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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阑的手足情深事件簿(15-22)
远域 2022-06-22

(十五)

 

北风已过邙山。

十月十六。

渡口边下元节祭祀水官的痕迹尚留存,远行客已登上归舟。

“两位就送到这里吧……山长水远,有缘再见。”女医者行了一礼,湖蓝的衣裾盈摆如洛河涟漪。

岸上绯衣女子神色平淡,微微颔首。

云白衣色的少女插话:“这儿离定鼎门并不远,其实你送了高坛主再走也来得及。”

女医者怔了怔,面上浮现几分怅然、随即释然:“不必了,我们终归有各自的路要走。”

“也是。”少女附和了一声,并不强求。

反倒是女医者笑着反问:“阿阑不去送送予公子?”

“他跟楼主同时同地出现就够麻烦了,”萧阑咧嘴做了个怪相,“再加我一起露脸,大家都别想清静了。”

“他是单独上路。”阿靖冷静地道了一句。

少女对着女医者一摊手:看吧,就这一会儿楼主都不想费心思敷衍呢。

叶风砂宽容地笑了笑,转向年长者:“靖姑娘,我们提过的那桩事——”她自觉多管闲事、犹豫了一刻,而后坚持道,“请务必,要依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啊。”语调温柔,笃定而诚挚。

一旁少女闻声好奇地看过来。

绯衣女子凝定了一瞬,默默地垂下眼帘,并未作答。

女医者无奈地笑了,终于转身,下到船舱之前、又想起来什么,忽然扭头,脱口而出:“阿阑,可以告诉我你真实的姓氏吗?”

刹那间,洛川上的风都仿佛停住。

“是萧,叶姑娘——”少女仰起脸,回以微笑,“我叫萧阑。”

蓝衣女子轻轻摆了摆手,几乎感到欣慰。

船只离岸,扬帆顺水航去。

“所以你确姓萧。”背后有咳嗽声冷不丁响起。

送完出征神水宫的队伍,自定鼎门孤身而来的萧忆情若有所思。

一袭白衣如雪,轻裘缓带、清贵公子模样,病不禁风地微微咳嗽着,浑然不似执江湖牛耳的武林霸主。

绯衣女子慢慢地挑起眉,看着他走上前、与自己并肩。

少女做出受伤害的表情:“瞧您这话说的?”

“我是说你们都姓萧。”听雪楼主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我以为至少该有一个姓舒,比如你。”

“倒也不无……”少女想了想,“据我所知,我出生的时候父亲还真提过。”

白衣公子扬眉:“这里大约有一个‘但是’。”

萧阑慢吞吞道:“但是母亲说,以后想叫什么名字随便,在还可以被罚抄写的年纪先姓萧。”

的确是别开生面的角度。

……人中龙凤双双陷入微妙的无言。

 

三人一道回了听雪楼。

萧阑礼貌地申请随女领主去绯衣楼找妹妹,于是在月洞门的岔路口同听雪楼主分开。

进了绯衣楼正堂,她张了张口,才想起势便被打断——

“你父亲是病逝吗?”绯衣女子嗓音淡漠,抛出的问题石破天惊。

萧阑愣住,面上有些犯难:“母亲没有说……”

阿靖点点头,不再提别的,示意轮到她问了。

少女眨了眨眼:“这个问题,跟叶风砂姑娘最后那句话有关吗?”

“……算是吧。”

似乎踯躅了一会儿,萧阑开口:“我了解的并不多。父亲身上的痼疾,曾经有一位大夫着手拔除,结果是成功的——”

绯衣女子的视线倏忽递至,眸中隐约电光石火。却始终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过来,仿佛等待着之后必然降临的转折。

“但沉疴积年,足以销骨。”少女轻声说完了要说的话,“——父亲觉得,从他二十岁生日起渡过的每一天都是在赢,故而不必在意赢的多少。人生于世,朝露夕影,如此而已。”

最后结语入耳,血薇剑的主人不知因何,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有为法作如是观……是以他偏爱用金石之器,作为锚定?”

虽然知道对方意不在抨击审美,但萧阑着实感觉又被剑风扫到:要是交待这一辈仨长大后也都挺喜欢黄金玉石,绝对会被本位面的母亲俯瞰吧?

“这个不说了……亲亲相隐。”她清了清嗓子,“但是楼主确实喜欢永恒长久之物。金也好,石也好,甚至于您——您在他眼里,也是一个锚定点。”

阿靖扬眉看她。

“是……某种信念,”如出一辙的杏眸盈着笑意微微弯了弯,“您无坚不可摧,无往而不胜。”

语气自然又不假思索,还莫名地有几分骄傲。

绯衣女子恍了恍神,几乎要错认作是另一人,在自己面前、坦荡地把这话说出口,笃定而信赖。

“那是不存在的事物。”于是否定来得清醒果决,随后的自语低得仿佛是在叹息,“没有不会折断的剑。”

她站着,脊背笔直,身骨正如一柄剑——而隐隐有倦怠与心灰、静悄悄逸出骨节缝隙。

“我读《刀剑录》的时候总在想,神兵利器往往都不是锻铸出来的,”少女抬眸,声音平和,“要用,更要养,否则再锋利也会卷刃崩口。您得让血薇有归鞘的时候。”

血薇剑的主人于笑意中流露几分讽刺,冷冷地评价:“身在江湖,如剑离手,就是取死之道。”

“可是您身旁还有夕影。”

阿靖神色寒凉,哂笑中的嘲弄意味愈发分明:“正因为有夕影。”

少女偏了偏头:“您不为自己申辩一下吗?”

一袭白衣抱臂倚门,长身而立——不知站了多久。

绯衣女子并无表情变化,想来早已察觉他在那里。

听雪楼主轻咳了一声,从门外跨进来,走到近前:“这些,不像是令尊会告诉你的……是你自己从故纸堆里得的推论?”

萧阑摊手:“与岚雪阁的旧档倒不全无关系——此外,我的大光明宫结业课题做的就是这个。”

萧靖二人齐刷刷看过来。

“修罗场也开文化课的啊,”少女理直气壮中泄漏似有似无的心虚,“主要吧,是研究一些敌对或者周遭势力。人中龙凤算是比较时髦的课题,刷的人很多,我也就随大流……可能还让紫姨稍微递了那么一点点内参……”

阿靖眉心紧锁地盯视她。

萧忆情揉了揉鬓角太阳穴:“照你前言,令尊令堂那会儿都不在主位了吧。怎么不研究南楚?”

“听雪楼第一次西征,从敦煌到玉门一路打穿只花了半个月,并且之后长期把持着玉门。”萧阑答得简白,“——大光明宫上上下下印象深刻。”

她抬头看面前两人:“霍恩虽然不曾与家父家母照面,但直觉很敏锐。他在大光明宫公开说过要警惕听雪楼,当初听雪楼未出玉门,非是不能。”

——实为不想。

“正好对此我也有疑问,”绯衣女子便也侧首看向身边人,“楼主西征此举,是要为何?”

“练兵。”白衣公子应声作答,坐实了果然并非要一战直下大光明宫的意图。

阿靖轻哂了一声。

“为免沦落到死于安乐的下场,咳咳……”萧忆情咳嗽了一阵,方住、才淡淡解释,“如果没有大光明宫这个级别的外患,我就只能寻于内忧了。刀可还鞘,但不能不磨——对兵器而言,比起断折,更致命的是锈蚀销沉。”

清冷面容上的轻哂转变为不出所料的讥诮嘲讽。

“楼主来我绯衣楼是有什么要交待吗?”阿靖语调平淡,送客意味昭昭然不遮不掩。

白衣人凝视着她,墨瞳如幽深甬道:“听说阿靖前些天放飞了一只长安分楼的信鸽?”

“‘听说’——呵,”绯衣女子嗤笑一声,回看他、刺道,“楼主真是神通广大,莫非听同笼的鸽子所说?”

萧忆情轻轻叹了口气,情绪难辨:“长安那边来报,已与薛神医联系上,不日将送神医本代传人赴洛。”系着淡蓝丝巾的手探出,指间夹着一枚拆了封蜡的纸卷,“——我却想问,阿靖此举,是要为何?”

“想给墨老找个臂助,一道参详参详,看我们之间的契约还能维持多久。”绯衣女子答得毫不客气,声线冷硬如冰冻,“我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太长时间……萧忆情,你死,我就可以离去了。”

“如果……”清俊瘦削的面孔浮现笑意,“如果阿靖你已经等不及了的话,不妨自己动手。”这样说着、这样微笑着,语气连半分玩笑意味都无。

“看来夕影是宁可折断,也不愿在袖中沉寂。”绯衣女子漠然地评价。

两人并肩而立,针锋相对。

“所以,”被遗忘的少女忽然举了举手,插言:“——楼主您是为了打磨高欢这把刀,才送叶风砂入蜀?”

