋里等候的人,叫了一声“楚哥哥”,雏鸟归巢一样飞进厅门。

少年公子悠然一笑,抱臂垂首、原地留步。

少女也停了停。

却只等屋里哭声转弱、明显被安抚,便再不多待,径直走进厅堂。

萧忆情示意江浪留在厅外,随后向领路的管家略一颔首,也跟了上去。

小丫头被姆妈接手带到里屋哄去了,锦屏旁边转背过来的是个十三四岁身量初拔的少年,束发未冠,衣袍松石青绣着春竹叶,抬头望来时眼神安定平和但不带查探意,已可初见未来切磋琢磨、如玉君子的端倪。

“萧姑娘——”

少女足下一顿,惊电般抬眼。

在她身后落下两步的少年人咳嗽一声、掩饰住轻笑。

大概是留意到眼前锋利冰冷的视线,对方打了个磕巴。

阿靖开口打断,一字一顿:“我不姓萧。”

拥着斗篷的少年人摇头莞尔,身为当事之一却浑然不觉窘,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致礼道:“南公子好,在下萧忆情。”慢条斯理,一脸忍俊不禁。

少女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接道:“叫我阿靖就好。”

“南楚失、失礼了!萧公子,”结结巴巴地道歉,“……靖姑娘。”沉稳气度瞬间春阳融雪,少年面嫩,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少女点了点下巴致意,半分情绪也未流露。

“一点小误会,无需挂心。”于是萧忆情微笑着缓言,接管了场面,“不知方才令妹有没有同阁下说清……”

闻声,南楚自然而然地肃正了容色。

既知此刻宅中尊长皆无,半大少年忝为正主,开始沟通要务。

 

“我叫舒靖容,大家以后叫我阿靖就好。”

虽然绯衣女子掷下一句开场白。

几上剑痕犹新,满堂阒静,并无第二人敢唤出口这个称呼。

方有云天皎皎、修篁丛直的年轻公子,眉眼温和可亲,在人群中清声开腔:

“那,楼中子弟不如就称靖姑娘吧。”

座下纷纷响应。

听雪楼的靖姑娘——日复日、年复年,从此以往。

 

雪谷首徒非常赏识面前的同龄人——阿靖从他有意无意的眼神看得出来。

而少年人既有心相交,一时刀锋敛藏,气质极具欺骗性……如贵介公子生王谢家,玉山鹤归、冰雪其身。

另一头显是也觉相见恨晚,聊完了拐子人牙这桩事,又主动攀谈,得知他们大概会在城中逗留两日、便顺势邀请他们住下。

盛情难却,少年人顾看一眼,见她神情似没反对的意思,就应承下来。

大约做撑门户的长子做得极为孤独,南楚喜形于色,甚至试图说服萧忆情去自己的院落同食同宿——被婉拒后未气馁,再三坚决地邀对方延步至后宅拜见祖母,生生要处成通家之好。

阿靖心道南家这位少主实在也不比幼妹成器多少。

她同南楚并不相熟,至少未熟到谈论过往。而她所认识的那个风仪润雅、知礼不拘礼的南三公子,从不提及师承与家世。

——与其说是讳莫如深,不如说更像抛诸脑后。仿佛开辟鸿蒙天生种,恰恰流泊江湖,恰恰为听雪楼主所遇上,擢来一掂、正好作了衡秤一杆,为他称量这座武林。

当初故事,不知是否也有这样的开端?倾盖如故,累月经年……

便成死生投契,剖肝沥胆。

 

少女向无择席的毛病,早早熄灯入眠。

歇一觉醒来,漏夜更深,屋外北风猎猎无减。她翻身下榻,随手从枕下抽出剑,趿着鞋履走到案前:包袱早收拾得齐整,条囊平展、等待将长铗纳入。

她抖开斗篷草草裹身上,走到门口,侧耳听了一会儿,随即把房门拉开一道窄缝。

三边俱静,尘沙暗天,风啸凄厉如奏悲笳,昏昏雪意垂四野。

脑海第一个念头是,雪下下来就不好走了。

第二个念头便想到少年人说话倒也算话,果真未再守着。

于是返身、更衣提靴,绑好包袱归拢剑。

南家熟谙游侠脾气,仆从只遣了两人,这会儿约略在客院倒座里打盹。她想了一回,出房门后仍旧轻身鹞跃、翻上屋瓦。

对面厢房门外江浪在垂手踱步,不过并未留意到她的动静。

不像是已歇息就寝的样子,可窗洞黢黑,她下意识地扭头探望主院那边——

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转心意去烧热灶……

属实是念头无稽,她自己都立即觉出好笑。

一边反省,一边悄无声息地背着行囊、即将越过瓦脊——忽然足尖一捺,鬼使神差似地、又瞥了一眼。

这一眼,看出来事有不谐:

江浪来回踱步似是无所事事为主家守夜,却半点余光也不分给周边风吹草动,只频频往屋内看,神色焦虑。

心蓦地一沉。立即原地伏身、再次侧耳静听,只是她这次运起了内力。

果然——东厢房中隐约有不间断的咳嗽,被刻意压制,混在风声呼啸里,低弱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惊梦以来、这是第一次遇萧忆情发病,她本以为少时不会这么严重——都这样了还不想惊动人?

少女眉一蹙,心头无名火起,信手卸去行囊、人已顺顺当当自檐边滑下,伸臂推门。

她决断一定、动作极快,江浪都没来得及反应,便跨过了门槛,进去前甩下一句:“把药熬上。”

“已经——”

青年咽回后半句答音,面对着被利落关上的门,陷入怔忡与惶惑。

 

黄泥炉上坐着的陶罐正在笃笃,药味弥散。

关门落响时咳嗽声便住,前室没看见人,她先把煎药罐从炉头挪开,才转进里间。

披风在地上,帷帐也放了。

女孩儿冷着脸,毫无矜持、也不严大防,上前直接掀开帘幕,不客气地把埋在锦被里的少年人挖起来:“气都不通,还没咳死倒先憋死了。”

一只手揪住衣袍领襟、用力得手背青筋凸现,少年唇色刷白,反而两颊泛上不正常的潮红、还略显些血色,一双墨瞳在狭暗空间里闪烁着锐利却迷茫无着的光,不可思议地瞪视她。

阿靖哼了一声,留意到少年人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向被子下摸索的隐晦动作。没去管他,径自上手、熟门熟路找穴位,中途顿了顿——

剑不在身上。

——如今血薇和夕影一样都还不能藏在袖子里,方才收进条囊、绑上包袱,卸下的时候一并也给卸了……她竟大意到忘记!

难怪少年居然暂且任她摆布,没拔刀还击。

她的手默默攥了攥紧、而后松开,心底自是冷嘲一笑不吭声。下指时,仅仅点了尺关,抛开胸口的神府穴没管——她如今的内功,尚无力透入对方奇经八脉。

腕间要穴被扣住,呼吸一窒,随后、少年终于又开始咳嗽。

“药煨太久过火了,”女孩儿寒着嗓,讽刺时不留情面,“看你也挺习惯硬扛的,就扛着吧。”

这一扛就扛了许久。

等病容惨淡的少年终于缓过了劲,能通畅呼吸了、第一句话就是:

“让江浪帮你把包袱拿下来吧,快天亮了。”

字句连贯,只声调还有气无力。

阿靖深深看他一眼,起身自己出去了,再回来时腰上剑已佩妥。

外间动静细微,似是戍守的青年轻手轻脚进出,随后,又渐渐有药香飘渺。

沉默良久,萧忆情忽然打破宁静:“阿靖方才,举动甚是熟练。”不是疑问句,语气若有所思。

再回返时少女只在里间门槛边停步,抱臂站了有一会儿,开口应:“肺痨算不得多罕见的病症。”

少年没理会揉皱又散乱的衣襟、仍盘膝坐在榻上,仰首望向房梁,长长叹了口气:“既如此,应当也知晓这病气容易过人。”

语调有些许无奈、混杂了别的情绪,她不想分辨那究竟是抱歉还是试探。

“我不是大夫,说不好你这症候是不是痨病。”于是,仍只冷淡地声言,“——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气氛又沉下去。

少年似乎觉察出她的不悦、却不太明白缘起,仍执着地寻觅新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就在她快要失去耐性、直言叫他闭嘴之际,室内忽然安静。

萧忆情低眉阖眼,侧了侧首——阿靖头一次留意到他倾听声响的时候耳廓会作微动,就像犬类拉起耳尖——随即、他突然开口,说:“下雪了。”

黝黑如墨、沉暗如渊的瞳中,渐次有银白星光浮上湖面。

而十五岁的清瘦面孔泛起笑。是纯粹、愉快的笑意,很轻盈,像烹茶烫酒的水汽蒸腾上浮。

——如同这一夜的病痛挣扎,从未发生过。

阿靖也偏了偏头,似是想要望一望屋外。但当他说出口时,她已知道不必凭眼见验证。

下雪了啊……

 

昨风一吹,无人知会,旷树荒草俱头白。

陇下流水,念归去来。

 

暗尘随马,驿亭外立着的惨绿少年举手依依,许久才放下。

惆怅长吁罢,南家少主人提振精神、转身牵起抽泣的幼妹,哄道:

“二叔同婶娘该得着信了,我们回家等上个两天,好不好?”

南梦乖乖地自己抹眼泪,把手递给兄长,一边还恋恋不舍地扭头。

为人兄长的,内心免不了有几分纳罕:

萧公子那位师妹,一副冷面冷心、因果不沾的作派,不知怎生入了小丫头青眼,一面怕得话也不敢多说、一面又忍不住想拢前去。

一大一小,上了返城的自家马车,亲随护卫在近旁。

“楚哥哥,雪谷是什么地方啊?”车轮轧上主街大道,市井喧哗中南梦忽然发问,“离我们很近吗?以前从没有听你提过……”

意外于堂妹突如其来的兴趣,他想了想要怎么解释,才字斟句酌地开口:“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庖丁解牛的故事?‘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习武练功也是如此。

“江湖上把超越了凡俗的大宗师称作陆上飞仙,来形容他们已经由武技而悟道,达到飞升通天的境界。仙人总是稀世的,能被冠以这个称呼的武学大家至今也只二三而已,其中有一位雪谷老人——传说中他背后是一座隐逸山门,那就是雪谷。”

“是在雁门关吗?”

“不,还要往北,大概是在那些不化雪的群山深处……从雪谷老人被尊为陆上飞仙以后,每年冬天都会开山收徒。那个时候,朔北常有外来的武林人,都是想去雪谷拜师学艺的,但大多数人会无功而返——近些年已经很少见了,你才没有听说过。”

南梦脸上表情生动起来、不复之前的恹恹,往下追问:“你能去吗?”顿了顿,更加兴致高昂地,“我能——”

做哥哥的大摇其头、张嘴欲答,便听见车厢护板被叩了三响,似有些无奈地提醒:

“大少,子不语怪、力、乱、神。”

小丫头缩了缩脖子,忙不迭冲他比手指作嘘。温文尔雅的少年露出好笑的表情,安抚地摸摸妹妹的脑袋。

等到车外家臣走开,他才又启口作解释:“要想去,没有哪里不能去。只不过听闻雪谷以刀法传宗,与我所愿并不相合……”放轻了声音,有些怅惘似的。

南梦眨了眨眼,乖乖地“哦”了一声,见兄长似乎心不在焉,便将疑问压下未提:

可阿靖姐姐用的是剑呀?

虽然只瞥到过一次,但、是很漂亮的剑呢……

早春寒时,花瓣一样的浅红色。

 

“南公子还想留客,你倒走得潇洒。”

抬手压了压风帽,少女口上虽这么说,扬鞭策马的动作并不稍慢。

萧忆情应了一声:“会必有离,不若相期重逢。”

漫不经心说着,回身示意另一骑上的江浪递来两枚手炉。他掂手里察看一眼炭块,才掏出火折子吹了吹、烧燃,等觉得铜壳透出些微温度,顺着再分出一只传给旁边少女——双手无一放在缰绳上,全程没控马速却也轻轻松松、如履平地。

少女无言接过,垂下眸子。

若是任意换个人一套做下来,都像是在炫耀御术娴熟,偏他做得自然天成,饮水餐饭一般,还多半只是出于懒得驻马……

少年安得长少年。

矻蹬蹬的蹄声踢踏,纷纷城门景路人影,不多时便被远抛在马后、再望不见。

信雪一催,萧忆情临时改主意赶路,南家少主人只得遗憾送行。二人座下跨的还是来时的紫骝与青花骢,只撤去脚力不够的驮马,经江浪轻简后的行李均分给三骑负担。

前方荡砥通途,薄雪匝地、斑驳浑白往前铺展,直到为玄赭如铁色的连脉崇峻所阻断。远眺勾注山,隘口屹立着高城雄关。

 

檀皮纸薄而韧,笔墨落色叠出新旧。

露在袖口外的纱布层层叠叠地厚裹着腕、一直缠绕到虎口,仍有少许深红痂痕未遮覆住,被白皙手背衬得几分触目惊心。

但这只左手的主人安之若素举动如常,食指屈起关节抵住线订的册脊、拇指尖一拨,账簿纸页哗啦翻过。

“鸿泰壹、拾贯禄、盛佰昌。”绯衣女子眉睫未抬,淡声问询,“左右不出钱庄粮铺,不知楼主是循什么道理起的名?”

