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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阑的手足情深事件簿(23-30)
远域 2022-10-14

(二十三)

 

“柬之你,确实该反省一下。”明朗少年音,清了清嗓子,“娘亲二十五都生你了,你二十五还在被爹关禁闭。”同情中流露出幸灾乐祸,用语重心长的声调。

“你进屋那会儿,没看见这摞文书早在案上?本来就是要栽我卖苦力的,说什么都躲不掉。”埋头阅卷的少女拖声有气无力地答,懒得搭理房梁上方挑拨的话音。

“是啊,本来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在绯衣楼写作业嘛,有娘亲陪着,说不定还能偷会儿懒。”小老弟一针见血。

萧阑抬头望上:“所以,你来干嘛了?留下把筠庭的底卖了个透彻,现在心虚还是良心发现,跑来密室陪我?”

少年哑火了,过半晌,恹恹地从梁上掉下来,盘腿坐在白绒毳毯上托腮。

“碧落护法带队回来了,爹和娘亲打算去吹花小筑探视,晏晏非要跟着——太不公平了,怎么晏晏撒个娇就答应,偏偏不许我跟……”萧予对着姐姐大肆倒苦水。

伏案的少女愉悦地勾起唇角,用语重心长的声调:“脸,都是因为脸啊。”

少年冲姐姐龇牙,正要反唇相讥——

密室中长案屏风文牒书册忽然静止,而后迅速拉远。

光幕铺开、眼前星辰璀璨。

 

金线消失的地方叫虚空,虚空是无数个世界、边缘相重叠,无远弗届。

探出灵识,就像在狂岚怒海中放飞一只纸折的鹤形。

年幼面嫩的术士漫不经心地亦步亦趋走着,前面的人宽袍缓带、白衣如雪,步履从容绕过暗道中的障碍曲折。

渐渐能听见清晰芜杂的交谈声,目的地已在眼前。

白衣人驻足,启关卡,拉开暗门。

女孩儿还在走神、脚下一时没收住,前额哐当撞到了门扇上——

下意识嗷呜一声,萧冥抽了口气,立即察觉脑门被捂住。感受到指尖微凉的温度,拨开额心月魄、给她揉了揉被宝石硌到的地方,随即撒开手。

“眼睛看路。”

绯衣女子的声线也是凉的,入耳显得严厉。

听雪楼主回首瞥了一眼。

萧冥乖乖地“哦”,脚下先钉住不动,铆劲儿开始回收飞远的灵识。

阿靖内心叹了口气,抬手——

被人抢先一步、拎着女孩儿的衣领。

“她在生病。”女领主对着上峰皱起眉,冷冷道。

听雪楼主无奈地边咳嗽两声边笑了笑,以行动做出解释。

萧冥才睁眼,就觉得脖子一箍、被拎着后领抱起,一反应过来是谁立即开始挣扎:“我长腿了!自己会走!”

“我的门很贵。”白衣公子提步走出暗道,漫不经心说,“……阿靖肩膀有伤。”

小姑娘偃旗息鼓了。

绯衣女子闻声顿了顿,才跟着走进室内。

 

装备定损、情报交接、战获清点、俘虏收押,凯旋的子弟们人困马乏赶着清缴完了好回去歇息。

吹花小筑喧闹着一地乌糟糟。

青衣护法是最先意识到暗门被打开,两位首脑进来的。

起初他粗粗一晃眼,以为顶头上司新换了领白狐裘披在肩上,而后才看清那堆毛茸茸中间冒出来个小脑袋瓜:原来楼主是抱着个孩子啊。

——等会儿?抱着个孩子??楼主???

身边接连被口水呛到乃至被空气噎住的声音,碧落欣慰地确认不是自己疲劳过度陷入了幻象。

清瘦如读书人模样的武林霸主对周遭反应浑不在意,视线一巡,迤迤然走过去。

蒙着面纱的绯衣女子沉默跟随其后,对一路慢了半拍行礼的子弟们颔首。

“这一趟辛苦你了。”白衣公子站定后随口道,隐隐挑剔地扫了一眼俘虏被拉走时落下的斑驳血迹、仍把女孩儿抱在怀里。

“楼主言重了,”碧落这才醒神,拱手向两人施礼,“靖姑娘。”

哦,是那个小姑娘——这回没戴惹人注目的金覆面,改蒙着面纱,然而额间那么老大一块血红宝石实在也不比黄金面具低调多少——面纱上方一双乌亮漆黑的眸子不示弱地回瞪着他,睁得圆溜溜杏核一样,但眼尾去势修长收敛,未来想必是双好看的凤眼。

自己果然还是疲劳过度,竟觉得这小姑娘比少年更像这两位的孩子……起码岁数好像对得上了。

碧落心神恍惚。

听雪楼的首席护法所不知道的是,自己与千里之外的第一杀手组织头目不谋而合。

绯衣女子忽然抬眼。

听雪楼主紧接着侧首,仿佛察觉到隐约动静,两人视线先后掠过甬道口。

大屋不仅仅是吹花小筑的日常活动场所,穿过后门甬道就是敌对帮派俘虏所临时羁押的黑牢。

“有遇到麻烦么。”仿佛漫不经心地一问,白衣公子总算把女孩儿放下地。

“麻烦?算不上,倒还有点儿意思。”青衣护法摇头,江南第一剑的矜傲仍可窥见一斑,“庆云天这次的帮手非泛泛之辈,拉起的队伍也不是乌合之众,属下们可能有点儿兴奋过头。”

基本上就是杀疯了的委婉表达。

人中龙凤眼神一碰,随即并肩向甬道走——而后又双双顿足,回顾。

溜溜达达跟在后头的小姑娘对着两人质疑的视线,毫无自觉地指了指自己:“我,不能去吗?”

阿靖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再次望向甬道尽头的黑牢。

萧忆情笑了一下:“我开始觉得……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了。”

萧冥避过不答,看他俩谁都没有挪步的意思,干脆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熟门熟路往前走。

像白狐踪迹隐没于洞窟。

“楼主从阿阑那儿,问到了什么?”跟上去之前,绯衣女子先向身边人发声。

“问她为何而来。”声调从容沉静,萧忆情转眼看向她,慢慢道,“她反倒给我提了个问题。”

阿靖已经走出几步,闻声回头看他。

光线黯淡的室内,如雪衣影清瘦颀长,望过来的目光幽深,情绪难辨:

“而我给不了答案……说不定,阿靖你可以。”

 

稍早一些时候。

白衣公子微微眯起眼,没有开口询问“办公室”这个古怪陌生的字眼是何意。

本来在旁边看热闹的少年表情起初惊恐,转生疑,又转恼火,脸色一变再变,大约要不是听雪楼主在侧、一声“你说的是谁”就要脱口而出。

“我没有想要做的事情——这句不是在回答您的提问。”萧阑轻声道,笑了笑,“从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未来要继承家业。打小所学所修,培育的爱好、养成的习惯,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所以我偷了个懒,没有再花力气去琢磨什么梦想信念之类的东西。”

萧予嘴张了张,没出声。

“不是抱怨赌气。”少女眼神清明地补充,“我的父亲有着超越当世的远见卓识,既然他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自然可以省去撞南墙的工夫,选择他的选择,这顺理成章。”

听雪楼主迟疑一瞬,最终颔首认同:“有理。”

“因此我一开始就清楚,师兄并不是父亲的继承人,他是父亲为我准备的——在各种意义上。”少女偏了偏头,语调平静理性,不见一丝羞赧,“父亲早知,我们未来在江湖人口中,必定会成为接过‘人中龙凤’这个名头的一对。”

墨瞳深邃,不动声色地望着,等她往下继续。

“我使剑,所以他学刀;我会是领主,所以他被教导如何做楼主;我性格散漫,所以他严谨克制;甚至,我没有所谓野心,所以他得有。棋盘上的格子都已划好,他在意识到以前已经被执棋的手打造成了想要的样子——是我的盾,我的鞘,我的磨刀石同时也是我的刀。

“一般来说,凡是父亲为我制订的计划,我都落实得还好。习剑,轻功,身法,琴棋书画诗酒花。去岚雪阁,知过去才可能见未来;去吹花小筑,从为人所用学如何用人;至于去大光明宫嘛,大概是不结一两个外仇就没有开疆扩土的动力……唯独这个计划我觉得难以做到,”萧阑摊了摊手,叹息似从灵魂深处逸出,“看起来,父亲给我量身定做了一个对象。老实说还在西域那几年,我同他书信往来,关系不赖。回楼里处久了架吵多了相看两厌,他嫌我管太多束手束脚,我嫌他做事七弯八拐拎不清轻重缓急,不谈公事万事大吉,一谈公事就面目可憎。但,这也不是抱怨,理应如此。各居其位,各谋其事,我们两个本来就该是互相监督互相警惕的关系,才好拾遗补阙、共同成就——可我不明白,到底怎么才能爱上工作搭档?”

似曾相识的眸子,看过来的眼神熟悉如同镜照,无声在问的不是“怎么能”,而是“怎么会”:

怎么会爱上工作搭档?

含蕴着的,是认真投入尝试过后的难以置信,以及由此催生出的真切、一览无余的困惑。

堂上白衣公子陷入沉默。

 

“爹!”一声哭喊。

栅栏拉开。铁杆狴犴浮雕,溅上浓稠的猩红浆液。

“楼主、靖姑娘!”门后握着剑的子弟慌忙行礼、一脚把尸首踢到旁边。

黑牢内隐约一阵骚动,涟漪一样泛开渐远。

收起敲门的动作,脸裹在白狐毛领里的小姑娘被腥气激得抽了抽鼻子,一步一步蹭着墙谨慎绕过地上血泊。

子弟们被随两位首脑人物而来这小孩儿的举动弄得一愣。

剑锋指着的是个同来者年岁差不多、衣衫褴褛的女孩子,跪坐在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灰头土脸、两颊被冲开两道泪痕,眼神空茫。

方才戛然而止的那一声哭喊大概也是她发出来。

看情形是她爹试图带她出逃失败——两人远远察觉到的动静,应该也就是了。

绯衣女子视线从两个女孩儿身上收回,随即掠过铁栅上被赤手硬生生拗开的变形处。

子弟中有人上前同两位首领交代,语速飞快地说明这是毒蝎帮的帮主石鹏飞和女儿。

“有点儿胆识。”听雪楼主略一颔首,流露赞赏意味,“若不是想带着孩子走,说不定还真能让他逃出这十一丈。”

十一丈,是通往大屋那条甬道的长度。

地上那孩子听见话声抬头,眼神凝聚,一丝惧怕也无、而刻骨恨意不遮不掩,叫人心惊。

“不会。”白衣不染的小姑娘冷静吐字,笃定得仿佛是在陈述已发生的事实,“如果他孤身一人,会在那个位置被闻风而动的吹花小筑杀手削掉脑袋——喏,那儿到这儿,充其量三丈远。”

地上女孩儿的视线转过来,狠厉得与方才看仇人一般无二致。

阿靖双眉凝起。萧忆情饶有兴味地挽起唇角、淡笑了一下,咳嗽着挥手示意属下退开。

“如果他没有逃呢?”他抱臂悠悠问,似出于好奇的假设。

“那么会走常规流程,评估一下,被俘获的没什么大才、死了妻子也不太可能听话的小帮派首领,杀掉。”置身事外的语气,亦如亲眼见。

白衣公子唔了一声:“所以他一定会死。”

“是。”答得不假思索。

“而这个孩子,一定会活下来?”绯衣女子开口。

“是。”额心红宝石映照下的眸子如闪烁火彩,平铺直叙地下谶,“会活着,甚至活得可以说幸福。”

“我爹娘都死了!被你们杀的!”地上那女孩儿的眼神不可思议中夹杂凶狠,嘶声喊,“杀人凶手!看不到你们死,我怎么可能活得幸福!”