两双眼睛蓦地转向她。

“我闲人无事忙,去渡口早,就先同艄公聊了聊。”萧阑慢条斯理道,“走山阳渎、到京口就改走长江水路,沌口上岸,一路护送进西川——如果顺利的话,正好等征神水宫的人马打完收队,迎头碰上。”

听雪楼主沉默不答。

“我并未应下那个赌约。”霍然出声的,是一旁绯衣女子。

“我知道。”萧忆情颔首,半闭着眼、自顾自地笑了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下?——我很少做能让你开心的事情,也很少有事情能让你高兴起来。”声调安宁而温柔,不知为何、甚至像在怀念。

于是阿靖转脸看向他。

但身侧病弱苍白的青年垂首低眉,未再抬眼。

 

(十六)

 

“听雪楼的萧老楼主,曾经在甘肃道上对你二伯有活命之恩。”

只盼,这次治好了萧家公子的病,以后薛家和那些江湖人士就再无任何关联。——抱着这样的念头,神医薛家的小姐薛青茗硬起头皮,坐上听雪楼的马车来到了洛阳。

于是见到了水榭中的青年公子。白衣如雪,清俊消瘦,神采风流似鹤一般。

还有他身侧的绯衣女子,容颜殊色,眉眼间却冷如山风寒泉。

俱是比起沦落江湖血腥、分明更该入画的神仙人物,各自已堪道一声无双,偏偏竟得见成双。

大概正因为是无双之才不容比肩,才会如此针锋相对、字字不饶人。

所以她终归还是没忍住,脱口应承下了为萧公子诊治。

 

“外面风大,还请楼主先回房,我再给你细细把脉。”

 

白色的屋宇敞着门,走入正堂,已有一人坐案前。

薛青茗迷茫了一下,几乎以为这短短两步距离、那位身法神奇的姑娘已经领先他们前来——

直到对方站起身从暗处走到天光下,显露稚嫩几分的样貌、与一身白衣。

“楼主。”垂首行礼的少女嗓音清凌,一双杏眸对自己投来友善不失好奇的视线,“这位姑娘便是薛家神医?”

白衣公子一边到案前落座,一边代她介绍了身份。

少女歪了歪头,清丽面容浮起有几分眼熟的笑意,诚挚赞美:“薛小姐名字很好听。”

这些武林人,实在是不拘礼啊……薛青茗不知缘何、有些觉得羞赧,随即听见对面一问:

“人生在世不称意?”

她自小不释卷,医书之外、诗书也是烂熟的,虽莫名却也顺口接上:“明朝散发弄扁舟。”

却见对面白衣少女眼中难辨的情绪一闪而过,微笑着颔首:“我叫司阑,想必您方才已经见过——”

却被青年的一阵咳嗽打断。

医者本分,她的心神立即被病人摄去,下意识想着、大概是要说姐姐吧。

便将这有些莫名的一问一答抛诸脑后。

而后片刻,问询病史时,又被不合作的年轻武林霸主激得犯恼——

“公子竟是不将自己的死活放心上的,那么我再说何益?”女医者跟自家父亲差不多、一对上病人就成了急性子,板起脸一把扯过他手中的书,扔到了一边。

——手中的书还未扔出,脸颊一冷,寒气逼人的利剑已经贴上了脖子。

紧接着,白皙纤巧的两根指搭上剑锋,动作轻盈、却不容推拒地将利刃拨开。

“这就有点儿失礼了,”倏忽而近身前的少女一边抱歉地冲她笑一笑、一边抽走书卷,侧首请示上位者,“您觉得呢?”

“没事,退下吧。”书册回到手中,萧楼主脸色淡淡的,对着她身后不知何人道。

她还在怔忡之间,寒气已瞬间褪去,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属下无礼,吓到薛姑娘了。”说话的却是另一道女声。她转头,看见一袭绯衣行进门来,同样脸色淡淡地对自己招呼了一声,然后走到案前站定,几乎是同一瞬间——

两人的手都落在案头的一堆文卷牒报上。

眉挑起、势如剑,绯衣女子冷冷道:“近日你一直不让我沾手楼中事务,想来是对我有疑心不成?”

白衣公子默了默,有些无奈地笑着、把手里那本书册也摞了上去。

“不,除了您手里这本,下面这堆其实是我找紫夫人领的作业来着。”少女举手、弱声插言,“刚写完。”

齐刷刷两道锐利眼神威压。

被眼风带到的女医者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引来少女关切地看顾:“石玉大人,要不你把薛神医先领去歇息?反正楼主这儿看诊也结束了。”

薛青茗一肚子疑问、稀里糊涂地被黑衣侍从送了出去,出门时隐约听见身后年长女子冷飕飕的话声,有点像是质问语气——

“到底是你妹妹喜欢好看的女孩子还是你喜欢?”

欸?这听起来,似乎不是姐妹……

 

萧忆情大概被阿靖这一问给惊到,蓦地抬头,看向萧阑的眼神一言难尽。

少女原本盯着离开的薛家小姐后背、立即收回视线,乖乖坦承:“都喜欢,晏晏喜欢看,我喜欢逗。”

女领主清冷目光落到她面上:“你最近跑岚雪阁跑得很勤。”

“不想留在前院接受车轮战——老实说,能打的那三位护法,我还是有点儿怵的。”萧阑把手一摊,“至于后园,金屋和三楼主那儿又不太适合我去。”

听雪楼主轻轻笑了一声:“倒也算聪明的选择。”

血薇剑的主人面无表情,心知自从萧予夜访后园流露出寻人意图之后,南楚近些时日被他差遣得脚不沾地,大概是洛阳上层里头唯一还没跟这三个小孩子打过照面的。而紫陌却已经提前猜到几分,加上这人刻意指示,在岚雪阁的确可以放心。

静了一会儿,两个成年人或坐或站、一声不吭地相对翻阅起案头文牒——适才萧阑声称的作业。

做得还不差,虽然近来并无多少存亡攸关的大事须决断,到底管中窥豹,能看出这孩子从小所受的教育——

学的是二王书……习的是屠龙术。

翻着翻着,白衣公子咳嗽了两声、若有所思似的,冷不丁开口:

“人生在世不称意?”

绯衣女子微微蹙眉,看向身旁落后半步站着、神游天外的白衣少女。

“不如自挂东南枝。”走神的萧阑一口答出。

萧&靖:“……”

这破孩子到底谁教的。

 

“她叫薛青茗。”

“怎么?”下巴杵在枕头上,萧冥抬了抬眼皮,“跟安堇色对位的人物,不是安堇色本人,阿姐不信任吗?”

萧阑摇头,而后:“名字有点儿好听。”

“……你联想能力太丰富了,爹甚至娘亲本人都没有意识到吧!”

“这句话你白天能对着当事人复述一遍吗?——主要是这两个称呼,能省很多事。”萧阑若有所思,“我真的不太喜欢下棋,尤其是每天来一轮、当湖十局的强度。但是我敢去欺负当值大夫的话,总觉得会被拎回绯衣楼罚抄写。”

“很好,连阿姐都不是亲的。”萧冥撇嘴气呼呼地,头发丝儿都吹翘了起来,“那个人起先就想杀我欸?!”

“信我,那种程度的杀气,他保证只是想揍你一顿——只要你不还手的话。”少女揉了揉妹妹的脑袋、把炸毛抚平。

“……谢谢,听雪楼两代以来炮制的亡魂们表示没有被安慰到。”

“不过也不太重要了,”萧阑忽然想起来,笑了笑,“阿予要回来了啊……”

替平行世界线的爹挡烂桃花的真·必杀技:听雪楼予公子的脸。

“正好——我差不多也该走了。恭祝你们俩双剑合璧,整点儿大活儿。”萧冥说着,懒洋洋从姐姐床上爬起来。

萧阑疑问地抬眼,听出来她不是在说回绯衣楼就寝。

小姑娘顺手把黄金覆面扣脸上,走得头也不回,潇洒打了个响指:“我要拐人跑路。”

萧阑:“?”

 

薛青茗觉得,或许是拜那位骨相同靖姑娘极为相似却一口否认有血缘的少女司阑所赐,那位萧公子这几天倒真是闲适了下来,成天三人约着不是对弈就是打谱复盘——当然是她俩轮流对棋力超逸的萧楼主——不再多过问楼中的事情。

那一日,午后,她照例上门看诊,白衣少女坐在案前笑眯眯候着、指尖拈一枚云子轻敲着秤,却不见病人。

“在上面。”大概是近墨者黑,少女近来举手投足越看越像青年公子,一手支颐,一手竖起拈棋子的两指向上,“——登高望远。别担心,等人走了,很快就会下来的。”

薛青茗没全懂,但大体上明白了自己的看诊不会被耽搁,便在棋秤前坐下、执白落子,随口问:“似乎有些时日没见到靖姑娘的样子,她近来忙?”

“刚刚来过一趟。”少女顺手抛出两枚黑、在己方星位落下座子,心不在焉答,“跟楼主请命去了洞庭,去办一件事。”

“洞庭……”薛青茗应了一句,随意起手,“对了,我说过的那味‘龙舌’倒也在洞庭……只是恐怕已经绝迹了。”

叮声清脆,棋子掉在秤上、恰恰正合目。

手滑的少女后悔地苦着脸,却将落子摆正、并不挪动,只嘀咕了一句:“小混蛋,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女医者困惑,并未听太清楚,只逮住了句首的称呼,心忖这应该不是说靖姑娘?

 

(十七)

 

久日赋闲的骏马一朝脱厩,沐浴艳阳灿烂,欢快得喷鼻嘶声、蹄下踢踏。

“岚雪阁报说河间地面最近不太平,几个帮派纠集起来、恐怕要有所动作。”握着马鞭的手抬起抚了抚骅骝的长鬃,“我不在这段时间,你跟一下进展。”

青衣剑客点头应下,随即剑眉一轩,欲言又止。

“还有何——”话音咽回,反顾的女领主对着神出鬼没、突兀现身于拴马桩上的小姑娘递以疑问目光,挥挥手平息下戍卫子弟的按剑举动。

“碧落护法早上好。”萧冥一反往常、懂事有礼至极,黄金覆面下仿佛换了长姐的芯子,“我能跟您一起吗?”