金风扫落叶的时节,听雪楼出其不意地出兵挑翻北陆称雄多年的温许二堡,仅以一支轻骑平定羌塘全境、可谓大获全胜,作为主帅的新任领主自然载誉而归——只是也受了不轻的伤,整个冬天都被勒令闭门休养。而听雪楼主向来秉持人尽其能物尽其用之风,美其名曰怕她燕居无聊,搜罗提调尘封旧档,在只二人得其门而入的密室摆起龙门阵。

“咳咳……金屋扩张根系,不是逐个点亮,是分批展开。”白衣公子微微咳嗽着、扫视案头,从文牒书山里抽了支卷轴,拉出一副经略舆览,“从先父到我治下,大略三轮,以这三个名字标识先后。”

比大剌剌戳在眼前的那座山水座屏收摄许多,线描地廓,标明城池而略去形胜。她按住卷边翘起的纸头两端,打量一眼,辨出规律:舆图上城池聚落,钤着指甲盖大的小圆印,单字花押的“壹”仅仅在京洛及八方都会,“拾”则由中原往四边推、悉数为通衢要塞,“佰”便散作星罗棋布,所落城镇、势再小去一层。

“叠的另一个押字,是‘八’?”随即,目光敏锐地分辨出三种花押结构的相似之处。

听雪楼主原本抄手笼袖欹倚,也略坐端正,伏身伸手帮着按住卷端、示意她可以松开,着眼同一处:“意指‘八方’,四面楼迎八方客——有金屋下线的地方,都有这么一家客栈。”

右手恰好放在她伤侧、反应得晚了些,于是两人的胳臂一落一收,指掌轻轻擦过。

绯衣女子反射般地缩回手指、虚握了握,随后缓慢地皱起眉,站直昂首,视线开始在屋内逡巡扫视。

年轻的武林霸主未曾留意,长久注目于舆览不一瞬,尚在展开叙说:“……私底下是叫这个名字,对外不太以此声张,你若见到门前挂了纵横斜四线如写米字的幡,就是了——谢谢,不过我并未口渴。”

白衣公子对递到手边的茶盏礼节性地略一颔首。

“不是喝的。”她答得简短,“——水还没开。”三指捏着盖合的影青盏口沿,极有耐心地悬在那儿一动不动。

隐隐困惑的视线触及到纱布缠裹边缘的青紫痧痕,本该司空见惯、却唯独刺眼。

——思绪转回之前、他已经无意识地翻腕将茶盏接过,立即有些觉烫。

“器物好看归好看,也不必只用来供着吧。”

闻声抬首,顺着绯衣女子意有所指的目光,听雪楼主看见了多宝架上同水墨冻石山景挤在同一格里的紫铜手炉,不记得是哪年自己随手搁上去。

“手炉炭要勤换。密室不太好叫人进来,又有地龙火墙,索性省了。”他眉宇舒展笑了笑,一盏白水好好地托在掌心焐手。

血薇剑的主人大概平生未见过有如此惫懒形状,只是碍于多少要给上峰留些薄面,眉尾如隼羽扬起、随即又捺下。

而白衣如雪的清贵公子已轻巧地重拾话端:“——所以,如若再有后备接应未及的万一,阿靖可直接就近去寻这些据点。”

口吻轻描淡写,直视过来的一双墨瞳如通往不知名处、漆黑幽远的甬道,似有深意。

眼睫微微翕动,她开口时已猜到,于是语调笃定:“这些案卷不是岚雪阁的。”

血色淡漠的薄唇随之一勾,笑意隐约是惊艳欣赏、也有几分理所当然。

“不错,岚雪阁并非所有隐秘尽藏——遍照江湖角落而灯下黑,这例外……譬如金屋。如今你已经都知道了。”

不,并非如此。

要再等到第三个夏天,她在记川水畔,才得知了剩下的另一个例外——有关拜月教,有关萧忆情之所以是萧忆情、世间之所以有听雪楼。

 

江浪只随两人到雁门,便掉转马头打道回洛阳。

分别时,萧忆情同他交接事宜,阿靖避让到远远一旁,心下漫无边际地琢磨着,这个时候、有关血薇剑踪迹的流言该传到朔北哪里了。

雁门是最后一处可脱去行迹、大隐于市的凡尘地,再往后,便是荒无人烟的原野。

她未提,少年也当无事。

白日昏黄,云压天低,密密茫茫的风雪渐又开始卷袭。

并马缓行,嘶风悲号中、少年悠哉讲起掌故,说的是此路去往——

“那条山川有很多名字……离山门最近的部落是东狼,唤它叫央措济墨乐,翻译成汉话就是‘永远被雪覆盖’——最初这是雪谷的由来。卑胡称它为银白色的山岩,凉胡叫它诞生大雁的地方。再回到北狼语里,又变成了长者、老人。所以家师在江湖使的那个名号其实是胡风汉渐的误传,‘雪谷’、‘老人’指的都是这座山,而不是某一人。毕竟师傅出山的时候还只是三十来岁年纪,不至于尊荣如此。”

“汉人祖先不知道这座山的存在吗?”

“曾经知道过,北山经里面有半纸记载。如果古早有史之前,阴山确实曾叫幽都……那么,它就是毋逢山。”

北转河流,南横斗柄,毋逢雁飞。

念我平生迟回。

 

故人江海别,夕阳山外山

十四岁取得夕影刀、正式成为门内首席的时候,他才听说沉沙谷有两个弟子。

“白老头儿向来很得意他的大徒弟,据说于术法有天授之才来着。”须发如银瀑的老人眯着眼瞥他,“你最好不输——输了出门不许提雪谷。”

“我习武。”他答得清醒。

单方面攀比的胜负欲且掩下不提,就算要找个别人家的孩子树靶子也不该找不同路的。

 “同你父子一生之敌说去。”

老人哼了哼,一句话噎倒自家徒弟,掉头琢磨起如何说服远方老友应许这桩互促互进之事。

风云瞬息,等闲变却。

迢遥千山万水,抵达雪谷的倒数第二只鹤形,比终末的那只要早半年。

“这下彻底用不着了。你怕是真有点儿运道在,抽了支空签啊……”

雪谷老人揉着纸角的云篆,半晌,看着他冒出这么一句。

“弟子未必会输?”他谨慎反驳。

老人已背过身,浑不在意似地摆了摆手,扬长而去。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而后时令入深秋,他出山南下,过洛阳短暂停驻,归家休憩。

“当初我也考虑过……白帝并不比你师傅弱,而且沉沙谷离那儿很近——只是有些太近了。”

难得父子独处的闲暇,说着这话的时候,听雪楼的缔造者还有些唏嘘。

“那就是另一条路了,雪谷毕竟在世外。”他垂首。

“沉沙谷的道更要往世外求。”听雪楼主摇着头评价,“只有血薇是行入世的道。陆上飞仙三家,下场你已经看见两个了,不过殊途同归。”

这两场交谈都不彻底,长辈们的陈旧伤痕模糊掉各自道理。

世事一场豪赌,侥幸生还,无人有余兴揭开盅。

 

萧忆情醒了。

他不忙睁眼,感觉这会儿应是寅时初刻——

总在这个时间醒来,久了,便不需要更梆提醒也能分辨。

如果在雪谷,他会选择起身穿衣,再坐于榻上假寐一会儿,趁着这一会儿安静时刻、整理好头绪,等平旦生光,才出门去往苍鹭庐,开始一日的功课……

但也不及现在这么安静。

除了隔几个年头会回一趟洛阳探亲,他很少离开这么长时间,竟难得有些想念:师妹且不提,老师若有知,约略会故作鼻孔出气之态、讥哂得很大声。

他暗自笑了笑,徐徐地掀开眼帘。

一块厚毡布三根白蜡杆寥寥拉出帐幕,有两面挡了风又兜住篝火热气,第三面便未合拢得太严实。从留可出入的空白望外,银汉疏朗而星斗熠熠,开阳旁甚至认得出洞明的微光,当是晴日。

正对着紫薇垣,杓北指,贪狼、巨门与勾陈北极连线。擅长堪星的少年人索性心算一回,验证了自己对时辰的感觉无误。

视线收回,落到地上。

火堆旁边摆着一双刀剑,就在两人中间触手可及的位置,剑左刀右、不偏不倚。

进入荒原的第一夜,支起帐幕点燃篝火,少女就自顾自把剑卸下、抛到两人座间的地上,说这样比较能安心睡觉。

自然暗藏的一层意思是不必再做些分开守上下半夜的表面功夫,毕竟——于无人荒野同行,怀抱兵刃入眠究竟要防备谁,往深了想平添块垒。

以为然地,他解刀、搁下与血薇剑并排。

此后每晚如此。

火堆燃过一宿,势已塌了大半,上方吊绳悬着沉甸甸的皮囊底被火舌舔得漆黑却也未烧穿,还在源源不断提供着雾白水汽、升腾循环在狭小帐篷里——比单纯在面前点燃一捧火而后不断添柴,确实要暖和上许多。

这不是泽国水乡抑或潮湿闷热的南疆丛林会教给一个孩子的知识。

当然——想出这一茬的其实是他。但他临睡前把皮囊灌满水拎进帐篷的时候,少女理所当然地接过来、当作铫子径直挂在火上,表情又未免疏淡平静了些。

甚至不需要他解释。

就像从来不必问、便知道他得的并不是寻常风寒一般。

如此顺理成章。

凉延高地除了上都,全是草原牧场。没有了草,就也没有牧场,冬天的凉延比朔北更加苦寒酷劣,飞禽走兽都噤声钳口,迁徙流泊的灵长也得冻折。

他们在路上遇到过两家西去越冬的牧民,做了一些干粮补给,以物易物的传统方式。后半途渐渐遇到尸骸更多,冻毙羊肠道边,为食腐成性的鹫鸟或豺狗开膛破肚、啃噬得面目全非,流溢的猩红却被寒冷款款殷切地留存、鲜艳如生——大多是掉队的羊,偶尔有马,有人。

你打算再看一会儿还是继续走。

稚年的女孩儿面上不带一丝多余情绪地越过,一如平常,无畏怯也无感喟。

死生只是途径。

回想起来,十三岁本该如嫩草青青,可这张面庞迄今展露过最蓬勃生动的表情,竟然是在黄鹤楼——初见便如重逢,恍惚冷铁崩刃的杀气与一闪即隐、疑为错觉的恨意,余悸绵长拖尾,滞涩而砭骨。

腰佩血薇剑的血魔之女,周身云山雾罩,为谜题所缭绕。

少年不作声地吁了口气。

星文天象看完了,而他在第二天拂晓就已经数清了剑铗上靠吞口处的平行刻痕有多少道——十道,如果跟阿靖更熟了些、可以问问来由——他半心半意地再一次记下这桩事。于是,现在没得物什可琢磨了。

望天观地,百无聊赖,只是为了不把视线往近旁安静沉睡的同伴身上放。

少女对落于己身的目光极其敏感,似是天赋直觉——虽然并不认为这份洞察力能延续到眠中,少年倒也不太想坐实应验。

不过这会儿也快要寅正……

走神中视线向左一掠,不自禁地留驻。

毡斗篷、羊羔裘裹了两层也只是瘦瘦小小一团云朵,胳膊把双膝抱拢胸前,是个保暖又有防御性的姿势。

女孩儿戴着风帽,本来就小的脸更被削掩。辫尾溜出披肩领子下沿,发梢有些乱翘——好像是从出江夏以后,就逐渐改梳了单股辫?

脑中回溯川流、视线趁着惯性继续向上挪了挪。

细瓷般的下巴搁在膝头,阖目沉睡、无知无觉,只是眼皮下似乎翻涌着一场酣梦,纤长睫毛如雏鸟的绒羽、微微翕动。

于是少年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发痒。

但他谙晓这并不是病疴的征兆。更像是有一只蝴蝶,从胸腔肺腑轻盈起飞,振动翼翅、扑棱到了嗓子眼。

萧忆情下意识清了清喉咙,掩饰以一声咳嗽——立即反应过来,有些失悔地、屈指节轻叩额心。

但鸟儿已经敛羽。

缓慢张开目,初时瞳孔还有些失焦,随即视线聚拢、凝澄起来,清明如一泓泉——倒映幽暗中雀跃的火光。

女孩儿舒展了坐姿,因着乍醒还有些鼻音:

“早。”

恬淡简洁,依旧没什么情绪。

清隽少年展颜轩眉,浅笑着,温水一样的语调、低低回应:

“早,阿靖。”

帐外天幕擦出苍白的一角,阴沉迷雾快要被晨光驱散。

人醒了,方才迎来破晓。

 

“你的宗门是叫‘雪谷’,不是‘雪山’?”少女发声确认,青稚而微凉的嗓音。

“雪山派不在这儿,在西川。”

语气理所当然,仿佛真的不知晓她这声质疑背后的涵义。

陡峭山路前,阿靖回头瞟了答话的少年人一眼。

——不,甚至叫路都是抬举。

面前壁立千仞,滑溜得连雪都积不住,只有人工开凿的坑洼供蹑足并指以攀援,一径延申有百余尺,才到勉强可以落踵的狭窄小道。小道几乎贴着岩崖,以比天梯稍斜的角度上去又百余尺,才消失在一处高仅半身的深黢山缝内。岩缝之后是什么,无有得见。

在荒原上跋涉了七个日夜,他们终于走到毋逢山脚下。

毋逢山远看不算高,走近也没多显高峻——但直上直下的,要爬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靖觉得能上去吗?日落之前。”

萧忆情也随着她的视线昂首,一起望了一会儿,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东方天穹与高原相接处,积雪与层云模糊了分界,俱是鎏错金边。

她本就在凭目力丈量到山顶的距离,习惯性便要回以肯定答复,却顿了顿:

“你不打算上去?”