萧冥并不看她,迎着龙凤二人的视线,神色不动。

沉默了不知多久,响起——

“咳咳……你尝试过多少次?”

绯衣女子闻声抬眼,目光如惊电。

“目标是八万四千,还在过程中。但……”小术士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随后一语转折,“很遗憾,不包括这次。”

萧忆情将眉挑了挑。

“我的金线之桥断了一回,接好以后变得很奇怪,”萧冥自顾自说着,扣起手诀,上前靠近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儿,“我想我需要做个校准——谢谢您提前清场——用迄今为止、已知‘一定’的锚。不必担心,我只会消失一小会儿,您两位可能感觉就一眨眼……欸?”

 

“晏晏。”少年叹气。

“萧冥。”少女冷肃。

“你能不能靠谱一点?!”异口同声。

“我错了,但——这是个意外!”

“嗯,可以理解。”在场的两个成年人一前一后冷静插言,“不如你先解释一下。”

四周炫彩流光,如同银汉辉耀。

光幕萦绕中,站着五个人。

——四双眼睛刚刚好形成环伺。

“……啊。”女孩儿脸都皱了起来,左顾右盼东张西望,试图转移话题。

少年开始捋袖子。

可惜这一程比三人来时要短上许多,施法者本人还没摸清状况,周围彩线飞光的流速已开始减缓,褪色的光幕后朦胧显现出风物形状。

“那什么,金线之桥的两端一般会开在半空——”

 

熟悉的脚下一空。

萧阑一边调整平衡一边说嘴:“这次记得早点打招呼了,有进步。”

话音未落、被扯了一把——

好险没掉水里,这次落点竟然是河滩。

绯衣女子收回手的同时,白衣公子顺便把拎着衣领的小姑娘放下,旁边萧予倒是运气好踩在实地上。

幼年体大祭司一声不吭,闭着眼在追索什么。

“洛水。”阿靖惜字如金。

两个成年人环视一圈:江心有一艘船载浮载沉,白衣翩翩立其上,与身穿黑色水靠的刺客交手,几具尸首漂流水中,血色涣开。

还有眼熟的玄青衣色,焦灼地守候在渡口边。

绯衣女子下意识地翻腕回扣袖中——而后错愕神色一闪而过,面色沉下。

捕捉到她递来的目光,白衣公子并无动作,只略一颔首,示意情境相同。

“这是……回来了?”萧予觉得温度有些高,肯定不是冬天。

“年纪不对。”萧阑判断的依据简单但有说服力,“不知春还在你手上,大夏龙雀没有像当初凭空消失一样凭空回来。而且……”

而且血薇夕影——她留意到方才人中龙凤的眼神交换——显然,轮到它们凭空消失了。

“可阿姐,”少年面上浮起困惑,“那个好像是,筠庭哥?”

少女皱着眉顺他指示望向江心,随即倒抽一口凉气。

还真是。

“南筠庭这又在演习什么新鲜战术?他自个儿孤身下场——”萧阑看了一眼渡口的人马,感到匪夷所思,“让楼里一帮子弟站岸上傻看着?”

“那个人不是你们的师兄。”绯衣女子简短道,嗓音清冷决断。

少年少女齐刷刷圆睁着眼望向她。

“你们的师兄,”白衣公子抱臂拢袖,无声地笑了笑,“应该没有拿着夕影?”

两人又步调一致地齐刷刷扭头。

淡青和浅碧的刀光远看着实难以分清……

但夕影的主人自然分得出来。

哦,前主人。

萧忆情唇角微勾,远眺的视线悠然自若,好像觉得这场面十分有趣。

反倒是阿靖默不作声地,一直皱着眉。

萧阑脑海中渐渐有一些想法成形:这里大概率不是她们仨的时空,但这个渡口很眼熟,疑似南筠庭的人也很眼熟,如果血薇夕影会被金线之桥的法则判定不再属于身边的两位——

“这里是原初之一,道生一的一。”被四人护在身后的女孩儿终于睁眼,“时间线比我们第一次落脚要向后移,三十年后。”

白衣公子轻笑了一声,正欲开口,便听见绯衣女子不客气的质疑:

“所以你的桥还是座会随水漂的浮桥?”

萧冥噎住。

 

(二十四)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渡口一阵惊呼。众目睽睽之下,战况激烈的整条船毫无预兆在江心粉碎!

从上船遇刺、下属反水到爆炸发生,一切只是一瞬间。

血和火药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水面,震得破旧的小酒馆屋梁簌簌作响。

酒馆中忽然响起一声几不可闻地轻笑。

领袖众人的听雪楼女总管目盲但耳聪,听方位,是闯入这场乱局的不速之客。

“……姑娘大可放宽心,”萧阑看着对面赵冰洁脸上神色剧变,没忍住出声开解,“这样的集中起爆,反而好躲。”

果然,外边渡口很快又传来“楼主!”的一连迭声关切。

“谢谢。既然这位公子还笑得出,想来也是不必担忧。”对方偏了偏头,目光并不聚焦,柔婉地轻声道:“多谢诸位援手之恩,听雪楼没齿难忘。”

萧阑的脸不适应地抽了抽。倒是身旁安坐的听雪楼主坦然得很,客气敷衍一声,继续逗着怀里心事重重臭着脸的小姑娘。

哦,前任听雪楼主。

或者前前任?

从爆炸到两人把受伤的现任听雪楼主挟回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绯衣女子现身门口时,室内拱卫着总管的一众子弟的呼吸齐齐一窒,不知联想到了什么。

挑了挑眉,阿靖侧身让萧予把人送进去,自己并不踏入,随手抛过一件物事。

萧阑站得近、下意识接过,脑子里还想着还好弟弟这几天闲在楼里穿的是便服,低头定睛,立即觉得烫手想丢——是夕影。

刀的原主人反而漫不经心、看都不看,只抬眼与门口绯衣女子对视,而后略一颔首。

阿靖抽身,随口阻止少年跟来:“不用,你留下。”

萧予不甘心地扁嘴,挪步跟姐姐站到一起,余光瞥见本来还耷拉着头的女孩儿已经把面纱又换成黄金覆面,坐在萧忆情膝上转了一圈、冲自己吐舌做鬼脸,看上去总算振作起来。

落座的年轻人面上一丝血色也无、斑驳红梅点染半身白衣,气势却渊停岳峙,一边接受下属救治伤处、一边低声与先置身酒馆的同伴交流几句,才转向陌生来客,出言致谢。

看人时一瞬不瞬,目光亮如星辰,却深沉如墨——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瞳子的更深处,居然还有另一对瞳子。

萧阑暗地翻了翻白眼,一眼便看出这人自己站台前试探,而真正作为观察者的是隐身其后、默不作声消弭自身存在感的盲女。

萧忆情笑得温文沉定,自若地迎合:“阁下无须客气。我携家眷自极北归洛,久未履故土,既有缘遇上,不过尽举手之劳。”

对面年轻公子同样沉稳,也不知信没信,拱手与人见礼通名:“冰洁说已与列位报过家门?不才萧南,字停云,听雪楼现任楼主便是区区。”

——我们姓啥来着?要不还是姓司吧?

少年少女齐刷刷僵住。

不是,等会儿。萧?南??三叔是怎么回事,为萧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献完青春献子孙???

连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人中之龙都顿了顿,慢半拍才应答:“……舒。”

萧阑内心“哇哦”了一声。

“在下舒皑。这些年一直在山中教书,春时刚散馆,打算带家里小辈回祖籍看看,”萧忆情掸了掸袖,语调轻忽随意,“这是阿阑、阿予。”

跳过了年幼默认不参与社交的女孩儿没介绍,读书人清瘦文弱的外形合情合理极具说服力。

对方便顺势口称“舒先生”,起身走近,转而向着白衣少女,语调谦和平易:“不知阿阑姑娘可否将在下的兵器——?”

 萧阑条件反射地对他挑眉,把刀柄向着便宜家长一递。

萧忆情眼皮都不抬、接在手里,修长苍白的指尖有意无意地自刀柄嵌的水苍玉一捋到尾,动作沉着淡定。

萧阑刹那错觉,夕影在鞘中、正欲铿然作清越长鸣,便提前被安抚平息。

人中之龙恍若无事地把刀递还。

刀一落手,年轻公子肩膀隐约松了松,妥当地收回未染血的那边袖中。半试探半礼节地,与萧忆情有一句没一句相谈甚欢,于是绯衣女子再进酒馆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称呼她“舒夫人”——

萧阑怀疑视线能杀人的话在场可能没有活口。

以及她父亲心理素质真的是强无敌。

顶着凛冽如北风的眼刀,人中之龙从容自如地解释二人是兄妹,顺口又代血魔之女杜撰了个名字:舒皎。

南筠庭啊不,萧停云——算了还是南筠庭吧,这一屋子的含萧量实在过高了——恍然有所悟地致歉,只是垂下的眼分明怀疑地从少年眉目间掠过。

萧阑觉得他可能在这短短的一眼里已经脑内补完了一个倒插门强撑面子避而不谈的赘婿形象。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爹是故意的吧……”身侧传来小声嘀咕。

少女欣慰地投以赞许眼神——你终于成长了,弟弟。

“外面那个是中了傀儡虫。”阿靖边走边用帕子擦拭莫邪剑上的血迹,直接了当道,“最好暂时让他保持昏迷不醒。这位……?”

