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因为看病,游手好闲的萧冥比兄姊都更早发现素问舍中的酝酿。
从洞庭回来以后,薛青茗已经很久没去白楼听箫下棋。考虑到神方灵药对一个医者的吸引力,小术士起初也不太奇怪。
直到她意识到龙舌只焙了一剂药,而且早在他们搭错线之旅以前就被白楼里那位尊贵病人进服——墨大夫天天应付完挂彩的子弟就钻到后堂跟薛青茗热火朝天地碰头,就显得有一丝丝不合理了。
某次诊过脉、被认真但迅速地喂了一碗药汤加一颗糖渍梅子,女孩儿噎得原地飘起,凑到扭头继续专注笔耕的女医者跟前。
咦——案首这张方子上字居然写得能认出不说,还颇有些眼熟。
“你都这么大人了,也会被绯衣楼罚抄写吗?要抄多少遍?”盘腿落下,支肘托腮。
“不是,”薛青茗头都不抬地答,并不避她,“我在斟酌药材和用量,多几组变化,到时候都试试。”
“为什么不先给楼主用一个,观察疗效再改?”
“凡事预则立。且靖姑娘说这方子是她偶然所见,只过眼一遍,兴许记下的有漏错,叫我自己拿捏。”女医者在听雪楼主那儿常有性急表现,对小孩子却挺耐心,字字不敷衍。
萧冥仔仔细细回想了一番:
元初之一的人中龙凤溘逝后半年,载着薛家神医的马车再度从长安驶入洛阳,却没了可施为的对象。
然诺落空的姑娘站北邙山脚下吹完一支曲子,砸了玉箫,从此再未履足江湖。
却原来还在听雪楼留下了她呕心沥血的药方,让落入时间罅隙的血薇剑主人阅读记取、默写下来,阴差阳错又交还给了年轻的医者自己。
紫陌护法在岚雪阁里一边搭把手拯救世界一边翻旧日密档作解说员,还能顺便荡开一笔,给不知所从来的两位上司递小纸条拾遗补缺——未免也太兰心蕙质?
“别折腾啦,直接用吧。”萧冥小声叹息,摇头,“有关父亲的事,母亲从来不会出错。”
女医者蓦地停笔抬眼。
萧冥迷迷瞪瞪地回看。
对方一脸百感交集五味杂陈难以描述:“……终于承认了。”
“哈?”
“老夫早猜到了。”门口墨大夫抱着匣子掀暖帘进来,波澜不兴神采平平,只迈脚时踢到了门槛。
回过神来的萧冥决定:
这个消息就不跟兄姊分享了。
……等楼主被治好了再说。
于是,知情人的小术士闷不吭声,逻辑思维濒临崩坏的女医者不假辞色,听雪楼主的饮食安保只管毒性不管药性,而萧楼主本人对非专业领域素来保持可贵的沉默、从不多过问。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红尘前阵子出门北上了一趟,回来白楼交差事,走的时候顺手塞给萧阑一件礼物。
竖吹,削芦作软哨,短于箫管,材质轻而韧、斑驳银灰,是支桦皮筚篥。
萧阑道完谢接在手里,琢磨是哪位把自己卖了。
踏入屋子转过屏风的绯衣女子正看见,淡哂了一下:“这是可惜如今夕舞不在?”
女领主常时清冷严肃,偶尔促狭也能信口就来,大概是搁楼主身上练习积累。
“独奏无聊的话,蜀中送的舞伎倒还压着没处置。”果然下一句就轻飘飘转向,熟极而流。
翻书页的手停住,白衣公子咳嗽了一声——那张礼单他是真忘了,出征神水宫才是初冬的事情,之后意外就一桩赶着一桩。
萧阑把头埋进文山纸堆里、心虚陪笑,严格来说桩桩件件都是她们仨闹出来的连锁反应。
“统一移交给风情苑吧,”听雪楼主一语带过,皱起眉头,对没眼色的下属显然耐心匮乏,“蜀中主事也该换人做了。”
听着不像随口发牢骚,萧阑边赶作业边想这小惩大诫是不是狠了点。
“上有所好,底下人不过揣度楼主心思行事而已。”绯衣女子凉凉地开口,露出不甚认同的神色。
“我非一时起意。”白衣公子屈指敲了敲案,“阿靖以为,高欢为什么留在那儿?”
不是为了,送走那对苦情鸳鸯?萧阑一脸状况外。
立即目光如惊电,女领主肃容冷声:“你还是没打算放过他们。”
“如果任他二人相携远走江湖,才是不体恤容情。别忘了,倒的只是神水宫,高欢的仇家可不会少。
“要么遁归山林,要么隐姓埋名于市井、如叶风砂在泉州一般,事到临头,照旧悬心吊胆夜不能寐。咳咳……对此,”顿了顿,萧忆情轻声补道,“你我应该深有体会。”
两人都各自经过亡命天涯、颠沛流离的儿时少时。
眉低了低,再抬眼看向他,阿靖语带微嘲:“呆在听雪楼会更好?”
“至少不会失去护她周全的力量。”武林说一不二的执掌者答,声调平静,“去分舵已经比吹花小筑安稳很多,我给了选择,他自己权衡。”
神水宫之征奏凯而归,论功行赏流程早毕,手松的杀手怕是千金抛掷、都听完了水响,唯独首功的杀手坛坛主因重伤濒危,不得已留下休养。
既然蜀中至今没有传来伤重不治的消息,那就意味着高欢接受了。
不意外。人性总有软弱妥协的时刻,何况听雪楼主此番已足够优容。
萧阑下意识望向绯衣女子。
她从前仰仗岚雪阁浩繁密卷背书,凝视解读过母亲的青年时代——血魔之女行事决绝爱恨分明,从来不留余地,前进后退、没有模糊暧昧的中间地带。
大概很难认可这般行径。
听雪楼主却仿佛毫不在意,从积压的文书堆底下翻出早前弃置的礼单就罢,这会儿臂肘架在案面上、十指相抵,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叶已落尽的梧桐。
绯衣女子果然轻轻揭过,再开口时,说的是北边事宜。
兹事体大,不方便当作业练手,两位首脑三言两语定夺,少女在旁边乖乖地出了只耳朵。
顺道复盘,把女领主的心思揣摩了半晌,萧阑顿悟:
从叶风砂到高欢,她在意的其实不是他们有没有得到自由,而是能不能选择。
而人中之龙既然实际上很清楚这一点,那为什么——
她卡壳的思路被询问声打断。
“舍之可会?”
两位大人正事聊完了。
筚篥正被另一只手拿起端详,看来萧楼主今天兴致不错。
“会……倒是会,”少女欲言又止、斟酌字句,“略有出入。”
对话题发展生出不祥预感,她向旁边递以求助的目光。人中之龙眼里乐器跟武艺兵法一视同仁,该挑的刺半根不会少。
“楼主既然有闲,不如去医舍找薛姑娘,毕竟你们习奏的才是同种。”
啊,得救了。
面上无可无不可,萧忆情放下桦皮乐管、轻描淡写:“她近来对我颇有成见,起因石玉还在查。”
“既然提到这——”洞察的眼神漂过来,斯文客气地作打听,“柬之可有风闻,令妹最近又在编排萧某什么?”
萧阑出门时牙痒痒地打算把妹妹拎来捶一顿。
然后、思路豁然接上了半道中殂的疑问:
他唯独不可能给她选择。
那会把事态带向他唯一恐惧的结果——
身死是可以接受的,他从出生知事起就在准备随时迎来结局。
但放她离开,绝无可能。
所以她也不曾提过。人中龙凤对彼此心思尽数谙晓,不必诉诸口。
穿着一色青衣的大护法和少年两两意犹未尽地收手,算是结束了今天的受训。
白衣公子和绯衣女子双双在场边旁观,看了有一阵,不知是来寻哪个。
评价一番少年剑法进步和有待完善之处,这本该就算礼节性的寒暄终了,听雪楼主却顺口问了句:“柬之道你会筚篥?”
绯衣女子神色不动,余光扫他一眼。如果萧阑在场翻译大概是“这个话题还能不能过去了”。
“啊?哦,大差不差?”少年挠了挠头。
个子拔竹一样、举止还透着介于小孩儿和成人之间的失衡感,青葱慑人,对着两位亲长跳脱轻快地答:“我会唢呐。”
啥玩意儿???