已品出他言外之意。

少年唇一勾,带出恰只一分的浅笑,含蓄地以下颌点了点左侧方向:“我在山顶等你。”

被眼前天梯吸引住视线的少女这才偏头看去,发现近旁光秃巨石掩映中还有另一条羊道——虽然尽头绕过山体、不明去向,可眼见的这一截相形之下十足是条坦途。

这主宾待遇的高下出入可有些露骨了,几乎叫她猜度这人是否在消遣自己。

阿靖扬起眉,随即又看向萧忆情。

少年人维持抱臂而立的姿势,两手都揣在皮裘宽袖里,迎着视线、好整以暇地微笑着。

远山眉轻轻一蹙,随后、抬了抬手。

——扯开颈间系绦,卸去斗篷。把穿过血薇剑璏的皮革悬带从腰间解下,绕过左肩右胁、同细软包袱顺向斜挎于背后,一连串利落又不假思索的动作毕,再一面揪着革带试了试牢固度,一面随口道:“辎重就留这儿?”

嗓音淡然平静,全然没有发难的意思。

大概她的态度和举动都来得出乎意料,萧忆情迟了半拍才答:“……有人来搬。”

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随即走到崖壁前,扫视岩石凹陷的大小和间隔,开始计划往上的路线。

 

等她轻飘飘落足崎岖小路出发点,肺腑提振的一口气缓缓吁出。

才体察到手指几乎已毫无知觉。

身都不必伏、她信手从更高的阶上抹一把雪,合掌搓了搓,直到屈曲发僵的手指红彤彤一片、但终于可以自如伸展。

内力因循小周天流转,涵于丹田,并非不能抗衡极寒气温,只是要延伸到细枝末节稍显气力不足——在她预计范畴之内,还需要两三年才能修得圆融自如。

前一遭,她为了复身家夙仇逼迫自己加快心法修炼的步伐,十五岁时明面上便已趋大成,御使两套体系迥异的剑法也得心应手,实际如鱼饮水、自谙急就难免潜藏隐患。一等遇上境界相当的对手,果然便在招式衔接之间被揪住破绽,胜负翻覆股掌。

否则,如若当日不曾一招落败……

——思绪戛然而止,阿靖下意识地扭头俯瞰。

岩上梯着实陡峻,攀援时手脚并用,更须全神贯注,稍有不慎、算错一个落点,便可能力有未逮、失足坠下。她甚至不知这一段花销了多少辰光。

遥见地面情形,脱掉的斗篷已被捡起安放,同另一人的两件作一处卷好、捆在箱笼行李上,免落得被凛冽长风吹走的下场。

收拾后手的少年慢了一步,但也已杳然不在原地,倒对比自己小上两岁的女孩儿放心得很。

不——

之于萧忆情,再顺理成章不过了。成与不成,各有应对在胸。

想必减十年心智也不会逊色几筹。

她冷漠如置身事外地想。

小径比岩壁好走,但也不容信马由缰地跑神,突兀收窄到仅可盈足尖的一阶差点让她滑脚跌跤——或者运道更差地、踩空坠崖——之后,阿靖再次凝思提气,辅以轻功身法,心无旁骛继续地向上攀登。

视野尽头是黑魆魆的岩缝,北风贯穿山腹,凄厉悲号着,如洪荒孑遗古兽的盆腔,被谁横亘一刀、划开豁口。

 

少年独自一人走在路上。

皂袍紧窄、衣摆猎猎翻飞,愈衬得身形削薄。

偶尔咳嗽几声,旋即为风卷挟、伶仃远散。

他走得不快,一手抬高、虚握抵口,一手背在身后,闲庭信步似的。

应当对脚下的路很熟,并不留神往前看,高低障碍都自若地绕开越过,尚有余裕遐想:

譬如此刻脑海,掠过悬崖上一袭衣影。

除去毡斗篷以后束袖收腰、一身纯净的浅绀色,在近乎垂直的苍灰石壁上点落翻上,轻盈又有力量,几乎像一只天生天长于岩垒荒原之间的羚。

他挑衣时并未觉浅绀色如此适合这座山。只是想着女孩儿肌肤如同甜白釉,穿浅该会很合衬,也可冲淡一些冷肃孤峭的气质——是了,其实与山融洽协律的,也非衣色,而是这份独一无二的气质才对。

他自顾自下了结论,聊得其乐地一笑。

收脚,踱步恰好停住。

足前两寸,是一柄树立的杆状物,半腰高,裹在灰扑扑的雪里。

——不止一柄。

抬眼,横七竖八满处都是,直插入地,有的还未裹厚、露出镔铁的光亮真身,一直延伸到一幢穹庐模样的屋舍前。

他摇着头,曼声喟:“又拦了一批新来的?有劳师叔祖。”

话音未落地,澎拜杀机透扉,不辨敌我、汹汹赶赴面前。

背在身后的右手缓缓抬至斜侧,亮出掌握中一道淡青的刃,少年抬眼望了望天色:

“恐怕这次得请师叔祖快些赐教了,末进有点儿……赶时间。”

 

山巅空荡,寒色将暮。

迥于四际云冻不流的天穹,八方来风贴着山石劲吹,荡砥不受雪。

方才走进迷阵之前,阿靖已隐约有预想——雪谷绝非安扎在山上,至少不是这座山。

于是不意外登顶后的一览无余。

萧忆情最好别说接着要下山。

“这里。”

少年居高临下的话音传来。

她循声望一眼方位,踩着显然是被人有意垒来垫脚的堆石,一跃而上最高台。

“你……”语出一字便吞声而缄。

来路是草莽凋敝的荒凉旷野,岩壁贫瘠不着苔与雪。

而山的另侧,岑峦低垂,弧度和缓,绵延皑皑粹白。万茎苍翠、松杉枪指,披蓑似的针叶日光照射下泛着银青,极目之内铺展开长卷。

几乎近在咫尺的山坳中,镶嵌一泓蓝湖——不封冻也无波澜,外圈到湖心由清浅入深湛、过于精纯的蓝,如同裁落青天一角、遗落群山环抱。

湖畔谷地耸立木石屋宇,夹杂毡帐、星罗棋布,氤氲起夕烟。

林间影绰有生灵活动,随后在她眼前,一只玄羽的鹤振翼掠过、清唳声干霄凌云。

澄空明澈、映得身姿如玄鹤,少年人回首,墨瞳中浮起笑意:

“所以是雪‘谷’。”

闻声,少女将俯瞰的目光收回,忍了忍、开口前先一叹息:

“贵派为什么不把山门开在这边。”

“——为了赢得阿靖方才刹那的失语?”少年偏头,眼尾眉梢盈着笑。

剑鞘反握、乌木柄直戳过来。

地台方圆狭窄,少年显然不欲上演跳崖,于是“嘶”地抽气声、硬挨了一下。

没料到他躲不开,阿靖微微诧异地侧过脸上下打量两眼,皱了皱眉。

面色苍白如常,表情沉定不显。皂色衣袍看不太分明,仔细辨认才察觉肩与左襟有两处抽丝、应是利器划破,位置都属要害。

——暂且没有嗅到血腥气。

少女低眉阖眸,忽然道:“比起攀悬崖、破阵法,我其实比较擅长与人打交道。”

萧忆情颔首,表示从善如流:“下次我们交换路线。”

“不过我也未料到阿靖会着手破阵,而且能这么快解出伏羲九宫……”话语一提顿,他回头扫视山下巉岩怪石,慨叹。

少女疑问地挑眉,就听见他把未尽之意说完——

“我原以为你会直接越过石阵……走上面。”

阿靖下意识反顾来路,怪石高低错落、嶙峋参差,上者有如华表。

樱色唇线绷直,牙关里挤出逐字成句:“我不是某种鸟类。”

本打算分辩一二的少年人觑她脸色,明智地选择了缄口。

 

她起初的遐想应验一半——山还是要下,不过不必用走的。

并排两条碗口粗细、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铁索从北面山顶一直牵到森林中,工字形的铁件上一横勾连索道、下一横可供蹬踏,中间纵贯的一竖正可把握。

简单到功用一望即知,雪谷首徒对此乘具御使上作的补充只有“别撒手”三字。

少年少女几乎同时站上横镫,落足的瞬间、便被带得风驰电掣地顺索道飞下。

停的方式也极为粗疏。

离地将近六尺时,铁索已近乎拉平,前方仍看不到尽头——斜刺里却冒出个矮小人影,蹦跳着、似乎还在挥舞双臂。

不等速度慢下,少年边简短地嘱了句“往两边跳”边径自撤手蹬步。

少女闻言也足下发力一踏,瞄准了近旁一棵树的横枝,跃起扑出、点脚,树枝压弯再弹起,有惊无险地平安落地。

等她略松了口气,环视四周,就见另一株还在摇晃的树底,再次不谋而合的少年掸着肩头被摇落下来的雪屑、走到自己身边。

人影是个小女孩,看模样顶多十岁,穿得一团雪似的,大呼小叫着“师兄”。

——挥胳膊看来是打招呼,不是示警。

少年极轻地叹了口气,一丝情绪不露地温声介绍:“前面是我师妹,池小苔。”

脚下踢踢踏踏扬起雪粒的女孩儿跑近,大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看向陌生客人。

少女迎着好奇的眼神、微微点头致意。

“这位是血魔前辈的女儿,”少年人挂着浅笑,“小苔你叫靖师姐便好。”

“靖师姐。”小姑娘顺从地乖乖开口。

她再一颔首,回了一声“池师妹”,语调不亲近也不疏离。

“师兄你这次离开了好久啊,雪都下了好几场了!”

“嗯。运气不错,还未封山。”

“老师说再不回来就不等你过年啦。”

“老师是担心若我不在、守岁就一个人都没有了吧。”

一问一答,才叫人想起来——

若还置身中原,再过两天,就该过小年了。

三人顺着索道的方向走出去一段路,少女若有所思地、低低冒出来一句:

“你要不喜欢被喊名字,还可直说。”

少年没料及她会从一声称呼想开去,只摇了摇头:“无妨,不会被直呼的名字取来何用?——但我也确实是有些羡慕青羽师弟,能得你认可。”他微笑着,抬眼看过来。

她便也郑重看他,直接唤道:

“萧师兄。”

萧忆情的脸上未加掩饰、一闪而过惊讶,随之是眼底上浮的清浅笑意——终于与勾起的唇角相应。

小姑娘活泼自在地兴冲冲在前,这会儿发现拉开了一段距离,好奇却又懒得折返,压慢步子、频频回头。

两个少年人若无其事地各自转脸,分开了视线。

 

时辰尚早,偏此处是在毋逢山背阴,金乌斜过了山口,便被冷峻雪峰吞没。

灿烂阳光涣散成余晖,热度残留无几。

北风吹透,山林浸染一场复一场雪后森长的冷与空。

湖谷走向四合的夜幕。

 

去春非我春,旧山不关身

林麓下延的山庄,有炊烟几炷。

苍鹭庐近在咫尺,孤独地拔地耸立、高硕无朋的模样,门窗都蒙着厚毡,暮色中呈现青铁般浑然的灰。

“老师,师兄回来啦!”

打前阵的小姑娘闷头撞进暖帘里,门枢合页有机括,两扇里外地晃了晃、又回位合拢。

清瘦少年越走近足下越慢,抱臂踱到门前便站住,拇指抚了抚下颌,侧首向着客人道:

“其实我们可以先去用饭,再来老师这里搅扰。”

同行的少女露出“你听听自己都在说些什么话”的莫名,白皙面庞上点漆一样的好看眸子睁大、不耐地瞪了他一眼。

遗憾地叹气,少年抬起两臂、向外用力拉开了大门。

走近黯淡室内,门扉在两人身后嘭地自动阖上、闭紧,屋宇内远远地燃着灯烛。

“铮!”

一点银星疾驰,划开黑暗,倏忽而至目前。

预期之中、萧忆情立即拔刀。

而出乎意料地,紧跟着铿然一声,浅绯的剑光后发先至、已挡在他身前——竟快于夕影!

他仓促间运腕变了力道去向,以便与血薇拾遗补阙而非相互掣肘,交错相出、拦下袭来的险招。

是一支飞来的错银短匕。

他认了认上面的鹿石图腾,依稀记得自己拿它削过烤肉。

小师妹的呜哇惊叫中,穿插一声苍老的低疑:“唔?”