安坐不动的白衣人微笑着为她补充:“——萧停云公子。”

绯衣女子顿了顿。

南筠庭闻言忧虑地深深皱眉,侧身向一名下属示意,而后回转过来,便察觉到对方投来的审视目光。

“阁下看着不像姓萧。”声调冷漠而苛刻。

年轻的听雪楼主错愕了一下。

“家中祖宅在朱雀街上,说来也算是邻居。”白衣人声调平和地解释,“有幸曾与南三楼主蒙面。”

萧阑一边腹诽这信口打补丁的技巧可真娴熟,一边精确地踩住萧予脚趾不许他幸灾乐祸笑出声。

“朱雀街今天恐怕有些波澜,不知舒先生祖宅在何方位?我们或可照拂一二。”一直沉默站在阴影中的女总管轻声出言,未指明的隐晦提醒和催促。

年轻公子依旧稳如泰山,重瞳深且黑,不动声色地专注叙旧:“是在下失礼,以貌取人了,还以为两位与我年纪相若,原来与家父有过往来。”

绯衣女子早收回了视线,走到坐着的白衣人身后,不为人察地拉下女孩儿的手——小术士百无聊赖之中已经开始拽某人鬓边垂落的云纹缎带、试图编起花结。

萧忆情恍若未觉地笑了笑,修长眼尾轻轻扬起:“涌泉巷最里靠井边,朱漆门的院子。等小南公子处理完正事,随时恭候?——或者,我们登门拜访也说不定。”

腔调轻描淡写而笃定确凿。

但不是听雪楼的暗寓。

萧阑意识到,这恐怕又是个刚刚翻见天日的,人中之龙手底下的第三第四第五重后备。

 

玄青衣色的人马已迅速清点伤员整好队伍。

“顺带一问——”

按着肩臂伤处的劲装年轻人闻声,拨马回顾。

“贵帮前一位姓萧的楼主,是哪年过世?”

清隽瘦削的白衣人抱臂拢袖踱到门口,慢悠悠开口。

仍逗留小酒馆内的幼年术士蓦地扭头,立即捏诀、想要点叩自己额心月魄,却被人握住手阻断施法,一抬眼便见绯衣女子冷寒如冰的警告视线。

“看来您背井离乡的时候着实有些早。”年轻人流露讶异神色,沉吟片刻,才缓声叹息,“人中龙凤因一场意外、双双溘然长逝,至今已有近三十年了。”

萧阑萧予呆立当场:什么玩意?!

马蹄声纷乱,渐去渐弱。

女孩儿屏息瞑目等了好一会儿,才敢悄悄睁眼:然而身前人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并没有看着自己。

白衣人负手立着,靠门逆光、神色难辨。

绯衣女子定定地与之对视。

许久之后——

“楼主可还满意?”阿靖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语调缓慢但决绝、轻声道,“我早说过,有朝一日,我真的会杀了你。”

萧忆情微微咳嗽着,面上笑意浅淡,浮出一种无视生死的谐谑,答得却认真十分:

“……那也未尝不可。”

 

(二十五)

 

“我不明白……您二位花了一个多月又是盘问又是试探甚至战场都趟了两回才勉强相信我们仨的身份,但是对这个糟糕透顶的结局走向,反而不到一息就确定了?”少女的语调不可思议,再肃声而转向年最幼的女孩儿,“我先给你记账上。”

没跟兄姊提前坦白、又没来得及拦住听雪楼主突然发问的小术士闻言瑟缩了一下。

萧靖二人收回对视的目光,再不约而同地从三个孩子脸上一一掠过。

谁都没有回应少女的质疑,又隐隐已经给出答案。

——仿佛同盛年溘逝相比,阖家圆满、子女承欢膝下才是什么不合逻辑的市井三流传奇演义剧情,难以取信。相携并肩时可同生,矛盾日深时便共死,长夏将落幕,既终有一散,莫若将心与血烧成余烬。

……竟然有一个还笃定是自己动的手。

萧阑觉得离谱,甚是离谱。

小术士情绪恹恹地举手,隔着黄金覆面按住额心宝石:“我能拉咱们回——”

“不回。”

姐妹俩惊了一下——打断的竟然是萧予。

沉默许久的少年再开口时,斩钉截铁、锋芒毕露,眼底闪着剑一样雪亮的光:“不回去,就留在这儿,把事情彻底搞明白。”

门口抱臂立着的白衣人勾了勾唇角,墨瞳中浮起微弱的笑意。

“……几个?”脸颊偏了偏,轻描淡写地另起话头。

“解决了一个凑到近前的。远处应该还有一个,不太像生人,鬼降一类术法的可能性大些。”绯衣女子简单答,前事顺势揭过——这份默契总归留存有。

这才明白原来靖姑娘出去兜的这一圈是察觉到被窥伺,萧阑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就被听雪楼主飘忽地瞄了一眼——她立即有样学样地瞄一眼弟弟。

“我当然也感觉到了啊。”少年不像两个当事人适应得飞快,口气还硬邦邦的转不回来,“但是,总不能让娘亲扛南筠庭吧?”

“我错了,之前这一茬都是南筠庭叫暗卫负责,下次一定注意。”萧阑顶着两道审视目线、立即摆出有过则改从善如流的态度。

所以这个世界线的南公子为啥没有想起来扫尾清场?

“提到暗卫,”阿靖皱了皱眉,对站在门口的人道,“我敲晕的那个是石玉。”

“他还没过世/退休?”

一个答得顺口、一个惊讶,同声同气的白衣二人对视一眼,年少者迎着年长者的目光摆手解释:“我们那儿的石玉叔也挺长寿的,不过暗卫首领已经换成小江接任了。”

“咳咳……碧落的孩子?”苍白的面孔上流露一分兴趣。

绯衣女子也跟着看过来,视线隐隐诧异。

“啊,不是,江秋白家的孩子。碧落叔跟红姨……都没成家。”欲盖弥彰加了个“都”字,假装在场的不曾心领神会,萧阑面不改色继续解释,“楼里的二代其实不算多?冰玉有侄儿,是我的亲卫;紫姨和黄泉护法有个闺女,叫黄窈。”

萧阑转向绯衣女子,补充:“之前跟您提过擅毒的就是她,也擅医,红姨和婶娘一起教出来的——是全楼最受宠爱的小姑娘,长得可爱又读书好、性子乖,只是习武的根骨不太行,黄泉护法天天担心她受欺负,就拜托给红姨了。”

“听起来你们跟黄泉关系不太好。”萧忆情饶有兴致。

“家里有适龄男孩儿的跟黄泉护法的关系都不会太好。”少女说得委婉,但直白地扫了一眼适龄男孩儿本人。

低气压瞬间驱散,少年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不是、我没有!”

“窈窈最喜欢阿姐哦,连我都知道。”萧冥也来劲儿了,坏笑着开始拱火,“谁叫你给窈窈的礼物都让阿姐帮忙挑。”

萧阑以惋惜的口吻:“那是因为阿予根本不懂姑娘家……”

“停!这个话题终止!”少年一步蹿到两个成年人的阵形一边、求救似地开口,“我们不该回城吗?这边的听雪楼,显而易见有麻烦了吧?”

“关系不大。”白衣公子两手揣在宽袖里,若有所思地复述现实,“我同阿靖不是还死着么。”

绯衣女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但旁边少年才复苏的生气已经迅速再次瘪了下去。

白费心思的少女也耷拉了肩膀,觉得楼主十成十是故意的。

萧忆情笑了笑,随即开口问:“凤凰金令还在身上吗?”

阿靖颔首,顿了顿,看向少女:“你的呢?”

“倒也在。这种工匠造物,或许不会被金线判定唯一?”萧阑猜想。

术士拧起眉思索,没有反驳。

白衣公子浑不在意:“我方才提到的那个地方,你的令牌无用。”

“听雪楼中的机关,会跟随金令的更迭来换锁,但那里不会?”萧阑心生好奇,试图做出解读。

萧忆情淡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阿靖皱眉,显然也是第一次得知,金令从袖中滑出、掂在掌心,以目示意少女把她的也取来。

听雪楼的最高敕令其中之一,黄金打造,精工机巧,浮雕着展翼翱翔的凤凰。

两块金令放一处,除去络绳,似乎只有周边镌刻的图样略有区别——一只凤凰凌于云霞,一只凤凰穿过牡丹。

萧冥“啊”了一声。

两双轮廓近似的眼带疑问之意、齐齐看向她。

“你知道?”白衣公子清咳了两声,似乎有些意外。

女孩儿眉眼纠结:“爹把它送给我师傅了。”

凤令的主人只是波澜不惊地挑了挑眉,而听雪楼主极其罕见地露出一脸难以描述的表情。

萧阑忍不住猜他俩可能以为对方是孤光……?

白衣公子胳膊一舒,颀长手指勾着玄黑丝绦把令牌从阿靖掌心捞起,信手递与:

“那正好,知道怎么用吧?带着去我说的地方——柬之舍之该认识路。”

阑予冥:“哈?”

“省得还要想法子在我们眼皮底下串供。”绯衣女子凉凉道。

理屈的女孩儿小声犟嘴:“就算我坦白说,楼主也不会信啊!”

“言之有理。”听雪楼主拊掌赞许,怎么听都不像真心实意,“所以,给你们手足留一个时辰沟通应该够了?”

“那您二位?”

白衣公子眉一轩,征求意见似地向身前的人投以注视:“寻处旗亭酒肆坐坐,听段说书?”

“此等秘辛,”萧阑立即意识到了对方意图,弱声质疑,“但凡继任者在听雪楼内有点掌控力,真相也不会在江湖上大肆流传吧?而且都过去三十年了……”

门口的白衣人转身向外走去——

“正是如此。”

“?”

绯衣女子利落提步跟上,路过少年时挥了挥手中连鞘剑、示意继续借用,冷淡话音留在身后:

“你也说到点了,毕竟已经过去三十年。”

听雪楼怎么可能一如当初。

 

涌泉巷走到最深处。

水井已废弃,轱辘上麻绳朽坏、青石盖板生幽苔。近侧院落虚掩着朱漆门,郁郁葱葱越过墙头、山石榴花照眼欲燃。

白衣不染尘埃的女孩儿对出来应门的仆从举高手——

金令握在手心,亮出的却是令牌上结的玄黑络绳。

门扉大敞,躬身让开路。

“所以这才是凭证的真身?”萧阑扶额。

“海上花,传说中和鲛人泪、夜光珠并称的南海三大珍奇。十年发一叶,百年一开花。”萧冥迎着目光挥了挥手中模样平平无奇的丝带,“它最奇异之处在于骇人的生命力,虽然一旦离开海水便枯萎成黑色的丝状物,但无论隔了多少年月、只要再把它放入海中,它便会立刻重新绽放出惊人的美丽。以上,来自神兵阁里那一位的手稿。”

难怪平铺直叙声调嫌弃、像是在背课文。

萧阑喃喃:“我甚至不好奇这是父亲从哪儿捡的——阿予?”

白衣少女和女孩儿站在门洞里,侧身回顾。

门外驻足的少年平稳抬起眼,瞳中光芒依然如镔铁雪亮,他说:

“你们留在这儿等,我想……回一趟家。”

沉默半晌,少女轻声笑起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晏晏留下就行。”应得干脆。

女孩儿无所谓地耸肩:“随便啦,说不定赶去还能遇上四护法。”

“他们还在?!”

女孩儿被一惊一乍的兄姊吓了一跳,凶巴巴没好声气地吼:“只是过去三十年欸,又不是六十年!”