“不能,我是去办正事。”阿靖拒绝得很果断。

“啊,只是打个招呼,”女孩儿吐了吐舌头,立即本性暴露,“反正我会跟着的——我知道您要去哪里。”

面纱下辨不出表情。

旁观的青衣护法俊颜流露出一星半点笑意,想着去分楼监察一趟倒也算安全,只是碍于上司的性格、不曾开口劝。

不过,兄姊一个两个都能单拎上战场了,第三个虽然岁数小、自保能力该也不太差?假设楼主的敷衍塞责有五成能信的话。

僵持了一会儿,阿靖向近旁一个下属颔首示意,随口问:“会骑马么?”

“……算会?”萧冥看着得令的子弟牵来一匹黄骠马。

阿靖已翻身上马,并未留意到她话语中隐约的不确定。

站在平地上还没马背高的小女孩儿踩着脚下拴马桩、有样学样地跨马拉缰,跟了上去。

 

洛阳城中禁驰,两骑顺着朱雀大街在络绎人丛中缓行。

等出了城,到官道上可以撒开了跑马的时候,同行中的年长者才终于发现了违和之处。

冬日农闲,田郊无人,只听见马蹄踢踏落响。

“过来,我带你。”清寒出声,语调平淡。

“……哦。”萧冥惊醒似地应下,左右看了看便图方便地手指捏诀,直接从自己的马上近乎平移地飘过去。

阿靖预先往后挪了挪位置。

女孩儿小小的个头、乖巧窝在她怀中,倒是恰好能容下,连鞍具都不用改换。

等她坐稳妥了、阿靖才解释此举:

“骑马是让马驮着你跑,不是叫你——”顿了顿,斟酌一下字句,“……用术法悬空在马背上,保持跟马一个节奏往前飘。”

“哦!”确实没骑过马的大祭司幼年体露出恍然大悟似的表情,所以马跟朱儿的作用一样并且这个颠簸的感觉是正常情况啊。

你究竟几岁了——面纱下的口微张了张又闭上,觉得当下情境、问出这个问题似乎构成人身攻击。

驯顺的黄骠马跟着领头的骅骝一起放缓了步踏。

勒缰的血薇剑主人眼一低,这个角度恰能看见女孩儿头顶发旋。

于是再度开口时,冷漠语气不自知地放软了些:“面具摘了,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没人把金子顶脸上。”

萧冥乖乖摘去覆面,试探:“那我换木头的?”

“也没有人会戴着傩面行走江湖……”阿靖无声地叹了口气,“你提过还有面纱吧?”

脑海中下意识掠过一念,这孩子不爱露脸的别扭劲儿是从——答案呼之欲出前、被险险地压下。

 

南下一路都只寻村庄借宿度夜,于是入岳阳城前,先落了落官道驿站,阿靖自去旁边馆舍找驿吏打听岳阳近日消息,把萧冥留在外面茶摊等候。

茶博士早就望见一骑一马远远同来,先放嗓招徕生意,等近了,见一大一小同款面纱相映成趣。

罩着玄色斗篷、气质摄人的年青女子先下马,再把女孩儿抱下来,递了点儿什么,便利落转身、自己去办事。

正等着客官开口拜托自己照管孩子却落空的茶博士正在傻眼,就听见:

“一壶茶,吃的有吗?”

十岁模样的小姑娘不知怎么、一眨眼就到了面前,天真可爱地作大人口吻,送上一角碎银。

等阿靖出驿馆门口时,女孩儿正孤零零坐在条凳上晃腿,眼睛盯着桌上茶碗。

见她过来,茶博士忙笑脸打招呼,没忍住闲话了一句:“闺女还这么小,您倒也丢得开手。”

脚下一顿,阿靖没说话,只略一颔首、走了过去。

偷听的萧冥有些意外,立即收敛了“天气这么好你为什么上赶着找削”的看戏眼神,殷勤地把另一只茶碗推过去。

跟脚过来的茶博士又退了回去,纳闷自己刚才莫非是直接倒了两碗茶?年纪到了,看这记性。

“不要玩。”

清冷的声线加以凉飕飕的目光警告,萧冥端正坐好,一脸乖觉。

歇了一会儿脚后,再上马出发,打算赶在落钥前入城。

萧冥轻声问了一句,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这一路上我能喊您娘亲么,为掩人耳目起见——”

“嗯。”

“我的意思是,反正不认识的大家看外表也会觉得——您说啥?等等,‘嗯’是表示应允吗?”

“这个字什么时候还能表示否定了?”眉轻轻挑起。

萧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让我们把视线拉回洛阳,神水宫之征奏凯而归,虽然首功的高坛主重伤留下休养,算是小有遗憾——

但是蜀中分舵居然有样学样地给洛阳送美人!

白楼正堂内,棋秤前执着礼单的人中之龙一言不发,看不出情绪。

萧阑:“阿予你也不拦着点儿?!”

少年两手一摊:“‘客卿不得干预楼务’——这话谁说的来着?哦,好像是某位大人点筠庭哥继任、点我当客卿那年发的第一道领主手令欸。”

萧阑:“……”

沉思中的楼主抬眼望了望唇枪舌剑的姐弟俩,把礼单随手丢到几尺开外的案头,吩咐:

“墨老还等着,下去看看伤,收拾收拾——阿靖外出公干,这些时日,你且住回白楼来。”

萧予疑问地看向阿姐,接收到萧阑以目作答,立即知晓妹妹也跟着一起溜了。

少年如经霜打地耷拉了脑袋,拖着步子退下。

另一侧,从方才少年露面就如遭雷殛的女医者等人离开了视线,才僵着脖子、重新活过来似地:

“萧公子……这位……你……阿阑……”

在语无伦次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白衣少女抬眸,笑眯眯地看向她。

眼角眉梢,虽不拓形、却神似在座年长者。

——这不合理。岁数也对不上啊???

神智快要混乱的女医者,仿佛最后挣扎地发问:“请问,萧公子和靖姑娘,可是有亲族血缘……?”

白衣如雪的清贵公子扬了扬眉:“薛姑娘说笑了。”

语调淡泊、不惊轻尘,面上是做了否定。

少女不出声地笑了笑,有些许无关于己的同情。

她当然知道楼主不可能解释。

不仅不会解释,甚至会放任、助长一些匪夷所思的猜想——就如方才,语义底下几乎形同默认。

“挺高兴?”

耳畔冷不丁响起。

萧阑心底打了个激灵,立正:“是,阿予平安回来了嘛。”接下来只要妹妹那边不出什么幺蛾子,拿到龙舌、人口全乎地回来,就算宣告阶段性胜利了。

只是妹妹不出幺蛾子的可能性……

“萧公子——”女医者终于缓过神来。

“薛姑娘,”一贯礼节周到的此地主人却难得截口打断,显露出武林至高执掌者不容置喙的擅专,“在下这病着实难治……不好再耽搁姑娘的时日了。”

闻出逐客的婉意,薛青茗先有几分无措,而后便定下来,目光灼灼:“不成,至少也得等靖姑娘从君山取回龙舌再说。”

萧阑以为然地默默点头。

“——龙舌?是洞庭水帮有所……”萧忆情却是皱起眉头,旋即又重复了几遍,“洞庭,洞庭……君山。”

他明悟地阖了阖眼,脸色急转直下、比纸还要苍白几分:“她原来是——”

如同一阵风过,轻裘缓带的听雪楼主已经不在当地。

眼明手快地稳住险些被衣襟带翻的棋盘,萧阑对着女医者点一点头、立即追了上去。

 

(十八)

 

“泉州调过来那个憨货还真不是扯淡?”

“这放谁听起来能信啊!人中龙凤刀剑合璧出趟任务,刚好捡到三个小孩子,还刚好一个长得像靖姑娘一个长得像楼主?”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分明是一个长得就好像靖姑娘的亲妹子,一个长得合该是楼主和靖姑娘生——”

“嘘!这话也是能浑说的!”

“诶诶我听你俩掰饬得都不识数了,不是说三个吗?”

“喏,那不就是第三个……”

 

黑发披散、白衣不染微尘的女孩儿托腮坐在水榭栏杆上,风轻轻拂动面纱,目光轻藐散漫。

萧冥心想——这群人敢在离她不过十丈的池塘对面树丛继续叨叨下去,她搓的火星就不止停留在手指尖上了。

还好身后屋宇的门及时打开,对面立即消音、三三两两地隐没形迹。

“白鹤井那边,就拜托靖姑娘了。”岳阳的分舵主恭敬地把绯衣女子送出来,又看了看小姑娘,殷勤道:“司幽小姐就先留在分楼中玩个两天?”

女孩儿哼了一声,还没开口,气势先被抚在头顶上的手给顺毛捋了下去。

女领主低眉看了一眼,手掌下的小脑袋耷拉着、懒洋洋一副听任安排的样子。

“不了,她跟我一起走。”主意已定,出言决断——毕竟真要被留下了估计也是会偷溜出来跟上的。

萧冥昂头、脊背倏然打直,自矜地不吭一声,可眼睛亮亮的,修长眼尾扬起。

相似轮廓,而迥异神采,好像把无缘得见的过往从未幸而遇的将来召出。

阿靖蓦地收回了手。

再开口时,语调淡漠平静:“你且去用饭,等我这边忙完了就走,在门厅碰头。”

“好。”

女孩儿抽身干脆利落,仿佛对这一瞬的情绪转折未意识到抑或不在意。

——应该是后者。

望着小小的背影、站在原地的绯衣女子想道。

这样的性子,对接下来的行程,该正好。

 

黏稠的猩红色泼溅在桐油门板上,像火舌舔过的一道长长灼痕。

被勒令“留在这儿”的萧冥蹲在门柱下百无聊赖地开始扯太阳草,砖缝间生长的草茎都太细,等到终于撕拉出第一个勉强能看的方框,门内绯衣女子还未结束、远远埠头先来了一条船。

下来几人身形精悍,由一个戴面具的男人领队匆匆往这边跑过来。

“藏头露尾。”萧冥嘀咕了一句,半点儿没联系到自己和同行人身上。

不速之客——这是又没联系到自己一方身上——显然不曾想到这等杀场、竟有个眉清目秀白衣不染的小姑娘,俱是错愕了一下。

恰此刻,绯光闪现,周身血气、煞意凌人的女领主走出院落。

身后已归于一片安静阒然。

女孩儿跳起来、拍拍手上草屑,声音清脆:“娘亲,走吗?”