少女回撤一步、昂然立住,而后一边把剑换到左手,一边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虎口,望向对面的眼神不解而警惕。

看来阿靖左右无不利手。

他分神想着,一面躬身礼下:“老师。”

方圆数丈而开阔无遮的穹隆形造居所内,环堵悬挂炬火,将雀跃的光影投到中央。

须发雪白的老人精神矍铄、步伐矫捷,自陛台高处拾阶而下,袍裾生风地走近,打量起与徒弟偕进的访客。

少女收敛了防备姿态,绯色锋刃归鞘,单手拎着——掌心犹然据住剑格吞口。

“舒家的小丫头?”

岿然高山立,粹白广袖拢抱身前,散而不乱的长发与掩盖了半张脸的须髯俱似银河直落千尺,本该天台仙人气质,偏却如狮般威严,双眼眯起,探究的目光意味深长。

萧忆情悄无声息地挪步退到阿靖侧后方,让出注意力。

少女浑然未觉,礼节性地微微低下头,声音清澈、不卑不亢:“见过雪谷师伯,您叫我阿靖就好。”

老人脸上缓缓绽开笑意,威势全消,顺手抄来一只盘子塞给她。

“饿了吧,先垫一垫?”乐呵呵地,语调关切。

女孩儿下意识接在手里,发现是一盘牛乳酥酪,切成了适口小块、点缀有朱红果干,玲珑可爱。

——霎时风起,身前身后荡然一空。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肖子你给我站住!”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不贻老师不慈之名,方乃孝之本。”

少年有条不紊以环绕居所的顶梁柱和整齐分列的条案为障碍,在之间游走穿梭、避开追打,尚有余裕能呼吸平稳气口清晰地作答,话声忽东忽西、室内甚至响有回音。

余光瞥见原地的少女明白袒露出错愕神色,在平素漠无表情的面容上极为难得地停留了不止一刻。

他不自觉地唇角微扬。

——“你个混小子还笑得出来?”

不妙,老师这是动真怒了。

少年轻身一跃,追逐的速度又快了三成不止。

“靖师姐,喝茶!”小师妹不知从哪儿溜了过来,递上一盏鎏金盖碗,脑袋左右来回、目不暇接,偶尔给师傅和兄长鼓劲,兴致高昂就差押注。

“这是贵宗的……余兴活动?”

小姑娘“啊”了一声,搜肠刮肚地找寻师兄以往措辞,过会儿才郑重复述:“收假以后的,小考。”

少女陷入一言难尽的沉默。

 

雏凤清于老凤声——当师傅的最终先停下,跌坐在离大门不远的一张长案边。

紧接着、萧忆情踉跄驻足,胸腔一口气吁出,随即压抑不住地一阵咳嗽。

入耳一声嘲笑:“不想活就尽管出去浪荡,最好一病死外面。”

清咳歇了歇,他松开攥着衣襟的手、试图解释——

“才改好的心法练了没两天,”老人哼了哼,髭须吹起,“怎么,打量自个儿这毛病还撑得住?新靴子走几步没崴脚,就敢撒欢儿跑了?”

少年闭上口,觉得今天煞曜会照,宜惜字如金。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也聚过来,一人伶俐知机地凑到嘴损的老人家面前卖乖,另一人则默不作声走到少年身边。

阖目平复内息的萧忆情感觉手肘被碰了碰,回首时,一方淡蓝丝巾递到眼皮底下。

“物归原主。”少女只简单地吐露四个字。

眼底泛起笑意,他道谢、接过,虽然生性体寒极少见汗,还是从善如流地拭了拭额,而后系回腕间。

“来,跟为师好好讲讲,”将彼端小动作尽收眼底,雪谷老人起身,揉了揉末徒的脑袋,冷不丁开口,“说好的去都破子城,怎么就变成南下中原了?”

萧忆情立即察觉到身旁气场一凝——而余光看顾,清秀面庞上表情平淡、心绪不显丝毫。

“老师方才一试,觉得这套新的无相、弟子练得如何?”他略一思考,不急不徐地拾起另个话题。

“……算你勤勉不辍,未曾虚度光阴。”老人顿了顿,倒也承认爱徒顽劣归顽劣、不掩天纵其才,语气平和下来,“也别新的旧的喊来喊去了,正经取个名字,这套无相,就叫‘知天命’吧。”

一锤定音不容置喙,隐有似谶言警示。

他无可无不可,不管师尊取名的背后三味,循着自己思路再开口:“我确实先去了都破子城,在城中遇到了一个术士。”

眼神肃然地集聚过来。

“一个萨满?”池小苔想当然地天真插话。

他对着小师妹微笑摇头:“一个……南方来的术士。”

“有多南?”苍老的嗓音低沉。

“南如您所思所想。我同他谈了一些事情——”少年抬眼坦然与对视,清寒的声线从容继续,“行商载货的马队通传消息不够稳妥,也不够快,所以我需要亲自走一趟洛阳。”

“既回了洛阳,父亲事忙,有些要务不便假手他人,索性趁时交托我代行。老师当初接鹤信时不是碍于远水不解近渴、才迟疑决断吗?”停了一会儿,萧忆情转过目光看向安静不吭一声的少女,墨瞳中如有熠熠星辰地微笑起来,“既然都到了武昌,顺理成章。”

语调恰如其分地盈着温煦。

擅长人情世故的弟子替自己粉饰得堂皇,老人却无甚功德包袱与师长自觉:“既来之则安之,原是无所谓之事。我当初就是懒得白费功夫,不是早告诉过你么,这个小家伙——阿靖不会轻易死掉的,是吧?”自然还记得有当事人在,年长者转过脸温和笑了笑、传递善意的安抚,而后再望向座下首徒的眼底却透着洞悉世情的冷漠,“江湖儿女,自有死生去留,莫要摆居高临下的态度、去施什么援手。”

少年垂首抱臂胸前、指尖叩了叩肘关节,仿佛正中下怀地轻声一笑,抬头,悠悠道:“正是如此,阿靖并不需要我救——她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情,上山也是。”

少女双眉蹙起、而后松开,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边上的小女孩儿崇拜地“哇”了一声,而老人长髯飘飞,目光惊讶震动:“你过了山门考?你自己?”

萧忆情察觉被瞟了一眼,随即听见并肩的少女答:“我不知道那就是山门考。”

“哪条路,蠢材会选的还是疯子才选的?”老人用如看琳琅珠玉的眼神盯住她,连连追问。

少女哑然,一时不知该作何应对。

停了片刻,转头看向身侧的人,慢慢道:“是疯子吧,大概。”

——我看你们全宗门都不太对劲。

从她眼神中读出明晰无误的质疑,少年无辜地摊了摊手。

雪谷在毋逢北麓,与森林接壤,自祖师顾扫雪开宗立派以来,历代往往是长日隐居谷中,偶尔南下中原择优选一二良材,声名不显。

他的老师离经叛道,在中原惹是生非、广交英豪,甚至于与地居南端的白帝、独来独往的血魔相投结契,挣下“陆上飞仙”的响亮名号,引得众人争附骥尾、趋之若鹜,越迢山遥水出北境来投。

于是每年隆冬雪后,坐南朝北开山门,山门考就是从凉延原翻上毋逢。

两条路,一条险峻貌若登天,须得有些胆魄才敢选;脑筋直的会以为只有另一条路,但那条会途经于刀之一道走火入魔、埋没姓名闭囚山中的累代先辈,去者九死未必余生。

持宗的掌门人浑不在意地手一挥,能来的便能教,怎么上来不管——

外力也可,机巧也可,运气也可,仗人多势众、凿穿了山搬空了土都行。

也不拘你多大岁数,资质如何,从前有无师承。

但入了门,传授在我。

曾有世家子豪掷千金募力士游侠一路护送,损兵折将十不存一才进了谷,偏偏老人一眼只取中了随身侍奉的奴仆,落得灰头土脸打道回府。

开山门二十多年,至今得存的亲传也不过两人。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用完晚饭就被老师轰出苍鹭庐,走在去住处的途中,少女忽然开口问。

“流民偶然误闯,好事之徒猎奇,灰心者自绝于世,畸零人天涯放浪无处不可去,无缘承业的宗门子弟想换条道走……”林林总总,少年都信口拈来,只是最后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补上,“又或者,身已命定,思于绝路寻求生之法。”

澄明清彻的杏眸看向他,静无波澜。

“沉沙谷追求天人合一,以术法切入武学,这是老师的评价。血薇——且容我江边卖水一回——血薇的传承对心性锤炼极其严苛,以剑为唯一道。至于雪谷,虽然名义上以刀为器,其实独到之处在于心法。”少年左手负在身后,执刀的惯用手举到面前摊开,苍白的掌心空落向上,纹理极淡、枝梢多歧。

“其名为无相。亲传和外门学的都是同一套口诀,但各有各的练法。我的心脉弱于常人,真气无法走完周天循环,所以老师一直在指导我完善属于自己的无相……头一遭改好,老师说‘照着练你该可以活过二十岁的坎儿了’,”陷入回忆中的少年微笑了一下,“所以第一套叫‘而立’。第二回完善后,顺势就叫了‘不惑’,这次就算不开口,我也猜到新的无相心法怕是得叫‘知天命’……”

乾坤大而草木青,无相无我,以知天命。

“你的问题在于,身体跟不上意识。”

低眉沉思的少女悚然一惊,攥了攥血薇的乌木柄——有精粹的剑气一瞬闪过,倏尔即敛。

“其实遇到的是同样的困境,我的心也比刀要快。”少年笑了,温言道,“我猜想阿靖需要找一处僻静地方,稳定住过快拔升的境界,那么,雪谷会比其他地方适合你。”

迟迟未得到应答。

少年俊逸的面孔上不动声色,掩饰住内心隐隐的空落无着,语气试探:“权且留下,等到年后再看?”

“我有一个问题。”少女出言打断。

待他点头做出洗耳恭听之状,便利落开口:

“那个术士,可是来自拜月教?”

这一问来得有些猝不及防,少年怔忪地颔首,倒不意外她知道拜月教。

两人已走到离山庄村落最近、离苍鹭庐最远的一间独栋的屋舍,老师预先遣了仆从打整、燃起炉子,顶上有烟气袅浮。

“……是一个什么样的术士?”

语调平平无奇,少女驻步、未曾转身。

如若不是一直注目于她,萧忆情可能会当成只是随口一问。

少女身形一贯地笔直,像是不蔓不枝、亭亭立着的花茎。肩胛难以察觉地向后收紧几分,若是春日、衣衫单薄一点,约略肩背后会虚摹出如翼的骨节形状——他想,大概校琴时将弦张到极限便是如此模样,绷断只在毫厘之间。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吗?

他最终没有问出口。

“听声音与我们差不多年纪,长相没什么特别的记忆点。我遇上时,他在跟着都破子的萨满学跳神。”尽力回想着,少年耐心作答,“自称叫作‘孤光’,但据我所知,术士并不仗真名行于世——”

肩膀微微耷下、随即又振起,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坍塌崩毁,而顷刻重塑如初。

萧忆情立时收声,不再说、也不多问。

森林缄默着,月尚未升起。

视野中独有星辰投射出冷峻的白芒,锋刃似是被夜色淬过火。

少年安静出神,想这是在因何感怀、为谁致悼。

人世皆去如归,不过桶底脱时大地阔。

 

自入谷第三日起,天气急转直下,暴风雪席卷整座森林。

但意外地,雪谷中并未蒙受太大影响。

虽猎风如斧钺砍削,开门时须得凝神用气、免得被捎到几丈开外,积雪却不如预料中那般深。一等夜中闭门,人同炉火笼统关在屋内,体感便也没有那么冷。

事实上,等雪下起来以后,雪谷的两个亲传徒弟连白天都不必出户外修习炼体。

阿靖做过一次尝试之后,剑技早课也改回了室内,并且对雪谷之所以以心法闻名、背后的缘故有了一些私下的体悟。

早先萧忆情对时机算得很准,第二日山庄下人将辎重行李送了过来,安顿好后,还留有余裕趁天气还好带她出去观览一圈。

虽然叫山庄,其实更像是个胡汉杂居的村落,筑屋搭庐都自然依傍山岭地势,以围栏圈出与林原的分界。汉人多是外门弟子相干,路上遇到了三五个佩刀的,年幼的都喊“萧师兄”、年长些则客气唤一声“首席”,目不斜视,仿佛对入山的生面孔习以为常。

“这里冬天比较热闹,夏天的时候大半屋舍都是空着的。”

“使鹿的部族和草原上的牧羊人一样,都需要迁徙?”