萧阑默了默,脑海中浮现出画面——

胡子一把、琴剑风流的青衣老帅哥,对着自己同阿弟大惊失色,赶紧跟旁边风采依旧的朱裙护法说:回去瞅一眼北邙是不是山崩了,我早说过不要挑那么大个棺材板了,该压不住的怎么都压不住啊。

 

(二十六)

听雪楼传承到二代执掌者手中第六年时,武林一统,之后平定内乱、远征拜月教,震慑八方四边,声势达到最鼎盛。

而盛极必衰——世间一切人事规律,莫不如此。

“人中龙凤失和……”

最初江湖上捕风捉影的只言片语,成为了传奇瓦解的开端。

并于距离登临巅峰之刻不远的两年后,结出了絮果,在平淡安宁、无所事事的某一日——原本只是某一日,如果不曾被写入历史。

听雪楼开门举哀,朱雀大街漫天飞雪、遍地缟素,但凡活着见证了那一幕的洛阳人,至今还记忆犹新:

第三代执掌者石明烟石楼主,当时还只不过豆蔻梢头,坐在轮椅上被推到正堂,身旁站着后来的第四代楼主南楚,背后阴影中守着暗卫首领石玉,堂下紫陌红尘碧落黄泉四大护法领衔在列,向上位者俯首。

人中之龙溘然辞世前金口玉言指定了继任者,这一幕,便是阖帮上下于他身后全君臣义气、有终之誓,致最后一次唯命是从。

大殡礼过,四大护法结庐护陵、隐居北邙。起初一年内,主事精英或普通子弟陆续有人请去——若非风雨秋老大连番派出顶尖杀手上洛行刺,反促得楼内精诚一致,或许辞归者更多。

何况洞察人心如烛照的人中之龙从未看走眼过。

年轻小姑娘的成长快得惊人,对内对外施以一系列辛辣严酷的手段,迅速把握住摇摇欲坠的权柄,弹压下江湖沸反盈天的对其得位不正的议论揣测。

毕竟当世武功排行一二的人中龙凤一夜之间双双离世,听雪楼的解释又语焉不详,难免使人孳生他念。

 

“当时都猜,肯定是她做的。”

“一介孤女,能做什么?下毒还是离间?”

“据说靖姑娘视若她亲姊妹,还曾当众表态,萧楼主肯定有所忌惮……”

“岂不是姑息养奸——石楼主的出身,传说是当初被两位联手灭掉的哪个帮来着?”

“那可是人中龙凤!同行同止,同心同意,怎容黄口小儿随随便便就能挑拨?”

“当年萧楼主也确实手段阴狠了些……”

浮云流水三十年,洛阳外郭酒肆里仍然能为此吵得面红耳赤。

反倒是挑起话头的一对男女落得置身事外,或面无表情或不动声色地旁听,其中文弱读书人模样的男子时不时咳嗽着、轻描淡写插一两句,把跑偏的论调逗引回原路。

“……不一定,龙凤之间有矛盾的事早见端倪了。”有人忽然想起什么。

“怎么说?”

“家舅在萧楼主那时候加入过听雪楼,我娘也是跟着他来洛阳的,后来他战死辽东——这就不说了——当时好像是打完川西一个什么邪教回来?记得他在家养伤,闲咵天提过几嘴‘最近楼主同靖姑娘都不下场了’之类。

“习武之人说一天不练手生脚慢,那两位,普天之下哪儿还能寻得着旁的对手?好的时候日日在一处修炼比试,忽然不在一处,自然是生嫌隙了。”

“老兄这么笃定?不是说那位萧楼主身染什么沉疴、本来就活不长久,说不定是病情加重,心有余而力不足?对了,搞不好其中根本没这许多阴谋,就是病故呢。”

“呵呵,你知道什么是人中龙凤、血薇夕影?”座中年长的人纷纷地露出不同你一般见识的表情。

“……说到血薇夕影,”归乡人白衣如雪,笑得儒雅谦和、适时插言,“不知如今血薇剑主何在?”

“你说苏微姑娘啊,欸,不提还没觉得,好像是许久没见她?”

“可不,朱雀街一条直路,她那衣色又一向扎眼——”话声戛然而止。

桌边的绯衣女子面纱半遮目如寒泉,在忽然齐刷刷向两人看觑过来的视线中,微挑了挑眉。

这就解释了为何方才渡口一众分明并无旧识,却都在见到她时恍惚了一下——联想到那位年轻南公子于战阵中穿白衣大袖,恐也不是因缘巧合。

被传承下来的,似乎并不只是兵刃啊。

众人回神,强笑几声、嘀咕着“好巧”,却又被那病弱青年三言两语牵着走,渐渐地转了话题,热闹纷呈地聊起洛阳地面上近年动向。

阿靖讽刺地扬眉,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那人,恰巧萧忆情也抬眼望来,于是半道迎上。

以置身事外、统摄俯瞰的视角,两道眼神隔着人群汇聚在一处,虽矛盾日深不复如初,仍只轻轻一碰,便悉知彼此心意不约而同: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在听雪楼的这一辈身上,有故人怕是早早地落了一子错棋。

 

风轻云淡老成持重的年轻公子甫一坐上马车便沉下脸。

“那位舒先生只怕也会武,并且武艺不低。”同车的得力臂助开口,眸子聚焦亮如电光,对出城连番遇刺、自揭内间身份之后一系列事避过如未发生,就当下论断,“起初他一直正面向我,等同行的那位舒姑娘一进来,他就调整了坐姿——与你谈话的过程中,各方所处时有变化,那两人目之所察、足下所朝,一直维持着相加起来能覆住所有方位的立场,此等默契,甚至堪比你和苏姑娘十年累积。”

“纵使非友,必也非敌,不用去管他们。”听雪楼的年轻主人却只低声答了一句。

一贯谨慎用心的女总管露出疑问神色。

青年深吸了口气,语调甚至自己都有些难于置信:“我能认出血薇剑法,虽然与我认得的略有些许出入……如果他们不姓舒,也应当与舒姓有渊源。”

这里的“舒”,指代的自然并非寻常姓氏,而是血魔舒血薇一脉。

“那柄剑不是血薇,但出招凌厉决断,更胜过血薇剑真正的主人——阿微提过她的师父一直在改良血薇剑法,我们也许是见着了她师父的成果之二。甚至那位‘舒先生’,说不定,就是阿微的师父?”青年呢喃着吐露自己的揣测,顷刻又自行推翻,“不,那几个孩子说不过去……”

赵冰洁仍然沉默着,目光疑虑、关切地看向他。

——单单只是见了血薇剑法被身份不详的人所用,应当不至于如此心神不定。

萧停云并不意外被她看出,苦笑着、几乎有些感到荒谬不经地再度出声:

“那个一同上船的少年人用刀……一招一式,你若见了,当也很熟悉——是雪谷的刀。”

 

“阿予,右后。”

寒光应声折回,看都不看地,削断来刺兵刃、轻易如切冰雪。

刀锋侧撇斜挑,足下一点,少年如鸿鹄振翼,不歇气地转身又冲入杀伐炽烈的乱阵中。

云白衣衫的少女收了收目光,转向堂上长辈——哪怕岁数最小的黄泉业已是走过人生半程,风霜砥砺、峥嵘看尽,强敌来犯尚面色不改,如今却满脸写着震惊。

“四位护法想必有很多问题要问,只是眼下局势危急,不如稍待?”少女口吻彬彬有礼,再转向此地主人时、却变得不那么客气,

“至于南公子,我建议您不要下场,站在白楼上让子弟能见到就行——啊,墨大夫来了,那这句留给他跟您说。”

年轻公子原本眺望着已蔓延到议事厅前的胶着战况,闻声瞥了一眼殷红浸透绷带的胳膊,拧紧眉宇:“听雪楼存亡一战,夕影刀必须在场。”

“南公子你还没明白……”她拾阶而上,熟门熟路地直接绕到座后,躬下身,随即、锁钥机关的响动从四处隐秘传来。

赵主管头微倾,放空的瞳不为人察觉地动了动:白楼一干设施的机关改造图纸,俱是自己经手,本该只过一人眼。

“血薇剑何在?苏微,她人呢?”反倒是碧落抱着臂先开口质询,剑眉斜飞入鬓。

“——正是。”少女拍了拍手,扶着金座亭亭玉立,杏眸清澈见底、目光犀利洞察,“既要泥塑木雕为偶像,就没有只显应一半的道理。你要为听雪楼树起人中龙凤的旧旗帜?很好,那么血薇剑和它的主人何在?”

满堂阒静,金石落地有声。

铁青着脸色的现任听雪楼主无法给出答案。

“……夺舍?”身旁漏出小小的发问,几不可闻。

萧阑差点平地跌跤。

我理解您由于专业范围的缘故接触巫蛊降头术比较多,但是这个脑洞是不是也开得太大了?!

“红尘护法,所以您觉得我像哪位呢?”少女旋身负手,有礼有节,挂着弧度无可挑剔的浅笑。

恍惚中如见故人,于是年长者们陷入一阵沉默。

而后,紫陌的视线流露出温柔怀念,但一针见血:

“像,所以不是。”

 

茶冷人散尽。

衣影一绯一白,各自凭栏伫立,遥遥相对。

“石明烟,想来就是方才黑牢的小姑娘了。”萧忆情抱臂拢袖,悠然叹息,“难怪那孩子会那么说……”

会说,要杀她八万四千次。

不是确数,若以语气之咬牙切齿而论,恐怕她履行过的次数、也难称其为谎。

“楼主等回去打算助她一臂之力?”阿靖冷不丁出声。

“既然提前知悉此事会有怎样的发展,难不成还要我坐以待毙?”白衣公子温文而寒凉地吐字,随后,仿似饶有兴致地转向她,“阿靖这么问,可是打算阻拦?”

绯衣女子默了一瞬,笑声低且锐利、如丛生荆棘:“楼主才说‘也未尝不可’,我还以为真的置生死于度外。”

“天行有常,人寿有终,既在江湖,自当视死忽如归。”萧忆情也笑了一下,瞳中深邃淡漠,“但不代表我要接受栽赃和挑拨这么不像样的手法。”

开腔笃定,虽只听了一场局外人未知全貌的闲话,而管窥蠡测,已洞见天高海深。

绯衣女子嘲讽地看他,眉梢挑起:“何必舍本逐末。”

“阿靖。”他启腔,嗓音微沉、带警告意。

“根结是在我,何必装作不知?”而如长河封冰的声音,已不管不顾往下叙说,“如果楼主要求一个安心,与其嫌东嫌西寻什么手段上不得台面之词——”

“阿靖!”