碧落大惊,质疑脱口而出。
“堇姨——给家中长辈诊治的大夫说我家肺弱恐是祖传,可以练练管乐,阿姐选的才是筚篥。”
的确是大差不差。“两端施角,末翘而哆”,唢呐算是沿袭胡笳古制,与筚篥出同源。
白衣公子恍神。
……果然还是觉得离谱。
“但是我师傅嫌太吵了,就改学了丝弦。”萧予随意挥手、掸干净衣摆,“反正我家一贯不太束着我,学刀也行学剑也行,什么兵器都不想学的话,轻功练好也行。”
“学了琴?”绯衣女子插言。
“嗯。”少年人笑的时候眼睛和嘴都像弦月弯,“胡琴。”
萧靖(不知道说什么但感觉比唢呐好点儿):“……”
随后双双看了一眼大护法。
碧落:“?”
(三十二)
后来不久,萧阑回到听雪楼。
再转头复盘,觉得大概从闯入那根金线圈起的未知开始,种种出乎意料的发展,都有迹可循。
岁末,东都大雪。
习武之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演武场上的青衣护法驾轻就熟地把少年从雪堆里拔出来,半抚着下巴半走神:“有没有觉得,楼主和靖姑娘最近好像对我生了些意见?”
“啊?”萧予甩了甩头、掸着玄青制服上的碎雪,茫然张口吐了个单字。
“穿衣去,没问你。”
鱼肠剑点了点肩膀,没带力道地把少年拨到一边,碧落忍不住趁近撸了一把他脑袋,觉得这孩子身上有股跟黄泉仿似的气息——自家养来看门护院的大型犬只的气息。
这话不能跟黄泉提,除非哪天他想找架打。
“瀛洲盟之后楼里也无大事再寻上你,从何说起?”朱裙姗姗地应腔,声音遥发自廊下。
目送少年听话地草草把斗篷一搭、两三步蹿远,剑客抱臂含胸,长长吁了一口气,深沉而简短道:“直觉。”
密室内烧了地龙,暖烘烘的让人想睡觉。
况且今天不交作业一身轻。
少女本以为自己并没有松懈到写在脸上,直到感觉肩侧放落一只手,微微发力按了按——显然现任听雪楼女领主总有办法知悉,并默许了她躲懒。
于是她顺势站起身。
倚在软榻上的白衣公子察觉到动静、抬眼看过来,指尖一面又翻过一页书,等少女清了清嗓子告退,也只是随意挥了挥手。
“有时间不妨去找找令妹?”而后冷不丁补上一句。
这是在重提前些日的旧事——确实没在萧冥那儿问出根底来的萧阑苦了苦脸,低头拖长声“哦”。
案边的绯衣女子搁下文牒。
“怎么了?”听雪楼主靠回胡榻上,迎向她的目光,笑着慢问。
阿靖指了一下。
白衣公子才低了低眼,尚且未分明——人已走到跟前,把不知何时垂拖到地毯上的披裘往膝上提了提,再顺手抽走书册读起来。
“楼主有意动平遥分楼?”开口径直问,仿佛这才是她移步过来的初衷。
“不一定。”萧忆情在密室内自由不拘惯了、并不坐起,仰面看着她,墨瞳散漫飘忽,顺话题慢慢阐明,“西进要从此取道……或许是该提前把晋中再打扫一遍。”
纤长却出锋清晰的眉微上挑,接得干脆利落:“我走一趟吧。”
听雪楼主对副手的决断先习惯性颔首,而后才反应过来:“咳咳,也不急在这时?”
她略作思忖,简单地一点头:“那就觐会之后。”
一言既定,再无多话。仿佛没听出上峰话里“快过年了”的意思。
眸光星芒闪烁了一下,萧忆情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返身把书册放回案上文书堆。
旋即——
两人一致转过目光,望向一侧暗门。
“呃,”是少女去而复返,微带歉意地举手,开口说明,“三楼主好像回来了,看着是往白楼来的。”
门扇合拢,轻轻一声。
往另一侧去的密道只以光洁硬木装饰夹壁,白走在前,绯在后。沿路无灯,只始末两端的门上嵌水精格、有光线透出,指示着昏昏中的方位。
“您要出门?这个时候?”稍矮些的白衣身形半途一顿,手反剪背后、轻盈地转身,旋动的下摆兜起微风。
轮廓相似但更为冷漠、更少情绪的一双眸抬起,淡淡瞥了她一眼。
“——方才不小心听见。”少女声音听上去极为乖巧,流露两分好奇。
“非礼勿听。”阿靖足下不停,直截了当地越过她。
萧阑便顺从噤口,提步跟上。
“你妹妹还没好?”
“啊……是的。”被提及的恰巧是萧阑近来的困惑,苦恼答,“晏晏很少生病——我们三个都很少生病,家父说是随了母亲——大概越少生病的人,病去时越如抽丝?您有什么经验可供参考吗?”
沉默了一会儿。
“你不如找时间问问她自己。”
走在前方的绯衣女子平静回道,没有回顾。
黑牢。
屋檩上传来一声不遮不掩的“啊啾”,和“阿姐一定又在念我”的嘟囔。
只是下方的守卫似乎人人耳背,竟都没察觉。
裹在白狐裘里的身形缩成小小一团,像夜枭似地倒挂着,金箔覆面、只露出一双眸子明澈乌黑。
一眨不眨地盯着梁枋下方,眉宇间苦大仇深,像在纠结天底下最最要紧的事。
白楼议事厅。
久羁长安的南三楼主总算赶在岁暮归来,这会儿正与义兄寒暄条陈。
“……得泰岳松口,你们俩算是定了?”正事毕,堂上白衣如雪也笑着换了私人话题。
行止温文尔雅的蓝衫青年面上微红,到底坦然地应了,才犹疑开口:“大哥你同靖姑娘可也……?”
被人中之龙淡淡扫了一眼,立即会意停口。
等了片刻,南楚才重又开言,温和谆谆地:“既是如此,大哥该对子弟管束一二。近来不少风言风语,我去了长安副楼都有所耳闻,传得很不像样——泉州那一趟,楼里新收了几个年轻孩子?婉词也说多有不可思议之处,”
南三公子才问出半句,便见座上义兄支额低目,未启口先叹气。
“这事你别管了……阿靖不会在意。”旋即眉宇紧皱地随性一挥手。
南楚顿了顿,露出不认同的神色:“靖姑娘自是不计较这些,可兄长也不该视作理所当然……”
正说着、门板被叩了两声。
“楼主!柬之在您这儿——”
青衣束发的少年兴兴头头撞进来,一边轻身跃过门槛,一边回首对追阻不及的侍卫粲然一笑。
再扭过脸时,恰与长身立起的青年公子四目相对。
一室俱静。
“大哥?!”
听雪楼主揉了揉眉心,挥退告罪的下属:“无妨,他你是拦不住。”
少年闻声立即把眼珠从年轻的长辈身上挪开,肃正脸色笔直立定一副“在深刻反省了”的模样。
文质彬彬南三公子调门有些高,声有些抖,头也不回地、可能是相识七八年来头一回对义兄用质问语气:“靖姑娘连这也不在意?”
被瞪得一头雾水的少年人睁圆了眼。
眉如遥岑,目如远星。
南楚难免再次觉得有点眼熟——比起轮廓棱角、往另一个方向撒脚丫子狂奔而去的眼熟。
“……啊。”他喃喃。
高座上白衣公子岿然不动,手还扶着额,脸色蒙在阴影里。
于是萧予孤立无援接受着目光洗礼,听见面前青年公子精神恍惚、 态度奇异地自语:“也是……若是这样,的确不必在意。”
燕居赋闲的这个冬天,碧落护法接到的第一桩任务是给亲卫加训轻功,由白楼亲自下达。
青衣剑客当风肃立,抱臂沉思,再度寻人确认:“我就说吧?”
朱裙的同僚安慰地拍他肩膀,而后抽身扬长去——
“靖姑娘邀我喝茶,回头再聊。”
冬至恰逢雪霁。
对楼中子弟而言,是五年来难得朗晴的一个觐会。冷倒也还是寒冬腊月骨头缝里受冻的冷,不过有阳光晒在身上,难免叫人心生温暖的错觉。甚至觉得连楼主的脸色,都似比往年好了许多,不再像临高台绝浮埃、下一息便可乘风归去。
议程将毕时,女领主顺口提了要去晋中巡察一事。
一干分楼分舵主不拘作何想,面上都是欢喜响应的。
“回程的时候,阿靖再顺道去一趟临安?”