大概能猜到北狼族的胡人只把这里当作过冬的营地,但雪谷的地理,同别处有何不同——阿靖这样想着,便这样问了。

一些顽劣习气在少年身上已初见端倪,萧忆情当时避过不答,笑着让她猜猜看。

她懒得惯着这人的一时兴起,话题就没在继续。

 

一夜北风、到拂晓渐歇,雪势却未止。

这日一早,她拉开屋门再拨分厚毡暖帘,阶下过了一宿堆的新雪仍是只与门槛齐平。

苍山峻阔迎面来。

裹着一领玄黑色狐裘、气质矜贵的雪谷首徒站在柴门外,好整以暇地等候。待她关上门,二人并肩一同步行前往半山的苍鹭庐。

松杉层叠,针叶不积重雪,闪烁银青色泽的林麓一直往远方延申。

先路过萧忆情的居所,门口雪深相若。毡帘上一角落了个墨写的“鹤”,用笔直拙苍劲。平日有时交谈提起,会把它称作鹤庐。

池小苔住得要离雪谷老人更近,帘上写了“鹄”,换成萧忆情的字迹。刚住下头两天,他试图再题个字顺成一套,被有预感的阿靖果断拒绝——“鸿庐”之类,毫无必要。

往好了想,至少这次取名前,他还知道要问过本人意见。

停在柴门前,少年人侧首向院内听了会儿动静,扬眉笑说从她来了以后、师妹起早积极了许多。

鹄院内屋舍前,雪深过膝。两人走了这一会儿,帽上肩上、都薄薄披了一层白。

“……那个湖,是汤池吧。”她视线收回,开口时语气笃定。

少年偏头看了她一眼,并不讶异,反倒作长吁状叹息:“都六天了啊……”

“有谁答应同你打赌吗?”她冷着嗓子呛回去。

少年不在意地信口问:“是从积雪的变化看出来的?”见她颔首,再作解说,“洽思湖的洽思,是北狼语‘不冻’的意思。本身并非汤池,但有汤泉水源注入,泉眼在毋逢山内,过苍鹭庐再往上走不远——若闲来无事,不妨去找找看。”

末一句十足是雪谷的做派,一脉相承。

初来乍到,出于谨慎和尊重,阿靖曾问过雪山和麓谷之中有哪些禁地。

老人理所当然地回复说没记过,去不去得了应该看得出来。

万一误闯了宗门内要紧的地方也没关系吗?

老人答,只要你能活着出来的都没关系。

——放任如此,可见一斑。

“师兄、靖师姐!”裹成球的小姑娘噔噔地蹚着雪出来,“走啦,去找老师过年!”

小师妹今天穿了顶簇新大红毡斗篷,羊羔毛的白镶边,帽子上用彩线绣了虎头图案,喜庆得应景。

两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少年若有所思、忽然望了她一眼。

“想都别想。”

“我什么都没说?”

她轻嗤了一声。

鹅毛扑簌落下,雪声无止尽地充盈铺展了天地。

听毡帘缝隙间漏出的话声、苍鹭庐人不少,外门子弟大约都比门下的两个勤快,一早来得整整齐齐。

“其实很适合。若你穿红色,应当会很……”在门口略一驻步,“——衬血薇剑。”

浅笑着的少年语气轻飘,仿佛只是顺口找补,随后替她掀起门帘。

她恍惚想起——有人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以前或是后来,以近似语气。那是洛阳城的四月,蔷薇尚在花期,绽放再凋零。

进门时有个穿赭石色皮袄的小子奔跑脚滑、抱着个木箧一头撞上来,被少年伸长手揽住:

“犴达罕,一回来就惹事。”

“阿干!”小男孩儿见是他、跟见了救星一样,拽住袍襟就一顿叽里咕噜口齿不清的汉话,“救命!我都说过了是你要的、她非要打开!”

跟过来的小姑娘气呼呼地喊:“看一眼又不会跑,你还敢告状了?”

两个孩子闹腾着动手动脚、争抢中木箧拽脱了盖,有道白影子循机蹿出——被阿靖眼疾手快拿住。

少年人脱口的“小心”还没落音,就见两指分毫不差地捏住那东西的嘴、没给一嘴的小尖牙机会。

阿靖翻腕,长条年糕一样、雪白毛茸茸的小家伙被提溜在手里——晃了晃——装死不动弹。

俩孩子还在你追我赶吵吵嚷嚷没留神。

“雪貂,这个品种叫沉银,四季都是一个毛色不换。”萧忆情从旁开腔,并不接过来。

阿靖把它笼在手里,拿手指抚了抚皮毛。小家伙还挺知机、立即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卖好似的,窝在掌心滴溜溜地还滚了滚。

看得有趣,少年轻笑了一声:“喜欢吗?可以送给你,这只已经调教过了,当宠物养便是。”

“你特地寻来,不是为了当宠物养的吧。”她眉也不抬。

“阿靖知我。”少年一拊掌,才轻描淡写道,“是只捕蛇貂。去年夏天,有个功夫不差的外门弟子死于蛇毒——想着有备无患。”

掌上托住的这只,通体雪白无杂色,只有尾巴尖一点漆黑。

“我不养宠物。”她端详了一会儿,转而把毛球抛给旁边少年,拒绝得果断,“既然明知陪伴不了一生,起初何必要投入。”

少年闻言,轻逸舒散的神情慢慢沉敛,随即笑一笑,点头示意知道了。

阿靖察觉他那一笑不太对,蹙眉,立即意识到对方思路大概拐去了哪里——自相遇起,少年甚少提起生死之论,不像那人总把己身寿数挂在嘴边、说得多了就刺痛不到他似的。

却原来,也是一样的。

见惯了少年人浑若无事的日常,几乎要忘了如今他离二十岁的关隘都还有五年时光、是占据他人生三分之一的长度,谋面问诊过无计数的郎中大夫们铁口咬定的预言还如泉台阎殿的斧铡,以一根丝线悬坠在他头顶上。

但她无法告诉他。

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知道他的病情,更无法解释凭何下比医者更权威的断定——莫非要强说成仅仅祝福与愿景?

那未免太过荒谬。

何况,他的老师苦心孤诣为他一手牵引的真正愿景,珍之重之藏于玩笑间,而立、不惑、知天命——终归是葬送在她剑下,甚至不曾抵达第一程路驿。

苍鹭庐不设壁窗,冬日里晨昏不分地燃着炉火与灯烛。

只穹顶有圆形漏窗,一束天光直直打下来,雪花也和光同尘地纷披而下。

外门的师兄弟十四五人,起哄说首席字好、赶紧来写春贴,架秧子地要把少年拱到正中的条案上,一个殷勤磨墨递笔,一个帮卸下大裘,一个“嗙”地放下一摞新裁斗方纸。

天光下清隽瘦削的少年衣袂素白、如披一场雪,半是恼火半是无奈地站着,征询地看过来:“阿靖,一起?”

目光安宁纯粹,平湖倒映高山。

于是几个同龄人纷纷地笑起来、异口同声地叫着“那就一起”,但知分寸地没有谁对姑娘家随便上手,只七手八脚清空出桌案来、原地等候着。

少女也不推辞,自顾自解下白狐裘挂在一边,平静地走到案前。

二人并肩提笔。

 

月非昔时月,春非昔时春。

旧山虽在不关身。

 

寒鱼陟负冰,惊开小桃杏

山高谷深,花信造访也晚。

虽望春三候,越过毋逢山的风雪跋涉长途,犹自流连无止息。

“……至于招式,等而下之。等你练会了,那个时候我们再来试试。”

“好。”

问答结束于简洁一字。

过不一会儿,走出苍鹭庐的少女回身合拢门、掩住毡帘。

门板上的春帖子冻得纸角发脆,唯留墨痕簇新,书着“候雁来归北”四句,凑巧与时相应。

少女顺手撩起帽兜戴上、绦带未曾系紧。方才室内炉火太旺,人呆久了有些烧得慌。

小径新雪蓬松,踩上去“咯吱”有声。

脑中还在思考方才长者心先于器之论,她顺手摩挲乌木剑柄,想着不如寻个开阔地方——虑未定、旋即自己否掉:残腊以来这场雪日复日夜继夜下得没完没了,在外面待上半个时辰恐得被北风冻透。

脚步渐近沓来,绕过围栏、两个男孩子迎面跑进鹭院,见到她齐齐眼睛一亮。

“靖师姐刚出来?萧师兄可在里面?”提问的叫李却,背后拱他上前的是犴达罕,两人都属外门又差不多年纪,平日常厮混在一处。

未来的金屋主管这会儿还没取汉名,不知因何缘故,总表现得有些怕她。

阿靖瞥了一眼躲在李却背后偷偷探出的半个脑袋,淡淡答话:“不在,今天散学早。”

李却叹了口气:“他没来山庄,鹤庐也没人……”

犴达罕自以为隐蔽地戳戳他后背,等李却回头,两人眼色使得有来有回。

她挑了挑眉,正想说与我何干,随即听见——

“拜托您见到萧师兄帮忙递个话,就说我俩在寻他!”李却拱手揖礼一股脑把气吐完,就和犴达罕搭肩拽胳膊地飞快溜开去,不一会儿跑没了影儿。

掐得挺好,没给回绝的空当。

阿靖原地站一刻,隐约觉得自己现下更抵触沿路返回居舍的念头了。

 

雪谷入冬以后的日课往往是讲经或练字,二者可一可二,凭当日掌门心情而定;是言传是身教甚至是意会,也听之任之。

她童稚开笔是娘亲一手发蒙,去沉沙谷后白帝因宿命之说不肯教习武学,便于其他技艺上劳心力做添补,故书之一道,没生起多少兴致再投入。

而另一端,雪谷长于心法的论调果真不是少年人标榜自矜。宗师脑中经书道藏如恒河沙数,平生行路万里,博采众长于外、反求诸内,名门抑或小派、凡见识过的武技招式皆可成篇,默出一本当日便讲授一本,高座背后的累累书堆危塔又摞高一本。

且不止讲刀,也会讲剑——得闲时萧忆情多余解释了一句,由来如此,不是特地关照。

连讲授带释疑,随心所欲信手拈来,出手所论万法、只凭内心一法悉数囊括,无怪敢名为无相。

池小苔偏好听讲,聪慧灵敏、闻一知十,反过来对临帖性子惫懒,大约年纪小不喜枯坐,每每使尽手段耍赖搪塞。起初见她对书课兴趣寥寥还引为同道、俨然要处成一起逃学翘课的伙伴,直到除夕那天师尊老神在在地从一叠春贴中挑出她写的一张给贴在了苍鹭庐正门,才偃旗息鼓。

而雪谷首徒作为顽劣末徒的对照、从不须敦促,且驾轻就熟,每天的日课都早早结业,还有空隔三岔五地抽身去山庄调教外门弟子。

阿靖从旁看了一回,觉出他一半在以运笔代练刀,另一半——不太令她意外地——倒正经是享受临池的惬意。

一日雪谷讲滇南流派,说到驱魅、却邪两路刀法乃自巫祝两科分化析出:

“祝由重在书禁——今人多将巫与祝由混为一谈,大错特错,卜筮与书禁,哪能强叙为殊途同归而已!说到书禁,又得提到辰州符箓——沉沙谷的这一样学问、算是白老头儿从苗人处偷师。该还记着他们沉沙谷传信寄来的鹤形符纸?”

见萧忆情颔首,老人抚髯,顺口往下唠叨:“封钤的云篆,便是取天一道、借辰州符,白老头儿的升华发挥。他而今无趣得很了,只知守着个破命盘神神叨叨掐算,难得再破格行事。倒是青岚承衣钵当能跳出机杼——”

话头戛然而止。

“……又给忘了。”当世陆上飞仙的最后这位孑遗怔忪一瞬,草草挥手,“青岚就是他家那个大的,师徒俩比着赛似地背时倒运——我原想着寻机会让你们也见见,浇一浇你这身眼高于顶的傲气……”

不理会显然有异议要抒发的首徒,老人瞟了瞟座下,忽然一转:

“现在倒是也差不多。”

指向不详而意味深长,少年人微露讶异地抬眼。

少女仿似未闻,把不慎脱手的笔捡起,随意地扯去案头那张墨污的单夹宣。

 

上天同云,顶如铅砧、云脚压低,望天色当还早。

既然不打算这就回去,少女索性绕过苍鹭庐,循着索道为指引往山上走。

进了森林,风霎时刮得小了些。

毋逢北麓坡度和缓,铺展如帷。

松、杉、柏都齐刷刷的笔直高耸,树形像收拢晾挂的蓑衣,积雪堆出一圈一层。

近地面的横枝多不长,晒不着阳光、泰半枯死委折,但穿行其间也要留神,偶尔须以剑铗拨扫开路。有的木茬断口锐利,冷不防便撞见了一只鹿头在铁黑的枝杈上悬着,身躯早被野兽啃噬一空,风干的头颅睁着窟窿眼,余下骨色苍白的鹿角永恒美丽。

她同这只鹿长久地对视。

等到后知后觉靴子快被冻得粘连在雪地上,才又提步前行。

继续往山上去,靠近了青灰岩石山体。

渐渐观察到有零星落叶松和白桦,针叶裹茸、雾凇如绽。她便偏离了索道的方向,往林深处走,见到一树一树的冰挂晶莹剔透,映着日光散射出薄蓝色。

那么大概不是错觉。

她早觉得,好像隐隐听见了潺潺水声。想来这个方向,也许就是洽思湖发端——因着地热,枝叶上落雪旦夕融化又结冻,遂成冰花。

反正无事,阿靖索性寻起那眼听说离苍鹭庐不远的汤泉来。

再走了一盏茶光阴,轻身越过一片裹在雪里、云团似的灌木丛,眼前忽然开阔。

玄黑山壁陡峭直落,贴着满月裁半形状的一汪蓝珀,流离幻彩,悬崖倒影深蓝、荡漾波澜如银,到积雪的林岸边再渲染成翠绿。

她走近,辨别出丝缕白汽升腾,躬身试了试——果然是汤池,比起洽思湖仅仅不上冻、水仍是凉的,这里的水温触手觉烫。

再眺一眼,又才发现汤泉并非半月形——岩壁竟是悬空向外探出?或者说、汤池向山底地下延流,隐藏的水面不知若许。

她不禁想起来山门考时的第三段路,是通过一道横亘山腹的岩缝。

这座山,莫非有个空腔不成?