眼神不避不让地相撞,一样于荒原下燃着烛天炬火,也一样为厚雪所掩埋,光芒幽微难明。

“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萧忆情。”眸如深潭,漾起极沉极重、甚至本人也许都未察觉的悲哀,低声道出无可挽回的真相,“这一天,你现在见到了。”

“那么阿靖,你也已经见到了,应该可以放心……”他转身面向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微微地笑起来,“我总是不会留你一人。”

人间泉下,你我共生死,必定不会孤独。

字字郑重如誓。

她眼睫微一震颤,恍惚如见两年前凤尾竹下软榻,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来的这个人,放下药盏、仰首微笑着看向自己。

她心底最深处真正害怕的,无须诉诸言语,他永远明白。

 

萧冥便是在这个时间易换星位寻来的,掐得极准,刚好听见最后一句尾声。

小女孩儿凭空落在两人之间正中央、脚点着栏杆,被萧楼主疑似表白的炸雷给惊到,身子晃了晃。

绯衣女子神色尽数敛起,跃步抢上前把她护住、从栏杆上拎下。

白衣公子顿了顿,也走近上前来。

浮在半腰高的位置,萧冥的眼珠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觉得虽然两人表情看不出什么,但气氛甚为冷清压抑剑拔弩张。

小姑娘随后老老实实飘落地面,乖觉地举了举手:“她俩跑出去打架,我觉得无聊,就过来接你们了。”

“听雪楼?”萧忆情眉一轩,听上去并不感到意外。

绯衣女子看了他一眼,无声交换意见。

“走吧。”

白衣公子顺手摸了摸女孩儿的头,示意自己抱她。

萧冥一边抱怨自己长不高都是被两个家长摸头摸的,一边听话地张开胳膊。

“你很在乎这个?第二次提了。”阿靖接口问。

“也不是很在乎,反正我打死也不练武就是了。”萧冥警惕地回答。

“倒也不用打死,”绯衣女子走在前面,似乎还认真想了想,“骨折就行了,长好以后会高一点。”

平淡无奇仿佛在分享经验的语调,听得萧冥脑后一凉。

“十几岁的时候?”白衣公子插言。

阿靖侧首回顾,算是默认。

……还真是在分享经验?!

 

(二十七)

 

“你的计划是什么?”

天道盟的第一波攻击有惊无险渡过后,为阖帮子弟赢得了喘息之机的几人退回白楼,鬓发染霜但风姿一如旧年的男人边擦着手中鱼肠剑上血、边开口问询。

同样擦着剑,着半新不旧赭衫的男子也抬眼望了望,眼神笔直不掩饰,空漠而审视。

门外喊杀声虽歇、却只是暂且,在座都是首脑人物,心知肚明这并非聊天的好时候。他亲上北邙向四位长辈求援时也曾交了个底,把全局谋划提及大略。天道盟勾结风雨的三道出手且如他所料,只是局中局外、棋子的选择却不由他,引出洛水渡口一战,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萧停云沉吟了一刻,没有和盘托出自己已废去一半的早先筹谋,而是先转向陌生襄助者:

“在此之前我想先知道,阿阑姑娘,你二人此来,可有章程?”

声调儒雅谦和,但试探意味明确。对他而言,这对舒姓姐弟,反而才是今日最大变数。

额上见血的青衣少年鼻孔出气地嗤了一声,刚张了张口,便被少女一只手按住肩膀、定在座位上,只得老老实实继续接受墨大夫——大约是年事已高,竟有些发抖不稳——施药医治。

红尘闻见这一问也皱了皱眉,被碧落不作声地握住手腕阻拦。后者回身,眸光熠熠地看向那一双姐弟。

“请稍待。”少女不动声色,把方才同四护法的应对又重复了一遍。

现任听雪楼主重瞳眸色转深,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女总管——

“想必姑娘是要等家中长辈一道?听雪楼上下,感君情谊贵重。”青年身边女子低眉垂眼致礼,场圆得不动声色。

“还说不准,但我觉得他们最终会想来看看罢……家父家母暌阔故里,还要在街头巷尾追思缅怀一阵,劳诸位担待。”面庞清丽、而气质减几分寒凉的少女偏了偏头,唇边挂着无瑕浅笑,“至于阁下此刻困惑之事,舍弟跟我并不敢擅专,不如问于当面。”

“来干嘛?里里外外一笔糊涂账,以爹的脾气,根本就懒得管别人闲事……”做弟弟的小声嘀咕,被在座众人听得分明。

面颊沾染的血迹被净布揩去,十三四岁的少年五官轮廓已初初窥见得来日英挺,眼角眉梢、鼻梁颧骨,都似报名姓。

二人来时长驱直入战阵并未通门,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听雪楼主踌躇再三、对前辈口称他们舒家阿阑阿予,语气犹疑不定。

而此刻烽火暂休,剑柄镂刻繁花、刀鞘浮雕异兽,怀剑佩刀的姐弟站在一处,于有心人如旧影旧梦交融。

“家父家母”——鬼使神差地,堂上的年长者们接连紧了紧呼吸。

碧落低声冒出来一句:“当初……棺椁检查过的吧……”

也不知在问谁。

“你上的盖,我落的钉。”黄泉答,字字枯索板正。

听得脑门爆筋,萧阑没忍住叹息——然后就察觉朱裙女人跟自己同步叹了口气。

红尘也注意到她的视线,友好地目光致意,仿佛还流露些计较:怎样,我之前的思路是不是还靠谱一点?

……夺舍也好死而复生也罢一个比一个阴间,你们要不要再考虑考虑转世投胎的常规路线?

萧阑默默祈祷那两位不要满洛阳溜达了赶紧来救场吧四位护法有三位精神都不太对了啊!

——余下一位,紫陌,从他们联袂下去清场那会儿就不知去向。但看黄泉不动如山,想来事出有预。

廊外有弟子匆匆来呈情报,月白衫子的女子起身走到门口侧耳听。

“你用的是血薇剑法?”碧落振声,口吻探究且不太客气,“改了许多。”

萧阑沉默认下,并不多解释。

“阿阑姑娘出剑,不怎么肖似令堂。”抬眼打量的目光深远如潭,青年轻声插言,后半句转向几位长辈——“倒更像阿微。”

大护法的剑眉一挑。

萧阑觉得事情开始有意思了,这位久闻其名而缘悭一面、姓苏的血薇继承人,或许真是血魔之女的亲传——妹妹萧冥在涌泉巷是不是说到血薇剑之前还传了一代来着?

血薇,不祥之剑也。嗜杀,妨主,可谓之为“魔”。

把孟青紫这本《刀剑录》从童稚开蒙翻到长大成人,她后来猜度,母亲大概是不想把血薇剑原模原样本本真真传下去的。

她六岁握剑,是母亲手把手领她入门。虽然人中之凤自己平素多用血薇一脉的招数,教授儿女却侧重沉沙谷的武道,以血薇为辅,带萧予时也如此。而双亲另一方,人中之龙所涉猎的武学更为庞杂、教授起来更随心所欲,她从小习惯了把几家的招数打散再拼凑作一路——若是不出识别度高的杀技比如骖龙四式,便极易叫人误会手底下其他全是血薇剑法。

因此出自她手的剑招,与碧落记忆中不同是理所当然,却与这个南筠庭所见相类……?

“那就是说这位苏微姑娘所承武学,不全是血薇剑法。”性子直落的弟弟已利索地点明关窍。

青年怔忡了一下,似是想到什么,心事重重了整日的面容难得舒展,显露出温润如玉的神采。

“阿微除石楼主之外另有一位师父,”重瞳似是闪烁着微光,低声开口,“有感血薇剑谱凌厉纵横、孤高绝世,每出一招从不留活路,却失于煞气太重、伤人伤己,便独创了两种武学,正好将血薇每一个弱点恰到好处地补足,相辅相成,如同完璧……”

少年眉头大皱地想要追问。

“所以停云啊,你还未见识过真正的血薇剑。”

——这次抢在他前头开口的是红尘,陈言果断但温和。

“出招不留活路并不是弱点,正相反,那就是血薇剑的至强之处。”她并不看向谁,自顾自叹息、仿佛沉湎于旧日时光里,“握着血薇的人,是先有舍弃自身的觉悟,才能向他人挥剑的。”

正是如此,萧阑想。

既然要去夺取,便该承担随之而来、无论何种面目的后果。想着赢得胜利又想着周全自保——如此占尽两头风光的武道绝学世上不知凡几,可那些都不是血薇。

“无意打扰几位,不过——”

悄无声息归位的赵冰洁忽然开口,肃声告知:“第二波来袭迫近,中有风雨数名金衣杀手,恐怕袁青枫已亲至洛阳。”

珍贵情报若姗姗来迟,也就拖成了坏消息。

——不过萧阑隐约觉得自己知道紫陌护法去哪儿了。

座中年最长与年最少几乎同时应声站起。

萧予挠了挠头,对碧落抱拳施礼:“护法大人,一道?”

青衣男子盯他半晌,并不答,而后朗声长笑,摇着头往外走。

余下两位也不作声地长身而起,跟在左右。

少年傻了一下,抽刀紧随其后。

白衣公子才蹙了蹙眉,似乎有所引动,就被旁边一只手伸过来、冷不丁戳中伤处——绷带见红时,夕影刀将将出鞘。

“墨老,楼主又乱动把伤口崩了,”少女面不改色地信口扯谎,越俎代庖把刀柄压回去,“您要不给他把胳膊绑上?”

月白衣裳的盲女充耳不闻并未转头,仍旧向白楼门口立着。

瞳仁并不聚焦,却似正望着四人一去不顾。

黄尘老尽,英雄今古,北邙山下路。

 

“我没见过这条密道!”

听出惊奇中透着不忿,黑暗中有女声发问:“你应该见过?”

重音在首字,言下之意明确:你,作为拜月教的祭司?

女孩儿被噎了一下,过会儿才嘟囔:“萧阑萧予肯定知道!居然没告诉过我……”

男声轻笑了一下:“柬之接任后应当知道了,舍之大概是不会知道的。”

“啊啊,又是什么只有楼主领主两个人知道的小秘密咯?”女孩儿仗着密道无灯、光明正大翻了个白眼,然后质疑,“为什么我们不走正门进?走后园地下,还要穿越湖底,好远啊!朱雀街上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我以为你至少会想想为何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我跟你们在一起啊!”萧冥答得理所当然不过脑子,然后才从忽然的双双静默里延迟察觉这是否算失言,心虚地把脸往如雪衣襟里埋了埋。

“不是过不过得去的问题。”绯衣女子平淡开口,“此刻防线压缩,人都在前院守着,我们公开露脸会带来很多麻烦。”

嗯,主要就是您二位懒得编词儿解释。

“这条密道尽头是岚雪阁。”白衣公子接着道,“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岚雪阁之主既然还担着楼里举足轻重的总管之位,为主君者应该知道不能放人在视线之外……咳咳……”

话未说透而被一阵咳嗽打断,但意思已经清楚了——

所以岚雪阁中应当无人。

恰好密道已至尽头,绯衣女子摸索了一刻,轻易扳开机括,活板门向上揭起。

轻松跃出,警示环顾四周,正是岚雪阁库房经年未改易的熟悉格局,百斗橱成排列架,在昏暗的光线中安静伫立。

“正堂有话声,四五个人,应是值守的校书使。”

“想来应是不认得你我的……不必避开,经过点个穴吧。”

萧忆情随口吩咐,却见绯衣女子原地不动,剑眉微扬了扬。

“下来自己走?”是疑问的声调,阿靖的语气却不容商量,随后补充——“用走的,不能飘。”