等夕阳斜照,茶凉人将散,白衣如雪的武林霸主忽然开口。
身侧绯衣女子转脸看向他,慢慢扬起眉。
“是南宫家有异动?”几位高层照旧留到最后,碧落立即猜到。
紫衣丽人表示同意,轻言细语补上:“年底缇堂遣去两人,先后出了意外,是有些不寻常。”
听雪楼主认同地略一颔首:“所以,要辛苦阿靖了。”
墨瞳如渊,不动声色地看来,海水其下深沉莫测。
“好。”
她便答,始终不曾避开视线。
待到元日,女领主也没有回来。
最后传回岚雪阁的消息,是平遥分楼被一捋到底、换了一班新血。
而后血薇剑便没了踪迹。
数到三九时,听雪楼主亲自送走了神医薛家的小姐,不曾明言地备下重礼酬谢,随行归去长安。
而后大寒,阳渠为雪平。
南方的临安依然祥和安定,没有动静。
直到年夜、两个乐不思蜀的小孩儿稀里糊涂接了委派,被塞到白楼眼皮底下:
“楼主——”
“紫陌红尘,和碧落?你的几位护法大人让我们来——”
“还有南三楼主、”
“哎呀萧予你别抢话,让我说完!”
“没不让你说,是你连名字都记不全!”
碧玉箫在栏杆上敲了敲、示意安静,白衣公子抄手拢袖,慢条斯理:“他们不敢问,让你们来?”
前有积威深重,少年缩了缩脖子。
拜月教未来的大祭司倒是不怕,飘上案头落座,托腮发问:
“人都不见啦!你怎么还不慌不忙的呀……”
萧予紧跟着猛点头。
萧忆情看着他俩,轻笑了一下:“彼此彼此。”
修长眼尾挑起,重音指示明确,似若有所思,“人都不见了,我看你们也挺从容啊。”
欸?
欸欸欸?!
一半时候呆在演武场一半时候在前庭后园四处浪荡的萧予。
长时逗留黑牢其余时间都在感冒发烧的萧冥。
面面相觑。
白衣公子了然地点点头,评价:“手足情深。”
(三十三)
尝冬交春接,复苏与肃杀气息拉锯。
天地一白。
女孩不知从起、在稀薄虚空中显出身形,而后落地。幼狐似地蹑近,与前人并排坐下,碰了碰肩。
少年黑氅素衿,安定如磐——若非眼神中泄露忧虑。
“好大的雪啊。”
“嗯。”
“他坐在那里好久了欸……”小声。
“嗯。”
“我们要不要,试试把他拽进屋里去?”犹犹豫豫。
叹气不答,并指了指脑门上新磕出来的红印子。
安静地面面相觑。
“……他看起来,是不是不太高兴?”更小声。
“那是当然——娘亲离家出走的话,爹肯定也会不高兴吧。”
“娘亲也离家出走过?!”
“没有。所以。”
对视,然后再一次双双叹气。
“——楼主有请。”
黄衫青年蓦地现身开口,站廊下面无表情。
萧冥差点儿扭伤脖子,挥挥手、把作势预刺的金叶收回虚空,看向哥哥:不是吧,这么远也听得见?
萧予瞥了她一眼:你以为呢?
两个孩子爬起来得干脆,反倒是候在一边的年轻护法停了停。
“抱歉。”黄衫青年吐字吝啬,下巴对着少年点点,“职责所在。”
萧予垂头丧气地拱手。
——知道脑门是被谁磕的了。
白楼二楼。
敞着门扉,屋内暖意融融熏人身背,栏杆外寒冷汹汹扑面。
远望还挺孤独萧索的身影,近了一看:拥裘围炉,案头燃香,茶盏壶器一应俱全,不能更怡然惬意。
萧冥迅速收起不必要的同情心并对听雪楼主摆冷脸做白眼。
闲散地支颐望远,白衣公子并不反顾,舒袖屈指叩了叩案面:“坐。”
黄泉只是奉命押人,这会儿已经回了顶层继续瞭望四方动静。
于是俩小孩慢吞吞在方案一左一右坐好,两双眼睛下意识地也跟着去望檐外。
北风卷雪。
匝地覆白。
女孩儿打了个喷嚏。
几乎同时,听见咳嗽声响起。
“……把人气跑也是迟早。”萧冥斜睨着嘟哝,声音若非压得那么小、估计风凉程度加倍。
萧予干瞪眼,苦于坐对面捂不了她嘴。
白衣公子已经侧首望去,咳嗽着、微微笑了一下,倒是从善如流地站身。
少年脸色立即开朗,抢先蹿起来,单手据案翻身越过、随即“走走走”地把妹妹推屋里。
“岚雪阁初七已开笔,既然过年也闲不住,跑来我跟前应卯,给你们指点儿事做?”
听雪楼主边说边往长案后走,猞猁裘随手卸下、落到软榻上。
把风雪关在门外,萧予转身顺路捡起裘衣,应声极快:“可以跟吹花小筑一起出任务吗?我才看了新写的浑水板,最近江南有——”
少年抬胳膊举衣欲往架子上挂的动作半空顿住,对投来的凝定视线困惑眨眼。
白衣的武林霸主恍惚也只一瞬,旋即收回注目,摇头若无事。
萧冥已经盘腿飘落案头,敏锐如读人心,哼了一下:“言传身教,自然像——等等,这是啥?!”
冬夜,漫天飞雪,荒原茫茫一白。
驿所窗板收边不甚严,缝隙透出些微火光。
被雪拦在半路的旅人不少:有的寒暄谈天,有的歇息打盹,有的寻老驿卒借了水壶、张罗炊饭。虽各有来往处,今晚也有缘围炉同过一宿。
唯独有一堆橘红光炬远远别居另处,格格不入。
三五人俱年轻形貌、劲装佩剑,分发了干粮就各自进食,交谈声十分低,井然有序,行止间衣摆微露刺绣徽记。
泾渭分明的另一座火堆边围坐一圈,傍柱有个少女转头望了两眼,便听见近旁的好心人多嘴阻拦:
“可别往那边凑,那是听雪楼,一帮江湖人,凶悍得很!”
少女点点头表示感谢,便收回了视线,似乎不再好奇。
而风帽下压着的耳廓极轻微地动了动。
“幽燕道几支有名号的响马,冬天被扫荡一空。”
“听说了,红尘护法亲自带队吧。怪不得咱们这一届考核,一直只有黄泉大人巡场。”
“九月里拿下天龙寨,入冬平了神水宫,一个月前又除掉瀛洲盟——近来楼里,动作有些多?”
“叫你说着了,我也预感……开春怕有大阵仗,只不知是西边还是东边。”
“西边吧,东边都到莒州了,再远岂不是要出海……”
“瞧你说的,往西不一样要出玉门?”
少女往火堆里添一根柴,无声啧了啧。
看来吹花小筑这回出的题不够难,任务还没交,倒有工夫琢磨这些。
她眯起眼作如是想,手没闲着,从脚边柴堆又抽了一根。
西征等开春势在必行,楼内差不多高层早心照不宣了,现在底下子弟也人心浮动。只是不知那时,自己赶不赶得上……
这根柴有点压手——醒过神的少女低头,看见一截剑鞘恰点在腕关节。
鞘木新斫绿檀,朱砂勾勒赤槿花,姝丽不似杀器。
“照你的添法,这柴垛撑不过一旬。”
声线冷清,本是平静语调也显出几分严厉。
萧阑下意识立即坐端正丢开手,心虚瞥一眼木柴物主、不远处打盹的驿卒老头。
刻画朱槿的短剑稳当收回袖中。
“那个小队领进门的时候还跟我正照面呢,看来就算长了眼睛,认衣服也比认人容易。”萧阑慢吞吞叹口气,过会儿才补一句,“晋中应该早帮您把剑转呈上去了吧,子弟也没多几分警醒。”
下巴懒懒散散搁在膝盖上,少女扭过脸,向着近旁年长寻求同感。
炭火毕剥作响,烘得暖融。
身形被杂花灰的斗篷兜头掩住,厚实擀毡料子在这时节也寻常见,普普通通、泯然于众。只是火光照耀下,袖口绯色微露——虽说这些年来武林最顶端的两位人中龙凤或有心或无心调教得天下尽以绯白与刀剑相认,显然舒靖容本人此行未做过多遮饰,身份半藏半显。
“这一届确实同我接触不多。”听雪楼的女领主开口替下属说了句公道话。
“他——洛阳不会来找。”随后简短释疑,顿了顿,“倒不如想想要怎么同你那一双弟妹解释。”
不曾指名道姓的一字代称入耳,萧阑先微微勾了勾唇,没有多嘴问两个大人达成了什么不言明的默契,只是顺畅往下接话:“解释陪您偷溜?本来也是晏晏先起的头,一人一次机会,这才公平。”
绯衣女子挑了挑眉:“我接下来去临安。”
“公务,不是偷溜。”少女立即订正。
又等了会儿,她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地问:“所以您带了新剑?本来殷仙子铸出第三十五把就该是国色,可如今物候不对……您这一柄,如今叫什么名字?”