心头生起的猜测几分荒谬。思定了定,阿靖沿着岸趋近崖壁,入口悬顶低矮,倒也能勉强走进。

本该漆黑不见五指,遥远目力所能及之处竟然依稀有光。空气清澈倒不稀奇,毕竟贴着泉池表面,会被水流搅动裹带。

往里顺着水滨走,岸线蜿蜒向西北同时向上,仿佛依着山岭岩壳的走势。偶尔需要涉水的地段,她便仗轻功飞跃、中途换气时点岩壁歇脚。

——而后,眼前豁然开朗,从一片砾滩过渡到平坦岩石地。山体果然有个空腔,内壁撑开一道狭长的裂缝,透进北麓天光风雪色。

说它狭长,近地面处宽也能容人出入。只是以她的估计,这门恐是开在半山悬崖。

坐在门内的人回头望一眼,裘衣毛领拢着、少年面孔清俊瘦削。

萧忆情懒散而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看上去不甚意外。

她暗暗地叹息一声,不得不屈服于冥冥中的偶然即必然。

“李却和犴达罕在寻你。”

“就为这个……”

“顺便说一声。”

不客气地打断了少年人的纳罕,她走上前,盘膝坐下。

——旁边竟然还有个火炉。

水桶粗的一截圆木,被三块石头垫高,火是从中心开始烧,蚀出一个贯穿的空洞,结构简陋、却挺实用。

夕影刀干这活儿算屈才。

她想。

沉默相对了一会儿,然后——

“这是阿靖头一次上北山?”耳边有话自顾自地,语调轻飘,“该道声恭喜。第一次就顺利发现了汤泉……”

“你一个人呆在这儿,也这么多话?”

轻不可闻的喟笑声,随即彻底地闭口。

两人一同望着岩隙外,山麓密林玄青层叠,渐远渐淡,没于皑皑。鹅毛雪絮斜着纷飞穿梭过天幕,声势浩大而宁静,无边无际。

就这样坐着,原木炉烧到了最外圈树皮、烬火黯红。

昏昏将夜,天空的眼睫慢慢垂落。

 

少年人常常觉得无聊。

读书以上兵伐谋,习武以存身杀人,练字为假笔辅刀,吹箫为涵气养生。样样拿捏起来均太轻易,因其纯粹,而成单调,抵达某种意义上的界碑只需要无数次重复的经验积累。

目的明确,道路清晰,一切都按部就班,不必心急更无须热望——当完成时,自然会在此处。

从入谷拜师起花费五年时间,他能成为宗门同侪中第一人。

五年后用三天工夫,他能登上北面毋逢,取得顾扫雪放上去的那把刀。

甚至更进一步地,若听雪楼如今就在他的掌控下——夺江北权柄需三五年,问鼎武林需再两三年,而后他便可如愿射落那轮月。

天性卓荦不羁的老师尝诟病,为人太有成算未免失之无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何况你爹又还没死。

——极是。

那么他试着让自己着眼于无用、无益、无关紧要,譬如下棋打谱,吹花对酒,烹茶观星,顺带教导师妹同几个师弟。

倘使还有闲暇,干脆去山腹岩隙之间坐望一场雪,听雪落满林原,就听上一整天。

穷极无聊。

 

“如果你只打算烧完这一根木头,那么可以考虑走了。”

少女开腔时,他还在走神,闻声瞥了一眼自己随兴搭的原木炉——薄薄剩一圈树壳,空心火燃得慢、大概再过一炷香便要燃穿。

厚积的雪云被风摊得均匀,与天幕含混一片,暮色自下而上擦出苍鹭羽翼般的灰蓝。

少年长身立起,用刀捅穿木头壳、轻松挑到一边——而少女如有预知,已先循洞口外沿扫了一捧雪,顺势抖落到筒中,扑熄了余火。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合鞘沾着雪屑的名剑,心头冒上来烧火棍之类的打趣,旋即明智地没有吭声。

“——别逼我提夕影刀砍柴这回事。”语气清寒带威胁意味,先发制人地回敬了可能的俏皮话。

果不其然,就这一闪念业已被分毫不差地察觉到。

几乎要为阿靖这份天生的敏锐惊叹称绝,又警惕于自己的心思何时落得这么容易被看透。少年人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轩了轩眉以示无辜:“我仅仅想说,对血薇剑而言,这里足够宽敞。”

宽敞,无风,并且称得上暖和。

“嗯,适合身法与剑法展开。”少女对他猜到自己出来这一趟的最初起因也不意外,应了一声,顺口问:“你在旁边不会觉得受打扰?”

两人一先一后向岩穴深处走,离去仍须顺着地下湖滨往外。

少年人倒还认真想了想,正色:“只要阿靖不寻我对练?”

少女闻声、脚下钉住,回首递以一道不信的眼神:“这话你最好找块石头刻下来。”

“既见猎,难免有时心痒……”萧忆情便轻声笑,语气转而闲散,“我承诺只坐而论道?”

阿靖已经回过头继续前行,没搭理他这句半认输的商榷。

出到露天汤池,冰雪地上四面来风,少年胳臂撑起氅衣襟摆、低头闷声咳嗽了好一阵,缓过劲儿,才望向边上默然站着未带风帽、清丽面容的少女:

“若没别的安排,阿靖不如陪我一起去山庄蹭个夜宵?犴达罕他们大概终于借到哪家的炙子了。”

如鸦羽的睫讶异地微微翕动,眼光也转向他:“吃烤肉为什么找你?”

清澈声线之下疑问的重音很明确,少年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儿欣悦,勾着唇角解释:“大概因为我在不容易挨骂吧,以他俩‘借’东西的手段。找小苔倒也一样——天太冷,小苔多半不愿意出门。”

“我竟不知你这么好的脾气,”少女摇头刺了一句,提步往林中走,“明知诸多忌口,还乐意被借去当一尊佛。”

“正是不乐意,”他紧随其后跟上,语气洒逸,“所以才想拜托阿靖代我飨宴?分壶酒就好。”

“……萧忆情。”

“在?”

“不要带歪别人小孩子。”

“这就得说与阿靖知晓了,论饮,五家胡里头哪怕没马鞭高的稚儿都足为我师……”

日西斜,汤泉地热也被削弱,气温迅速下降到滴水成冰的地步。雾凇冻结青苍枝梢,炸开的松针一路振落雪霰,星星点点、沾染年少二人如墨的发。

裹带微恼与轻笑,风挟着模糊话声零落吹远了。

山中岁月长。

 

清明前,湖谷下了最后一场雪,连绵好几日才见霁。

毋逢地势,有时云与高峰匹,不放松峦历历。深林高寒,还不见颜色改换。

而山庄已春回,疏林边缘冒着冰雪料峭陆续开了连翘辛夷,李、杏逐樱桃,往下灌木丛生山荆子,堇菜铺陈得湖畔一片浅紫,缀入碧草如茵。

晌午。走在前面的女孩儿嘴上能挂油瓶,披裘的清隽少年落后一步跟着,悠游自若的态度。

“师兄太小气了,摘朵花都不肯!”谷内最受宠的小姑娘怨气外溢地嘟囔。

“在山崖对面。”答话来得不急不徐。

池小苔横眼:“是你的话,又不是过不去……”

“但没有必要。让它开在那儿,也看得见。”少年不为所动,对暗地逢迎照单全收,不忘语调中正地补刀,“如果你平日稳扎稳打好好练功,就能过去自己摘了。”

小姑娘一时气短。

噎了半天,走到能听清山庄里热闹动静,她才又不甘心地嘀咕:“可那是今年春天开的第一朵蔷薇欸。”

光阴过银鞍照白马,看取蔷薇几度花。

一时转念及千里外洛阳家中正当令的芳菲景致,不向东山久的少年难得起了莼鲈之思。于是他顿了顿,换上温和口吻对幼妹安抚:“江浪过些天会来,我叫他找人在你院子里搭一个花架?半边种蔷薇,半边种荼蘼,随你——”

余光瞥见熟悉身影,于是捺住话音。

开春渐暖,虽然还有雪,天气总是往上走的。山庄里的平辈最近就喜欢凑一起玩杖鞠,一玩就是大半日过去。

少女大概本是偶然路过,被拦了个正着,佩剑飒然、清寒春冰一般的气质于此格格不入,面上肃静听着,只扬起的眉流露出隐约困惑。

梳着一头胡辫的男孩儿异想天开地要拽她上场,正手脚并用地比划着解释规则。剩下几个在场下,杵着鞠杖边笑边敬畏地围观。

“不许欺负人啊!我来我来,”池小苔眸子点亮,一溜烟蹿了过去,“靖师姐你等等看我玩呀,很简单的!”

看热闹的玩伴们哄笑着散开阵型,开始组局。

被师妹抛诸脑后的少年人失笑着摇头,抱臂踱到少女身旁,视线双双一致投向场中:

“犴达罕觉得同你已经混熟了。”

少女并不看他,轻唔了一声,道:“因为一起销过赃?”

萧忆情没作回应,头不易察觉地微偏了偏。这是他在岩洞中某次观瞻血薇剑法时一个有意思的发现:只要不是有目的地注视,阿靖其实对眼神余光没那么敏感。

少女行事作风向来克勤克俭无怠无荒,虽才下过雪,早去了外氅。相处日久,对衣着的偏好便很好猜——颜色无所谓,剪裁要简洁,不喜欢有坠挂,不喜欢太多绣花,或者最好没有?今天这身衣衫是如水玉似的烟青,束腰扎袖乃至绾发的丝绦也是一色的青、只更深湛,透着清寒生冷,衬托得腰间剑铗的绯光愈发鲜亮。

剑以血色蔷薇为名,而比起花瓣缱绻葳蕤,更类荆刺之锐硬。是孤傲开在无人悬崖的野生一株,与在园中簇拥花架、蔚然成荫的同种亲族并不相干。

——好剑当杀。

少年习惯性地琢磨着无关紧要之事,作如是想。

“的确不难。”过半晌,似不自知的被观察者开口评价,“你在走神,不感兴趣?”

“不太适合我。”他下意识道,“规则简单,所以比分会一直咬着,不依不饶没完没了,一局能从日出开到入夜才收官。以身体素质和胜负心来论,我不参与比较明智。”

并不汲汲顾影,坦白客观的一句反倒叫少女沉默了一会儿。

场下恰有一记羚羊挂角的得分,小姑娘活泼地同男孩儿碰了碰拳,随即两人不约而同地仰脸开始唤师姐。

萧忆情迎着她征询的目光,不以为意地提肩,让她尽管过去。

孰料,少女从旁拣了支鞠杖、掂一掂,居高临下对人径直开口:“改成回合制吧,先积满三分就算赢一局,也好轮换人选。”

仿佛轻描淡写一句,而有着凌越压倒、不容反驳的气度。又或许是大家也觉得新鲜,场下纷纷应和同意。

少女回头瞥了一眼——他原地愣怔、没甚反应——于是神色生出点儿不耐,拽着斗篷襟摆把他一同拉下场,说:

“来。”

 

从无梦之境生还,睁眼时灿白耀目,晃得人头疼欲裂。

忽然有阴影遮了一遮,阿靖如获喘息之机地慢慢眨了眨眼睫、渐适应了光线,才意识到面前是半幅宽缓衣袂,替自己挡住窗格投下的日光——熟悉的衣色,如茫茫雪原。

白衣公子默候一刻,徐徐地收回了抬举的胳臂。

临时驻跸的逆旅、狭小房间,竟是听雪楼主本人亲自守在伤者榻边,难得手里书卷箫管俱无。以初下一城的事务之繁杂琐碎——女领主心下一念转回,猜度更大可能是对方前脚才进屋、自己刚好睁开眼。

脑中浑浑噩噩不太能集中注意力,大约是震伤;再除去激战过度的脱力,应余有多处外伤无算——她阖着目感受熟悉的弥散全身的疼痛,基于既不记得、又根本区分不出哪里伤势要紧,谨慎地选择躺着不动弹。

比起泼血乱阵中丧生不知哪一方刀剑下、几欲将拒马河横断的尸首,能再醒来算是意外收获,与天对赌的又一次侥幸取胜。

羌塘不过是折一臂以换一命、恰如预期,比之这一次,力竭倒下时几乎确信自己终于走到终途。

倒没什么不甘。

自承血薇肇始,江湖流泊十余年,她不曾挑剔过埋骨处。日升月下、山水长青,无处不可死。

何况倒下之前,朦胧似在赶来接应的队伍中辨出如雪衣影——那么可以放心,听雪楼主亲来,至少她浴血力挽的局面不至功败垂成。

说到任务。

“大名府……”甫一开口便咳了两声,唇枯喉燥、声哑到无以为继。

白衣公子竖一根指示意她噤声,唤了医者进来,振衣起身让到一旁。脚步未远,室内轻微的炊壶沸响中断了一会儿,应是被执起倒水。

随队跟来的居然是墨大夫,边切脉诊伤边拉拉杂杂叮嘱一通,大意无非是以命相搏不可取、透支再三生折寿数。她头昏脑胀没太往心上记,最后听见有人从旁替她应声,才意识到萧忆情还留在房中。

大概上位者急于确认前事,她以为。

于是等墨大夫转背出门,她勉力坐起、再次试图启话题,又被一碗白水送到唇边挡住。

“喝完再说话。”

硬生生从上峰的惜字如金里听出丝缕火气,而后眼皮一垂再度确认——这人哪里寻的海碗。

无预兆也不申言地,如修竹有节、清瘦苍白的手绕过她肩背默默给披上外衣,动作轻不落着,仿佛手下是怕磕碰的易碎瓷器。

她按捺下心底的莫名其妙,默不吭声地依言润了嗓,才就任务执行作正式沟通。

你来我往对了一会儿,绯衣女子回过味来:

不是错觉,向来彬彬有礼如世家清贵公子的听雪楼主,眉目不动声色、沉定一如既往,说话间确实压着火气。

来回试探了几句,伤重未愈、疲乏困倦以至于懒怠行体贴忖度,血魔之女索性秉本性直接问,楼主是不是不满她的处理方式?