仿佛是跟随大人到圩市赶集、等久了有点儿撒娇的语气,无意识地自然流露。

无数个下巴“咵嚓”掉地上了。萧冥甚至不吝恶意地揣测,那个人皮面具头领抬手又放下的动作本来是想捂胸口。

提着剑的绯衣女子没什么多余表情,扬了扬眉。

外人面前可以喊,女孩儿目光示意——喏,外人。

“你是她……”头领嗓音像是吞过炭、嘶哑难听:“你是,听雪楼的……”

“谁要是听雪楼的啊!”孰料,女孩儿跳脚比他说话还快,“你这个家伙,长了好好的一张嘴怎么骂人呢?”

听雪楼的女领主闻言扫了她一眼,如三尺寒冰。

萧冥后知后觉,缩了缩脖子。

“听雪楼办事。”绯衣女子简单利索一锤定音,声线清冷,“秋老大,有何见教?”

“都杀到家门口来了,试问,风雨该不该有反应?”被称呼秋老大的男人嘶声发笑。

她哼了一声,冷冷道:“风雨组织的门户,往前延申得倒快。”

“便是延申到岳阳城中又怎样,听雪楼的靖姑娘,待要如何?”秋老大反唇相讥。不见他有动作,身后跟随已齐刷刷展开阵型、呈围拢之势。

一下两下三下,清楚的掌声响起。

男人低了低眼,看见女孩儿盘腿坐在门槛上,鼓完掌放下手、握住脚踝,小身板一晃一晃:“这位……兄台?有出息。江湖男儿就该志在推翻听雪楼嘛!祝你成功。”

对方肉眼可见地愣了愣。

阿靖发出轻不可闻的叹息,随即、抖去剑锋残血,迎上敌阵。

 

“你的脑子该比做大夫的清醒一点儿。”

“我不是要劝阻您——请让阿予跟着一块儿去。”

朱雀街上,列队的听雪楼子弟整装待发,拦路的女医者也去到侧翼、被护送上马,白衣少女姗姗来迟地先身立在上位者面前。

当世第一的武林霸主难得劲装束发,凌厉夺人之气无遮无掩地投注视于她,缓缓地问:“他才交卸了上一桩任务,回楼里不到一个时辰,你该清楚?”

“我了解他足够透彻,知道他的界限在哪里;也愿意相信他,总能做得到我希望他做到的事。”少女目光不闪不避,“正如您用血薇剑的时候。”

墨瞳深邃中起了些微变化,他再次开口时,转换了话题:“你对风雨知道多少。”

少女皱起眉,想了一会儿,答话:“洞庭地界,杀手组织,持金即可买凶?不太了解,毕竟埋葬于我出生前。”

“她……”这显然在如今的听雪楼主意料之外。

虽吐一字便戛然而止,但萧阑已明了未道出的意思:“未曾听母——她提起。但记录里,那一役刀剑都在。”

脚步声传来,洗去风尘、衣着一新的少年从门内快步走出,神采勃发昂扬。

三张面孔凑在一处,不说年轻子弟们、就连老成持重的钟木华都忍不住抽气出声。

飞短流长的中心本人对此压根不去理会,对着萧予略一颔首,随即跃上马。

先勒住缰,听雪楼主俯了俯身,眼神审视:“楼中诸事,应能托付给你?”

“楼主言重了,”原处相送的少女负手,目光清浅,“南三楼主和碧落大人不是都在?”

萧忆情轻轻笑了一声,拨转马头。

少年只与长姐点头致意,随即上马、紧跟着驰去。

 

(十九)

 

在风雨的剑锋伺机挥向萧冥之前,双方交手都审慎而克制,只是一场随时可以脱出的遭遇战。

偷袭的杀手大约是想让绯衣女子分心,却未料到小女孩的无害表象底下掩藏了什么,剑风临头也只是轻易挥挥手,便有诡异啸声、仿佛撕裂空气——

而血薇剑后发先至,穿透了左胸心脏,狠厉地将人毙于当下。

同样致命的金色光芒“嗡”地悬停在浅绯之前。原来是一组对生的羽片叶,细小锐利,像一只蜂扑扇着翼翅、以咄咄的姿态。

“……您?”女孩儿声音有些困惑,显然分辨出来了血薇剑的主人一开始无意援手、放心任她自己施为,不知为何半道又起了反复。

握着剑的绯衣女子低着眉,似乎也愣了愣神,才将剑抽回。

反倒是对面停下攻击的敌酋,先讽笑了一声——依旧煞为难听——命令下属收尸撤退,临走前顿了顿,抛下一句:“既然不舍得叫她杀人,就不该让她学杀人技。”

啊,所以本以为自己格挡下来绰绰有余,孰料自己当头放了一记杀招,天真无邪惹人怜爱的幼年体形象是崩坏得够彻底了……

绯衣女子似乎并不担忧对方杀回马枪,沉默地将剑刃擦拭干净、还于鞘中。

萧冥惴惴了一会儿,苦着脸想这要怎么解释才能挽回一些印象分,谁知却感觉头顶被轻轻抚摩:

“抱歉。”

她惊讶转而恐慌地抬头,对上一双冰层消融的眼眸。

“我并非有意,也不会干涉或者指摘你的决断。”阿靖的语调难得温和,“你的道路方向,只依你自己的选择。”

她眨了眨眼,睫毛下隐约微光。

随后、扭过头去,小声哼唧:“您别老摸我的头,会长不高的。”

绯衣女子果然撇开了手。

萧冥立刻就想反悔了:我能刷一记时间回溯吗?或者一片梦昙花瓣?

阿靖走出两步,打量着小女孩儿,若有所思:“你后来……长得比他们两个矮?”

“我!不!矮!是你们都长太高!!!”应声再度跳脚。

——行,明白了。全家最矮。

 

此处只是白鹤井的前哨,血薇剑主人的目标并非只在这小小一院。她眺望的视线,越过萧肃冬林、森严洞府,落在西边青翠山峦。

白银盘里一青螺,君山。

她当然有自信单剑直穿白鹤井连同风雨大本营,可那之后的山林中藏着的东西,魆魆不得窥见形状,却让她有所警觉,悚然心惊。

洞庭者,洞府之庭也。

道书福地第十一,你若来拜,庄严烜赫,若来冒犯,自有杀阵天威。

但这所谓十二天堑——她非上不可。

绯衣女子眉峰舒扬、如剑挑起:

“留在这儿。”

“不。”

女孩儿一字作答,同她再度冷下来的眼神硬碰硬,自信满满:“我不需要您费多余心力照管,正相反——”

“尊重是相互的。”绯衣女子一口截断,淡淡道,“我既无意干涉于你,便也希望我的路你同样不去介入。我的选择,只是我的。”

萧冥着恼,反唇相讥:“您本可借一切堪用之力,难道就非得仗匹夫之勇?这选择可算不得聪明。”

“你不属于这里,不当是此世可借之力。”

女孩儿不说话了。

绯衣女子慢慢地开口:“有这份骄傲很好,只不要轻视天地。”

萧冥倏地抬头——?

“如同乘在马上,你驾驭了它,但那力量和速度、仍然来自它本身。一车所能御使的马匹或骈或骖或驷,终有定数……”阿靖看着她的眼神洞若观火,“维系住那条金线、让你们三个人不致有来无回,已经占去你大半精力了吧?术法和武学不一样,把自己逼到濒临极限并不会为你赢得破境的机会。所以不要在无谓的地方相拼。”

高屋建瓴如此——是以虽术法可为万人敌,与武道顶尖人物的胜负却仍然难一概而论。

怪不得灵均总说她所见皆东家丘。

萧冥喃喃:“您是,怎么看出来……?”

“我见识过拜月教自上而下的术法风格。”绯衣女子简短地一带而过,“对法力的应用一向汪洋恣肆,花哨得毫无必要——倒是挺入楼主的眼。”

语调平正,几乎不含主观情绪,但基本上就相当于在说:鉴于师承作风和遗传审美的双重影响,你但凡能搓出个火球来都不会只搓火花、能枯荣开谢一整株桫椤就不会只飞两片叶子。

……未来的大祭司就地一蹶不振。

“况且,你留在这里,当能替我阻拦不相干的人等?”以问作结语。

萧冥闻声、扭头打望。

蓬草湮没来路,尽头遥遥地站起一人:去而复返的风雨组织头领,戴着人皮面具、被唤作“秋老大”的男子。

“不要滥杀。”

离开前,血薇剑的主人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叮嘱,随后去不反顾。

 

“快!”