被铸剑师托付袖剑的人眸深如古泉,回答的声音隐隐有叹息意味:
“流硃。”
“——等等,这是啥?!”
“你不认得?”落座的白衣公子垂眼扫了扫,悠悠反问。
“就是认得才问的!”女孩儿调门拔高两个八度。
正对着她面前,案上安安静静摆着一柄剑:柄嵌墨玉,吞口与鞘尾的金装具旧黯作铜色,素面鞘乌沉颜色辨别不出材质,幽幽泛绯光。剑首垂下的玄黑束绦编成个金刚结,还是早前日子她亲眼见着系上去的。
“为什么血薇剑会在这里?”
萧予也凑过来,一副天崩地裂神经要断的表情。
萧冥不由分说伸手去够,手背被敲了一记。
“又不是你的东西!”女孩儿气鼓鼓缩手,然后反应过来,定睛觑他脸色。
少年则是从头到尾就盯着他没移开过,不知道脑补了些啥,紧张兮兮忧心忡忡,脸上写着“您想开点”。
女孩儿看了看哥哥再转向他,眸光同情怜悯、如出一辙的“想开点”,但更进一步、直白地开口了:“你别往心里去,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白衣公子抱臂拢袖往椅背一靠,视线在两张脸上扫了扫,微微流露出有点气笑的表情。
萧冥举手,一锤定音:“将来那个血薇继承人——叫什么来着——就是丢下剑走人了的。”
萧予没搭腔没点头,但眼神流露也是一样的意思。
“不要拿不知所谓的人同阿靖相提并论。”玉箫点叩案面、虚划了一道,听雪楼主波澜不兴地抬眼,“从前血薇也有暂存在我这里的时候。”
“微服潜入霹雳堂那次?那是特殊情况。”没长姐那么熟但也是有好好读过案卷的萧予未被说服,“如今的江湖,什么事还用得着丢开血薇剑一段时间去隐匿身份?”
萧冥深以为然,接着兄长的话皱眉偏头:“那这回是为什么?”
白衣如雪的青年公子扬了扬眉,显而易见地有些意外于俩孩子的敏锐,随后、慢慢地浮上一个极浅极淡的笑,轻描淡写答:“放个假。”
“武者没有假期。”萧冥条件反射地背诵儿时填鸭教育的内容。
听雪楼主若有所思看她:“想来这也是你不学武的原因之一了。”
萧予慢半拍地“啊”了一声,忽然豁然开朗:“所以您才提了南宫家的第二个任务!您早预见了娘亲不会那么早回来,要江南那么远,才好作缺席这么久的借口!”
“……万一,她这一走就没想回来了呢?”萧冥迟疑地开口,有些异议,“她找来方子给薛神医和墨大夫,又刻意等你的病根袚除大半才走的,只是散心情的话,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像要跟什么过往做切割一样?——你养病那段日子,她都顺着你没吵过架!”
萧予确凿无疑地坚信自己刚刚捕捉到了在座年长者的呼吸一滞。
虽然也想揪住人问“方子”“病根袚除”是什么意思,还是先梗着脖子替心直口快的妹妹挡下寒凉的视线,直到听雪楼主移开注目,一声轻飘、但严酷如冰雪的叹息:“令尊的涵养比我好。”
“那倒不是——我爹也常有想揍我们的时候。”
萧忆情“唔?”了一声,礼貌地表示疑问。
萧予摊手:“他主要是觉得,如果亲自动手,我们多半会直接没命——就跟您刚刚忍下来的原因一样。”
夜深,火堆旁的赶路人渐渐裹着衣物睡去,鼾声此起彼伏。
“我倒不担心弟妹,反正有楼主看着,也翻不了天。”少女的话声直接隐没,逼音成线,还不依不饶地追着之前的话题,“虽然殷仙子有求,其实两柄剑也不重?您看阿予成日里左挟右佩耀武扬威……”
“如果血薇剑不送回去,你现在看到的就不是一个本该在伊洛完成考核却被指到江南道来的七杀小队,而是听雪楼主萧忆情亲至。”绯衣女子冷静打断她。
“不至于吧,临安这趟还是楼主自己先提的?”
“他有时候对他的自制力有过高期许。”阿靖的声调很从容,带了些许讽意,“近两年我已经很少独自离洛,往往都是同出同进,就算这样,有时我单独行动超过一天——你起初在泉州,应当已经看到了。”
“所以那是一个……承诺。”
少女轻轻道,咽下了真正想说的词汇:一个安抚。
血薇剑留在听雪楼,是在告诉听雪楼主,我会回来——即便最后要亲手杀死你,为着手执血薇,也一定会回来。
萧阑在夜色火光里眨了眨眼,慢慢道:“而另一端,您忽然松弛下来,是为什么呢?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是因为觉得现在,他不会随时随地死于病榻?”
“就当是吧。”绯衣女子答得很快,微微带着怅然笑意,“既然他不会随时随地死于病榻。”
那么这段路何时何地终结,决定权终于平等地掌握在双方手里。
(三十四)
萧予和萧冥凑一块儿复盘,姐姐萧阑什么时候走的——明明冬月末给西巡晋中的女领主送行的时候人还在。
“还说什么‘等您回来守岁’。”
“……”
“然后几天在忙什么来着?哦在躲三楼主。每次一‘偶遇’就抓我去学这学那,还偷偷拐我进金屋!阿姐不救我就回不来了——话说三楼主年纪轻轻眼神不好吗,为什么看不出来阿姐才是被选中的那个?”
“(哈欠)”
“然后她跟我说要去红尘护法那儿呆几天,咨询一些问题。到你了。”
“我想睡觉。”
“忍着。你已经随地小憩了整一个白天,连碧落师、护法都在问我是不是拼酒的时候偷梁换柱倒你杯子里去了。”
“(捂住的哈欠变成喷嚏)跟我说要做楼主布置的功课,晚上睡白楼厢房,不跟我一块儿。”
“我那几天去吹花小筑跟飞扬睡——等等!是阿姐哄我去的!”
破案了。
少年气冲冲地把胳膊抱胸前,眉飞得高到快能入鬓。女孩儿啧了一声,趴下。
朱裙的女人一旁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笑声低、微带磨砂感,消解了平常凌厉冷酷的形象——带来某种程度上的熟悉,让萧冥记起年幼时偶尔一次认错人牵错手(划掉)的糗事。
趴桌的女孩儿把戴金覆面的脸朝那边歪,鼻头有些发红,声线也软:“您早知道了?”
红尘防御性举手:“那天恰是我轮值巡视,看着她走的,楼主也知道。”
“你们本就没被禁足,监视的排班也早撤掉了——”担心木桌太硌,她抽了只丝绵填芯的绣花枕递过去、方便小家伙埋脸,继续,“那天阿阑没牵马也没拎包裹,两手空空像去街上遛弯,我起初未在意,只是刚好有事拜见楼主,才随口一提。”
萧冥缓慢把头抬起来了,眼珠骨碌。
“楼主自语了一句‘倒是能磨蹭’,然后叫我不必理会,”红尘忍着笑说完,“那都是腊月头几日的事情了。”
而那位人中之龙当他俩面点出人不见的时候,已经到了除夕夜。有的次元重组家庭真是亲情比纸薄。
幼年术士恹恹叹气。
盘腿支颐的少年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来,提问:“母亲走之前,好像特地寻您说过话?”