虑及上下位分、终归还是收敛了点锋芒,三言两语简单解释当时情形千钧一发,如若她没顶上,守十渡的人马首当其冲、怕无一能存——以人中之龙惊才绝艳算无遗策,本应对此悉知于心。

萧忆情凛冽作答:“那就是他们守在那里的价值所在。身为听雪楼子弟,自当为任务蹈死而不旋踵。”

而后对着她,语气缓和下来。

“拒马河这一战未免太过行险……阿靖,倘若折了你才会是,” 顿了顿,“是楼里最大的损失。”

前一句漠然不恤人命,后一句殷殷如推我心置你腹。

绯衣女子霍然抬眼,迎上笔直注目的视线——

原来真有人可以一面于口中冷血无情之极,一面又在眼底蕴藏依稀暖意。

她恍惚记得曾听说,如果在冰天雪地里待得时久,肢体冻僵了并不会冷、反而感受到灼烫的温度,叫人误以为能从冰雪中汲取到热意。

神兵利器,稀世罕有,自然珍之重之。

“那楼主最好界定一下,” 绯衣女子沉下面色,寒着嗓子,“同多少子弟的性命相权衡时、我要优先考虑自己幸存。”词锋如剑,挟讽带刺。

白衣公子定定地看她,目光不曾有一刻移开,最后仿佛洞悉她念头地,敛起面上情挚意真、乃至不自禁间细枝末节的关切袒露,复归为深沉莫测、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武林霸主。

“只要另一端不是我——”他慢慢道,语调轻描淡写,“阿靖不妨都以自己为最优先。”

墨瞳深彻暗黝,如落满雪的甬道。

 

虽说游戏散心,也只不过玩了三局便罢。

最后一局两人牵头领队各据一方,比分紧跟,差点儿动了真格,少年知机、提议不如算平,于是见好就收。

“算有一点儿意思?”他捡起搁在场外的裘衣随意披回肩上,开口时先带笑影、薄唇挑起弧度。

“还行。”少女简短答,无可无不可。

等把两支鞠杖归拢到原位,阿靖起身离场,挥了挥手:“回了。”

并不反顾地走得干脆。

场中三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在那儿吵嚷喧闹,年长些的几个外门少年招呼着又开了局。

萧忆情袖手站在原地,望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路往山上去、渡溪入林,新桃嫩杏乍红,不待雷发轸便次第惊开。

他想,世上为何有人如此?

世上竟能有人如此。

如此……

难于框定拘束一格,难以诉诸言语名状。

不必开口也能相知,分明初相识,却如故人隔世、久别重逢。

眼底不自禁地浮起笑意,如星光浮起于湖面。

天地回春时候。

百虫解蛰,寒鱼上水,立雪鹤深睡。

 

从来未相知,不如不相识

平芜远近,流水东西。

水边绿杨舒条垂枝似钓,萧萧肃肃林下风,衣带与发梢吹飞散。

林间石上,少女阖眼静立,眉微拧、似挣扎颠扑。

天地养浩然气,杂然赋流形,沛乎塞苍冥。

人于天地风物之间。

气出丹田后,冲霄之势于奇经八脉游走,上阻遏于玉楼。潮打空城,卷雪千堆,无门得入,跌宕涛回。

五内如瓯胆投冰炭,中生焚心火。

“既知此路不通,何不试试回转。”

冷不防有苍老嗓音悠悠响起,如禅宗棒喝。

阿靖正在破境的紧要关头,一分神、真气险些走岔。

她近几日心气不定,运功常觉困顿滞涩,不能说全无预感。

十余年前尘往事恍如昨,几乎每次都是在杀阵中破境——生死立判的场合容不得思漾神驰,剑锋前指不顾身,便那么囫囵撞开了一关又一关的槛。

是屠戮与亡命摞出来的登天梯。

而像这般安定从容地循序渐进,山不让尘、川不辞盈,终于临涯观海,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甚至还有师长在旁……

只不过,有的师长,大约不能倚仗托底?

雪谷如是。

无相虽好,得失都在于“无相”——万事万物皆备于我,六经以来注。所以日后才有那人一语:夕影刀下,皆为夕影刀法。

但血薇本身即是唯一道,难与它者相融相成,况且历代剑主都不可一世地骄傲。

她甚至没有费心权衡,已决定顺着原有的车辙继续这一程。

萧忆情和雪谷老人对此未发表意见。少年顶多在开初隐晦道了一句“血薇的传承对心性锤炼极其严苛”便揭过再不提起,老人则根本将她同门下子弟一道对待,随便他们自己爱怎么练怎么练。除非谁主动求教、或引得他见猎心喜。

这回大概是后者。自己尝试冲顶破境前、应该走到更深一点的林子里去的。

她睁开眼,直视着不知不觉走到林边、须发如雪瀑的高大人影,毫厘不让地透出拒绝意。

“你该知道这是多难得的机会。血薇剑的功法真要趟着老路亦步亦趋地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往无前,也是一去不回。”老人闲庭信步继续往她身前走,探究的视线上下逡巡,“白帝总不会没提点?”

近在咫尺,杏眸中有震动神色一闪而过。

“小阿靖啊,不会以为藏着骖龙四式就能瞒过我吧?”一言揭破的老人眯眼笑,长寿眉抖了抖,嘴下不客气, “白老头儿一直想用沉沙谷的功法来给血薇拾遗补阙,在你爹身上没能行践——既教了你,又没告诉你怎么做对,是他计拙还是死得太快?”

不,是教导的另有其人。

她沉默。经脉内有痛楚游走细枝末节,如焚风遍吹苍黄四野。

“他的法子,是想叫你爹改练沉沙谷的心法来驾驭血薇剑法,以冲和血薇一脉相承的孤绝煞气……笑话,要是能听他的,那还是舒血薇?”长者随口数落,目光睿智而隐隐有万事看穿之后的冷漠。

“刚才你运气没走通的那条路,鸠尾至璇玑、逆着练一遍看看?”仿佛说顺了嘴,他语调平平,完全不管建议的内容有多么石破天惊,“试试。倘使错了也就是一个死,可一旦功成——说不定你不仅能一举解决掉血薇功法的隐患,连带收拾萧那孩子都绰绰有余。”

末一句入耳,少女面色变了变。

松林静默,鸟去鸟来山色里。

老人唤着爱徒的时候习惯只叫一个字的姓氏,会带点儿轻飘飘卷翘的尾音。措辞用语,仿佛是什么蘸着糖蜜的诱惑。

忍不住让人猜度是否平日里老人训导雪谷外门也是以此为饵。

难怪少年首席面上看着与谁都亲而不密,这般在谷中、四面树敌的,未免也太艰难了些——且纯因人祸。

千头万绪、纷杂沓来,偏于此刻,察觉到了胸中滞塞的松动!

她敛息定心,全神贯注于内观。

如溪流汇聚成川,百川归纳入海……

一念贯通,云门大开。

晴日摇动清溪底,流水拍碎石砾上,浪绽如蝉时雨生花。

水滨常有野兽林禽往来,这会儿灌木后的如茵碧草里便卧着一只打盹的狐,入夏新换的被毛鲜亮如橘火,懒洋洋摇着尾巴,逗引了一只鸫、绕着橙红火苗尖上一点白飞来飞去。

直到她徐徐收回席卷周身的内劲,才终于暗自长吁了口气。

三尺开外相对的雪谷老人把耷拉的眼皮抬了抬,开腔:“你不像你爹——胆子太小,没点儿追求。”声调不满,留有遗憾似的。

阿靖顿了顿,谨慎答:“活下来比突破重要。”

“……现实得无趣。”老者哼了一声,“难怪跟我们家狐狸儿投契。”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一眼白头翁盛开的草丛中的小动物。

恰见玩腻了假寐把戏的狐闪电般纵上跃起,两只前爪把鸟儿扑倒在地,鸫羽阳光下闪烁灰绿色光泽、仿佛按住一枚橄榄。

然后她才恍然,这句是在说萧忆情。

少女沉默不应。

耳畔鸟鸣声吞咽,山中春夏无所事事、闲逸温情的面纱被撕开。

“你倒是像只鸟儿。”

雪谷老人袖手旁观着同一幕,忽然出声,自顾自地慨叹——

“要飞得再高些啊……可别随随便便被走兽给遛没了。”

 

清明那场雪后,离雪谷数十里、东狼胡语里叫斡固的毋逢山脉北峰,发生了一次山崩。

那里是雪谷中一个来附部落的牧场。部落中往往只有妇孺老弱带着幼儿和雏鹿出来越冬,头人率精干留守祖地。

雪崩的消息由报丧人一起带来,外门的少年们安静了好些时日——他们同龄的异族玩伴纷纷接受萨满的摩顶祈礼、接过父辈的武器和名字,成为了毡帐的当家人。

鞠杖放下后就不会再拿起。

而春冰解冻,遥远极北的昆台海——名为海、实则大湖——开湖以后,山庄中的部民都纷纷收拾行装,开始赶赴各自的山和草场。

雪谷一日比一日寥落安静。

唯有草木焕发勃勃生机,以活色生香的缤纷花朵与青绿枝叶大肆侵城略地,于山麓湖谷中重封疆域。

依稀错觉,好像与白云千里万里的滇南也没什么不同。

 

阿靖意识到这天的不寻常之处,是萧忆情从早到午都没有出现在苍鹭庐。

 

实际,她上一次单独见到少年人,还是在破境翌日。

她那天在山庄,刚道过谢、从叶素玛大娘的屋舍出来。

除了外门子弟,山庄中的壮年人很少。叶素玛是凉延原一个北狼部族的猎手,将近十年前给外门的陈氏兄弟当过向导,在上山路上丢了一条腿,陈氏有点儿良心、求着雪谷把人留在了山庄,治好以后就没再离开。大娘有一个女儿雅娅留在部落里,前不久还随着江浪的马队来过山庄探望。

出屋的时候,看见白衣如雪的清隽少年背着手候在柴门外。

叶素玛不良于行、她便不许人送出来,屋里大娘还在谆谆叮嘱:“这两天别多碰凉水,也别贪玩往雪山里跑啊!”

“嗯。”她应声,走出小院,问询的眼神望过去。

“老师说你昨日进境,”少年人一向耳聪,仔细地打量她,以问代答:“身体有不适?是不是昨天——”

“没有。”阿靖简单地否认,“没有受伤。”

萧忆情流露出些许质疑,摇头道:“常人很少有脸色比我还白的时候。”

“所以是雪谷师傅叫你来看我?”少女选择以问题回避。

白衣少年迟疑了片刻,出于好奇、向她打听前一日老人胡言乱语了些什么——胡言乱语,这个形容着实很不尊师重道。

既然徒弟已有这份觉悟,也没什么可为尊者讳饰的,阿靖便直说了。

萧忆情沉吟,而后评价:“老师很喜欢你。”

她抬眼看他,认真道:“贵宗未免有些匪夷所思,喜欢的表现形式居然是劝人自杀。”

“老师常有天马行空的异想,只会讲与跟得上他思路的极个别人。”少年解释,“选择性地听取即可。”

“真有人会听?”

“所以毋逢山上才有那么多人。”少年唇线抿直、讲了个颈后发凉的笑话。

等两人并肩快走出山庄的时候,少年忽然打了个呼哨。

阿靖顺着他的视线,望见棚圈里一头鹿循着哨声昂首,与寻常驯鹿相较、形貌犹为雄骏。

“这是犴达罕的,我有点赶时间……”少年顺着捋捋亲昵顶过来的头颅、熟稔勾住平阔如巨掌的鹿角,“不如让它驮我们上山?”

阿靖习惯性地依言而行,等少年也越上鹿背、拘谨持礼地同她留出之间能容一人的空隙,她便想明白了——这人多半是有所察觉。

果然,等到了她的院落,少年人也跟着翻身下来。好整以暇地抚了抚鹿额、站在原地等她进屋,不像是有急事的样子。

她径自进了门,手扶着门板不使被风吹合、回转身扬眉望向他。

 “认识阿靖半年……”清瘦身形落影如修竹,白衣寥落的少年忽然轻声感慨,“你足足长了四五寸吧?”