这一路来餐风露宿星夜兼程,已是到了荆州境内,但萧忆情仍然毫不放松地催促大家赶路。后方薛青茗屡屡担心地看过来,惊讶于他居然撑得住——纵使形容不这般虚弱消瘦、病骨支离,也文质彬彬贵公子似的人,居然能有那样的活力啊……

原地饮食歇脚的子弟应声纷纷跃起,准备上马。

“靖姑娘有危险吗?”她忍不住问。

听雪楼主无暇深谈:“江湖上的事,姑娘知道多了也无益。”

“喂,可你是我的病人呀!”她一时急得高了嗓。

“如果她死在秋护玉手上……”紧赶了几步,却听得马背上的人低低地、几乎是咬着牙关吐字。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酷厉嗜血、如幽暗妖鬼,看得青茗心头腾地一跳。

“咳咳、咳咳!”

女医者震慑恐惧之间,萧忆情复又猛烈的咳嗽起来,只来得及举手掩口、可血甚至从指缝中跌落!

周围属下都变了脸色,齐齐刷白,噤若寒蝉。

有另一骑娴熟地控马靠过去,胆大包天地伸手替听雪楼主解了腕上的丝巾、递上,另一只手冲女医者摆了摆。

衣衫纯青、被子弟们亲热唤作“阿予”的少年,眉眼沉平、举止从容自若,于是听雪楼一众一下子都定了下来。

薛青茗不知为何、眼眶猛地热了一下,边掏出药瓶递了过去,边严厉地呵斥着:“你这个样子,即使赶到了那里,能做什么!”

那人显然不肯费劲再去倒水化药,艰难地寻咳嗽间隙、把药粉直接控在口里含着,再接过少年递来的水壶、仰头饮下。

她复又缓言安慰:“何况,那个什么秋护玉,也未必会对靖姑娘怎样。”

萧忆情原本已阖上目默默运气修养,听得这句话,眼睛蓦然睁开、冷光四射:“我们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七口!阿靖如果孤身去君山——”

白玉药瓶未拿稳、竟失手跌落,若非被少年半空一把抓住,准得在地上摔个粉碎。

听雪楼主话尚未尽便不耐收声,那匹神骏的白马如感主人心意、箭也似地出去了。

少年利索把药瓶塞怀里,拍马赶上。

“你、你这样的话,不能活着走到洞庭了!”被抛在马后的女医者着实也急了,大约是头一次见识到武林中人生死轻掷、一入江湖便不把性命当回事的作风。

“如果她死在洞庭,我也不打算回听雪楼——”少年耳边疾风猎猎、送来隐约低语自答,“我非杀了雷楚云不可……”

他悚然一惊。

随后,见一旁马上披裘的病弱青年侧首,苍白面孔对上自己、投以审视眼神:

“你练过那招地狱雷霆吧?”

 

也就是说这个人不能杀。

——萧冥自动完成了翻译。

耷着肩反剪两手、远望绯色衣影的目光复杂,男子孤身一人走到面前。

“如果我杀了你……”小姑娘眯起眼,纤长眼尾敛藏起锐利,慢吞吞地一派天真好奇,“靖姑娘会为你哀悼吗?”

秋护玉错愕。

过会儿,不以为忤地长长叹了口气,温言:“死生亦大矣。不能因为同你娘亲置气,就把杀戮拿来调笑。”

萧冥迷茫了。

——这个自居师长的态度怎么回事?是敌人吧?一刻之前还在打生打死的敌人吧?

而且那声“你娘亲”好顺嘴啊,听雪楼内最莽撞的子弟尚且不及你这么肯定?

暂遏制住思绪信马由缰之势,她清了清嗓子:“那么请止步,别给我杀你的理由。”

对方并非对术法一无所知的人,不会当成童稚之语。

人皮面具没有表情,确实是踟蹰了一下,再开口:“我不是在追杀。”

“那是要赶上去聊个天?不如我勉为其难陪你聊会儿得了——”小姑娘拢袖揣手,慢悠悠道,“总之不要干扰我娘办正事。”

“水寨也好、我风雨也罢,岛上的危险远不在人。此间尚有洞庭大阵,不可等闲视之。”秋老大极其耐心地同她细细解释,哑着嗓一派肃然、不像危言耸听,“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而来,走上这条路、多半是要去君山——而君山,就在阵眼上。”

“……正一宗那群牛鼻子老道搞出来的破玩意儿!”

立即明白过来自己脑后隐隐的汗毛立起是因何而感,萧冥恨恨地咒了一声。

转身眺了一眼、视线再收回,女孩儿冲着男人低了低头:

“我现在没有力量破这个阵。这位……兄台,或者阁下?总之,地头您熟,捎上我抄个近路?”

秋护玉木着面皮、仿佛是笑了一下:“听雪楼的第三代,如此轻信吗?令尊听到了恐怕不会高兴。”

既然没有被拒绝,萧冥也敷衍地回以呵呵一笑,心道:

令尊就令尊吧,这是你自己说的,信口雌黄等会儿被血薇砍了不要栽我头上。

 

“是……哪边的地狱雷霆?”萧予谨慎地反问,又连忙找补,“学倒是都学了。”

萧忆情不置可否地颔首。

吹花小筑的基础剑法叫甲子——其实应该是甲字剑法,武林人能识文断字的少,传着传着就走了样。与此对照,刀法原叫乙字,学刀的子弟们觉得比隔壁势弱、不够响亮,私下里诨叫太乙刀法。于是某天,被视察吹花小筑的听雪楼主听到了,嫌难听,改叫太一——靖姑娘对此评价为“中午饭吃太饱”,没指名道姓。

除了两套基础,又另外教授许多孤式,多是集思广益于无名无传的百家套路中去粗取精,不知创立者谁、来自何帮何派,总之留在了听雪楼。

自有吹花小筑以来,练刀的人比练剑的少很多很多。

也不单听雪楼如此。乱世不提,承平年对民间武器多有禁令,太长的带不了,甲、弩、具装更是有数可绞,短兵相接,剑是要优越于刀的——劈、砍可共通,又多出挑、刺。

地狱雷霆便是先有刀式,而后衍生出剑招。发端不同,最后都化为一记下劈,大开大阖,淋漓酣畅。

“天地山河,八方风雨。洞庭倾一湖举一阵,阵眼在君山,而镇,在柳毅井。”听雪楼主信口拈来尽在指掌,锁着眉摇头,“但凡阿靖走前能与我多交代一句,都不至于……”

而后顿住,血色淡漠的唇边似笑似喟,隐带艰涩意味。

“是她知您甚深,明白一旦揭出真实目的,您断不会容许她孤身一人前往。”萧予直言不讳。

“咳咳……看来柬之不在身边,你的脑子倒也能用。”挑了挑眉,听雪楼主评论。

少年憋住不吭气。

萧忆情回到正题:“湖心岛四面环水,无法隐匿潜入,就不费那事了。船一靠岸,我会直接上君山,你去柳毅井劈了那块碑,破掉禁制。”

他抬眼再瞥了瞥,淡声道:“不知春是我得夕影前旧日练习所用,别给刀丢脸。”

 

(二十)

 

 

萧阑手足三人打小轮流听自称家庭医生但主业疑似洛阳飞短流长源头、听雪楼传奇添油加醋第一人的安堇色——笔者按,这是诽谤,只做必要的文学加工,自由心证——讲饭前故事,提到过人中龙凤其实对延续自己的血脉并不热衷,接二连三搞出人命纯属生产力不发达科技水平落后的意外。

靖:乐于路边拣小(女)孩,并不强求是自己生的。

萧:乐于没有小孩(来分薄阿靖的注意),继承人我可以收徒。

阑予冥:能出生真的全靠运气,谢谢啊。

虽然有些跑偏但这个故事的本意是:三个孩子完全可以调低自我期望值,不必奔着当世第一人去。

不像别扭的弟妹,萧阑的心态一贯地非常好,稳稳当当地出生、成长、修习、承业,仿佛从未有过叛逆期,顺遂地就接收了人中龙凤的恩荫或阴影。适应做一个光芒不显的守成者,平和于江湖上从无休止的拿自己与父母比较的风言风语——沉定老成如南筠庭受激将的次数都比她多。

真不觉得烦吗?

骆旸问过她一次。那是西进庆功会的盛筵,两人不约而同溜号,半途在白楼遇上。

当时她答:大概是因为我有自信?既自信于我足够强大,也自信于我的未来足够长,足够夷平异见,足够风声止息。

白楼历年征伐所藏的战利品已经转去神兵阁统一陈列,屋内空空落落。唯余紫檀平头案上孤零横着的名刀沉默不语,仿佛紧闭的石匮。或许在等待与锁匙的重逢。

两人交谈时正好站在了条案前,骆旸的视线不自觉投注到这柄缔造了前代传奇的兵刃上——他名义上的老师所用,同他们一样出于遥远极北的山谷,曾共披天光与冰雪。

而她从架上将刀取下、托在掌中,手指拂过黝黯的青鲨鞘,自顾自道:

但我确实也意识到了我的弱点。我好像并没有父亲那样无远弗届、令众倾倒的领袖魅力——大概是某种禀赋,无法后天习得?我召集的人群只属于我的时代,可他们是服膺于站在白楼最顶层的人,不纯为我。剥离了听雪楼主人的身份……我甚至无法让你俯首帖耳。

骆旸对最后那句半真半假的抱怨翻个白眼,思索后给出建议:你得先有一个口号,最好响亮、易懂。可能你已有自己的道路,目标明确计划清晰,那得喊得让你手下除南筠庭之外的人也听见。对于令尊就是统一武林,无论出发点如你说的混杂了多少私心,至少他确保了听雪楼每一次出征在明面上都是契合这条道的。再譬如我们天道盟,天道盟的口号不外宣但也很简明扼要——反听雪楼。

萧阑放回夕影、礼貌地举手:需要我提醒你这个口号有多蠢吗?而且作为卧底,能不能分清点儿敌我。再来,这两个例子我无法效仿——继往开来比之肇始草创,守擂台比之下克上,总归是更难的。

骆旸反问:不够难的问题,于你有回答的必要吗?