“不错。”提到敬重之人的朱裙护法神色敛起,下意识忽略了一闪而过的异样。
予:“母亲嘱托您什么吗?”
冥:“她只跟你道了别吗?”
异口异声毫无默契的兄妹俩相互对视,对视变成瞪,瞪变成齐刷刷扭头望向成年人。
你们先等会儿什么母亲哪里来的母亲我几时错过了这奇幻剧情发展请问?
红尘后知后觉僵住。第二次入耳的称呼绝难再当成幻听,听雪楼内部高层小规模开发脑洞归脑洞,可谁也没想过坐实……靖姑娘不会是因为难以面对现实才出门散心的吧?
“是嘱托,不是道别。”久历沧桑跌宕的红尘护法比女大夫的接受速度高很多,只一呼吸就缓过来,正色答问,“靖姑娘让我这些时日多看着点儿你,第一别哪天跟楼主拌个嘴就包袱款款地离家出走;”
女孩儿咬着牙,声音细细地挤出来:“谁,要,跟,他,拌,嘴,啊?”
“又吵不过。”萧予补充。
红尘终于没忍住手痒,伸过去摸摸小脑袋,难得多话:“第二,靖姑娘说你风寒还没好?晚上该睡就睡,别去黑牢扮夜枭玩了,黄泉拿不准又不好意思真下手逮你,生了好久闷气,连累得风情苑生意都见起伏。”
信息量满溢的一大段怼过来、萧冥一边风扇呜呜地捋人物关系一边愣神,捕捉到“风寒”关键词——暗地里狐疑本位面的娘亲直觉过于敏锐,是不是已经看出了自己小心瞒住的不妥。
萧予胳膊肘戳一戳,小声:“你还没放弃啊?”
“什么?哦,那个菜——对,是啊。”
看出她敷衍得口不对心,当兄长的无奈摇头,又继续琢磨:“既然一步步都安排好了,可血薇剑为什么要送回来呢?阿姐又没什么江湖经验,风波险恶……”
姑且不论江湖人VS血魔之女谁才是风急浪险。
萧阑知道你嫌她没江湖经验吗?
“大约是觉得血薇剑显眼?”红尘猜,随口道,“楼里兵器自然不缺领主使的,靖姑娘走前还去找过殷仙子。”
萧予看妹妹:这人谁?
“听雪楼的铸剑师。”萧冥懒洋洋答,“你不记得刚来那天,阿姐说过她的剑还没铸出来?就是……”
说着说着话音忽然渐弱。
玩弄时间线和搞混时间线一体两面。
在她们的世界,国色从萧阑出生起就一直摆在绯衣楼的架子上,所以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国色归母亲所有以前,在它的创造者那里,算无主状态吗?
一柄剑从什么节点开始被天道视为诞生?工匠脑中酝酿?铸出铁坯雏形?还是到淬火回火开锋?
以及……这一年听雪楼是有个什么大事件来着?
让我们闪回一下江南。
南宫家这档子事说来也简单。
武林世家多数绵绵瓜瓞尾大不掉,临安南宫家尤甚,老家主死后几房子孙搁一门里打得脑淤血,几成江湖笑话。恰撞上听雪楼的战车碾过江南,这墙是阋了,外侮呢御不了半分,万幸一窝矮脚鸡里竟还留个无垢公子,有胆色单枪匹马潜入听雪楼据守的同里,和听雪楼主萧忆情谈成交易,借兵杀回来、把临安收拾得清晏太平——城池也从此易帜,从天目山到钱塘江统统染作听雪楼的颜色。
至于人中龙凤兵锋南指、为何在四大家中唯独肯对南宫家轻轻放过,外人不得而知。
要让萧阑说,江湖还是瞎子多,地主变长工叫什么放过,分明弃武从文的花家才是被高抬贵手的那个。
并得到了人中龙凤中另一位的认可:
“因为花家太弱了。”乃至听雪楼不屑于取。
此刻两人在天目山脚下的茶摊上,冷眼旁观着不远处的打斗。
难得一场瑞雪,竹林里落得窸窸窣窣,细微轻响,绵延不绝。
大概也是因为雪天,茶摊白日里竟无人。头顶的茅棚是一直搭在这里的,茶博士的箱笼家什却打包得齐整,不太像出于躲冷,倒像是有谁打过招呼今天不宜开市似的。好在她们也没谁打算喝茶,只萧阑起手就从板车上卸了两张凳子借来一坐,看戏看出十分架势。
她们本是微服潜入临安地界,从旁观察南宫家动向有无异样,谁料第一日跟踪人马就跟出了城,撞上这场有目的有计划的围杀,被围杀的还算熟人。
被团团围住的两人功夫不差——至少有一个肉眼可见挺厉害——苦于人多势众才落下风,缠斗过久、眼看着已现败象。
围攻方的头领早发觉有人路过,这会儿得空分出一人来解决目击者。
萧阑起身利索一剑把来人削了,扭头看——血溅一圈、边缘几滴刚好未沾还坐着的人靴子边——矜持地一颔首,暗自满意。
“不错。”年轻的长辈倒也不吝赞许,紧随其后便一句:“剩下的一并解决了,正好把最近教的付诸实战。尽量一招,可以三招。”语气稀松平常。
以上可自动翻译成:最多三招,且只能血薇剑法里挑,就当查作业了。
萧阑乖乖从命,拎着国色剑上前,一边从容拨开迎面杀来的兵器、一边分心想临安到底也得了两年太平——
指掌自幼习惯了的重量忽然落空,刃光刹那虚无不见。
手到擒来的胜利出现了波折。
萧阑:父亲是对的。什么术法、什么怪力乱神,不要太讨厌。
白楼夜里掌灯早,通宵不熄是常事。
紫陌到的时候,烛已换了一批。
“池小苔姑娘转交后园祠堂的守卫呈上的,听话里意思是想同您见面。”与轻言细语同时,一张笺被妥当展开搁到案头。
白楼专用的纸,大剌剌也不封缄,平铺直叙写着一行:
朝露暂借一用,事毕完璧奉还。
白衣公子抬眼扫见内容,微露意外神色,思考一阵,而后放下书卷、把笺纸拈起来,在灯下照了照墨迹。
“在池姑娘那里留了有些时日,守卫没发现。”岚雪阁的话事人表情不知如何是好,“她好像……以为是靖姑娘的字。”
听雪楼主咳嗽了两声,随手把笺纸丢开一边,轻哂:
“不必见。”
蓦地、雪地里接二连三有新生的刃光绽开。
血泼洒如花朵盛放,如春来。
单手摘去肩上斗篷,绯色衣影抖了抖剑锋,殷红轻巧滑下、滴落。
沉檀刻朱槿,亦如蔷薇开谢。
另一道刃光却是浅碧一泓潭水,凝结于刀尖。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短刀又被收回不知哪里,少女若无其事地躬身、在一地横尸中拣起长剑,啧啧称叹:“地狱雷霆,这么看脱手使的威力不减一分,还能出其不意。恭喜任少侠?”
寻常一把剑,不嵌宝无刻画,看上去已经很旧,握手的木柄被磨得光可鉴人,淡青色剑脊上一道微痕。
曾是杀手坛高坛主家传。
黑衣年轻人揉着胸口、脸转向旁边先吐出伤血,才接过剑来收回鲨皮鞘中,摇头:“不知靖姑娘也在侧,是我多余在血薇前——”
他眸光顿了一下,见同行另一个上前对女领主行礼,便也收住口跟上。
绯衣女子站在雪地里,神色疏淡眉眼清冷,简单地嗯了一声便让他俩去旁边裹伤,并不多问。
倒是萧阑多扫了一眼相扶着走向茅棚的背影。
吹花小筑七杀资格战,第一场是各自领任务,第二场则要考协作,七杀候选与僚助候选可自由组队,一主一副恰踩到人数上的最低门槛,挺符合任飞扬眼高于顶的傲气。
“你去了祠堂?”冷不丁耳边响起冷肃发问。
“啊?哦,是——”萧阑转过脸,神色自如,眼瞳在说容我想个借口狡辩一下。
“你会刀,这不奇怪。他不至于教了你弟弟却跳过你。你瞒过了所有人也不很叫我意外——”绯衣女子审视地看她,眼底幽深如古泉,“但你的刀不是朝露。”
“自保的手段一定得有、多多益善。我那把……挂在白楼墙上,不好轻动。”萧阑低眉顺目表情乖巧,“出门准备要周全嘛,我就去找池小苔姑娘借了刀,反正朝露闲着也是闲着……”
“‘借’。”眸微眯了眯。
“我留了信。”萧阑一脸无辜。
好在听雪楼的女领主无心多追究。
毕竟正事还没处理完。
任飞扬两人的任务目标恰好在临安城,再算上之前消失在此地的两个缇堂子弟,南宫家反心昭然若揭。
绯衣女子在竹林里问了任飞扬一句,可有余力。
得到肯定回答后,留下一人养伤传消息回去——剑被萧阑临时征用——三人一行直入临安南宫府,把择日不如撞日奉行到底。
南宫无垢死的时候没来得及说一个字,绯衣女子看起来也不太想听。
您不告诉他这柄剑叫流硃吗?