阳光斜削过屋檐,在房中地上、投下几乎等长的阴影。

她静了静,沉默半晌,回答:

“放心——不会高过你的。”

 

于是这一天,她难得在日课闲暇开口,向池小苔问起了不明去向的少年人,得到这样的答案:

“师兄心情不好……每年到今天的时候,师兄心情都会很不好。”

女孩儿不知为何也很低落,同她解释:

“靖师姐你别去找哦,找不到的——师兄会消失一整天。总之等明早再看到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少女蹙起眉,把刚刚擦拭完的浅绯剑锋封回鞘中,颔首示意知晓。

 

麓谷苍青,展开臂弯束缚了北面来风,生长出的松杉无一例外有着笔直优美的树形,依偎岑峦起伏的山势,如不厌其烦的天工在铺开的长卷上连篇累牍、画千峰叠翠。

洽思湖则是哪位途径一观的仙人遗失在画纸其中的一块硬玉,蓝得纯净而深湛。

峰巅那一点经年不化的白,恰倒映在湖心。

与它遥相呼应的,是汤溪溅雪,空芦雾汀,逐云点水的孤独鹤影。

与长身默立的白衣。

而同样倒映此景的一双墨瞳,寂静沉暗,如湖泊入夜后的另一侧。

仿佛什么也没想。

这一双眼,本该也是一块硬玉,一块翡翠。

只要醒着、只要睁开,大多数时间都在看——审视,更为确切——要对世界洞若观火,才好气定神闲,予己身他身、万事万物以一抹无所谓的佻笑。

而现在玉石无光,烛照别处。

于是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察觉被接近——或者已然知晓,厌怠表露。

所幸后来者也无意开启一场交谈,只是临湖滨,走到近旁,而后各自地、并肩望着同一片水面。

如出一辙的沉默,就像过去半年中,他们的轨迹偶有在山腹隐秘的黑暗中交会,彼此已经适应了不必开口也能自在地相处,在同一个空间各行其是。

练剑的练剑,赏雪的赏雪。

只不过这一回,少女并未打算别事。

 

那是叛乱平定以后,入夏尚未溽暑。

白楼院落蒙浓阴暗碧,蔷薇满架、向人欹侧,从下经过容易错看,是花朝衣色渐染。

最高层,白衣如雪的清贵公子凭栏远眺。

径直穿过院子的一袭绯衣登上楼,脚步一顿,先放了三面苎麻挂帘、只留下北面。

“楼主很少涉足后园。”金杯被倒扣案上,声调清淡,“我以为你不喜欢这湖?”

白衣公子瞳色黢黑无着,没留意手中落空,慢了几拍才回应:

“……是不太喜欢。”

视线落于湖面,而思维似乎沉浸湖底。

 

大概过去了很久,久到来饮水的生灵都换了好几拨。

云鸿霜鹘,獭祭鹿呦,流泉淙淙而青山噤。

某个刹那,一头狼从林中分开灌木蹿出来,立耳张牙地原地一蹲踞,而后小步快跑、矫健凛凛,且目的明确,漂亮的被毛汹涌着银灰色光泽。

少女眉也不挑,指节握上剑茎但未拔出。

仿佛乍醒回神,少年终于有了动作——他漫不经心地挥手、胳臂都没抬一抬,似是打了个不成体统的招呼。

狼凑上前嗅了嗅他的衣袖,亲密地试图用鼻子拱他。

萧忆情不为所动地只掌把狼首按住不许凑近,敷衍地捋它耳朵。

余光瞥见纤长白皙的手指一根一根缓缓从乌木柄上撒开。

被捋顺了毛的畜生前爪原地弹跳着、半身腾跃几下,见仍是无法靠近,便自觉地呜咽几声后退,垂下尾巴去寻地方饮水了。

“没驯化以前,就算是兔子,姑且也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少年收回视线,解释一句——没有问环绕洽思湖水滨十余里、对方怎么会找到这个偏僻得仅野兽水禽来往的角落;也没有问对方是否是、为什么找自己。

少女也只是淡淡应声:“我听说你上山是被狼驮上来的。”

“小苔?还是老师?有些夸大其词了。”少年人的唇勾起弧度,“是被北狼胡的牧民,和一头狼一起送上来的。”

少女“嗯”了一声。

一个字的短音,清冷声调,音尾轻上挑。

是疑问,但被隐下不发——像藏起一枚小小的勾子,入少年耳中、有些发痒。

他状作自如地开始讲叙:

“我选的是另一条路,也自以为更善于应对人。事实是,疯子不太搭理小孩——毋逢山的高寒才致命,毕竟凉延原就已经叫人难以喘息……”仍能感受到穿过近十年岁月抵达的彻骨冰冷与稀薄空气,在初夏暖煦的阳光下将人冻透。

“不走运但也机缘巧合,我在半山上过了一晚,跟一头受伤离群的白狼一起,侥幸都没冻死。”

少年唇角弧度不变,语调轻快,像在搬弄一个故事:“第二天我醒了,被来朝山的牧民围着——大约是当成某种吉兆,一道送上了苍鹭庐。所以严格来说,我过山门考是投机取巧。”

 

并肩走下演武场,白衣青年接过剑、将两柄制式兵刃一并搁回陈列,忽然若有所思地开口:

“我能进雪谷算是投机取巧。”

“嗯?”不走心地应了一声,绯衣女子取下木架上挂着的两领外披、顺手递与。

“算是被一头狼送上去的,乘了极北胡地以狼为图腾的东风。现在回想,若论实力,我只怕没机会叩开雪谷的门。更不会有今天。”

“——我们再来一场吧,用血薇夕影。”

“阿靖?我这是句感慨,不是夸耀……”

 

“是这一匹?”少女冲着低头喝水的大狼,点了点下颌。

“那一头狼后来回了山上,有几年我同它保持着良好关系。”少年只笑了笑,墨瞳漆黑、隐约闪烁微光,“于是一天,老师同我打了个赌,说生死关头我必定不能狠下心。”

少女蓦地抬头,对接下来的走向有所预感。

“北麓有一间暗室,原本是藏经阁,修得很坚固,无窗无尘防潮避火。走火入魔的门人在上山之前、会先被丢进去几天。”少年回以无所谓的浅笑,把故事继续讲完,“老师把我跟它一块儿关了两天半——他赌输了。”

轻描淡写,眼底如覆冰雪。

少女注视着他,杏眸凝定一动未动,随后偏了偏头:“这匹怎么回事?”

——重点全然无关紧要,就真的只是听了段故事,并不在意它于戛然而止背后潜伏的森冷。

少年转脸望过来,眼神终于起了变化。

半晌、从宽袖抖出一支玉箫递与她:“后来我发现,只要身上带着一部分遗骸,能嗅到味道,就会比较容易被当成同类。”

山流水料,触手温润,细致琢孔磨节,仿佛一段晒褪色的青竹。少女拧腕、在掌中旋转一圈,见到吹孔嵌合了骨质的白,边缘薄而硬,经年泛黄。

“如果是新鲜味道,倒还有可能。”倒手抛回给他,不太信服地皱眉。

“此言有理……”墨瞳再次浮起星光、如黑夜湖泊倒影,少年人语调轻飘地玩笑,“那大概是因为流着一样的血,同类总归可以感知?”

修眉高高挑起,少女嗤了一声鼻音。

他轻笑出声,并不惹人注目的郁气彻底散去,仿佛未曾萦绕过。

那头毛发漂亮的大狼在没留意的时候已悄悄离去,熏风吹拂湖上芦苇、清明暖绵。

再度安静下来,两人目光又一次投到水中央。

湖面平荡无澜,不知其深几许,不知其底有多少陈迹沤烂、淤泥沙砾,待大雨时行,腐草化流萤。

“明天,是‘萧忆情’的诞生之日。”

他冷不丁开口,声音很低,仿佛同时在压抑。

像负重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在途中某一驿,暂时卸下肩上行囊、拎在手里,立起身茫然四顾。

少女犹自垂首,眉睫不眨,却没有问出他暗自以为的问题。

她问——

“在‘萧忆情’之前、被抹掉的那个人,叫什么?”

 

他们来的时候,祭典已经完毕……湖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个凤凰花下的女子,已经化为白骨,沉睡在水底。

为了记念亡妻,在那一年,他给自己的孩子改名为“萧忆情”。

 

阿靖……你说,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也非常爱我,是不是?

 

少年沉默了足够久,才答:

“……长隽。”

萧长隽。

他没有听见,而是看见——看见少女启口,不出声地逐字念过一遍。

再一遍。

而后、终于抬眸,道:“我用这个名字唤你,可以吗?”

——有趣。

他晃了晃神。

少女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好像在叫另一个人。

有另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从山川向背、从光阴罅隙里走出来,舒展而磊落地响应这个名字——

神采奕奕、容光若炽,活在春夏之交,像琼树的花朵、灿烂一株覆雪。

荒火人间终有清味,故迟迟流连长隽于此……

这个名字、这个人,分明早已陪伴会唤起这个名字的人一起,埋葬于湖底。

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希望自己仍是。

 

“好。”

萧忆情长久地凝望着面前少女、如方才投注于空无一物的湖面,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终于意识到了心底期待着的是什么。

“阿靖?”墨瞳中跳跃着一簇幽微烛火,灼灼生辉光。

“别在今天。”少女陡然出声打断,抬眸,“——也别是明天,你最好想一想,等想清楚再提。”

四目相对,不避不让。

不久之后他才会意识到,少女此刻下达的警告所怀抱着不曾诉诸口的悯恤和温度。

而这一刻,少年人仅仅是眉峰一蹙,执著地再度开口:

“阿靖——”

“不。”

回应甚至来得更快。

“……我只是叫了一声你的名字。”

“那不正好?后面的话可以省了,”声线清冷利落,“答案是‘不’。”

“你就这么笃定我想说什么?”少年半气恼半好笑。

“有朝一日你会出谷回中原,回到洛阳,那里有你的基业。”

少女阖了阖眸,眉间有深刻情绪一闪而过,仿佛强自隐忍,开口时却斩钉截铁如故:“我不会跟你去洛阳。”

少年竟有些不合时宜地分神,想着“阿靖”这一声唤、不过是两个音节,居然足够将自己的襟怀剖白泄露无余。

“我很快会离开雪谷,想必比你早——但我不会等你,所以你也别来寻我。”眉扬起,话音凛冽而果断,“你我的性格,并不适合长久在一处,久必生怨。”

清俊面孔渐渐褪去血色,一声不吭地听完。

“我竟不知你做如此想……我以为,我们相处很默契。”少年低声慢慢道,移开视线。

湖泊上的万千星辰缄默着沉了下去,因此没有察觉,对方脸色苍白得与自己无二致。

“那是保持了距离的默契。已经相识、不必相交,这样就很好。”少女放缓了声,像在断言一道必然会成真的谶,“太近了难免会有磕碰、会生冲突,默契也会消磨殆尽……你现在所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的,未必是你将来所能忍受。”

开腔莫名熟稔,于是他想起来离开武昌前一夜、作壁上观的那场戏,没预料自己终归也会轮到在戏中。

少年扯了扯唇角,再次开口说服,试图让对方也感受到这论调的荒谬:“我也不是在要求结姻缘订鸳盟?只是给你提供一种选择而已,你我大可一直维持这个距离……”

“你做不到,我不想做。”

决绝得有些刺伤。

少年讥哂地笑了一声,言辞锐利:“是因为之前的那个人吗?你每次透过我所望着的那个人?”

少女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点掠即收,如水过鸭背、飞鸿踏雪泥。

然而眸中纵起烛天火光、烈烈燃烧,痛楚和恨意几乎真实可触——

熄灭也在一瞬间,骨与血都焚作灰烬。

对,他在心底默默道,就是这样的眼神。

“你还不是他。”应声飘忽,如同叹息。

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谁——拜月教的不知名术士?沉沙谷早殇的大弟子?

“我不会成为他。”

少年人轩眉纠正,心觉自己的涵养、自制和逻辑大概都死于今日——就让它们先死着罢。

可他面前那双眸子年轻而沧桑、徒留岁月余韵漫长的悲哀,说的却是:

你终将成为他。

于是,少年本来几乎为对方的执拗所恼怒,最终却所有心气都沉落下去,艰涩地开口:

“……人总不能拒绝在冬天点一堆火。”

“人不总是需要火——因为冬天会过去。”少女垂下眉睫。

“在极北,像雪谷这样的地方,冬天会很长。”

“那么我选择不留在北方。”

再一次地,目光各自不动摇地交会在一起。

内心的挫败感呼啸而至、堆叠成块垒,他无视掉,张了张口。

仍然为少女所打断:

“不如来订个契约吧,这次是我向你提出。”

他不明所以地怔了怔,随即,眉慢慢扬起。

对面的指掌环上腰际乌木柄、而后握紧,眉挑如剑锋出鞘,简单道:

“拔你的刀。”

 

不息川流回溯至大半年前的那一日。

黄鹤楼上,剑光森寒,一气贯之而去势不绝,冷如长河霜降。

提剑的少女面无表情、眼无喜怒,唯独在看向他时,封冰之中燃烧着烈烈的幽火。

他以为那是一场风云际会的开端。

如若早知会错意,早知从来未曾相知——

是否不如不相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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