萧阑:……说来你可能不信,家母也是这么一句话打发我的。

 

少女站在白楼上凭栏远眺,隔着层云,把想象中的邙山洛水望断。

前一进的议事厅朝向白楼的门永远敞开着,这会儿能听见碧落清亢明朗的话声,红尘磁性微沙的嗓音,偶尔有南三楼主温润如玉的应答斡旋其中。似乎是在讨论河间武林。

飞翚檐角的阴影里有难以察觉的隐蔽注视,她毫不怀疑是楼主临走前嘱咐过石玉盯着——习惯做派与另一侧的父亲雷同,各出于迥异的缘由。

萧阑长长叹气。

武林至尊的归属两年前就已尘埃落定,如今这个江湖冠听雪为姓氏日久。

一年前凤凰花树下、坛毁湖干。

抱负与报复理应双双达成,那么现在的人中之龙,沉疴难复、山河看厌,已经连寻医问药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是凭着怎样矛盾的心意——或者仅仅惯性——仍行于世间呢?

她能辨出绯衣女子身上跋涉过血海至荒芜、透出濒临极限的倦,但另一位的意识领域仍旧防备深重,无论如何也看不穿。

成长到足够与双亲平等对话时对面已离席空位,是她长来无从纾的遗憾。

“一道难题啊。”萧阑喃喃自语,唇边隐约浮起笑意。

似是而非的外来客,如何落子都是搅局,未必不能趁势将死水似的棋盘撬开一线活气。

她相信手足之间自有默契。

 

 

洞庭大阵是聚山川江湖之势。

无人能撼动天地,但当天地受引而倾斜的时候,势可假与。

萧冥所见的青首黑蛇千寻之长、盘亘君山之上,阴影笼罩整座岛屿。

一蛇吞象,厥大何如?

肆其贪叨,蚕食天下,是为巴蛇。

但乱阵中无一人得开天眼,觑见真实。

于风暴中心的血魔之女而言,没有比这更习惯的事情了——江湖本就是刀丛与冷眼,敌意与杀机无处不在,充其量这里更浓厚几分。

萧冥眼睫一眨不眨地盯着杀场中的那一身绯衣——深绯,浸染了本人的血,衣色很难辨认伤口但她就是知道——咬紧了牙关、不发出一丝声音。

你不属于这里,不当是此世可借之力。

她抬手抵住坠挂眉心的血红宝石,蜷曲的指节过于用力到发白。

挟着小姑娘抄近道上来的风雨首领一声不吭,看着自己的属下和盟友赴死,眼中挣扎渐渐转为冷酷肃然。

“我下场了,你随意。”声调冷漠,人皮面具看不出表情,但事先声明的举动实属持礼。

金石敲击、叮咛有声——

薄不受力的金叶片偏巧挡住了出鞘的镔铁利剑。

“她说过让我拦住你。”小女孩儿漆黑的瞳闪烁危险,吐字认真,“这件事我可以做。”

吃惊于对方力道而面上不显,风雨首领低嗓冷笑:“但不许你杀人?”

萧冥眯了眯眼,正欲反唇相讥,余光偏偏瞥见穹顶之上、原本仅如惊蛰之势的蛇影忽然如同被激怒地高高立起!

霎时、地动山摇,天水如泼。

山石滚如雷声,立足不稳便绊倒摔落,几乎无人幸免。

萧冥慌了一下、意识到是洞庭大阵于混沌中真正催生了一颗杀心——

然后便脚下一空。

绯衣女子刹那即近,看也不看旁边的男人,直接揽着她腾起。

“不是叫你别跟来?”皱着眉,冷着腔,脸色苍白冰寒。

——隔着衣服能感觉到温热濡湿。

雨是冷的,何况阵中天水乃无形,本不该可触。

还在流淌的是别的液体。

月神纯血之子、前后五百年天资最高的大祭司从未这么害怕过,害怕到自乱了阵脚。

本该甩出的攻击忘了名字、半道硬生生转为逆风的起手诀,然而施法对象根本无暇静心响应她的法术,仍在不停歇地腾挪飞跃。

阿靖根本看不见那条巴蛇,却能凭着直觉感应到它的每一次转向和吐信、加以闪避,于是盘起来能压住整座岛的虚影不耐地凝实,终于决定一击致命,张开深不见底的巨口、昂首待噬——

“它不是在追我!我还没来得及对它做什么!”脑子懵住好一会儿的萧冥终于窥见了谜底,“娘亲你身上有什么?它想要那个东西,那是它守……”

逐字减弱而后吞声。

绯衣女子也反应过来,肩上一松,想也不想便躬身把女孩儿放下:“你没问题?”

她没听明白何为“它”,所能感受到只有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敌意,如同天地在对自己施加威压。

绯衣女子没握剑的手下意识地扣了扣前襟、感觉到心口之物还在,露出一抹淡漠而决绝的笑意。

但她不打算让天地遂愿。

小姑娘一动不动地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转身飘然一步便到数尺外。

封豕虺虫长千寻、弓身蛇立起,扑下时有着与庞大身躯不符的凌厉声势,若乌云摧城怒浪没顶。

女孩儿忽然抬手,扯断了绵长无尽、消隐在冥冥虚空中的金线。

 

 

“这辈子都不可能跟晏晏有默契了……”

镔铁自骨头缝间穿插过去,利落切开筋肉。

满地呻吟中,少年咬牙、恼火地吐出一句,把剑锋从拦阻在前的最后一个还站着的敌人拔出。

淡金的一道弧光极缓慢地越过一地狼藉平移过去,渐远更淡、倏忽不定,如同白日不见的星河。

熟悉的人会知道,那不是弧,而是一个硕大无匹的光环的一部分,从术法核心、一圈一圈地涣开,如同无尽汪洋大海上的涟漪,直至覆盖全岛——既然它已抵达君山边缘的柳毅井。

最后一具身躯轰然倒地。

少年边走边把剑横放面前、咬在齿间,空出的一双手反按住腰畔檀木柄。

走变成了跃步,身轻如凌空飞起。

拔刀即出招。

腕劲带动刀刃旋一圈,贴着胯骨、侧身、左肩、鬓边,上弦月盈满,迎风一刀斩下!

来如雷霆震怒,破开阿鼻地狱的迅疾闪电!形似巴蛇吐出血红涎的渠池尽头,片石雕凿赑屃以为卧碑,龟甲上凿通数孔、列如星宿,正沿着星辰轨迹裂开两半。

自上岛伊始就沉沉压在少年周身的重量感终于脱去,他提刀察视一眼便归鞘,再把剑拎回手里、马马虎虎地擦拭。

安静一会儿,终归没忍住嘀咕:

“哪怕等我破阵了再开大呢?”

 

 

风止雨收,阴霾散尽,地面不曾留下水迹。

碧树木荫一派青葱可爱,所谓无孔不入的敌意顷刻消失不见,仿佛只是错觉。

绯衣女子警惕地皱起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女孩儿——周身仍萦着落日熔金的镀边。

“不是我,我用的术法叫溯川,它只会把洞庭大阵的时间逆流,让阵魂回到我们上岛前、龙舌还在君山十二天堑后面的时候。”萧冥眼皮也不抬地开口,“现在这个样子,是有人找到阵镇并毁掉了。”

敌方残存的人马之中,最先缓过来的果然是身为首领的秋护玉,而后陆陆续续有黑衣杀手起身。

血薇再度横于身前,阿靖低低唤了一声:“过来。”

小术士原地不动,仿佛没听见。

绯衣女子缓缓地挑了挑眉,把全神贯注防备的精力分出一点儿,还没开口问便听见——

“骗子。”垂着头、如墨长发披散,遮住面纱之上的眼,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

女孩儿大概是见危机解除才开始蓄怒气槽,终于蓄满,蓦地抬眼、眸光如火,不管不顾地吼:“骗子!你就是会做一样的选择!!无论哪个你都一样!!!”

绯衣女子怔住,随后陷入沉默,无言地望着女孩儿怒意激昂、头也不回转身走了。

 

最终,她隐隐颓倦地摇了摇头,转向风雨:“继续。”

孤身陷敌围而口吻睥睨,气息渐衰弱,仍有着一以贯之置生死于度外的冷漠。

如此近的距离,秋护玉也辨认出了她身上起先灼烫到女孩儿的颜色,提剑的手一震。他环视周遭,看见尸首、也看见幸存者聚拢过来。默不作声了半晌,风雨首领眼神清醒,退意渐渐呼之欲出之际——陡然一变、再次为猩红的仇恨兜头盖过。

那简直不是人的目光——仿佛是方才咬牙俯首忍受已久的巴蛇,在窥探着将要噬咬的人。

阿靖立即意识到,伤势影响下、自己的感知已变得过分迟钝:

竟是先感受到落在肩上的手,才察觉有人接近。

那只手起初只是虚扶住,几乎立刻就改为揽住她胳臂,紧跟着那人站得更前一步,不必她向后倾、便正好倚靠在他胸膛。

躯干清瘦,微微咳嗽时,隔着衣也能感觉到硌。揽着她手肘的指尖冷如冰雪。

“秋老大。”熟悉声线淡淡地响起在耳旁。

“萧忆情……”回应的嗓音咬牙切齿,仿佛自地底传出。

阿靖顺势借力站稳,阖眸缓了缓,然后余光扫了一眼,蹙眉,试图站直。

——被他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了回去。

而后,递来疑问目光。

平素清冷沉静的眸子有些微涣散不聚焦,倒还是惯性在挑刺、不过有气无力:“阿阑都知道下场不穿白。”