萧阑在旁边忍不住问。
杀个人还话这么多,你怎么活到继任的。
阿靖寒眉霜目看她。
萧阑闭嘴,对着南宫家前家主的尸身惆怅心想你有故事、可我监护人不让喝酒对不住。
“你可以在临安消失。”走出门的时候雪已停、天色快亮,绯衣女子忽然开口。
萧阑看向身后的任飞扬。
黑衣杀手穿着的白风褛被血浸染,仿佛从前大红披风。
闻声震动抬起头。
“听说李珉已让楼主同您生了嫌隙……”沉稳的脸上现出一丝挣扎。
“这个你不必管。”她语调冷漠,仿似无情,“只用考虑你想或不想。”
新晋七杀默了许久,而后慢慢地露出笑意,那笑容鲜亮得如同泉州港的红龙少年在苍老面具之后死而复生:“不用了,人嘛、总不能一头不占……第一年而已,我才不要输给那家伙!”
任飞扬终是回去复命了。
南宫家门对着西湖,渡口有乌篷,在杨柳岸边。
一大一小两人并肩站着眺望湖面,雪后天水俱净,茫茫上下。
“当初你为什么离开洛阳?”
“我不是主动离……”
“萧忆情尚且不会尝试当着我的面说谎。”绯衣女子淡淡扫过来一眼。
“对不起QAQ”
阿靖摇摇头,转而又问:“为什么选择出玉门?”
萧阑这次认真想了,字斟句酌地答:“在洛阳,我眼前有无数的路。
“只要出门迈脚,踩上的每一条都被规划好了,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但是,您知道,玉门以西是大漠,大漠没有路——世界是无边无垠的旷野。”
她不再往下说了。也没收到新的提问。
两两无话。
并排站在没有船泊的空码头,身后是退往陆地的唯一道路,远方是茫茫雾气,眼前是辽阔水面,无尽无底。
有趣的譬喻。
——听雪楼主如若也在场,大概会如此评价。
绯衣女子似想非想,心却不受抑制地、隐隐一动,思及天将回暖,洛河也快东风解冻。
于是回了回头:
岸上覆雪如披白,小路一直向后延申,与长街汇合、再分流。
旁边少女递上疑问视线,眼角眉梢如拓形,而深瞳墨黑,依约神似。
“走了。”两字利落。
萧阑流露出恋恋不舍:“这就回家?”
“嗯。”阿靖转身提步,没有修正少女不自觉的措辞。
(三十五)
黑牢。
灭瀛洲盟后临时羁押的俘虏残余定于今日清走,木栅一扇一扇关拢、乌铁锁头落下,身衣青玄色的弟子逐次巡过空房间,步履听来难得轻松。
转到拐角时,两人正小声谈论着执勤后的轮休日做些什么,差点儿错失了前方细微动静——
板壁无预兆地开启,绕中轴转半圈。待白衣如雪缓步踱出,于人影背后,机栝合闭了无痕迹。
从密道现身的听雪楼主孤身一人,对忙不迭把剑压回鞘中的两个弟子只一颔首,示意免礼,抱臂拢袖立定片刻,而后头微侧了侧。
视线目的明确地投向右边一间空房的半空,如有所料地、薄唇轻轻挽起。
梁檩之间的狭小空当,有一团绒白的毛球。
无声无息,安静如谜。
白色干净明亮,在暗如其名的黑牢里本该十分戳眼,今天为出清俘虏的差事来回不知几趟的两人却惊觉,直到楼主驾临此地,他俩才头一次看见,这空牢室上方有个人缩在那儿——该死,这一间的锁还是清早就挂上了的!
巡值弟子一时惶惑,正踟蹰不知该先上前请罪还是先进去把不明人等拿下,便见白衣公子移步栅前,彬彬有礼地屈指在立柱上轻叩了叩。
那团子动了动,像雪鸮哆嗦一下毛,远远听来,似还发出一声轻微的哼唧。
然后又回到安静不动。
位高权重的武林霸主垂下手,极慢地抬高了眉,显然不太习惯被无视——虽是梦寐不知的无视。
一个弟子清了清嗓子正待开腔,却被自家楼主淡淡回顾一眼硬生生扼住,另一个立即看懂眼色、寻出钥匙上前开了门,扯着同僚赶紧退走,脚步都刻意放轻。
白衣公子立在原地,抄袖胸前、耐心而悠闲,等到黑牢里阒无他人,才走进去,抬首望向梁上。
瘦削清俊的面孔流露出些微困扰的神情。
长河封冻初解,荒原尚未化雪,官道上有骏马疾驰如流星。
“我觉得……”马背上的少女在风声里嘀嘀咕咕。
“嗯?”年长的同路显然耳力敏锐。
“——上元节已经过了。”小声嘀咕变大声嘀咕。
“听雪楼不过节。”
“既然上元节已经过了,”她自顾自往下说,“我们大可不必这么赶?”
迎来冷淡而高屋建瓴的一眼,并收获点评:“缺乏锻炼,耐力太差。”
“考虑到我、身体只有十五岁,”少女认输地喘了口气,“而且有家父的遗传?”
“不要找旁的理由。”冷淡视线再度瞥了过来,这次多了分锐利,“何况楼主耐力很好。”
萧阑杏眸睁圆,不认同道:“我猜您是想说耐性。”
“楼主偏好速战是为了省事,因着疾病难从人愿、更不为意志所转移,非是他不能长久相持。”解释得具体,手下稍微勒了勒缰绳。
“那么我高度怀疑除了您以外没人能验证这一点,毕竟楼主不会让自己落到跟人车轮战的境地。”
少女叹气时还没意识到马速放缓,等前头拨马停驻、翻身下镫,才慌忙控住笼头,倒也停得利落。
原来已到了路驿。
推门直入,抬手掀去风帽、见灰毡斗篷下掩的绯色衣袖。
眼尖的驿守一愣,不引人注目地拱了拱手——
毕竟她们已近伊洛地界。
绯衣女子神色不动地略一颔首。
“这是一路上第一个认出您的吧。”往后门去取水半途,萧阑轻笑道。
“前三日的那个驿吏才是,被你说热忱东道的那个。”
萧阑表情空白。
阿靖拿眼风扫她,语调隐隐挑剔:“你平时的确不出门是不是?”
萧阑表情开始逐渐鲜活,大约已经找好了第一到第三个借口。
阿靖不为所动、言辞愈发刻薄:“日后的白楼是个佛龛还是个花盆?你在上面生了根吗?”
萧阑表情迅速萎顿。
“过分地不拘小节——所以你才没有意识到你妹妹的问题?”