“哦。”女孩儿乖觉地扒拉他叫松手、自己跳下地。

门扉拉开,果然迎上几道警惕眼神。

其中有一道眼神与众不同,起初警惕、随后恍惚、再而震动得无以复加。

绯白衣色的两人双双顿住。

女孩儿努力回忆,啊,这是紫陌护法吧……

——哦豁。

“您、您两位……”心神显见得地动山摇,半百之数风华尽览的女人恐怕此生未见过如此荒谬之景,甚至极其不符合人设地语无伦次。

场面僵持。

人中之龙还在沉默,绯衣女子先果决越出一步,开口:“紫陌。”

清冷如风送浮冰,而依稀有熟悉暖意。

……久违了。

眼帘阖了阖、止住盈睫的泪才再度睁开,紫陌整理心绪,目光不慎先落到了两人之间的孩童身上——眉眼陌生,却越看越……年岁差也很……

向两人致以二度心神剧震的视线。

“不是。”

反应迅速地异口同声。

不愧是人中龙凤,同行同止,同心同意。

萧冥臭着脸想。

 

(二十八)

 

绯衣女子昭彰无疑的一声唤名并无下文,大约是因响应了这声唤、风霜渐染年华磋磨的视线不闪不避迎面来,依旧眸光澄明,却窥见风波飘摇久。

交叠了喜悦与哀悼的潮涌,贯穿半轮甲子,是阔别——

却非重逢。

竟令得一贯炎凉看淡而人情冷漠的血魔之女也无由地生出隐约怀疚,沉默着、有些不知从何开始解释。

身边人不必察言观色便悉知,替她简短作续:

“事出意外——严格来说,我们不属于此间。”

而后白衣公子踱向旁边、随意推开一扇门,再度回首,向着昔日得力臂助的声调难得温和,“也不会停留太久。”

门后是个无人暗室,空荡清净适合详谈,布局有些类似方才出来的内库。

您还不如不接茬。

萧冥边瞟了一眼边腹诽,注意到紫陌的眼神飘忽游移,伴随着最末一句话脸色骤变,不知想歪到哪儿去了,总感觉脑洞不小的样子——一些七月鬼门开,阴间回阳之类……

不过说不定,还正是楼主所希望的?

留意到她的注视,紫陌也回看过来,眼神亲切温暖、几乎称得上慈祥。

萧冥不太擅长应对年长者无因由的善意,救助地望了望身前绯衣女子:显然方才的异口同声否认已经被当作了耳旁风。

“她是,——”阿靖开口时垂下首,正好迎上修眉细眼乖巧无辜的仰视,皱起眉、一时没能给女孩儿找到合适定位。

“又一个意外?”紫陌心领神会地接口,盈盈笑着、眼角细纹上翘,眼神仿佛写着“您不用再说了我都懂”。

竟无法反驳……

血魔之女有生以来头一回被紫夫人噎住的场面,迷这趟路值得了。

拜月教大祭司自矜地眯起眼——

立即察觉上方视线变得冷飕飕,她缩了缩脖子、噌噌溜去白衣公子那边。

 

刀剑争鸣。

虽然少年功夫不差,两个长辈还是自然地一左一右,替他护卫住两翼。

第三位长辈惯于潜藏,时而不知从哪里冒头,穿刺入阵中,身形忽前忽后神出鬼没。

“我以为风雨是杀手结成的地下组织,居然偏好强攻。”萧予好奇。

“是杀手组织,近年来行事不那么地下了。”

利索抽刀,萧予迟疑补充发问:“但是,好像也没有很难杀?”

碧落阴着脸不说话了。

“楼里子弟有些退步。”接口的是红尘护法,心平气和天地宽。

萧予颔首表示明白:“唔,死于安乐。”

碧落哼了一声,口吻严厉且不满:“在停云手上这几年,仗也没少打。”

萧予没顾上应声,抢前跃出、递刀救下一名青衣护卫。

背后有一瞬空门,两柄长剑揪住机会交错袭来,碧落赶截了其中一支,另一支看着去势慢劲道软不造成威胁,孰料半途发力陡然追上、快得惊人——

剑光雪亮、半空直下,狠辣地直接贯穿。

“连年征战……才让楼中二把手都打疲了?”少女收剑时飘然身退,问声遥遥。

“飞鸿影下!使得漂亮。”红尘余光扫及,脱口一声喝彩。

萧阑后悔了一小会儿。

这一招顾名思义、自高处倒腕冲剑,需要仗地势之利,是血薇剑法中相对罕见的一式,结果还是被直接点名。

“苏微这二把手只是个虚名头,停云……”碧落护法摇了摇头,不过提问的少女已去远,没听见他在这儿欲说还休。

也没空暇继续展开闲聊了。

场中气氛陡然变化,对面忽然疯了一样,失去阵型和秩序、一股脑猛攻强上。

少年不明所以,振奋地咧了咧嘴,痛痛快快迎战。

碧落迟一步,先低头扫了眼被贯穿成花浇的死人,没从风雨制式衣着上看出什么名堂——但周围攻势明显冲着这儿过来——转向红尘问:“你认得袁青枫么?”

“不认得。”红尘答得利索,“你抠他脸,蒙了人皮面具就差不离——紫陌不是提过他好学秋护玉?”

碧落依言行事,果然。

要么是故意隐匿身份冲着能捡漏四护法来的,要么是跟秋护玉一脉相承地朴实亲民……

有的疑似人中龙凤之后(抑或夺舍、抑或投生转世)真是运交华盖,生生把一波来袭搞成了两帮火并的大场面。帮主殒命,这下不是生死战都说不过去了。

“我有个问题——”返身飘回来的少女从大护法举止察觉异样,一眼看懂状况、脸色未变,道,“方才说到血薇剑未被带走,那么,如今它在哪儿?”

碧落百忙之中抽空指了指白楼。

萧阑拽着后领把萧予从阵线拉回来。

“阿姐——?”

“去找南楼主借一借血薇夕影,跑快点。”

 

“不妥。”

议事厅内,女主管听完少年的请求、不甚认同地启口,半途被安抚性的“冰洁”一声唤截住。

年轻公子俊朗面孔因失血而苍白,眼神深邃,看向少年时带了探究意味:

“先不说应不应……血薇此刻并不在我手边。”

 

后园仍然保持着与危险濒临一线的安静。

作为四位护法中距离术法最遥远的那一位,紫陌的接受速度堪称惊人,立刻便纾缓情绪,回避了刨根问底,一边挥挥手示意阁中其他下属继续正务,一边移步进房间、阖上门,善解人意地直击正题:“我来说明一下楼里近况?”

动作不停顿地开了四面墙的斗橱暗屉。

——这房间是放历史旧档的,某些听雪楼主果然挑个寒暄去处都有的放矢。

紫陌大概也很久没来过,拨分书褶、先看过芸签,挑拣几册奉上,口中一边作简述,三十年娓娓道来、条分缕析脉络清晰,全程几乎不需要人中龙凤打断发问。

白衣公子自然地捡起文书,就着与阿靖两人视线都无碍的角度展开、随意浏览。

萧冥仰脑袋盯着、眼珠黑漆漆,似乎在放空。

“无妨。”轮廓近似的另双墨瞳仍落在文书上一目十行,开口时声线沉稳平定,“从你们在泉州露脸算起,本就不可能延续一样的轨迹。况且——你这是要对阿靖用术法?”

女孩儿袖子下面暗戳戳捏起法诀的手指立即松开,气鼓鼓瞪他,像受惊炸毛的猫咪。

绯衣女子神色不动,对一大一小的交锋置若罔闻。

“……停云那孩子打算,借机引出水下心怀不轨者。”紫陌顿了顿,才收尾作结,显然捕捉到了旧(故?)上司话语透露的讯息。

“如今各分舵精英都在回洛阳的路上,正是被揪住了这个时间差。”阿靖冷静点出。

“是。原本大约想示敌以弱……”

“咳咳,诈死?”萧忆情若有所思,语调不置可否,“而后那位赵总管孤身回来,无论守不守住,两下映照,也算演完示弱的戏码。”

至于本尊,潜于暗处,等该跳出来的势力都跳出来,再徐徐下场。

“倒是自认黄雀。”绯衣女子冷笑了一声,“那就索性两人都别回来——不上不下,忒不干脆。”

“是被我们架住了,反应未及,才落得尴尬境地。”白衣公子咳嗽着,面上淡淡掠过一丝笑影。

“其实如果……”话说了半截止住,他摇了摇头、沉思片刻,最后,轻描淡写道,“那就管上一管吧。”

文牒拉页合拢,搁在案上一声轻叩。

萧冥刚好站得离门近,江湖事无心入耳,已经无聊到开始掰手指,闻言迫不及待地推开门、一溜烟瞬移。

两人起身往外走,绯白衣影一前一后,渐行至并肩。

于是紫陌顿足,眸色恍惚了一下,隐隐有光泽闪烁、一掠而过。

“靖姑娘——”

绯衣女子回首,顾见留在屋内的人急急拉开书箧翻找起什么,眉蹙了蹙,于是又走回去。

萧忆情便也站住,本来好整以暇地抱臂等着,察觉袖子被扯了扯:

“?”

女孩儿圆睁着一双墨黑清亮的眸,好像先开口就输了阵仗似地不愿同他讲话,只转过脸冲着楼梯努了努嘴。

白衣公子跟着望了一眼二楼紧闭的藏书阁,缓缓地挑起眉。

 

阿靖再次走出时,面色沉着看不出情绪,转过门、见人不在原地,随即驻步。

“铿——”

上方传来剑声,熟悉而陌生。

于是她抬眼,见狭窄木梯延申向上,尽头门扉敞开,有人白衣如雪、振袂踱出,并指捋过三尺浅绯色锋刃。

绯衣女子唇线绷直了一瞬,点足飞身而起,劈手夺过——

萧忆情本就没使力,任她拿去,顺势连鞘也递与,垂袖闲散站定。

兵器一入手,阿靖就皱起眉。

再掂了掂,旋腕拧转,把剑锋竖在眼前一寸一寸审视。

而后下意识将目光投向相对的人——

得到一个颔首确认。

旁边萧冥歪了歪脑袋,露出来的眼睛有些好奇。

“重新锻铸过。”绯衣女子落音确凿,而后紧跟着一个问句、语气同样肯定,“夕影也是,你那时就知道了。”

“我有所猜测,”白衣公子微笑了笑,“毕竟举世难寻第二个能让我兵器毁损的人。”

血薇剑的主人哼了一声,却无余话刺他,转身径直下楼。

 

是我的错觉还是,这俩忽然不像来前那么别扭了?

萧冥暗地里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洛阳街市的说书人关于三十年前的内幕都信口雌黄了些什么啊?