嘲讽被语调软化,久违地于无意识中流露出亲近。

脸色苍白如纸、不比怀中人好看几分的听雪楼主一怔,勉力绷直唇角、神色不动地与风雨对峙。

 

(二十一)

 

“私以为——”白衣公子开口时声轻而气定,“风雨如欲于此对听雪楼宣战,实非明智之举。”

从容得像在谈论天气,就大家出门要不要带伞提出建议。

话语不带一丝杀意,却把步伐鬼祟、试图进入山林绕到二人后方形成夹击的杀手钉在原地。

山道已遥遥有人声迫近,听雪楼主出行,自然不可能孤立无援。

只是此刻尚有时间差,若再把握住血薇剑主人重伤的弱势,说不定能陷人中之龙入围——天赐良机,稍纵即逝。

风雨首领挣扎了一瞬,最终咬牙示意属下收队。

只是为了兄弟们的生命安危着想,毕竟就算没有血薇剑,夕影刀一样不好相与、或者更甚。

——他这样说服自己。

虺蛇一样刻毒的视线死死盯着对面坦然自若的如雪白衣,避开了紧挨着那抹灼眼的绯影。

杀手们收束成潮线一样整齐退去,而背后脚步紧密前来。

听雪楼主视线垂落,敌我俱不在心,忽然道:

“秋老大,多谢你。”

绯衣女子蓦地脊背绷直,抬眸看他一眼,随即转头望向前方。

黑衣背影顿住。

“哈哈……萧忆情,你居然也会有谢我的一日吗?”秋护玉仰头大笑,声音苍凉如水。

白衣公子岿然不动地将目光投注于绯衣女子,而她怔怔望着另一人,面纱之上、眼色复杂。

终于,笑声停了下来,风雨首领再度策马,绝尘而去——

“靖姑娘是靠自己的本事闯过了天堑、上的君山绝顶……和我秋护玉可没有任何干系。”奔去如风,只余话音远远传了过来,如在耳畔。

听雪楼人马姗姗来迟、终于赶到:

“楼主、靖姑娘!”

“萧公子,你这人真是……靖姑娘?天呐,你流了好多血!”

绯衣女子这才收回视线,眸光颓唐疲倦、仿佛失望太多次而近麻木,挣开了身旁人的掌握:

“萧忆情,你又何必对他——”

 

孰料一挣之下,白衣青年毫无反抗地撒手垂下胳臂,身体倾斜不受力地仰倒。

阿靖一惊,抢上一步握他手腕、立即察觉指下经脉如江河枯竭荡然一空——不知这人如何状若无事地坚持到现在,唱完一出空城计。她下意识使力去扶,却高估了自己带伤鏖战后的身体,胸中血气凶恶翻涌,登时眼前发黑前倾、一口鲜血吐出。

反倒是被萧忆情顺势揽在怀里,双双跌坐在地。

二人并肩江湖同行至今,合力将听雪楼推至武林至尊的最高位,大概从未——尤其是他、从未落到这等狼狈境地——几乎叫她觉出此情此景,几分滑稽可笑。

“咳咳……阿靖,歇一歇?”白衣公子温声低询、有商有量的口吻,指尖却不由分说地探到她耳后。

猝不及防被点了安眠穴,阿靖恼怒横他一眼,偏不肯老老实实昏过去,短促吸气保持清醒、试图开口——

“舍之也在山下,他们兄妹能互相照应。”一眼看穿她在担心什么,萧忆情一边答一边示意女医者上前。

如雪衣袂沾染殷红。

浑不在意地,手臂环过腰腹、把她扣在怀里,让后脑枕在肩颈靠上一些,他说话时偏头低颔、唇压在她耳廓边。

鼻尖嗅到挥之不去、一生底色般的铁锈腥味,而后被熟悉的药草清苦气息萦绕压制。

熟悉得叫人安心,安心得忍不住松弛那根绷了许久的弦。

最后陷入黑暗之前,她记起此行正事、挣扎着从怀中掏出那株碧草,送到凑上前探伤的女医者手中。

遥远传来“龙舌?!”的惊呼,与爆发剧烈的咳嗽混杂。

渐远渐弱……

“先救阿靖。”

——那么也许并非幻听,是真的有被说出。

 

浪卷如堆雪,拍碎于碣石之上。

半抱半拎着后领把女孩儿从水里捞起,少年嗓音气急败坏:“你是不是忘了自个儿不会凫水?”

“你是不是忘了我会术法!”女孩儿呛声比他还激烈高亢。

“……还真忘了,谁叫你冒冒失失冲下来就往湖里跳。”萧予一拍脑门,随后不依不饶,“所以你跳湖干嘛?醒醒脑子?”

萧冥对兄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怼:“你手再快点儿咱们就回不去了。”

抱着她顺石滩往岸上走的少年愣了楞,然后看妹妹手里仿佛捏着什么、翻了个花再按住额心——血红宝石上隐约有灿金色一掠即逝,无数碎片浮光掠影。

萧冥收了法诀,睁眼顺着再接续上的金线看向虚空尽头。桥是重新搭起了,就是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

——算了。

她摇了摇头,垂手去够哥哥湿淋淋的衣摆。

“哎哎,我过会儿换一件就是。”萧予勉力把她抱高了一点,“休息一下,现在起不许再用术法了。”

小姑娘瞪了他一眼,凶狠但恹恹。

已经走到了干爽的路上,萧予把她放下来,一边拔刀在手、一边笑着逗妹妹:

“怎么啦,一个人偷跑,还不开心?”

少年的耳朵尖微动,漫不经心地抖擞着手腕、流泻森幽刃光。

“你别撵上来我就开心了。”萧冥拖声,余光扫到他身后登山道,漆黑眸子转了转,“要不要试试戴我的覆面?”

“不要,没人蠢到顶着一脸金子行走江湖——以为你已经学到了呢。”萧予利索回绝,好奇,“不过为什么?”

身后有利器出鞘声,而后剑风袭来:

“风雨地界,来犯者何人!”

青衣少年单手执刀,不回头地后挑一式、轻松架住,而后旋腕,洒落地转身。

局面僵持了一刻。

两刻。

三刻。

萧予饶是万事不关心的性格、也被瞩目得有些不自在,寻思对面、尤其为首这个戴人皮面具的男子眼神怎么这么叫人脑后发毛。

萧冥面上流露出一丝古怪的不忍,在兄长身后慢吞吞发声:

“别乱猜,他不是娘亲……生的。”

萧予闻声立即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盯她,委屈控诉:“凭什么我不能喊你就能欸?”

——毫无默契。

萧冥捂住脸,长长叹了口气。

谁去给本位面的娘亲解释一声,这个叫秋护玉的要是心脏病发嘎嘣死了不能算在我们头上啊!

 

风雨组织撤离的时候每个杀手都是一脸五雷轰顶见了鬼的表情。

萧予非常抑郁,他一直觉得自个儿长相很优越来着。

显然还没意识到听雪楼主接连给他派发一些独立行动的任务,都是出于对他这张脸惊人杀伤力的预判,不想给自家子弟造成非战斗减员。

萧冥托腮坐着走神,偶尔瞥他一眼。

他们没在分舵做太久停留,过两日便整队直接北上归洛——听雪楼主露面,衡阳分舵地面都震了震,以为自己错过了楼里什么重要行动。

俩孩子跟女医者一辆车,然而第三个人沉浸在对龙舌的研究中,除非停车食宿、一路上超然物外,嗯嗯啊啊丧失沟通能力。

萧冥早几天还悄悄跟着薛青茗摸去人中龙凤的马车上偷看伤者情况,等血薇剑主人伤势稳定——总之有的人点昏睡穴没法轻易得手——就一次都不去冒头了。

那天在君山下接到人以后,萧予看第一眼就冷静地把想施术的妹妹按在怀里不得动弹,仔仔细细解释什么样叫伤及要害什么样只是皮肉伤、虽然看起来是比较夸张其实只是失血、当然失血过多也会死人但娘亲总有分寸……

说着说着,语调平稳的少年眼里凶戾煞气凝聚。

当晚、暗卫一支小队追了两条街,才半请半拦把少年送回听雪楼主的病榻前。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女孩儿抱膝坐在案上,看着兄长:“想都别想哦,这个人娘亲不让我杀的。”

“谁?”少年故作诧异地反问,眉一挑,声线冻出冰碴。

萧冥不理会兄长装傻又装不像,瞟了一眼抱病拥裘咳嗽着、沉默不发话的白衣公子,慢条斯理:“连他都不许。”

于是握剑的手攥紧又松开,少年终于也沉默下去。

一双墨瞳深沉如渊,定定地注视着她,良久才开口、让回去就寝,仿佛无事发生。

两个孩子肩碰肩地溜了出去,小声嘻嘻哈哈着,一字不漏传到他耳中。

“萧予你怎么还没换衣服?伤风了别指望我照顾。”

“去去去,说得跟你会照顾人似的,自己别感风寒才是。家里躺倒俩了,你别当第三个哈!”

榻上的病弱青年忽然支起身,摊开手掌,低眉,仿佛人生第一次地审视着掌心纷杂浅淡的纹路。

而后畏寒似地把手缩回,佝偻着、拢紧了猞猁裘。

 

“啊啾!”

“晏晏……”匪夷所思地发出叹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前后五百年天赋第一,但你一定是拜月教有史以来第一个伤风的祭司。”

“没有哪一条教规说祭司不能生病的!”