少女讶然,杏眸中眼光霎时雪亮,贯来懒懒散散的整个人忽地绷紧如弓弦。
反应来得迅捷,如指连心——她自然早已意识到了问题,只是仍未寻到根底。
阿靖一如往常地冷着面孔,暗自按下无声的叹息,而后阖上眼:
“你们停留得太久了。”
浮生恰似冰底水。
日夜东流人不知。
萧冥做了个梦。
不知身在何方,目之所及都是绵延的雪原。雪在四面八方茫茫落下,乌铁一样的山脉高大崇峻。
她伏在兽背,奔驰原上,不知去向。
只见一条细细金线,从遥远天际垂到额前,不知何许长。
坐骑像是饕餮朱儿,凭她手底摸到皮毛触感。
是个梦。她想。
我从未真的见过雪山,除了在脑子里。
所以这也不是朱儿。
但她无法醒来。只能继续往前。
像东流江水,不知疲倦,也不知跑了多久,追逐着那根金线——
四周时空变幻,风雪休止,拔地而起高耸的林木,披着雪顶的松树、针叶冷蓝的杉柏,仿佛能嗅到森林寒清的气息……
刹那间夜幕四合。
她和乘着的异兽一道停下,看见星河鹭起。
小团子蓦地杵起一颗脑袋。
从白狐裘的柔软皮毛陷阱里把自个儿薅出来,睁开眼、正迷瞪着,感觉脸上一轻——
狰狞漆画的傩面被两根指捏住,在跟前白衣如雪的清瘦男人手里。
跟前。也就是说。梁上。
听雪楼主坐在黑牢的屋梁上。
趺坐着,一手支颐,从容地端详着另一只手刚摘下的木头面具,意态闲适,风仪修雅。
但这仍然是在房梁上。
能解释萧阑自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各色行径都从哪儿来的了。
萧冥表情空白地分一小半恶意心想早知道我就把白楼的墨海隔空搬运来泼在那儿、另一大半琢磨这人来干嘛——
然后才反应过来屋梁之下空空如也。
下意识“啊”了一声,这下表情是真空白了。
“咳咳……所以你睡着的时候,都是这样?”警惕性忒差?
男人询问的语调饶有趣味,未尽之意分明。
“你杀掉她了吗?”稚龄术士开言打断,话声里有金戈气。
萧忆情波澜不惊地抬了抬眼。
“你没有。”于是萧冥自顾自断言。
“石明烟这个问题,已经被处理了。”听雪楼主措辞精挑细选,口吻平淡,“鉴于你一直没动手,把我预留给你的机会白白抛费。”
萧冥盯住他,眯了眯眼,秉持凶狠目光以牙还牙:“你不是也没杀。”
“我本就没打算要她的命。”听见对面女孩儿冷笑,他停了一下,接道,“——在阿靖明确表现出了抵触态度以后。”
被拿捏住同样痛脚的萧冥不吭声了。
“况且把一个兴许有肩负听雪楼命运之能的人才抹消掉,实在有些暴殄天物……”白衣公子也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萧冥开始磨牙,语气愤愤:“你们甚至还打算再见到她?”
听雪楼主并不回答,默然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问:
“而你们打算走了,终于?”
……先不问怎么联想过去的,这个“终于”就很伤人。
“你们停留得太久了。也许这一点,在开始生病的时候,你自己已经意识到?”
萧冥蓦地抬头。
“拜月教对血脉被玷污不纯的诅咒是以先天体弱表现出来,再从它的大祭司身上看,对赐予力量者也赋给与力量几乎同等的反噬,所以我假设,在你,风邪入体也是之一。”萧忆情目光淡泊而洞若观火,“所得必有所失,一切获取必定有其代价,‘天赋’亦如此。”
早前绯衣女子有那一问开始,萧冥已知道终归瞒不过这对人中龙凤。一者出身陆上飞仙唯一有术法传袭的沉沙谷,虽未切实修习,却已谙其中之道;一者流着与她力量同源的血,对月的暗面有切身体会。
“你们太惯着柬之了。”白衣公子拢着袖、指尖在肘上轻敲,语气温和而冷漠地评价。
“不只姐姐。”萧冥仰头看他,固执道,“我也不想走。”
眼眶慢慢地发红,眉纠结在一起,女孩儿却还冷着脸:“如果我们、如果我离开,金线之桥消失,世界就会重置,一切都会回归原来的样子,该死去的人会死,该消散的事物会消散,你和她之间也是!”
清瘦苍白的面孔上浮起果如所料的笑意,在萧冥看来却分外刺痛:“不要说什么那也没什么不好!你真的以为她会接受自己杀了你的未来吗?是,原初的你们可以不用去想,反正你们没有未来——可你知道我见过多少个被留下的她,又见过多少个被留下的你?!”
最先赶到定鼎门接人的竟然是萧予。
连外氅都来不及披的少年一身制式青衣、仿佛才从哪个任务上下来,口能哈出白气地守在门楼下来回逡巡,远远一望见就跳起来冲长姐挥了挥拳——
对,挥的是拳没错。
萧阑揉了揉眼睛,立即急智地转头:“我能说是您让我跟去的吗?”
绯衣女子淡淡扫了她一眼。
萧阑偃旗息鼓。
所幸少年倒是也没爆发留守的怨念,迎上来先珍而重之地从背囊里抽出连鞘剑,双手奉上。
血薇终于又回归它的主人身边。
“国色才铸出个坯子,你得再等两个月。”少年抱臂哼了一声。
少女假装无事发生地转移话题:“楼主怎么会允许你把血薇剑带走的?”
“来通报的信使刚好撞上我回白楼,楼主不在,密室也找不见人,我看到血薇剑摆在案上,就顺道带过来了。”萧予耿直道,显然还没学会白楼里任何物事都有其归所、任何行动都不会是擅自主张。
至于不在的某位人中之龙——
“总觉得有人在故作不以为意状……”
被绯衣女子严厉目光从头洗了一遍,萧阑闭上嘴默记:还不能拿本位面父亲当父亲一样调侃。
“有事?”阿靖开口问。
回总楼一向没有出城相迎的规矩。
“想请您帮忙来着,”少年挠了挠头,笑起来朗空晴日、热烈又灿烂,一点儿不带见外地抱怨,“开春就要西进了,我想去,楼主就是不松口,可我的大夏龙雀还在敦煌呀!”
萧阑怔忪一下,看了看沉默不答的血薇剑主人,长长舒气,然后揉了揉弟弟的额发:
“我们先回楼,楼主应该去黑牢找晏晏了。”
(三十六)
白衣公子垂着手,伶仃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方木。
年幼但已看得出丹凤轮廓的眼眸直直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长久沉默之后,他再开口时沉定如海:
“人间雪泥鸿爪,已经发生过的事,不会真的被抹去。”
这句是针对她说世界将回归原初轨迹的,如同慰藉开解,却拈轻怕重地放过了最后诛心之论。
“我不是要标榜拜月教术法多高明,更没有在同你说梦昙花那种小伎俩,”用鼻子嗤了一声,萧冥的声调骄傲与愠怒混杂,两颊红晕不知是气的还是生病:“我的道也是唯一道——少拿孤光来称量我!”
“是吗?”他以手指支着额、极轻地笑,倒是态度良好,“那么,请不吝赐教?关于你的道。”
萧冥习惯性刚想还以口舌,才反应过来他是认真在问。
倒是新鲜,她的父亲对这一面向来不关心不好奇不打听,敬而远之的作风分毫不差言传身教地流续到了萧阑萧予这对兄姊。
于是思路一下子被带偏,未来的大祭司直起身坐好。
“术法有千变万化,术士为其宗。”她不擅长以言语说服人且脑子着实有点儿烧糊涂,皱眉梳理思路时,隐隐生出第一次面对考校的陌生紧张,“术士的天分其一是沟通天地之力,这决定能不能走这条路;其二要看如何解释术法,这决定能走多远。”
“每个人,都有唯一的解释?对所有不同的术?或者他能展示出什么样的术,都取决于他对术法本质做何种解释?”
她讶异了一刻——萧忆情显然闻一而知十,问得切中肯綮。
“譬如幻术,”萧冥拿自己熟悉的术士举例子,“孤光的解释是心,术法在于心。所以他的幻术,是让人迷惑,心里以为什么,便如同看见什么。他的弟子也是这一路——”她咬了一下舌头,想起现在还没有灵均,无论是哪一个灵均。
“山中花树,心外无物。”听者颔首会意。
“迦若的解释是名,名即万法。他的幻术,是给世间的存在命一个名,当他把名字说出口,就会被承认——所以他所有的术,本质都是召唤。”
“指间风雨。”听雪楼主若有所思地点出了三大正术之一。
“对。这道术式,在他而言,即命名流动的气为风、虚化的水为雨,唔……基于他能动用的力量,阵仗会大一点。”
“你觉得孤光是小道,所以你的解释更靠拢迦若?”他清咳了两声、续道,态度中立,没有任何有关师道传承的暗示。
“……我还,不确定。”萧冥顿了顿,垂首低声,慢吞吞道,“刚开始修习那几年,我擅长的术法都和搬运有关——移动东西,很小的或是很大的,搬山填海;快慢或者远近,飞叶杀人;死的或者活的,缩地成寸;渐渐渐渐,能搬的越来越多,然后有一天,我可以搬动时空。”
她轻描淡写、仿佛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我无法对你们这个时空施加任何影响。无论我怎么做,事情怎么向前发展,都只能延续到我停留的最后一刻——等到我下一次回来,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模样。”终于抬头看他,眼神过于空寂以至平静,“我看不出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
迎着她的目光,听雪楼主神色没有变化,只是摇了摇头,而后向着她伸出手——
萧冥眨一眨眼,连感觉都几乎没有,就已经好好地脚踩在了实地上。
她那难得有自觉的便宜爹从容地把她从怀里放下,垂袖而立,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额顶、揉乱了散着的碎发,然后把木头假面还给她,说:
“那就不要再回来了。”
萧冥慢慢昂首,漆黑瞳仁睁大。
听雪楼主笑了笑,正欲开口忽又止住,侧过首望向黑牢尽头。
夹壁密道的门再一次旋开。
绯衣女子身后、少女少年鱼贯而入,等门扉闭拢,来自两条平行世界线的重组家庭终于又聚齐。
“回来了?”