 

(二十九)

 

白衣与蓝衫并列座上。

有少年孤身背向。

“……因此,令姐认为,士气此消彼长,前锋需要血薇夕影登场来提振。”

“我也不想硬拿,所以若是你们想出了更好的解决方式,请明说,我可以转述给阿姐。”

平静昂首的少年一面答话,一面把刀脊朝里、用左胳膊肘夹住,反手握柄一拉——血迹全蹭在深青布料上,长刀再度露出镔铁雪亮本色。

气势一如利刃,锋锐凌人。

白楼的主人沉默着,似陷入考量。而女总管对着上司叙说自己意见,明确流露出不认同:“楼主,江湖不是向刀剑俯首……”

“——是向人。”

言出利落,清寒如截断万年冰。议事厅门口,高挑的绯色衣影逆着天光,身旁一袭白衣如雪,并肩而立,不知来自何处、何时出现。

“但如果想要抹消人的影响,须从刀剑始。”

白衣人抱臂悠然站着,接续道。

一样白衣不染尘埃的小女孩儿在他们身后冒了冒头,正午脊瓦上晒太阳的猫一样眯着眼把少年上下打量、约略是在确认他全须全尾安好无恙。

萧予嗖地回头,正瞥见妹妹放心缩回的小脑瓜,身上的寒气转瞬消散不见,抬脚走近的同时下意识伸出胳膊,恰把绯衣女子顺手抛还的莫邪接住。

一高一矮俩孩子靠头碰肩坐在门槛上,嘀嘀咕咕:

“你们怎么来的?”

“从园子走地道穿过来,在岚雪阁见了紫夫人一面,然后好像说是白楼把机关放下来了,这一段路就走地上过了。”

“剑怎么回事?”

“……捡的。”

“你在听雪楼的地皮上捡听雪楼的剑?”

“现任主人自己说的不要它了,不要那就还回来啊。”

女孩儿答得理直气壮,好在只有近旁两个成年人摄入耳中。

绯衣女子既无意管他们也并不看屋内,冷肃视线投注于远处战阵,掌中握剑,剑锋有猩红滴落,叫人分辨不出刃光是映照衣色还是沾染血色。

挟着无匹锐意,剑与人契合为一,就像她们本该如此——

如土反其宅,水归其壑,草木归其泽。

白衣公子空着手垂着袖、似身无长物,神情闲散地同她站在一处。

各自独立,面朝不同方向,而气场交融呼应。

萧停云不自觉地端正坐直,开口:“我应该继续称呼您‘舒先生’……还是别的?”

来人似乎并不在意被识破身份作伪,目光四下扫过一圈。

“南公子的想法,我大概能猜到一二。不如接下来,交给我料理?”袖着手漫步踱前,清瘦面孔隐现笑意,声调平和却石破天惊,“既欲为重塑棋局的手,不适合承担打破旧时代之务。”

打破——什么?

少年愣住回头,一时间不晓得作何反应。

赵冰洁也霍然一惊,错愕地望向上首——他在想的,不是守住传家的基业?心下渐生出几分尘埃落定的明悟:难怪今日表现得瞻前顾后,纵容那位少女三番两次越俎代庖,他竟是想要……

“不破不立。”萧停云并不看她,缓缓承认、吐露胸中峥嵘,“听雪楼历四代延累,先辈的积威实在太重,尾大不掉至如今、已成包袱……我想,趁着天道盟回光返照这次反扑,断腕以全质,正是时候。”

马车上。船上。洛水渡口。

赵冰洁此前所未能解读的种种异样都有了缘由。

听雪楼第五任楼主站起身,不错眼睫地注视着座下未知身份的来客,而后轻声道:“但您此言,着实令晚辈感到意外。晚辈原本妄测,如果是您,既然是您——一定会有别的方法,有更周密、更完满、令四位师傅都俯首服膺的筹划。”

据门持剑而立的绯衣女子终于回眸、清寒冷淡地掠过一眼,仿佛到这一刻,堂上顶着听雪楼主尊称的青年才值得她正睐。

而萧停云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苦笑了一下:“是您的话,自然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重铸听雪楼的秩序,再来成就无可企及的伟业……”

“那么我其实比你想得简单。”

步履停在阶前,白衣人仍是抱臂拢袖风仪悠闲,扬眉浅笑间、自有凌越一切的气度,道:

“自我开始,以我结束。”

何其轻描淡写。何其举重若轻。何等不可一世。

不是“我们”,也未提及听雪楼,仅仅不过是“我”。

重瞳微阖了阖,年轻掌权者几乎于一刹那生发出愤懑,又或者是二十余载身世郁垒不平,乃至无可名状、无法控制,他驳问道、以质疑的语调:“令嫒令郎所求,似非如此。”

被点名的少年和不明所以的小姑娘双双懵了一下。

糟,忘了阿姐还埋了个雷来着!

少年僵硬着脖颈不敢扭头,从眼角偷偷窥看人中龙凤的脸色——

前者叹口气,捏了捏鼻梁,垂首扶额仿似丧失辩解欲望。

后者直接冷下脸,对在场一二三四个姓萧的都不予理会,拔足径直去向沸反盈天的鏖战地。

落在她身后的人于是出声相询,以彬彬有礼、而不容拒绝的口吻:

“南公子如无他事——借刀一用?”

 

是年夏,天下震荡,莫测风云变。

听雪楼遭遇天道盟最后一击,在洛水上折损了过半精锐,孰料在天道盟外、尤有风雨黄雀在后,倾全帮之力渗透进洛阳城。来不及联络外地分楼以及盟友援手,残剩人马撤回总楼死守,浴血奋战,抵住攻击、杀退数波来袭,甚至毙敌酋袁青枫于当面,然而也为风雨杀手疯狂反扑,最终被逼开启总楼的自毁机关,与来犯之敌同归于尽。

白楼崩塌倾颓,废墟中尸首枕藉,未曾露面的萧赵两位首脑乃至被请出山坐镇的四大护法俱是生死不知——听雪楼四十年来领袖武林的历史就此终结。

一时间,从滇南到漠北,从东海到西域,无数帮派蠢蠢欲动,各自划地圈野,竞相厮杀,群雄并起争霸、江湖遂成鼎沸。

 

 

但听雪楼各地分楼尚存,状若群龙无首,蛰伏保持平静中,却有奇诡传言空穴来风、在子弟们之间传遍:

洛阳总楼之战的幸存者,众口一词说见到了血薇夕影——不、是见到了离世三十年的人中龙凤回魂!

据见识过当年盛世一统的老人说,突兀现身战阵中的萧楼主和靖姑娘都是二十来岁模样,眉眼面目一如生前。甚至如果因缘际会、当日得与两位擦身,还能听见零星玩笑白话——泼天的血腥之中,除杀伐配合以外,那位人中之龙尚有空暇与闲心同血魔之女打赌调侃——叫人恍惚错觉回到了追随着他们联袂并辔、驰骋天下的每一个从前。

剩下那些未曾躬逢其盛的年轻子弟所有目共睹,正像传奇故事中描摹,绯衣与白衣永恒并肩,刀与剑朝着同一个方向,兵锋所指、前路荡然一空,无人堪为一合之敌——

只是这一次,不为夺取,而是结束。

去返泉台,毋使回头。到底是人中龙凤……有始,有终。

熬过了五代主君、业已于金盆洗手含饴弄孙的前听雪楼分舵主左玄听闻消息,在自家宅第中感怀长叹。

于是他们猜,萧赵几位首脑大概也未殒命,而是为还魂的人中龙凤所救,只是不知救去了何处,不见踪影。

 

涌泉巷,榴花深处。

“嘶!”

少年吃痛地抽抽了一下。

“这会儿倒有知觉了,”颀长手指捏着他下巴把脸拨向一边、绯衣女子仔仔细细观察着额际狰狞伤势,出言却寒凉,“拿脑门接白刃的时候怎么没有?”

萧予张了张口、权衡之后选择继续当鹌鹑。

“其实他……”旁边青衣剑客试图代为描补一二,被年轻的前上司淡淡扫了一眼——逾卅年犹有余威——霎时偃旗息鼓。

红尘没忍住“噗嗤”一声。而后与碧落打了打眉眼官司,才姗姗地帮忙说话:“小公子的功夫已十分出挑了,乱阵足够自保,这伤得算在被救下的子弟头上,靖姑娘实在不必苛责的。”

“红尘大人您别这么客气,”少年立即脊背打直、插言纠正,“就喊我阿予,或者叫舍之也行。”

这名儿起得是不是太明晃晃了点。红尘暗自咋舌,转眼习惯性望向——

“不是。”绯衣女子否认得依旧干脆。

数不清是第几遍。

碧落和红尘面上浮起“就知道会如此”的神色,一致点头,交口敷衍:“嗯嗯不是。您不是您、楼主也不是楼主、这仨孩子更不是您二位家的孩子……”

紫陌听得忍俊不禁。

阿靖牵起眉头,在熟人面前直白流露出恼火。

少年屏息敛气假装自己不存在;一直贴着他安安静静当另一只鹌鹑的女孩儿往外挪了挪,扭头背过脸,只看见肩膀在颤。

黄泉抱剑站在一边作壁上观,板着的脸上也掠过笑影。

还是紫陌好心一点,转移了话题:“——楼主回来了。”

隔过曲水游廊,满园花树荫蔽,另一端有白衣并行而来。

“我就说集中起爆很好躲,适合做销毁装置,起初赵姑娘就该配给岚雪阁而不是白楼。”萧阑边走边道,无奈摊手,“好在有紫夫人坐镇,岚雪阁留存的档案文书也算是收拾干净了。”

“咳咳……你们看重的不一样,有此分歧也正常。”白衣公子无所谓地答。

萧阑并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好奇发问:“您都建议他去长安了,为什么还要把血薇剑赠予?既然甩脱包袱另起炉灶,索性更彻底。”

说话间已穿过园林走近。

“剑是阿靖要给的,我只是转交。”萧忆情笑了笑,把问题递出去。

“该了的事总归要了,或迟或早。”绯衣女子应声决断,而后看了他一眼。

得到一个颔首确认。

“阿姐给翻译一下。”萧冥对有的大人喜欢用眼神交流感到头疼,杵了杵白衣少女。

“这次敌袭背后,疑似拜月教有伸手,伏笔应是从那位苏微姑娘中毒开始——所以南疆,最后肯定还是要去的?”萧阑顺势揉了揉妹妹的脑袋,随口猜。

碧落皱眉:“那我们……”

“我们——”白衣公子垂首看了看戴着黄金覆面的小姑娘,淡笑着问她,“差不多该走了?”

萧冥干脆应声,扭头去拽兄长,少年虽面露不舍、却也没有抗拒。

阿靖起身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在一处,接过话茬:“你们也是,该回了。”

利落地替四位护法做决断。

“这就丢开不管吗?”红尘微露惊愕,有些始料未及。

碧落也皱着眉:“停云如果打算从长安副楼开始收拢人手培植新势力,阻碍不会少……更不提拜月教那边,我恐怕他对付不了。”

黄泉的挽留最为简洁,但有力,且放之四海而皆准:“来都来了。”

白衣公子摇着头轻声一笑。

唯独紫陌没开口,仿佛早有预见。

“已经不是我们的棋局。”萧忆情屈起指节、叩了叩栏杆,似在做提醒,“既然已换了人执子落子,在局外看着就好,无论事涉中原武林,还是南疆。

“——况且,我立过誓。”

青衣护法忽然怔住。

回忆起干涸见底的圣湖边,同样的仲夏,眼前白骨森森,天高地广。楼主这句誓,是当着自己的面许下:

有生之年,一人一马不过澜沧。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

 

此后光阴川流而过,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

以为不复相见的人又一次挥别,猝不及防、就像第一次一般,这次走前倒是记得给他留了句言:

“——胡子不错。”

 

碧落:???