“好好,请大祭司赶紧把药喝了。”

女孩儿把药端到嘴边,碗才一倾斜就顿住了,停片刻,还是皱着小脸喝完。

“萧领主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司幽大人赐教。”

“一个方子超过两种药材的,每喝完一碗应该给糖以资鼓励。”萧冥眼眶饱含被苦出来的生理性眼泪、水汪汪地瞪她。

“……下次一定。”叹口气,萧阑安慰地摸摸她头。

门板被轻轻叩响三声,而后有人推门走入。

“您痊愈了?”少女声调欣喜但不太意外,毕竟是三天两头有理由没理由都会跑来绯衣楼溜达一圈的人。

“嗯。”脸色苍白但行动自如的女领主答得心不在焉,声线有些绷紧,随即开口,“听阿予说……”

——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视线落在女孩儿还捧在手里的空空药碗上,隐晦地流露出对术法世界的了解被颠覆的不可思议。

“法师都是脆皮!”萧冥捂脸,悲愤地第一百次怨念不能用的梦昙花,“不生病的从来不是术士,是你们习武之人的特质!”

“那你可以学一学。”

两道声线一清冷一轻逸,几乎异口同声。

萧冥:“??!!”

萧阑起身从妹妹手里抽走空碗,摆了摆、示意:“我去还给薛姑娘了,您帮我看着她?”

离去时顺便体贴地阖上了门。

 

(二十二)

 

“伤才好些,怎么就看起文书来了。”

推门意外看到绯衣女子久违地坐在长案边,听雪楼主拥裘走进密室,一开口便是关切的责备。

阿靖抬眼打量他一回,淡淡应声:“原话奉还给楼主。”

都是这两天刚刚能下得了地的人,气血不足以上脸,倒也确实半斤八两。

白衣公子原地立着咳嗽了一阵,待缓、才走近她身旁入座。

咳声空洞清浅——舒扬如远山的眉微蹙了蹙,眸光沉落。

萧忆情没留意她神色,视线先投注于她手中拉开的书折上。

是暗卫的密牒。

“我道你如何不带石玉,想看的都支使他看到了?”阿靖开口,把书折向他递了递。

听雪楼主未接,顺势侧身,就着她手里一目十行地看完,摇头叹息:

“也不知该说她沉得住气,还是惫懒。”

“怕是两者兼有。”绯衣女子评价。

纸面上寥寥几行字,条理清楚地列着某位少女过去数日的行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下演武场还是被手痒的碧落或红尘强行拎去的,其余时间两点一线地,从岚雪阁正堂到内库再到校书使寝居处,一逗留就是大半天——看来这孩子知道紫陌对自己的身份有默契后,在知情人面前是自由恣肆百无禁忌。

至于岚雪阁的校书使,几乎尽数为女子的事实,就不提了。

人中龙凤两下对视,不约而同地拧着眉。

甩出的钩饵没咬,聪明倒是聪明,就是这脾性吧……甚至不好归咎于家教。

于是各自压下心头些许无奈、无力、无从下手的异样感,陷入沉默。

“……龙舌,”绯衣女子仿佛刚想起来似的,状若无意地忽然问,“楼主可用了?”

白衣公子起初漫不经心颔首,见对方双眉深蹙,迟疑一刻,才温声缓言:“按薛神医的解释,以我如今病况,止住恶化之势已经很不错了——多亏有你,阿靖。”

比起道谢更像是开解,大概听雪楼主也觉出现下气氛难得融洽,罕见地没有提及生死有命之辞。

“那是薛姑娘有功。”她简洁应了一句,掩饰似地转而拣出另一文牒递与,“这封线报是紫陌刚遣人送来,河间府弄出来的劳什子瀛洲盟,水面下动静不小。”

“嗯,碧落已经过去了……好在察觉得及时,以免祸生于细微。”

“牵头的庆云天也算老熟人,倒是这个毒蝎帮,之前全无接触?”女领主思索。

听雪楼主把密麻麻的小楷浏览一遍,揉了揉眉心:“江湖每十天半月就有个新帮派冒出来,杂草丛生丛死,再正常不过。”

书页合起、随手抛置案头,摞在分拣好的文书一堆,随即示意副手把最右侧未过目的那一堆移过来。

阿靖没理会,道:“我带回去。”

萧忆情不认同地扬眉,还没开口就被打断——

“阿阑这会儿在我那里。”

“也是。”语气流露出赞赏,白衣公子扶着案长身而起,“正好我要找她。”

绯衣女子紧跟着起身,先抱起文书。

听雪楼主信手替她推开向着绯衣楼那侧的暗门。

阿靖不动,示意他走在前,口吻理所当然:“那就一起吧,我也有事要问晏晏。”

 

门被离去的白衣少女轻轻带上,屋内陷入没有回响的沉默。

绯衣女子伫立在屏风旁边未动,眼底难得流露出丝缕踌躇不定。

“我没有在跟您赌气。”反倒是抱膝坐在床榻沿上的小姑娘先开口,感冒的嗓子不复平时清脆,只把一星半点儿委屈藏得很好。

“我知道。”阿靖于是应声答,神色平静,仿佛自己并不是因为养伤期间三个自来熟的奇怪小孩中唯独一个没露面才来寻。

萧冥再欲开腔、先打了个喷嚏。

然后就被拽了旁边榻上一件裘不由分说地裹住。裘衣宽长、是成人过膝的长度,罩得严严实实,白狐腋的绒毛蓬松地衬托出一颗小脑袋。

“我不冷——”没说完又是一连串喷嚏,萧冥垂着八字眉抱怨不平,“阿姐连衣服也跟我有仇!”

“这件本来是我的。”阿靖挑眉扫了一眼、客观地纠正,手下给她把围领一圈扯松了松,“……确实没料到能踏破虚空的术士还会得风寒。”

萧冥伶牙俐齿的一句“偏心”都要到嘴边上了,被噎住。

绯衣女子如同没接收到气恼又可怜巴巴的瞪视,径直将自己此来本意问出了口:“你与来处的连结,还能维持多久?”

萧冥眨了眨眼,这么些天过去,才由这次被问及、又想起来自己重续上金线之桥时的违和感。

等到蹙起眉的目光渐渐浮起疑问,她慢了几拍地坦白:“不知道,除了不能同时使出其他禁术,我其实还没有感觉到维持这个有多吃力。所以,大概会一直呆到阿姐想离开的时候?”

沉默了一刻,她听见对面低声、仿佛自问:

“她……为什么会想留下?”

 

“你安分得出乎我意料。”

淡金猞猁裘下白衣如雪,有人清贵雍雅、安坐于绯衣楼正房中央。

大约是路过被逮住的俊朗少年看似规矩地垂手侍立在旁、实则心神乱飞,闻声一激灵,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句不是冲自己来的。

门外原本也只是路过过廊的少女自觉地步下一拐、进了门,貌若恭顺地低眉行礼。

“……但若真无欲无求,又为何而来?”

墨瞳幽深,看过来的目光若有所思。

同样两进格局,不似白楼第一进直接与议事厅相衔,绯衣楼是标准的前堂后室,后起居、前待客。主人欠席,而不请自来的白衣公子泰然处之登堂入室——甚至,萧阑高度怀疑,这位多半是一时兴起直接经密道从人家闺房内室步出,还懒得多走几步。

也可能不止一时兴起。

毕竟这屋里固有陈设的那张躺椅怎么看都不像是绯衣楼主人的画风。

虚握拳以抵口、咳嗽了几声,苍白消瘦但整体气色比南下洞庭前好上不少的听雪楼主笑了笑:“所以我猜测,你是在等我问。”

是个疑问句,语气却笃定得很,隐约令人直觉危险。

少年着急忙慌地清了清嗓。

萧阑猛地回神,把乱七八糟的腹诽清出脑子,下意识接:“……偶然误入?”

白衣人侧首,轻声失笑了一下。

“是我问得不够严谨了,”墨瞳狭长眯起,道,“起初可能是场意外,所以阿靖给了你们第一个纠正的机会——那时情形看上去,是令弟令妹促使你做了留下的选择。”

指节敲了敲扶手,条分缕析往下说:

“而后你顶着被当成探子的风险也要接近岚雪阁,我以为,为亲睹验证,为见旧鉴往,或是为了提前达成一些结果,总归有所求。那么对一个有所求的人而言,你的动作过于迟缓。”

“所以,您才唯独把我留在洛阳。”

“结果证明了,你看似对西进大光明宫感兴趣,那兴趣也只有微末。”萧忆情颔首,“比起我和阿靖,对你来说,从南楚身上切入应是再轻易不过的。”

萧予小声嘀咕:“三叔好受伤啊……”

萧阑沉吟,思前想后、最终冒出来一句:“龙舌,您用了吗?”

听雪楼主抬眼,流露出意外神色。

权当他默认的少女紧接着:“那么您的病——”

“我不觉得你留下是为了等着看我的病有没有救。”白衣公子摇头打断,“生死人寿从无定数,我尚且不信自己会死于床榻,更不必寄托于灵丹妙药。”

“可是它发生过!”少年亢声辩驳。

听雪楼主若有所思地挑眉:“……在你们的过去。”

“如可行,我总是希望可以一次达成复数个目的的。”少女再一次提及这话,坦白,“想再见见您两位,想亲睹您身体好起来,也想催化西进一举全功。”

墨瞳深邃黢黑如看不见尽头的甬道,不动声色地投以注视。

“还想找到一个答案。”少女用一双似是而非的杏眸沉静回看他,“本该问于椿萱,但我的问题来得太迟太晚。”

披裘的白衣公子终于坐直,肘架在扶手上、十指相抵。

她说——

 

 

 

 

“所以办公室恋情到底能谈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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