等血薇剑的主人走近、与自己并肩站定,萧忆情才启口,声调温和。
“嗯。”阿靖点头,顿了一顿,简单道,“听见你说了。”
少年脸色煞白脚步轻飘,走过去同长姐一左一右,亲亲热热揽住萧冥肩膀,牙缝里挤出字来:“我们回去聊。”
“不急……”女孩儿挣脱哥哥的胳膊,不情不愿嘀咕。
“现在。”
被不由分说的两个字砸得瑟缩了一下,还是梗着脖子:“不要。”
“萧冥,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少女微笑的时候眼睛里一片霜雪。
女孩儿急慌慌跳开几步,灵巧地脱出两人角度刁钻的包夹、差点儿没站稳跌倒,还好被阿靖眼明手快伸臂揽住。
萧冥原地转过身对上绯衣女子垂落的眼神,忽然哑口,抬手捂住发红的眼睛,气场整个弱掉。
阿靖审视了她一会儿,收回视线,走到一旁拾起方才不慎掉下的傩面。
拿在手里停一刻,才边递给她、边发问:“你说过那个姓石的小姑娘是你的其中一支锚,另外的呢?”
白衣公子重又回到抱臂拢袖的闲散站姿,闻声深深看了她一眼。
阿靖神色不动。
“还有……你们的死。”把面具戴回去的萧冥仿佛不被看见脸就有安全感,只是鼻音浓厚。
扬起眉,绯衣女子利索地问: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不是你无法改变什么,而是你从来没有第二次踏入过被你所改变的世界?”
萧冥偏头:“?”
白衣公子笑了:“阿靖的意思是,你选择的锚……非常准确,有些过于准确了。”
而楼主您的语气过于愉快。
萧阑在心里腹诽,面上还是替本位面双亲简洁总结:“说你刻舟求剑呢。”
“不是无法改变,是你永远在回溯不曾被改变的那同一条河。或者说……”萧忆情饶有兴致地往下讲,“你从来不曾搬动过‘时’,你只是不断地让你的桥把你运载到不同的河流里,每一条河,你都没有回去过——说起来,有人告诉你你的方向感不太好吗?”
面具后一丁点儿声响都没有发出,想必底下是一脸空白。
萧阑心想:哦嚯,拜月教大祭司司幽第二个弱点,迷路。
少年在一旁捂脸,喃喃道:“我早说过在海上长大是会有这个问题……”
三言两语,双方一致达成决定,在术士无法承载自己施法的代价而崩溃前,三个惹事精卷包袱滚蛋。
“不需要包袱……”
“我的刀!还有你的剑?”
“回去就会自己变回来,安心啦……”
“我现在看着你心就不太安——”
跟三只雀儿一般聒噪。
阿靖皱着眉无话,余光留意到白衣公子捏了捏鼻梁。
两人并肩而立,默然看眼前光芒大作,彩线流织成一座神龛,又同其中人影一起渐渐弥散,蓦地——
女孩儿从之间探出一条胳膊,着急忙慌去捉她的手、又理智回笼似地缩回,最终只勾住一根小指,话音不甘:
“我能不能再回来找你——?”
天色昏昏向晚,山林时雨。
淅沥雨滴打叶,鸟兽本都寻荫蔽躲藏,忽然麓谷深处有燕雀惊起。
岩洞中,几道脚步声零乱转安静。
“萧冥。”白衣公子语调平和。
听起来,平和。
反驳声畏缩:“你要是不去拉着娘也不会一起过来——”
“打住。”绯衣女子冷脸疾声,“别喊。”隐约咬着牙关,视线不适应地生生挪开、望向岩洞口雨帘。
终于恢复到原本身高的三人互相打量一眼后醒悟,一致闭口,脸皮如萧阑之厚都有些觉得烫。
……装嫩后遗症姗姗迟来但到。
“这次是真的回来了吧?”
国色在,大夏龙雀在,萧阑萧予确认以后双双看向妹妹。
萧冥一激灵,阖眸开始默算。
萧阑眼神乱飘——
原初两位并无变化。
自己打小被众口一词说肖母,说如照镜子单拎出去会分不出的地步,这会儿跟几乎生理同龄的阿靖一起倒是能区分出两人的不同样貌。
假设真回来了,现在的问题首要是怎么安排这两尊大佛的身份——立即把人送回去显然不会在妹妹的考量中,正如黄泉护法所言——“来都来了”。
“堂兄?”一不留神说出口了。
萧冥闭着眼插嘴:“萧家不是被拜月教灭门了么。”
萧予思考:“灭门这事儿祖父应该没脸写进岚雪阁档案吧?”
萧忆情:……
“是回来了没错。”萧冥脱口,睁开眼。
所以这的确是他们的世界了。
回来时金线之桥开门的位置略偏了一点——不是迷路,萧冥语——落到了泉州城外的紫帽山;时间线也偏了一点,比启程的中秋翌日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想来这边的听雪楼为自家领主的人间蒸发已忙乱多时。
萧阑没顾得及揪住妹子捶先去洞外施放了蓝焰令。
话题还在继续。
不省心弟妹看一眼萧阑又看一眼绯衣女子,异口同声:“双胞胎。”
阿靖:……
走回来的萧阑一边拍着身上雨水一边叹气:“你们当楼里老人好忽悠吗?”
青年抱臂,笑得神采飞扬:“也没说要忽悠师傅他们啊,把外人糊弄过去就差不多了。”
大祭司仍闭着眼:“唯一的问题是,娘亲这会儿也不知道散心散到哪里了,搞不好会遇上。”
三人齐刷刷打个寒噤,开始犯怵。
绯衣女子在旁沉默无言,藏在宽袖下的手指不为人察觉地收了收。
随即被身侧白衣公子轻轻握住。只是握了握,而后松开。阿靖心知他已经猜到,并不抬眼。
萧冥忽然挑了挑眉,对萧阑道:“有个消息。”
“说。”
“南筠庭不在泉州。压根没来,或者来过又走了——你走丢大半个月之后。”萧冥促狭一笑,“泉州分楼里的法阵有我的分身,我能听见你的子弟们说小话。”
“啊是吗,回城以后我飞鸽传书让他过来。”萧阑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轻描淡写,“咱们南师兄贵人多健忘——无妨,我来提醒一下他听雪楼到底姓什么。”
萧予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白衣公子唇边浮起浅淡笑意,觉得有趣。
正是各有思绪,洞外风声忽近,有人寻来,来者孤身一人,一声招呼不打、直接闯进洞。
血薇剑的主人离洞口最近,一听见风声、条件反射地拔剑点刺。
“铿——”地兵刃交碰。
萧忆情眼皮抬了抬,见面前萧予听见兵刃声兴致忽然高昂。
阿靖一击即收、并不向外追,收剑回鞘拦在洞口处站定。
“萧柬之你是不是有病,”高瘦年轻人身着油衣站在雨里,也只还击了一下就撤回刀,本来沉郁的脸色一松、浮起不耐烦的怒气,“姓南的大老远把我叫来,你们听雪楼最好是——”
青年话说半截就吞了声,皱起眉紧紧盯着她,不可思议地开口,却是对着从洞里走出的后来一人:“……你从没说过你是双生子。”
“骆牧之,”萧阑懒洋洋挥了挥手当打招呼,微笑着口吻亲切:“来,叫师母。”
【主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