来不及作答就眼睁睁看见灿金色光弧消失虚空,耳旁隐约幻听一句,好像是最年长的少女声音:

“您可别,多短都不行,母亲觉得留胡子特别碍眼——”

 

(三十)

 

淡青与浅绯光影交错,剑气纵横,瑰丽而不可思议,令人为之神夺。

冬日清晨的演武场边,从大到小的三道身形挤在凉亭栏杆上排排坐,缩脖探脑、像一窝哆嗦绒毛的山雀。

刀剑相击,铿声清脆。

萧予捏着嗓子问:“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阿姐在晨练,他从白楼看了会儿就出来指点,”萧冥举手悄声抢答,“然后娘亲凑巧也路过了一下。”

“大概是从‘这一式如此使出倒不算错,然恐杀伤力略输’开始,到‘我却不这么觉得,看来楼主对血薇剑法知之颇深更甚于我’为继。”逃出生天的萧阑抱着国色剑、一脸牙疼表情。

武无第二,真相这就很清楚了,两位拥绝学以自重的大佬嘴仗打得有来有回,顺理成章演变成实操。

沉默了一会儿。

四个声音不约而同:“好幼稚啊……”

面面相觑的三只山雀崽子看向突兀出现在同一排的第四人:“红尘护法您——?”

“难得又见着楼主和靖姑娘约战,我来观瞻学习。”专长是施毒的朱裙女子落落大方。

萧阑自动把“观瞻学习”翻译成“看热闹”,不经意回望一眼。

萧予体贴地帮姐姐省事:“吹花小筑那棵楝树有点儿挡着视线,看四个角楼,二楼以上都满员。”

看到了,瞭望点人头攒动。黄泉护法今天恐怕不必担心岗哨有缺——每个坑里都至少填了五头萝卜。

相反的是只有一层的杀手营大屋,空空落落门可罗雀,仿佛放大假。

黄金面具后藏着的表情顿时跃跃欲试心猿意马。

“别想多,排班当值的守卫不会溜号的,”萧阑先给妹妹泼了瓢凉水,才纳罕,“你还没放弃呢?”

“我本来以为有人会抢先动手!”小姑娘抱膝团成一团,撇嘴,“好几天了他还不动,那不是只能由我服其劳嘛。”

“小心逼得把人从黑牢捞到绯衣楼去。”萧阑提醒。

红尘听了个大概,对自闭团子露出安慰表情,仿佛在用脸灵活表达“凭是喜欢上外头的谁了也越不过你去毕竟你才是亲生的”——非常崩人设,非常不高贵冷艳蛇蝎美人。

萧阑欣慰地想,本位面的红姨终于透过表象看本质识别出了更像靖姑娘的那个。

过不一会儿子弟有事来找,红尘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战势尚炽的场中、到底抬脚走了。

留三只山雀继续嘲哳。

萧冥还在不甘心地嘀嘀咕咕:“冬天又没仗要打,他最近不该很闲吗?有空打架调情,怎么就不能管一管牢里那个火药桶……”

且不提 打架=调情 这个算式能不能成立。

“政权稳固以后,本来就不必首领再事事躬亲奔波,底下那么多人都吃干饭的吗?”这个话题萧阑熟,词儿一套一套的,“以各地分楼分舵为点、岚雪阁为中心织就的蛛网会把四面八方的信息汇总到洛阳,决策者凭之,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

萧予点头插嘴:“毒蝎帮。”

“对,既然石明烟以后会那么出息,毒蝎帮本来说不定能成大气候。”少女接口,摊手,“但你看现在,早早被一锅端了。为大于细,防微杜渐,他们俩现在忙的就是这些。”

“所以只有我在担心是吗?”女孩儿皱起脸,声调别别扭扭。

“楼主不动作是因为楼主看得明白,”萧阑耐心地出言安抚,“局面已经不会像原本那样发展了。对石明烟也是,白楼不施压,绯衣楼就不会反弹,不如听之任之。”

“那是你们没见过!”萧冥气愤力争,“娘亲可宝贝她了!出同舆入同席手把手教她血薇——”

少年笑起来,如清风朗空,顺手呼噜妹妹的脑袋:“可是现在有你啊!”

踏破虚空的未来大祭司原地发愣,甚至没抱怨兄长偷袭摸头。

少女扶额叹气,凉凉道:“你前些天在素问医舍睡着了被抱回绯衣楼的事,打量我不知道么?”

 

让我们拉回数天前。

 

“啊——嚏!”

萧冥眼中,于虚空凝结的时间如同银灰烟冻,当它重新开始流淌、恢复成不息川流,风感的症候仿佛也同时回到了自己身上。

迅速抛到身后的图景,无数个银灰闪烁的小世界收回相互绞缠金线的触角,含混的边缘剥离拆开。

然后她隔着生理性泛起的泪再度看见粗发乱服形容狼狈的失怙少女仇恨的目光。

……没什么变化嘛。

萧冥麻木不仁地想,揉了揉眼睛,以加倍冷厉的眼神横回去。

黑牢门口恪尽职守的楼中子弟表情纷纷有些迷糊:

是我眼花了还是刚才楼主的确消失了一会儿又原地出现?

并且我觉得靖姑娘也是?

不过这小姑娘脸上的同款面纱一眨眼变成金半面应该不是我记性不好?

绯衣女子先有动作,一抬手轻易轻巧地把女孩儿拨到身后,隔断胶着的瞪视。

从地面来的仇恨目光恶狠狠地转移了对象。

清咳两声,白衣公子墨瞳微微眯起,拢着袖踱至血泊倒伏的死尸旁。

阿靖于是侧首看了他一眼。

“——别碰我爹!”

试图扑上前的少女嘶喊着、挣扎着被拖离几尺。

“你是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跟我谈条件?”听雪楼主躬身抱臂,一边查看石鹏飞的尸首、一边道,慢条斯理就像是随口提问——但押着少女的左右青衣子弟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

尖利少女音的咒骂声滞住。

“楼主若是打算留在这儿审犯人,我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就不奉陪了。”绯衣女子恰开口,声调淡漠不带一丝情绪。

“我记得今日公文已批完,”萧忆情抬眼望过来,以探究口吻,“倒是不知阿靖,另有何事?”

没有回应,面纱之上的一双眸子蓦地冷冽如潭。

在场子弟齐齐再次打了个寒噤。

倒是白衣公子,忽然浮起一点笑影,漫不经心地挥手示意把人带下去,直起身:“那就一起走吧,我也要回白楼。”

阿靖微怔,随即寒意纾散了几分、摇头:“不顺路。”

正屏息看戏的萧冥感觉脖颈一紧——

“我去素问舍。”绯衣女子把小姑娘拎起,对上峰简单作解释,“带她去寻大夫。”

 

薛家神医对小儿伤风也没什么立竿见影的法子,说等个五六天就会徐徐痊愈。

绯衣女子似乎神思不在此,略一颔首,而后邀女医者借一步说话。

被独自留在简陋隔间的暖帘后短榻上,萧冥等得百无聊赖,最后头一点一点地开始打盹。

朦胧中听见一声拔高的脱口讶呼、戛然而止,感觉一帘之隔的内室,除了语速很快的女声似乎还多了一道苍老的男声——墨大夫也在?

她只乍然惊醒了一会儿。

之后眼再睁开时,触目可及是暗蔷薇折枝纹绯色绫料压着素绢里缘,如瓷的颈项上一条细麻绳延申消失在襟领内、不知坠着什么。

萧冥觉得自己回去以后会被妒火中烧的萧阑萧予联手欺压。

绝对会。

但当下她满心乐意地假装没长腿脚,乖顺窝在陌生又熟悉的怀抱,脸下意识往肩窝贴得更近,鼻尖蹭着锁骨肌肤:娘亲从来不用熏香,身上气息总是干净清冽,仿似雪山上的寒冷空气。

——她其实没见识过雪山,不过儿时父亲有一次这么形容,记得深刻。

没有味道,就是雪的味道。

萧冥思绪满天飞地想起,而本位面的听雪楼主身上也和父亲一样,萦绕着淡淡的药草苦味,像一盏放凉了愈显浓俨的茶。

为什么会如此联想?因为那一位正在绯衣楼正堂负手站着。

没等白衣公子把眉挑起、萧冥已经自觉跳下来,满腹牢骚:才分开不到半天太阳都没落山您能不能别这么缠人。

阿靖放手时并不意外,果然早看出小孩儿后半程装睡。

脚落地、有物什叮啷跟着跌落,三双眼定睛看过去——

是凤凰金令。前一个世界线用来开启暗寓的钥匙。

萧冥捡起来打算物归原主,女领主却没接。

“你姐姐那儿还有一块,有事可以拿来唬人,这一枚就给你留着吧。”

听雪楼主不置一词,袖着手仿佛默许了“可以拿来唬人“的说法。

萧冥眨眨眼,听话地缩回手,三下两下解开拴在令牌上的玄黑丝绦、再递出:“那海上花先还给您,这个一般也用不着。”

……海上花?

绯衣女子一怔,慢慢蹙起了眉。

白衣公子伸臂勾指把绦带捞在掌心,视线偏移了一点,左手虚握成拳、抵着口咳嗽几声。

见他这副模样,阿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咳咳……血薇?”颀长手指点了点袖口,示意。

绯衣女子眉尾扬了扬。

听雪楼主便也原地不动地等着。

僵持一会儿,阿靖才翻腕运劲、剑连鞘送出半截,吞口稳稳当当扣在掌心。

绯光妖冶、含而未露时,血薇剑外形并不起眼,鞘是素面,装具简洁,剑首也没挂穗——但也是预先留有镂孔的。

绦带穿过孔,目光专注下、苍白的手指灵活地编了个金刚结,末端垂了不长不短刚好一段。

玄黑颜色正正呼应了柄嵌的墨玉。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她不提我都忘了。只开的花还算好看……”萧忆情撤回了手,轻描淡写,“如果有机会可以一见。”

萧冥但凡不礼貌一点,嘲讽声能大到把屋顶掀开——

花开是好看,咱追姑娘送点儿鲜切花成么?干花算哪门子花哦??黄花菜还要泡发呢这玩意儿谁认得出来啊???

但,也算是弥补了遗憾吧。萧冥心想。

在自己的世界线,海上花连带络着的金令一起已经被送给出海的老师了,而母亲自始至终对海上花见面不识。

直到绯白两道身影边低声交流边越过门槛并肩走出去,小姑娘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又被留下了——

下次再也不多嘴帮你揭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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